今天就跟昨天一樣,感覺就像從水裏被一點點拽著拖上岸一般緩緩蘇醒過來。


    從腳下緩緩蔓延開來的重量感壓拍打著胸口,撫摸著喉嚨,拉扯著臉頰,然後撬開我的眼皮。最後,猶如將本來的黑暗替換掉一——


    「啊,醒了。太好了」


    一張可愛之極的女孩的臉,蠻橫地將我的視野徹底占據。


    「唔噢,搞什麽飛機!」


    我下意識想要跳開,但身體完全抬不起來。這並不是因為沉睡一個星期的身體不聽使喚。


    「哥哥,早上好。真是個清新的早晨呢」


    ……而是因為妹妹心情超好地騎在我身上。


    「清新你個頭啊!你搞什麽鬼!為什麽、在這裏……咳咳咳咳」


    不行了,剛起床喉嚨好幹,一吼就痛起來了。


    「還能幹什麽,當然是喊哥哥起床啦。騎在睡著的哥哥身上喊哥哥起床,不是妹妹的職責麽?」


    一大早就開始瞎胡鬧……


    「這也是哥哥告訴我的常識喔,不記得了麽?」


    你究竟給妹妹灌輸了什麽啊,失憶前的我————!


    「是這樣啊,記憶還沒恢複呢」


    不知萌萌如何曲解了我苦悶的表情,她眉毛悲傷地顰蹙起來,接著——


    「但是,沒關係!」


    「咕欸欸欸」


    她在我身上猛然扭動身體,從床上跳了下去——


    「就由萌萌來負起責任,啪地讓哥哥恢複記憶!」


    窗簾被用力拉開,清新的晨光將病房漸漸染上希望之色。


    「鄭重地再來一遍。早安,哥哥!」


    蓮杖萌萌。我昨天剛認的妹妹,一大早就露出耀眼的笑容這麽說道。


    ☆


    「萌萌馬上就把早飯端來哦。和萌萌一起吃吧,哥哥」


    萌萌以向日葵般的笑容留下這句話之後便離開了病房。


    過了一晚之後,本以為衝擊也會消退一些,然而在明亮的病房中再次看到萌萌,還是昨天那樣美若天仙。那撓動鼓膜的略微沙啞的聲音,還有散發著宜人芬芳的豐盈秀發,依舊跟昨天一樣。


    我將亂得一團糟的被子折好之後,下意識地環望房間。灑滿四分休止符一般的天花板,左邊的牆壁,右邊的櫃子還有上麵的日曆,都跟昨天如出一轍。昨晚,我在這個房間裏醒來,見到了自稱我妹妹的萌萌,然後被新屋醫生告知失憶,陷入恐慌,推開了萌萌。在那之後,我在床上睡不著覺,萌萌到我房間來跟我說了些話,然後鑽進了我的被窩,最後給了我晚安的………………。


    「咕謔噢!」


    我的臉頓時開始發燙。


    「笨、笨蛋!興奮個什麽勁啊!」


    我苦悶地用雙手拍打自己的臉。


    振作一點,對方可是妹妹啊。晚安之吻沒什麽的,在歐美算非常正常的問候。不要意識過剩。


    可是,我試著拍了好幾次臉,但就是拍不掉昨晚那炸彈留下的觸感。算了,不管怎樣,已經確定醒來之後的記憶沒有缺損。那麽,我醒來之前的記憶呢?我把腳放下床,穿上拖鞋。身體動作已經沒有任何異樣,於是我試著就這樣走到盥洗台前麵。


    一覺醒來記憶完全恢複……這麽任性的事情怎麽可能會發生。鏡中出現男人,我今天依舊覺得不認識。出事前的記憶果真沒有恢複。


    『照平常的樣子生活,記憶自然而然就會恢複了』


    昨晚新屋醫生是這麽說的。這也就表示,我這記憶喪失還是逆行健忘的症狀,並沒有根本性的治療方法。他說這種症狀有的之持續一兩天,但從一覺醒來並未改善這一點來看,我搞不好要做打持久戰的心理準備。


    「好」


    我擰開水龍頭,把迷迷糊糊的臉用水驚醒。衝了三次之後,我再次向鏡中的男人凝目而視。起色多少好了一些,但五官輪廓跟昨天基本沒有差別。


    沒什麽喜歡不喜歡了,這是我如假包換的臉。


    回想起來吧,這可是伴隨了我十六年的臉,肯定會有一些印象,肯定沉落於記憶底層的什麽東西會告訴我些什麽才對。


    我仔仔細細打量每一個細節。頭發偏硬,濃眉毛,黑色的眼睛,臉型略長,嘴唇很薄。


    「唔~~」


    ……看來我並不是帥哥。


    嗯嗯嗯,哎哎哎。


    沒辦法,這件事我昨天就已經知道。就接受吧,不過,這絕不意味著我是醜男哦。


    我再次把臉靠近鏡子。嗯嗯,不行不行,這樣不行。你瞧,把臉側過來還是挺帥的。啊,把嘴遮起來要強很多…………好。


    「普通以上,帥哥未滿!這就是最終答案」


    不錯不錯,能接受能接受。可是重新再看看,臉這東西還真是不可思議。就能在鏡子裏看到,但絲毫不來電。試想一下就發現,臉這東西其實是人自己一輩子都看不見的部位。對那種東西看再久,對恢複記憶不也完全沒幫助麽?


    「既然如此,手怎麽樣?」


    我像動手術前的外科醫生一樣將雙手在麵前舉起。大拇指根部隆起,手很短。指甲是長寬幾乎一樣的方形。手相的話……感覺有好多線。我並不懂手相,所以看不出名堂啦。


    「唔,什麽感覺也沒有呢」


    歸根究底,臉和手究竟哪個看到的頻率更高?要這麽說的話,腿和腳看到的頻率可能出乎意料的高,還有胸部,腹部,腰部——。


    「………………」


    我的手停在了靠近大腿根部的地方,維持這個姿勢重重地歎了口氣。


    ……哎,也對。這裏是必須確認的呢。


    其實我從昨天看到鏡子的那一刻起就一直非常在意。然而我一直把這件事擱置著,是因為沒有很好的時機,也沒地方……


    「不要掩飾哦」


    我感覺到鏡中的男人賊賊地笑起來。


    啊,也對。開始確認吧。好害怕去確認……因為這個地方對於男人來說在某種意義上比臉更重要,所以這是場殘酷的對決。可是,我不能再拖下去了。這是因為,它差不多要來催促我了。我不想在沒有覺悟的狀態下出戰。既然要上,就趁現在了。


    「放馬過來吧!」


    我下定決心,將內褲的褲腰帶完全拉開。


    ——————————————————————。


    「……嗯,普通水準」


    「哥哥,久等了!」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門毫無征兆地打開了,嚇得普通水準都要萎縮成低端水準了。


    「怎麽了!?哥哥,不要突然叫那麽大聲啊,嚇到人家了啦!」


    一位天使以上女神未滿的超級美少女出現在門口,她手中的托盤險些掉下去。


    「你、你你你才是別嚇我啊!不要突然開門啊,多危險!」


    「危險?哥哥為什麽會危險?」


    「啊,這個嘛……總、總之進屋之前先敲門是基本常識吧!」


    「什麽啊,真奇怪。以前的各個從沒說過那種話」


    萌萌絲毫沒有反省的樣子,若無其事地走進病房。


    「不,以前是以前——」


    「好了好了,那種事不重要,吃早餐咯~」


    那、那種事不重要?對男人來說人生最大的對決,你竟然說不重要?


    「快來快來,今天的早餐是萌萌親自下廚的喔。萌萌借新屋先生敬愛的廚房做的。來看看來看看,很好吃的樣子吧?」


    萌萌笑靨如花,那口吻不像是在推銷這些看上去很好吃的早餐,更像是在誇獎親自下廚的自己


    。想必這丫頭每當被哥哥吼的時候,肯定是用這無敵的笑容過關的。


    「喂,別指望用笑容來敷衍我…………真是的」


    而我看著她的笑容,漸漸地臉紅起來。從這點來看,我還真像這家夥的大哥。


    ☆


    「早上好,亞季君。昨天睡得香麽?」


    新屋醫生很有禮貌地敲過門之後進入病房。這正好是我們吃完早餐,正在收拾碗筷的時候。新屋醫生今天也用了發蠟,烏黑亮澤的頭發沒有一根翹起,那副銀框眼鏡就像騎士的劍一樣閃耀著光輝。


    「醫生,早上好。托您的福,我睡得很好」


    「那就好。看你食欲也還行,不錯不錯。不好意思,突然就要問一些問題。日本最長的河是哪條?」


    ……真是一上來就冷不防地問啊。我一邊把滿是翹毛的頭發理順,一邊思考


    「應該是信濃川吧」


    「8x8呢?」


    「64」


    「厄瓜多爾的人口?」


    「……都說不知道了啊,厄瓜多爾的那些事」


    「嗯,跟昨天一樣,一般常識沒有問題。而且醒來之後到現在的記憶看來也沒有問題」


    新屋醫生臉上掛著逗趣似地笑容,在病曆上寫了起來。


    「然後,關鍵是車禍前的記憶怎樣了?」


    他以這樣的節奏,以當做閑聊的一部分的感覺切入主題。


    「還完全沒有……」


    「昨晚醒來後發生的閃回現象也沒有?」


    「沒有」


    「好吧……」


    「呐,醫生。哥哥的記憶什麽時候才能恢複?」


    萌萌一邊吃著我涼拌豆腐裏剩下的大蔥,一邊問道。


    「不知道,唯獨這一點毫無頭緒。昨天晚上我姑且查過了逆行健忘的相關文獻,但畢竟病例太少,而且都會在幾分鍾,最長也就幾個小時裏恢複記憶。像亞季君這樣持續超過一個晚上的情況可以說極其罕見」


    「誒?你昨天不是說睡一晚就會好」


    「我沒說會好,我隻說可能會好」


    「出現了!哥哥,你要留意喔。醫生總是這個樣子,總是給自己撒過的謊留退路,自圓其說」


    「喂喂喂,別把我說成騙子似的啊」


    「哼。騙子醫生吃我大蔥炸彈!」


    「喂,萌萌。你怎麽能把大蔥往醫生身上扔」


    你之前還讓我不要對醫生的吧。


    「萌萌沒關係的。醫生可喜歡萌萌了。是吧,醫生?」


    「等、等一下,萌萌。別說得招人誤解啊!」


    咦?新屋醫生,你這是怎麽了?挨了大蔥炸彈巋然不動,怎麽麵對別有深意的眨眼卻那麽敏感?


    「才不是誤解吧。萌萌隻是一小段時間沒過來,醫生就臉色大變地打電話過來了呢。還,哈~、哈~,萌萌下次什麽時候過來?哈~、哈~……一邊喘氣一邊問」


    「醫生,此話當真!?」


    「絕、絕無此事!我絕對沒有哈~、哈~地喘氣!」


    ……這麽說,你承認打電話了?


    怎麽搞的,好端端一個親切老實的診所醫生,現在渾身散發出犯罪氣息。


    「亞、亞季君,你怎麽用那種眼神看我。不是的,我決不是你想象的那種蘿莉控……咳咳咳……這個話題就到這裏,言歸正傳吧」


    新屋醫生用清嗓子的方式強行了結對自己不利的話題,再次擺出嚴肅的表情。


    「亞季君,盡管不屬於我的專業,我還是對讓你恢複記憶的方法進行了一番調查」


    「恢複記憶的方法?存在麽?」


    「不,從結論來說,逆行健忘的質量方法尚未確立。準確的說,應該是沒有必要吧」


    也對,哪個醫生又會專程研究放著不管幾個小時就會自行康複的病呢。


    「不過,我調查過去的病例發現,逆行健忘的王振全都是因為某些契機而恢複記憶的」


    「什麽契機?」


    「想知道麽?」


    「什麽什麽?別賣關子了醫生,快點說啊!」


    「嗯,那就是……」


    新屋先生像在期待我和萌萌的反應一般,隔了一會兒之後豎起食指。


    「那就是日常生活」


    「日常……生活……?」


    買了那麽大的關子,到頭來說出來的東西卻沒什麽大不了。萌萌有些掃興地重複了一次,表達出內心的落差。


    「沒錯,那些患者都是以以前的某些瑣碎日程行為為契機恢複記憶的。有人再換衣服的時候,有人在跟家人說話的時候,還有人……是在吃早飯的時候」


    「原來是這樣!所以醫生才讓萌萌做早飯的啊!」


    萌萌雙手拍在一起,興奮地說道。


    「沒錯。亞季君總在吃萌萌做的早飯,我認為萌萌做的早飯能確實地刺激亞季君的記憶」


    「不愧是醫生,好厲害!哥哥,怎麽樣?吃了萌萌做的早飯後有什麽感覺?」


    「……抱歉,早飯都吃了些什麽?」


    「怎麽忘了啊!」


    萌萌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


    「不是的啦,我沒那麽留意地去吃早飯……啊,對了,味噌湯!我記得那個滑子菇味噌湯很好喝!」


    「還有呢?」


    「呃,鮭魚也很好吃。豆腐也很好吃,然後還有……綠色奶昔太甜了……」


    「萌萌根本沒做那種東西啊!為什麽以鮭魚和味噌湯為主的日食早餐會以綠色奶昔結束啊!」


    「別生氣啊,你這樣會讓我更想不起來的吧」


    「哥哥根本就沒正經去想吧。連5分鍾前才吃過的早餐都不記得,要怎麽回想起16年來的人生啊!」


    ……這、這丫頭,長得那麽可愛,嘴倒是挺厲害。


    「好了好了,萌萌先別激動。看來亞季君的記憶開關不是早飯」


    「虧人家做得那麽用心,虧人家做得那麽用心!」


    「但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收獲。萌萌,你有按我的囑咐來做麽?」


    「嗯?就是在菜裏放入哥哥不喜歡吃的東西?放是放了,但果然還是剩下了」


    「嗯,這一點確定沒錯吧?」


    新屋醫生用鑷子將萌萌剛才當兵器使用的吃剩下的大蔥夾了起來。


    「沒錯,就是這個。哥哥是絕不吃蔥的。就連方便麵調料包裏的那些小蔥花都要用筷子一粒一粒挑出來。那個真讓人受不了」


    什麽鬼。


    「嗯,嗯。無意識地避開了蔥,也就意味著亞季君現在的飲食偏好與出事前沒有差別。同時也表示,亞季君的記憶並沒有完全喪失,而是喚醒記憶的關鍵確實就在日常生活之中。嗯嗯,這件事相當有意思」


    新屋醫生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淺笑。他就像在品鑒精心切割過的寶石一般,對著陽光觀察用鑷子夾起的大蔥。


    「亞季君。其實我想到了一種讓你恢複記憶的方式……你想嚐試麽?」


    那令人聯想到爬蟲類的雙眼,眼底反射著光芒。


    ☆


    「醫生,我們走咯。感謝您這麽長時間的照顧」


    萌萌的長發垂到了膝蓋,向醫生深深鞠上一躬。夜裏可能下過雨,腳下的柏油路麵到處都是積水。


    「哥哥也快道謝啊」


    萌萌維持著鞠躬的姿勢,用手肘戳了戳我。


    「啊,是哦。呃,感謝您這麽久的照顧,新屋醫生……嗯?長時間?」


    在我醒來之後,跟這個醫生頂多就打了一兩個小時的交道,所以我覺得這麽說可能不怎麽恰當。


    「亞季君,你要多保重


    。你能醒過來真是太好了」


    新屋醫生沒有因為我不大對勁的語氣而遲疑,臉上掛著平靜的笑容這樣說道。


    「……嗯,謝謝您」


    「哎呀,怎麽了?看你好像不開心啊。好不容易能夠出院了,不應該開心麽?」


    「不,那個……」


    搞反了啊,搞反了。出院之後反倒更讓我擔心啊。新屋醫生所提出的治療方案,就是出院後回歸日常生活。


    「那個,醫生。我回家真的沒問題麽?就算恢複記憶的契機在日常生活中,可突然出院實在有點……」


    「沒事的,相信我」


    醫生為了消除我的不安,堅定地點點頭。


    「既然身體沒有異常,繼續住院也沒用。更重要的是,這樣能盡早回到日常生活,刺激大腦」


    「哦,是這樣啊……」


    「打起精神來。一開始感到不安在所難免,但沒什麽好擔心的,你一直以來都是那麽生活的,肯定馬上就能習慣的。總之,盡可能地按照以前的方式生活,這樣有助於你做回原來的自己」


    「哦,我知道了」


    ……原來的自己,原來的記憶。如果回家就能恢複,那我也沒有理由反對……可是……


    「就包在我身上吧!萌萌會好好幫助哥哥的」


    一大早就氣勢十足的萌萌,舉起雙手擺出三角飯團的形狀。


    「才不是飯團啊啊!這是雙重敬禮,超『了解』的意思!」


    「啊,是這樣麽……咦,雙重敬禮?」


    ……為什麽呢。一想象要跟這丫頭過兩人獨處的生活,在各種意義上都感到非常不安。


    「哥哥,我們該走了。醫生再見,真的非常感謝」


    可是這個妹妹根本不知道我內心的想法,傻傻地一直露出燦爛的笑容。


    「啊,對了,可以最後問個問題麽?」


    新屋醫生也對萌萌回了個笑容,說到


    「關於撞了亞季君肇事逃逸這件事跟警方的交涉就全權交給我來辦,沒問題吧?」


    「誒?為什麽?」


    「繁雜的手續會影響你記憶恢複的吧。而且我也希望萌萌能全心全意地把精力放在幫你恢複上。你看怎麽樣?」


    「既然醫生都這麽說了……這樣可以吧,哥哥?」


    「說的也對,這麽決定也挺好」


    我連自己的情況都不清楚,一想想要以現在的狀態跟警方交流就感到不寒而栗。


    「那就這麽定了。你們兩個路上小心,有什麽事就馬上聯係我」


    「好的~,醫生~。非常感謝~」


    「謝謝」


    就這樣,我們向親切的醫生致以雙重敬禮,離開了叨擾了體感時間一晚,實際時間七天的新屋醫院。


    從新屋醫院回家乘電車有四站路的距離,用時間來算大約35分鍾路程。我跟著萌萌花了5分鍾到達車站,由於沒有ic卡又去售票機買車票。


    「哥哥,230日元喔」


    「啊,嗯」


    我從口袋裏取出錢包,拿出一枚500日元硬幣投入售票機。


    「兩張兩張,萌萌的也得買」


    「哦,這樣啊」


    我把收緊褲子口袋的錢包再次取了出來,這次將正好的金額投進了售票機,然後按下觸摸板。將過了一會兒吐出來的兩張票拿在手裏之後,我把其中一張交到萌萌手裏拿好,然後很注意地拉上了錢包的拉鏈後再放進口袋。


    由於這一連串的動作都得隻用一隻右手來完成,所以在過檢票口之前花了不少時間。順帶一提,要說我左手為什麽不能用……


    「喂,我說萌萌啊……」


    「哥哥,怎麽了?」


    「我們這個樣子,再怎麽說也未免黏得太緊了吧」


    ……因為萌萌就像死死抓著桉樹的考拉似地緊緊抱著我的左手。


    「是麽?這樣很正常吧。誒嘿嘿嘿,終於又能挽哥哥的手了~~」


    萌萌這麽說著,身體又變本加厲地貼過來。胸部,肚子,腰部,腿部,15歲的柔軟全力以赴地向我緊貼過來。


    「喂,這樣真的很不妙啊!快放開啦!」


    「好過分,竟然讓人家放開!哥哥以前跟萌萌過的,約會的時候身體的一部分必須緊密接觸,這可是兄妹約會界的常識」


    你都給妹妹灌輸了什麽啊,失憶前的我————!


    「說過的!以前的哥哥就是這麽說的!」


    「我、我知道啦。總之先放開,好麽?兄妹這個樣子絕對不正常的。另外,這個世上根本不存在兄妹約會界什麽的業界」


    「不放!醫生交代過,萌萌要幫助哥哥過上從前一樣的生活,所以走路也得跟從前一樣!」


    「痛痛痛!指甲先進肉裏啦,先放開啊!」


    「就不放!」


    已經沒有商量的餘力。我反複轉動手臂,奮力地將把萌萌拉開。


    「我先行一步了」


    在被她再次抓進之前,我轉身邁出腳步。


    「不要!不可以分開啊,哥哥~」


    很好很好,這樣就行了。雖然之前不小心著了萌萌的步調被她挽起了手,但這樣一來總算能夠恢複到兄妹間正確的距離感。


    我擺著徹底變輕的左手走在車站的通道上,順著人潮到達月台。


    「應該是外環對吧,萌萌」


    我轉向身旁,結果對上眼的卻是防色狼宣傳海報上的女孩。


    「咦?人呢?萌萌?」


    「哥哥~,救命~」


    ……我的天。我循著聲音轉過身去,隻見帶路的人已遠遠落在後麵。她在剛過檢票口的地方,已經在人潮中被弄得暈頭轉向。


    「萌萌,你在搞什麽啊!」


    「呀,屁股被摸了!」


    「啊啊,真受不了!」


    我連忙返回檢票口,從人潮裏把妹妹救了出來。


    「啊~,屁股被人摸了。都怪哥哥把手鬆開」


    「啥?你怪我啊」


    「都是哥哥不好!哥哥罪大惡極!」


    萌萌把臉埋在雙臂中,不停捶打牆壁。


    「哎,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我錯了還不行麽?別鬧了」


    「……那麽,可以挽手了麽?」


    「不,挽手不行,不過牽手可以」


    「………………」


    萌萌一時權衡起來。


    「ok☆」


    萌萌不再裝哭,雙手在頭頂環成一個大圓。


    於是十分鍾後。


    我們放過快速電車,乘上了後麵駛入的普通電車。車內並沒有能容兩人一起坐下的空間,於是我們決定貼門站。我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流逝的景色,此時發現玻璃中倒映出萌萌賭氣的表情。


    「呐,哥哥……」


    「怎麽了?」


    「……這個樣子,有沒有覺得哪裏不對勁?」


    萌萌用力揮了揮握住的左手,說道。


    「有什麽不對勁,手有好好在牽在一起吧」


    「哼」


    萌萌鼓起臉,緊緊地握著我的右手……握著的手帕的另一頭。


    「欸~,不對啦不對啦,這樣絕對有問題。與其這樣,還不如什麽都不握啦」


    「不行,你必須好好抓住」


    不然鬼知道你會跑哪兒去啊。這妹妹真是的,一個人連上電車都那麽困難,都不知道是誰在幫誰了。


    ☆


    「姬乃木~~,姬乃木到了。要在姬乃木下車的乘客————」


    我們兩人用手帕相互牽著,在電車裏顛簸了15分鍾,在一個僅有數名乘客上下車


    ,特快與快車都不停靠的站下了車。


    這是個不可思議的小鎮,以車站為基準點南北兩側的發展程度並不相同。我們所去的是北側,往好的說叫嫻靜,往不好的說叫偏僻。


    「這裏就是咱們的小鎮喔」


    萌萌用手壓著隨風飛揚的頭發,對我說道。


    「我們從出生開始,一直都是在這裏成長的」


    停車場的巴士發出壓縮機的聲音,開始發動。交叉口正中央的噴水池就像是配合這個時機似地噴出水來,趕走了聚集的鴿群。


    「……想起什麽了麽?」


    「…………這個嘛」


    呼吸到故鄉的空氣,或許記憶會如潮水般湧現出來。然而這樣的期待簡簡單單就破滅了。不管是那磚砌的噴水池,還是商店街的招牌,或者遠遠望去的山陵線,都沒有絲毫動搖我的記憶之門。我的腦子就如今天的天空一般,澄澈得空無一物。


    「走吧」


    萌萌可能從我的表情上察覺到了,露出曾經那澄澈的笑容,輕輕地拉起手帕。


    「哥哥,請看那邊」


    離開車站的路口之後,萌萌煞有介事地以莊重的口吻指向一個地方。


    「那裏是和食菅野屋。那是一家略高級的店,在我們鎮上十分有名。每逢有葬禮或者慶祝的時候就會光顧那裏,那裏做的鰻魚非常好吃。啊,媽媽去世之後就一次也沒吃過鰻魚了」


    「呃,喔……是這樣啊」


    萌萌像導遊一樣,還補充了段悲傷的講解。看來她是打算以此來刺激我的記憶。從車站到家的這條路上,萌萌對目光所及的一切全都講述出上麵所承載的故鄉回憶。


    可是……。


    「啊,哥哥,看那邊!就是那家醫院!那裏的醫生在診斷完病人之後,僅限對小孩子會給餅幹。好想吃一吃」


    萌萌講述的信息作為刺激記憶的材料來說太過個人化,作為趣聞來說也完全聽不出笑點。


    不過,這個小鎮對我我來雖然非常陌生,但對萌萌來說卻是無可取代的故鄉。萌萌怡然自得地走在這條毫無看點的住宅街,指指這裏又指指那裏,無盡的話語從打開的話匣子中滿溢而出。


    之後,從門離開車站走了15分鍾後。


    冷清的住宅街變得更加冷清,萌萌突然停止講解。來到一片落成沒幾年的現代住宅與年代已久的木質建築相互混雜的區域,萌萌緩緩停下腳步。


    「哥哥……認得麽?」


    「…………」


    「就是咱們的家喔」


    這就是我和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家的『初次見麵』。


    「哥哥,感覺如何?有沒有讓你在意的地方?」


    萌萌這次問的方式十分謹慎。我想這是因為她之前都問有沒有想起來,但每次都遭到否定的關係。她問我看到了這出生之後度過大半人生的這個家,我的記憶,我的心,我的靈魂,有沒有得到一絲牽動。


    「……這個嘛」


    這棟房子的年代就算在這一帶也算特別老的。


    木製,兩層樓,有一個相當寬敞的院子,應該是在土地還很便宜的時代建造的。玄關一側長著一棵與這小屋子不相協調的壯麗櫻花,連廊側緣在當今很罕見地朝著南側,另外還有滿是大洞幾乎已經沒用的圍牆……有許多地方令我在意,但最令我在意的——。


    「我說……那是誰?」


    最讓我在意的是,有個女孩像門神一樣站在大門口。


    她看上去年齡跟我相差不會超過一歲,穿著拖鞋和深藍色※甚平,頭發隨隨便便地束在腦後。這身行頭看上去像打掃完院子準備出門的樣子,但她的眼神非常銳利,單那雙眼睛便讓一身的閑適感蕩然無存,形成格外鮮明的反差。(※譯注:甚平為一種日本傳統服裝,通常為男性或兒童夏天穿著,相當於男式的浴衣)


    那女孩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這種很強勢很可怕的樣子。不過——


    「啊,是小咲!喂,小咲~!」


    萌萌一看到她便笑逐顏開,放開手帕跑了起來。


    「喂,快停下。萌萌!」


    「別跑啊,會摔倒的!」


    幾乎在我發出警告的同時,甚平少女也喊了過來。


    「才不會摔倒啦~」


    可是萌萌沒有理會我們兩個的警告,全速飛奔過去,抱住了櫻花樹下的甚平少女。


    「咕謔。真拿你沒辦法,都說別跑了」


    甚平少女如同對待易碎品一般,小心翼翼地接住了像炮彈一樣想自己撲來的萌萌。


    「誒嘿嘿嘿嘿,小咲〈saki〉你怎麽了?不上學麽?該不會是翹課來迎接我?」


    「那怎麽可能啊。是因為家裏有法事」


    被叫做saki的少女顰蹙著臉張開手拍在萌萌的腦袋。那手法相當輕柔,倒是用『放上去』來描述要更加貼切。


    「來,手伸出來,法事上拿到的點心送給你」


    「哇,謝謝。我最喜歡日式點心了~」


    「早知道了啊。你要是喜歡盡管說,我再給你拿」


    甚平少女從鼓囊囊的口袋裏抓出大把的點心放在萌萌手裏。


    她乍看之下很嚇人,但內心或許別有另一副麵孔。她看著纏著自己的萌萌,眼睛雖然在上挑,但透露出幾分溫柔。


    「對了。小咲,你聽我說喔。哥哥總算可以出院了」


    「嗯,一看就知道了。於是,亞季還是那樣?」


    「嗯,還是有點……準確的說,完全沒好轉」


    「喔」


    甚平少女的雙眸又充滿別樣的光輝,轉向了我。


    ……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從她和萌萌的交流能看出,她跟蓮杖家的關係應該十分親密。既然要沿襲車禍前的日常生活,在這個時候我沒有道理回避。話雖如此,像萌萌那樣抱上去的做法肯定不對……那我該怎麽辦才好?啊,不行,不能想太多。日常生活是不需要思考再行動的。隻要順其自然,選擇頭腦最先想到的行動就行了。對了,那女孩乍看之下給人的感覺……身材不錯。好,就這麽定了。咦?這是要哪樣?一開口就誇人家身材會不會不太好?我出事之前是怎麽跟女孩子打交道的呢。


    「啊,對了。哥哥,你應該不記得了吧,這是我們家對麵的小咲」


    ……在我左想右想的時候,萌萌爽快地給我做起了介紹,這真是幫大忙了。


    「她很溫柔,很可靠,從小就跟我們非常要好喔」


    「哦,原來是這樣。妹妹一直以來承蒙關照了。今後也請多多關照,saki——」


    「吵死了」


    我調動身體中所有的交際能力,全力以赴做出了自認並無不周的問候,然而卻被甚平少女冷冰冰的一句話給打斷了。


    「哎~~~」


    「誒?這……怎麽了?」


    然後,甚平少女一邊深深地歎著氣,一邊用鐳射光一般視線上上下下打量我身體。


    「……哼,看來身體完全沒事呢」


    說得就好像有什麽事就好了似地。好,我果斷收回之前的評價。這位名叫saki的鄰居果然又強勢又可怕。


    「那麽,今後打算怎麽辦?」


    莫非她剛才那句就算問候完了?這位鄰居完全不理會我,向萌萌問道


    「醫生說,最好盡量按以前那樣生活,所以我想先回家吃午飯。小咲也來吃飯麽」


    「我就算了。走了」


    這位鄰居果斷拒絕了萌萌的邀請,接著旋踝離去。她交抱雙臂,拖鞋的鞋底在地上滋嚕滋嚕地拖著,然後又緩緩轉過身來——


    「哎~~~~~~~~~~~~~~~~」


    瞪著我的臉,留下一聲柏油路麵都要開裂似地的歎息後才離開。


    「……呃,我說萌萌啊。你剛才說那人是個怎樣的家夥?」


    「家對麵,非常親切的小咲喔」


    是麽?我並沒有聽錯啊。


    「姑且跟哥哥同齡,而且還是同班同學……不記得了麽?」


    「完全不記得」


    而且那種惡女,我寧願記不起來才好。


    「別看她那個樣子,其實是個心地善良的大姐姐。要和睦相處哦」


    「給我出難題啊。啊,對了,說到同班同學,我在學校是怎麽樣子?」


    「怎怎怎、怎麽了!學、學學學學校!?」


    萌萌剛剛拿到手裏的點心,竟然撒了一路。


    「……萌萌,怎麽了?」


    我這個提問應該非常普通,她的反應未免太過了吧。


    「誒誒誒,怎、怎麽了,哥哥?怎怎怎、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有那麽奇怪麽?我就是想問,在學校有沒有跟我關係不錯的」


    「當當當、當然有啦!哥、哥哥那麽帥,在學校很受歡迎喔!」


    「是麽?可是在我躺在醫院裏的那段時間,也沒有任何人過來探望……」


    「誒?為、為什麽呢?這、這就不清楚了呢……。萌萌是以紀念,二年級的事情不太清楚呢」


    「萌萌,你怎麽了?感覺好怪啊」


    「那、那種事沒關係的啦。不說那些了,現進屋吧。萌萌肚子餓啦~。快看快看,這就是萌萌和哥哥的愛巢喔~」


    看樣子萌萌是完全不想提學校的事情。她唐突地用肚子餓來強行轉移話題之後,匆匆地將點心撿起來,逃也似地打開了門。


    ——打擾了。


    我在心裏這樣默念著,走進蓮杖家的客廳。


    房子內部的構造跟外觀看上去一致。玄關是原來那種老式的,有脫鞋的地方,側邊是鞋櫃。年代久遠的走廊地板一直延伸到屋子裏頭。鞋櫃上麵擺著鑰匙架和一個放了貓咪照片的立式相框。打開鞋櫃一看,兄妹的鞋子兩雙兩雙地如相依相偎般擺在裏麵。


    「哥哥,現在怎樣?要不要在家裏轉一圈?」


    「嗯,就這麽辦吧」


    我們兩個一起在狹窄的玄關坐下,脫掉鞋。


    玄關對麵是一麵槅扇,打開之後裏麵是一個小小的餐廳。左邊往裏走是廚房。房間正中間擺著餐桌和四張椅子。與餐廳相連的客廳裏擺著暖桌和小型電視。基本上每個房間都很老舊,但整理得井井有條。


    「這裏就是哥哥的作為」


    萌萌將餐廳裏的椅子抽出一把。我在她的催促下坐了下去,接著萌萌繞到我對麵也坐了下來。我們兩個平時就是這樣吃早飯的吧……我試著雙手撫摸餐桌,感覺有些發粘,不過感想也就隻是這樣。


    「哥哥」


    從我的反應應該就能看出記憶沒有恢複,可萌萌還是溫柔地將自己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歡迎回家」


    麵帶微笑對我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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