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發生在距今兩年多前的事情——


    在細雪飄飄落下的那天,被硝子撿回住處的雷真,就這麽失去意識了。


    等到他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溫暖的棉被裏。


    九坪左右的和室中,充滿火缽散發出來的暖氣。月光透過和紙拉門照進室內。雷真緩緩從被子裏鑽出來後,伸手拉開拉門。


    在無聲開啟的拉門前,透過緣廊的玻璃窗,可以看見一片和風庭院。樹木與石造燈籠上積滿了白雪,充滿幽靜的氣氛。


    在月光照耀下,雷真發現自己身上穿著一套全新的和服。


    他帶著身處夢境似的感覺,搖搖晃晃地走在緣廊上。


    朝向有人的氣息傳來的方向走著,沒多久,便看到一間透出燈光的房間。裏頭微微飄來梔子花的香氣,以及煙草的味道。就在聞到那些氣味的瞬間雷真的腦袋清醒過來了


    在心中一股衝動下,雷真雙手用力拉開拉門。


    那是一間二十五坪以上的寬廣房間,深處有一塊高出一階的矮壇,並通掛著一片布簾,看起來就像是富貴人家的住房。


    坐在壇上的人物,當然就是硝子了。她將手肘靠在扶手上,雙腳斜放在一旁。


    另外在她的周圍,可以看到三名少女。


    在硝子的身邊,是一位銀發微微帶點藍色的少女。


    而在壇下,則是一名黑發少女,以及紅葉色頭發的少女。


    雖然她們的體態與散發的氛圍都不同,但麵容卻很相似,讓人可以看得出姊妹的影子。三個人身上穿著造型不同的和服,上麵裝飾的花紋非常適合她們各自給人的感覺。


    在四個人的注視之下,雷真的氣勢不禁被壓倒,全身僵硬地站在原處。


    首先開口的是硝子:


    「沒禮貌喔,小弟弟。居然冒冒失失地闖進女性的房間中。」


    「——那個約定,是真的嗎?」


    雷真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硝子並沒有繼續責備雷真,而是露出微笑,輕輕點頭:


    「是真的。小弟弟跟我完成契約了。」


    「那你現在立刻把人偶借給我!」


    「然後呢?你打算去哪裏?」


    雷真頓時啞了一下。


    「——時間寶貴!我要立刻開始修行!」


    「冷靜下來,小弟弟。急躁的男人是很難看的。凍傷、肉體疲勞、再加上髒器損傷,小弟弟現在是遍體鱗傷呀。先把身體治好吧。」


    「我哪能慢慢等啊!就算早一秒也好,我要立刻去殺了那家夥——」


    雷真心中湧起憤怒的烈焰。他帶著激動的心情,快步衝入房中。就在他踏著粗暴的腳步,準備逼近硝子時——


    「砰!」地一聲,額頭似乎撞到什麽東西了。


    「哇……好像很痛……!」


    身材最嬌小的少女,用帶有同情的聲音呢喃著。


    忍不住當場倒在地上的雷真,一邊按著自己的額頭一邊抬起脖子,便看到眼前有一麵閃閃發光的格子牆。


    是冰做的格子!結實凝固的冰,硬度可比鋼鐵。


    在硝子的身邊,銀發少女用冰冷視線看向雷真:


    「請您克製自己的行為,雷真大人。不許對主人無禮。」


    從她的語氣聽起來,眼前的魔術就是她使出來的。即使是學識粗淺的雷真,也至少可以知道對方的實力了。她沒有接受人偶使的魔力,就能夠發動如此規模的魔術……


    真是驚人的自動人偶。同時,雷真也領悟了自己的無力。


    現在的雷真不過是個門外漢,而她們全都是站在雲端上的存在。


    「腦袋稍微冷靜下來了吧?」


    硝子愉快地笑了一下後,平靜而嚴肅地說道:


    「大吵大鬧之後白白送死,這樣真的是為了那個孩子嗎?唉呀,或許小弟弟可以死得很舒服啦。」


    雷真再也無從反駁了。


    於是他撐起身子乖乖盤腿坐在地上。


    「嗬嗬……乖孩子。」


    「不要把我當小孩。然後呢?你要借給我的是哪個人偶?至少這一點可以告訴我吧?」


    雷真一心希望能盡早掌握魔術回路,研究戰術。


    硝子則是吸了一口煙,沉默了一下。


    「我想想……既然是要對付赤羽一族的『天童』……」


    「那家夥才不是赤羽家的!」


    「說得也是。現在背負赤羽之名的,隻剩下小弟弟一個人了。」


    隻剩一個人——雖然早已明白了,但這句話依然深深刺痛雷真的心。


    不管是父親、母親還是撫子,大家都死了。


    還有叔父、伯母、堂兄弟們也都一樣。


    淚水不禁湧上眼眶,雷真趕緊咬住了牙根。


    硝子雖然露出看破的眼神,但並沒有說出口,而是緞續剛才的話:


    「在這屋內能夠擊敗他的人偶,就隻有〈雪月花〉了。至於當中最適合這個任務的嘛——」


    她環顧了一下身旁的少女們,接著對黑發少女說道:


    「夜夜,就由你來跟著小弟弟吧亡


    那正是先前隨硝子一起來迎接雷真的少女。她身穿的黑色和服上,有用金色絲線刺繡出的彎月形花紋。想必就是〈雪月花〉當中的〈月〉了。


    「不要。」


    少女張開她小巧的唇瓣,立刻回答:


    「就算是硝子的命令,夜夜也不從。夜夜可是高貴的人偶——怎麽能讓一個連其中價值都不知道的小孩子來使用?那樣會有損雪月花之名的。」


    她說得實在很直接。雷真心中連怒氣都湧不上來,甚至不禁感到可笑了。


    沒錯。這家夥說得非常正確。


    雪月花究竟是何等水準的存在,雷真根本還不能理解。


    此外,雷真的〈傀儡之術〉極為拙劣,甚至遠遠比不上小他兩歲的妹妹。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從傀儡師之家逃出來。


    他實在配不上聞名天下的花柳齋所製作的人偶。兩者根本就是月亮與癩蛤蟆。


    「夜夜!不許任性!」


    銀發的少女豎起眉梢,嚴厲地斥責:


    「你這個孩子,為什麽總是如此驕縱——」


    「夜夜也討厭伊呂裏姊姊的壞心眼。」


    黑發的少女嘟起嘴唇,將臉別開。而銀發少女似乎受到了打擊,微微含著淚光,在硝子麵前跪下:


    「主人,真是非常抱歉。就以我代替夜夜,服侍雷真大人。」


    「那是由我花柳齋決定的事。」


    硝子的聲音雖然溫和,卻帶有不容反駁的氣勢。


    黑發的少女——夜夜全身顫抖了一下後,將視線撇向雷真。


    宛如古井般的雙眼,冰冷得教人感到恐怖。這就是所謂的「殺氣」嗎?


    雷真力湧丹田,不認輸地回瞪了她一眼。


    「好啦,小弟弟如果甘心了,就回被窩裏去吧。」


    被硝子趕出大房間後,雷真回到了剛才那間寢室。


    他雖然鑽入被窩,卻因為情緒高漲的關係,遲遲無法熟睡。


    天亮後,雷真便輕輕拉開玻璃落地窗,來到庭院。


    光著腳踏在雪地上非常寒冷,不過他並不在乎。雙手結印,提高魔力——首先嚐試將念力送入身旁地上的小樹枝中。


    然而,樹枝隻是微微顫動了一下,連站也沒站起來。


    雷真忍不住捶打地上的踏腳石,接著又再度用沾滿鮮血的拳頭結起印記。


    「真是的,簡直是像野狗一樣的男人呢。」


    忽然,從頭上傳來無奈的聲音。雷真抬頭仰望屋頂,便看到明亮的天空下,宛如殘月般朦朧的夜夜身影坐在上麵。


    「硝子都好心叫你休息了,就算是狗也懂得知恩跟禮節呀。」


    「……你有什麽事?」


    「夜夜才沒事找你呢。夜夜隻是想說,如果你是個無禮到打算潛入硝子睡床的男人,夜夜就要捏爆你。」


    「捏爆什麽啦!再說,我怎麽可能做那種事!」


    「……呿!」


    「為什麽要昨舌!你那麽想捏爆嗎!」


    夜夜用衣袖掩住自己的臉,像是在演戲般感歎著自己的處境:


    「啊啊,真是太可悲了。這屋裏居然會有男人……而且還是品性如此低劣的男人。」


    「真抱歉,我就是沒品啊。不過你就要被這個沒品的男人使用啦。」


    「啪!」地一吋爆出火花,兩人再度旺相瞪視著。


    「……隻要使用者喪命,夜夜也就不會被使用了……不是嗎?」


    夜夜的瞳孔不自然地撐大。


    「你就……好自為之吧。」


    小聲留下一句詛咒後,她便輕輕躍起身子,消失在屋頂的另一邊了。她的運動能力遠遠超越雷真——不,是超越了人類的極限。


    「真是危險的家夥……」


    在清晨寒冷的氣溫中,


    雷真的額頭不由得冒出了冷汗。


    2


    四周的空氣很溫暖。


    不,甚至有些炎熱。明明到剛才都還可以感受到冬天的寒氣……


    雷真不禁感到奇怪地睜開眼睛,一名少女哭泣的表情便浮現在眼前。


    「雷真!」


    她不是夜夜。將頭發綁在兩旁,配上充滿稚氣的麵容……是小紫。


    「太好了……雷真……太好了!」


    小紫抱住雷真,低聲啜泣著。


    靠在胸口的重量,總算讓雷真的意識從夢境回到現實了。


    對了,雷真是因為〈紅翼陣〉又失敗的緣故而倒下的。


    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床上。房間四周的石牆很老舊,看起來就像是在中世紀的城堡中。


    雷真伸出麻痹的右手,輕輕撫摸著哭泣的小紫。


    「你別哭啦。抱歉,讓你擔心了。」


    「雷真這個笨蛋……我還以為你要死了……!」


    「我不會死啦。畢竟要是我發生什麽萬一,會害你變得更沮喪啊。」


    「就是說呀!真是過分!」


    小紫「嗚哇~~」地號啕大哭起來。或許是因為聽到哭聲的關係,厚重的門板被緩緩打開,葛麗潔爾妲從門後探出頭來。


    「你已經醒啦?真是頑強到教人傻眼的程度。」


    「畢竟我這一族都是命大到讓人惡心的一群人嘛。」


    雷真自虐地笑了一下,用輕佻的語氣說著:


    「一千年來總是幹著各種血腥的勾當,也多虧如此,對受傷的耐性特別強啊。」


    「在罪孽的累積下化為妖怪了是嗎……唉呀,我也沒資格說別人啦。」


    雷真雖然有點在意她這句話的意思,不過當務之急,有句話得先說才行:


    「是你救了我嗎?不好意思,真是感謝你。」


    「這裏是我威斯頓家的宅邸。雖然因為過去是座要塞,所以感覺有些煞風景——不過你就別客氣,好好休息吧。」


    「……我的身體怎樣了?」


    「雖然有出血,但還不到需要縫合的地步。根據醫生判斷,似乎一個月就能痊愈了。」


    傷勢比起上次來得輕微許多,雷真不禁感謝自己在壞事方麵的運氣。如果在旅行途中遭到跟上次一樣嚴重的傷勢,大概就無法得救了吧?


    「……然後,關於那件事。」


    葛麗潔爾姐的語氣低沉下來:


    「在戰鬥途中,你所使用的魔力運用法——那是什麽?總不會跟我威斯頓家代代相傳的秘術一樣……」


    「哦哦,其實我也是因為很在意那件事——」


    「對、對了!是父親大人的私生子吧!明明都已經有母親大人了,居然還讓東洋的女人懷下身孕,真是太下流了!」


    她忽然拔出長劍,瞬間砍飛床鋪。


    要是雷真沒有及時跳開,現在大概已經被一刀兩斷了吧?


    「你搞什麽!」


    「原諒我吧,異母的弟弟。我必須抹消一族的恥辱!」


    「不要憑自己的胡亂猜測就殺人啊!我跟你完全沒有血緣關係啦!」


    「就是說呀!雷真他可是出生在一個名叫『赤羽一族』的人偶使家族呀!」


    「赤羽……?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唔,對了,是在遠東的……」


    「你聽過?」


    「當我還在學院就讀的時候有個從清國來的留學生跟我提過這樣的話題。他說在遠東有一派血族,身上披有鮮血化成的羽衣,會使用古怪的傀儡。」


    雷真不禁瞪大了眼睛。沒想到赤羽的名聲甚至傳到清國去了。


    「當時我還覺得很疑惑,他為什麽要跟我提起這種事……沒想到,居然是會使用〈線〉的一族呀。」


    葛麗潔爾妲露出銳利的眼神,看來她並沒有因此產生親近感。


    「話說,你的〈印記〉在什麽地方?」


    「——印記?」


    雷真因為真的聽不懂她在說什麽,而發出呆傻的聲音。


    葛麗潔爾妲訝地睜大眼睛,似乎想要呢喃什麽——卻又把話吞回去了


    對話因此中斷。於是雷真趁著這個機會,接著說道:


    「總之,我也繼承了跟你類似的血緣,應該可以使用〈線〉才對。所以拜托你,收我為徒吧。」


    雷真將手放到地上,磕下頭。而葛麗潔爾妲則是明顯露出厭惡的表情說道:


    「……如果我拒絕呢?」


    「在你答應之前,我不會回去。」


    「憑你的實力,我輕易就能把你趕出去了。」


    「那我會再回來,不管來幾次,直到你答應我為止。」


    雷真抬起頭筆直地凝視葛麗潔爾妲,希望自己的熱忱能傳達給對方。


    葛麗潔爾妲的臉頰頓時「唰」地染成一片紅。


    「這……這麽熱烈的追求,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呃,說是追求也沒錯啦,但不是你想的那種意義好嗎?」


    「年紀小的對象,好像也不錯呀。」


    「不是那種意思好嗎!」


    葛麗潔爾妲輕輕咳了一聲,露出正經的表情:


    「唉呀,畢竟你我都還年輕,將來的事情就改天再說吧。」


    「就算改天也什麽都不會變喔……?」


    「教育後進也是身為魔王的責任……更何況我也曾經在先人的好意下受過指導,因此沒道理冷漠拒絕呀。」


    「也就是說,你願意收為我徒了嗎!」


    「但是,接受魔術師的指導不能毫無代價,這也是世上的道理。」


    「……換言之,有條件是吧?什麽條件?」


    葛麗潔爾妲用力伸出指頭,指向雷真:


    「當我的撲——不對,說錯了!當這個家的執事!」


    「那根本不是搞錯!隻是內心的想法泄漏出來了啦!」


    在小紫目瞪口呆的觀望中——


    雷真就這麽被收為徒弟,住進威斯頓家了。


    3


    「不要拖拖拉拉,手腳快一點的呢!」


    寄宿第三天,雷真正很有耐性地拖著寬廣的宅邸地板,耳迸聽著這樣的催促聲。


    好像很偉大地挺起胸膛的人物,是一名金發碧眼的少女。


    身高大約到雷真胸口,秀發像兔子一樣蓬鬆柔軟。容貌雖然像小動物般可愛,但身上卻穿戴著頭盔、劍與護胸等等武裝。


    她是葛麗潔爾妲的自動人偶——伊普西龍。外表看起來就跟人類少女一樣,決不是什麽便宜貨,但以魔王的自動人偶來說,還是稍嫌窮酸了些。


    跟兩年前不一樣,雷真現在已經多少有判斷自動人偶價值的能力了。隻要是優秀的自動人偶,存在本身就會讓人感到有氣勢,即使是平常都裝成一隻小龍的西格蒙特,也無法掩飾隱藏在其中的性能與驚人的魔性。


    相比之下,伊普西龍在構造上相當脆弱,魔力的流動也不精密。怎麽想都不可能靠這個人偶在夜會中贏到最後。


    ——對於雷真如此失禮的想法,伊普西龍並沒有察覺到,而是繼續說著:


    「手腳停下來了呀﹒這個臭徒弟。真是個連打掃都做不好的蠢貨的呢!」


    「……我說,我現在可是有點貧血啊。你如果閑著沒事就來幫忙吧?」


    「少說蠢話的呢。那種雜事是下等人在做的呢。」


    「這家夥……讓人忍不住想要拆解掉啊……!」


    「呀——!而且還是個變態的呢!主人快來救我——!」


    「給我等一下!你是在想像什麽樣的拆解啦!」


    伊普西龍大聲尖叫著遮住自己胸口,露出快要哭出來的表情。該怎麽說……她的心靈實在很脆弱,越看越覺得不像是魔王使用的自動人偶。


    「搞什麽?一大清早的……吵死人了……」


    葛麗潔爾妲慵懶地從走廊轉角現身了。


    看到她的樣子,雷真趕緊把視線移開。


    葛麗潔爾妲身上居然隻披著一件襯衫,下半身隻穿著一條內褲。敞開的襯衫中可以窺見她緊實的腰部,而即使是那樣的打扮,她的左手依然帶著一把長劍。


    雷真雖然原本就覺得她像個男人一樣,但這也未免太沒有防備了。


    「起得還真晚啊,師父大人。都快中午了喔?」


    長劍「唰!」一聲削過雷真的鼻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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