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雷真將一個箱子放到庭院中被花壇圍繞的一角。


    接著,讓少女的遺該輕輕坐在裏麵。


    伊普西龍的遺容絕對稱不上是平靜。


    然而,凜然的表情正透露出她心中的決意。雷真用手指鬆開她緊鎖的眉頭,讓她恢複平常溫和的表情小紫一邊啜泣,一邊將摘來的花朵放在她身上。


    雖然規模微不足道,但這依然是一場莊嚴的告別儀式。


    吊祭完伊普西龍後,雷真將「完全隱形」的魔術施加在自己身上,並走向小鎮。


    鎮上的樣子明顯與之前不同。路上行人非常少,整座小鎮都顯得異常寂靜,仿佛是在畏懼什麽——或是屏息準備著什麽事情一樣。


    在警察局門前,可以看到那群西裝男子的身影。


    警察已經完全受到他們的支配了。雷真稍微沉思之後,走向車站的方向。


    他靠近一間位於大道旁的古老旅店,探察周圍狀況。確定沒有人的氣息後,推開全新的玻璃門。


    坐在櫃台的女主人看到門板自行打開,不禁露出畏懼的表情。


    雷真決定賭上一把,而解除了〈八重霞》。


    女主人似乎感到相當驚訝,全身顫抖了一下。


    她接著不發一語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輕輕打開後方的門,對雷真使了一個眼色後,率先走進深處的房間。於是雷真也趕緊跟在她的後麵。


    門後是間廚房,擺放有桌子與碗盤架。


    「你是雷真同學……對吧?剛才那是魔法嗎?沒有讓那些人看到吧?」


    「是啊,沒有。不過回去的時候應該會被發現吧。」


    「我們的領主大人平安無事吧?」


    「她本人是沒事。但是,伊普西龍被殺了。」


    「——這樣呀。」


    「我想知道狀況。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請等一下,我先幫你泡一杯茶。」


    女主人半強迫地讓雷真坐到桌前。或許是下午茶時間沒過多久的關係,水壺裏的水還是熱的,因此茶很快就端上來了。


    「請用餅幹。」


    在女主人的勸食下,雷真伸手拿了一塊餅幹。


    餅幹口感酥鬆,甘甜的味道在口中緩緩散開,讓雷真不禁感到放鬆。仔細想想,他今天從早上開始都沒吃過東西。


    看著雷真兩口、三口地吃著餅幹,女主人眯起了眼睛:


    「好吃嗎?」


    「是啊。」


    一瞬間,女主人的眼神與記憶中的母親重疊在一起,讓雷真微微驚訝了一下。


    等到雷真果腹完後,女主人環起手臂:


    「好啦,我該從哪裏講起呢……」


    「那群穿黑西裝的家夥到底是何方神聖?應該就是之前攻擊這間旅店的人吧?」


    「不是攻擊我的店喔,雷真同學。他們的目標是你呀。」


    「為什麽——不,我應該先道歉才對。對不起,害你受到波及了。」


    「傻孩子,那種事情我不在意啦。換了一扇新的大門,我很高興呢。」


    女主人輕輕揮手,笑著說道。接著,她又恢複嚴肅的表情:


    「那群討厭的家夥呀,聽說是政府的高官呢。」


    他們怎麽看都不會是文官。說到戰鬥經驗豐富的政府人員,當然就是軍人了。


    「那群人說你是地下組織的通信員呢,真的是那樣嗎?」


    「那是哪門子玩笑啊?再說,地下組織是什麽玩意兒?」


    「當然就是一群企圖推翻政府的造反分子呀。」


    「推翻政府?真有那種家夥嗎?」


    不——確實有!之前就有過!


    「是指艾德蒙——那一派的人啊。」


    沒錯,在英國軍內部,有奸細讓被捕的艾德蒙逃跑了。


    「他們說你之所以會到這鎮上來,就是代表miss威斯頓也隸屬於那一派的證據呀。」


    「這到底該從哪一點開始吐槽起啊……」


    從前提上就已經很奇怪了。雷真甚至應該是與艾德蒙敵對的立場才對。


    「也就是說,師父大人被政府懷疑有意謀反了?」


    「嗯……不過這也不是最近才開始的事情。那群人根本就是強盜與詐欺師組成的集團,他們隻是在故意為難miss威斯頓,企圖奪走她的土地罷了。」


    女主人感到憤慨地怒罵著。聽到她激動的語氣,雷真心中不禁熱了起來。


    「你是站在師父大人這邊的?」


    「這座鎮上才沒有對政府唯命是從、出賣領主大人的家夥呢。就算是警察也抱著同樣的心情,畢竟大家都是被威斯頓男爵守護過來的人呀。」


    「守護過來……?以前曾發生什麽事情嗎?」


    「大概十年前,在這一帶有過一場小衝突。」


    小衝突,真是讓人意外的辭匯。雷真放下茶杯,專心聽著女主人的話。


    「當時從雪菲爾那邊來了一大群軍隊,說我們這座城鎮流放出大量的礦毒。他們要我們在傷害波及雪菲爾之前,封閉礦山、廢棄作物、撲滅一切的家畜呢。」


    雷真不禁感到愕然。做出那種事情的話,整座鎮都會消滅的!


    「那群人擺出不惜一戰的態度。男爵雖然請求政府調停,可是不管等了多久都沒得到回應,到最後,對方的軍隊開始暴亂起來,進而引發了衝突。」


    女主人歎了一口氣,搖搖頭:


    「接著就是一場流血慘劇了。雪菲爾方麵很明顯有政府在撐腰呀。」


    「是政府……故意置之不理的?」


    「要不然,報紙應該會大肆報導才對。在什麽也搞不清楚的狀況下,好多人因此喪命了。我的丈夫也是。」


    雷真心中的幾個疑點終於被解開了。鎮上的居民對戰鬥熟練的理由、他們對葛麗潔爾妲表現的敬意、葛麗潔爾妲獨自一人生活的背景——


    「戰爭持續了一個月左右。在短短十年前這地方確實發生過戰爭呢。不過外界並沒有人知道……明明這世上就有報紙跟電話,你不覺得這種狀況跟時代很脫節嗎?」


    雷真答不上來。雖然人常說紙包不住火,但如果社會大眾漠不關心的話,言論也是有辦法被扼殺的。


    「miss威斯頓是在十歲的時候初上戰場的。一名十歲的少女,就體驗了真實的戰爭呀。」


    「————」


    「當然,對手當中也有人偶使。miss威斯頓的兄長跟叔父都戰死了,曆經一個月,犧牲了好幾十條人命,我們才總算守住了自己的土地。」


    女主人平淡地說著,語調中仿佛不帶有任何感情。壓抑的聲音讓雷真有種宛如中了〈線〉般呼吸困難的感覺。


    「戰爭雖然平息了,但麻煩並沒有結束。對方接著又改變手段……一下子是群像強盜的人跑來襲擊小鎮,一下子又是雪菲爾的大人物囂張地過來找碴。而每次遇上這些狀況,總是威斯頓男爵挺身為我們守住了小鎮——就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啊。」


    居民會慣於戰鬥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們到現在還依然在戰鬥啊。


    麵對來曆不明的敵人,隻有居民們自己的團結心以及葛麗潔爾妲可以做為依靠。


    說完話後,女主人敲了一下桌子,露出溫和的笑容:


    「好啦,喝完那杯茶後,你就回去吧。」


    「……說得也是,我也很擔心城堡的情況。」


    「不對不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要你回學院去啦。」


    「——你們怎麽打算?」


    「就看對方的行動囉。」


    雖不強硬,但充滿決心的一句話。


    聽到這句話,讓雷真也下定決心了。他喝完紅茶後站起身子。


    「你打算離開鎮上了嗎?」


    「剛好相反。」


    雷真用拇指擦拭嘴角,語氣銳利地說道:


    「借我打個電話。我要不會被那群人竊聽到的。」


    2


    從窗戶吹進來的微風,不知不覺間變得涼爽起來。


    午後時分,金柏莉正在自己的研究室中,與神秘的地圖搏鬥當中。


    以四方形的建築物為中心,外圍畫了一圈又一圈的等高線,看起來就像建在火山目的神殿。另外還寫滿了各種算式與宛如暗號的記述文字。


    忽然,吵人的電話聲響起。金柏莉不耐煩地將話筒接了起來。


    『您好,金柏莉教授。』


    「是莎曼沙啊。明明是暑假還要工作,真是辛苦你了。」


    『你也是呀。有一通從校外打來的電話找你喔。』


    金柏莉不禁皺起眉頭。她身為教授的資曆還很淺,跟校外人士幾乎沒有交流。而魔術師協會的聯絡原則上都是「直接見麵」才對。


    『是一名叫「愛德華」的鄉村口音男孩喔。你也不能小看嗎


    。』


    「——是那家夥啊。接過來吧。」


    電話線路「喀」一聲被切換了。金柏莉不等對方開口,就搶先說道:


    「怎麽啦,〈倒數第二名》?你不是正在度假嗎?」


    『……為什麽、你會知道是我?』


    雷真發出實在很恐懼的聲音。


    「吊車尾的你找教授有什麽事?是機巧物理學的功課遇到問題嗎……不可能吧。你該不會是又想插手管什麽麻煩事了吧?」


    『……沒錯。』


    金柏莉心想:果然呀。唉呀,當初聽到他要前往的目的地時,就多少有些預感了。


    或許是因為不想浪費時間的關係,雷真快嘴地立刻進入了主題:


    『你知道一個叫雷克南的男人嗎?他是政府相關的魔術師,年紀大約三十歲左右。』


    「我當然知道了。我甚至很敬訝你居然會不知道呢。」


    『他是什麽人物?』


    「是個稍微有點名氣的人偶使。世人稱呼他為〈焚燒〉的魔王(the crimson)。」


    『魔王……』


    「沒錯。他稱霸了三屆前的夜會。」


    即使是平常大膽莽撞的雷真,也忍不住沉默下來了。


    「然後呢?那個雷克南做了什麽事?」


    『……有個自動人偶被他殺了。』


    「哦?那你打算對他怎麽樣?」


    『我很想把他大卸八塊……不過,那也隻是我個人的癡心妄想罷了。總之,我想要讓他付出代價。有沒有什麽辦法彈劾他?』


    「不可能。那人現在的聲望如日中天。雷克南中將所做的事情,豈是區區一名學生可以插嘴的?」


    『你說他是中將?真的嗎?』


    雷真變了聲調。雖然魔王原則上會獲得將官待遇,但他那麽年輕居然就已經是中將了。


    「你知道英國的諜報機關嗎?」


    『mi5——對吧?以前我有聽夏露說過。』


    「沒錯。而最近有個部門從那個mi5分離出來即將新成立一個國外專門的機關。」


    『國外……也就是派遣間諜到其他國家嗎?』


    「不,間諜早就派出去了,新機關是負責指揮他們。這機關名叫mi6,是雷克南中將遊說之下成立的。」


    『也就是說,那家夥就是那機關的……』


    「外界認為他將會是初代長官。雖然年紀尚輕,不過畢竟他是個魔王呀。」


    即使是秉持秘密主義的諜報機關,領導人還是會受人注目。在這點上,隻要讓魔王站出來負責,對世人的注意力就會是一種誘餌——可以發揮很好的掩護效果。另外,在機關內可以進行高難度的魔術實驗也是一大好處。舉凡強力自白劑、竊聽器或隱密相機等等,諜報機關會想要研究開發的東西多得不勝枚舉。


    也就是說,雷克南是一名魔王,是一名將軍,同時也是一名諜報菁英的意思了。


    「想要彈劾他根本不可能。就算那真是中將的犯行也一樣。」


    『但是,那家夥就在我眼前進行破壞了啊!』


    「你的目擊證詞根本連屁都不是。若真的想做,頂多就隻能拉攏他的政敵……但不管怎麽說應該都很勉強吧,畢竟罪狀太微不足道了。」


    『……聽你這麽說我就安心了」


    「什麽?」


    『這樣我就可以毫無顧忌地采用非法的手段了。』


    金柏莉直覺上知道了,在話筒的另一端,雷真臉上正浮現出笑容!


    不知不覺間,金柏莉自己也自然地露出笑臉:


    「那我就聽聽你的請求吧。你這次又希望我做什麽不法行為呀?」


    『我希望你大肆宣揚雷克南的惡行。』


    金柏莉心中「哦?」了一聲。這家夥每次都會說些讓人感到意外的話。


    『叫算我大吵大鬧,也不會有人願意聽我說話。所以說,我希望能依靠你——依靠魔術師協會的權威。』


    「對方好歹也是個將軍閣下,說惡行也太不委婉了吧?你有證據嗎?」


    『沒有,但是他嫌疑很深。隻要深入找找就可以找出證據了……我想。』


    「你如此斷言的根據是?」


    『你知道一個叫葛麗潔爾妲·威斯頓的魔王吧?』


    「《迷宮〉的地王——是四年前剛坐上寶座的最年輕魔王啊。」


    『我現在就住在她的城堡裏打工。』


    「哦?那還真是讓人驚訝。」


    『少騙人了,講得那麽虛偽!你果然已經知道啦!』


    雷真雖然激動起來,不過還是努力平靜下來,接著說道:


    『葛麗潔爾妲被雷克南壓得死死的。我猜她八成是被抓到什麽弱點了。』


    「你要我去把那件事查出來?我勸你打消念頭吧。既然是被對方抓住弱點,你查了也隻會自尋麻煩而已。」


    『怎麽可能——』


    「唉呀,你聽我說。我的意思是﹒做了壞事的搞不好是葛麗潔爾妲呀。要當上魔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並不是有力量就能夠辦到的。如果她當初為了坐上魔王寶座,而幹過什麽不正當的勾當呢?」


    『你猜猜看她靠那樣的手段坐上魔王寶座後,現在在做什麽?』


    「——根據報告,似乎是過著隱居生活的樣子。」


    『你認為想過那樣的生活,有必要當上魔王嗎?』


    雷真的態度變了。於是金柏莉屏住氣息,專心傾聽。


    『對於「魔王」這種人種,我的腦中隻有差勁的印象而已。擁有超強的力量、隨心所欲地獲得財富名聲、埋頭進行可疑的研究……不過,那家夥不一樣。』


    雷真用堅定而充滿確信的聲音繼續說著:


    『在這年頭來說,她是個純樸到讓人感到稀奇的鄉下小領主。雖然是個戰爭呆子、嗜虐狂、動不動就拔劍的野蠻人……但是她喜歡這個小鎮,更重視鎮上的居民。那家夥想要守護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其他的人。就算萬一真的查出什麽不好的結果,也應該有斟酌的餘地才對……我想。』


    「你很信任她?」


    『葛麗潔爾妲是個值得相信的人。』


    金柏莉抱著絕望的心情,深深歎了一口氣:


    「……受不了,你真的很教人傻眼呀。你總是憑著那樣的思考方式,就想要為根本不熟識的他人拚上自己的性命。你回想一下上次的事情吧。伊歐內菈·埃裏亞德可是差一點就讓這個國家被顛覆了喔?」


    『不對!伊歐隻是被人利用了而已!』


    「那是見解的不同。在我眼中,不論是伊歐內菈,還是夏綠蒂,都是有罪的。」


    金柏莉翻出過去的例子,咄咄逼人地說道:


    「無知就是一種罪。管你是被騙的還是被威脅的,罪的輕重都不會改變。被人欺騙而去殺人就無罪嗎?死的人可以被救活嗎?每個人都應該要考慮自己的行為會造成什麽影響之後,才做出行動。這句話也可以套用在你身上。你的生存方式充滿了危險。我不是指你自身的危險,而是你的行為有可能會幫助到惡人,奪去善人的性命也不一定。你不要以為你可以背負他人的罪。你是——」


    話筒中傳來「嗬嗬」的空氣摩擦聲。


    雷真在電話的另一頭笑了!


    「……有什麽好笑?」


    『這樣太不像你啦,金柏莉老師。你這種人居然會說教?』


    金柏莉不禁感到仿佛嘴裏塞滿苦藥的心情。確實,對年輕人大談人生教訓﹒一點都不像「金柏莉教授」會做的事情。


    「遇到像你這種腦袋差到極點的學生,連我都忍不住變得嘮叨了。」


    她苦笑一下,繼一說道:


    「不過,有一點你要記住:抓住溺水者的手臂,你同時也會被拉進水裏。即使對方隻是個小孩子,或者你是個遊泳高手,都一樣。更何況﹒你還年輕、思慮不周、無知而貧乏呀。」


    『好,我會記住。我會把這些話銘記於心,然後跳入深淵之中。』


    「……你到時候可別哭囉?」


    『我早已經哭到不想再哭啦。』


    雷真說得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


    一陣笑意湧上金柏莉心頭。她好久沒有嚐到如此愉快的心情了。


    「……唉呀,畢竟光是為〈劍帝〉圖方便也不公平呀。」


    『那是什麽意思?』


    「我自言自語而已。你講的事情我明白了,我就去針對雷克南中將動些手腳吧。如果你遇到的男人真的是他,那就是我方的一項優勢了。因為雷克南中將現在人應該要在白金漢宮才對呀。」


    『在王宮?發生什麽事了嗎?』


    「你的愚昧真是教人感到傻眼——甚至讓人感動呀。」


    金柏莉愉快的心情瞬間縮水,取而代之地感到


    頭痛起來。


    「就是因為某人沒把艾德蒙殿下殺掉的關係, 讓王都現在是一片混亂呀。大家都在騷動著,猜測逃亡的叛國王子會不會計劃暗殺陛下。」


    『不要說得好像是我的錯好嗎?是讓他逃跑的家夥不對——』


    雷真似乎想到什麽事情,忽然沉默下來,沉思了幾秒。


    『難道說……是那麽一回事……嗎?』


    「怎麽啦?你該不會又想到什麽奇妙的策略吧?」


    『金柏莉老師,我有一件明知困難卻不得不為的事情想拜托你。請你在明天以前……』


    雷真用客氣的口吻,說出自己的想法。


    聽完他說的話後,金柏莉打從心底感到佩服了。


    雖然這是魔術師協會早已假設出來的內容,但他隻靠著少量的情報就能得出這樣的結論,敏銳的直覺讓人驚訝。


    「你真的以為會有那種相互關係存在嗎?根據是什麽?」


    『我的直覺。』


    「我就知道。從結論來說,那是不可能辦到的。就算你那像狗一樣靈敏的嗅覺聞到了真相,那群人也沒愚蠢到會留下什麽決定性的證據。」


    『那又該怎麽辦?沒有什麽我能做的事情嗎?』


    「別著急。就算沒有證據,找碴手段要多少有多少。我想想……你有用過相機嗎?」


    『你說攝影機嗎?呃……如果是簡單的東西,我在軍中有稍微碰過啦。』


    「那你仔細聽好我接下來說的事情。」


    金柏莉提出了幾項可能性,並說明了幾種手續。


    「——就是這樣,你辦得到嗎?對一個魔王進行這種任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對方還是諜報部門的菁英呀。」


    『有充分的可能啦。我身旁可是有小紫啊。』


    「那你就去試試看吧——我想想,十二個小時後,你再給我聯絡。」


    話剛說完,金柏莉就掛斷了電話。


    就在她放下話筒的瞬間,背後的窗緣上忽然傳來人的氣息。


    「你似乎在講很有趣的事情啊。」


    大膽如金柏莉也忍不住感到戰栗起來:就算注意力確實被分散到電話上,但對方居然可以讓我完全沒感受到氣息?


    「……入侵淑女的房間並不是件好事呀,同胞山鳩。」


    坐在窗緣上的,是一名男子。


    他身上套著一件裹有金邊的連帽鬥篷。明明正逢夏季,卻看起來好像一點也不熱。


    男子露出輕鬆的眼神看向金柏莉:


    「說『淑女』也太不相襯了吧,同胞黃鶯。」


    「你這句話是在汙辱我?小心我去跟老翁告狀喔?」


    「這件事就由我去稟告教父吧。或許事情行變得很有趣。」


    金柏莉不禁瞪大了眼睛:


    「你認為那個旁觀主義者會出手協助這件事?」


    「所謂的旁觀主義者,都是愛看熱鬧的人啊。」


    男子仿佛體重消失般,輕飄飄地浮了起來,將腳踏到窗緣上。就在他準備順勢跳到樓下的時候,忽然像想到什麽事情似的停下了動作。


    「你還記得嗎?你以前說過有關『天命』的事情。」


    「是針對〈倒數第二名》說過的那個對吧?」


    「我現在也終於能理解那句話的意義了。沒想到這次那小鬼的對手居然是〈焚燒》……如果世上真的有神存在,那麽祂看來是非常想殺了那個少年啊。」


    「是嗎?我倒是覺得神是想要讓他活下去呢。」


    「為了活下去的試煉……嗎?不管怎麽說,都很有趣。」


    男子的嘴角笑出皺紋,往虛空一躍而下。


    而金柏莉也抱著莫名痛快的心情,目送男子的身影離開了。


    3


    太陽完全下山,等到晚上九點之後,雷真才回到了威斯頓宅邸。


    隱藏在昏暗的夜色之中,仿佛偷偷潛入似的穿過城門。


    宅邸內一片冷清。原本城裏的照明數量就已經不多了,現在看起來可說是燈火消盡般死寂。


    雷真穿過無人的走廊,爬上老舊的樓梯,來到葛麗潔爾妲寢室。


    敲了門卻沒有回應,輕輕轉動門把便順利打開了。


    於是雷真擅自進入房內,走到位於最深處的隔間。設置有暖爐的空間一片昏暗,連照明都沒點亮。雷真凝聚魔力,點燃了油燈型的魔具。


    葛麗潔爾妲二話不說就砍過來——雷真心裏原本是抱著這種覺悟的,但葛麗潔爾妲卻隻是坐在搖椅上,眺望著窗外。


    她的身影看在雷真眼中,感覺非常渺小。宛如年幼的少女般脆弱。


    「……我叫你不準到我房間來了,這個笨蛋。」


    聽到她願意跟自己說話,讓雷真不禁鬆了一口氣。於是雷真走向窗邊,來到她身旁。


    「我這半天,到鎮上去走了一趙。」


    「————」


    「雖然感覺對你不太好意思,不過我探聽了很多事情。包括十年前的〈戰爭》還有你的家族一路來守護這塊土地的事情。」


    「閉嘴!事情才沒有你說的那麽漂亮!」


    葛麗潔爾姐的眼眸中,燃起憤怒的火焰。


    「身為外人的你,少在那邊談論這塊士地的事!你明明什麽都不了解!」


    「沒錯,我什麽都不了解。所以拜托你告訴我吧。這樣我就會釋懷了——你為什麽沒有抵抗那個男人?」


    「……好」


    葛麗潔爾妲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虛弱。她將頭靠在椅背上,緩緩開口說道:


    「你已經聽說過十年前的事情了吧?那麽你認為戰爭的原因是什麽?」


    「我有聽說是因為土地怎樣怎樣的。好像差點就被奪走了吧?」


    「不對。如果是雪菲爾的市街也就算了,但像這樣的鄉下土地會有什麽價值?敵人的目的其實是我威斯頓家的財寶呀。」


    「財寶?是自動人偶之類的嗎?」


    「是禁書。根據古老的傳承——說是藏在這塊土地的某個地方。」


    「……如果那是真的,看來敵人也相當瘋狂啊。居然為了一本根本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書,打算消滅一整個小鎮?」


    那本禁書的價值有到不惜犧牲大量生命的程度嗎?


    「那本所謂的禁書,有找到了嗎?」


    「……不,沒有人知道它的下落。」


    話語中隱約帶著說謊的感覺,不過雷真並沒有追問。


    「戰爭最後是由我方勝利了。然而,敵人也沒有放棄。對方的魔手不斷伸向我們的小鎮,如果是像當初那樣大規模的戰爭,政府遲早也會變得無法忽視……然而,對方卻開始使用一些迂回的小手段,讓我們陷入窘境了。」


    這一點雷真也有聽說。敵人佯裝是強盜之類的犯罪者,不斷展開小規模的攻擊。


    因此居民們也隻能在看不清敵人真麵目的狀況下,被迫接受永無止盡的戰鬥。


    「於是,父親大人設下了一個計策,將我送到機巧都市去了。」


    「到學院?為什麽?」


    「目的有兩個。一個是讓我在學院中精進實力,另一個則是為了獲得不可動搖的名聲。」


    名聲——原來如此!


    如果想要讓世人知道這座小鎮的苦境,名聲確實很有用。


    名聲可以延伸出人脈。隻要讓葛麗潔爾妲成為有名的人偶使,大家就會無時無刻注目她的動向。原本應該是會讓人感到厭煩的一件事,威斯頓家卻反過來利用了。


    「學院的課業極為困難,甚至讓我必須雇請超一流的家庭教師。不過,夜會就簡單多了。畢竟我從起跑點上就跟那些富家子弟不一樣,不論是在覺悟上,或是實戰經驗上。我早就已經聞慣鮮血與煙硝的氣味了。」


    葛麗潔爾妲自嘲似的露出寂寞的笑臉。


    原來如此……雷真不禁暗忖。葛麗潔爾妲身上釋放出來的魄力,是從戰爭中獲得的。那是唯有經曆過生死交關的人,才會擁有的一種類似達觀的冷靜態度。看來她在成為〈魔王〉之前,就已經擁有這樣的特質了。


    想要成為高級官僚,想要成為有所成就的研究學者——


    她跟這類「普通秀才」們所抱有的生死觀完全不同。如果是一名普通的學生,想必光是與葛麗潔爾妲對峙,就已經想要棄權了吧?


    「於是我稱霸了夜會,當上了魔王。」


    「……從那之後,敵人就停止攻擊了嗎?」


    「完全停止了。當知道這座小鎮是魔王的地盤後,惡人們都不敢再靠近了。要是魔王發生了什麽萬一,魔術師協會也不會放著不管——敵人也變得無法做出顯眼的動作。但是……」


    葛麗潔爾妲「呼」地歎了一口氣。


    「父親大人過世幾年後,換成別的動作開始讓我煩


    惱了。」


    「……叫你加入軍隊,是吧?」


    葛麗潔爾妲無力地點點頭。接著,她露出帶有諷刺的微笑:


    「你之前有間過我,為什麽這棟宅邸中沒有自動人偶吧?答案很簡單,都被政府沒收了。」


    「————!」


    是武裝解除。因為被人懷疑有造反的意圖,所以被迫展現恭順的行動。


    「當我拒絕加入軍隊後,他們一開始是叫我撤走炮台,接著就是自動人偶。士兵們被我解雇,傭人的數目也受到限製,到現在就是這副德性了。原本三十多件的收藏品,現在一個都沒剩。」


    「而你最後剩下的,就隻有那把stratocaster而已了?」


    「……這種玩意——」


    葛麗潔爾妲將劍稍微拔出劍鞘,瞧不起似的笑了一下:


    「隻不過是丟在倉庫中等著腐爛的便宜貨罷了呀。」


    是假貨!雷真不禁寒毛直豎。也就是說,那個斬擊的威力並非來自武器……?


    「真的東西早就被搶走啦。stratocaster擁有足以劃破大地的威力,那群人才沒天真到會讓我留著那種東西呀。」


    「……搞什麽,這樣簡直就像大阪城嘹。」


    「大阪?」


    「就是指你的護城河被人填滿了啦。為什麽要答應那種明眼人都看得出惡意的要求?那群人的目的是要從你手上奪走武裝啊。不用想也知道,他們讓你失去抵抗力之後,就是打算——」(注:日本德川幕府成立後,德川家康率軍進攻大阪城的豐臣秀賴,史稱「大阪冬之陣」。戰後雙方談和時,家康要求豐臣家填平大阪城護城河,並拆除外圍的二之丸與三之丸,使大阪城成為隻剩本丸(城堡中樞)的裸城。)


    雷真說到一半就住嘴了。


    葛麗潔爾妲平靜又帶有些許感傷地聽著雷真說的話。


    雷真不禁對自己感到羞恥,而吞回了充滿批評的言詞。那種事情,葛麗潔爾妲自己也很清楚。她是在明白一切的情況下,不得不答應對方的。


    「到頭來,那禁書上究竟是寫了些什麽啊?既然會讓那群人如此渴望,想必是什麽不得了的——難道說,是〈阿裏阿德涅之線〉?」


    台麗潔爾妲並未回答。


    然而,她的沉默就等同於是肯定了。


    「……早知道會這樣,我就好好發表一些研究成果了。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我既沒有加入軍隊,也沒有從事任何研究。外人認為我過去在這裏殺過人,就算被懷疑有謀反的意圖也沒有辦法呀。」


    「那種思考方式未免太牽強了!」


    「然而,在無從否認對方說法的這一點上,這就是真理。如果我有隸屬在什麽組織之下,或許還可以接受組織的援助……」


    「為什麽你沒有那麽做?幹脆加入英國軍不就好了嗎?畢竟你是英國人,為祖國貢獻並不是什麽值得心痛的事情吧?」


    「……《阿裏阿德涅之線〉的秘密,即使對象是祖國也不能泄漏呀。」


    葛麗潔爾妲痛苦地回答。然而,雷真仍舊繼續追問:


    「可是你說過,如果是我的話,就可以告訴我沒關係吧?那你為什麽不能告訴那群人?」


    「你這家夥值得信任。這樣的結論怎麽樣?」


    「我不能接受。」


    「……我想也是。」


    態度很曖昧。她似乎很難得地在猶豫什麽事情的樣子。


    不久後,她下定了決心,抬頭看向雷真:


    「我跟你的秘術是不一樣的。〈阿裏阿德涅之線〉並非『操縱線的技術』。」


    「你說什麽?那究竟又是什麽……」


    「你看。」


    葛麗潔爾妲將手指放到臉上——


    撩起遮住左半臉的瀏海。


    雷真看到底下露出的東西,不由得當場啞住了。


    在有葛麗潔爾妲的左眼周圍,可以看到一片複雜的紋路。


    是刺青。有幾何學的紋路,也有充滿生命力的花紋。乍看之下難以理解其中帶有的含意,看起來古怪又不吉利的圖案,本身就帶有某種魔力。


    紋路甚至也刻畫在眼睛上。大概是用某種外科手法畫上去的。


    「這個〈印記〉本身,就是秘術〈阿裏阿德涅之線》。」


    聽她這麽一說,雷真也明白了。圖案看起來確實就像迷宮一樣複雜。


    「這是一種將人體視為機巧的一術回路。隻要將這個〈印記〉刻在身上,無論是誰都能使用〈線〉——不,說『無論是誰』有點太誇張了。畢竟沒有才能的人沒辦法將魔力提升到那種地步,最後就會噴血而死呀。」


    但是,如果是有才能的人……


    例如說,就讀於學院中的少年少女們,就有可能使用了。


    雷真的腦海中浮現出夏露與洛基的身影。名列〈十三人》的這兩個人,對魔力的操控就遠比雷真來得精密。


    「如果將這個秘術交給英國軍——或是交給任何一個列強國家——很容易就能想像會發生什麽事吧?」


    被刻有紋路的眼睛凝視著,讓雷真的雙腳顫抖起來。


    就算隻要想像機巧師團中的一個大隊就好,如果全員都變成像葛麗潔爾妲這樣厲害的魔術師,不需要使用自動人偶,就能發揮壓倒人偶使的力量。靠那樣的實力操縱複數的戰鬥用自動人偶,成群進行攻擊的話……


    即使是機械化的部隊,或是巨大的戰艦,都會輕易被擊破的。


    獲得如此強大攻擊力的國家,想必會企圖坐上世界帝國的寶座……戰端立刻就會爆發。而隻要衝突一發生,勉強維持在走鋼絲狀態下的和平也會一口氣瓦解。


    葛麗潔爾妲想要守護的,並不隻有這座小鎮而已。


    她是想要阻止世界被戰火延燒。


    平常總是言行粗暴、沒兩三句就說著戰爭、戰場的她。


    其實,是比任何人都忌諱戰場的……


    葛麗潔爾妲放下頭發,疲憊地說道:


    「讓你看到醜陋的東西了。」


    「哪裏醜陋了?那是一直以來守護著這座小鎮的力量啊。」


    「……少在那邊說莫名其妙的話安慰人了,這個笨蛋。」


    低頭三秒後,葛麗潔爾妲恢複了平常堅強的表情。


    「好啦,這下一臉蠢樣的你也理解了吧?我既沒有向政府反抗,也沒有加入軍隊的意思。明白的話,就給我退下。」


    「最後再回答我一個問題。伊普西龍為什麽會在這座城裏?」


    葛麗潔爾妲像在逃避似的將臉別開,但終究無路可退,而細聲說道:


    「……那是我在收藏品都被搶走後,不得已之下買來的。真的是……苦了那個家夥。要是她……沒有被我買下就好了。」


    「不對,那家夥感到很幸福啊。她比任何人都喜歡你,你並不是錯在買下她,而是錯在對那些渾蛋言聽計從——」


    「閉嘴……我不準你繼續說下去。」


    「你再繼續這樣忍氣吞聲,她會死不瞑目的。你的行動雖然值得尊敬,但那家夥不會希望你就這樣乖乖聽軍方的話,繼續受苦——」


    「吵死了!你給我適可而止點,這個笨徒弟!」


    葛麗潔爾妲再也忍不下去地大吼一聲,用力捶打搖椅的扶手。扶手應聲斷裂,碎片飛散出來。


    「我會為了小鎮戰鬥,才不是為了鎮上的居民,而是為了我自己呀!要是威斯頓家沒有這種秘術……小鎮也就沒必要發生流血事件了。一切的元凶就是我威斯頓家……是這受到詛咒的秘術呀!」


    「不對!錯的是那些為了搶奪而殺人的家夥!」


    「你給我閉嘴……!」


    葛麗潔爾妲帶著哭腔說道。


    她的雙肩不斷顫抖,透明的水珠落在大腿上。


    哽咽的聲音傳來。被人稱為魔王而受到敬畏,拿起劍來無人能敵的葛麗潔爾妲,現在卻像個年幼的少女般啜泣著。


    「隻要我不抵抗,忍耐下去……這座小鎮就會得救了。相對地,如果我一時衝動或是屈服於威脅而把秘術傳出去的話,整個世界都會流血呀……」


    「————」


    「所以說,你也要忍住。關於伊普西龍的事情……就忘記吧!」


    雷真將湧上喉頭的話又勉強吞回去,點頭說道:


    「……我知道了。」


    他接著轉身,邁步走出房間。關上門的瞬間,斷斷續續的哭聲從房內傳來。


    個性笨拙的葛麗潔爾妲,就連號啕大哭的方式,都顯得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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