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吾師、吾父亦為吾母的龍王德瑞克,有一件壞消息要告訴您。』
西格蒙特將巨大的身軀橫躺在庭院中,隔著窗戶說道:
『布倫希爾遭到破壞,而托爾落入敵人手中了。』
在飄散著艾草香氣的書房中,有一名半龍半人的人物。
此人正是西格蒙特的主人——德瑞克。主人從安樂椅上站起身子後,說道:
『看來是到此為止了。不隻是布倫希爾會落敗,沒想到連托爾都遭到捕獲……可見敵人應該已經有對抗〈魔劍〉的手段了。』
『吾師,接下來如何是好?』
『你們下山去。』
『——難道您是要我夾著尾巴逃跑嗎?那群人的目的可是您的研究成果啊!』
『正因為如此,所以更應該逃走啊。隻要得到所有的資料,那群人也沒必要繼續留在這塊土地了。你用不著擔心,反正他們是無法打開瓦爾哈拉之門的。』
『但是……師啊,您又如何打算?』
『當然,我也會逃的。但是,那群人如果沒辦法解析秘法,想必就會來尋找我吧。因此,等到事件平息之後,我再與你們會合。』
『……我明白了,吾師。』
西格蒙特遵從主人的命令,暫時下山了。
然而,在當天的晚上,它又再度回到現場。畢竟對西格蒙特來說,主人就如同是它的生父。它是不可能那麽輕易就拋棄主人的。
西格蒙特回到現場,看到的是徹底遭到敵人蹂躪過後的宅邸。
到最後,在它心中隻留下了深深的後悔。
為什麽那時候,我沒有留在主人的身邊——
「龍啊,你怎麽啦?」
聽到女性的聲音,西格蒙特總算回過神來。
在營火的另一側,坐著那名自稱「伊萊恩」的女騎士。
伊萊恩將烤熟的肉幹遞到西格蒙特的鼻子前:
「別客氣,吃吧。要維持那樣巨大的身體,想必需要吃肉吧?」
雖然肉的香味相當誘人,但西格蒙特還是把臉別開了。
「那麽一點分量是吃不夠的。」
「這麽說也對。那我就不客氣地享用了。」
伊萊恩咬了一口肉幹,開心地咀嚼著。
「龍啊,肚子餓的時候,隻要老實說你肚子餓就好了。既然你能夠說話,為什麽不去向村民們求助?」
「人類不值得信賴。更何況我的身軀如此龐大,村民們都會害怕我。再加上,有一部分的村民曾經目睹過龍王異常的外觀。不管我說了什麽,村民們都不會相信我的。」
「異常的外觀——原來如此,所謂的鱷魚男,原來就是德瑞克殿下呀。」
伊萊恩觀察著西格蒙特的身體,仿佛看穿一切似的點點頭。
「你的身體不是機巧零件組成的吧?應該是利用禁忌的手法有機合成,要不然就是變質創造出來的。既然如此,德瑞克殿下異常的外觀也是……?」
「龍王是個充滿慈悲心的男人。他討厭動物實驗,因此就用自己的肉體進行嚐試了。我們身上禁忌的活體零件,歸根究柢也是德瑞克肉體的一部分。」
「——既然如此,龍啊,你就不要再繼續玷汙德瑞克殿下的聲名了。」
西格蒙特不禁啞口無言,頓時有種被潑了一身冷水的感覺。
「玷汙?你說我?」
「你所做的事情,是對你主人的一種褻瀆呀。」
血液當場衝上腦袋,讓西格蒙特憤怒得幾乎感到暈眩。
「區區一個小丫頭,知道什麽……!」
「我當然知道。德瑞克殿下是一位甚至連動物實驗都不忍心進行的人物吧?」
「————!」
「別看我這樣,我好歹也是一名魔術師。關於德瑞克殿下的名聲,我也有所耳聞。雖然我沒想到他竟然會隱居在這種鄉下地方就是了。」
伊萊恩說著,轉頭環顧淩亂的庭院,以及近乎崩壞的宅邸。
「德瑞克殿下所發明的靈藥精製技術,為醫學界及化學界都帶來了相當大的進展。而我聽說他晚年的時候,則是在進行被稱為〈魔劍〉的一種跨足宇宙神秘領域的研究。」
「就是那個研究被奪走了啊!被那群家夥!」
西格蒙特的咆哮吹散營火,讓火焰當場熄滅了。
「那群人搞不好會再度攻擊這個地方啊!」
即使被銳利的龍牙逼近眼前,伊萊恩依然沒有感到害怕,而是平靜地回應:
「如果魔劍真是如傳聞所說的東西,那麽它一旦落入惡人手中,想必會威脅到人民的安全。你想要保護那個秘密的決心,並不是什麽缺乏正義的行為。然而,你襲擊的家畜,卻是那些生活並不富裕的村民們所飼養的呀。」
「————!」
「要是知道你淪落為盜賊之流,想必德瑞克殿下也會感到傷心吧?」
「但是……這裏是屬於龍王的土地!我絕不能允許任何人侵入這裏!」
「不要說那種天真的話!」
伊萊恩大喝一聲。宛如教會鍾聲般響亮的聲音,讓西格蒙特不禁退縮了。
「德瑞克殿下已經過世了吧?既然如此,不管你繼續在這裏守護幾百年,他都不會再回來了。你所做的行為,隻不過是在折磨村民們而已呀!」
至今為止從未感受過的痛楚,當場貫穿了的西格蒙特的心。
它有生以來第一次理解到,原來這就是『心痛』的感覺。
伊萊恩仿佛也感受到了它心中的痛,雙眼流露出悲傷的神情。
「你的忠義確實值得尊敬。但是,既然你想對主人盡忠,就應該為主人報仇雪恨。光是這樣躲在山中,繼續威脅附近的村莊,也絕對沒辦法完成這個心願呀。」
「但是……敵人可是能夠將我的兄弟們……將魔劍之龍擊敗、活捉的一群人啊。光靠我一個的力量……是不可能打敗他們的。」
「你並不孤單。我好歹也是一名魔術師,而且還是拯救弱小的流浪騎士。根據身為高貴者的義務,就讓我幫助你報仇吧。」
西格蒙特不禁感到驚訝,接著冷淡地回應:
「別小看我。就算你那麽做,我也不會把魔劍的秘密告訴你的。」
「別、別看扁人了!我身為一名騎士,怎麽可能為了那種私心行動呀!」
伊萊恩雖然打從心底感到生氣,但她很快便抑製怒火,露出尷尬的表情。
「……不過真要說起來,我也確實不是沒有回報可得啦……」
「看吧。你想得到什麽回報?」
「隻要你不繼續作亂,村民們就可以得救啦。」
「……別開玩笑了!那算什麽回報!」
伊萊恩並不回應,隻是羞澀地笑了一下。
那清純的笑容,看起來就好像是鄉下姑娘,或者說是一名聖女。
西格蒙特完全喪失了敵意,仿佛在試探對方的覺悟般問道:
「……你真的願意幫助我嗎?」
「騎士絕不悔約。不過在出發之前,我希望能先為你的主人吊喪。」
伊萊恩伸手指向西格蒙特一直保護在身後的屋邸房間。
「他應該就在那裏對吧?」
西格蒙特點頭回應後,緩緩讓開身體。
透過崩塌的外牆,可以看到一間書房。
在大半書籍都被搶奪一空的書房中,一具半人半龍的白骨死屍被遺棄在那裏。
那是因為西格蒙特的身體實在太過巨大,不得已隻好將它留在原處的。
主人正是在這個地方與敵人們奮戰,最後選擇自我了斷。
他雖然口頭上說自己也會逃難,但打從一開始根本就沒有逃跑的念頭。
伊萊恩在德瑞克的遺骨前雙手相扣,獻上祈禱。
祈禱完後,她輕輕觸碰地麵,仿佛在對誰說話般呢喃:
「居於此地之人呀,請原諒我搗亂你們的住處。同時,請你們助我一臂之力。」
岩石地板霎時破裂,底下的土地緩緩裂出一道縫隙。
「鐵之精靈呀,此刻請忘卻鏽酸的詛咒,恢複過往的光輝吧。」
生鏽的鐵鏟立刻綻放出光澤,變得有如新品一般。
伊萊恩接著拿起鐵鏟,也不在乎弄髒自己的衣物,開始挖掘起墓穴。
一名陌生的女性,竟為了自己的主人揮灑著汗水。
那情景讓西格蒙特感到莫名地神聖而美麗。
最後,西格蒙特解除了自己的魔術。
四肢隨著釋放出的光芒而漸漸縮短,身軀也跟著越變越小。當伊萊恩察覺到異狀,而轉頭看向西格蒙特時,它的身體已經變成小龍的姿態了。
「……真是讓人驚訝。原來你的身體可以縮小呀?」
「我在這樣的形態下,就能夠
抑製魔力的消耗,肉也隻需要攝取少量便足夠了。」
西格蒙特振翅飛起,降落在伊萊恩腳邊的土地上。
「但是……我一想到敵人有可能會再度攻來,就不敢變成這樣的姿態。」
「也就是說,你的巨大化需要魔力——也就是需要魔術師的輔助是吧?」
「沒錯。想靠嬌小的身軀捉捕獵物相當困難,而且力量甚至會輸給人類啊。」
「原來如此……真是難為你了。」
西格蒙特默默地動著前肢,幫忙伊萊恩作業。
伊萊恩接著靠念力,將德瑞克的遺體搬運到墓穴中。
不知從何處伸來了草莓藤蔓,綻放出不合季節的鮮花。
西格蒙特不禁轉頭,看到伊萊恩對它笑了一下——看來她應該是靠精靈術讓花朵綻放的吧?
德瑞克的遺骨被安置在草莓花床上後,西格蒙特飛到遺骨前,凝視著主人的遺體說道:
「感謝你,伊萊恩。你所說的話……深深震撼了我的心。」
它伸出前肢,輕輕放在德瑞克的胸口上。
「我的所作所為……其實讓主人非常傷心對吧?」
「沒錯。」
「即使我繼續守護這塊土地……也沒辦法再見到主人了吧?」
伊萊恩稍微猶豫了一下後——
「沒錯。」
西格蒙特的眼睛頓時流出淚水。
宛如玻璃珠般的水滴,「滴答、滴答」地落在德瑞克的遺骨上。
長久以來一直忍耐在心中的感情,徹底潰堤而出。
小龍抬頭仰望天空,仿佛失去母親的小狗似的,仰天長嘯。
伊萊恩則是露出安慰的眼神,溫柔地看著它哭泣的樣子。
就這樣,魔劍西格蒙特被交付到伊萊恩·貝琉的手中了。
不久之後,帶著巨龍的自由騎士——落後於時代的唐吉軻德,不隻震撼了整個英國,甚至讓威名遠播到歐洲大陸。伊萊恩獲得了男爵的地位,接著獲頒為子爵。在形式上繼承了德瑞克的土地,雖然麵積不廣,但也擁有了自己的領土。
伊萊恩終身都讓西格蒙特陪在自己身邊,將它當成友人對待。
之後的一百二十年間,貝琉家的威名總是與魔龍同在。
2
在醫學部一樓的醫務室中,進行著一場自動人偶的急救行動。
負責操刀的是來自遠東的人偶師——〈花柳齋〉硝子。與過去治療芙蕾的拉比時一樣,硝子展開結界、驅使魔石的力量,想盡辦法要延長垂危的生命。
醫學部的走廊上被一片凝重的沉默支配著。在雷真的身旁是臉色蒼白的夜夜與日輪,芙蕾在走廊角落抱著拉比的身體。昴與六連並不在此處。他們被搬送到樓上的住院病房中,接受治療。
而夏露則是——
被妹妹安裏抱著身子,宛如幼鼠般不斷顫抖著。
漫長到讓人感覺像是過了一個小時的十分鍾後,醫務室的門被打開了。
雷真的臉上頓時失去血色。硝子應該才剛剛開始治療西格蒙特的身體才對。
「硝子小姐!西格蒙特怎麽樣了?」
「已經沒救了,放棄吧。」
走廊上立刻充滿了仿佛一切都死絕般的冰冷寂靜。
「你……你的意思應該是指最糟的狀況下吧?你應該有至少做了些什麽措施吧?」
「不要太天真了……我可不是什麽神仙呀。」
夏露已經說不出話來,隻能不斷哭泣著。
硝子把臉轉開,伊呂裏則是沉下眼皮。日輪將手伸向夏露,想要說些什麽,最後卻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雷真、夜夜、芙蕾、甚至是安裏,大家都緊閉著嘴唇。
沒有一個人想得出應該對夏露說些什麽。
在場唯獨隻有一個人,對哭泣的夏露開口說道:
「別哭了,夏露……」
是西格蒙特。夏露趕緊飛奔到醫務室內。
西格蒙特的身體橫躺在醫療台上。雖然最起碼的縫合已經完成,但傷口上連繃帶都沒有包紮。四肢依然維持著損壞的狀態,並沒有進行自動修複的征兆。心髒已經幾乎沒有在發揮機能了。
夏露全身趴到醫療台邊,號啕大哭。西格蒙特不禁露出苦笑:
「別哭了……我前前後後也活了一百五十年之久……早就心裏有數……自己遲早會麵臨這一天的到來啊……」
「就算是那樣……我不要這樣!你不要死呀!」
「即使肉體腐朽……我也會在遙遠的瓦爾哈拉之地……永遠關注著你的……」
「不要說那種沒有意義的安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呀……!」
西格蒙特「嗬」地輕輕笑了一下。
「你已經……不是孤單一個人了吧?」
它寧靜的視線望向雷真、夜夜、芙蕾與日輪,最後看向安裏。
「我的命運就到此為止了……不過,所幸……魔劍的核心……損傷還算輕微。至少魔劍本身……還可以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也不一定……」
西格蒙特微微抬起頭,對硝子說道:
「花柳齋殿下……可以請你……給我一個新的〈夏娃的心髒〉嗎?」
硝子稍微考慮了一下後,從和服的袖口中拿出了幾顆魔石。
她將魔石握在掌心中,注入念力。
光是透過這樣簡單的動作,魔石便當場變成了耀眼的玉珠。那是沒有實體的光球。雖然推測應該是〈夏娃的心髒〉的內容物,但是卻沒有相當於容器的外殼。
「主人,那是秘中的——」
伊呂裏似乎想說什麽話,但硝子卻製止了她,並且把光球放在西格蒙特的鼻前。
西格蒙特稍微觀察著光球一段時間,最後感到滿意地閉上雙眼:
「吾師啊……我違背了您的命令,將魔劍交付給他人……還請您原諒我……此身背負的罪過。」
它接著擠出全身最後的力氣,提高魔力。從西格蒙特身上釋放出來的魔力包覆了光球,漸漸形成宛如甲殼般的外型。
短短十幾秒後,光球變成了一顆橢圓形的蛋。
西格蒙特痛苦地喘息著,對雷真說道:
「雷真……不好意思……這顆蛋就拜托你來孵了……」
「那是什麽意思?我隻要將魔力注入那裏麵就行了嗎?」
「恐怕……這件事隻有你能做得到……對夏露來說太勉強了……」
雷真照西格蒙特所說地,輕輕把蛋放在手中。
頓時,他感受到自己的力量被大量吸收,強烈的暈眩襲上腦袋。
就在雷真差點暈倒過去的時候,夜夜趕緊攙扶住他的身體。
「務必小心……要是魔力中斷的話……魔劍就會斷裂了……」
——原來如此,在這裏麵的是魔劍的魔術回路。
看來西格蒙特是將自己的回路移植到硝子給它的〈夏娃的心髒〉上了。
「明白了。就交給我吧。我絕對會讓它孵化成功的。」
雷真篤定地答應後,西格蒙特便感到放心地垂下了脖子。
「西格蒙特?你振作一點呀!」
夏露當場慌張起來。西格蒙特則是露出飄忽不定的空虛眼神:
「安裏……」
「在這裏!我在這裏!」
「不要太看輕自己……你是個……比你自己想像中……還要出色的少女……你不需要對任何人感到自卑……走自己的路就行了……」
「嗯……我知道了!謝謝你,西格蒙特……!」
西格蒙特接著移動視線,看向夏露。
「夏露……」
「我不想聽!我不要聽那種像遺言的話!你不可以死!」
夏露伸出手,想要搖晃西格蒙特的身體,卻被雷真用單手抱住製止了。
「住手啊,夏露……不要說任性話,讓西格蒙特困擾啊。」
「可是——!」
「都到最後了……你就笑著送它走吧。」
夏露頓時感到全身無力。
夜夜與日輪紅著眼眶,芙蕾則是不斷流著淚,每個人都沉默地注視著夏露。背對著大家的視線,夏露再度趴到醫療台邊:
「……我們要別離了對嗎?」
西格蒙特微微點了一下頭。
夏露不禁感到哽咽——不過還是強忍下來了。
她用製服的袖子擦幹淚水,將臉靠到西格蒙特眼前。
「你在這一百二十年來,一直都與貝琉家同在。」
竭盡所能地露出微笑——
「謝謝你、一路陪伴著我……」
忍耐不住的淚水,一滴接著一滴,滑落讓人心痛的笑臉。
西格蒙特眯起眼睛,仿佛看著自己的孩子般注視夏露。
「……你已經成為一名出色的女孩啦。」
「嗯……嗯……!」
「你們姊妹倆出生的日子……我至今依然像昨
天發生過的事情般記憶猶新……」
西格蒙特失去光彩的空虛眼神,望向遙遠的彼方。
「我這一生……實在是過得相當充實。伊萊恩……奧斯華……弗雷德裏克……理查……伊麗莎……大家都是好人。當然,你的父親埃德加也是一樣……不過……跟你在一起的這十七年……是我過得最開心的時光啊。」
「嗚嗚……我也是!我也是一樣呀!」
「真要說遺憾……大概就是我沒辦法幫你的孩子……洗接生後的第一次澡了吧。」
西格蒙特仿佛要包覆夏露般看著她,最後——
「永別了,夏露。」
輕輕地抬起它小小的頭,四肢僵硬起來。
全身力量放鬆後,又馬上變得僵硬,接著再度虛脫無力。
不久後便撐開瞳孔,再也不動了。
鱗片被宛如螢火的磷光包覆,肉體化為粒子漸漸消散。
夏露用力擺動雙手,想要抓住光粒。但那行為終究是徒勞無功。發光的粒子就像逆落的雪花般,穿過夏露的手,升向天際。
最後,當光芒消逝,夏露痛哭的聲音響徹了寂靜的校舍。
3
時間來到深夜。雷真依然留在醫務室前的走廊上。
他披著一條毛毯,坐在長椅上抱著蛋。一開始隻有雞蛋大小的蛋,隨著吸收的魔力漸漸變大,現在已經有一顆蘋果的大小了。
極度的疲倦讓雷真幾乎快要失去意識。在模糊的視野中,他忽然看到一個杯子被遞到麵前。
杯子裏裝著冒出熱氣的牛奶。雷真不禁抬頭,便看到夜夜對他露出微笑。
「你看起來快暈倒了呢,雷真。」
「……哦哦,謝謝你。」
雷真單手抱著蛋,接過杯子,輕輕喝下一口。
香甜的牛奶滑入喉嚨,讓雷真感覺稍微恢複體力了。
「真是抱歉……如果夜夜也可以幫上雷真的忙就好了。」
「你有那份心意就很足夠啦。」
「等到天亮之後,夜夜會再去準備一些可以讓雷真提升精力的東西。還是說,雷真想喝夜夜的母乳嗎?」
「不要脫衣服。話說,你生不出什麽母乳吧?」
正打算把和服的衣襟敞開的夜夜,忽然從眼眶中溢出淚水。
夜夜趕緊把淚水擦幹,慌慌張張地跑走了。
「哼……搞什麽啊。明明再差一點就有好戲可看的說。」
就在這時,從相反方向傳來聲音。雷真轉頭一看,板著一張臉的克魯爾醫師就站在那裏。
「真是不好意思啊,醫生。明明沒有住院,卻跟你借了床位。」
住院患者用的病床,今晚是貝琉姊妹在使用。西格蒙特的機巧骨骼——也就是它的遺體——則依然安置在原處,讓醫務室成為徒具形式的慰靈室。
「如果是肮髒的男人,我就會當場趕出去了。不過既然是美少女要借用床位,我非常歡迎啊。」
克魯爾開玩笑似的說著,然後用挑釁的眼神俯視雷真:
「不要露出那麽陰沉的表情。人偶姑娘雖然也不錯,但你現在更應該去對〈暴龍〉做點情色行為。搞不好她很快就會恢複精神囉?」
「你說什麽……?都這種時候了,你這個人竟然還……!」
「我就是不喜歡這種陰暗的氣氛啦……會讓傷口愈合得更慢。」
克魯爾小聲脫口而出的話語,感覺上似乎蘊含著他的真心話。
他從走廊上離開後,雷真再度集中自己的魔力。
魔力的提供跟不上吸收的速度。雷真在不得已之下,隻好發動了紅翼陣。
多虧葛麗潔爾妲為雷真施予的〈阿裏阿德涅之線〉,讓他即使在如此虛弱的狀態下,也依然沒有讓紅翼陣失控。不過,肉體方麵則是已經到達極限了。雷真忽然感到舌頭麻痹、手腳失去感覺,當場暈倒——之前,意識又莫名恢複了清晰。
雷真抬頭一看,這次換成葛麗潔爾妲站在他眼前。
「感覺好一點了嗎?」
從葛麗潔爾妲的手指上伸出了一條魔力線,延伸到雷真的體內。
她接著輕輕撫摸蛋,感到遺憾地搖搖頭:
「它的波長已經與你同步,事到如今也沒辦法換我接手的樣子呀。」
葛麗潔爾妲蹲在雷真麵前,包住他的手。
「呃……你、還好吧?」
「……那麽溫柔的語氣,還真不像你啊。」
「關心自己的徒弟有什麽不對!」
「夏露比我痛苦上千倍啊。」
「正因為如此,所以你也感到很痛苦吧?」
這是一句相當理解雷真個性的發言。她那樣溫柔的態度,不知道為雷真心裏帶來了多少的救贖?
「……老實講,我從來沒有比今天更想要揍死自己。當撫子——我的妹妹,還有我老媽被殺掉的時候,我根本無能為力。但是今晚的狀況不一樣。我明明就有讓西格蒙特不必送命的選擇啊!」
如果當時可以看穿艾德蒙的奸計,想出什麽對策的話……
夏露就不需要上場戰鬥,西格蒙特也就不會喪命了。
「……這不是你的錯。今晚的事情,我已經聽金柏莉女士說過了。你做得很好。你保護了伊邪那岐的公主一行人,阻止了〈結社〉的破壞工作呀。」
「可是!我根本……沒有臉去麵對夏露啊……!」
淚水湧上眼眶,讓雷真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
葛麗潔爾妲將額頭靠向雷真,把他的頭抱到自己懷中。
「失去自動人偶,跟單純失去武器是完全不一樣的。這種感覺,如果不是身為魔術師,應該很難理解吧?那就好像自己的靈魂被撕裂一半,或是喪失自己的血親一樣呀。」
「我們……夏露從今以後,該怎麽做才好?」
「你想要怎麽做?要像過去一樣,代替她戰鬥嗎?」
「那種事……」
「夏露如果想要戰勝奧爾嘉,就隻能效仿伊萊恩·貝琉才行了。」
伊萊恩——剛才在戰鬥中,西格蒙特有提過這個名字。
「就是傳說中打倒過〈魔山暴龍〉的那位夏露的祖先嗎?」
「沒錯。那位女性隻靠一個人的力量,就討伐了棲息在魔山的吃人巨龍。對手可是魔劍的禁忌人偶——是備戰狀態下的巨龍。而她卻單獨一個人,沒有使用自動人偶,就打敗了巨龍。」
「那是怎麽辦到的?跟你一樣用劍嗎?」
「據說,伊萊恩會使用精靈術。」
精靈術。就是跟日輪的〈伊邪那岐流〉一樣,在機巧魔術發展之前被使用的古老魔術。
「貝琉家的當家也代代都繼承了那樣的能力。傳說般的軼事也被當成英雄譚傳承下來。〈活殺結界(exist)〉埃德加、〈魔弓師團(bullseye)〉伊麗莎、〈千劍(thousand)〉奧斯華——據說這些人物都可以把魔劍像結界或軍隊一樣操控。」
相較之下,夏露的戰鬥方式就顯得單純,頂多隻能像〈大炮〉一樣使用而已。
「……這麽說來,奧爾嘉可以把魔劍操控得像生物一樣啊。」
「那應該就是真正的〈魔劍鬥法〉吧。」
「既然有那樣的招式,為什麽夏露不用?」
「不是她不用。恐怕是沒辦法用。」
「————」
「或許是伯爵並沒有教她吧……埃德加殿下是以討厭戰爭而出名的,而他本身也是個對於魔術回路與機巧設計造詣很深的學者型人物。這件事不知是真是假,據說他雖然包括決鬥在內,經曆過上百次的實戰,卻從來沒有殺過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具人偶。」
「……真的假的?夏露的老爸到底是有多強啊?」
「這樣的傳說也是因為擁有魔劍才能達成的呀……不管怎麽說,在世界大戰準備引爆的這個時代,他應該不會想把戰鬥技法傳授給自己的女兒才對。再說,夏綠蒂明明就擁有身為精靈使的素質,卻好像看不到精靈的樣子——」
說到一半,葛麗潔爾妲似乎察覺到什麽事情,而獨自理解地點了一下頭。
「什麽?你怎麽啦?」
「我準備要就寢了。畢竟明天開始有重要的工作呀。」
葛麗潔爾妲放開手,站起身子。接著看向一臉不滿的雷真,冷淡地說道:
「這就是現實呀。就算重要的人去世了,明天還是會到來。時間是不會理睬沉浸在悲傷中的我們的。」
她說得沒錯。看到雷真緊咬牙根的樣子,葛麗潔爾妲又溫柔地問道:
「身體覺得怎麽樣?應該舒服多了吧?」
「啊?哦……真的耶。感覺像剛睡飽一樣,身體輕鬆多了。」
「我
稍微分了一點魔力給你。這樣你應該可以撐到早上了吧。差點斷掉的韌帶我也幫你接好了。但是,離痊愈還差很多,你暫時別太勉強自己呀。」
「謝……謝謝你,師父大人。」
看來葛麗潔爾妲在跟雷真對話的同時,也分了魔力給他,甚至治療了他的傷勢。經曆過戰爭的葛麗潔爾妲,似乎不隻是戰鬥技術,也很精通醫術的樣子。
雷真不禁再度理解到身為魔王的實力,心中同時也湧起了不甘心的感覺。
如果自己也能做到這種程度,是不是就有辦法拯救其他性命——
葛麗潔爾妲忽然揮下手刀,雷真趕緊用單手擋下。
「你突然做什麽啊!」
「不要自責了,這個笨蛋!你一個小鬼頭想要背負責任,還早十年啦!」
「就算是這樣,你也別出手攻擊我啊!要是蛋破了怎麽辦!」
「不會破!因為那是亡者托付給你的東西呀!」
根本談不上道理的道理,深深打動了雷真的心。
沒錯。它不會破。它是不可以破的。
葛麗潔爾妲快步離去後,雷真看到夜夜從走廊轉角探出頭,看來她剛才在偷聽兩人對話的樣子。雷真對搭檔溫柔地笑了一下後……
「夜夜,你也快去休息吧。」
「咦?可是——」
「師父也說過了吧?夜會還要繼續舉行,不會理睬我們的狀況。要是你累倒了,快要像個死人的我就沒辦法好好戰鬥啦。」
「……夜夜知道了。」
夜夜乖乖點頭回應後,轉身走向休息室。
她漸漸遠離的背影,看起來比平時更加嬌小。
4
夢境中,夏露正坐在樹蔭底下。
她雖然想要預習課程內容,但文字卻完全進不到腦袋中。夏露不禁感到焦躁地闔上課本,便發現她大腿上有某個東西動了一下。
不知不覺間,西格蒙特就在她腿上縮成了一團。
西格蒙特抬頭看向夏露,咧嘴一笑:
「怎麽啦,夏露?那麽在意雷真的事情,讓你沒辦法專心嗎?」
「什——不要挖苦我。小心我把午餐的雞肉降級成鷹嘴豆喔!」
「我可不是小鳥啊。隻吃豆子撐不住的。」
夏露心中忽然感到莫名不安,而抓住了西格蒙特的翅膀:
「我說……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吧?」
「你突然是怎麽了?」
「你不會、忽然不見吧?」
「又感到不安了嗎?你依然還像個小孩子啊。」
西格蒙特笑了一下,為了讓夏露放心,而點點頭:
「我與貝琉同在。永遠都會在一起的。」
夏露頓時開心得丟下課本,抱住西格蒙特。
明明心中感到開心,卻莫名流出淚水。
明明心中感到開心——卻莫名覺得寂寞。
5
隔天早晨,早起的清潔工結束清掃、認真的學生們準備前往研究室的時刻。
一片寂靜之中,隱約可以感受到早晨的活力。雷真聽著遠處傳來的聲音,繼續將魔力注入蛋中。葛麗潔爾妲幫他恢複的體力,以及分給他的魔力,都已經快要耗盡了。照這樣下去,搞不好需要輸血了吧?
不過雷真依然振作精神,持續燃燒自己的魔力。就在這時,他眼前的門忽然「喀」一聲打開,穿著睡衣的夏露露出身影。
她雖然眼眶紅腫,不過昨天號啕大哭的樣子就像騙人的一樣,顯得相當安分。
「喲……喲,你身體覺得怎麽樣?吃得下飯嗎?」
夏露注視著雷真手中那顆大蛋,感到一臉奇怪:
「你又在做怪事了。幹麽抱著一顆蛋呀?」
「——你在問什麽啊?」
「難道你想孵鴕鳥嗎?話說,你有沒有看到西格蒙特?我又找不到他了。」
雷真頓時感到背脊一陣冰冷。
看著說不出話的雷真,夏露在胸前交抱雙手,露出鬧別扭的表情:
「我一直都告訴它不要擅自跑出去的說——我去找一下。安裏就讓她再睡一會吧。」
雷真一把抓住準備離去的夏露。夏露不禁感到驚訝,揮手想要甩開雷真。
「做什麽啦?麻煩的事情我等一下再聽你說!我要先去找西格蒙特呀!」
「西格蒙特他……不在啊。」
「你笨耶!所以我才要去找它呀!」
「西格蒙特……已經死了。」
「……你在說什麽啦?西格蒙特怎麽可能會死嘛。」
轉頭看向雷真的夏露,雙眼充滿血絲,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因為它說過了呀!說它會永遠……跟我在一起——」
「……它留下這顆蛋,死了。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住口呀!」
心中的堤防輕易就潰堤了。夏露雙手捂住耳朵,嘩啦嘩啦地流下淚水。
雷真抓住她的手,將手移開耳邊,再度說道:
「現在是讓你逃避現實的時候嗎!西格蒙特已經不在了!你振作一點——」
「不要……我不要呀啊啊啊!」
夏露像個小孩子般大哭大叫,甩開雷真的手,奔出走廊。
雷真趕緊想要追上去,卻忽然感到一陣暈眩。看來是因為貧血又突然站起身子的關係。他頓時冒出大量的汗水,強烈地感到想吐。
「夏露……!等等……!」
「雷真先生!姊姊大人就交給我吧!」
大概是聽到吵鬧聲的關係,剛起床的安裏從房間中飛奔出來。
她接著追在夏露身後,快步跑向校舍深處。
「……夏露……可惡!」
雷真忍不住甩動無法動彈的手臂,用力捶打長凳。
他心中感到自己實在太沒出息了。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講法嗎?
「你剛才那些話不太妙啊。」
背後忽然傳來仿佛在刺激雷真傷口的話語。
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時候出現的?洛基靠在牆壁上,站在那裏。
他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大概是為了戒備〈結社〉再次來襲,而通宵守夜了吧?
「銀河級笨蛋,你不追上去嗎?」
「……不要用那麽溫柔的聲音,會讓人全身發癢啊,宇宙規模笨蛋。」
「你才是笨蛋。」
「……說得對。我才是笨蛋啊。」
雷真不禁緊咬牙根。就在這時,他手中的蛋忽然搖動起來。
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裏麵蠢動。蛋殼表麵透出光芒,讓人隱約可以看到內部。
某種像兔子一樣的生物,抱著尾巴蜷縮在裏麵。
緊接著,蛋殼上出現了巨大的裂痕。
6
安裏靠著腳步聲,追在夏露身後。
當她跟著姊姊一起奔到屋頂上,冰冷的風便包覆了她的全身。
藍天萬裏無雲。秋季的天空看起來很高很遠,透澈得甚至教人發寒。
在一片寒風刺骨中,夏露全身靠在柵欄上。
安裏以為姊姊會像過去的自己一樣跳樓自殺,而趕緊跑過去,撲向姊姊纖細的背影,用力抱住她。
「後悔……一直湧上心頭呀……!」
夏露從口中擠出這句話。平常清澈的聲音,現在卻因為淚水而顯得混濁。
「隻不過是幾塊雞肉……如果我能讓它吃得飽飽的就好了!如果我可以……更老實地聽它給我的建議就好了!」
她說著說著,便哽咽起來,當場跪在地上。
「對不起,西格蒙特……我會變得更乖的!我會乖乖聽你說的話……!所以拜托你回來呀……拜托你回來呀……!」
夏露把額頭靠在柵欄上,抽抽搭搭地哭泣著。
安裏還是第一次見到姊姊如此虛弱的樣子。
必須要——必須要說些什麽話才行。為了姊姊,說些可以振奮她的話。
「……雖然這種話、我沒有資格說。可是……」
安裏用力抱著姊姊,大聲說道:
「為西格蒙特報仇吧!」
即使她與夏露一樣語帶哽咽,卻依然拚命開口說著。
「就這樣輸掉、太不甘心了……雖然我很不擅長魔術,頭腦也很笨……可是姊姊你不一樣。你是學院的優秀學生,也有才華,又是很強的魔術師。所以……所以!」
『吾師、吾父亦為吾母的龍王德瑞克,有一件壞消息要告訴您。』
西格蒙特將巨大的身軀橫躺在庭院中,隔著窗戶說道:
『布倫希爾遭到破壞,而托爾落入敵人手中了。』
在飄散著艾草香氣的書房中,有一名半龍半人的人物。
此人正是西格蒙特的主人——德瑞克。主人從安樂椅上站起身子後,說道:
『看來是到此為止了。不隻是布倫希爾會落敗,沒想到連托爾都遭到捕獲……可見敵人應該已經有對抗〈魔劍〉的手段了。』
『吾師,接下來如何是好?』
『你們下山去。』
『——難道您是要我夾著尾巴逃跑嗎?那群人的目的可是您的研究成果啊!』
『正因為如此,所以更應該逃走啊。隻要得到所有的資料,那群人也沒必要繼續留在這塊土地了。你用不著擔心,反正他們是無法打開瓦爾哈拉之門的。』
『但是……師啊,您又如何打算?』
『當然,我也會逃的。但是,那群人如果沒辦法解析秘法,想必就會來尋找我吧。因此,等到事件平息之後,我再與你們會合。』
『……我明白了,吾師。』
西格蒙特遵從主人的命令,暫時下山了。
然而,在當天的晚上,它又再度回到現場。畢竟對西格蒙特來說,主人就如同是它的生父。它是不可能那麽輕易就拋棄主人的。
西格蒙特回到現場,看到的是徹底遭到敵人蹂躪過後的宅邸。
到最後,在它心中隻留下了深深的後悔。
為什麽那時候,我沒有留在主人的身邊——
「龍啊,你怎麽啦?」
聽到女性的聲音,西格蒙特總算回過神來。
在營火的另一側,坐著那名自稱「伊萊恩」的女騎士。
伊萊恩將烤熟的肉幹遞到西格蒙特的鼻子前:
「別客氣,吃吧。要維持那樣巨大的身體,想必需要吃肉吧?」
雖然肉的香味相當誘人,但西格蒙特還是把臉別開了。
「那麽一點分量是吃不夠的。」
「這麽說也對。那我就不客氣地享用了。」
伊萊恩咬了一口肉幹,開心地咀嚼著。
「龍啊,肚子餓的時候,隻要老實說你肚子餓就好了。既然你能夠說話,為什麽不去向村民們求助?」
「人類不值得信賴。更何況我的身軀如此龐大,村民們都會害怕我。再加上,有一部分的村民曾經目睹過龍王異常的外觀。不管我說了什麽,村民們都不會相信我的。」
「異常的外觀——原來如此,所謂的鱷魚男,原來就是德瑞克殿下呀。」
伊萊恩觀察著西格蒙特的身體,仿佛看穿一切似的點點頭。
「你的身體不是機巧零件組成的吧?應該是利用禁忌的手法有機合成,要不然就是變質創造出來的。既然如此,德瑞克殿下異常的外觀也是……?」
「龍王是個充滿慈悲心的男人。他討厭動物實驗,因此就用自己的肉體進行嚐試了。我們身上禁忌的活體零件,歸根究柢也是德瑞克肉體的一部分。」
「——既然如此,龍啊,你就不要再繼續玷汙德瑞克殿下的聲名了。」
西格蒙特不禁啞口無言,頓時有種被潑了一身冷水的感覺。
「玷汙?你說我?」
「你所做的事情,是對你主人的一種褻瀆呀。」
血液當場衝上腦袋,讓西格蒙特憤怒得幾乎感到暈眩。
「區區一個小丫頭,知道什麽……!」
「我當然知道。德瑞克殿下是一位甚至連動物實驗都不忍心進行的人物吧?」
「————!」
「別看我這樣,我好歹也是一名魔術師。關於德瑞克殿下的名聲,我也有所耳聞。雖然我沒想到他竟然會隱居在這種鄉下地方就是了。」
伊萊恩說著,轉頭環顧淩亂的庭院,以及近乎崩壞的宅邸。
「德瑞克殿下所發明的靈藥精製技術,為醫學界及化學界都帶來了相當大的進展。而我聽說他晚年的時候,則是在進行被稱為〈魔劍〉的一種跨足宇宙神秘領域的研究。」
「就是那個研究被奪走了啊!被那群家夥!」
西格蒙特的咆哮吹散營火,讓火焰當場熄滅了。
「那群人搞不好會再度攻擊這個地方啊!」
即使被銳利的龍牙逼近眼前,伊萊恩依然沒有感到害怕,而是平靜地回應:
「如果魔劍真是如傳聞所說的東西,那麽它一旦落入惡人手中,想必會威脅到人民的安全。你想要保護那個秘密的決心,並不是什麽缺乏正義的行為。然而,你襲擊的家畜,卻是那些生活並不富裕的村民們所飼養的呀。」
「————!」
「要是知道你淪落為盜賊之流,想必德瑞克殿下也會感到傷心吧?」
「但是……這裏是屬於龍王的土地!我絕不能允許任何人侵入這裏!」
「不要說那種天真的話!」
伊萊恩大喝一聲。宛如教會鍾聲般響亮的聲音,讓西格蒙特不禁退縮了。
「德瑞克殿下已經過世了吧?既然如此,不管你繼續在這裏守護幾百年,他都不會再回來了。你所做的行為,隻不過是在折磨村民們而已呀!」
至今為止從未感受過的痛楚,當場貫穿了的西格蒙特的心。
它有生以來第一次理解到,原來這就是『心痛』的感覺。
伊萊恩仿佛也感受到了它心中的痛,雙眼流露出悲傷的神情。
「你的忠義確實值得尊敬。但是,既然你想對主人盡忠,就應該為主人報仇雪恨。光是這樣躲在山中,繼續威脅附近的村莊,也絕對沒辦法完成這個心願呀。」
「但是……敵人可是能夠將我的兄弟們……將魔劍之龍擊敗、活捉的一群人啊。光靠我一個的力量……是不可能打敗他們的。」
「你並不孤單。我好歹也是一名魔術師,而且還是拯救弱小的流浪騎士。根據身為高貴者的義務,就讓我幫助你報仇吧。」
西格蒙特不禁感到驚訝,接著冷淡地回應:
「別小看我。就算你那麽做,我也不會把魔劍的秘密告訴你的。」
「別、別看扁人了!我身為一名騎士,怎麽可能為了那種私心行動呀!」
伊萊恩雖然打從心底感到生氣,但她很快便抑製怒火,露出尷尬的表情。
「……不過真要說起來,我也確實不是沒有回報可得啦……」
「看吧。你想得到什麽回報?」
「隻要你不繼續作亂,村民們就可以得救啦。」
「……別開玩笑了!那算什麽回報!」
伊萊恩並不回應,隻是羞澀地笑了一下。
那清純的笑容,看起來就好像是鄉下姑娘,或者說是一名聖女。
西格蒙特完全喪失了敵意,仿佛在試探對方的覺悟般問道:
「……你真的願意幫助我嗎?」
「騎士絕不悔約。不過在出發之前,我希望能先為你的主人吊喪。」
伊萊恩伸手指向西格蒙特一直保護在身後的屋邸房間。
「他應該就在那裏對吧?」
西格蒙特點頭回應後,緩緩讓開身體。
透過崩塌的外牆,可以看到一間書房。
在大半書籍都被搶奪一空的書房中,一具半人半龍的白骨死屍被遺棄在那裏。
那是因為西格蒙特的身體實在太過巨大,不得已隻好將它留在原處的。
主人正是在這個地方與敵人們奮戰,最後選擇自我了斷。
他雖然口頭上說自己也會逃難,但打從一開始根本就沒有逃跑的念頭。
伊萊恩在德瑞克的遺骨前雙手相扣,獻上祈禱。
祈禱完後,她輕輕觸碰地麵,仿佛在對誰說話般呢喃:
「居於此地之人呀,請原諒我搗亂你們的住處。同時,請你們助我一臂之力。」
岩石地板霎時破裂,底下的土地緩緩裂出一道縫隙。
「鐵之精靈呀,此刻請忘卻鏽酸的詛咒,恢複過往的光輝吧。」
生鏽的鐵鏟立刻綻放出光澤,變得有如新品一般。
伊萊恩接著拿起鐵鏟,也不在乎弄髒自己的衣物,開始挖掘起墓穴。
一名陌生的女性,竟為了自己的主人揮灑著汗水。
那情景讓西格蒙特感到莫名地神聖而美麗。
最後,西格蒙特解除了自己的魔術。
四肢隨著釋放出的光芒而漸漸縮短,身軀也跟著越變越小。當伊萊恩察覺到異狀,而轉頭看向西格蒙特時,它的身體已經變成小龍的姿態了。
「……真是讓人驚訝。原來你的身體可以縮小呀?」
「我在這樣的形態下,就能夠
抑製魔力的消耗,肉也隻需要攝取少量便足夠了。」
西格蒙特振翅飛起,降落在伊萊恩腳邊的土地上。
「但是……我一想到敵人有可能會再度攻來,就不敢變成這樣的姿態。」
「也就是說,你的巨大化需要魔力——也就是需要魔術師的輔助是吧?」
「沒錯。想靠嬌小的身軀捉捕獵物相當困難,而且力量甚至會輸給人類啊。」
「原來如此……真是難為你了。」
西格蒙特默默地動著前肢,幫忙伊萊恩作業。
伊萊恩接著靠念力,將德瑞克的遺體搬運到墓穴中。
不知從何處伸來了草莓藤蔓,綻放出不合季節的鮮花。
西格蒙特不禁轉頭,看到伊萊恩對它笑了一下——看來她應該是靠精靈術讓花朵綻放的吧?
德瑞克的遺骨被安置在草莓花床上後,西格蒙特飛到遺骨前,凝視著主人的遺體說道:
「感謝你,伊萊恩。你所說的話……深深震撼了我的心。」
它伸出前肢,輕輕放在德瑞克的胸口上。
「我的所作所為……其實讓主人非常傷心對吧?」
「沒錯。」
「即使我繼續守護這塊土地……也沒辦法再見到主人了吧?」
伊萊恩稍微猶豫了一下後——
「沒錯。」
西格蒙特的眼睛頓時流出淚水。
宛如玻璃珠般的水滴,「滴答、滴答」地落在德瑞克的遺骨上。
長久以來一直忍耐在心中的感情,徹底潰堤而出。
小龍抬頭仰望天空,仿佛失去母親的小狗似的,仰天長嘯。
伊萊恩則是露出安慰的眼神,溫柔地看著它哭泣的樣子。
就這樣,魔劍西格蒙特被交付到伊萊恩·貝琉的手中了。
不久之後,帶著巨龍的自由騎士——落後於時代的唐吉軻德,不隻震撼了整個英國,甚至讓威名遠播到歐洲大陸。伊萊恩獲得了男爵的地位,接著獲頒為子爵。在形式上繼承了德瑞克的土地,雖然麵積不廣,但也擁有了自己的領土。
伊萊恩終身都讓西格蒙特陪在自己身邊,將它當成友人對待。
之後的一百二十年間,貝琉家的威名總是與魔龍同在。
2
在醫學部一樓的醫務室中,進行著一場自動人偶的急救行動。
負責操刀的是來自遠東的人偶師——〈花柳齋〉硝子。與過去治療芙蕾的拉比時一樣,硝子展開結界、驅使魔石的力量,想盡辦法要延長垂危的生命。
醫學部的走廊上被一片凝重的沉默支配著。在雷真的身旁是臉色蒼白的夜夜與日輪,芙蕾在走廊角落抱著拉比的身體。昴與六連並不在此處。他們被搬送到樓上的住院病房中,接受治療。
而夏露則是——
被妹妹安裏抱著身子,宛如幼鼠般不斷顫抖著。
漫長到讓人感覺像是過了一個小時的十分鍾後,醫務室的門被打開了。
雷真的臉上頓時失去血色。硝子應該才剛剛開始治療西格蒙特的身體才對。
「硝子小姐!西格蒙特怎麽樣了?」
「已經沒救了,放棄吧。」
走廊上立刻充滿了仿佛一切都死絕般的冰冷寂靜。
「你……你的意思應該是指最糟的狀況下吧?你應該有至少做了些什麽措施吧?」
「不要太天真了……我可不是什麽神仙呀。」
夏露已經說不出話來,隻能不斷哭泣著。
硝子把臉轉開,伊呂裏則是沉下眼皮。日輪將手伸向夏露,想要說些什麽,最後卻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雷真、夜夜、芙蕾、甚至是安裏,大家都緊閉著嘴唇。
沒有一個人想得出應該對夏露說些什麽。
在場唯獨隻有一個人,對哭泣的夏露開口說道:
「別哭了,夏露……」
是西格蒙特。夏露趕緊飛奔到醫務室內。
西格蒙特的身體橫躺在醫療台上。雖然最起碼的縫合已經完成,但傷口上連繃帶都沒有包紮。四肢依然維持著損壞的狀態,並沒有進行自動修複的征兆。心髒已經幾乎沒有在發揮機能了。
夏露全身趴到醫療台邊,號啕大哭。西格蒙特不禁露出苦笑:
「別哭了……我前前後後也活了一百五十年之久……早就心裏有數……自己遲早會麵臨這一天的到來啊……」
「就算是那樣……我不要這樣!你不要死呀!」
「即使肉體腐朽……我也會在遙遠的瓦爾哈拉之地……永遠關注著你的……」
「不要說那種沒有意義的安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呀……!」
西格蒙特「嗬」地輕輕笑了一下。
「你已經……不是孤單一個人了吧?」
它寧靜的視線望向雷真、夜夜、芙蕾與日輪,最後看向安裏。
「我的命運就到此為止了……不過,所幸……魔劍的核心……損傷還算輕微。至少魔劍本身……還可以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也不一定……」
西格蒙特微微抬起頭,對硝子說道:
「花柳齋殿下……可以請你……給我一個新的〈夏娃的心髒〉嗎?」
硝子稍微考慮了一下後,從和服的袖口中拿出了幾顆魔石。
她將魔石握在掌心中,注入念力。
光是透過這樣簡單的動作,魔石便當場變成了耀眼的玉珠。那是沒有實體的光球。雖然推測應該是〈夏娃的心髒〉的內容物,但是卻沒有相當於容器的外殼。
「主人,那是秘中的——」
伊呂裏似乎想說什麽話,但硝子卻製止了她,並且把光球放在西格蒙特的鼻前。
西格蒙特稍微觀察著光球一段時間,最後感到滿意地閉上雙眼:
「吾師啊……我違背了您的命令,將魔劍交付給他人……還請您原諒我……此身背負的罪過。」
它接著擠出全身最後的力氣,提高魔力。從西格蒙特身上釋放出來的魔力包覆了光球,漸漸形成宛如甲殼般的外型。
短短十幾秒後,光球變成了一顆橢圓形的蛋。
西格蒙特痛苦地喘息著,對雷真說道:
「雷真……不好意思……這顆蛋就拜托你來孵了……」
「那是什麽意思?我隻要將魔力注入那裏麵就行了嗎?」
「恐怕……這件事隻有你能做得到……對夏露來說太勉強了……」
雷真照西格蒙特所說地,輕輕把蛋放在手中。
頓時,他感受到自己的力量被大量吸收,強烈的暈眩襲上腦袋。
就在雷真差點暈倒過去的時候,夜夜趕緊攙扶住他的身體。
「務必小心……要是魔力中斷的話……魔劍就會斷裂了……」
——原來如此,在這裏麵的是魔劍的魔術回路。
看來西格蒙特是將自己的回路移植到硝子給它的〈夏娃的心髒〉上了。
「明白了。就交給我吧。我絕對會讓它孵化成功的。」
雷真篤定地答應後,西格蒙特便感到放心地垂下了脖子。
「西格蒙特?你振作一點呀!」
夏露當場慌張起來。西格蒙特則是露出飄忽不定的空虛眼神:
「安裏……」
「在這裏!我在這裏!」
「不要太看輕自己……你是個……比你自己想像中……還要出色的少女……你不需要對任何人感到自卑……走自己的路就行了……」
「嗯……我知道了!謝謝你,西格蒙特……!」
西格蒙特接著移動視線,看向夏露。
「夏露……」
「我不想聽!我不要聽那種像遺言的話!你不可以死!」
夏露伸出手,想要搖晃西格蒙特的身體,卻被雷真用單手抱住製止了。
「住手啊,夏露……不要說任性話,讓西格蒙特困擾啊。」
「可是——!」
「都到最後了……你就笑著送它走吧。」
夏露頓時感到全身無力。
夜夜與日輪紅著眼眶,芙蕾則是不斷流著淚,每個人都沉默地注視著夏露。背對著大家的視線,夏露再度趴到醫療台邊:
「……我們要別離了對嗎?」
西格蒙特微微點了一下頭。
夏露不禁感到哽咽——不過還是強忍下來了。
她用製服的袖子擦幹淚水,將臉靠到西格蒙特眼前。
「你在這一百二十年來,一直都與貝琉家同在。」
竭盡所能地露出微笑——
「謝謝你、一路陪伴著我……」
忍耐不住的淚水,一滴接著一滴,滑落讓人心痛的笑臉。
西格蒙特眯起眼睛,仿佛看著自己的孩子般注視夏露。
「……你已經成為一名出色的女孩啦。」
「嗯……嗯……!」
「你們姊妹倆出生的日子……我至今依然像昨
天發生過的事情般記憶猶新……」
西格蒙特失去光彩的空虛眼神,望向遙遠的彼方。
「我這一生……實在是過得相當充實。伊萊恩……奧斯華……弗雷德裏克……理查……伊麗莎……大家都是好人。當然,你的父親埃德加也是一樣……不過……跟你在一起的這十七年……是我過得最開心的時光啊。」
「嗚嗚……我也是!我也是一樣呀!」
「真要說遺憾……大概就是我沒辦法幫你的孩子……洗接生後的第一次澡了吧。」
西格蒙特仿佛要包覆夏露般看著她,最後——
「永別了,夏露。」
輕輕地抬起它小小的頭,四肢僵硬起來。
全身力量放鬆後,又馬上變得僵硬,接著再度虛脫無力。
不久後便撐開瞳孔,再也不動了。
鱗片被宛如螢火的磷光包覆,肉體化為粒子漸漸消散。
夏露用力擺動雙手,想要抓住光粒。但那行為終究是徒勞無功。發光的粒子就像逆落的雪花般,穿過夏露的手,升向天際。
最後,當光芒消逝,夏露痛哭的聲音響徹了寂靜的校舍。
3
時間來到深夜。雷真依然留在醫務室前的走廊上。
他披著一條毛毯,坐在長椅上抱著蛋。一開始隻有雞蛋大小的蛋,隨著吸收的魔力漸漸變大,現在已經有一顆蘋果的大小了。
極度的疲倦讓雷真幾乎快要失去意識。在模糊的視野中,他忽然看到一個杯子被遞到麵前。
杯子裏裝著冒出熱氣的牛奶。雷真不禁抬頭,便看到夜夜對他露出微笑。
「你看起來快暈倒了呢,雷真。」
「……哦哦,謝謝你。」
雷真單手抱著蛋,接過杯子,輕輕喝下一口。
香甜的牛奶滑入喉嚨,讓雷真感覺稍微恢複體力了。
「真是抱歉……如果夜夜也可以幫上雷真的忙就好了。」
「你有那份心意就很足夠啦。」
「等到天亮之後,夜夜會再去準備一些可以讓雷真提升精力的東西。還是說,雷真想喝夜夜的母乳嗎?」
「不要脫衣服。話說,你生不出什麽母乳吧?」
正打算把和服的衣襟敞開的夜夜,忽然從眼眶中溢出淚水。
夜夜趕緊把淚水擦幹,慌慌張張地跑走了。
「哼……搞什麽啊。明明再差一點就有好戲可看的說。」
就在這時,從相反方向傳來聲音。雷真轉頭一看,板著一張臉的克魯爾醫師就站在那裏。
「真是不好意思啊,醫生。明明沒有住院,卻跟你借了床位。」
住院患者用的病床,今晚是貝琉姊妹在使用。西格蒙特的機巧骨骼——也就是它的遺體——則依然安置在原處,讓醫務室成為徒具形式的慰靈室。
「如果是肮髒的男人,我就會當場趕出去了。不過既然是美少女要借用床位,我非常歡迎啊。」
克魯爾開玩笑似的說著,然後用挑釁的眼神俯視雷真:
「不要露出那麽陰沉的表情。人偶姑娘雖然也不錯,但你現在更應該去對〈暴龍〉做點情色行為。搞不好她很快就會恢複精神囉?」
「你說什麽……?都這種時候了,你這個人竟然還……!」
「我就是不喜歡這種陰暗的氣氛啦……會讓傷口愈合得更慢。」
克魯爾小聲脫口而出的話語,感覺上似乎蘊含著他的真心話。
他從走廊上離開後,雷真再度集中自己的魔力。
魔力的提供跟不上吸收的速度。雷真在不得已之下,隻好發動了紅翼陣。
多虧葛麗潔爾妲為雷真施予的〈阿裏阿德涅之線〉,讓他即使在如此虛弱的狀態下,也依然沒有讓紅翼陣失控。不過,肉體方麵則是已經到達極限了。雷真忽然感到舌頭麻痹、手腳失去感覺,當場暈倒——之前,意識又莫名恢複了清晰。
雷真抬頭一看,這次換成葛麗潔爾妲站在他眼前。
「感覺好一點了嗎?」
從葛麗潔爾妲的手指上伸出了一條魔力線,延伸到雷真的體內。
她接著輕輕撫摸蛋,感到遺憾地搖搖頭:
「它的波長已經與你同步,事到如今也沒辦法換我接手的樣子呀。」
葛麗潔爾妲蹲在雷真麵前,包住他的手。
「呃……你、還好吧?」
「……那麽溫柔的語氣,還真不像你啊。」
「關心自己的徒弟有什麽不對!」
「夏露比我痛苦上千倍啊。」
「正因為如此,所以你也感到很痛苦吧?」
這是一句相當理解雷真個性的發言。她那樣溫柔的態度,不知道為雷真心裏帶來了多少的救贖?
「……老實講,我從來沒有比今天更想要揍死自己。當撫子——我的妹妹,還有我老媽被殺掉的時候,我根本無能為力。但是今晚的狀況不一樣。我明明就有讓西格蒙特不必送命的選擇啊!」
如果當時可以看穿艾德蒙的奸計,想出什麽對策的話……
夏露就不需要上場戰鬥,西格蒙特也就不會喪命了。
「……這不是你的錯。今晚的事情,我已經聽金柏莉女士說過了。你做得很好。你保護了伊邪那岐的公主一行人,阻止了〈結社〉的破壞工作呀。」
「可是!我根本……沒有臉去麵對夏露啊……!」
淚水湧上眼眶,讓雷真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
葛麗潔爾妲將額頭靠向雷真,把他的頭抱到自己懷中。
「失去自動人偶,跟單純失去武器是完全不一樣的。這種感覺,如果不是身為魔術師,應該很難理解吧?那就好像自己的靈魂被撕裂一半,或是喪失自己的血親一樣呀。」
「我們……夏露從今以後,該怎麽做才好?」
「你想要怎麽做?要像過去一樣,代替她戰鬥嗎?」
「那種事……」
「夏露如果想要戰勝奧爾嘉,就隻能效仿伊萊恩·貝琉才行了。」
伊萊恩——剛才在戰鬥中,西格蒙特有提過這個名字。
「就是傳說中打倒過〈魔山暴龍〉的那位夏露的祖先嗎?」
「沒錯。那位女性隻靠一個人的力量,就討伐了棲息在魔山的吃人巨龍。對手可是魔劍的禁忌人偶——是備戰狀態下的巨龍。而她卻單獨一個人,沒有使用自動人偶,就打敗了巨龍。」
「那是怎麽辦到的?跟你一樣用劍嗎?」
「據說,伊萊恩會使用精靈術。」
精靈術。就是跟日輪的〈伊邪那岐流〉一樣,在機巧魔術發展之前被使用的古老魔術。
「貝琉家的當家也代代都繼承了那樣的能力。傳說般的軼事也被當成英雄譚傳承下來。〈活殺結界(exist)〉埃德加、〈魔弓師團(bullseye)〉伊麗莎、〈千劍(thousand)〉奧斯華——據說這些人物都可以把魔劍像結界或軍隊一樣操控。」
相較之下,夏露的戰鬥方式就顯得單純,頂多隻能像〈大炮〉一樣使用而已。
「……這麽說來,奧爾嘉可以把魔劍操控得像生物一樣啊。」
「那應該就是真正的〈魔劍鬥法〉吧。」
「既然有那樣的招式,為什麽夏露不用?」
「不是她不用。恐怕是沒辦法用。」
「————」
「或許是伯爵並沒有教她吧……埃德加殿下是以討厭戰爭而出名的,而他本身也是個對於魔術回路與機巧設計造詣很深的學者型人物。這件事不知是真是假,據說他雖然包括決鬥在內,經曆過上百次的實戰,卻從來沒有殺過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具人偶。」
「……真的假的?夏露的老爸到底是有多強啊?」
「這樣的傳說也是因為擁有魔劍才能達成的呀……不管怎麽說,在世界大戰準備引爆的這個時代,他應該不會想把戰鬥技法傳授給自己的女兒才對。再說,夏綠蒂明明就擁有身為精靈使的素質,卻好像看不到精靈的樣子——」
說到一半,葛麗潔爾妲似乎察覺到什麽事情,而獨自理解地點了一下頭。
「什麽?你怎麽啦?」
「我準備要就寢了。畢竟明天開始有重要的工作呀。」
葛麗潔爾妲放開手,站起身子。接著看向一臉不滿的雷真,冷淡地說道:
「這就是現實呀。就算重要的人去世了,明天還是會到來。時間是不會理睬沉浸在悲傷中的我們的。」
她說得沒錯。看到雷真緊咬牙根的樣子,葛麗潔爾妲又溫柔地問道:
「身體覺得怎麽樣?應該舒服多了吧?」
「啊?哦……真的耶。感覺像剛睡飽一樣,身體輕鬆多了。」
「我
稍微分了一點魔力給你。這樣你應該可以撐到早上了吧。差點斷掉的韌帶我也幫你接好了。但是,離痊愈還差很多,你暫時別太勉強自己呀。」
「謝……謝謝你,師父大人。」
看來葛麗潔爾妲在跟雷真對話的同時,也分了魔力給他,甚至治療了他的傷勢。經曆過戰爭的葛麗潔爾妲,似乎不隻是戰鬥技術,也很精通醫術的樣子。
雷真不禁再度理解到身為魔王的實力,心中同時也湧起了不甘心的感覺。
如果自己也能做到這種程度,是不是就有辦法拯救其他性命——
葛麗潔爾妲忽然揮下手刀,雷真趕緊用單手擋下。
「你突然做什麽啊!」
「不要自責了,這個笨蛋!你一個小鬼頭想要背負責任,還早十年啦!」
「就算是這樣,你也別出手攻擊我啊!要是蛋破了怎麽辦!」
「不會破!因為那是亡者托付給你的東西呀!」
根本談不上道理的道理,深深打動了雷真的心。
沒錯。它不會破。它是不可以破的。
葛麗潔爾妲快步離去後,雷真看到夜夜從走廊轉角探出頭,看來她剛才在偷聽兩人對話的樣子。雷真對搭檔溫柔地笑了一下後……
「夜夜,你也快去休息吧。」
「咦?可是——」
「師父也說過了吧?夜會還要繼續舉行,不會理睬我們的狀況。要是你累倒了,快要像個死人的我就沒辦法好好戰鬥啦。」
「……夜夜知道了。」
夜夜乖乖點頭回應後,轉身走向休息室。
她漸漸遠離的背影,看起來比平時更加嬌小。
4
夢境中,夏露正坐在樹蔭底下。
她雖然想要預習課程內容,但文字卻完全進不到腦袋中。夏露不禁感到焦躁地闔上課本,便發現她大腿上有某個東西動了一下。
不知不覺間,西格蒙特就在她腿上縮成了一團。
西格蒙特抬頭看向夏露,咧嘴一笑:
「怎麽啦,夏露?那麽在意雷真的事情,讓你沒辦法專心嗎?」
「什——不要挖苦我。小心我把午餐的雞肉降級成鷹嘴豆喔!」
「我可不是小鳥啊。隻吃豆子撐不住的。」
夏露心中忽然感到莫名不安,而抓住了西格蒙特的翅膀:
「我說……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吧?」
「你突然是怎麽了?」
「你不會、忽然不見吧?」
「又感到不安了嗎?你依然還像個小孩子啊。」
西格蒙特笑了一下,為了讓夏露放心,而點點頭:
「我與貝琉同在。永遠都會在一起的。」
夏露頓時開心得丟下課本,抱住西格蒙特。
明明心中感到開心,卻莫名流出淚水。
明明心中感到開心——卻莫名覺得寂寞。
5
隔天早晨,早起的清潔工結束清掃、認真的學生們準備前往研究室的時刻。
一片寂靜之中,隱約可以感受到早晨的活力。雷真聽著遠處傳來的聲音,繼續將魔力注入蛋中。葛麗潔爾妲幫他恢複的體力,以及分給他的魔力,都已經快要耗盡了。照這樣下去,搞不好需要輸血了吧?
不過雷真依然振作精神,持續燃燒自己的魔力。就在這時,他眼前的門忽然「喀」一聲打開,穿著睡衣的夏露露出身影。
她雖然眼眶紅腫,不過昨天號啕大哭的樣子就像騙人的一樣,顯得相當安分。
「喲……喲,你身體覺得怎麽樣?吃得下飯嗎?」
夏露注視著雷真手中那顆大蛋,感到一臉奇怪:
「你又在做怪事了。幹麽抱著一顆蛋呀?」
「——你在問什麽啊?」
「難道你想孵鴕鳥嗎?話說,你有沒有看到西格蒙特?我又找不到他了。」
雷真頓時感到背脊一陣冰冷。
看著說不出話的雷真,夏露在胸前交抱雙手,露出鬧別扭的表情:
「我一直都告訴它不要擅自跑出去的說——我去找一下。安裏就讓她再睡一會吧。」
雷真一把抓住準備離去的夏露。夏露不禁感到驚訝,揮手想要甩開雷真。
「做什麽啦?麻煩的事情我等一下再聽你說!我要先去找西格蒙特呀!」
「西格蒙特他……不在啊。」
「你笨耶!所以我才要去找它呀!」
「西格蒙特……已經死了。」
「……你在說什麽啦?西格蒙特怎麽可能會死嘛。」
轉頭看向雷真的夏露,雙眼充滿血絲,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因為它說過了呀!說它會永遠……跟我在一起——」
「……它留下這顆蛋,死了。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住口呀!」
心中的堤防輕易就潰堤了。夏露雙手捂住耳朵,嘩啦嘩啦地流下淚水。
雷真抓住她的手,將手移開耳邊,再度說道:
「現在是讓你逃避現實的時候嗎!西格蒙特已經不在了!你振作一點——」
「不要……我不要呀啊啊啊!」
夏露像個小孩子般大哭大叫,甩開雷真的手,奔出走廊。
雷真趕緊想要追上去,卻忽然感到一陣暈眩。看來是因為貧血又突然站起身子的關係。他頓時冒出大量的汗水,強烈地感到想吐。
「夏露……!等等……!」
「雷真先生!姊姊大人就交給我吧!」
大概是聽到吵鬧聲的關係,剛起床的安裏從房間中飛奔出來。
她接著追在夏露身後,快步跑向校舍深處。
「……夏露……可惡!」
雷真忍不住甩動無法動彈的手臂,用力捶打長凳。
他心中感到自己實在太沒出息了。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講法嗎?
「你剛才那些話不太妙啊。」
背後忽然傳來仿佛在刺激雷真傷口的話語。
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時候出現的?洛基靠在牆壁上,站在那裏。
他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大概是為了戒備〈結社〉再次來襲,而通宵守夜了吧?
「銀河級笨蛋,你不追上去嗎?」
「……不要用那麽溫柔的聲音,會讓人全身發癢啊,宇宙規模笨蛋。」
「你才是笨蛋。」
「……說得對。我才是笨蛋啊。」
雷真不禁緊咬牙根。就在這時,他手中的蛋忽然搖動起來。
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裏麵蠢動。蛋殼表麵透出光芒,讓人隱約可以看到內部。
某種像兔子一樣的生物,抱著尾巴蜷縮在裏麵。
緊接著,蛋殼上出現了巨大的裂痕。
6
安裏靠著腳步聲,追在夏露身後。
當她跟著姊姊一起奔到屋頂上,冰冷的風便包覆了她的全身。
藍天萬裏無雲。秋季的天空看起來很高很遠,透澈得甚至教人發寒。
在一片寒風刺骨中,夏露全身靠在柵欄上。
安裏以為姊姊會像過去的自己一樣跳樓自殺,而趕緊跑過去,撲向姊姊纖細的背影,用力抱住她。
「後悔……一直湧上心頭呀……!」
夏露從口中擠出這句話。平常清澈的聲音,現在卻因為淚水而顯得混濁。
「隻不過是幾塊雞肉……如果我能讓它吃得飽飽的就好了!如果我可以……更老實地聽它給我的建議就好了!」
她說著說著,便哽咽起來,當場跪在地上。
「對不起,西格蒙特……我會變得更乖的!我會乖乖聽你說的話……!所以拜托你回來呀……拜托你回來呀……!」
夏露把額頭靠在柵欄上,抽抽搭搭地哭泣著。
安裏還是第一次見到姊姊如此虛弱的樣子。
必須要——必須要說些什麽話才行。為了姊姊,說些可以振奮她的話。
「……雖然這種話、我沒有資格說。可是……」
安裏用力抱著姊姊,大聲說道:
「為西格蒙特報仇吧!」
即使她與夏露一樣語帶哽咽,卻依然拚命開口說著。
「就這樣輸掉、太不甘心了……雖然我很不擅長魔術,頭腦也很笨……可是姊姊你不一樣。你是學院的優秀學生,也有才華,又是很強的魔術師。所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