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了作詞的委托後,我每周會去律子小姐家三次左右,不過並不是去商量工作的事。


    “葉山君?酒喝光了給我買來。還要買河童蝦味仙貝和jagariko薯條[注]。”


    (譯注:這兩種都是在日本很有人氣的零食。)


    這種電話在大半夜打過來,害得我跳上了末班的大江戶線電車。


    “你不覺得和花上三十分鍾指使我東奔西跑相比,自己去買更快嗎?”


    抱著便利店袋子踏進“吞天樓”最頂層的房間,我朝穿著過大尺碼的襯衫露出大腿不像樣子地仰在沙發上的律子小姐抱怨。她拿四玫瑰威士忌送下嘴裏嚼著的河童蝦味仙貝,然後瞪了我一眼。


    “別說蠢話了。你知道對我來說十分鍾有多寶貴嗎,換算成時薪可是你兩個月的份啊?”


    因為她是麻布十番的高層公寓的所有者,所以我不打算對算出的數字本身提出異議,可是。


    “那,你連去便利店的時間都舍不得,待在屋子裏,工作又有了多少進展呢?”


    “我把整部《哭泣的龍[注]》看完了,很有意思。”“去工作啊!”“總覺得想打麻將了,把製作人叫來吧。”


    (譯注:指能條純一的漫畫《麻將飛翔傳 哭泣的龍》,與1985年至1990年在《別冊近代麻將》上連載。)


    律子小姐真的打了電話,我連阻止的時間都沒有。


    “哎呀晚上好啊皆川p[注],現在在哪兒?還在公司討論事情?立刻到我家來,突然想打麻將了所以再拉一個人過來吧,順便買台全自動麻jiang機。”


    (校注:p係製作人(producer)的略稱。)


    都過了零點還說這種不講道理的話——我是這麽想的,沒想到三十分鍾後製作人皆川先生真的來到了屋子。不過隻來了一個人,自然也沒有帶著麻將桌。他用高級巧克力讓不滿的律子小姐暫時閉嘴,然後把我帶到玄關外威嚇道:


    “葉山先生,為什麽蓮見老師說出要玩麻將這種話?葉山先生是為了什麽跟著老師的?你的工作是督促她工作吧。”


    “哦,對不起。”


    “我都說過多少遍了,我一丁點都沒有期待葉山先生寫的歌詞,隻不過不知道為什麽你被老師看中,為了讓她有幹勁才錄用你的。老師不寫曲子葉山先生就沒法作詞,也就沒有報酬了啊?”


    “我知道啊……”


    我聳聳肩,歎了口氣。


    *


    我至今也忘不了初次見到皆川先生時他那冷淡的眼神。當時我被叫到涉穀,來到一家大唱片公司的辦公樓。既沒有西裝和名片,也沒有社會常識的我,在皆川先生進入會議室之後,就再也抬不起頭了。他穿著帶鏤空花紋的淡紫色襯衫,隔著西裝也能清楚地顯出他肌肉發達的胸口和上臂,手腕上是閃著光的勞力士daytona,從額頭到腳尖完全一副文化流氓的樣子。


    “學生嗎?哦哦,博主?嗬——在網上有名是嗎?”皆川先生來回打量著我一身優衣庫的打扮,臉上寫滿了“哪兒冒出來的野小子”的不信任感。“是蓮見老師認識的人?不是嗎?突然聽她說‘決定好委托作詞的人了’,這邊也嚇了一跳啊。唉,你說是老師讀了你的博客發郵件過去了,原來如此。”


    皆川先生咯哧咯哧地撓了撓修剪整齊的短發。


    “那個人突然說起任性的話真是讓我頭疼。你也吃了一驚吧?嗯,哎,偶爾就會發生這種事。有時候說想在南極拍專輯封麵,有時候想親自寫電視劇的標題,有時候又突然說‘我想養馬’。這次是讓純新手作詞,還算是可愛的了啊……”


    這個人豈止是口無遮攔,簡直連內心也赤裸得一馬平川。


    “總之啊,”皆川先生焦躁地用指尖連續敲著桌子。“要是得罪了老師就本利全無了,雖然並非本意,不過還是會委托你作詞,以後請多關照。你以前寫過……沒寫過歌詞是吧。我知道了。那方麵我就不抱期待,反正最後找老手改改就行了,你不用逞強。更主要的是拜托你去討好她。那個人發動引擎起來真是慢的要死,要是她鬧起別扭就頭疼了。無論她說什麽也別反對,讓你跳舞你就跳舞,讓你脫就麻煩你脫光。”


    別扯了——雖然想這麽回答,可聽了報酬的數字我就閉上了嘴。就是這麽一回事。


    *


    承受著背後皆川先生的目光,我回到屋子裏,隻見律子小姐盤腿坐在沙發上,嘴裏嚼著鬆露巧克力,一臉認真地盯著筆記本電腦屏幕。這是在幹什麽呢?我繞到後麵偷偷一看,屏幕上是許多耳廓狐的縮略圖。我也知道搜索“耳廓狐”的圖片就能帶著幸福的心情度過一天,但身上積著大量工作的作曲家要是想忘掉一切花一整天沉浸在幸福中,可是要以其他幾千人——比如說我,或是皆川先生——的冷汗為代價。


    雖然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不過我還是小心翼翼地問:


    “不動手作曲嗎?律子小姐的曲子寫不完我也沒有工作就拿不到報酬……而且皆川先生也差不多要大發脾氣了……”


    律子小姐扭過頭,隔著肩膀瞪了我一眼。


    “葉山君,莫非你以為作曲是要守在鋼琴旁或是抱著吉他不放,皺起眉頭哢哧哢哧地寫五線譜?”


    “不對嗎?”


    律子小姐的手離開筆記本電腦,誇張地歎了口氣。


    “三流的音樂家說不定會那麽做吧。”她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鬢角。“所以誤解才會擴散。所謂作曲可用不著樂器。比如說貝多芬吧,要是作曲時必須要有樂器,他是怎麽在失聰後還能繼續作曲的?”


    “……我倒是聽說其實他耳朵能聽到。聽不到就不可能作曲,所以他是靠骨頭感受聲音振動來聽的吧。”


    “蠢死了。‘聽不到就不可能作曲’這句話本身就是對音樂一無所知之輩的妄言。所謂作曲呢,基本是在腦子裏做的。你知道管弦樂之類的曲子到底要用到多少種樂器?各種樂器的組合就是天文數字了。要是非要一樣一樣去演奏才能作曲的話,寫一小節就要花上一周了。一流的作曲家不需要樂器,因為他們能在想象中演奏所有的樂音啊。”


    “呃——也就是說,”我慎重地選擇措辭:“現在律子小姐的樣子怎麽看都沒在工作,隻不過是笑眯眯地找耳廓狐的圖片,但其實是在頭腦中作曲,你是想這麽說嗎?”


    “沒錯。我腦中已經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九。但是,不拚上最後百分之一那一片拚圖,就不能成形。平庸的人可能覺得我隻是在玩,但其實我的大腦在無意識地全速運轉,尋找那最後一片。”


    這話和我把委托的原稿丟在一邊一行也沒有動,接到編輯打來電話時說出的借口一模一樣,總覺得有種親近感——在負麵的意思上。


    “要想找到那個最後一片,果然還是用樂器彈彈看最好吧,就算隻有完成的部分也好。”


    聽到我常識性的意見,律子小姐隻是一聲哼笑。


    “真實愚蠢的想法。實際能彈的部分一個音符都沒有啊。”


    “……那,呃,不就談不上百分之多少而是完全沒做嗎?”


    “平庸的人說不定會這麽表現。”


    “平庸(ぼんぞく)也好匈奴(ふんぞく)也好都會那麽表現!我說啊律子小姐!”


    再怎麽樣我的忍耐也到極限了。


    “要是寫不出曲子大家都會為難啊,皆川先生頭上會多出三塊斑禿的,電影公司好像每天也都會打電話催促。”


    “你說的匈奴是印第安人來著?”


    “是中亞的遊牧民族!那種事無所謂的吧,我也不是為了陪你打麻將或是說相聲才在深更半夜跑到麻布這種鳥不拉屎的地


    方——”


    “嘿——鼠男[注]的本名好像是叫根頭見叉叉呀。”


    (譯注:出自日本漫畫家水木茂創作的貸本漫畫《gegege的鬼太郎》,1959年開始連載,鼠男是主角鬼太郎最親密朋友兼損友。他的本名“根頭見叉叉(根頭見ペケペケ)”中的ペケペケ出自水木茂參軍時出兵的新不列顛島,在原住民的語言中是“大便”的意思。)


    “現在是順著維基百科往下看的時候嗎!”看來她從匈奴的頁麵跑到鼠男那邊去了?“總之請你工作啊,工作!是電影的主題曲而且是合作啊,已經決定上映日期該做電視廣告或者預告片了呀,錄一首歌要花多長時間這件事律子小姐比我清楚得多吧,現在情況有多火燒眉毛了你知不知——”


    我完全忘了自己隻是個懶散的留級大學生,正氣憤地說個不停,卻忽然閉上了嘴。


    律子小姐從沙發上站起身,死死地盯著自己腳邊的地麵。


    “……怎麽了嗎?”


    感受到她後背散發的異樣氣氛,我壓低聲音問道。有一瞬間,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有誰趁我不注意把她換成了人體模型。


    “……律子小姐?”


    沒有回應。她穿著寬鬆襯衫的後背晃了一下。


    律子小姐帶著空洞的眼神從我麵前穿過,從桌上的筆筒裏抽出黑色油性筆,然後就地蹲下,開始在地板上一串一串寫了起來。一時間,我隻能愣愣地看著。


    回過神來剛想要出聲,我的肩膀被什麽人抓住了。嚇了一跳回頭看去,眼前是不知什麽時候進了屋子的皆川先生。他豎起食指放在嘴唇示意我安靜,然後揚了揚下巴,催促我到外麵去。


    “葉山先生,幹得漂亮。”


    一來到走廊,皆川先生就如此說,讓我感到莫名其妙。


    “哪裏幹得漂亮?”


    “好啦,總之去吃個飯吧。”


    皆川先生直接把我帶到了深夜營業的烤肉店。明明已經過了末班電車的時間,店裏的客人卻相當多。


    大概一個小時後,我們回到“吞天樓”。打開客廳的門,我就僵住了,然後縮回了準備踏進去的腳。腳邊一片漆黑,地板上密密麻麻地寫著什麽。


    我立刻意識到——那是音符。


    那是把地板的木板縫當作五線譜來寫的樂譜。展開的樂譜寫滿了屋子的每個角落,幾乎沒有地方落腳。大概是律子小姐一邊寫一邊隨手把家具推開空出了位置,桌子、沙發和毯子都被擠到了牆角,有些地方的樂譜甚至爬上了壁紙。


    在充滿異樣妖氣的房間裏,律子小姐蜷成一團,在屋子正中間睡著了。她的手邊躺著好幾支油性筆,筆尖全都像鴕鳥的頭一樣被磨爛,豎起根根毛刺。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這下子總算可以繼續幹活了。”


    背後的皆川先生說道。我回過頭,指著客廳裏的樣子,剛想問些什麽,卻隻是費力地讓嘴巴一開一合。他的眼神柔和起來。


    “啊,嗯,第一次見確實會吃驚呀。老師基本上一直是這麽作曲的。她說過腦子裏已經完成百分之九十九之類的話吧?那好像也不都是假的,完成就是像這樣一瞬間的事。這個瞬間呀,要想達到真的很難,葉山先生是怎麽做的?說了什麽打開老師開關的話嗎?不知道?哎也是啊,嗯,總之太好了太好了。這次是在自己家裏真的幫了大忙,她以前在音樂會大廳的舞台地麵上寫了起來,一阻止她就要胡鬧了呢。還有一次在青山大街的人行道上開始作曲來著,那時候警察都出動了。哎呀得救了得救了,要趕快叫人來記譜才行,啊對了葉山先生,能幫忙把老師送到臥室去嗎?”


    皆川先生的後半段話幾乎沒有進到我腦子裏。他推著我的後背,把我推進客廳,關上門,然後就到外麵去打電話了。房間裏充滿了讓人窒息的音樂魔術,我站在裏麵,完全不知所措。


    *


    老實說,或許我在心底並不希望律子小姐作曲。


    一旦樂譜寫好,我就意識到自己完全沒有做好寫歌詞的心理準備。


    樣品帶從第二天就突然開始錄製了。“吞天樓”的二十樓,也就是律子小姐自家腳下的那一整層樓都是音樂工作室和樂器倉庫,裏麵備齊了古今東西所有的樂器。而且,演奏也全都是律子小姐親自來。


    “就算是我也隻有兩隻胳膊,所以要是用到管弦樂團的曲子就要拜托其他人了,不過這次的編曲可以全都自己演奏。”


    “交給專業的樂手來演奏不好嗎?”我隨口說了句常識性的話,結果被律子小姐瞪了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在看路邊幹巴巴的死蚯蚓。


    “不管哪種樂器也好,你覺得有多少人比我還擅長?最多用兩隻手就能數完。聯係他們進行委托、調整時間安排、傳達編曲的意圖,要花這麽多工夫的話,還不如全部由我一個人來演奏,那樣才更有可能在期限內完成高質量的成品。你就不能多從經濟方麵考慮考慮嗎?”


    “啊……對不起。”


    我還沒有好好理解話的內容就反射性地道歉了,不過仔細一想,律子小姐剛才說了不得了的事情:無論演奏什麽樂器,她的水平都能數到前十。還以為她在等人吐槽,可一旁的皆川先生隻是一臉平靜地點了點頭。然後錄音開始,我也明白了她所言不假。從爵士鼓開始,貝斯、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到低音提琴,鋼琴、吉他,還有不太清楚名字的十幾種打擊樂器,每一種都是一遍既成。我和皆川先生,還有錄音師桝崎先生一起注視著錄音過程,已經無話可說了。


    “真是迷人啊。”


    桝崎先生摩挲著他胖墩墩的肚子說道。


    “再有二十個小律,我們的工作就輕鬆多了。”


    “別說傻話了。”皆川一臉凶樣。“為了照顧那二十個人,二百個製作人的胃都要穿孔,業界就垮了。”


    “但是時間安排上不就變得很充裕了嗎,小皆川?”


    “還不是因為我事先留足了那些時間!”


    “每次都是這樣嗎?”我看著隔音玻璃另一邊正在擦拭吉他弦的律子小姐問道。她隻穿一件大號襯衫的打扮,我差不多也習慣了。


    “基本上都隻錄一遍。”桝崎先生摸著稀稀拉拉的胡茬點頭。“小律的主張就是越擺弄就變得越糟。”


    “因為是自己寫曲子自己演奏啊。”進入調音室的律子小姐接過話頭。“要是讓其他人彈的話,我也會提各種要求做很多改動。但如果是自己演奏,就隻是把頭腦中的聲音直接聯係到身體上,多來幾次是浪費時間。葉山君,你幹嘛一臉意外的表情?”


    “不是,那個……”


    我窘迫起來,瞄了皆川先生一眼。


    “我好像聽說,你是工作得非常慢的人……”


    “皆川p,拜托你不要散布毫無根據的差評。要是我工作慢,這座大樓又是怎麽建起來的?”


    “我才沒說你工作慢呢。”皆川一臉不痛快。 “我隻是說你點火點得得慢,隻要跑起來就快了啊。”


    “像保時捷一樣?”


    “不,保時捷的點火點得也很快。”


    “那下次工作之前去找一輛和你打的比方完全一致的車來。好了剩下的就隻剩主旋律的試唱了,歌詞寫好了嗎?”


    桝崎先生看了過來。我低下了頭,皆川先生的目光移向了垃圾桶。


    “葉山老師寫的初稿已經扔到那裏去了。”


    “為什麽在垃圾桶裏?”律子小姐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歪著頭問。


    “因為那就是垃圾。”皆川先生不高興地用鼻子哼了一聲。


    律子小姐走到垃圾桶旁,撿起了被團得皺皺巴巴的打印紙,展開後讀過一遍,就一臉悲傷地把它仔細地


    重新團好,扔了回去。


    “對不起。”


    她衝著我和皆川先生之間略帶溫度的空氣說:


    “沒有相信皆川p的話,我真是愚蠢。”


    比起因為那種莫名其妙的理由道歉,還不如幹脆說是垃圾了。我無地自容,抬不起頭來。


    “老師,果然讓外行來寫太勉強了啊。現在也不遲,還是去拜托專業的作詞家吧。”


    皆川歎著氣說道。


    原本他就是那麽打算的,實際上也試過一次。他讓專業的作詞家把我姑且算是寫好的詞修改得麵目全非,然後拿給律子小姐,稱是葉山理久央寫的,卻被她一眼就看穿了。


    “我接受這份工作的條件可是讓他作詞。”律子小姐撅起了嘴。“不然我才不會寫什麽主演唱的電影主題歌。”


    我畏縮了。怎麽回事啊。說真的,這個人為什麽對我有這麽高的期待?我明明隻不過是待在網絡的角落裏,像小蟲子一樣蠕動著吐出泡泡的博主。


    “不過,錄不了試聽帶也很難辦啊。沒辦法,我就先用隨便的歌詞唱唱吧。”


    律子小姐和桝崎先生一同回到隔音室,準備錄製主唱部分。連歌都是自己唱嗎,那樣的話詞也讓她自己來寫不就好了?雖然這麽想,但是聽了她唱的詞,我就改變了想法。律子小姐所說的“隨便的歌詞”真的很隨便,全都是“好想像淋浴一樣喝美味的酒”, “好想乘著船把剛釣到的魚做成壽司吃了”還有“好想跳進草原犬鼠群裏軟乎乎地睡午覺”這種接連不斷的個人欲望。無論是曲子、演唱技巧還是伴奏都很出色,反而更加突出了歌詞的蒼白無力。


    “我非要把這樣的試聽帶交給對方嗎……”


    皆川先生沉痛地呻吟。


    皆川先生和桝崎先生回去以後,我一邊整理工作室,一邊小心地問律子小姐:


    “那個,以前我也問過……為什麽找我這種人作詞?”


    律子小姐微微歪過頭,似乎無法理解。


    “你聽過我的歌詞了吧?我不懂詩意,隻能想出那樣的東西,所以自己是不行的。”


    “不是、這倒是沒錯,但我不是在問……”


    “歸根結底,日語是種非常不適合創作詩歌的語言。你能明白這一點嗎?”


    我眨了眨眼睛。


    “……是嗎?”


    “以前,我曾把這話拿到一次雜誌的對談上,倒是把對方的什麽權威詩人給激怒了。因為我當時說‘說到底,所謂的詩到底是什麽啊’這種話。”


    我隻能微微搖了搖頭。律子小姐躺在工作室牆邊的沙發上,一邊反複用手撩起自己的黑色長發,一邊繼續說:


    “雖然我也沒法準確地定義,但是我知道詩的一個必要條件,那就是韻文。韻文你懂嗎?說白了,就是具有‘作為聲音的語言’之趣的文章。構成言語的音素,音的強弱、長短、高低——讓語言在這些因素上具備統一性,交相呼應,體味其中的奧妙。這就是韻文,是詩之所以為詩的一個必要條件。可是那個權威詩人卻激烈反駁,說也有不具備韻律的詩,就是散文詩那個東西。不過啊。”


    律子小姐嘲諷般眯起眼睛,用鼻子哼了一聲。


    “散文寫出的詩這種東西,需要平時熟練駕馭韻文的詩人故意放棄音韻之美才有意義。比如說歌德的《浮士德》,全篇都用韻文填滿,但唯獨《陰暗的原野》一節是用散文來寫,給人帶來不可思議的浮遊感。再比如說保羅·西蒙[注]的歌幾乎全都是韻文,但唯獨《america》的歌詞用散文來寫,醞釀出切實的真實感。說到底,都沒體會過韻文就自稱詩人,明明隻會寫散文還說什麽散文詩,真是滑稽可笑、荒唐至極。……聽我這麽說以後,詩人就生氣地走了,結果對談也沒能被報道。”


    (譯注:全名保羅·費德瑞克·西蒙,是美國一位流行音樂歌手、唱作人、吉他手,音樂製作人;也是六十年代著名民謠音樂二人合唱團西蒙和加芬克爾其中一員。)


    “那是當然的啊!”


    “有異議的話用韻文滔滔不絕的反駁就好了啊。說唱歌手們不都是那麽做的嗎?連他們都比那個詩人更懂得詩意。總之日語是一種非常缺乏音韻奧妙的語言。首先,日語沒有音的長短這一概念。構成語句的所有發音都是按相同的長度精確分割,所以唯一得到發展的韻律就是七五調了[注]。其次,日語完全不適合押韻。”


    (校注:指七個音節的語句後緊接五個音節的語句,並如此反複。多見於日本詩歌中。)


    “你說押韻,就是韻腳一致吧?”我慎重地插嘴問道:“剛才你不是拿說唱歌手來舉例的嗎?有很多用日語說唱的人呀。”


    “當然。而且他們比任何人都能痛徹地體會到日語不適合押韻這件事。要問原因,那是因為用日語押尾韻是非常簡單的。不僅謂語一定在句末,而且通過動詞的活用變形,詞尾的音就都變得相同了。這一點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明白吧,葉山君。”


    看到律子小姐捉弄人似地斜視的目光,我稍稍思考了一下。


    確實,我能明白她說的事。比如我們很容易寫下一長串句末都以“-aru”結尾的文章。即使不刻意去這麽寫,基本上也都會變成這樣(實際上這段的一串文章也是[注])。


    (譯注:此段三句話原文的結尾發音分別是:-wakaru、-dearu、-naru。)


    “像這樣用普通的動詞簡單地讓詞尾的音變得整齊,就體現不出音韻的奧妙。誰也不會為此感到佩服。把平時不整齊的東西變得整齊,那才有味道。說到日語說唱歌手們去依靠什麽,那就是多使用體言結句法[注]和外來語。他們從詞末尾的音查起,大眼對小眼地對著辭典看個不停,不然就是用網絡詞典來反向搜索。他們那令人感動得落淚的努力值得敬佩,但我聽日語說唱歌的時候,總會感到歌手們拚命得讓人喘不過氣,完全無法享受。”


    (校注:指以體言作為一句結尾的句式。體言是日語中能夠作為主語、無活用變形的一類詞,主要為名詞或代詞。)


    律子小姐伏下睫毛搖了搖頭。


    “為什麽呢?為什麽就算這樣,他們仍要在這片生長不出詩歌的國家的土壤上耕種呢?為什麽詩歌會如此地吸引人們的內心呢?真是不可思議的事啊。音韻這種東西為什麽會有價值呢?在變遷的事物中發現不變的韻律,為什麽會讓人們內心震顫呢?我不明白。我無法理解詩意。”


    “呃……”


    我停下正在疊起話筒架的手,粗暴地撓了撓頭。


    “我明白日語不適合寫歌詞了。然後,也就是說……說唱歌手或是詩人那種內行都不行的話,我也不行是吧。”


    她說出這麽一長串究竟想表達什麽?我這樣想著說道。然而,律子小姐卻伸出手指對準了我。


    “葉山君,你的話就做得到。”


    “不、不是,為什麽?我說啊,我隻是在寫一點博客而已。”


    “以前,你總是把博客上挨批的博文立刻刪掉,所以可能連自己也不記得了,但是我記得。那是兩年前的事吧,比如你因快餐店接客的態度而發怒,或者因為新宿站地下容易迷路而憤慨,總之有段時期你寫的東西全都是對什麽的抱怨吧?就是你的博客突然開始有名了的時候。”


    我半張開嘴,盯著律子小姐。


    我一直以為她隻是在我的博客上讀了最近幾篇和音樂有關的文章,然後對我有了一點興趣而已。兩年前?確實,那是靠毒舌的把戲增加點擊量的時期。博客的文章以驚人的勢頭擴散,並遭到了來自各個方麵的抨擊,於是我把那些文章一股腦兒地刪掉了。這個人——從那麽久之前就知道我了嗎?


    “那一連串的謾罵全都很精彩。估計你覺得挨了罵還有閱覽數增加是因為那是批判性的文章吧,但我覺得不隻是那樣。實話,你的文章中有詩意,有我所不具備的言語的音韻奧妙。”


    我垂下視線,輕輕搖了搖頭。


    “……你想多了。”


    我說不出更多的話了。律子小姐的聲音從看不見的地方傳來,溫暖得出乎意料。


    “當然是想多了。詩意這種東西,隻是美好的臆想而已。”


    沙發和琴架吱嘎作響,我知道她拿起了放在旁邊的吉他。調弦的聲音響起,然後是簡單的琶音伴奏。想喝美味的酒、想吃美味的壽司——她哼唱的聲音與詞句截然相反,清新而動聽,哪怕那些隻是美好的臆想。


    “在這個詩歌方麵寸草不生的國家,人們能成為詩人的地方隻有一個。”


    律子小姐繼續彈著安靜的琶音低語:


    “那就是在音樂裏。隻要孕育旋律和節拍,歌詞就會成為詩。你隻不過是還沒有過這樣的經曆而已啊,葉山君。”


    無論她的話多麽溫柔,我都沒辦法抬起頭,一心覺得她太高看我了。


    直到律子小姐結束演奏,把吉他放回琴架站起身,我才總算能看她的臉。


    “哎,想不出來也沒辦法,從0到1的工作不是隻要花些時間就能做到的。要不要告訴你我在工作進展不順的時候是怎麽做的?”


    “……呃,行吧,那個,就當是參考。”我眼神朝上看著她。


    “就是用油性筆在自家地上胡亂寫東西,寫什麽都好。你也試試吧。”


    “不可能這麽做吧!”


    “沒事的,兩天以後就會自己變幹淨哦。”


    “那不是自己變幹淨的,是皆川先生拜托工人努力打掃的啊!”


    那麽晚安加油——律子小姐打著哈欠說完,離開了工作室。我歎著氣,再次開始整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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