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久違地去了大學。自己姑且是國語專業,在院係指南裏翻找有沒有什麽課程能為作詞提供些參考,結果一門名叫《古典中的日本文學音韻論》的課程正中下懷。


    老實說,我完全不清楚為什麽律子小姐那麽看好我。雖然她對我進行了各種說明,但內容實在太多,我連一半都沒能消化,甚至感覺她隻是說些大話糊弄我。


    果然還是放棄作詞什麽的工作吧。我時常浮現這樣的念頭。


    讓律子小姐打起幹勁這個主要目的已經達到了,所以我現在退出也不會對不起皆川先生。不如說有了去找正經作詞家這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他會高興地同意吧。


    可是,我無論如何也提不起勁給皆川先生打電話表示拒絕。要是放棄作詞,讓律子小姐恐怕會大怒,而且這段時間就白幹了,更重要的是會感覺很沒麵子。


    出席大學課程,最主要的目的是說服自己正在作出某種努力。總之就是自我安慰。


    上午十一點(對我而言可以說是清晨),我走進大學校門。警衛員和其他學生們的視線仿佛在刺向我的皮膚,總覺得所有人都在無言地指責:留級的家夥事到如今還來幹什麽?當然那隻不過是自我意識過剩,沒有人認識我,也沒人會在意。我下意識地拉緊短大衣的領子,把脖子縮了起來。擦肩而過的男女正興奮地討論聖誕節的安排,聽到這些,我的心情陷入昏暗。已經十二月了嗎。回過神來,又過了一個春秋,我也毫無意義地增加了一圈年輪。


    踩著枯葉穿過正門前的廣場,經過玻璃牆之間的走廊,走向六號館。


    明明是幾乎踩著上課鈴聲走進教室,屋子裏卻隻看到一個人影。從前麵數第二排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名女生坐在那裏。來得太早了嗎?這麽想著,我用手機確認時間,這時上課鈴恰好響了起來。


    女生回過頭,看到我後顯得有點驚訝。


    她給我一種不可思議的印象。發型和服裝都平淡無奇,容貌和身體的線條不起眼得仿佛偶然移開視線的瞬間就會消失,隻留下霜痕。可不知為什麽,唯獨那雙眼睛滲入我心中,揮之不去。


    在她轉向黑板的同時,教室前麵的門開了,教授走了進來。那是一名滿頭白發的老人,身上穿著一套朦朧暖色的燈芯絨衣褲。記得名字是叫高柳來著。他駝著背慢吞吞地走著,模樣看起來有八十歲,不過大學教授當然也有退休年齡這個東西,所以實際上是六十幾歲吧。高柳教授登上講台,把幾本書放在講桌上,環視空蕩蕩的教室。反正也不能逃出去,於是我怯怯地在最後一排坐下了。


    “今天有兩個人呀,真難得。”教授說。


    “先點一下名吧。美紗同學。”


    “到。”


    “然後,呃……”


    教授看著我,把眼鏡上下移動了好幾次。我死下心說道:


    “那個,不好意思,我沒有選修這門課。”


    “喔,來蹭課的嗎。”


    不知為何,教授的聲音變得有些興奮,坐在前麵位置的女生也看了我一眼。教授叫她美紗,不過為什麽是用名來稱呼呢?


    “沒關係。”教授笑了笑。“這是好事。本來有十四個學生,但現在出席的隻有美紗同學一個了呀。那麽,嗯……你的名字是?”


    “我叫葉山。”我縮著脖子回答。這門課難懂到不斷出現放棄的人嗎?我這種人聽了能懂嗎?我不由得擔心起來。


    教授用悠閑的聲音開始講課。


    “所謂日語的韻律是以二拍子為基礎的。嗒嗒嘽嗒嗒嘽,伴隨著這個節奏,一個音符是一個文字、正確來說是一個音拍,這樣的讀法自然就被身體記住了。雖然也有主張基礎是四拍子的學者,但仔細地研究音樂後就會明白,二拍子才是最接近的。美紗同學彈過鋼琴,應該能明白,從音符上來看,四拍子和二拍子好像是完全一樣的,但要是說出‘它們好像是一個吧’這種話是會被作曲家痛毆的。比如說有首曲子是肖邦的《離別》吧,那一首好像就是二拍子的曲子啊[注1]。可是我認識的音樂大學的教授卻和我抱怨說,學生們都用四拍子來彈[注2],指正多少次都不改。我想都不想地說都一樣吧,結果他更加憤怒了。不過那個男人也一樣,談到我專攻的話題時,他說七五調和五七調好像是一樣的東西,我自然也是非常憤慨的。回想起來,我離婚時的原因也是像這樣,彼此沒能互相理解。記得那是十八年前,我和妻子在盂蘭盆節的假期去秩父[注3]旅行時——”


    教授的話深深地踏進了秩父深山裏的岔路,渡過大海,橫穿沙漠,沿著綿長的時間大河逆流而上,直到下課鈴聲響起也沒有回到主題上。怪不得來聽課的學生越來越少了。


    (譯注1:指肖邦e大調練習曲(étude op. 10, no. 3 in e major),原曲節拍為2/4。譯注2:指4/4的節拍。四拍子與二拍子在節奏的強弱等方麵存在一定區別。譯注3:秩父市位於埼玉縣西部,是埼玉縣內麵積最大的市町村。)


    *


    課程結束後,我前往教授的辦公室。直接去向老師谘詢這種事,已經是我大學生活中的第一次暴舉了。


    高柳教授被高高堆起的書圍在中間,正用鋼筆在原稿用紙上寫著什麽。


    “啊啊,播磨君。怎麽了?”他說著抬起頭。


    “不是播磨(harima)是葉山(hayama)。那個,不好意思,好像打擾您了。”


    “沒關係的。有什麽想問的嗎?”


    “嗯……”


    我把大部分事情都老實地說了出來。自己被某位作曲家委托作詞;那位作曲家對我說日語不適合寫詩歌;還有實際上我對此很煩惱的事。教授似乎對蓮見律子這個人有興趣,他繼續追問下去,結果我把她那些過分的說法都相當詳細地告訴了教授。


    “哈、哈、哈。”


    教授聽完後像演戲一樣笑了,然後喝了一小口梅昆布茶。


    “那位作曲家老師的說法也真是夠嗆。像那樣一句話就痛快地總結出來,我們研究者可是忍不了的呀。”


    “唉,對不起。”雖然輪不到我來道歉,但我還是低下了頭。


    “不過我很高興會有像浜名君這樣實際寫詩的學生過來呀。”


    “不是浜名(hamana)是葉山(hayama)。呃……那,就是說日語並非不適合寫詩是嗎?”


    “缺乏英語、德語或是意大利語的那種音韻,這是沒錯的。”


    教授恢複了學者的目光。


    “所以,日語不適合用那些語言的做法來寫詩,這個說法也是可靠的。那位老師寫的曲子是西洋音樂是吧,狹間君?”


    “不是狹間(hazama)是葉山(hayama)。嗯,就是通常所說的……西洋音樂。”


    “那樣的話,運用西方語言的韻律寫出的歌詞更加合適,說不定是理所當然的。而且歸根結底,把‘詩(し)’和‘詞(し)’看作同一種東西來考慮太概括了。我專攻的是‘詩’,所以在‘詞’的方麵有些不便開口,但是反之也亦然對吧。”


    在發音上兩個字都是“し”,如果不了解情況的人在一旁聽著,可能會莫名其妙吧。但我姑且能夠理解,所以用漢字區分開記下。


    “那麽,那位作曲家說了類似於‘現代日本沒有正經的詩’這樣的話,不過其實並沒有那樣的事吧?就是說單純是文化差異?”


    “不,那一點我也同意。”


    聽到教授泰然自若的話,我張大了嘴。


    “你知道嗎,巴拿馬君。”


    “不是巴拿馬(panama)是葉山(hayama)。”終於連日


    語都不是了。


    “現代那些被稱作日語詩的東西,幾乎都隻是把做作的文章中的標點做作地去掉再做作地換行的產物,並不是詩,沒什麽研究價值。”


    “這、這麽說好嗎?”


    “沒關係啊。那位作曲家老師說日語的韻律隻有七五調。要我說,首先是對沒有把五七調和七五調區別開這點感到不滿,而且以三連音為基調的韻律也被無視,這點也很難原諒。可是那樣的反駁沒有任何意義。韻律這種東西,如果不廣泛地滲透到說話的人之間,就沒有價值。處於職業上的原因,我稍微懂一點英語和德語的詩歌,對於那些國家的人來說,韻律幾乎是鑲嵌在基因中的東西。對於他們來說,湊齊音律踏下韻腳就像呼吸一樣自如。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搖滾樂手們也都極其自然地押著韻。在日語的韻律中,定型到那種程度的,怎麽看都隻有七五調了吧。作為研究者來說真是沒麵子。”


    這時,教授看了看手表站起身來。


    “哎呀。今天還有別的安排,我這就要失陪了,不好意思。下次課也請你來聽聽吧,隻有美紗同學很寂寞啊。”


    和教授一起離開房間後,我低下頭目,送他在走廊裏走遠。下次課嗎?我歎了口氣。去上課真的好嗎?自己豈止沒有注冊這門課,甚至是個完全無心考慮畢業的留級生。就連去聽課也不是為了知識,而是為了想方設法解決工作拿到錢這個不純的動機。真是過意不去。


    離開教授的辦公室後,我順便去了大學圖書館。之前在網上搜索過高柳教授的名字,發現他出了幾本著作。


    畢竟下次課還要去上,完全空著手可待不下去。就算是臨陣磨槍,我也想學些預備知識。一點學習欲望也沒有的我竟然會想要大學圖書館找學術書,說出來連自己也有點不敢相信。我就是被逼到了這個地步。盡管不覺得課程的內容能直接對作詞有多少幫助,但我總之想抓住些頭緒。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大學圖書館。三層的建築比想象中更寬舒,開闊的自習空間頭上開敞,書架的樓層一覽無餘。我避開學習中的學生們的視線,沿著牆邊走到並排放著檢索用電腦的一角。查了一下,便找到高柳教授寫的書,在三樓角落的書架。


    在那個書架前,有個我眼熟的人影。是剛才課上出席的那個名叫美紗的女孩子。她正在踏腳台上踮著腳,費力地想要拿書架最上層的書。仔細一看,她想要的好像也是那位教授的著作。


    怎麽回事呢?疑惑中,我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


    是她的行為。用右手抽出一本書,特地從踏腳台上下來放到地上,然後再次站上踏腳台——她不辭煩勞地如此重複。看樣子是打算帶走好幾本書,可為什麽不一起拿下來呢?


    “……那個。”


    我看不下去,便出聲搭話。她嚇了一跳腳下差點踩空,然後踉蹌地轉過頭來。


    “抱、抱歉,我不是想嚇到你。”我急忙說:“要我幫你拿書嗎?”


    她眨了眨眼睛。


    “是高柳教授的書吧。全都要嗎?”


    不等她點頭,我就朝書架最上層伸手,取下了五本書。


    “那、那個,你是剛才來上課人吧?”


    聽到她這麽問,我心裏鬆了口氣。看來她記得我。


    “你要用教授的書嗎?”


    “不是、呃……”


    雖然的確如此,但我猶豫著要怎麽說。


    “我不是要借,就想簡單讀一下……請不用在意。”


    看到我遞過去的書,她來回看了看封麵和我的臉說道:


    “但是,下次課你也會來的對吧?”


    “誒?……啊、嗯,算是。”


    “太好了。”她微微笑了。“那門課來聽的人越來越少,現在隻剩我一個人了。教授總是一副寂寞的樣子。明明內容很有趣……”


    “內容幾乎一直是和詩歌沒關係的閑談呀。有趣倒是有趣。”


    “不隻是那樣,那位教授對報告的評分很嚴格。”


    那個樣子給分還很嚴?能剩下一個來聽課的學生已經是奇跡了吧。


    “啊,不過你沒有選修這門課吧,那就沒問題了。想要複習至今為止的課程是嗎?那就是《從音拍解讀日語韻律》和《萬葉[注]韻律研究》,還有,我想想,《韻律認識論》吧,隻要讀這幾本就好了。”


    她一副高興的樣子,從腳下拿起厚厚的學術書摞在我手上。事已至此,我也說不出“隻是為了作詞時稍微參考一下”這種話了。


    看到她試圖把剩下的書一起拿起來,之前感覺到的違和感再次湧上心頭。她打算隻用右手把四本沉重的精裝書抱在側腹。莫非——我心想。


    “……你的手,受傷了嗎?”


    她嚇得肩膀一抖,然後陷入沉默,仿佛揭下被血黏住的創可貼一般令人心痛。


    “是的。……有點不方便。”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腕上,眼看就要消沉下去。我後悔問了出來。雖然算不上補償,不過我還是提出幫她拿書。


    “沒事的。”


    她笑著快步離開了。


    我低頭看著她給我選的三本書,朝冰冷的封麵歎了口氣。實在是太輕率了,我應該早點注意到的。她隻用單手熟練地搬著好幾本書的樣子,是長時間不使用左手的人才有的行為。


    (校注:為《萬葉集》的略稱。《萬葉集》是現存日本最古老的詩歌集,共20卷,收錄了近4500首各類詩歌。)


    *


    下一次課是那周的星期五。我在上課五分鍾前走進教室,便在最前排正中央偏右的位置看到了她的背影。她回過頭,看到我後似乎放下心來,然後點頭致意。我也僵硬地朝她點點頭,在最後一排的一端坐下。


    隨著上課鈴響起,高柳教授準時走進教室。他用惺忪的眼神環視教室,看了看她,然後是我,眼角滿足地浮起了皺紋。


    “我來點一下名。美紗同學。”


    “到。”


    “……好的,要簽到的隻有選修了課程的人,但我也歡迎沒有選修的人來聽課。那麽,今天的內容是關於萬葉中的體言結句法。”


    教授說著,戴上老花鏡,打開了課本。


    那天的課上,話題也從萬葉集編撰者的諸多說法拐到當時的宮廷故事,然後在過去的日本菜方麵深厚的底蘊上蹣跚了一下,最後延伸到了教授至今為止吃過的地方菜,果然再也沒有回到萬葉集上。結果能參考用來作詞的見解沒有什麽增加,反倒是肚子餓了。


    也不知是不是拜這件事所賜,下課後前往學校食堂時,我意外地碰到了她。


    “啊……”


    “啊、”


    在食堂門口,我窘迫地錯開視線,她害羞似地笑了。


    “聽了那樣的話,也難怪肚子會餓呀。”


    再和她拉開距離感覺也不好,我順其自然地坐在她對麵吃午飯。大學第五年,這算是我第一次在食堂吃飯時有伴,可見我的學生生活是多麽慘不忍睹。


    “教授他明明頭腦那麽好又很博學,卻偏偏完全記不住別人的姓。”


    她一邊把a套餐的菜肉燴飯不緊不慢地送到嘴邊,一邊說:


    “我姓‘本城(honnjou)’,卻被他錯叫成‘根性(konnjou)’或是‘柚子醋(ponnsushouyu)’。但名字卻能記住,不知道為什麽。”


    原來如此,所以才叫她美紗同學。一個謎團解開了。從這以後,我也開始在認識上叫她美紗。


    “我還真不知道自己的專業有那樣奇怪的老師呢。他很有名嗎?”


    美紗瞪大了眼睛。


    “葉山同學,你不是聽說


    過高柳教授的事才來旁聽他的課的嗎?偶爾還會有人聽到傳聞來他呢。”


    “咦?不,完全不知道。我是看了課程指南來的啊。”


    我不想被當做是看熱鬧的人,於是老實地告訴了她。自己被名叫蓮見律子的作曲家委托作詞,但進行得不順利,於是在找任何可能的線索。


    “蓮見律子?是那個蓮見律子嗎?”


    美紗稍稍探出身子。


    “呃、嗯,對。寫電影音樂之類的那個。”


    “那個人隻有電影音樂出名,但是室內音樂或獨奏也很厲害,我初中的時候她剛好在法國獲作曲獎出道,因為那個時候樂譜還沒有出版,我們還打算扒譜子,在學校的發表會演奏——”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太起勁了吧,話說到一半,她就立刻止住了。


    “對不起,我一個人興奮起來了。”


    美紗的臉上浮現出笑容,似是害羞,又似是寂寞。


    我感覺必須說些什麽才行,便斟酌著言辭問:


    “……你是彈過鋼琴吧。記得教授好像說過那樣的話……”


    “……以前彈過。”


    她有些猶豫地回答,然後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視線,便看向自己的左臂。在吃飯的時間裏,她的左手始終放在桌子下麵。隻靠右手解決所有事情的動作實在太過自然,如果不記得在圖書館的違和感,我說不定會看漏。


    “……遇到了一次事故。……現在不能彈了。”


    “對不起。”


    “請不要道歉。”


    美紗刻意似地用明快的聲音說著,擺了擺手。


    “我不在意的,已經是很久前的事了。而且功課很苦,這樣就能幹脆地放棄,爽快多了。”


    想起她剛剛提到律子小姐時兩眼發光的樣子,就完全看不出她有多爽快。她不僅僅是放棄了鋼琴,還失去了活動左手的自由,怎麽可能沒關係。為了避免氣氛尷尬,我把話題轉回高柳教授身上。


    *


    在接受工作後過了許久,我才知道自己負責作詞的電影主題歌要由一個叫美樹本悠真的演員來唱。當我帶著寫有第十幾份歌詞的筆記本來到“吞天樓”的工作室時,發現除了律子小姐和皆川先生外,還有一個高個子男性也一起等在那裏。他身上散發著非常華麗的氣質。正當我感覺似曾相識,對方摘下墨鏡朝我轉了過來。那是一張電視劇和電影裏經常見到的臉。


    “我要唱的歌一直沒有完成,就來看看情況。”聽了他的話,我驚呆了。說起美樹本悠真,他作為唱作歌手也很有名,還出了幾張銷量過百萬的專輯。在我眼前把歌詞讀過一遍後,他就把筆記本扔進了垃圾桶。


    “所以我不是都說過好幾次讓我來作詞就好了嗎?”


    除了筆記本受到的待遇以外,我舉雙手讚同他的意見。律子小姐撿起筆記本看過一遍後又放回了垃圾桶。最後皆川先生也做了相同的事。姑且不論我容易受傷的心,真希望他們更珍惜森林資源。


    “這家夥是哪裏來的什麽人啊?為什麽非要把作詞的事交給這小子不可?”


    美樹本悠真指著我朝皆川先生問道。電視上那個清爽好青年的模樣讓人完全聯想不到他這種帶刺的態度,不過見人下菜碟也是人之常情,他這個樣子也是當然的吧。


    “這個吧,以前我也說過……”皆川先生陷入猶豫。


    “那個東西確實沒法用,”律子小姐打著哈欠用下巴比了比垃圾桶,“不過不久以後就能寫出遠比你的還好的歌詞哦,美樹本君。如果不是他的歌詞,我就不能提供曲子。”


    喂別說了啊。我無聲地抱怨。美樹本悠真的臉因憤怒而扭曲了。


    “我說啊,蓮見小姐,說想要委托你作曲的是我,所以這邊也打算盡可能接受你任性的想法,但我是有時間安排的啊。”


    他的語氣越來越可怕。


    “你說的‘不久以後’是多久啊,你在開玩笑嗎?我可是要攝影,還有宣傳片的計劃也不能改啊,要是趕不上期限的話再好的名曲都隻是一張紙片!”


    “我會讓他趕上的。”


    律子小姐滿不在乎地說:


    “按我的計算,還有三周的餘地。看,皆川隻是一臉不痛快地沉默著但是沒有否定吧?我保證這三周內拿出讓你滿意的歌詞。”


    “讓寫了那頁垃圾的家夥來?”


    “讓寫了那頁垃圾的家夥來,沒錯。”


    律子小姐隻留下了這句話,就毫不猶豫地離開了工作室。她消失在門外的動作實在太過幹脆,我來不及叫住她或是追上去,結果回過神來感到全身都涼了。唯一一個(姑且算是)站在我這邊的人已經走了。美樹本悠真皺起眉頭瞪著我,皆川先生臉上直到剛才還掛著的推銷員一般的和善表情也消失了。


    “你叫葉山,是吧?”


    美樹本悠真一屁股坐在控製台前的椅子上,滿臉嫌棄地說:


    “你是什麽人?是外行吧?為什麽突然就交給你作詞啊?拉了什麽關係?是那個女人的男朋友?”


    “不、不是啊。”我用力搖頭,然後求助似地朝皆川先生看去。這時候比起我的辯解,從製作人的立場來說明要好得多。


    “我不是說了嗎,蓮見老師在網上找到他的啊。”


    皆川先生兩手插進口袋裏歎著氣。


    “她說是讀了葉山老師的博客後很中意。”


    “嗬,博主啊。無所謂了。我說啊,葉山老師。”


    美樹本悠真的那個叫我的方式充滿了敵意,甚至讓我不安起來,擔心自己的耳朵會不會被咬掉一塊。我暗暗下定決心,以後絕對不要從事會被人稱作“老師”的職業。


    “我覺得你現在必須要做的不是作詞,而是說服那個女人換個作詞家。對不對?”


    “……呃、嗯,那個……”


    “如果讓我也說實話,”皆川先生說:“葉山老師要是能在那個方向上和蓮見老師談談,是最省事的。”


    “……那兩個人拜托你跟我說想辭掉工作吧?”


    我剛踏進起居室就聽到律子小姐這麽說,不由得在門口縮起了脖子。她橫躺在沙發上,兩腿從肥大的襯衫下擺下伸出來,吊兒郎當地搭在靠背上,倒著身子朝我望了過來。


    “呃……”被她說中了,我猶豫著不知道怎麽蒙混過去。律子小姐很愉快似地露出了笑容。


    “那兩個人的事無所謂了。重要的是你想怎麽做呀,葉山君。冷靜下來想想看,辭掉作詞的工作對你有什麽好處?你在這個業界原本就沒人信賴,也沒有門路。沒有什麽要保住的東西。就算想控製損失,你從一開始就沒有投資,最多就是本該拿到的版稅泡湯了。另一方麵,隻要不放棄就有很多好處。”


    “哎,那倒確實沒錯。”


    “哼哼。皆川p對你說‘要是能說服蓮見讓她收回任性的話我就付給你相應的錢’這種話了是吧?”


    我咽了口唾沫低下頭。


    “那正好,我也給你講講錢的事。”


    律子小姐爬起身,拂開纏在自己肩上的頭發,從沙發旁的玻璃桌上拿過威士忌的角瓶喝了一大口,然後用惺忪妖豔的眼睛看著我說:


    “你知道樂曲賺到的版權費是怎麽分配給作者的嗎?”


    “不……完全不知道。”


    “你接活的時候沒和皆川p談合同?我的天,你也這麽天真,日本人都是這樣。那並不是根據法律決定分配比率,完全是看合同的啊?哎,我就說說業界一般的慣例吧。首先,你知道所謂歌曲的作者都有哪些人嗎?”


    “……作詞,作曲……還有唱歌和演奏的人還有……”


    “作詞者、作曲者、演奏者,然後


    還有編曲者。比如說賣出一張一千元的唱片,那麽作詞者和作曲者各得三十元,演奏者則是得十元版稅。這是非常粗略的計算,音樂家水平高的話版稅也會增加,也有音樂出版社從他們的版稅中分別拿走一半的情況。都是視情況而定(case by case),但基本上就是這個感覺。”


    我眨了眨眼睛。


    “音樂家得的錢意外地少啊……然後,編曲者呢?”


    “一分錢也沒有。”看到律子小姐聳了聳肩。我瞪圓了眼睛。


    “一分也沒有?咦……拿不到錢嗎?”


    “也有編曲者會簽能拿到錢的合同,但那種人太少了。大多數編曲的工作是一次性付清的,拿到定好的金額就完事。之後就算那首歌賣了幾萬份也和他沒關係。你知道這是多麽愚蠢的習慣嗎?都是因為對音樂一丁點也不了解的家夥們向這個業界投資這一曆史害的。”


    她的語氣突然變得憤怒,讓我不知所措。


    “愚蠢嗎?我不怎麽了解編曲,但如果是在背後出力的工作,比起音樂家,按公司職員的感覺拿到固定金額不是更合適嗎?”


    她冷冷地瞪了我一眼,然後慢慢地從沙發上起身,走到我跟前,緊緊地捏住我的鼻子擰了起來。


    “嗯嘎、嗯、幹、幹什麽、”


    “就是因為業界充滿了像現在的你一樣對音樂無知的人。編曲實在太被小看了,真是令人氣憤。”


    她捏住我的鼻子用力一頂,我的後腦勺撞上了起居室的門。


    “呃——也就是說編曲者拿不到版稅遭到冷遇是嗎?”


    “不是那個層麵的事。”律子小姐的表情越來越不愉快。“要說待遇的話,如果這個國家的編曲者全都不是一次性拿到報酬而是改成簽版稅合同,那十個人裏有九個都要沒法糊口放棄這個工作了。因為本來他可以無關曲子的銷量拿到幾十萬元,但如果賣得不好,那幾十萬就會跌到可憐的幾萬元。”


    我歪起腦袋,還不是很明白律子小姐的意思。


    “那不是並沒有被小看嗎?”


    “剛才起你就完全沒有聽我說話呀。被小看的是編曲,而不是編曲者。”


    我腦子裏開始亂成一團。


    “編曲者和作曲者被區別對待,不和他們簽版稅合同這件事,就是說明人們都認為編曲這份工作對樂曲的價值沒多大貢獻。這是對作曲最大的誤解啊。況且把作曲和編曲放在對立位置來考慮本身就很奇怪。編曲理應是作曲的一部分。說作曲是決定旋律然後其他的所有工作都是編曲?蠢死了。打個比方吧,你可以拿烹飪來考慮。旋律和歌詞之類的都隻是素材,經過烹調後才會成為作品。那麽,最能左右一道菜的味道、最應該對評價負責的是誰?想都不用想,是思考並決定烹調方法的主廚(chef),也就是編曲者啊。其次才是實際動手烹調的廚師(yer)們。明明準備旋律是在台麵背後的背後的工作,卻被冠以‘作曲’這個稱呼,簡直像是製作樂曲的中心人物一樣。我打心底覺得荒唐。編曲者才是應該拿到最高比例的版稅、名字被刻在製作者一覽的最開頭、無論稱讚還是謾罵都該站到最前麵去承受的人。”


    律子小姐跳上沙發說著,像哼哈二將一樣勇猛。我感覺放著不管的話她接下來就要唱出葡萄牙國歌了,於是小心翼翼地插嘴:


    “不是、呃、但是,食材也很重要吧?”


    律子小姐斜眼瞪了我一下,垂下肩膀歎了口氣。我緊張地等著,不知道她會用多麽辛辣的話來回答,卻聽到了她疲勞的聲音。


    “……你也知道,作為作曲家我是天才。所有人都這麽說,我也這麽認為。”


    我半張開嘴。這個人突然搞什麽啊?這種話是自己說的嗎?


    “可是呀,‘天才’完全不是什麽誇獎的話。它是指上天賜予的才能,跨的是神而不是我。在旋律方麵,這個稱呼正確到完美。旋律不是用人的雙手創造,而是從遼闊深邃的音樂之海中收獲的東西。在全新的五線譜上記下最初的一串音符時,作曲家不過是承蒙大自然恩惠的漁夫。反過來看,編曲卻從最初到最後都是人類的技術,是智慧和不斷摸索的結晶。我最想對身為編曲家的自己感到自豪。”


    “哦……”


    原來是這樣的嗎?不過感覺其他作曲家聽了會讓生氣就是了。話說回來,我們在說什麽來著?


    “那麽,在以上的基礎上回到最初的話題吧。”


    我感到頭暈,好像自己坐著的旋轉木馬突然開始倒轉一樣。最初的話題?


    “……是什麽來著?”


    “就是你不放棄作詞好處更多的理由啊。”


    “啊啊,也是。”


    總覺得那件事已經無所謂了,不過這種話實在是說不出口。律子小姐從沙發上下來走到我麵前,右手比出手槍的形狀,“砰”地一聲射穿了我的心髒。


    “和作曲一樣,作詞也不是半吊子的人能幹的事。他們是從言語的森林裏找出獵物的獵人。如果自負地覺得‘不過是作詞’,就會迷失在森林裏。像我一樣謙虛地等待自然的恩惠,僅僅是接受下來就好。況且,就像剛才所說,在這個國家的音樂界,獵人隻不過是狩獵到素材,卻比廚師更受重視。看,全都是好處,你有幹勁了吧?”


    我不知該怎麽回答,把臉背了過去。


    “……那個……就算你這麽說……”


    “你就能做到。”


    看到我還在沉默,律子小姐改口:


    “你也能做到。”


    我仍然一言不發,律子小姐繼續改口:


    “你這樣的人都能做到。”


    我怎麽覺得幹勁越來越萎靡了?


    可是,回到皆川製作人和美樹本悠真等待的工作室時,我卻低下頭表示:“對不起沒能說服她,先再稍微試一下作詞。”甚至還對臉色陰沉的皆川先生拋出了“對了作詞的版稅怎麽算呢”這種疑問,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或許果然是錢的話題起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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