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過了一陣,該辦正事還是要辦。馮夫人道:“我和大帥商量了一下,人回不來,就楘州建個衣冠塚吧,至少對活著人算是個告慰。以前種種誤會都讓它過去,咱們終歸是一家人。良宴不了,我知道他放不下心是你們母子。再叫你們飄外麵,我做母親也對不起他。”她靠過去一些,南欽手上拍了拍,“我知道現來,不免有圖謀孩子嫌疑,可這也是人之常情,你是明白人,一定能夠體諒我喪子之痛,對不對?”


    她喪子,她也一樣喪了夫,撕心裂肺不比她少半分。南欽想起上回寘台遭受侮辱,要她立時回去實很難。她不願意談這個,隻說:“我不相信良宴死了,為什麽要建衣冠塚?叫我對著幾件衣裳幾樣東西祭拜,我做不到。怎麽證明那七個人裏有他,也許他恰好出去辦事不,躲過了那一劫呢?為什麽你們寧願相信他死了?有沒有派人山坳四周查找?橫豎我是沒見到他屍首,沒有見到就表示他還活著。”


    她幾乎有點偏執了,大家都麵麵相覷,雅言隻得道:“二嫂,我們也不願意接受,可既然帶不回來,還是讓他入土為安吧!這些人裏唯一能辨認出來是俞副官,他一直貼身照應二哥,既然他,那二哥……”


    俞繞良也死了,他和良宴一向是焦不離孟,看來是不信也得信了。這麽殘忍,戰爭這麽殘忍……南欽靠南葭懷裏,覺得已經心神俱滅。接下來日子沒有指望了,她要憑借什麽活下去?


    “人死不能複生,你也別太難過。傷心過甚對孩子不好,良宴雖走了,可是給你留下了他。”南葭撫撫她肚子,“好好生下小囡,好好養大他,他是良宴生命延續,看見他就像看見良宴一樣。”


    南欽氣若遊絲,南葭感覺得到她渾身僵硬,每一塊肌肉都痙攣。她沒辦法,隻有不停地揉/搓她。南欽把臉抵她脖子上,甕聲道:“姐姐,我不要孩子,我隻要良宴。”


    南葭淚水漣漣,孩子確不能取代丈夫,她和良宴不停吵,可是他們也不停相愛。如今少了一個,另一個就死了一大半了。


    馮夫人見她這模樣,實不好逼著她立刻回寘台,便對南葭道:“大小姐替我勸著她點吧!我現說什麽她也聽不進去。請她回去不光是為她好,也是為孩子。沒有了父親又不能認祖歸宗,將來外人怎麽說他呢?難道掙個私生子名頭好聽麽?”


    她絕口不提當初怎麽動心思妄圖讓良宴和趙家聯姻,當然還是顧及自己臉麵。裏頭情況南葭都聽南欽說了,她一口一個孩子身份不明,現又來說認祖歸宗,轉變不能說不大。南葭要替妹妹考慮,為了孩子回寘台,那可是大帥府,進去容易出來難。等孩子落了地,馮家能不能讓她走?她才二十歲,以後總會遇見美好風景,難道要馮家守一輩子寡麽?


    “夫人放心,我會勸她。隻是突然發生這樣事,她一時接受不了,先讓她緩幾天再說回去事也不遲。”南葭道,“其實現一動不如一靜,回寘台或者留這裏都是一樣,到了熟悉環境,恐怕她難開闊心胸了。”


    馮夫人不傻,兒子才沒有,這頭拖延時間就是琢磨後計吧?這點盤算是南欽還是她姐姐意思就不得而知了,眼下不好說破,說破了怕人家一不做二不休,萬一把孩子打掉那可不得了。她隻有好言安撫著,“我曉得南欽這趟受苦了,孩子平安生下來,我們馮家不會虧待她。她和良宴感情深,如今是有目共睹。陏園產業留著,以後她願意帶著孩子回去,我們也不攔著。可眼下懷著身子,到底還是怕人手不夠用。回寘台去我們都,過陣子著床了照應起來也方便。”


    南葭不會和她針鋒相對,她說什麽自然是諾諾答應,後是去是留,要看南欽意思。


    馮夫人歎息道:“本來打算今天就接她走,現看來還是等兩天,等她心情平複些再說吧!雅言留下照顧你二嫂,我已經派人給良澤拍電報了,等他回來,我再讓他過來接人。”


    馮夫人起身去了,臨走給雅言遞個眼色,叫她多開解,勸回寘台去是頭一宗要緊。


    雅言把人送出去,折回來時南欽躺沙發上,閉著眼睛不說話,頭歪向一邊。六月大熱天,臉色煞白,身上還搭著毯子。肚子是越來越大了,平躺著小腹突出,圓圓像麵鼓。別孕婦這個時候正作養得滋潤,她卻這麽可憐。雅言瞧瞧南葭,輕聲問:“阿姐,我二嫂近吃飯好嗎?”


    南葭搖搖頭,“好幾天了,隻喝過一碗粥,勸她也不聽,整天就知道哭。”


    雅言低頭抹淚,“這樣不行,我打電話讓寘台派大夫過來,輸點脂肪乳也好。大人不吃還能堅持幾天,肚子裏小囡沒營養,將來麵黃肌瘦不好帶呀!”


    南葭說是,“看樣子傻呆呆,我真急死了,這麽下去怎麽辦。”


    雅言蹲南欽邊上叫她,“二嫂,我叫人來給你輸液好嗎?你不吃飯怎麽行,要把自己和孩子都餓死麽?”


    她依舊不說話,大約難過到一定程度哭不出了,人也枯萎掉了。


    雅言無奈去打電話,南葭替她捋捋頭發,轉過臉看門外,水門汀路麵白慘慘,外頭日光紮眼。也難怪沒辦法帶回來,這種天氣,別說分不清,就是分得清,到了楘州也沒法看了。


    南欽累透了,迷迷糊糊做了個夢,夢到良宴從門口進來,臉上帶著笑,大張著雙臂說“囡囡,我回來了”。她高興起來,高興得哪怕立時死了也甘願。猛地紮進他懷裏,舍不得捶打他,隻狠狠地搖他,“你這個壞人,你要嚇死我了。”


    他任她搖晃,慢吞吞說:“我好不容易回來,你不親親我麽?”


    她臉上一紅,往他身後看,看見俞繞良站門外,她忘了他已經死了,熱絡地招呼他:“繞良進來吧,外麵太熱了。”


    俞副官不回答她,笑著搖頭,依舊立那片陰影裏。


    良宴扶她坐下,問她孩子好不好,怎麽離開那麽久肚子沒見大?


    南欽低頭看,奇怪肚子是扁扁,心裏慌起來。


    “是你虐待淑元麽?不給她飯吃?”他看上去不大高興,站起身就要走。


    她哭起來,拉著他手說:“我沒有虐待孩子,你不要走。”


    他扯了一下嘴角,“好好照顧自己,我會回來看孩子。”


    她死死拉住他,他還是從她手裏掙脫出去,上了車,一轉眼就不見了。


    她大喊大叫,把南葭和雅言都嚇壞了。魘著人要趕緊叫醒才好,南葭使勁拍她臉,好不容易把她弄醒了,她坐起來茫然看著她們,半晌長長歎了口氣,“我夢見良宴了,可是不管怎麽挽留他,他都不肯留下。”


    她想他,大家都深知道。雅言替她擦了擦汗,“你一直掛心上才會入夢,事情已經是這樣,再難過也無濟於事。死者已矣,活著人不能折磨自己。何況你現不是一個人,不乎自己,還能不乎孩子麽?”


    剛才夢那麽清晰,簡直像真一樣。良宴不喜歡她慢待孩子,他說要回來看孩子,說不定等她臨盆他真就回來了。就算她分不清夢和現實吧,有點指望,她才能堅持到把孩子生下來。


    她開始吃東西,就算吞咽困難,也會直著嗓子灌下去。脂肪乳比較厚實,打起來很慢,她也有耐心,躺床上直愣愣盯著那滴管幾個小時。


    雅言端著水果上來,喂她吃了兩塊,試探道:“二嫂,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南欽還是遲遲,“我盼著點把孩子生下來,不知道那個時候你二哥會不會回來。”


    雅言窒了下,“孩子生下來後,如果二哥不回來呢?你會不會改嫁?”


    改嫁……這世上沒有第二個良宴,再也不會有人能讓她這樣刻骨銘心了。她闔上眼,如果他不回來,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談什麽改嫁!


    雅言看她臉色不好忙解釋,“我也知道現提這個不合適,可是咱們姑嫂關係一直很好,我也是替你考慮。寘台畢竟不是尋常地方,你回去,馮家自然會對你好。可是人想法是會變,幾年後你還能像眼下一樣嗎?萬一遇見了對人,你再想踏出寘台隻怕不可能了。這事我和阿姐商量過,她也是這個意思。究竟回不回去,你自己要想好。”


    她們是怕她會寂寞,她感激地拉拉雅言手,“謝謝你,能這樣替我打算。至於改嫁事,我做不出來。如果良宴真死了,我替他守貞,一輩子不會再找別人。”


    雅言憐憫地看她,“難為你,說實話我曾經以為你和白寅初會有結果。”


    南欽苦笑道:“他是我姐夫,我從來隻愛良宴一個人啊!雖然他以前那麽蠻不講理,我還是愛他。”


    寅初後來來看過她,她不過打個招呼就上樓去了。倒是聽雅言說他和南葭聊了很久,她想這樣很好,她已經決定回馮家了,不為別,隻為能回到陏園。那裏有他們婚房,他們那裏吵吵鬧鬧過了婚頭一年。過兩天自己走了,南葭一個人這裏怎麽辦?到現她才知道,一個女人離開了丈夫活得有多艱難。倘或他們重開始,南葭才算有了歸依。


    良澤一周後來接她,他和良宴本來就長得很像,軍中曆練了一陣子,沉穩勝以前。從車上下來,寬肩窄腰,舉手投足很有良宴風範。南欽從樓上望下去,頭一眼有些晃神,等看清了,不免喟然長歎,前所未有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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