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柳畫橋,風簾翠幕,荊州春\色正是漸入佳境時節。一大早,州牧府裏就忙碌起來,喜鵲也湊起熱鬧,枝頭上嘰嘰喳喳歡叫。


    雲翡從窗戶裏探出身子,仰頭看著樹梢上跳來跳去喜鵲,兩個梨渦甜甜綴唇邊:“舉頭聞鵲喜,果然是爹要回來了,娘你些。”


    蘇青梅半個身子都探進了衣箱裏,正手忙腳亂地往外扯衣裳,一件一件落花流水拋到床上,慌裏慌張地問:“阿翡,娘穿哪一件好看?”


    雲翡扭過頭,半跪玫瑰椅上,笑眯眯看著她:“娘長美,穿哪一件都好看。”


    蘇青梅把頭從箱子裏抬起來,半信半疑地問:“當真?”她這個女兒,自小就古靈精怪,嘴巴甜起來,每一句話裏都像是饞了半斤蜜。


    雲翡正色道:“當然了,爹身邊沒一個侍妾,隻乖乖守著娘一個人,就說明娘美貌天下無雙。”


    一說起夫君,蘇青梅滿臉都是幸福得意笑:“那是因為當年他發過誓不納妾,他娶我時候窮得叮當響,要不是我和你外公一個勁替他打點前程,那有他今日。”


    這句話她說過不止一百遍,雲翡捏了捏耳垂,忍不住笑:“那娘你還擔心什麽?”


    蘇青梅摸著臉蛋,虛張聲勢地歎氣:“花無百日紅,娘今年都三十五了。”


    雲翡從玫瑰椅上跳下來,笑嘻嘻地抱住她腰:“娘看著頂多隻有二十五。”


    一下子年輕了十歲蘇青梅歡喜眉開眼笑,捏了捏雲翡水滑臉蛋:“就你嘴甜,給娘挑一件衣裳。”


    雲翡鬆開手,從一堆花紅柳綠中挑了一件深紫色底子煙灰色絲線挑繡芙蓉暗花春衫往蘇青梅臉上一比:“這件好看,襯得娘肌膚勝雪。”


    蘇青梅猶豫了一下:“深紫色會不會有點老氣”自從過了三十歲,她便開始往那少女色係上打扮自己,淺粉嫩綠嬌黃衣衫,一件接著一件,和女兒穿像個姐妹。


    雲翡又拿起一件粉白色百蝶穿花披帛,放她手上:“搭上這件披帛,便不失青春俏麗。”


    披帛和春衫顏色配一起,竟是出奇好看,蘇青梅笑道:“我去試試看。”


    雲翡看著娘親歡歡喜喜身影閃到了屏風後,一臉歡喜恬美笑容不知不覺放了下來。


    從小到大,她從母親口中聽過幾百遍父母故事。原先雲定權不過是襄縣一名小小亭長,蘇青梅則是城中首富蘇永安獨生女兒,一次去寺裏上香,路上遇見匪徒,關鍵時刻,雲定權及時出現英雄救美,於是順理成章結下這段美好姻緣。


    婚後第二年生下雲翡,蘇青梅肚皮便偃旗息鼓,七八年按兵不動。雲定權不僅沒嫌棄她,還發誓絕不納妾。感動蘇青梅不惜耗家財替夫君打點前程,助他一路高升做到州牧。


    雲翡一直覺得父母故事是典型英雄救美夫唱婦隨,比所有話本子裏故事都要完美,直到三年前,外公去世那一天。


    蘇永安握著她手,斷斷續續說了一個驚天秘密:“阿翡,原來你娘當初遇見匪徒,是你爹安排,他這個人不簡單你要多留幾個心眼,護好你娘和弟弟。”


    她那時不過隻有十二歲,雖然看出爹對娘冷淡敷衍不耐煩,但天真以為爹想要做一番大事,無暇顧及兒女私情。


    原來不是這樣。


    這個秘密,外公守到死,她也打算爛肚子裏,不叫她娘知道。


    娘開開心心當她州牧夫人,糊糊塗塗,過得不知道多幸福。


    蘇青梅換好衣衫走出來,雲翡立刻露出驚豔表情:“娘真是太好看了!”


    蘇青梅喜滋滋地對鏡自覽,果然如女兒所說,貴氣端莊又不失嫵媚嬌俏,就連生了兒子阿琮之後粗了三寸腰,也一點也不顯得臃腫。


    衣服滿意了,她又貼近到鏡子前仔細看臉蛋。


    永春堂十兩銀子一盒胭脂,確很好用,暈染雙頰嫵如桃花,不仔細看,確確像是二十出頭模樣。


    可是,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一想到自己已經三十五歲“高齡”,日日走下坡路,丈夫卻如日中天步步高升,人又儀表堂堂豐神俊朗。那種潛危機感,就像是一根小小刺,紮心口上,不疼,卻時不時讓人難受一陣。


    景帝駕崩之後,朝廷分崩離析,各地群雄並起,擁兵自立。雲定權手握兵權,名為州牧,實為楚地霸主。他一向野心勃勃,又生逢亂世,欲成就一番霸業,平素忙於軍政,極少歸家。這次去了廬州,一走便是一月。


    蘇青梅朝思暮想,終於盼到他今天回來,清晨起來便忙著盛裝打扮迎接丈夫,一顆心比那思春少女還要患得患失,鏡子前照來照去,也不知道到底那裏不滿意。


    “娘,不用照了,走吧。”雲翡不由分說,扯著她出了房門。


    走到垂花門,七歲阿琮被乳母齊氏領著,早就等不耐煩,見到母親便撅著嘴道:“娘,你可真磨蹭。”


    “急什麽,你爹還沒到呢。”蘇青梅牽過兒子手朝外走,一路上心竟然怦怦亂跳起來,好似婚時候,又幸福又激動。


    走到影壁前,一早就被派到大門口等候丫鬟茯苓正急匆匆往裏走,見到蘇青梅忙笑吟吟道:“夫人來正好,將軍馬上就到。”


    阿琮小短腿走不。  雲翡等不及,提著做石榴裙繞過影壁,跨出大門,春燕般飛下了台階。


    大隊人馬已經到了府門前,為首一匹高大神氣黃驃馬上端坐正是荊州州牧雲定權。


    他斜身一跨從馬上一躍而下,玄色風氅被風吹得鼓起來,露出腰間青龍劍和腰帶上遊龍玉佩,挺拔頎長身軀沐浴融融春暉下,英俊瀟灑,氣宇不凡。


    雲翡心裏暗歎:爹真是越發好看了,果然權勢才是男人好衣裝。


    她笑吟吟迎上去正要喊爹,卻見雲定權下馬之後卻沒有朝著大門走過來,反而轉身走向一輛馬車。


    這馬車並不是雲家。


    大紅色簾帷上繡著大朵大朵牡丹花,絢麗奪目,邊角上淡緋色流蘇被風吹得飄起來,像是一片片櫻花,紛紛擾擾開得十分嬌嬈。


    雲翡莫名有種不好感覺。


    雲定權挑開簾帷,從裏麵扶出一位十八\九歲嬌俏女子。她身著一襲玫瑰色春衫,腰肢細仿佛輕輕碰一下就要折斷。冰玉般白皙精致一張臉,春暉下閃著淡緋色瑩光,那是永春堂裏十兩銀子一盒脂粉,也抹不出來光澤和顏色。


    這種色澤有個讓人心痛而無奈名字:青春。


    雲翡臉上笑僵了,嘴邊一聲爹硬生生卡牙縫裏,腳下如有千斤重,往前邁不動一步。


    雲定權扭頭看見女兒,淡淡地招呼:“阿翡,過來見過你二娘。”


    二娘!頭頂像是炸開了一個驚天霹靂,雲翡第一反應是回頭去看她親娘。


    蘇青梅牽著兒子手,呆若木雞地站大門口,一腳門內,一腳門外,像是一座被釘地上木雕。


    永春堂好胭脂亦無法蓋住她此刻蒼白如鬼臉色,甚至連嘴唇都是白,一張臉像是雪水裏泡過,唯一顏色,是赤紅眼珠,好似要滴出血來。


    雲定權牽著那女子手走過來:“青梅,這是林清荷。”


    他神色平靜鎮定,絲毫沒有愧疚不安,風淡雲輕一句話,仿佛說是:我路上瞧見一朵荷花,挺好看,順手摘回家。


    “清荷見過姐姐。”林清荷嬌羞溫雅施了一禮,纖柔嫵媚笑容,年輕又好看,好看像是千萬把利劍。


    萬箭齊發,箭箭穿心。


    蘇青梅搖搖欲墜,很想昏厥過去,醒過來發現這隻是一個噩夢,然而她偏偏頭腦清醒很,林清荷眉眼音容,一顰一笑,雲定權牽著她那隻手,她看清清楚楚。


    你不是說,這輩子都不納妾,隻有我一個人嗎?


    這句誓言像是一股狂風她腦海裏肆虐呼嘯,吹得她腦仁要炸開,可偏偏嗓子如被刀子割了一刀,疼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身子抖得像篩糠,淡粉色披帛上百蝶穿花,好似每一隻都振翅欲飛。


    淚水如滂沱大雨,糊花了半個時辰才精心畫好妝容。十兩銀子一盒胭脂,她心疼了許久才狠心買下來,隻為了抹上去叫他喜歡。可惜,這麽好胭脂擋不住時光手,留不住人心,隻能驗證誓言虛偽和可笑。


    薄如蟬翼披帛從她肩上滑下來,頹敗無力地掉地上,上麵每一隻蝴蝶都折了翼,再也飛不起來。


    雲翡吃力地扶著她搖搖欲墜身子,腦中閃過外公臨終前話,那時,她還存著一絲幻想,或許是外公搞錯了,或許她永遠也用不著對爹留心眼,可是現,她知道,這一刻終於是來了。


    幾年之後,她捧著一杯梨花白,含笑問雲定權:“爹,你有沒有很活時候,突然被心愛人刺過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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