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一輛馬車離開州牧府,朝著城外蓮花山而去。


    馬車裏,蘇青梅哭昏天地黑,肝腸寸斷,手中擦淚帕子,濕噠噠地可以擰出水來。


    阿琮長這麽大,第一次見到母親這樣不顧形象地嚎啕大哭,又害怕又難過,眼淚汪汪地縮齊氏懷裏,像隻可憐小狗。


    正午陽光明晃晃照進車廂,雲翡看著光線裏飄動著塵埃,恍恍惚惚好似做夢,又好似做了十五年一場夢,今天終於醒過來。


    “去就去吧。”這是蘇青梅鬧著要去淨土寺,雲翡去請父親挽留時,他說唯一一句話。


    他當時正芙蓉閣裏,吩咐丫鬟替二夫人布置臥房。聽見女兒話,頭也未抬,一副無所謂樣子,好似打發一個叫花子。蘇青梅已經沒有什麽用,他看兒女份上,沒有讓她下堂,委屈年輕貌美林清荷做了二夫人,已經算是仁至義。


    這種冷淡漠然態度像是一盆冷水潑過來,讓雲翡從頭涼到腳。芙蓉閣裏龍鳳呈祥紅木架子床,丫鬟正往上鋪大紅色鴛鴦戲水錦被,好不喜慶。


    雲翡從芙蓉閣出來,回廊上坐了一會兒平靜心情。明媚春光地從繡鞋上一寸寸滑過去,但緞麵上嵌著珍珠卻依舊光瑩。


    她心裏赫然開朗,流光易逝,寶物長存。情情愛愛都是浮雲,銀子抓手裏才是要緊。


    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對自己說,男人變了心也沒什麽大不了。可惜等她走進娘房間,發現蘇青梅離家出走,竟然沒有私房錢,隻有細軟時候,突然間覺得雙肩很是沉重。


    她即不放心傷心欲絕母親,又不放心把年幼弟弟留給林清荷,隻好帶著雲琮跟娘一起走。


    妻子兒女一同離去,雲定權竟然也未加挽留,隻是派了十幾名侍從跟馬車後頭護送他們。


    雲翡這才明白,原來薄情寡義,過河拆橋才是父親真實模樣,幼年時那個和母親舉案齊眉伉儷情深父親,隻不過是個假象。外祖父已經去世,蘇家家產早已爹一路高升路上,變成了腳下墊腳石,他連低頭看一眼功夫都不會再有。


    娘好似已經沒有什麽用了。就連她和雲琮,也成了可有可無點綴,他名為州牧,實際已是楚地之王。有了權勢就可以娶很多女人,生很多孩子。


    想透了這些,她不知不覺抱住了雙臂,城外風,格外涼,吹得心裏都是冷颼颼。


    蘇青梅年輕時候,偶爾和雲定權鬧別扭也會回娘家小住,可她現已經沒有了娘家,蘇永安去世,她將所有家產變賣,給雲定權招兵買馬。她現能去地方,隻有蓮花山淨土寺。還好,當年因為求子她常來寺裏上香,捐了不少錢,與方丈淨心大師很熟。


    蘇青梅越想越覺得委屈傷心。十幾年夫妻,她自問對他掏心掏肺,全無保留。可是他卻這樣,她毫無準備時候,給她穿心一劍。


    馬車出了城,半個時辰後到了淨土寺。淨心大師一看蘇青梅情形,也不多問,立刻將寺院後麵閑置禪房打掃出來,單獨給她騰出一個小院子,讓他們住下。


    蘇青梅未出閣時是父親掌上明珠,嬌生慣養富家小姐,傷心欲絕之下,收拾東西一怒離家,並沒有想到這一出門,卻成了騎虎難下之勢。娘三個淨土寺一住一個月,雲定權竟然不聞不問,好似已經忘了蘇青梅存。


    十六年夫妻情分,抵不上一張十七八歲臉。情竇初開雲翡,還未體會到愛情美妙,先被上了血淋淋一課,真是無限唏噓。


    看來還是銀子可靠,持久,埋到土裏都不會變。


    蘇青梅豐腴瑩潤臉蛋一個月下來瘦成巴掌大,眼中失去動人神采,像是蒼老了十幾歲。從小錦衣玉食阿琮,吃了一個月素齋苦不堪言,晚上做夢流口水喊吃肉,白天看著樹上鳥兒,眼睛忽閃忽閃地冒綠光。


    爹不肯來接,娘不肯回家,雲翡覺得這樣僵下去不行,偷偷將齊氏叫到身邊交代她:“你下山去告訴我爹,就說阿琮病了。”


    齊氏點點頭,懂了她意思。阿琮是雲定權唯一兒子,不看僧麵看佛麵,兒子病了,他總歸要來接兒子回家,這樣一來,蘇青梅也可以順著台階一起回去,老呆著這裏也不是個長久之計。


    齊氏走後,雲翡督促著阿琮練字。


    嬌生慣養阿琮撅著嘴道:“姐姐,不吃肉連筆都拿不動了。”


    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一天到晚隻惦記著吃。雲翡又愛又氣,捏捏他臉蛋,悄悄看向她娘蘇青梅。


    她呆呆地坐一旁,一個時辰過去,一本金剛經還停留那一頁,像是老僧入了定。


    雲翡知道她是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心裏一片汪洋苦海。出嫁前是首富小姐嬌生慣養,出嫁後又被丈夫哄騙自以為很幸福,突然遭受這麽大打擊,雲翡估計她娘這輩子都不會緩過來。


    齊氏一個時辰後回來了,但是同來並不是雲定權,而是城裏有名大夫,張相如。


    雲翡心一點一點沉下去涼下去,原來唯一兒子阿琮,爹心裏也沒有她想象中那麽重要。


    張相如一臉笑容,彎著腰問阿琮:“小公子那裏不舒服?”


    “我這裏不舒服。”阿琮張開嘴巴實話實說:“發苦,沒滋味,老流口水。”


    張相如又好笑又好氣,這算是什麽病,竟然大老遠地請了他來山上看診,實是小題大做,也難怪,州牧大人年近不惑,膝下隻有這麽一位小公子,難免金貴了些。


    他象征性地開了一點健脾藥,便告辭下山了。


    雲翡借著送他出門機會,和齊氏出了禪房。


    四下無人,齊氏小聲道:“小姐,我是府裏碰見張大夫,他去給林清荷診脈,據說已經有了身孕。”


    雲翡本已沉重心,又像是被人重重敲了一錘。她默默看著山峰間流雲,如潑墨一般起伏繚繞,漸漸厚重起來。這天要變起來,就和人變心一樣。


    齊氏氣得抹淚:“老爺現有了歡,連公子也不放心上了,聽說公子生病,隻讓張大夫跟來看看,也沒說要接小公子回去養病。”


    “這事不要告訴我娘。我回家一趟,你看好阿琮。”


    雲翡即刻下山,帶了幾個人騎馬回到州牧府,徑直到了雲定權書房。


    雲定權正提筆寫信,聽見動靜抬起頭,看見一月不見女兒怯怯地站書房門口,像是一隻彷徨無依小鴿子,一雙眼睛水汪汪含著淚,泫然若泣,楚楚可憐。


    他手中筆不知不覺放了下來,因為女兒從小到大,從來都是活活笑模樣,從來都沒有他麵前這樣哭過。


    長女畢竟他心裏有著獨特感覺,他心裏一軟,招了招手:“阿翡。”


    雲翡慢騰騰走過來,哀哀地看著他:“爹,你不要阿翡和阿琮了麽?”豆大眼淚從清亮眼眸中一顆一顆往下掉,鐵石心腸也會被這樣眼淚砸出坑來。


    雲定權見女兒哭成這樣,不禁有點愧疚,抬手想摸摸她頭,一想她已年滿十五是個大姑娘了,便又收回手,歎口氣:“怎麽會呢,你娘回來了麽?”


    雲翡搖搖頭,一顆大大眼淚從臉上滾落:“爹怎麽不去接娘?”


    雲定權聞言臉色一冷:“往日她回娘家,每次都是我去接她,慣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她若想回來,自己回來便是,我公務繁忙,哪有時間去接她。”


    公務繁忙還有工夫跑到宿州娶二娘麽?雲翡心裏冷笑,神色卻越發哀憐:“是因為二娘懷孕,所以爹爹分不開身麽?”


    雲定權微微有些窘迫,“與此事無關。阿翡,如今爹身份不同往日,若是你娘連一個林清荷便受不了,往後如何能容得下他人?”


    他心懷野心,為了成就霸業,難保以後還有聯姻之事,所以這次一定要讓蘇青梅服軟低頭,才能避免以後諸多麻煩。


    雲翡已經聽出了他話中以後,也明白了今時今日父親,已經不是當日那個窮叮當響,要依靠丈人小亭長。而她要做便是力護住她娘和阿琮該得東西,不叫人搶走。


    “娘並非善妒跋扈,隻是事發突然,沒有心理準備。她又一向對爹情深意重求爹念我和阿琮份上,接娘回來吧。”


    雲定權聽到這些話,語氣也緩和下來:“你二娘兄長是廬州州牧林青峰。吳王兵強馬壯,對楚地虎視眈眈,”


    話未說完,雲翡便道:“爹你做得對,廬州境內宿州扼汴水咽喉,當南北要衝,荊州和廬州聯手,吳王不敢輕舉妄動。”


    雲定權讚許地點頭,他並非沉迷美色,娶林清荷大原因是因為荊州要和廬州結盟。林清荷背後是廬州十萬兵馬,女兒聰慧過人,一聽便明白他用意,他又是欣慰又是遺憾,歎道:“阿翡,可惜你是個女孩兒。”


    雲翡聽出他話外音,忙道:“阿琮比我聰明。”


    她知道父親對弟弟並不大滿意。


    阿琮五歲時候,雲定權特意從軍裏挑了武功為出眾昭武校尉宋驚雨專門教阿琮武功。但因為蘇青梅對這個遲來小兒子愛如掌珠,舍不得讓他吃一點苦,處處護短,導致兩年下來,阿琮武功毫無長進,雲定權很是失望。


    “爹,阿琮很想你,夢裏都喊爹。”她拉住雲定權袖子,一雙淚眼看讓人心軟。


    雲定權歎了口氣:“你先回去,等我忙過這幾天,便去接你們。”


    蘇青梅畢竟是原配,又曾有恩與他,雲定權也不想背個忘恩負義名聲,既然女兒來求他,他也就順水推舟,給蘇青梅個台階下,如果她識趣肯回來,他也會念過去情分上給她一席之地。以後再有張清荷李清荷進門,也容不得她再鬧騰。


    “多謝爹。”雲翡破涕為笑:“我先回去,爹你早些來。”


    離開書房,回廊處一個嬌滴滴聲音傳了過來:“這府裏花養可真漂亮,你看,這梔子花,滿滿一樹都是花苞呢!”說話,正是那個嬌滴滴二娘林清荷。


    雲翡聽到這句話,心裏一口氣堵了上來,這府裏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娘辛辛苦苦置辦,用還是蘇家錢,娘真傻,憑什麽將自己家就這麽白白地讓給別女人?


    她眼淚一抹,頭也不回地出了州牧府。回到蓮花山,天色暗沉,山雨欲來,頭頂上不時有雀鳥扇翅低飛而過。


    阿琮正院子外頭玩耍,一見她便迎了上來,抱住大腿眼巴巴道:“姐姐,你回去有沒有給我帶個雞腿來?”


    雲翡低頭看著粉團樣弟弟,突然蹲下身子,惡狠狠道:“阿琮,以後要好好練功讀書,若再偷懶,姐姐就把你屁股打成兩瓣!”


    家裏來了個妖精似二娘,爹翻臉無情把他們放到寺院不管,每日隻能吃沒有一點油水素齋,連一向對他寵愛有加姐姐也突然黑化為可怕凶神惡煞。


    一向活蜜罐裏阿琮,覺得日子突然變得好可怕,嘴一癟幾乎要哭出來。


    雲翡眼睛一瞪:“不許哭。”


    阿琮癟著嘴,眨巴眨巴大眼睛,又把兩顆眼淚縮回去,可憐巴巴地看著她。


    雲翡凶巴巴道:“爹如今有了二娘,很就會有三娘四娘數不清娘,還會有數不清弟弟,你要是沒出息,不僅你完了,娘也完了。”


    阿琮嗚嗚點頭:“我知道了。”


    凶神惡煞馬上又變成笑麵菩薩,雲翡笑眯眯摸摸他頭,又捧著他小胖臉蛋,大大地親了一口:“阿琮真乖。”


    阿琮抹了一下臉上口水,氣哼哼腹謗:哼,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很好玩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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