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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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你拿起這本書,代表你應該挺喜歡看書的吧。你可有改變自己人生的一本書?能夠斬釘截鐵地說「就是這本書改變了我」嗎?


    我可以,那本書就是《哈利波特:鳳凰會的密令》。


    說歸說,但這本書我連一行也沒看過。不光是這一集,整個係列我都沒看過。那麽,為何這本書能改變我的人生?這是因為我打工的書店店長,在《哈利波特:鳳凰會的密令》發售時得意忘形地進了一堆貨,結果隻賣出一半,整個裏間都被庫存淹沒,而且書還是買斷的,不能退貨,所以店長因為精神崩潰而離職了。實際上的虧損並不大,他卻崩潰至此,真是個軟弱的家夥。


    「我看他早就在找離職的藉口吧?」


    書店老板誌津子女士是這麽說的。坐擁不動產的貴婦,即使麵臨緊急狀況也十分冷靜。


    「不如這樣吧,宮內,你來當店長。」


    「不,我還是大學生,而且未成年耶。」


    「這樣才好啊。就算書店出了什麽問題,也有少年法保護。」


    「少年法保護的是我!不是書店!」


    「時薪三倍。」


    「我做。」


    從那一天起,雖然我在名義上隻是個工讀生店員,卻接下了所有店長的職務;自大學中輟以後,我便正式成為店長。


    當然,我也曾感到後悔。


    前任店長早就在找離職的藉口──誌津子女士的推測八成是正確的,因為這份工作實在太辛苦,就算時薪三倍也劃不來。


    首先,根本沒賺頭。舉個例子,賣掉一本定價六百圓的文庫本,你知道書店可以從中賺得多少錢嗎?毛利大約是兩成,一百二十圓;再扣掉各種經營成本,淨利頂多隻有營業額的百分之一。這下子,你應該可以理解書店店員為什麽像痛恨蟑螂般痛恨扒手了吧?精蟲衝腦的處男國中生,隻要偷拿一本a漫,二十本書的利潤就飛了,我們會那麽拚死拚活也是正常的。


    說歸說,又不能為了防範扒手而增加人手。人事費用向來吃緊,所以人手永遠不足;工讀生好不容易學會工作,沒多久又辭職。


    『啊,我找到其他薪水更高的打工了,所以我要辭職。』


    才雇用五天的大學生打電話來辭職的情況可說是屢見不鮮。


    「店長,你不能想想辦法嗎?」


    每當班表又出現空缺,老鳥工讀生吉村小姐便會一臉厭倦地如此說道:


    「教育新人要花時間啊!新人來來去去,我根本無法工作,老實說,這樣還不如別雇新人!」


    「如果有三個吉村小姐,我就不會雇用新人了……」


    「是啊,店長麵試的工讀生裏,也隻有我一個像樣的。」


    吉村小姐自吹自擂的功夫固然驚人,但她的能幹確實不容否定。她細心、迅速又高效率的工作表現,往往讓我聯想到為冬眠做準備的鬆鼠。剛進書店時,她還是個大學女生,現在則是住在家裏的打工族。說來有點幸災樂禍,當我得知她找不到正職工作而決定留在我們書店時,我在桌子底下偷偷做了個勝利手勢。能幹的店員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看店長根本沒有看人的眼光吧?」


    她每次都這麽說。


    欸,吉村小姐,我還是基層工讀生的時候,看著前任店長,也有和你一樣的想法──這個大叔真沒有看人的眼光,連一個月都撐不了的爛草莓,雇了反而麻煩。不過,我現在明白了。這裏位於新宿中心,多的是其他時薪高又光鮮亮麗的工作,會來應徵時薪僅有九百三十圓的樸實服務業的人,原本就寥寥無幾,所以,我們根本沒有立場挑人。


    不過,跟吉村小姐說這些也沒用。


    無可奈何,無可奈何。在無可奈何的日積月累下,不知不覺間,我已經當了十幾年的書店店長。《哈利波特》早已完結,我也邁入而立之年,不能使用魔法了。變成大叔,指的大概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


    我從以前就常因為這張臉而吃虧。


    「宮內先生剛當上店長時,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成熟多了。」


    定期前來書店的熟識出版社的業務員曾對我這麽說。


    「現在看起來反而比實際年齡年輕,真讓人羨慕啊。」


    「常有人這麽說我。大概是因為我的長相和小時候差不多吧。」


    學生時代被嫌老,上了年紀以後又被晚輩瞧不起,根本沒半點好處。非但如此,業務員擺在會客桌上的淨是《用鼓勵代替指揮部下》、《領導能力的五十大真相》、《誰都可以成為魅力型領袖》之類的商業書籍,教我忍不住懷疑這個阿姨是不是對我有什麽意見。


    來應徵工讀生的人都很年輕,麵試時一說我是店長,他們就會露出奇怪的表情。你是大學生嗎──這種問題我隻能容忍到二十八歲。我以為戴上眼鏡看起來會成熟一些,便買了一副沒有度數的眼鏡,誰知收到的卻是反效果,大家還是一樣用和朋友聊天的語氣對我說話。我是用line管理班表,結果高中工讀生經常傳寫著「今天我會晚一點到~」這種台詞的漫畫貼圖給我。連我自己都覺得,他們根本沒有把我放在眼裏。


    「宮吔,對不起!」


    遲到四十五分鍾的高中女工讀生金子(這是本名嗎?)對著在收銀台替客人服務的我合掌吐舌頭之後,衝進了裏間。我已經連氣都歎不出來了。


    倒是吉村小姐代我訓斥金子:


    「有事會晚到要提前一天報備!還有,就算是那副德行,他畢竟是店長,注意你說話的口氣!」


    你也一樣,別用連收銀台都聽得見的音量大聲嚷嚷「就算是那副德行,他畢竟是店長」行不行?雖然我很感激你替我訓斥她啦。


    「咦?可是……」金子說道:「宮吔那麽瘦弱,看起來又像個大學生,感覺上不需要用敬語啊。」


    「就是說啊。」高中生男店員的附和聲跟著傳來。慢著,就算我是大學生,也還是比你們年長,拜托你們萌生「需要用敬語」的感覺行不行?


    後來,吉村小姐來到店麵,罵了我一頓。


    「店長太縱容那些年輕人,才會被他們爬到頭上!像那樣說遲到就遲到還得了!」


    「吉村小姐也很年輕啊。」


    老是回些不必要的廢話,是我的壞毛病。吉村小姐滿臉通紅,氣呼呼地說道:「請別轉移話題!」


    「別的不說,什麽叫『宮吔』?高中生那樣叫你,你不生氣嗎?」


    「不就是宮內的諧音嗎?」


    「我不是在說這個。」


    「你想這麽叫我也行啊。」


    「我也不是在說這個!」


    我為了緩和氣氛而說的笑話讓她更加生氣。我真是學不乖。


    「再說,我從前就說過了,我反對雇用高中生。」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雇用高中生,但是人手不足,無可奈何啊。」


    「店長的口頭禪就是『無可奈何』。」


    這句話的殺傷力最大。


    「隻要你容許其中一個人用那種態度對待你,不久後,所有高中生都會叫你『宮吔』,工作起來像在玩社團一樣。你不覺得這樣很窩囊嗎?」


    「我窩囊的部分有吉村小姐替我補足嘛。」


    乾脆你來當店長好了──我半開玩笑地補上這一句,結果,她一整天都不跟我說話了。


    *


    饒是這樣的吉村小姐也有仰賴我的事,書籍上架就是一例。


    不知從幾時開始,店裏多了條黃金定律:我


    和吉村小姐都喜歡的書一定會大賣。截至目前為止,無論是漫畫、小說或實用書,這條定律都沒有破功過。無論她再怎麽喜歡,若是我看了以後沒有感覺就不會熱賣,反之亦然。換句話說,我們的喜好正好完全相反。


    吉村小姐從剛開始在雜誌上連載時就完全迷上的漫畫總算要出第一集,在她的催促下,我向出版社索取校樣試閱稿。那是一部很棒的料理漫畫,畫功好,劇情也引人入勝,我有預感這部漫畫一定會紅。


    「吉村小姐,平台區可以交給你陳列嗎?還是由我來?」


    「我來,怎麽能交給店長!」


    真不知道該說她可靠,還是讓人想哭。


    漫畫發售前一天,吉村小姐留下來加班到末班車發車的時間。她將那部料理漫畫平鋪在書架尾端的平台上,順便在旁邊疊放作者的舊作,並擺設大量繪有作中角色──像到令人懷疑她是不是作者本人──的手繪廣告。結果,放膽大批進貨的漫畫第一集,僅僅三天就銷售一空,出版社的業務員還帶著營業部長官喜孜孜地來到本店,說本地區第一集銷售量最高的就是這家書店,所以第二集發售時,希望能在這裏舉辦簽名會。當天晚上,我請吉村小姐去吃燒肉,舉杯慶功。


    「偶爾遇上這種事,就覺得做這一行真好。」


    吉村小姐一麵喝燒酒一麵感慨良多地說道,我完全同意。隻不過,我是年過三十的別扭大叔,使用的表達方式有點不同:「如果不是偶爾有這種好事,這一行根本做不下去。」


    隔天我因為宿醉遲到,和我喝得一樣多的吉村小姐卻是若無其事地準時上班,狠狠訓了我一頓。


    *


    為了不錯失偶爾出現的全壘打而大量閱讀毫無興趣的書籍,可說是書店店長的日常生活。


    我們書店是晚上十點打烊,打烊後,還得結算營業額、打包待退還書籍、替換架上書籍等等,工作繁多,所以回到家時,日期往往已經變了。


    我住在高田馬場的獨立套房公寓,這棟公寓也是書店老板誌津子女士持有的不動產,她用比行情價便宜許多的價格租給我,也因此我麵對她時,變得更加抬不起頭來。


    聆聽著背後傳來的《原子小金剛》發車旋律,超越醉醺醺的上班族,走下月台的樓梯,經過在kiosk超商旁喧鬧的早大生前方,來到新目白路,走進右手邊的家庭餐廳,這是我每天的固定路線。我一麵將冷掉的奶油培根義大利麵和著烏龍茶灌進胃袋中,一麵閱讀自己帶來的書。


    當我去上廁所時,聽見寫著「staff only」的門板彼端傳來年輕女店員的說話聲:那個人每次都看不一樣的商業書耶!哈哈哈,他以前還拿了一整疊的減肥書在看呢!他好像也看過心靈勵誌方麵的書籍?都是這種死馬當活馬醫的書,有夠廢的,我絕對不要變成那種人……


    以後要好好教育我們店裏的店員,別在門邊說客人的壞話,要說去裏間的最深處悄悄說──我如此暗下決心,走進廁所。


    我每天晚上都閱讀不同的實用書是基於工作需求。必須盡早掌握可能登上暢銷排行榜的書籍,否則要是需要加訂卻得等待退書或再版,就會錯失良機……


    發現在心中抒發毫無意義的藉口是多麽空虛的行為後,我不禁對著小便池歎氣。洗完手回到座位一看,吃到一半的義大利麵的奶油醬汁像紙黏土般凝固了,與倒蓋在一旁的商業書書腰上那番自信滿滿的字句相形之下,令我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


    在書店工作十二年,發現了許多不想發現的真相。


    比如說,越低俗的書賣得越好。


    這個可以用來當作新書的書名,《越低俗的書賣得越好》。書腰上的廣告詞我也想好了:「讀者追求的隻有三件事!受人尊敬、長保健康、睥睨一切。」如何?越是鼓吹毫無根據的歪理,就賣得越好。


    回到家以後,我連電燈也沒開便倒在床上,抵抗著睡魔摸索遙控器。打開電視,想起今天是星期六,便確認預先錄下的「國王的早午餐」書籍專欄。我拉過枕邊的ipad,上網瀏覽演藝或運動等通俗新聞。知名電影評論家因為癌症過世了,我立刻萌生「搜集他的著作,設置紀念專區」的念頭。真是個充滿罪孽的行業啊,真正低俗的人是我自己。


    我趴下來,把臉埋在枕頭裏。


    十二年啊?真虧我能持續這麽久。


    這是我自己選擇的生活。和平、無聊,喜怒哀樂都隻能持續十五秒,像從二樓窗戶眺望螞蟻行進般的日子。


    這樣就好,足夠了──我如此告訴自己,閉上眼睛。


    *


    然而,這樣的日子卻輕易地結束了。


    十一月下旬,某個天空灰蒙蒙又略帶涼意的星期四,客人不多的上午時段,我在平台邊拆箱取書的時候,有人對我搭話。


    「請問……」


    「是,您在找什麽嗎?」


    我知道自己長得很嚇人,所以麵對客人時總是格外客氣,但往往造成反效果,令對方大吃一驚。當時的客人也一樣,抬頭一看,是個身穿粗呢大衣、圍著圍巾、深戴毛線帽遮住半邊臉的女孩,應該是高中生吧。


    她戰戰兢兢地說道:


    「……請問這家店裏……有一位叫做宮內……直人的人嗎?」


    「就是我。」我指著自己。


    毛線帽底下的眼睛睜得老大。那是雙強而有力的眼睛,給人深刻的印象。


    「咦……不,呃……就、就是您?」


    我不能是宮內直人嗎?望著她的臉,我終於察覺了。


    我對她有印象。


    雖然沒有和她見過麵,但我認得這個女孩。我看過她很多次,在螢幕中,或是雜誌封麵上。


    聽到她接下來的話語,我的心情跌落穀底。


    「呃……您認識荒川總經理吧?是總經理介紹我來的……他說宮內直人先生,呃……可以幫忙處理『這類問題』。不過,您真的是宮內先生嗎?」


    「不,您應該是找錯人了。」


    我冷淡地說。


    「可是,您剛才說您就是宮內直人。」


    「大概是同名同姓吧。」


    我點頭致意,逃離原地。正當我察覺對方打算開口叫住我時,喊著「店長~」的聲音從反方向靠近,是抱著十幾本《young jump》的新人工讀生小野田。


    「青年雜誌區的位置變了嗎?《young jump》要放哪裏?」


    「不,是放在收銀台前──」


    小野田注意到我身後的毛線帽女孩,接著看了看《young jump》的封麵後,頓時愣住了。他比較了雜誌封麵上的女孩和毛線帽女孩兩、三次。


    毛線帽女孩垂下頭來,跑過我的身邊,衝出店門口。


    「……咦……不……咦?咦?」


    小野田一臉錯愕地呆立原地,望著店門口,然後視線又垂落到《young jump》封麵上。「天使降臨!全日本都戀愛了」──印著這般粉紅色圓滾滾字體宣傳詞的白色水手服少女,正在雜誌封麵上微笑,最下方印著大大的名字「桃阪琴美」。


    真厲害──我不禁感歎。


    上自眉毛、下至嘴唇全都被厚厚的羊毛布料蓋住,仍然絲毫無法遮掩她的亮麗與美貌。


    「呃,店長,剛才的女孩是……」


    小野田指著店門口說道。我用近乎粗暴的力道,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哦,她在找書,隻不過我們店裏沒有。別說這個了,《young jump》是放在收銀台前,因為今天是發售日。」


    唯有這種時刻,我才會感謝完全不記工作內容的小野田。他打擾得正


    是時候。


    回到裏間,我一麵整理票據一麵回想那個女孩所說的一字一句:荒川總經理,可以幫忙處理「這類問題」。


    饒了我吧!


    我拿起不知從幾天前就放在桌上的罐裝咖啡,一飲而盡。


    那個「直人」已經不在了,現在存在的是「鯨堂書店」店長、落魄潦倒的宮內直人,隻是個同名同姓的人而已。


    當天晚上,結束打烊工作之後,我和陪我加班的吉村小姐一同走出店門。晚上十一點的靖國路上還有許多行人,車道也被等紅燈的車子淹沒。我望著林立於大樓旁的餐飲店,打算請她吃頓晚餐表達謝意。


    「對了,小野田說……」吉村小姐說道:「中午有偶像來店裏,還麵色凝重地向店長拜托事情。」


    那個混小子。我內心大為憤慨。原來他聽見了?平時明明是個連講談社和光文社都會聽錯的呆瓜,為何偏偏在這種時候變得如此耳聰目明?


    為了避免看來像在裝蒜,我使盡所有演技,擺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偶像?不,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麽。是小野田誤會了吧?那小子本來就是個天兵。」


    「就是說啊。我聽了也說:『怎麽可能?』可是他堅持他看到了。說得也是,誰會拜托店長辦事?」


    謝謝你,小野田,謝謝你從平時就不得信任。


    不過故事並未就此結束。正當我們邁開腳步時,一輛大得誇張的黑頭轎車在我們眼前停下來。引擎蓋前端閃閃發亮的展翅女神像,如鯨魚胡須一般誇張的水箱罩──是勞斯萊斯幻影。


    接著又是一輛,再來一輛。這兩輛是賓士,一樣是黑色的。


    吉村小姐嘴巴半開,愣在原地,周圍行人也感受到不尋常的氣息停下腳步。三輛高級車一齊打開車門,一群身穿暗色係西裝的彪形大漢魚貫而出,在步道上列隊,行了個一絲不苟的最敬禮。我當時的心情,絕望到恨不得天空立刻降下隕石將一切炸毀的地步。


    「直人先生,辛苦了!」


    最左端那個格外壯碩的男人說道,抬起頭來。我認得他,他好像叫做茂森。其他人也慢了一拍地抬起頭來。


    「突然找上門來,很抱歉。老大要我們帶直人先生去見他,請上車吧。」


    「……呃,呃,呃!」


    不知幾時間躲到我背後的吉村小姐用抽搐的聲音小聲說道:


    「店長,你、你做了什麽事?啊,真是的,誰教店長平時那麽散漫。」


    「喂,女人!」右端的年輕癟三一麵威嚇一麵走過來。「竟敢對直人先生說這種沒禮貌的話。他可是……」


    吉村小姐嚇得臉部扭曲,縮起脖子。


    「喂,住手!」


    我發出了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低沉聲音。接著,我故意深深地歎一口氣,將憤怒推回胃袋底部。


    我拿下沒有度數的眼鏡,插進大衣的胸前口袋裏。


    「……好啦、好啦,我會去見他,快把這些誇張的車子從店門前移開。還有,別碰我的店員。」


    「謝謝。」茂森微微低下頭來,打開勞斯萊斯的後車門。我扶起跌坐在步道上的吉村小姐,對她附耳說道:


    「對不起,以後我再跟你說明。」


    待我坐上車、關上車門後,勞斯萊斯便如發現獵物的殺人鯨般靜靜地奔馳。這真是個差勁透頂的夜晚。


    我被帶往新宿禦苑後方的辦公大樓,在地下停車場下車,在暗色係西裝大漢的團團包圍下搭上電梯。我的心境宛若保齡球的五號球瓶,最好有一顆重達千磅的巨大保齡球滾過來,把我以外的所有人全都撂倒──我開始做這番無謂的想像。


    電梯門在十四樓開啟。


    鋪著苔蘚綠地毯的地板,設有讀卡機的玻璃門,牆上是以間接照明打光的公司名稱標誌──說這是黑道的辦公室,有幾個人會相信?在「暴力團新法」一而再、再而三的修訂之下,不斷被取締的黑道組織努力經營企業,最後以這種模式定型下來。仔細一看,公司的標誌是將「月與九曜」紋章稍加改造而來;充滿時尚感的公司名稱「moon river」和奧黛麗?赫本主演的電影毫無關聯,單純是「月川組」的直譯。


    我被帶往的會客室裏擺設了甲冑,巨大的盆栽裏種著鬆樹,還有寫得龍飛鳳舞、我根本看不懂的書法匾額,充滿黑道風格,這反而令我鬆一口氣。坐在沙發上等候我的灰發男子露出笑容,站了起來。從卡其色作務衣【注】底下,可看出他的個子雖然矮小,體格卻結實壯碩。【注1:原本是禪宗的僧侶處理日常雜務時的衣著,現為一般的日式家居服。】


    「直人,歡迎、歡迎!」


    我無視他伸出的手,在對側的沙發坐下來。


    和替我帶路的小弟不同的另一批人分別站在兩邊的沙發後方,一邊各五個人,老實說,非常不方便談話,不過我隻想快點解決這檔事回家,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說道:「就是你向荒川製作公司的總經理介紹我的嗎?桶穀先生。」


    灰發男子露出了賊笑。


    桶穀敬三,指定暴力團「月川組」的第三代頭目,不過,我不知道他在這間掩護用的公司裏擔任什麽職位。


    「沒錯。話說回來,聽說你滿口胡謅,把那孩子趕回去了?連荒川總經理都很傻眼呢。」


    「當然啊。我已經引退了,結果你居然派了一打小弟來我的書店,根本是妨礙營業。還被我的店員看見了。」


    站在後方的幾個小弟似乎對我的口氣感到不滿,露骨地皺眉歪唇瞪著我。


    「我知道,所以我才先讓當事人自己去找你啊。本來以為當紅偶像去拜托你,你應該不會給人家吃閉門羹,至少會聽聽她怎麽說,誰知道……連我都很傻眼。」桶穀組長半是笑道:「還是你不知道她是誰?」


    「怎麽可能不知道?欸,我靠處理地下糾紛賺零用錢已經是過去的事,現在我是書店店長,賣雜誌和寫真集都要仰賴桃阪琴美,當然立刻就認出她了。」


    桃阪琴美是當紅五人偶像團體「colorful sisters」的中心人物,在團體中,她的人氣遠遠淩駕其他人之上;從銷售時點管理係統(point of sales)的數據也可知曉,隻要她上封麵,當期雜誌的銷售量便會顯著提升。


    「那你就聽聽她怎麽說啊。」


    桶穀組長扯開嗓門。


    「我說過,我已經引退了,臭老頭。」


    「喂,小子!」


    離我最近的小弟青筋暴現,抓住我的肩膀。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最好注意你的口──」


    他沒能把話說完,因為我微微抬起腰來,抓住他的手,把他往正下方拽。大而無用的身體轉了半圈,背部狠狠摔到沙發上。我用腋下夾住他的手臂,使勁一扭,隻聽見喀一聲,令人發寒的手感傳來。他發出不成聲的哀號,滾到沙發腳下。


    「啊,抱歉,習慣性地拆了關節。」


    我踩住痛苦掙紮的男人背部,雙手抓住他往怪異角度彎曲的手臂,用力往下壓。一股令人發毛的手感再度傳來,男人痛得發不出聲音。


    「你們幫個忙,送他去醫院吧。」


    我對其他愣在原地啞然無語的小弟說道。「……啊,是!」有兩個人回過神來,合力抬起傷患,離開會客室。我吐了口氣,再度往沙發坐下。我並沒打算下那麽重的手。短短十年,似乎不足以消除長年養成的習慣──我恨恨地暗想。


    「……真有你的,直人。」


    待騷動平息後,桶穀若無其事地說道:


    「功夫完全沒擱下。要是你再晚半秒鍾動手,我的手下就會打斷那小子的四、五根骨頭了。


    待會兒我叫那小子向你道謝。」


    別說得好像是我救了他一樣。我隔著肩膀瞥了一眼,隻見站在身後的兩個男人把戴著手指虎的拳頭藏回背後。黑道真的沒半個正常人。


    「很多小弟不認識從前的你,你就原諒他的無禮吧。」


    「如果全都把我忘了,我會更加感激。」


    「這是強人所難啊,想想你過去做過的事吧。」


    說得也是,我是自作自受。


    「回到正題。我不知道是什麽糾紛,總之我已經金盆洗手。」


    「荒川製作付起錢來可是很慷慨的喔。」


    「不是錢的問題,我不缺錢。」


    「書店店長這種時薪三千圓的無聊工作是在浪費你的才幹。」


    我眯起眼睛,瞪著桶穀的臉。


    「……你再侮辱我的工作試試看,就算是你,以後也隻能靠全口假牙過活了。」


    就連認得我的小弟也全身緊繃,散發出殺氣,隻有桶穀本人依然好整以暇。


    「抱歉,我不會再說這種話……不過你應該還欠我一份人情吧?就是妹妹的事。」


    我微微睜大眼睛,身子倚向沙發的椅背。


    「……你要為了這種事用掉那份人情?」


    「什麽叫做這種事?」桶穀挑起眉毛。「愛怎麽用是我的自由。」


    「好吧,我就聽聽內容。是什麽糾紛?月川組自己處理不就好了嗎?」


    桶穀露出不悅的表情。


    「要是能這麽做,我早就做了。人家是偶像,光是背後有黑道的影子就很危險,媒體可是隨時盯著她啊。」


    我點了點頭。經紀公司背後必定有黑道撐腰已經是過去式,在任何資訊都能於轉眼間繞行地球七圈半的現代,社會大眾對於偶像純淨度的要求,可說是到了幾近病態的地步。


    「詳情你去問本人吧。當然,這件事不能報警……直人,這是你的專業範疇。」


    我的專業範疇是新宿三丁目大樓一樓那片被書架淹沒的三百坪空間啦,臭老頭。


    哎,算了,我也不必親自處理,隻要聽聽內容,介紹其他人給對方就行了。我認識的人裏,總會有幾個手頭很緊、不惜幹骯髒事來賺錢的人吧。


    不過,有件事倒是令我耿耿於懷。唯獨這一點,我必須聽桶穀本人親口說明。


    「桶穀先生,你為何這麽盡心盡力?你欠了荒川製作這麽大的人情嗎?」


    麵對這個問題,桶穀頭一次語塞。片刻過後,他才支支吾吾地回答:


    「……我兒子是桃阪琴美的忠實粉絲。」


    多虧我很能忍,才沒從沙發上滑下來。


    「從她正式出道之前就很支持她,我是說我兒子。握手會從不缺席,我是說我兒子。聖誕公演的門票,也是動員我們組裏的所有小弟去買的,為了我兒子。我兒子說,一想到桃阪琴美要是出了什麽事,就連飯也吃不下。琴美是我的天使,為了琴琴,我什麽事都願意做……我兒子是這麽說的。」


    「桶穀先生,我記得你隻有一個女兒。」


    桶穀沒有回答。


    「你還叫她『琴琴』?」


    桶穀什麽話也沒有回答。


    「堂堂月川組組長,都一把年紀了還迷戀十幾歲的偶像?」


    「這跟年齡有什麽關係!」


    桶穀激動地說道。


    「其實我很想親自幫琴琴解決問題!是怕她被寫負麵報導才介紹你!可是你!可是你!卻把她趕回去!」


    在桶穀的鐵拳數度敲擊下,厚厚的玻璃桌上多出一大道裂痕。接著,桶穀立刻打電話給荒川製作,在一番粗魯無文的對答後,他掛斷電話,將視線移回我身上。


    「琴琴會再去找你一次。混蛋,混蛋混蛋!居然去找你兩次!好羨慕!」


    年近花甲還能夠愛上聚光燈下的天使,你的青春活力才讓我羨慕咧。


    在大批小弟的送行下,我離開moon river公司的辦公室。我在辦公室入口製止那些堅持開車送我回家的小夥子。


    穿過玻璃門時,背後傳來竊竊私語聲。


    「那個人是什麽來頭啊?和老大講話那麽不客氣。」


    「還有剛剛的身手,我完全看不見他的動作。」


    「哦,你們是外地來的,所以不知道。直人先生是──」


    玻璃門關上,隔絕了對話。


    是新宿三丁目「鯨堂書店」的店長──我無聲地回答他們。請多關照,下次來店的時候順便買本周刊漫畫《goraku》吧。


    走出大樓,拿出智慧型手機一看,整個畫麵都是吉村小姐的來電通知。日期已經變了,我有點遲疑,但還是主動打了通電話給她。


    『──店長?』


    電話彼端傳來她大吃一驚的聲音。


    『你、你、你在哪裏?你被帶到哪裏去了?呃、呃,我是不是該去報警?還是叫救護車……』


    「不,我沒事,他們沒對我怎麽樣。」


    我是頭一次看到吉村小姐如此慌張失措。沒想到她會這麽擔心我,令我反而擔心起她。


    「呃,嗯,欸,已經很晚了,這件事又不方便在電話裏說,以後我再找時間跟你說吧。晚安。」


    吉村小姐好像說了什麽,但我已經把智慧型手機從耳邊拿開。抱歉──我在心中喃喃說道,掛斷電話。


    當紅偶像遇上不能報警的問題,是一件光是想像就覺得麻煩的事,但老實說,比起這件事,一想到明天又得在同一個職場和吉村小姐碰麵、一起工作──而且還得設法蒙混許多事──這個現實更讓我感到沉重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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