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晚上,桃阪琴美再度來到「鯨堂書店」。


    除了昨天的毛線帽和圍巾,她又加了副墨鏡來遮擋臉龐,非但如此,這次她不是獨自前來,而是帶著三個男人。一個是脖粗肩寬、看似有橄欖球或柔道經驗的年輕人,一個是骨瘦如柴、看來頗為神經質的四十來歲上班族樣貌男子,最後一個是腦滿腸肥的中年人。我認得那個中年人就是荒川製作公司的總經理。


    「嗨嗨,宮內老弟,好久不見啦。昨天真抱歉,這孩子太性急了,自已先跑來找你,我本來是打算像現在這樣正式來向你致意的。」


    總經理一麵搖晃鬆垮的肚皮,一麵伸出手來。幹嘛跑來店裏?而且離打烊還有十五分鍾,客人都在看耶!我邊在心中埋怨邊和他握手,接著瞥了桃阪琴美埋在毛線帽裏的臉一眼,隻見她滿臉歉意地垂下雙眼。


    「宮內老弟,這是這孩子明年春天預定發售的寫真集,是色彩校樣。」


    說著,荒川總經理將一個厚厚的a4信封塞進我手裏。看了看內容,是一疊折成兩半的全彩試印稿。身穿夏日色彩的服裝,在海邊、森林或廢校的教室裏微笑的桃阪琴美。我一頭霧水,望著總經理的臉。


    「發售以後,我想在這間書店辦簽名會,今天就是來討論這件事的。」


    說到這兒,荒川總經理走近一步,在我耳邊補上一句:


    「……就當作是這樣吧。」


    哦,原來如此。


    桃阪琴美來到我們書店的風聲鐵定會走漏,既然如此,就瞎掰個假理由來掩蓋真相。簽名會啊?乾脆真的拜托他辦吧?不不不,對方可是當紅偶像,不是漫畫家或小說家,到時不知道會有幾千個人跑來,引發多大的騷動。我們店裏容納不下這麽多人,還是放棄為宜。


    「我們去樓上談吧。」


    收銀台前的吉村小姐的視線刺得我發疼,因此我快步走向書店後門。我什麽都還沒跟她說,因為今天早上很忙──這是藉口,其實是我還沒想好該如何開口。


    我帶著荒川總經理一行人來到書店大樓二樓的倉庫。


    「灰塵很多,不好意思,也不能泡茶給各位喝,請隨便找個箱子坐吧。」


    說著,我在某個裝滿退書的紙箱上坐下。這是唯一可以隱密談話的地方。隻有總經理毫不客氣地坐下,年輕的壯漢巍然屹立於我身旁,瘦巴巴的眼鏡中年人靠在牆邊,依然對我投以懷疑的視線;至於桃阪琴美,則是手足無措地站在總經理身旁。


    「話說在前頭,我隻是聽聽內容而已。我也很忙,已經不幹從前那些蠢事,頂多隻能替你們介紹肯幫忙的人。」


    「哈哈哈!又來了。小宮,你嘴上這麽說,最後還是會幫忙的。」


    他的稱呼居然變成「小宮」,我心想真是個混帳。


    的確,從前你帶來的那些麻煩事,我都是抱怨歸抱怨,最後還是幫忙解決。不過,那是因為當時我就是幹那一行的。現在不同了,我隻是個單純的書店店長。


    「……呃、呃,昨天突然跑來,又突然逃走,真、真的很抱歉。對不起。」


    桃阪琴美戰戰兢兢地低下頭說道。


    「如果您是為了這件事情生氣,呃,我道歉。」


    「我沒有生氣。」我歎了口氣。


    「呃,我……聽總經理形容,還以為宮內先生是像流氓一樣恐怖的人,可是……您看起來就像個普通人,所以……」


    多謝誇獎。沒度數的眼鏡也有這種效果,看來我並沒白買。


    「他才不是普通人咧!」


    站在我身旁的壯漢突然說道。我錯愕地抬頭望向他,隻見他興奮地靠過來。


    「桃阪小姐,你不知道嗎?宮內直人是我們那個世代的傳說啊!他組了一個叫做『scars』的團隊,打遍關東無敵手。」我才沒打遍關東咧,哪有那麽閑?「我還聽說他跟黑道正麵對幹,毀掉五、六個組,所以一直很期待和他見麵。拜托,請幫我簽名!」


    總經理看著被嚇到的我,笑咪咪地說道:


    「這麽晚才介紹,不好意思。他叫安達軍平,是我雇來給我們家琴美當保鑣的,你可以信任他。他本來是我朋友經營的摔角團體旗下的選手,但是團體破產,改由我來照顧他。」


    「我叫安達,直人先生,請多指教!」


    安達軍平用近乎頭槌的勁道深深低下頭。


    「還有這一位……」荒川總經理用下巴指了指牆邊的眼鏡中年人。「是琴美的經紀人梅川。」


    梅川一臉不快地說道:


    「速戰速決,桃阪很忙。宮內先生……是吧?我不知道你是從事哪一行的……是私家偵探嗎?總之,請務必嚴守秘密。我什麽也不期待,隻希望你多小心,別讓媒體知道這件事。真是的,蠢斃了。」


    荒川總經理慌慌張張地勸阻:「等、等等,梅川老弟。」我卻反而感到安心,原來還有個正常人啊!這是理所當然的反應,把當紅偶像的問題交給一個來曆不明的書店店長處理,怎麽想都是愚蠢的行為。


    「我也希望速戰速決,快說吧。」


    眾人沉默片刻,大概是沒有事先說好要由誰來說明原委。梅川隻是交互打量著總經理和桃阪琴美,桃阪琴美則是窺探我的臉色,數度欲言又止。


    最後開口說明的是荒川總經理。


    「是跟蹤狂,而且是非常惡劣的那一種。」


    說來盡是些老套的情節。有人寫了封長達三十頁a4報告用紙的惡心情書,不是寄到經紀公司,而是直接放在後台休息室;桃阪琴美的住家周圍,頻繁出現站在路邊窺探玄關的可疑人物;連她就寢中的照片都被上傳網路;舞台服裝被偷,後來找到時已經被割得破破爛爛。


    「……為什麽不報警?」


    我詢問,總經理瞥了桃阪琴美一眼,她垂下視線。誰都行,快點說啊!我在心裏乾著急。我隻想快點回到店裏關收銀機,打包退還的書籍。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應該去報警。」


    梅川不悅地說道:


    「可是琴美不希望我們這麽做,說會把家人拖下水。」


    桃阪琴美終於吞吞吐吐地開口說道:


    「跟蹤狂……好像認識我爸爸。他在信裏提過很多次,說我爸爸在做違法勾當,威脅要報警……我不希望被警察知道這件事。」


    我凝視著桃阪琴美的臉龐。


    昨天第一次見到她時,她也是這副模樣。


    這個少女顯然很害怕,畏畏縮縮、駝背打顫,隱藏著某些心事。


    「就這樣?」


    我故意冷淡地詢問,桃阪琴美的肩膀微微一震。


    「……對。」


    「是什麽違法勾當?」


    「……他說我爸爸從前從事不動產買賣時,做了很多近似黑道的事。」


    「不是那個跟蹤狂胡說八道嗎?」


    「……我問過媽媽,全都是真的。」


    桃阪琴美的聲音越來越低落。


    「而你不希望你爸被逮捕?」


    她搖了搖頭。


    「不是的。我爸爸好幾年前就離家出走,一直沒有回來。可是,如果警察出麵,媒體就會知道爸爸的事,這樣會造成媽媽和哥哥的困擾。」


    「所以你們開始尋找能暗地裏解決這件事的人,而桶穀老爹介紹了我,是吧?」


    「……對。」


    桃阪琴美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回答後,乾硬的沉默再度造訪。梅川在抖腳,大概是菸癮犯了;安達用充滿期待的眼神凝視著我,活像等待演唱會開演的觀眾;荒川總經理掛著油膩膩的笑容,對我頻頻點頭。


    「拜托啦,小宮。要是等到這孩子出事以後才處理,


    就太遲了。再說,跟蹤狂搞不好也會危害其他團員。你能不能替我把人揪出來?我猜應該不隻一人,或許得費不少功夫,不過要多少錢都沒問題。」


    「我拒絕。」


    我冷冷地說道,站了起來。或許是我的語氣出奇嚴厲,嚇著他們了,隻見在場眾人都一臉錯愕地看著我。


    「我本來是打算在能夠幫忙的範圍內盡量幫忙,但是我改變主意了。」


    「為、為什麽?」總經理慌慌張張地抬起腰來。由於持續支撐他的體重,紙箱像是吃到一半的司康餅般塌陷。我不是對著總經理,而是對著桃阪琴美說:


    「你在隱瞞實情。你不說出不能報警的真正理由,卻想叫我替你解決麻煩事,未免太瞧不起我了。回去吧。」


    少女的臉上浮現明顯的驚愕與羞恥之情。


    「……您……您怎麽知道……」


    「我光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的表情明明煩惱得要死,說出來的理由卻無關緊要。當我是白癡嗎?」


    「不、不,等、等等,宮內老弟……琴美,他說的是真的嗎?」


    總經理慌張失措地交互打量我和桃阪琴美,就連梅川和安達也開了口想說話,但是我一點也不想聽,快步走出倉庫。


    回到店裏以後,我交代晚班工讀生,如果剛才那些人又來了,就跟他們說我已經回去。接著,我躲進裏間。


    越想越不爽,浪費我寶貴的時間去聽那些廢話,我明明還有一堆雜事要做。


    我用傳真一口氣向出版社下完所有訂單。或許有人會認為,這種時代還用傳真下訂單,簡直蠢得可以;然而在我們業界,下單基本上就是透過傳真。讀者隻要點擊一下,便能在網路下單、隔天收到書籍;但是書店訂書,卻還是得把訂單一張一張放進化石般的機器裏,等候一個多禮拜才能拿到書。難怪贏不過亞馬遜──我忍不住如此埋怨。


    至今仍無法善用發達的網路,依舊仰賴傳真的業界還有一個,就是黑道。不知何故,他們不信任電子郵件,所以我寫給桶穀老爹的道歉信也是用傳真發送的。我拒絕了荒川總經理的請托,掃了你的麵子,對不起。


    結束諸事之後,我趴在事務機上。


    打從昨天開始,麻煩就接踵而來,我真的累垮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看了出勤卡一眼。吉村小姐似乎已先一步下班,看來今天不必向她說明原委。


    *


    然而,那一夜並未就此結束。


    我在日期即將變換時回到家,衝了個澡,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翻閱《達文西》月刊時,門鈴突然響了。


    玄關外,站在快熄滅的日光燈下的,是頭戴毛線帽、身穿藏青色粗呢大衣、圍著炭灰色圍巾的嬌小人影。我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窺探帽子與圍巾間的些微空隙數次,但那確實是桃阪琴美。


    「……呃、呃……對不起。」


    她用宛若毛線互相摩擦的細微聲音說完這句話以後,便默默地垂下頭。我猶疑一會兒,姑且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拉進屋裏、關上門。桃阪琴美發出驚叫聲:「呀!」敞開門站著說話,若被鄰居看見可就麻煩;但如果不理她,直接把門關上,她在走廊上嚷嚷則會更加麻煩,所以我隻能讓她進來屋裏。


    我把她擱在脫鞋處,走進廚房燒開水。天氣冷得受不了,我拿起拉弗格威士忌酒瓶含了口酒。血液回到指尖。


    「進來吧。我不知道你來幹什麽,不過至少可以泡杯咖啡給你。」


    桃阪琴美脫下靴子走進屋裏,正好是我衝好咖啡的時候。我拿出另一個馬克杯,放在暖爐桌上。桃阪琴美戰戰兢兢地環顧屋內。放不進書架的書本和雜誌淹沒了地板,幾乎無處可坐,無可奈何之下,我把吉川英治和橫溝正史的書堆疊起來,騰出空位。


    她在暖爐桌前怯生生地坐下,脫下帽子和圍巾,但大衣依舊穿著,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熱氣騰騰的咖啡。


    我感到後悔,應該跟經紀人討張名片的。


    不知道她是哪根筋不對勁,居然找上門來,偷偷聯絡經紀人帶她回去,是最為和平的解決方式。然而,剛才我冷冰冰地把他們全都趕回去了,根本沒索取聯絡方式。


    我用雙手捧著自己的馬克杯,觀察桃阪琴美。低垂的長睫毛,高低起伏的臉頰與鼻子,留有些微稚氣的銳角嘴唇。


    真是了得──我如此暗想。該怎麽說呢?她擁有命中注定的美貌,給人一種錯覺,彷佛是專為自己綻放的花朵。將這種錯覺當成南柯一夢享受的人,買了幾百張內附握手會入場券的cd,而癡迷成狂的人則是去打探她家住址、偷舞台服裝、寄送惡心的情書。兩者都是艱辛的人生。


    她悄悄抬起眼來,察覺到我的視線又垂下頭。我朝著馬克杯歎一口氣。


    「……你怎麽知道我家在哪裏?」


    「……呃、呃……剛才我打電話給桶穀先生,請、請他告訴我的。」


    那個臭老爹,居然多管閑事。喂,桃阪琴美,你好歹是個藝人,做事別這麽魯莽行不行?竟然打電話給黑道老大打聽某人的住址。


    「總經理和經紀人知道這件事嗎?」


    桃阪琴美搖了搖頭。


    「……是我自己跑來的。」


    我想也是,他們怎麽可能同意她大半夜裏,孤身跑來男人的住處?昨天她來我們書店,似乎也是獨斷獨行。真是個傷腦筋的女孩。


    「你到底有什麽事?」


    感覺起來反倒是我比較蠢──我一麵如此暗想,一麵詢問。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在午夜零時過後找上門,我該做的不是立刻把她掃地出門睡大頭覺,就是立刻把她拐上床睡大頭覺。可是,我卻特地泡咖啡聽她說話,到底在想什麽?


    「呃……剛才的事……很抱歉。」


    她依然垂著頭,吞吞吐吐地說道:


    「可是,我沒有撒謊。跟蹤狂對我做的事,還有我爸爸的事,全都是真的。」


    「我知道。」我故意冷冷地說:「你並不是擅長撒謊的那種人,說的應該都是真話。不過,你也沒有說出所有實情。」


    桃阪琴美終於正視我的臉。偌大的雙眸彷佛在水底搖蕩。


    「所以你特地跑來道歉?在這種大半夜裏?」


    「總經理也勸我打消拜托宮內先生幫忙的念頭……可是,除了宮內先生,我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幫忙,所以想再鄭重地拜托一次……」


    我喝光了咖啡。看來事情比我想像的更不尋常。


    「這代表你有不能向總經理和經紀人說明的理由吧?如果你老實說,我就姑且聽聽看。」


    她的臉頰和耳朵邊緣逐漸染成紅色。


    「……您真的什麽都知道……剛才也一樣,光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煩惱得要死……」


    喂,那當然隻是在套話啊,就算猜錯也沒有任何損失,所以我才隨口胡謅。別的不說,昨天你也是孤身跑來找我,這麽做代表你有不想被人知道的苦衷,所以我才猜出你剛才在倉庫裏說得口沫橫飛的隻是表麵上的理由而已。


    ──不過一一說明這些細節太蠢了,所以我隻是默默點頭。


    「你說跟蹤狂去過你家好幾次?」


    桃阪琴美開始一點一滴地訴說。


    「甚至還曾經闖進我家。我家在老公寓的一樓,要闖進去很容易。可是,呃……有一次,跟蹤狂受了傷,倒在地上。」


    我皺起眉頭,不太明白是怎麽回事。入侵她家的跟蹤狂負傷倒地?


    「有天傍晚,我回到家,發現一個不認識的年輕男人倒在我家窗邊,頭部在流血。我嚇了一跳,大聲尖叫,那個人聽到我的叫聲以後就清醒過來,慌慌張張地跳窗逃走了。」


    跟蹤狂從窗戶偷溜進屋的時候滑倒,頭部撞到地板,昏迷了一陣子──是這個意思嗎?不過,聽她的口吻,似乎沒這麽單純。


    「還有一次,有個摔得稀巴爛的數位相機掉在我家前麵,上頭還有血跡,很恐怖。後來我檢查相機裏的記憶卡,發現裏頭全是偷拍我的相片。」


    一股不快的感覺爬上喉嚨。


    「還不隻這些。有個在網路上很有名的……有點讓人傷腦筋的粉絲,他在部落格上說握手會結束以後,他守在外頭等我出來,打算跟蹤我,卻被人用棒子打暈了……」


    「也就是說,你懷疑有人替你四處製裁跟蹤狂?」


    「對。」


    這樣不是很好嗎?既可以省下保鑣的薪水,就算出事,被逮捕的也是那個多事的家夥……但光看她的眼神就知道,這件事不是開這種無聊玩笑便能打發過去。


    「你知道那個正義使者是誰嗎?」


    麵對我的問題,桃阪琴美緊咬嘴唇,微微地點了點頭。


    「……我猜是我哥哥做的。」


    「你哥?」


    「對,我希望能夠找到哥哥,勸他收手。他這麽做很危險,而且說不定會被逮捕。這才是拜托您幫忙的真正理由。」


    「為什麽你覺得是你哥幹的?是他本人說的嗎?」


    桃阪琴美搖了搖頭,發梢在黑暗中劃出銀色弧線。


    「哥哥和媽媽大吵一架,離家出走後一直沒有回來,也聯絡不上他。可是……哥哥的帽子就掉在受傷倒地的跟蹤狂旁邊;握手會後被打暈的那個人,在部落格上描述的犯人特徵,也和哥哥完全吻合。」


    「……隻有這樣?」


    沉默降臨。


    如果隻有這點證據,一切都還說不準。那是她家,她哥哥的帽子掉在家中地板上並沒有什麽好不可思議;至於部落格上描述的人物特徵,若是用先入為主的眼光去看,任何人都可能吻合。


    證據應該不隻有這些。


    桃阪琴美豎起黑色褲襪包覆的膝蓋,緊緊抱在胸口,喃喃說道:


    「是哥哥,絕對是哥哥,因為哥哥總是保護我。」


    她的話語中帶著些微熱度。


    「哥哥總是陪在我身旁,保護我不被爸爸傷害。」


    ──保護我不被爸爸傷害。


    我等著她繼續說下去,但是隻有聽到嗚咽聲。我啼笑皆非地走向廚房,衝了另一杯咖啡,又順便熱了杯牛奶端給桃阪琴美。比起咖啡,牛奶應該更適合小孩。


    我把兩個杯子放在暖爐桌上,在她身邊坐下。她把臉埋在雙手中哭泣。


    「接下來要說的是我個人的推測。」


    我說道,她的肩膀似乎沒有顫抖得那麽厲害了。


    「聽完以後有何感想是你的自由……我在書店工作,你替雜誌拍的照片我全都看過,那些跟垃圾差不多的周刊和談話性節目的話題我也大致確認過。有兩件事引起我的注意。第一件事,你是『colorful sisters』裏唯一不穿泳裝的。坊間有各種臆測,有的說你有特別待遇,有的說你想走清純派路線。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團體中的其他四人穿泳裝是家常便飯,你卻連一次也沒穿過。第二件事,就是隻有你一個人使用不同更衣室換衣服的傳聞。這是不是事實,我不得而知,不過很多雜誌都寫過這件事。當然,這是用來佐證你和其他團員不合。」


    我打住話頭,喝一口咖啡。咖啡太燙了,令我分不出是苦是酸。


    「如果我剛才說的兩件事和你父親對你做的事有關,你就不用說下去了。」


    桃阪琴美抬起頭來,淚眼婆娑地凝視著我,並用嘶啞的嗓音小聲說道:


    「……為什麽……你連這些都知道?」


    「我說過,你不用說下去了。」


    我冷冷地說道,咬住馬克杯邊緣。


    此時,桃阪琴美突然轉為跪姿,脫下粗呢大衣。她抓住毛衣下襬,眼看著就要將毛衣掀起來,我連忙抓住她的手臂製止她。


    「不必給我看,白癡!」


    我壓在她嬌小的身子上,書山隨之崩塌。


    但我隱約看見了。


    刻劃在苗條側腹和胸脯上的無數傷痕。


    大概是被皮帶抽打的傷痕吧──我對於分辨得出的自己感到惡心,一股嘔吐感湧上喉頭。


    這個女人瘋了,她的腦袋鐵定有問題。她昨天才剛認識我,居然如此坦誠相對,太不正常了。不過,她擁有充分的理由變得如此不正常──我對於能夠理解這點的自己也感到惡心。


    我撐著暖爐桌,想離開不慎壓倒的她,然而,桌板似乎早就歪掉,大大地傾斜浮空,馬克杯裏的熱咖啡整個灑到我的運動衫上。我被燙得發不出聲音,連忙脫掉運動衫,擦拭側腹。


    桃阪琴美倒抽一口氣,摀著嘴巴,怯生生地坐起身子。她那雙睜得大開的眼睛凝視著我的胸膛。


    凝視著我那身宛若用烤肉網烙印過一般,滿布淺黑色傷痕的皮膚。


    「……那是……」


    她喃喃說道,啞然失聲。


    我把弄髒的運動衫丟向浴室門口,恨恨地咬著牙。


    「我還是個屁孩的時候,常和朋友比賽誰身上的傷比較多。育幼院裏盡是這類成長環境有問題的屁孩,蠢斃了。」


    我挪開書山,走向櫥櫃找衣服穿。混蛋,都怪我偷懶不洗衣服,現在連件t恤都找不到。


    「……文字……?」


    桃阪琴美喃喃說道。我俯視自己的右側腹。


    一道格外醒目的傷痕,形成五個楔形文字狀的字母。


    「……我們覺得不甘心,自己弄上去的。」


    我一麵翻箱倒櫃一麵說道。


    「我們氣自己隻能任憑混蛋父母和親戚淩虐,想把他們留下的傷痕蓋掉。簡直莫名其妙,對吧?屁孩隻想得出這種爛主意,以為自己製造傷痕就贏了。」


    既然要弄,就弄成文字吧──如此提議的是玲次。


    特地拿英日辭典,找出這個單字的是發條。


    提議用這個單字當隊名的是一貴。


    設計成楔形文字的是俊。


    從辦公室的工具箱裏偷拿烙鐵的是智也。


    而頭一個握住發燙的烙鐵抵住自己側腹的是我。


    在濃烈的烤肉味之中刻下的五個字,將我們六個人連在一起。


    scars。


    「……保鑣安達先生所說的團隊……就是這個?」


    我點頭肯定桃阪琴美的話語,從櫥櫃底部拉出終於找到的襯衫穿上。布料貼在傷痕累累的皮膚上,感覺甚是冰冷。


    「上高中以後,大家讀的學校都不一樣,但還是常常混在一起,痛扁那些跑來找碴的人,消磨時間。後來,大家覺得打這種必勝無疑的架一點意思也沒有,所以發條又出了一個主意──會耍這種小聰明的向來是他──我們開始賭錢。」


    我們故意設定以三打十之類的不利條件,如果對手夠蠢,幾萬圓都肯賭。起先我們賺了不少錢,但是久而久之,就沒人肯和我們打賭。說來也是理所當然的。


    於是,我們改成靠調停別人的糾紛賺錢。這方麵也一樣,我們起先小賺了一筆,但不久就沒人上門委托。在我們的周圍,不再發生無意義的鬥毆。據我推測,八成是因為扯上錢、變成一門生意以後,大家開始覺得為了不值錢的麵子流血是件愚蠢至極的事。而我們也正好在這個時期從高中畢業。


    由於我們在同年代之間的人麵很廣,便開始考慮靠這個做生意。我們六個人都是在窮困的環境中長大,愛錢是我們的共通點。打造出商業模式的是當時就讀校風最為開放的大學的一貴,他找


    上都心某些不合潮流的酒館及麻將館,遊說店家轉換營業型態,改為經營俱樂部、女孩酒吧等等,迎合年輕人的胃口。要轉換營業型態,圍事的黑道是一大阻礙,而店家也早已受夠了被敲詐保護費,因此都很樂意委托我們幫忙。我們幫助店家和黑道劃清界線(大多是靠拳頭),並介紹顧客給轉換型態的店家。還記得一貴總是得意洋洋地說,我們是從事經紀業。不久後,開始有人委托我們舉辦大型活動。聰明的黑道認為與其和我們為敵,不如一起賺錢比較有利。所以,說我們擊垮了黑道組織的傳言全是假的。以為我們帶著幾百人打遍關東的白癡很多。拜托,誰會幹這種賺不到半毛錢的事?「scars」自始至終都隻是我們六個人為了賺錢而組的團隊。透過生意關係,我們也認識一些演藝圈的人,和荒川總經理就是在那時候相識的。工作一個接一個上門,「遇上麻煩就找scars」逐漸成為當時的風潮。


    二十二歲那一年,我解散了scars。


    「……為什麽……不做了?」桃阪琴美喃喃問道。


    「因為書店的工作太忙。」


    她瞪大眼睛。也難怪她有這種反應。


    「我本來是一邊打工一邊做scars的工作,可是當了店長以後,書店的工作量暴增。當時我已經休學,書店和團隊兩頭燒,不久之後就感到力不從心。」


    圓滾滾的大眼眨動好幾次。


    「……咦?為、為什麽?我不懂。團隊的工作……不是很順利嗎?賺了很多錢……又有朋友為伴,為什麽要……」


    我抓了抓頭,歎一口氣。


    「你不懂?哎,八成不懂吧。」


    當我提議解散時,立刻理解的人──隻有俊一個。其他人的反應都和現在的桃阪琴美一樣。


    對我而言,卻是基於再單純不過的道理。


    「我們的團隊很棒,夥伴也是最棒的;解決各種麻煩的感覺很爽快,也很有趣,錢又好賺。不過,比起做那種工作,我更喜歡書店,如此而已。我已經不當糾紛調停人了。」


    桃阪琴美再度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可是……那我該怎麽辦……我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幫我……」


    我迷迷糊糊地望著散落在腳邊的文庫本,遲疑片刻。同情不會為自己或對方帶來幸福,這是我在短短三十年的人生中學到的道理之一。我明白,非常明白。


    混蛋──我咒罵自己。


    我早已拿定主意,所以才會拉拉雜雜地說這麽多。


    「不過……」我說道:「我可以暫時回歸調停業。」


    琴美淌著淚珠,笑逐顏開。倘若我隻有十幾歲,看到她這般絕美的表情,或許會立刻成為她的粉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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