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鄉紳見一個三十多婦人劈頭蓋臉地衝過來跪下,嘴巴裏像是拜衙門喊冤似,紛紛望向鄭濟安。


    鄭家肇縣前宅後院,統共有十來名固定長工,逢年過節初一十五聘用短工跟店鋪裏來報信兒夥計也不少,鄭濟安是嚴肅一家之長,一大老爺兒們哪能將仆婦麵貌個個認得清楚,瞧了半會兒沒瞧清這小老婆子是哪個,直到成紀氏過來耳語一通,才算是明白前因後果。


    原來被那祖宗調戲,正是今日來家中瘦馬館姑娘。


    成紀氏老人兒精,瞧那田六姑做派,曉得打什麽主意,又低聲朝家主稟:“剛剛廳子裏見了一麵,夫人並不大中意,想要退回去……”


    田六姑見鄭家老爺不動聲色,又見成紀氏他耳邊窸窣,哭得愈大聲兒:“我這姑娘今日本要鯉躍龍門,脫了賤籍,剛剛鄭奶奶還當著大廳裏滿堂奴婢們誇我姑娘口頭伶俐賽過糖,跟名兒一樣般配,以後也不改了,這一鬧怎麽是好哇……”


    這麽一哭,倒還真傷感起來,擠出好些眼淚花子。


    能不傷感麽?籌謀了月餘生意,算是丟了水裏,白費自個兒一番苦心不談,把人重領回去,上等院子裏那些尖酸刻薄長嘴婆娘,肯定也得嘲笑自己,想來哭得是淒厲,引得眾人竊竊私語。


    成紀氏暗啐一口,心頭斥,這田六姑到底是市井裏出來老虔婆!心眼兒辣又舍得臉皮兒,將夫人話傳一半,省一半,光揀要害來說,如今鬧得這樣響動,也不過就是圖逼著老爺,順順暢暢地接了這筆貨罷了。


    這會兒,歡娘已經係好辮子,理順了衣裙,見田六姑哭吵不休,大抵也是猜出了幾分她算盤,從牆根旮旯下走出來,並不隨著一起哭,隻蹲下|身,攙住婦人肩:“六姑莫哭,莫哭。”聲音小小弱弱,低啁如晨曦光照中雛鳥兒,雖不含泣,眾人側目以望,一個個也是心生憐憫。


    田六姑見形勢喜人,一把抱住歡娘,愈發嚎啕:“哎喲我姑娘啊,你怎生得這般命舛,明明是個好性情人兒,如今也總算明珠投身,尋著個大善之家,卻——”


    歡娘一具小腰被兩臂粗藤老臂拽得連搖帶晃兒,坐船似,險些昏了頭,也不知這六姑哪兒來好演技,正想著,腰肉被六姑暗中一掐,頓時“啊喲”一聲,疼得眼淚飆出,終於哇一聲,哭了。


    一老一小,抱頭痛哭,好不淒慘,縣中一幹街坊大戶,先後搖頭,有一名德高望重老鴻儒捋須歎息:“倒是苦命,倒是苦命。”


    鄭濟安年歲大愛麵子,此刻已是麵色發暗,老臉燒紅,身上爬了蟲子一樣兒,千般不自,隻是個瘦馬,清白算得了什麽,可這形狀,倒是像自家將無辜人無端端給禍害了,還甩臉兒不認人,棄之如敝屣。


    鄭家家風厚道,鄭濟安跟其他讀書人沒兩般,又當過父母官兒,看重賢德寬和名聲,這景象,傳得歪掉,外人還當自己對待賤民奴婢手段殘忍,到頭來影響了自個兒家聲。


    鄭濟安再瞧這小瘦馬,雖頭低得下下,身子尚薄,一顰一展,卻分外動人,也看得出是個好胚子。


    罷罷罷,鄭濟安叫成紀氏過去拉兩人起身,又整肅衣袍,輕咳兩聲:“方才一場不過誤會,你家這姑娘剛進家門,女婢服侍男客規矩還不學熟,小題大做了,還差點兒叫校尉看了我家門笑話。”那祖宗調戲完了,裏頭睡得熱火朝天,自己還得外院,一頭熱汗地給他收拾爛攤子外加順麵子,鄭濟安心頭把那霍懷勳祖宗十八代都要罵出蛆兒來。


    田六姑一聽鄭老爺這話,大喜過望,眼淚變雜耍似,沒了,牽著歡娘手,給鄭濟安鞠一大躬:“老爺說是,剛剛也是我家姑……哦,是歡娘姑娘不懂事兒,也是歡娘自幼沒見過外男,姑娘家,總是臉兒薄,鬧了笑話,以後便由成大娘好生調、教了。”又朝成紀氏彎了一彎身子。


    **


    經這一鬧,歡娘卻是因禍得福,鄭家留住了。


    去往官衙立過字據,已過了半日。紙契上言明是為婢,並非納妾婚契,雖都是個賣,都是當下人,但具體職位一般契書上,也會注明得清楚。


    歡娘見成紀氏收妥一份,納入袖內,心中奇怪,瘦馬館姑娘個個按著妾室模子馴養,比奴市中婢子要精貴一些,主顧過來挑揀,多半是買來當妾,買回去當婢子丫頭,也不是說不可以,隻是有些殺雞用牛刀,暴殄天物。又想有部分主顧,喜歡先買瘦馬回家,用家規調養著,以後再收納入房抬一級,如此合心意,怕這鄭家也是如此。


    猜測歸猜測,今後路如何,還是得瞧老天,想多了也是急不來,歡娘收拾好心情,青天衙門門階下,就要跟田六姑分道揚鑣。


    成紀氏見田六姑支支吾吾,好像還有些交代,也通融地鬆了歡娘小手兒。


    兩人走到衙門前方一顆參天桐樹下,田六姑掏出帕子,抹了抹眼。


    歡娘看到,這回,她可是真哭了。


    眼皮子底下跑跑跳跳了好幾年丫頭片子,又經自己費心教化,平日再怎麽罵得口水直噴,臨到分別,總歸還是有些感歎。


    歡娘看得也是喉嚨管兒酸酸澀澀,眼睛一潮,隻死死咬住唇,捏住衣角。


    這是個喜日,按照瘦馬出館不成文規矩,哭不得。


    瘦馬本就是個浮萍命,容貴戶玩弄,就算前夕恩愛,說不準下一刻便被轉手於人,再一沾水,越發是浪打浮萍,隨水逐流。


    這跟娘出嫁截然相反,人家明媒正娶,越哭越旺,自己這側門進,就算是幹得一身龜裂,也得吞住眼淚,去做妾做婢。


    歡娘倒是不迷信這個,可田六姑忌諱。


    這怕也是後一遭跟六姑見麵了,就後順她一回心意罷……


    打從自己滿了十歲,六姑窮心思給自己找下家、抬價錢,有時還站常春館門口,扯住從上等廂出來,沒挑出滿意瘦馬貴人,大力引薦自己。看著也是好笑,可有什麽法子呢?歡娘歎息。


    少頃,田六姑壓了愁緒,捉了姑娘手,彎身叮囑:


    “歡娘啊,你這一去,就是鄭家人了,別事兒六姑沒能耐教,隻記住,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拿著一身骨氣錚錚,那是英雄好漢,不是咱們娘兒們,折腰要比硬骨難做。誰叫你生了這麽個被人遺棄命,誰叫當年那保嬰堂主事輸了銀錢,要補襠子,剛巧抱了你這命不好來堵骷顱眼兒?若你爹娘不丟你,你再窮得沒飯吃,總算也有骨肉相伴,若你保嬰堂長大,被沒生育好人家夫妻抱走,如今是個小閨秀也指不準兒。可這天下就偏偏沒有如果!跟你說這些,就是要告誡你,是這命,就別肖想一些不屬於自己道道。仰人鼻息,便收起你這年紀妄想,鄭家乖生做人,若得寵,好……可也不好,”


    說到這兒,田六姑歎了口氣,下意識撥弄了一番頭發,露出額上一小截兒燙疤,隔了這麽多年,仍是凹凸不平,肉芽叢生,又繼續:“……幾位主子,不得厚此薄彼,都得伺候好。普天下夫婦一體,多少薄命存了癡心,以為仗了男主子寵,得意忘形,怠慢了主母,下場如何,不用六姑多說。”


    田六姑語氣從沒像今日這樣和善,以前雖對自己也不壞,卻總有一股潑辣勁頭,歡娘聽她話裏藏話,也算是猜出個七八。


    這六姑原先被大戶人家趕出戶,臨走被主母鞭笞外加毀了容貌。


    還有什麽能叫一個女人對個身份低微婢子,趕走自生自滅都不解其恨,非要弄傷她相貌?


    想必這田六姑過往也算是風光過,但這風光代價太高,弄得流落風塵,麵龐帶疤,想嫁人也是難。


    就連常春館街尾那個橫肉綴生,滿臉匪氣殺豬醜屠戶,還想要個臉孔完整,沒缺失媳婦兒哩。


    聽六姑感慨完,歡娘也頷首,答應不負所望。


    常春館這六七年,別倒學得普普通通,偏偏就是養了一身軟骨兒,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談不上八麵玲瓏,倒也是巴心巴肝兒地收起鋒芒,乖順柔俏。比起那些因為不甘做妾,受不住調|教輕賤而被打得慘絕人寰瘦馬,自己倒是少受了不少苦。


    上一輩子,自己雖不是什麽憤世嫉俗文青,可正年輕著,也是個銳氣十足人啊,歡娘歎,不然也不會當頭給男友一耳光,不會落得個哭笑不得橫死街頭。


    可這偏遠古代,縱是貴婦嬌女,也得屏氣過活,何況自己?


    軟骨頭好啊。


    軟骨頭,骨頭難折。


    **


    回了鄭家,歡娘被暫時安排後邊兒小院下人廂房歇下,與鄭濟安小姨娘妙姐兒院子,隻隔著一條廊子,拐個彎兒便到。


    鄭家男仆跟其他大戶人家一樣,都是住南邊兒倒座房,緊挨著正門,以防賊護宅。


    婆子丫鬟們則西院一排青瓦平房內,緊鄰著灶房同後院,方便服侍幾名主子。


    與歡娘同住一屋,恰是那個瘋瘋癲癲活潑丫頭嫋煙。


    說了兩句,歡娘才知,嫋煙比自己長兩歲,今年已是十五了,去年被嫂子賣進鄭家。


    這丫頭倒也沒被別,就是話多,膽兒滔天,一見這忠實聽眾來了鄭家,今日便留下,高興壞了。


    歡娘被她捉著說了半會兒話,又聽了些鄭家大大小小情況。


    那嫋煙也是聽說了今日西院田六姑哭鬧那檔子事,自然忍不住問:“那校尉爺,可真是欺辱你啦?”


    歡娘搖頭:“我是個下人,貴客哪兒能瞧得起我,同老爺說一樣,是我多心了,沒見過世麵,白擔驚受怕了一場。”心頭卻啐罵哼斥,那登徒子,可別醉死。


    嫋煙拍胸脯兒:“幸虧不真,若他瞧得上你,找老爺將你要了去,你可算是走了黴運。”


    歡娘一愣:“那位大人,名聲不好麽。”


    嫋煙又來了興致:“該不是什麽正派好人兒,自從他來了肇縣啊,別看咱們老爺對著他當祖宗奉著,關上家門,每天晚上,都得把他罵得像孫子,罵那可叫一個漂亮,都能趕上茶館兒裏說書了,聽得格外帶勁兒……你呆久了就曉得了。”


    歡娘唔了一聲,心想也不奇怪。又聽嫋煙說:“不過哇,今兒你可是聽不到了,改明兒吧。”


    歡娘奇怪:“怎麽今天聽不到?”


    嫋煙道:“那校尉酒還沒醒,現還睡西院哩。縣裏衙門當差李爺拍馬屁,說什麽醉酒者不宜搬動,免得散了汗禁了風,今兒就不回旅舍了,鄭家住一宿,又通知了那霍爺副尉,老爺哪能說個不好。人家裏,咱老爺還怎麽罵?怕今晚上得要憋一夜,別急,明兒一走,肯定得罵雙份,聽得痛。”


    **


    兩名小丫頭侃來聊去,天色稍陰下來,歡娘才被成紀氏喚出去,說是老爺夫人飯前傳自己,交代今後鄭家些許事務。


    純粹當丫頭,哪兒又犯得著叫一對家主親自叮嚀,歡娘打著小九九,跟成紀氏屁股後頭,到了前廳,再等知道這鄭家買來自己意圖,果然是驚住了當下,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說個什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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