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倩娥明知他故意,暗啐一口,卻又聽得怪舒坦,隻覺他說什麽都像個羽毛搔到心底,見他一步步走近,高大身軀遮得頭頂一陣陰影,再忍不住,嘩啦一下站起來,用手抵住他胸膛,細如蚊蠅地怨:“冤家,逼得妾身都沒地坐了,怎麽是還讓妾身再給你磕兩個響頭,當做報酬不成!”


    話音一落,腰肢生生這男子一扭,柳倩娥一個失重跌了他懷,臉大紅,酥著身子,掄拳咚咚砸他胸前浩然官服:“還當你升了官,年歲漸長,該是一年比一年沉穩,脫了這身官皮還是這脾氣……”


    霍懷勳脾氣難改,正經事也暫時放了邊上,手掌一緊,將軟腰掐得愈牢,惹得懷裏婦人粉拳落了下來,才俯顱一個逼近,逗笑:“什麽脾氣?不愛爺這脾氣,怎麽還把爺箍得緊巴巴,爺都被你夾得透不過氣了!”


    柳倩娥聽他變回了稱呼,說話又開始沒個正形,再見他眉目飛揚,股股陽氣撲頭罩臉而來,察覺他對自己不無情意,不然也不會幫自己,心頭驕矜又生了大半起,說話也開始忘形:“什麽脾氣?不就是神龍不見首德性!以前就不談,光前幾日,才叫人遞了拜帖,說要上門,卻不見了人影,這不是拿人不當回數不是……”越說越是嬌。


    霍懷勳聽她說著後一句,才斂了調笑,緩緩鬆臂,麵色卻還是和藹:“磕頭就不必,我給你鄭家解決了一樁大事,你也得給我個好處,這才公道。”


    ··


    卻說柳嵩偏廳吃茶等著,待柳倩娥黑著一張臉出來,有些奇怪,忐忑著一顆心與姐姐一同離了別驛,登車回家。


    一路柳嵩見這姐姐臉色陰陰,半句話不說,是惴惴不安,一回宅,到了正廳,柳倩娥閉上幾扇門,打發了下人,柳嵩還沒喘個大口氣兒,迎麵被這姐姐劈頭一耳光,打得魂飛魄散,心裏一亮,當是自己當家賊事敗露,垮□子,栽頭跪下。


    柳倩娥還不解恨,猛抽冷氣:“現曉得跪了!你將家裏女人運出去時怎麽就不怕?我一直防著你自己偷,誰曉得你是幫人家偷!”


    柳嵩這才曉得會錯意了,倒是鬆了口氣兒,比起監守自盜,偷個無足輕重小婦人出去,總是輕一些,這姐姐哪是怨恨自己偷鄭家女人,分明是因為那對象才醋意橫生,捂著腫臉,叫苦連天:“姐,霍爺性子,你難道不比我清楚?他要東西,弟弟有本事能說個不字不成?”


    柳倩娥由憤慨中消下來,癱坐圈椅裏,通身無力:“我是奇怪韓婆子怎麽去了一趟鄉下就憑空沒了,是不是也是他背後搞出……”


    韓婆子突然告假一事,柳嵩本也奇怪,那日清晨被吵醒,這老婆子腫著一張臉說家裏死了人,要討假,他本是不立刻放人,誰想霍懷勳身邊長隨過來說了幾句,才不得不答應準放這家奴臨時走了。


    待衙門官司了結,回了花圃,那長隨又來提點,說是韓婆子此去再不會回鄭家,契銀瑣事日後會結清,柳嵩才生了懷疑,這會子被姐姐一說,才篤定下來,那韓婆子是一路伺候歡娘人,怕是撞了什麽不該撞。


    姊弟二人心裏都漸漸明白,卻都不作聲,半晌,柳嵩才歎氣勸:“歡姨娘來鄭家本來就是個天大笑話,哪有兒子死了再給兒子院子裏放個妾,這不是閑著沒事兒幹自找麻煩麽!無非就是那牛鼻子老道為了賺銀子戲耍姐夫哥,那姨娘放家裏沒半點用處,如今也算是派上些用場,起碼拴住了霍爺向著鄭家心啊——”


    柳倩娥聽得無來由氣,又欲掌嘴,柳嵩這才護好臉求饒:“得得,木已成舟怎是好,現霍爺可是……來找姐姐要人?”見其臉色大變,知道猜中,忍不住:“雖是個無足輕重,也不好就這麽給出去,姐姐是怎麽回複霍爺?”


    柳倩娥從沒像今兒這麽恨弟弟:“怎麽說?自然是叫他給我一條生路,別逼得太急!我家老爺還沒死,他那邊幫了鄭家,我這頭上趕著送個女人給他,這叫什麽事,叫人曉得,不氣死那老頭子,也得叫人戳破我脊梁骨!”


    柳嵩臉上不信,忙問:“姐姐這麽一說,霍爺也就答應了?”


    怎麽可能答應!算是沒將自己逼死,卻撂了個死期。


    那是個對女人相當極端家夥,她知道。不喜歡女人,縱是個玉女天仙,便是褪光了爬上來,他也嫌棄得不行,委委屈屈地恨不得那女人要來糟蹋自己。但凡有心思,又是能哄女人上天。


    當柳倩娥猶豫甚至有拒絕意思時,就看出他臉色不對勁了,隔了這大半時辰,柳倩娥現想著他眼神,都是膽寒。


    柳倩娥木然不語,心內又是湧酸,又是夾恨,想著先前還當他對自己情意不改,就是恨不能刨個地洞鑽進去,聽弟弟追問,額頭一陣疼悶,揮揮手,打發了下去。


    ~


    與此之際,莊子那邊傳來信兒,說是高姨娘前些日子開春換季時,染了疫症,雖請了大夫,卻沒熬過去,撐了個把月,死了。


    這事柳倩娥怕引發了老爺疾病,不敢多說,家人得了這奶奶嚴禁,上上下下也都瞞得緊。


    鄭繡繡曉得生母死了莊子上,隻木木呆呆,雖然並沒怎麽哭,魂氣卻是像被抽了小半走。歡娘看出她跟那高姨娘感情不深厚,但如何也是親生母女,現如今肯定是不舒服,碰著麵了免不了安慰幾句。


    日子轉瞬一遷,已是春末,趕上了端午,暖風熏得遊人醉,按慣例,城內百姓會攜家帶口往戶外踏青,順道逛廟會,尤其一些女眷,趁著這女兒節,是難得放風辰光,挨家逐戶出動環釵碧玉不少。


    鄭家雖風雨飄揚,也沒錯漏這節日。


    安排下,柳倩娥盤點好家中幾名女眷一道去城內寺廟祈福,鄭繡繡領著臘梅特地去哀求主母一道前往,柳倩娥見她這些時日消瘦不少,一雙眼本就大,如今是凹陷到了眼窩子裏,想她是待嫁人,隻怕家裏頭關久了害了病,影響了嫁杏期,到頭來害自己又得多一攤子事,也就答應下來。


    女兒節是日,一行人,柳倩娥由焦婆子陪著前頭,歡娘與鄭繡繡被嫋煙和臘梅兩人陪著後麵跟著。


    遊逛不消兩刻,幾人順著人流分散了些,除了嫋煙還跟得牢,那個向來不怎麽靠譜臘梅已不知去了哪兒偷懶。


    歡娘怕鄭繡繡腿腳不好被人撞了,一直牽得緊緊,倒是鄭繡繡,估計是許久沒出過門,東張西望,神魂不定,不住甩開歡娘手,腳步比歡娘還,又不聽喊,叫歡娘跟屁股後麵都跟不及,一直到了一處僻靜殿堂才停下。


    歡娘見沒兩個香客,又怕柳倩娥找不著人不喜,拉了鄭繡繡衣袖:“咱們過去吧。”鄭繡繡卻道:“這兒正好,我想一個人拜拜菩薩,你們先出去等等我吧。”語氣溫溫,又是不容置喙。


    歡娘不敢離開她,但見她執意,也不好拗,叫嫋煙去門口,自己卻幾座佛像後頭偷守著,卻有些奇怪,鄭繡繡並沒拜佛,隻四下張望,等大殿裏本就不多香客一個個離了,才跪倒塵埃,對準一麵金身佛祖,嘴巴裏念念叨叨。


    歡娘隱約聽見少女嬌聲灰塵懸浮半空起伏,因廟堂靜謐,字句聽得一清二楚,不禁一驚,又見鄭繡繡起身步走到大殿小側門外麵,左右一望,從寬敞衣袖內掏出一疊捆得牢緊蠟黃冥鏹,借著天井內香客留下清香,點燃焚起來,一邊燒,一邊仍是嘴裏默道:“……姨娘你安心上路……切莫怪我……”語氣不無愧疚。


    鄭繡繡到底是個不沾煙塵嬌小姐,大概是初次做這種焚香燒火事,笨手笨腳,一陣細風刮來,將、紙錢上火星子吹蹦到了袖子上,頓嚇得驚跳起來。


    歡娘本來想當做沒聽見,見這樣子,隻好趕緊過去,幫她拍打幹淨。


    鄭繡繡見歡娘突然出現,臉色青紅,隨即白了大片,被歡娘拉到一邊林蔭下青石墩下坐下,才呐呐道:“你,剛剛都聽見了?”


    歡娘大半猜出鄭繡繡跟高姨娘被陷害事有關,本想裝傻衝愣混過去就好,沒料這癡小姐心理素質不好,竟主動問出口,見她一雙美目灼灼,盯得自己生緊,隻得含糊:“都過去了。”


    這些日子鄭繡繡背著個大包袱,今日出外拜佛目之一就是為了化解心魔,見被歡娘發覺,倒也輕,將還沒燒化半張冥紙捏手裏,木木道:“我那兒花草,壓根兒沒少。當初爹爹和母親逼得緊,她運道不好,正攤上了,人家證據都擺上來了,我能有個什麽法子。隻沒料到她……竟然死了。”


    歡娘將她一具瘦弱脊背托抬起來,聽她自找托詞,並不出聲,隻心忖別人害你親娘,那是別人事,你何苦又再加踩一腳,那大奶奶跟你親娘不對盤,情有可原,你親娘卻不至於跟你有仇……鄭繡繡似乎看出她心思,站定身子,無端端笑了笑,笑得又是百般無奈,小小年齡卻像個滄桑老者似淒涼:“你可別瞧不起我,我這殘腳又能去罵誰呢。那年夫人病了,將我交給她養了幾日,她倒照得好……若不是她忙著取悅父親,連個下人都舍不得花辰光通知,我也不至燒壞了一隻腿……我如今給她燒些紙錢,每日給她念念經書,總算也對得住她了。”


    歡娘心裏一動,還沒出聲,兩個丫鬟已過來了。


    嫋煙見兩人遲遲不出,殿室裏又不見人影,已跟趕來臘梅前後找來。


    鄭繡繡又恢複纖纖碧玉儀態,臉上平展,牽了牽裙擺,將手搭了臘梅胳膊肘上,離了天井。


    歡娘心裏還波動著,與嫋煙後麵跟著一起過去主殿柳倩娥那兒。


    四人一前一後,正走人流攢動大雄寶殿門口,見階上走下幾名男子,除去左右幾名虞侯裝壯年家將,其餘個個錦衣絲袍,鎏帶束腰,打扮不似平頭百姓,中間一名身型格外高挺。


    今日是特殊節慶日子,天氣也適合出遊,城隍廟是人山人海熱鬧地,什麽身份人都有,就算當中摻進個王公貴胄,也算不上稀奇,可這幾人階上出現,卻還是尤其醒目,引得遊客從旁邊過都禁不住側目。


    歡娘個兒小,被前頭擋住了視線,學著旁邊人,剛揚長了脖子踮腳去看,卻見前麵鄭繡繡身子板一抖,腳步嘎然一停,繡花小鞋下像是粘了個釘子,再走不動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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