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將碗裏的狗食盡數吞下肚,舔舔嘴角,回味殘留舌上的牛肉香甜。我原以為禁錮在狗狗肉體的命運隻有痛苦二字,沒想到所謂的「用餐」還不賴。啊,高貴的我可不會像下賤的人類那樣化為快感的俘虜,隻是合理享受一下狗生。


    「吃得好乾淨,還要來點餅乾當飯後點心嗎?」


    菜穗笑著看我吃飯。她拿著三個咖啡色的固體,散發出刺激食欲的香味……嗯,那我就收下吧!我坐正身體,前腳伸向半空,擺出「握手」的動作。我的嘴裏不禁流出唾液,完全不受意誌控製。


    「真聰明。」


    棻穗將餅乾放進碗。我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別誤會,我絕不是成了食欲的俘虜。這是不讓對方察覺出我的特別,故意表現出狗狗的行為。沒錯,隻是這樣。


    「好吃嗎?」菜穗蹲下來,觀察我的表情。還不賴。我「汪」地叫一聲。聰明如我,住進這家醫院的三天內就學會自然表現出狗的情感反應。


    「太好了。」菜穗摸摸我的頭,接著將碗拿進食堂。她應該是要在食堂後的廚房清洗。我目送著她白袍底下的纖細背影離去。


    下賤的人類中,她算是好女孩。


    工作忙得要死,還硬擠出空檔來照顧在世上不過是隻流浪狗的我。三天前,菜穗拜托個性古怪的院長,好不容易讓奄奄一息的我留在醫院。若菜穗當時並未用盡全力說服院長……不對,更早以前,若菜穗並未在檢察醫院門窗鎖好之餘,發現埋沒在大雪中的我,這具黃金獵犬的軀殼也許早就失去生命跡象,而現在的我大概會一麵承受吾主的叱責,同時拚命將責任推到上司頭上。


    到世上短短幾十小時,已經欠下菜穗以狗的身分來說根本還不清的恩情。這份恩情究竟要如何償還呢?有了,過幾十年,菜穗逝世時,我再親自將她的魂魄引領到吾主的身邊好了。下定決心後,我打一個大大的哈欠。一填飽肚子,身體就會渴求睡眠。倘若我隻是普通的狗,大概會睡起懶覺。


    但我帶著崇高的使命來到此處。


    我輕輕搖頭,將睡意搖出頭蓋骨,沿著走廊前行。狗狗的肉球陷進走廊柔軟的地毯中,非常舒服。我左右張望著,優雅地在又長又寬敞的走廊上前進。這條走廊梢嫌陳舊,但置放高級家具。尤其是走廊盡頭的巨大壁鍾,雖然不再背負報時這項職責,但光坐落於此,便散發肅然起敬的莊嚴氛圍。


    我看遍走廊,其中一側有兩扇偌大的門屝,分別通往食堂和飼主們的交誼廳,兩間房都大到足以舉辦舞會。再往前走,壁鍾前有一扇小門通往廚房。走廊另一側的牆壁則是四扇巨窗,明媚陽光從中灑落。


    我作為魂魄的引路人,看過太多醫院這類場所。然而,這家醫院和我見過的明顯不同。一般醫院,絕不可能將可能帶有病菌的動物留在裏頭。


    事實上,菜穗最初將我帶回洋屋時,胖胖的中年護理長就瞪大眼睛說:「馬上帶它離開。」菜穗難得強硬地堅持著,「這麽做,它就太可憐了。找到別的飼主前,請讓它留在這裏。」


    一時間,兩位護士劍拔弩張。在菜穗絕不屈服的眼神中,護理長歎一口氣地敗下陣。「院長同意的話,我就沒話說了。」


    雖然菜穗在護理長前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強硬,但當她帶著慢慢回溫,體力也逐步恢複的我拜訪醫院的老大——也就是和院長談判時,心情還是十分緊張。她敲響醫院三樓,掛著「院長室」門牌的那扇門時,手還微微顫抖。我並未錯過這一幕。


    「……進來。」


    門的另一邊傳來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菜穗帶我進房。殺風景的單調室內放著上年紀的桌子和塞滿醫學專業書籍的巨大書櫃。


    「什麽事?」


    「那個……呃……院長,這孩子迷路了,可以讓它留在這裏嗎……」


    瘦削中年男子抬起頭,目光從粗框眼鏡後方上上下下打量著我。


    「你知道這裏是哪裏嗎?」


    「……知道。」


    菜穗縮著身體,以幾乎快聽不見的聲音回答。


    「知道還要把狗留在這裏?」


    「……」


    菜穗一句話也答不上來,隻能低著頭。我無意識地從喉嚨深處發出低吼。棻穗跪在地上,摟著我的脖子,撫摸我的頭。她該不會以為我會撲向院長吧?


    這怎麽可能,高貴的我才不會做出那麽野蠻低俗的事。


    「那個……我會把它養在外麵,這麽一來就不會對患者們……」


    「不可以。」


    院長一句話就否決掉提議。


    怎麽會有這麽無情的男人。我對院長的厭惡感湧上心頭。等這個男人死去時,我先把他的魂魄放在海底泡上幾天。我提高低吼的音量,下定決心。然而如今得先改變院長的心意才行。這家醫院是我的新工作地點,須在這裏住下來,完成上頭交代的使命,往後才可以回到引路人的正職。


    沒辦法了。


    我集中精神。死神的能力並未因為封印在黃金獵犬中就消失。我的存在比人類還高好幾個等級,幹預人類靈魂,暫時操縱他們的書行舉止,倒不是不可能的任務。


    不過,幹預受肉體保護的靈魂並不容易,但如今我擁有肉體,很快就能讓人類察覺到我。一旦引起注意,幹預靈魂就簡單多了,隻要對上眼就行了。目光和意識連結。視線相交,我就觸碰得到人類藏在靈魂之窗深處的魂魄。


    這就類似人類說的「催眠術」,但催眠術無法跟死神的能力相提並論。我不僅可在某一限度內操縱人類行為,要讀取人類的心思也不成問題。他們處於睡眠狀態時,我甚至可以進入對方的夢鄉。


    但我打算使出這招的前一刻,院長開口:


    「你要養就養在屋裏。」


    意料外的回答害我忽然茫然不已,瞪目結舌地愣住。


    「咦?可以嗎?」


    菜穗也不遑多讓,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圓了。


    「動物可以為患者精神帶來正麵影響。要養的話,就養在接觸得到患者的室內。」


    「啊,這樣,那個……」


    菜穗一時語塞,似乎不曉得怎麽回答。


    「還有什麽事嗎?」


    「沒有了,謝謝您。」


    棻穗深深低下頭,我也跟著點頭致意。院長有些訝異地看著跟著行禮的我,沒好氣丟下「你要負責照顧它。」就將視線從我們身上移到桌上文件。


    事情如此發展著。


    三天前,本人無法抵擋的魅力受到認可,甚至遠勝過散播病菌的危險性,在這家醫院建立療愈大家心靈的穩固地位。人類好像把我當成「吉祥物」或「寵物」。問題是,不管我神聖莊嚴的氣質再怎麽撫慰患者的心靈,倘若這裏是普通醫院,還是不會讓我在屋裏走來走去。


    我在走廊上集中精神,嗅到空氣摻著一股甜膩腐敗的嘔心氣味,並往味道的來源前進。接近走廊盡頭前,出現一座通往樓上的巨大樓梯。


    我知道這股味道。雖然狗的嗅覺很靈敏,但一般的狗兒應該聞不到。我察覺得到氣味,並非因為我身為犬輩,而是死神的本質。一旦領悟到大限將至,人類會散發出一股獨特的氣味,而這隻有地位崇高的靈體集中精神時才感知得到。


    如果人類對自己的人生心滿意足,平靜坦然地接受死亡,就會發出宛如嫩葉般的清香。擁有這種香味的死者,將會毫不戀棧地順從我們的指示,前往吾主的身邊。比較麻煩的是散發出果實瘸敗般,過於甜熱氣味的死者。他們對自己的一生遺留強烈悔恨,不願接受步步逼近的死期。我們死神稱這種人發出的惡心氣味為「腐臭」。


    人類死前發出的「腐臭」愈濃


    烈,受到「依戀」束縛而成為地縛靈的機率就愈高。如今,樓梯上傳來的陣陣腐臭濃得令人忍不住皺眉。


    沒錯。這裏並非普通醫院,而是臨終關懷醫院,也稱「安寧療護病院」。


    這是罹患不治之症的人們臨終之處,他們在這裏緩和肉體和精神的痛苦,度過人生最後一段時光。


    我抬頭望向樓梯,伸個大懶腰。藉著黃金獵犬的軀體到世間已三天,我習慣這具肉體,也習慣這家醫院了,再不開始工作,囉哩叭嗦的上司肯定要碎碎念。


    吾主賦予我的使命,正是接觸醫院中可能成為地縛靈的患者,讓他們從「依戀」中解脫。雖然這份工作並非我的本意,但隻能全力以赴。我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梯,往彌漫著「腐臭」的二樓走。


    接下來,就是住在黃金獵犬中的我第一份工作。


    2


    我爬到二樓還剩三個台階的位置,眼前就是護士眾一起工作的場所。好像叫做「護理站」。我伏低身體,小心別讓護士發現。話說回來,護理站這稱呼到底打哪來的?國外來的名詞嗎?


    我無在理解人類為何要使用這種外來語。


    我在這個國家擔任多年引路人,雖然對低俗的人類沒什麽興趣,但工作中漸漸對人類創造出來的音樂、繪畫、藝術和文化產生濃厚興趣。或許因為相處久,難免偏心,但我始終認為日本創造出來的「和、敬、清、寂」是至高無上的文化。這股文化的內蘊,最能將人的精神打磨得寧靜、莊嚴與美好。然而,最近海外文化大舉入侵,將如散落的櫻花瓣般無常卻美麗的文化驅逐出境。我常心痛不已,對舶來文化敬謝不敏。要我積極使用外來語,光想就要吐了。


    啊……不是高談闊論文化的時候。


    我彎著身子,轉動眼睛窺探護理站,兩名護士正在忙進忙出,其中一名就是菜穗。她們檢查著記錄和藥品,沒注意到我。我獲準住在這棟房裏,但活動範圍僅限一樓。若被抓到溜進設有病房的二樓,最糟的後果是掃地出門。


    我不禁口乾舌燥:心跳加速。


    就是現在!我四腿使力地一口氣跳上三個台階,迅雷不及掩耳地穿越護理站,衝進二樓走廊,藏身在盆栽的後方,同時觀察身後。護士似乎並未探頭察看這兒,顯然沒被發現,我鬆一口氣。還沒被封印在黃金獵犬的身體前,別說不用在意人類的眼光了,地心引力和牆壁也限製不住我,現在有夠麻煩的。


    我看遍走廊。


    寬敞的長走廊與一樓幾無二致,兩側各設五間不同的房間。


    在菜穗這三天來告訴我的事情中,我收集到資訊,這裏的病房僅共十間,都是單人房。也就是說,最多十個人同時住院。問題是,收這麽少的病人,這家醫院撐得下去嗎?現在別說十個人,一半的病房都住不滿。


    我湊著鼻子猛聞。洋房不僅寬敞,挑高也高,但窮奢極侈的走廊充塞令人窒息的甜膩腐臭。究竟哪些患者會變成地縛靈?我尋著彌漫整條走廊上的強烈來源。


    ……怎麽回事?我聞了十幾秒,不解地歪起脖子。


    一……二……三……四……


    走廊充斥四種腐臭。


    每個人的腐臭都有些不同。隻有幾個患者,居然有四種腐臭。換句話說,這裏的患者幾乎都是地縛靈的預備軍,我須解決所有人的難題。一想到這裏,眼前一陣黑。在這樣的時代和國家,地縛靈出現頻率再怎麽高,幾十人頂多一個。要是心中沒有強烈的「依戀」,人類不會輕易變成地縛靈。當人的靈魂脫離軀殼,獨自兀立世間時,就宛如赤身裸體地暴露在寒風中,苦痛萬分。


    但這裏多數患者都散發出腐臭,不太尋常了。


    難道正因此處有這問題才派我來嗎?這下事情難辦了。


    我回頭張望,確定到處都見不到護士,迅速跑進最近一間傳出腐臭的門屝,並用前腳的肉球勾住門縫,把往旁開的門推開一小道空隙,身體再滑進門縫。


    我潛入約五坪的房間。


    我提高警覺地看一遍室內。一如走廊的印象,這和一般病房大異其趣。此時,門在背後靜靜關上,宛如有生命一般。


    歐式家具為空間妝點出古老高貴的氣質。牆麵設著一扇大窗,前方則擺著一張稱為「床」的西式臥鋪。一名男人躺在裝飾著雕刻,優雅厚重的床鋪上。


    「……狗?」


    床上的男人注意到我,一時目瞪口呆。


    槁木死灰——這是男人的第一印象。乾燥枯黃的皮膚包裹著從病人服袖口露出來的手骨。他的雙頰凹陷,眼睛周圍烙著深深陰影,而看著我的雙眼眼白呈現出蛋黃的暈黃。我長年擔任引路人的經驗告訴我,這是肝髒無法正常運作的黃疸症狀。


    一般人看見他這副德性,想必輕易領悟男人的大限將至。


    「啊……我記得菜穗說她養了一隻狗。」


    男人自言自語。


    菜穗似乎跟患者們提過我,這麽一來事情好辦多了。真是能幹的少女。一想到菜穗,我的尾巴便不由自主地左右擺動,這種生理反應代表什麽?


    不知從我的尾巴擺動聯想到什麽,男人的表情變得比較柔和,還對我招手。原來如此,這就是「寵物」的工作嗎?利用與生俱來的可愛讓人類放鬆。這或許是非常有意義的職業。不過和我的本業「引路人」比起來倒不算什麽就是了。


    我靠近床,男人的手有氣無力地伸向我,撫摸我的頭。他的掌心比菜穗堅硬粗糙多了。不過,我不討厭。人類這麽低等的生物居然敢摸我這顆高貴的頭,原是無禮至極的行為,但這副狗狗的身體似乎很樂意受人撫摸。


    又是一個臨時軀殼的新發現,我一時陷入沉思。接下來怎麽做?我由吾主創造出來,是「為魂魄帶路的死神」,從未做過其他工作。不對,就算不是我,其他死神應該也不知道接下來怎麽做吧?這種事過去沒發生過,我們這種高貴的存在居然紆尊降貴地降臨世間,直接和還活著的人類接觸。


    總之隻能先從辦得到的事情做起。我吐出一口氣,眾精會神地凝視撫摸著我的老人,幾乎要把他的身體看出一個洞來。不久,我的雙眼看見男人體內的器官。我繼續注視著男人的內髒。


    「那個」就在右邊腹部,那是幾乎有小嬰兒頭那麽大的腫瘤,而且已經深入肝髒,宛如融解般地擴散到四周,一路侵蝕到膽管,阻礙膽汁的流通。


    大概剩下一個月。我估量著男人所剩無幾的時間。


    死神無法左右人類的壽命,但完成引路的工作,還是得具備各式各樣的能力,看穿人類病徵就是必要之一。假設男人隻剩一個月,我就須在一個月內幫助男人從「依戀」中解脫才行。


    「你叫什麽名字?」男人問我。


    我不假思索回答:「我叫『李奧』。」


    口中卻發出「汪」 一聲。


    「這樣啊,你叫李奧啊。」


    這下換我瞠目結舌。他如何從剛才的叫聲聽出我的名字?不過,疑問隨即消失。


    「菜穗好像有說過。」


    這男人肯定知道狗不會說話,那又為何要問我呢?人類的思考邏輯很難懂。我歪著脖子等待他下一句話。既然問我的名字,禮貌性該報上名來。可是,左等右等,男人心事重重地望著窗外,同時輕撫著我的頭。


    男人太沒禮貌?還是這種禮貌不適用於狗呢?我無計可施地從男人骨瘦如柴的手臂間望向點滴袋,上頭寫著「南龍夫」,這就是男人的名字吧。


    陽光從窗口流泄,照在南的側臉上,但他的臉色還是很蒼白,毫無生氣。南將窗緣的黑色物體拿在手裏並舉至麵前,一臉愛憐地看著。


    那是什麽?隻是塊黑石頭,實在不值得他小


    心翼冀地捧著。


    南盯著那塊宛如木炭般又小又髒的石頭一會,接著緩慢轉頭看我。他微微張開乾裂的嘴,安靜地說:


    「我啊……就快死了。」


    我知道啊。


    這男人沉默多久呢?我讓南繼續撫摸我的頭,心不在焉地思考著。


    說完「我就快死了」這句話,南就反覆看著手中的小小黑石頭,以及窗外湛藍得不見雲彩的天空,三天前的暴風雪宛如一場騙局。我以為他講完「我就快死了」就會侃侃而談自己的「依戀」。但等到地老天荒,他還是沒開口的意思。


    我的頭被摸太久,好像要磨擦生熱。再這樣下去,美麗的金黃色毛發會不會隻有頭頂變得稀疏?唉……有完沒完啊?我歎出一口帶著狗食味的氣,「汪」 一聲。


    南微微顫抖一下,他與我的視線交會。下一瞬間,我掌握住南的意識。南注視著我的目光逐漸失去焦點。對付他這種軟弱的人根本不費吹灰之力。死亡的恐懼和對過往人生的悔恨已讓他的靈魂虛弱不堪,我輕易幹預對方的靈魂。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請你把前因後果告訴我吧。這對身體不會有壞處的。告訴我,什麽樣的「依戀」捆綁住你的靈魂?


    我催促著南的意識。


    「那是二戰結束前不久的事……」


    南彷佛被什麽東西附身地娓娓道來——當然是在被我附身的情況下。不過,光是聽片麵之詞,不足以得到正確的情報。我再次集中精神,意識與南同步。染成模糊暗褐色的影像逐漸流進腦海。


    這是刻在南靈魂深處的記憶,捆綁住他的回憶鎖鏈。雖然有點不厚道,但這是工作的一環。讓我瞧瞧你的過去吧!


    我閉上眼睛,將意識交給記憶的洪流。


    3


    這是真的嗎?南龍夫坐在雜草叢生的河堤自問。他眼前的世界驀然扭曲,渾濁得宛如隔著骯髒又皺巴巴的膜,迫使他產生質疑的念頭。時間之流逐漸變得黏稠滯悶,自己好像在河堤坐上數十小時。然而,時間剛過中午,太陽雖然染上淡淡紅暈,但位置離地平線還很遙遠。


    他衝出家門到現在,頂多隻過兩、三個小時。


    不過兩、三個小時,但他感覺自己已將目前十八年的人生全回顧一遞,如臨終前的人生走馬燈。當他茫然地眺望水麵時,背後傳來踩在草地上的腳步聲。


    「你在這裏做什麽?」


    頭上傳來好整以暇的嗓音,撕去龍夫與現實間的薄膜。


    「沒什麽……」


    龍夫頭也不回地答。不用回頭,他也知道聲音的主人。


    「才不是沒什麽好嗎?沉思這種事一點都不適合你呢。」


    對方半開玩笑的口吻讓龍夫將嘴巴抿成一條線。自己都這麽痛苦了,居然還有人說風涼話,讓他的氣不打一處來。


    「不用你管!」脫口而出的語氣尖銳到連自己也嚇一跳。背後的人並未答腔。她是被口沒遮攔的話氣得跑回家嗎?後悔和恐懼緊揪著胸口。龍夫急著想回頭,但他感受到附近的氣氛微微改變,一道人影在身邊的草堆坐下來。


    「發生什麽事了?說給姊姊聽。」


    檜山葉子穿著一身紫色和服,眯起細長鳳眼,溫柔微笑著。她僅僅這樣笑著,龍夫就覺得四周明亮起來。龍夫反射性地低下頭,不想讓大自己一歲的青梅竹馬,同時也是他的心上人,瞧見自己喪家犬般的窩囊表情。


    「跟葉子姊無關……。」


    低著頭的龍夫小聲地說。


    「咦?話不是這麽說哦,不久前我們還是一起玩的好朋友呢。」


    「什麽不久前?都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


    「這樣呀?時間過得好快啊。」


    「肯定是東京太好玩了,你才會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吧。」


    一年前,葉子拋下在故鄉工廠上班的自己,到東京的女校念書。


    「東京那種地方無聊得很。大家都端著架子,沒一個會爬樹的。」


    「在東京根本不需要爬樹。」


    「不會爬樹,怎麽摘橘子?」


    「不過是橘子,買的不就好了?反正葉子姊家有的是錢。」


    忍不住說出夾槍帶棍的話,龍夫的臉因為自厭而扭曲。


    「橘子還是要自己摘比較好吃。」


    葉子不以為意。


    「……你可以這樣出來嗎?之前不是才惹叔叔生氣嗎?」


    龍夫望向遠處的山丘上。走路約三十分鍾的山丘矗立著巨大的洋房,那就是葉子的家。明明沒有約好,但葉子從可能遭受空襲的東京回來後,幾乎每天都來河堤報到。龍夫也一樣。在材料不足、產能變差的工廠工作到一個段落後,總會一直線地奔向這裏。


    「來的時候倒不辛苦,畢竟是下坡。回去就累了點。」


    「你為什麽每天都要到這裏?」


    龍夫的語氣活像鬧別扭的孩子。


    「當然是為了來見你呀。」葉子平常地道,她從束口袋拿出一顆糖果,用食指撚起塞進龍夫的嘴。「給你,這是我從家裏帶來的,很好吃。」


    龍夫不曉得怎麽回應葉子的坦白,無言舔著口中的糖果。入口即化的甜味裹著舌尖。戰爭開打至今逾四年,物資缺乏愈來愈嚴重,糖果這種奢侈品很不容易取得,尤其對龍夫這種一窮二白的人來說。


    葉子的話隻是在尋他開心嗎?


    龍夫細細嚐著久違的甘甜,皺起眉頭。


    葉子和龍夫小時後進同一所學校,回家又同一方向,經常玩在一起。地點正是這個河堤。當兩人逐漸成長,葉子開始常常請龍夫去自己家玩,那時龍夫也逐漸察覺葉子和自己不在同一個世界。在葉子家見到她的父親時,不管穿著打扮,言行舉止,抑或言談中流露出來的知性,他都和鎮上男人截然不同。


    龍夫很崇拜葉子的父親,但對方對這個和女兒過從甚密的少年沒什麽好感。兩個人進入青春期時,葉子的父親禁止她和龍夫見麵。那時也是龍夫對葉子的感情從友情轉成愛情的時期。


    葉子的父親十分繁忙,常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戰爭開打後更是如此。因此,兩人要避開父親的監視偷偷見麵不難。而且,愈受阻止,兩位年輕人愈不聽話地頻繁在河堤幽會,互相傾訴見不到麵的日子中的點點滴滴。一年前,葉子前往東京的前一天,兩人臨別之際,她將柔軟的唇印上龍夫的臉頰。到東京後,兩人依舊透過書信連絡。隻是,龍夫的不滿悄悄萌芽。自己愛著葉子,可是他完全猜不透葉子怎麽看自己。她認為自己僅僅是青梅竹馬般的弟弟嗎?還是跟自己抱持同樣的心情呢?


    時光流逝,龍夫發覺得自己不過是在工廠出賣勞力的人,和葉子隔著一條深不可測的鴻溝。


    「話說回來,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麽沒精神?」


    葉子自己也含著一顆糖果。


    「都說跟葉子姊無關了。」


    「……是嗎?既然無關也沒辦法,我不會再問了。」


    葉子冷淡的反應讓龍夫忍不住抬起頭。他已經顧不得自己臉上什麽表情,深怕被身旁的女性拋棄。


    葉子看著龍夫,嫣然一笑,臉上的表情就像看著孩子。


    「做為交換,你試著自言自語看看。」


    「自言自語?」龍夫不明白她的意思。


    「沒錯,自言自語。這麽一來,心情可能會變輕鬆也說不定。」


    龍夫咬緊牙關。不這麽做的話,鬱積在內心深處的情緒就會爆發。告訴葉子也沒用。沒錯。說了隻會變成吐苦水。男人——尤其是大日本帝國的男子漢,絕不可以向女人訴苦。龍夫咬緊牙關,試圖吞回話。然而,落進胃裏的話伴隨著強烈的反胃感逆


    流回口中。


    「……我收到……紅紙(注一))了。」近似嗚咽的聲音從理當咬得死緊,毫無縫隙的牙齒間溢出。下一瞬間,龍夫潰堤似地吶喊:「我收到紅紙了!我要出征了!我很快就會死了!」


    (注一:日本徵兵的召集令。)


    雙腿抖得不像自己,那股顫抖隨即擴散到全身。心裏其實已經有覺悟。戰況愈來愈激烈,徵兵年齡從去年的十九歲下修到十七歲,從小就在深山老林裏跑來跑去的龍夫是甲種體格。雖然免於即刻入伍,但隨時可能接獲徵召。盡管如此,當召集令真正送達,上戰場一事迫在眉睫時,龍夫第一次近距離感受到死亡的威脅。


    葉子靠近龍夫,手臂繞在他的頸上。不可思議地,龍夫立刻平靜下來。


    「很害怕吧。」


    葉子溫暖的勸慰環抱著龍夫的身軀。


    「才沒這回事。」龍夫不甘示弱地仰起頭。「為了國家,我死不足惜。我一點都不害怕,隻要是為了日本帝國的勝利而戰……」


    「不會勝利的。」


    葉子的低語,輕輕掩過好不容易從聲帶裏擠出聲音的龍夫。


    「什麽意思?」


    龍夫目瞪口呆,無法理解她在說什麽。


    「戰爭很快就會結束了。這個國家……不會勝利的。爸爸是這麽說的。」


    葉子寂寞地微笑,並用欲言又止的緩慢語調再次重申。


    龍夫緊張地環視周圍。憲兵應該不會出現在這種窮鄉僻壤的河堤上,但他無法壓抑確認剛才的話有沒被誰聽到。


    「別擔心,這裏隻有我們。」


    葉子道,仿佛看穿龍夫的心。


    「你憑什麽這麽說……日本怎麽可能會輸……」


    他一句話講得七零八落。


    「我爸的朋友全都知道日本沒勝算了。政府好像也有意透過『蘇維埃』與美國交涉(注二)……」


    (注二: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日本海軍實際上已無法繼續執行作戰任務,雖然以軍事參議官會議為首的日本政府公開表示打算繼續堅持與同盟國作戰,然而日本高層也開始私下拜托保持中立國立場的蘇聯(即蘇維埃)就和平一事進行談判。(ps:日本隻向中英美法等同盟國宣戰,蘇聯因為在波蘭、波羅的海諸國、烏克蘭等地的潰敗,同時也因諜報人員得知日軍在中國戰場很吃力,所以大膽地和日本簽訂互不侵犯條約,命令西伯利亞的部隊向西移動))


    「怎麽可能……」


    日本是崇拜天皇的神之國


    隻要人民團結一致,神風就會吹響勝利的號角


    這些口號從小就在父母及老師的灌輸下,深植在龍夫的意識裏。若這句話並非出自葉子的父親之口,想必他會一笑置之:「日本不可能戰敗。」然而,葉子父親的話要比父母和老師的話來得真實多了。葉子的父親是這裏的王者。單槍匹馬從窮鄉僻壤進軍東京,成立貿易公司,成為富甲一方的名士。後來擴展事業版圖,他在鎮上也開設工廠,為家鄉貢獻許許多多。


    「父親打算近期內就帶我們離開日本,他已經開始準備了。」


    「怎麽會……你騙人吧……」他滿心期待葉子接著說出:「騙你的呢,你還真的信啦?」可是葉子一臉憂心忡忡地盯著龍夫。


    他聽見土崩瓦解的聲響。


    日本會輸,而且葉子要舍棄這個國家。滅頂在負麵的情緒中,龍夫感受到比最初強烈百倍、甚至千倍的顫栗侵襲全身。前一刻,他倍感害怕,阻想要保護國家、保護心愛女性的使命感勉強壓抑住死亡來臨的狂暴恐懼。如今,這股力道消失無蹤,要將暴動的猛獸再度關回籠裏,是不可能的任務。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逃避死亡是生物本能。


    龍夫的心思全集中在此,眼前逐漸蒙上一層鮮血般的紅黑色。


    「……沒事的。」溫軟的雙手依然環著他的頸項,鼻尖縈繞著一股綠草般的清香。「冷靜下來,沒事的。」


    熱到要沸騰的腦漿終於逐漸冷卻。


    「我也有件事非告訴你不可,你願意聽嗎?」


    葉子抱著龍夫的頸子,在他耳邊低喃。非告訴我不可的事?心中雖然有不祥的預感,但龍夫逆來順受地點頭。葉子有些支吾其詞地續道:


    「不久……我就得嫁人了。」


    「什麽?」龍夫錯愕地驚呼。葉子的意思慢慢滲進腦中,眼前一片雪白。與接獲紅紙時不相上下的衝擊竄過四肢百骸。龍夫從聲帶擠出毫不像自己的聲音,「跟……跟誰結婚?為什麽?」他氣若遊絲又尖細地問。葉子鬆開手,凝視著河麵。


    「我爸認識的貿易公司董事長兒子。聽說是華族(注)世家。不過,雖說是華族出身,但不過是不會做生意、為錢所苦的貧窮華族。他從東京逃來這裏,現在在我們家吃閑飯。」


    (注:日本於明治維新後至《日本國憲法》頒布前(一八六九年~一九四七年)的貴族階層。)


    明明是自己的未婚夫,葉子卻像在說別人家的事。


    「你喜歡……那個人嗎?」


    龍夫的聲音還是一樣尖銳。


    「怎麽可能喜歡那種像扁青蛙般的男人,靠近他就讓我全身起雞皮疙瘩。」


    葉子撿起腳邊的小石頭,朝河麵水平擲出。石頭在水麵上彈跳幾下。


    「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和那種男人……」


    「父親決定的。對方想要父親的財產,白手起家的父親則想要有個『華族』親戚。實在荒謬。日本一旦戰敗,華族就會一文不值。」


    龍夫不知道該說什麽。葉子為什麽要把這件事告訴自己呢?


    「龍夫,」葉子的嘴唇湊近龍夫的耳邊,呢喃似的口吻蘊含強大的決心。「要不要和我遠走高飛?」葉子的氣息撩撥著他。


    「……咦?什麽?你說什麽……」龍夫的舌頭不聽使喚。他一定聽錯了。這一定是收到紅紙以及葉子要嫁人一事,讓自己陷入混亂而產生的幻聽。龍夫打算說服自己。然而,葉子彷佛要阻止他的逃避,斬釘截鐵地繼續道:


    「我們一起逃走,逃到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兩人一起生活。忘了紅紙的事,忘了我結婚的事。」


    「這……這種事怎麽可能辦得到……」龍夫的表情硬硬。從為國奮戰的使命中逃開——怎麽做得出來這麽可怕的事。


    「為什麽不可能?」


    葉子繞到龍夫的正麵,注視著他的雙眼。龍夫一下答不上。


    「你又沒家人,逃兵也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不是嗎?」


    葉子的話刺傷龍夫,他血色盡失。自己的確沒家人,母親在懂事前就過世了,父親也在幾個月前的工廠意外中喪命。目前收留他的叔父一家人,對於家裏平白多出一人吃飯的事表現出赤裸裸的不滿。當他收到紅紙時,叔父壓抑不住滿臉的笑容。自己沒有家人了——這是龍夫胸口下永遠的痛。


    父親死後,他花費數月才讓傷口結痂,如今又被狠狠撕裂,血肉模糊。就算對方是朝思暮想的女子,他也無法聽聽就算。正想開口反駁時,葉子將自己的額頭貼在龍夫的額上,發出「咚」 一聲小小悶響。


    葉子呢喃地道:


    「我願意成為你的家人。」


    一瞬間,怒氣在龍夫的口中煙消雲散。


    「我願成為你的家人,永遠在你的身邊。所以請保護我……不是保護這個國家。」


    「葉子姊……」


    思緒捆成一團結,他找不到話。


    葉子退開後起身,臉上浮現向日葵般明燦的笑容。


    「還有很多準備工作,明天午夜十二點在這裏碰頭。不管你來不來,


    我都要離開這裏。不過,如果可以,兩個人總好過一個人……我會等你的。」


    葉子輕盈地翻過身子,爬上河堤。龍夫無言地目送她的背影。


    葉子消失後十幾分鍾,龍夫還坐在河堤,盯著水麵煩惱。


    葉子是認真的嗎?自己又該怎麽做?


    背後傳來腳步聲,龍夫以為葉子又回來了,他連忙回頭。然而,眼前是素昧平生的男人。年紀約四十出頭,天氣明明不怎麽熱,一臉橫肉的臉龐卻泛著油汗,上好的西裝也圈不住突出下垂的肚腹。男人後方停著一輛黑頭車,虎背熊腰的壯漢坐在駕駛座上。


    才看一眼,龍夫就沒來由地討厭起這個男人。不止是他醜陋的外表,還有明明望著自己,卻像在看路邊石頭的眼神。他心裏冒出負麵情緒。


    「你們說了些什麽?」男人抖著雙下巴,沒好氣地問他。


    「什麽?」


    這是什麽意思?


    「我問你和葉子說了些什麽?」


    醜陋的男人直呼葉子名諱,龍夫下意識地握緊拳頭。


    「你是誰?不關你的事吧?」


    「當然有關。葉子是我的妻子。」


    男人臉上浮出露骨的優越感。龍夫領悟男人的身分。他就是葉子的未婚夫。


    「不準你再接近葉子。你和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男人的措辭十分妄自尊大,刺激起龍夫的自尊心。他產生強烈的反彈感。


    「誰要你來多管閑事!我是……」


    「南龍夫。你是葉子的青梅竹馬吧!」


    龍夫被指名道姓,一時無言。


    「調查妻子的交友狀況有什麽不對。我還知道葉子自從回到這裏,每天都會和你見麵。不過,你也別太得意誌形,那女人是我的。」


    男人眼裏閃爍著赤裸的欲望。龍夫對男人的厭惡,進一步化成想吐的衝動。


    「葉子姊才不是你的妻子!」


    「那女人很快就要嫁給我了。你就想著那女人被我抱在懷裏,滾一邊涼快。」


    龍夫怒氣高漲,憤怒將眼前染成一片血紅。他掄起拳頭揮向男人的臉。快觸及時,旁邊猛然伸出一隻手抓住龍夫的手腕。往旁一看,黑頭車的司機會幾何時站在他們身邊,朝他伸出如樹幹般粗壯的手臂,接著,對方猝不及防地提起穿皮鞋的腳,踹在龍夫的肚子上。幾乎要被踢出洞來的強烈衝擊流竄全身,他的嘴裏湧出黃色的胃酸。


    葉子的未婚夫抖著雙下巴,樂不可支地腑瞰趴倒在地的龍夫。龍夫從咬緊牙關的齒縫間擠出一句話:


    「……你不過是個窮華族。」


    原本還在哈哈大笑的男人臉色大變,噘起嘴唇,露出牙齦,朝司機使一個眼色。司機麵無表情地點頭,再度踢龍夫幾腳。龍夫蜷縮著身體,忍受對方的暴力相向。葉子的未婚夫朝他吐一口口水。龍夫痛到動彈不得,隻能任由口水吐在自己臉上。


    「葉子無法從我身邊逃走。你真的為葉子著想,就不要輕舉妄動。嫁給我才是那家夥最幸福的歸宿。和你這種窮小子私奔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氣得印堂發黑的男人撂下狠話,又吐一口口水。


    這人發現他們私奔的計畫了嗎?龍夫有氣無力地抬起頭。


    「走。」男人催促司機走人,晃動著一身肥肉地爬上河堤。


    載著兩人的車子排出廢氣,惡臭掠過龍夫的鼻尖。


    該怎麽做才好?月明星稀的夜路上,龍夫心中不停自問自答。


    與葉子約定的時間就快要到了。


    一整天,他都在想這個問題。該和葉子逃走嗎?還是上戰場呢?答案每隔幾分鍾就變一次,根本得不到結論。入伍的話,明天下午就得出發。眼看吃閑飯的人就要滾了,叔父表現出前所未見的愉悅,一再說:


    「為了國家,你就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什麽呢?叔父的弦外之音再清楚不過。


    全力以赴地去赴死吧!


    今天,龍夫再三地體認到,自己是不必要的存在。如今在這個世上,隻有一人還願意把自己當成必要。對葉子的感情不斷在胸中滋長。然而,正因如此,龍夫才感到迷惘。他不確定對葉子而言,跟自己逃走是不是幸福的選擇。


    心頭懷著幾乎要讓頭痛起來的迷惘,龍夫來到河堤下。翻過河堤就是約定之處了。龍夫爬上河堤,腳步自然地加快。


    爬上河堤的瞬間,龍夫情不自禁地叫喚。


    「葉子姊!」


    夜風吹散他的聲音。河邊沒半個人影。他呆立原地。


    「哈、哈哈哈……」他發出乾澀的笑聲。有什麽好奇怪的?我到底在期待什麽?她隻是尋我開心。龍夫乾澀地笑著,雙手捂住臉,指甲劃破太陽穴的皮膚,滲出血來。


    明天還是老老實實地當兵。


    遂了叔父的心願,為這國家死在戰場上吧!


    「你為什麽這樣笑著呢?」


    聲音從背後傳來,龍夫倒抽一口涼氣,慢吞吞地回頭。


    「對不起,我遲到了。」


    葉子穿著洋裝,雙手提著一個大手提包。她娉娉婷婷地站在正後方。幽藍的月光灑在她含羞帶怯的臉龐。龍夫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用盡全身力氣抱緊葉子纖細的身體。


    「怎麽了呢?」


    龍夫遲遲未能開口,深怕一開口就會尖叫。他不再迷惘了,無論如何都要保護懷裏深愛的女人。龍夫咬緊牙關,在心裏起誓。


    花了幾分鍾平靜狂亂的情緒,龍夫慢慢放開葉子。


    「你真的來了……」


    「這是當然的,當初也是我先提這件事的。」葉子堆滿笑容。


    「……這身衣服很適合你。」


    「是吧,平常的和服不方便活動。」


    「你竟然出得來,沒被叔叔和那個華族發現嗎?」


    「費了我好大一番力氣。那個男人好像察覺到我打算逃,白天一直監視我。甚至還趁我不在的時候,偷偷溜進我的房間裏,真是太惡心了。所以我隻好等到夜幕低垂,才從窗戶爬到樹上逃出來的。」葉子誇張地聳了聳肩。


    「會爬樹果然很重要呢。」


    兩人異口同聲地笑了。好一會,不安逐漸湧上龍夫的心頭。


    「跟我這種人在一起真的好嗎?我既沒有錢,又丟下紅紙逃亡……」


    葉子用食指抵住龍夫的嘴,打斷他要說的話。


    「我有個東西想給你看。」


    葉子從看來頗沉重的皮包裏拿出束口袋。那是昨天裝糖果的袋子。她從中拿出昨天見過的圓形糖果。糖果有什麽好看的?龍夫不可思議地盯著砂糖製的固體,突然,葉子倒抽一口氣,糖果從手中滑落。


    「抱歉,請你在這裏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咦?怎麽了嗎?」


    「我馬上回來,請你在這裏等一下。」


    葉子沒有回答龍夫,重複著「請你在這裏等一下」便轉過身,衝下河堤。「嗯……」龍夫一下反應不來,目送葉子的背影。


    發生什麽事了?葉子要去哪裏?


    龍夫站在河堤上,宛如稻草人般動彈不得。


    下一瞬間,震耳欲聾的引擎聲讓龍夫回過神,一輛巨大的車子衝上河堤,在龍夫身邊緊急煞車。接著,副駕駛座的車門猛然打開,一名如扁青蛙的男人從車上跳下。他是葉子的未婚夫。


    「葉子在哪裏?」


    男人一把抓住龍夫胸前的衣襟,噴著大量的唾液咆哮著。


    龍夫不曉得怎麽回答,當場呆立不動。


    「混帳!那個女人上哪兒去了?你把她藏到哪裏去了?」男人目露凶光,他的視線捕捉到龍夫腳


    邊的皮包。剎那,醜惡的笑容在他滿是焦躁的臉上散開。「你被拋棄啦?」


    「什麽?」龍夫不明白男人在說什麽,呆怔地回應。


    「那個皮包是葉子的吧?那個女人選擇了我。她終於了解和你這種人逃走沒有未來可言,現在肯定回到家,反省自己做的蠢事了。」


    「不可能!葉子姊才不會這麽做!」


    龍夫大喊。為了掃除自己心裏湧出的懷疑。


    「不然葉子把你一個人留在這種地方上哪兒去了?」


    「這……」


    「你就一直在這裏等下去好了。我得回家好好整飭一下葉子。」


    「……那可不是你的家。」


    「很快就是我的了。不管是那個家,還是葉子。」


    男人從不知是否喝太多酒而變成紅色的鼻子裏冷哼一聲,無視龍夫微不足道的抵抗,好整以暇地坐進車裏。車子發出刺耳的引擎聲,揚長而去。四周剩下一片寂靜。冰冷的夜風逐漸奪走內心的熱度。


    葉子拋棄自己了嗎?話說回來,葉子真的來過這裏嗎?他不禁懷疑,剛才的葉子隻是自己的妄想。


    龍夫把視線往下移,葉子的皮包還在腳邊,證明一切不是幻覺。冷不防,驚天動地的警鈴聲敲打在滿心激憤的龍夫耳膜上。心髒和耳膜同時陷入顫抖。對於居住在這個國家的人來說,那是最忌諱的聲音。


    空襲警報。


    龍夫抬起頭來看著天空,巨大的黑影從發出柔和光芒的月前切過。


    「b29(注:美國波音公司設計生產的四發動機重型螺旋槳戰略轟炸機。主要是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用來轟炸日本的主力。)……」乾渴如荒漠的口中發出呻吟。


    小小的球狀陰影從宛如翼龍般巨大的黑影中落下。過幾秒便響起撼動五髒六腑的爆炸聲,遠處隨即陷入火海。小鎮並沒軍事設施,至今未曾受到空襲。一定是在攻擊完都市的回程,隨便把剩餘的飛彈往看到的鎮上扔,轟炸機一架架地劃破天際,警報就像發了瘋似地響個不停。


    「葉子姊!」


    龍夫衝下河堤。


    葉子就住在山丘上,那裏很容易成為攻擊的目標。要是被那個男人說中了,要是葉子已經回到家的話就太危險了。


    可能被葉子拋棄的想法消失得無影無蹤。


    龍夫奮力地拔足狂奔。


    燒夷彈引起森林大火,龍夫不顧一切地衝上籠罩在熊熊烈焰裏的山丘,差點就到葉子家了。輻射熱燒灼肌膚,四麵八方的濃煙令地不能呼吸。每吸進一口氣,火熱的空氣便如燃燒著肺,盡管如此,龍夫還是不肯放慢腳步。


    葉子是否平安無事?心上人的倩影占滿腦海,連痛苦都感覺不到。大門終於映入被火焰染成赤紅的視線內。葉子未婚夫的車就停在門邊。


    再一下。龍夫奮力跑了將近二十分鍾,雙腿發出悲嗚。他遠遠地看見昨天百般蹂躪自己的壯漢還坐在車裏,不禁低咒一聲。他不認為那男人會輕易放自己進屋。


    該怎麽辦才妤呢?龍夫思考的瞬間,車子變成一團火球,飛到半空中。龍夫呆若木雞地望著毫無真實感的畫麵。也許是炸彈突然在旁邊爆炸,車身瞬間被烈焰吞噬,隻見汽車發出轟然巨響,重重地摔落在地麵上。


    龍夫腳步虛浮地靠近門口,看一眼兀自熊熊燃燒的車子。車裏坐著一道燒得焦黑的人影,讓人無法想像宛如泥娃娃的物體在幾十秒前還活生生的。燒焦的惡臭衝進鼻裏。龍夫敵不過強烈的反胃感,當場嘔吐起來。


    這裏是戰場……得趕快把葉子從地獄拯救出來。


    龍夫拖著幾乎喪失知覺的腳步,跨過被爆炸的氣流吹開的門。原本種植著各色花卉的庭院,如今剩下火花恣意綻放。隔著火光,洋房的輪廓如輕煙般搖曳。建築似乎沒受到直擊,但遍布著嚴重的傷痕。


    推開葉子家的大門,龍夫不由得目瞪口呆。因為葉子正從門裏走出來,旁邊跟著她的未婚夫。葉子的手腕被抓住,她拚命掙紮。這時,龍夫耳邊響起膽戰心驚的聲響。那是強力的引擎聲和摻雜在其中的風聲。龍夫轉向聲音的方向。一架轟炸機正從遙遠的空中丟下一顆炸彈。


    那正下方是……


    「不要啊啊啊啊!」


    龍夫發出有生以來最大的嘶吼,但並沒有傳進正在拉扯的兩人耳裏。


    下一瞬間,葉子和她的未婚夫受到爆炸的風壓和烈焰的襲擊,如枯葉般吹起。


    「哇啊啊啊!」恐怖的哀號幾乎震碎耳膜,龍夫甚至沒有發現聲音是自己的。他拔足狂奔,絲毫不管熊熊燃燒的火焰堵住道路,筆直衝向葉子。被大火吞噬的慘叫不斷,但龍夫充耳不聞。


    「葉子姊!」龍夫抱起葉子的身體。


    「……龍夫?」葉子微微張開雙眼。


    「啊……」


    龍夫泣不成聲。


    葉子右肩至腹部被烈焰的獠牙紋身。龍夫不禁移開視線。


    「……龍夫。」


    葉子笑著。笑容脆弱得彷佛一碰就碎。


    「不要說話!你不會有事的,你一定沒事的。」


    葉子的生命隨時都會消散,但龍夫也隻能這麽說。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


    葉子還完好無缺的左手輕撫龍夫的臉,眼裏流出淚水。


    聽見葉子的道歉,龍夫恍然大悟。自己還是被拋棄了。葉子最後一刻選擇未婚夫。不過已經一點都不重要了,葉子別死就好。葉子的手伸向掉在身邊的束口袋,袋子已經燒得看不出原形。她拿出裏麵的東西,塞進龍夫的手裏。


    龍夫攤開掌心,掌心躺著一塊鵪鶉蛋大小的焦炭。


    燒焦的糖果?這有什麽意義?


    「我隻有這個可以給你了……請收下。」葉子細如蚊嗚地說。


    燒焦的糖果有什麽用?


    龍夫隨手塞進口袋裏,他欲言又止,滿心自責。


    為什麽要讓葉子離開?為什麽自己沒保護好葉子?


    葉子的嘴巴微微動一下,可惜無法組織出完整的句子。生命——這種毫無形體的存在正從倒在龍夫懷裏的葉子體內漸漸浦散。


    龍夫抱緊葉子,她的身體正逐漸變冷,他悲痛地仰天悲鳴。


    久久無法停止……


    火延燒到主屋、庭院、甚至森林,但終於熄滅。太陽升至天空時,鎮上的人來到這裏,分開龍夫和葉子的遺體。他已經沒力氣抵抗。為了治療他的燒傷,救援人員將他送到鎮上。搜索後,發現葉子的父母和下人都死在森林的防空洞中。


    龍夫躺在擔架上,被運回鎮上時,他望著晴朗得不見雲的天空,取出小小的焦炭。以為流乾的眼淚再度模糊視線。他想丟掉焦炭,卻狠不下心。那是他和葉子最後的回憶,也是葉子不知為何最後一刻給自己的東西,他無法丟棄。


    龍夫在家養傷的期間,葉子的預言成真,日本成了戰敗國。他看到叔父聽完玉音放送(注:日本昭和天皇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未期簽署表示接受美、英、中、俄四國在波茨坦會議上發表的《波茨坦公告》 ,同意無條件投降的詔書。由天皇親自宣讀並錄音,通過日本放送協會正式對外廣播。)哭倒在地的身影,困惑於自己的無感。


    戰後又過一段時間,龍夫當上警察。過二十五歲,上司一再勸他相親,但龍夫未答應。他認為記掛著一個女人的他不應該結婚。三十五歲,沒人再勸他相親。


    他一生不算出人頭地,也許其他人也不願和他結婚。龍夫的警官生涯一直持續到退休,之後靠著年金,縮衣節食地過日子。一個人的生活著實無趣,他認為自己隻是義務地活著。或許因此,當醫生告訴他罹患末期肝癌時,比起絕望,竟是鬆


    一口氣。


    龍夫拒絕延長生命的治療,醫生便建議他住進安寧病房。龍夫原想請醫生送自己最後一程,但他在安寧病房名單中,發現洋房改建成的醫院,決定在那咽下最後一口氣。


    他認為這是自己的命運,在無法保護葉子之處,滿懷後悔地抑鬱以終。


    龍夫住進一低頭就看見庭院的病房,度過每天凝視著葉子逝去的庭院,以及戰後六十八年不會讓黑炭離身的日子。


    同時,等待生命走到盡頭。


    4


    南交代完過去,茫然的目光慢慢恢複生氣。我睜開眼,從床底窺探南。南吐出憋在胸腔的空氣,無精打采地低著頭。陽光從窗外灑落,照在他的臉上,刻劃出無比疲憊的神情。


    我的能力應該不會削弱人類體力,不過他鮮明回想起心靈的創傷,精神有所衝擊,總覺得南體內的腐臭更明顯了。


    「可以讓我……一個人靜靜嗎?」南有氣無力地說。


    這裏隻有我和南,這句話大概是對我說的。沒辦法了,如果房間的主人希望我出去,我也隻能聽話。而且我需要冷靜想想。我起身後一步步走向門口,肉球伸進門縫,推開一道小口。這門真麻煩,好難開,完全沒考慮到人類以外的動物。下方也該裝上門把,讓狗輕易打開才對。


    我來到走廊,藏身在盆栽後,又回頭看後方的門一眼。話說回來,我這隻狗簡直像聽懂人話似地隨即離房,他會不會覺得很不可思議啊……算了。我兩三下做出結論。既然他稀鬆平常地跟狗講話,應該不會覺得狗聽得懂人話有什麽好不可思議。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思考。


    該怎麽做才能解救南的魂魄呢?


    我搜索枯腸,算準時機後從盆栽後衝出,奔往下樓的樓梯。這次也很順利地沒被護士發現。我一口氣衝到一樓的走廊,鑽進半開的門,走進交誼廳。然後在窗邊名為沙發的西式長椅上縮成一團。午後的陽光從窗外灑進,身體暖烘烘的。柴火在暖爐裏爆裂的聲響聽起來非常舒服,我閉目養神。


    別誤會,我可不是要睡覺!聰明如我,在觀察南的「依戀」中察覺到許多不對勁。順利的話,或許找得出拯救南的線索。


    我閉上眼,任由思緒馳聘。


    時間差不多了。我下垂的大耳機警地動一下,我望向窗。圓月高掛天空,再過一會又是新的一天。窺看完南的記憶,除了晚飯時間,我都窩在交誼廳的長椅上。途中飽受中年護士的諷刺:「真羨慕你這麽輕鬆。」但我絕不是輕鬆地睡大頭覺,我一直在思考南的回憶中不對勁之處。


    動用我聰明的腦袋瓜想半天,我得到一個結論,或許可將南從「依戀」的桎梏中解救出來。


    我跳下長椅,通過走廊並爬到樓上。因為白天的經驗,我這次沒那麽緊張。


    眼前的護理站隻有中年護士,她看著桌麵,好像正在寫東西。我迅速上樓,順著走廊來到南的病房,接著比照白天的做法,爪子伸進門縫打開,潛入其中。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幸好狗本來就是夜行性動物,我藉由狗的視力,輔以月光,將房間一覽無疑。我走近南的病床。


    骨瘦如柴的南躺在床上,像是一具屍體。睡夢中,南發出「唔」的細響。他做了什麽夢呢?正好,讓我在夢中登場,見識一下他的夢境吧!


    我在地板縮成一團地冥想著,靜靜地讓精神配合南的靈魂波長,融入南的意識。


    5


    我一回神便站在黃昏的河堤。這是南和葉子相會的地點。定睛一看,南坐在我身邊。不過,南並非十幾歲的青年,他是因為黃疸而臉色蠟黃,行將就木的老人。


    「你在做什麽?」我靠近南地出聲。


    這是夢中世界、精神上的世界。不具實體,高高在上的我闖進這個世界,要變成什麽、使出什麽力量都沒關係。我還保持狗的模樣,因為這是我最熟悉的樣子,也不會嚇到南。我在南的身旁坐下。


    「……狗為什麽會講話?」


    南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這是夢中的世界。狗講話、還是在天上飛都不足為奇。」


    我縮起肩胛骨,試著模仿人類聳肩。


    「哦……這樣啊……原來是做夢啊?那就沒辦法了。」


    與其說南比我預期地更輕易理解我的話,不如說他對我沒興趣。


    「請你回答幾個問題。你孤零零地在這種地方做什麽?」


    「沒什麽……」南無精打采地回答。


    「是這樣的嗎?你不是在這裏等你的心上人嗎?」


    「……誰也不會來。」


    「說得也是,誰也不會來……因為你壓根就不想見任何人。」


    南沉默地低著頭。


    「問題是,你很想見對方吧?你很想見某個人不是嗎?」


    「她應該……不想見我。」


    「為什麽這麽想?」


    「因為她選擇了未婚夫,不是我。而且……我沒有保護好葉子,還讓她死在我手上。」南痛徹心扉地說道,猶如吐出靈魂的殘渣。


    「你確實沒能保護那個女人,但……」


    我轉到正麵湊近南,窺伺他茫然的眼神,然後慢條斯理地開口:


    「那個女人真的拋棄你了嗎?」


    「閉嘴!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才在這裏胡說八道……」


    我繼續湊近他,我的鼻子幾乎要碰到他,並且打斷南的話頭:


    「我什麽都知道。跟腦筋不好的你不一樣,我什麽都知道。」


    「你說什麽……」


    被我的魄力壓製住,南一時無語。


    「你的心上人把你留在這裏,一個人回家去了。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當然是……拋棄我了,選擇未婚夫。」


    「你的意思是,明明是她自己提出要和你私奔的,卻在見到你,看到你的臉後,突然改變心意,回到那個她避如蛇蠍的未婚夫身邊?」


    我連珠炮似地說道。南張口欲言,但一句話也說不出。


    「那個女人在最後關頭突然害怕和你私奔後的未來?比起跟一窮二白,而且還是從戰場上逃走的窩囊廢過一輩子,她選擇委身下嫁身心都醜陋到極致的男人,換取錦衣玉食的未來嗎?原來如此,那還真是聰明的抉擇。你的心上人一定是認為金錢就是一切,卑鄙下流的女人!」


    我挑釁他。


    「她才不是那樣的女人!」


    南挾著凶狠的氣勢反駁。我裝模作樣地大歎一口氣。


    「你既然這麽肯定,為什麽不相信她?為什麽像個被拋棄的小孩子鬧別扭,在這種地方顧影自憐?」


    我淡淡地丟出一個一個的問題。南像挨子彈似地發抖,有氣無力地低頭。


    「……她的確丟下我回家了。」


    「所以你就一口咬定她背叛你了?難道沒想過其他理由嗎?」


    「她想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最後才會對我說……說『對不起』。」


    南痛不欲生地從齒縫擠出話語。


    「你冷靜一點,稍微動一下腦筋。」


    「動腦筋?」


    「沒錯。你根本無法冷靜判斷。冷靜下來,不要被情緒蒙蔽雙眼。」


    「事到如今,根本無法改變什麽了……」


    「住口!」我對激動的南大喝。「閉上嘴,慢慢回想。」


    「……回想?」南浮出困惑的表情。


    「回想你和那個女人分開的時候。女人丟下你回家前,發生過什麽事?」


    我從斜下方瞪著南。不能由我告訴他一切,南必須找到解答,接受那個答案,才能免於變成地縛靈的下場。我認為,重要的並不是真相,而是找出南接受


    的故事。這才能切斷他的依戀。高貴如我,對下賤的人類過去發生什麽毫無興趣。


    「葉子姊回去之前?」


    「沒錯。那個女人有什麽不尋常的舉動嗎?」


    「我記得……好像有什麽東西掉了……對了,糖果。糖果掉了。」


    「然後?」我催促他回想。


    「糖果掉了,她臉色大變。就拋下我回家了……」


    「她為什麽看到糖果就走?」


    「可能是……想到和我逃走以後,再也吃不到這麽奢侈的東西了……」


    「汪!」我用叫聲讓吞吞吐吐的南閉嘴。比起人類的語吾,這種方式來得有魄力。果不其然,南往後退,乖乖閉上嘴巴。


    「我不是叫你動腦嗎?試著想想其他的可能。真是的,身為人類,被狗逼著動腦不覺得丟臉嗎?」


    不過,我不是普通的狗。


    「……對了,她看到糖果……大驚失色……」南凝視著半空地喃喃低語。


    沒錯,就是這樣。為什麽看到糖果會大驚失色?


    「該不會……她以為束口袋裏的不是糖果吧?」


    正確答案。我浮出近似人類的微笑,這隻有在夢中才做得到,然後站起來。


    「走吧!」


    「走?走去哪裏?」南的額間擠出皺紋。


    「還用得著問?當然是去洋房啊!你住院之處,同時也是失去心上人之處。」


    南土黃色的臉部肌肉如痙攣似地抽動一下。


    「幹麽?還不趕快站起來。」


    南拚命搖頭,像個耍任性的小孩。


    「你打算一直待在這裏嗎?」我再度站在南的前方。「你打算一直逃避?」


    「………不用你管。」


    南逃命似地移開視線。但我追逐著南,窺伺他低頭不語的表情。


    「你就快要死了。」


    南的喉頭發出食物堵住似的的聲響。


    「你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你活這麽久,卻甘願到最後還被這事綁住,就這樣消失嗎?這就是你的人生嗎?」


    南無言以對,拚命避開我。然而他每次轉頭,我都可以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出現的速度移動到他的前方。再也沒有比夢境更容易發揮死神威力的地方了。


    「你隻不過是把自己人生中不想承擔的責任轉嫁到那個死掉的女人身上吧!在你真正意識到死亡以前,你根本早就忘了那個女人不是嗎?」


    我擠出一絲冷笑地挑釁他。


    「不對,我是真的深愛著她!她是我的全部!」南轉身麵向我大叫。


    「既然如此,你更要知道心愛的女人在臨終前發生什麽事,不是嗎?」


    南的表情扭曲。隻差一步了。


    「走吧!為了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什麽,為了解開你的心結。」


    我用下巴指揮。南躊躇再三,最後慢慢點頭。


    背後的喘息上氣不接下氣。


    太慢了。我居高臨下,不耐煩地俯視著跑在上坡路的南。


    話說回來,他年事已高,又癌症末期,上坡本來就不容易。然而,這裏不是現實世界,是南的夢。隻要南願意,像年輕人般健步如飛,還是翱翔天空,或瞬間移動到洋房都不難。他卻走一步退兩步似地龜速前進。恐怕他潛意識並不想靠近吧。太窩囊了。


    嗯,放著不管的話,他也許一輩子都無法抵達。倘若我們和那棟洋房的距離受到南的潛意識控製,這個可能性還不小……真沒辦法,就從這裏聊聊吧!我往下幾步到南的身邊以配合他的步伐。


    「好遠啊!」我對南說。


    「對,很遠。」南氣喘如牛地同意。


    還不是你害的


    「好像還很久才走得到。我們乾脆聊聊天好了。」


    「聊天?」


    「沒錯,天南地北亂聊,剛好用來打發時間。」


    南爬滿皺紋的臉更皺了,他浮出困惑。我不想管他,自說白話起來。期待狗看懂人類的表情,這個人才奇怪呢。


    「你的心上人是個怎樣的女人?」


    「她……非常漂亮。」


    「我不是問外表,是問她的性格。」外表不過皮膚的凹凸線條罷了。


    「她……非常聰明。和年紀比我大無關,她比我有本事多了。」


    「原來如此,那種女人居然願意舍棄美好的未來,和你私奔?」


    「她一時鬼迷心竅而已。所以一到緊要關頭,她就清醒回家……」


    「夠了,你有完沒完。不要老以為自己是悲劇男主角。我覺得,」我停頓一拍才繼續說:「她深愛著你。」


    「深愛著我?」


    南停下腳步,茫然低喃。


    「這不是廢話嗎?她寧願拋棄一切,也要和你在一起。如果不愛你,她為何離家?」


    「……她討厭她的未婚夫。」南喪氣地喃喃自語。


    「才不是。如果隻是討厭他,她用不著選擇在當時就和你走。那時國家最為動蕩,根本無處可去。哪裏才安全?如果想躲起來,到海外再躲起來也不遲。然而她卻選擇馬上就可能戰敗,未婚夫就在旁邊,隨時可能被找到的時機。她有必要這麽著急嗎?」


    南眨眨眼,然後瞪大。雖說是在夢裏,但他表情變化也太豐富了。


    「該不會……因為我……」


    「沒錯,她是為了救你。」


    我幫他把卡在嘴邊的話說完。


    她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即將上戰場的心上人才決定要逃。


    「如果隻是叫你『別走』,無法說服準備要為國捐軀的你。所以她先讓你接受國家不會贏的事實,再求你帶她逃離未婚夫的魔掌。一切都是讓你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逃走。她的確聰明。」


    「可是……她最後還是丟下我。」


    「那個女人為了拯救接到紅紙的你,冷靜計算所有狀況,下定決心拋棄一切。你認為她會臨陣脫逃?」


    「那她為什麽回家……?」


    「已經離開家門,又匆忙折回,你覺得是為什麽?」


    我故弄懸虛地讓南沉思幾秒,他小心翼翼看我臉色回答:


    「……忘了帶東西?」南沒什麽自信。


    正確答案。我提起一邊嘴角。南見我露出現實中狗絕不會出現的表情,微皺眉頭。他好不容易回答正確答案,又開始懷疑自己。


    「可是,什麽東西重要到非回去拿不可……」


    「我們現在要確認這件事。話說回來,差不多到了吧?那天空襲的地點。」


    我看向河水,遠遠傳來模糊的警報聲。同時,籠罩在月色的夜路一時染成紅色,道路兩旁樹葉茂密.阻全染上火焰的色彩,宛如楓葉。那是南目睹過的光景。南終於決定麵對逃避一輩子的過去。


    「葉子姊……」南輕聲呼喚,他如野獸般在火海中狂奔,迅速得完全不像大限將至的老人。


    啊!等一下。我連忙追上南的背影。剛才明明還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德性,哪有突然跑那麽快的?就算是在夢裏,至少也該有最起碼的統一性吧!


    我衝到山丘上,熟悉的庭院和洋房映入眼簾。但庭院被烈焰包圍,洋房到處是破壞痕跡。南在離大門幾步之處,全身顫抖。都到這裏了,還是害怕起來。


    「你不進去嗎?」我在一旁提醒,但南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屋子。這個男人在害怕麽?再次目睹心上人的死嗎?還是害怕女人最後拋棄自己的可能性呢?


    人類這種生物真有夠麻煩。


    「明明應該到防空洞避難,她卻在警報聲中回到這裏,到底什麽東西如此要緊?」


    我自問自答時,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回頭一看,一名年輕女人不安地仰望天空,沿著坡道快步走來。我認得女人的臉。她是南的意中人,檜山葉子。


    南應該沒看過這幅景像。或許是我的話激發南的想像力,投影出葉子回家的身影。


    「啊……」南的手伸向葉子,但穿過她的身影。南一下子失去平衡,茫然地目送葉子走遠。她旋即消失在屋中。


    「你還在這裏發什麽呆?想一想,她為了什麽特地跑回家拿?」


    「知道這種事又能怎麽樣!」南抱頭怒吼。


    「你應該要知道。生命走到終點前,你應該要知道心愛的女人為什麽死。」


    「她……葉子姊回來拿什麽東西這麽重要嗎?」


    「沒錯,很重要。非常重要。你想想,仔細想一想。」


    我鍥而不舍的說服讓他稍微冷靜,隻見南一臉苦惱地瞪著洋房。


    「她看到糖果時非常驚訝……該不會認為原本應該是別的東西吧?」很好,請保持下去。我用視線催促他繼續說。「葉子姊拿錯了嗎?不對,既然重要到須折回去拿,她不可能弄錯。這麽說來……」南一字一句緩緩說道,頓時恍然大悟地抬起頭。「那個男的!」


    南放聲大喊之際,一輛黑頭車停在我們旁邊,一名腦滿腸肥、目露凶光的男人從車子裏走出來。他是葉子的未婚夫。「休想從我身邊逃跑!」男人伸出爬蟲類般的舌頭,晃著一身贅肉,走向那棟洋房。


    「那個男人換掉的。他不讓她逃走。所以那個男人才那麽胸有成竹。」


    他終於開竅,不斷述說他的猜測。


    「可是,究竟什麽東西那麽重要……」


    人類這種生物的智慧真是沒救了,答案已經呼之欲出,還不明白嗎?算了,我太聰明,一下就解開謎團。沒辦法,接下來由我來揭曉答案。南自己想了這麽多,應該能夠坦然接受這些.切斷「依戀」的枷鎖了。


    「要和你一起逃走,你認為最重要的是什麽?」


    「……最重要的?」南咬著下唇,陷入沉思。


    若繼續等待他,我可能會等到「愛情」或偏離核心、令人臉紅的答案,所以我直接公布謎底:「是錢啦!」人類創造出來最便利、也最罪孽深重的存在之一。這是低俗人類群起追求,既甜美又危險的果實。葉子在人類眼中的確聰明。正因如此,她應該很清楚,兩人私奔以後,他們必須依賴錢來生存。而葉子是有錢人家的女兒,當然拿得出錢來。


    「錢……」答案這麽意外嗎?南的嘴巴久久閉不起來。


    「就是錢。那個女人知道,要在動蕩不安的國家活下去,錢最重要。然而,未婚夫發現你們的私奔計畫,偷偷換掉錢了……怎麽了?」


    滔滔不絕的我抬起頭,望著烈焰染紅的天空。空中盤旋著好幾隻巨大的鋼鐵猛禽。南的表情因恐懼而扭曲。猛禽似乎會下蛋,腹部吐出橢圓形鐵塊。啊……我經常看到這種場景。戰時是我工作最忙碌的時代。巨大的鐵塊一再地將城市變成火海。我望著受到地心引力牽引而下墜的鐵塊,一股懷念油然而生。


    屋子的門被推開,一對拉拉扯扯的男女從中走出。下一瞬間,鋼鐵的蛋在二人身邊孵化,烈焰張開翅膀,飛向他們,將他們轟向半空。


    「嗚哇哇哇哇!」


    南如野獸般悲嗚。


    耳邊傳來飛奔而至的腳步聲。我回頭一看,青年時代的南狂奔,臉色火紅。青年時代的南和垂垂老矣的南重疊,融為一體。兩人變成一人,他衝向洋房。而我緊跟在後。


    南記憶中的畫麵重現。他衝到葉子身邊,抱起右肩到腹部都被烈焰吞噬的身體。唯一不同之處,是南不再是稚氣未脫的青年,而是皮膚因為黃疸而變色,行將就木的老人。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葉子還完好無缺的左手輕撫南的臉頰,她伸向掉在身邊的束口袋,拿出一塊小小的黑炭,塞進他的手裏。「我能給你的,就隻有這個了……」葉子言盡於此,劇烈地咳起來。生命之火逐漸從她的體內熄滅。


    「誰稀罕這種東西!」南做出跟記憶不同的反應。他揮開葉子的手,用力地抱緊她,渾身顫抖地痛哭。那塊黑炭在地上滾了幾圈。


    「你在做什麽?」我質問哭到不能自己的南。


    「……不用你管。」


    「你應該也很清楚!這不是現實,隻是你的記憶創造出來的夢境。這個女人並不是現在才過世,你無須哀傷啊。」


    「閉嘴!叫你不用管我了,你沒聽到嗎?」


    聽到啦!這個男人為什麽哭喊成這樣?他明明知道這是一場夢。果然我這麽高貴的存在,無法理解人類在想什麽。要等南平靜下來,不曉得等到何時。我咬住掉在泥土的炭塊。「給你,這是你的。」我甩著頭,把炭塊放在南的腳邊。可是他連看也不看。


    「你在幹麽?還不拿起來。」


    「這種垃圾要來做什麽?扔著就好。」


    「才不是垃圾!」


    南似乎打算抱著那具遺體到地老天荒,我的忍耐逐漸接近極限。好不容易終於等到南慢吞吞地轉向我。


    「這才不是垃圾。」我重複著。


    「就是垃圾。燒焦的糖果不是垃圾還是什麽?」南充滿血絲的眼睛怒視著我。


    「你依舊認為這是糖果?」


    「裝在那個袋子裏的除了糖果還會是什麽?」南繼續瞪我。


    「她冒著空襲的危險回家。可見這不是糖果,是她本來要帶走的重要物品。」


    我盡可能理性且有條有理地說明,南無言以對。


    「那你說這是什麽?重要到值得她拚性命也要拿?」南拿起那樣物品握緊。


    「那個女人認為這很重要。」


    「你說她認為錢最重要,但這玩意又不是錢。你想太多了。她的確拋棄我了。」


    南哭著瞪我。我沒逃避他,坦然接受他的注視。


    「你想想,她的父親察覺到國家將輸。他如此有先見之明,會不明白鈔票在戰後變成廢紙的道理嗎?」


    南的視線在空中遊移,然後瞠目結舌地瞪著手中物。


    「而且如果逃往海外……鈔票又重又占空間……」


    就是這樣,差最後一步了,請自己找出答案。


    「她的父親將財產換成便於攜帶的物品,那一定是……黃金白銀。」


    南喃喃自語地將視線落在炭塊。我滿意地點點頭。「再告訴你一件事,寶石中有一種叫作『鑽石』的玩意,原本就由碳元素組成,不耐高溫,火燒後可能變回炭塊。(錄入:啥,我以為鑽石被燒了之後就變二氧化碳了)」


    南盯著炭塊不放,嘴巴合不起來。「鑽石……」南說出這個單字的瞬間,又小又黑的炭塊突然散發出燦爛的光芒。隻見光芒無限延伸,烈焰塗紅的扭曲背景全變成純白。許久,光芒終於減弱,視野也清晰起來。我左右環視,會經何時,我們已經從洋房回到夕陽染紅的河岸。


    南坐在河堤上,端詳著黯淡下來的物品。


    「她想……把這個交給我嗎……」


    「沒錯。她臨死之際希望你帶著它遠走高飛。自己快死了,她還是想著你的幸福。」


    「原來我……沒被拋棄。她明明這麽深愛著我,我卻……」


    他泣不成聲,彷佛沒止盡的痛哭聲傳遍夕紅河畔。我躺下來,眺望著潺潺流過的水。南哭喊著,彷佛吐盡六十八年來沉澱在心裏的痛。


    這個男人終於能從「依戀」的桎梏中解脫了。了解最愛的女人深愛著自己,心裏或許會留下悲傷,但當他迎接生命最後的瞬間時,應該會想起葉子的愛,平靜咽下一口氣。愛衍生出性欲等欲望,隻不過是一時的無聊情緒,但下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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