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破曉,新的早晨到來。


    蘇娜和雪莉露兩人一臉愛困地在道場打嗬欠。她們相似之處不多卻簡直像是一對姊妹,真是不可思議。話雖如此,若限定在行為舉止上,她們常會做出類似反應。


    隻要來到新的城鎮,她們大致都會歡欣鼓噪,早上會爬不太起來也是如此。


    總的來說就是小孩子──這樣說蘇娜可能會生氣,但就是年輕的關係。


    既純粹又天真爛漫……我還是無法相信亞那滋大人說的話。


    「呼哇……唔,看來大家都集合了吶。」


    就在我獨自麵有難色時,和昨天一樣一臉愛困的亞那滋大人現身了。


    她也是頗我行我素的,慵懶的姿態實在不像一個絕世高手。我見狀歎了口氣。


    ……她很少跟別人相處,也不太會早起吧。居然為了我們在天色未明之際就起床,真是讓我佩服不已。


    「好了,今天也要來練習對打……雖然想這麽說,但是斯拉瓦,我要你改變一下修練內容。」


    該說這樣很伶俐嗎?就在我差點忘記昨天的事情時,亞那滋大人揉了揉眼睛,將扇子指向我。


    她會說什麽呢?我盯著亞那滋大人瞧,等待她開口。雪莉露等人則是一臉疑惑地看著我。


    「你曾經發動過『明鏡止水』,所以我要你一個人進到下個階段──到山裏進行讓心靈寧靜祥和的修行。」


    亞那滋大人宣告的話語正合我意。


    我很高興能進到下一個階段。簡直就像是剛習武那段時期的感覺,令我臉上不禁綻放笑容。


    「如此一來對打就會多出一個人,所以我希望你照顧一下艾耶卡。」


    亞那滋大人果然不會讓事情那麽順利進展。


    突然被叫到的艾耶卡全身僵硬。


    眾人一瞬間望向艾耶卡。包含我在內的所有人都將意識集中在艾耶卡身上,讓她感到困惑。


    「照顧是指?」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在到達『明鏡止水』的境界前,這孩子還是個小娃兒。希望你在修行之餘教她兩招或是基礎技術。」


    我對亞那滋大人籠統的話語提出質疑,結果得到的回答是如同字麵的委托。


    「……這樣好嗎?我還不成熟,所教的恐怕會違背亞那滋大人的規矩。」


    在詢問亞那滋大人意見的話語中,微微帶著期望她拒絕的意思。


    亞那滋大人所言甚是。但機會難得,我想優先專注在自己的修行上。


    「無妨,你的靜寂流招式是無庸置疑的。我可以放心把相隔了百年的直傳弟子托付給你照顧。」


    然而亞那滋大人──盡管她很可能發現了我內心的想法──隻是以扇子掩嘴,優雅地笑道。


    原本就是我們上門叨擾,這也是緣分吧。


    不曉得艾耶卡多大歲數了?如果她的年紀和外表一樣,就是繼蕾蒂絲以來第二個學習靜寂流招式的小孩子。雖然我有很多指導雪莉露的機會,但她的流派終歸是繼承自爺爺的「布拉姆流」。


    「艾耶卡,今天就拜托你了。」


    這是個好機會也說不定。能在著急的狀況下這麽想,代表內心有了餘裕吧。


    艾爾瑪似乎很喜歡艾耶卡,看她修行或許對我也是個良好的刺激。


    我帶著笑容對艾耶卡伸出手,她急忙握住我的手並低頭致意。


    「啊……好的!請多多指教,斯拉瓦大人!」


    真是個認真的好孩子。我隱約明白她為何受亞那滋大人喜愛了。


    話說回來,她為什麽要叫我「大人」呢?我婉轉詢問──


    「這是亞那滋大人告訴我的!能夠請大名鼎鼎的『武神』斯拉瓦大人從旁指導,真是我的榮幸!」


    聽到這番令人害臊的說詞,我側眼瞟向亞那滋大人,隻見她拚命憋笑著。


    我認為自己已經差不多習慣這份過譽的評價了,但灌輸這個錯誤觀念的人是知曉我青澀時代的亞那滋大人,那又另當別論了。這份難以言喻的情緒,讓我對始作俑者艾爾瑪的恨意湧上心頭──但要是在這裏吐嘈隻會讓我更羞恥。


    「不,我沒有那麽了不起……你可以輕鬆以對。」


    「好的!遵命,斯拉瓦大人!」


    她八成不明白吧──我臉上浮現苦笑結束這個話題,將視線回到亞那滋大人身上。


    亞那滋大人還在笑,最後端正姿勢,指示我修行內容。


    「哎呀,好有趣……那麽你們即刻動身吧。斯拉瓦,你去進行瀑布修行,讓心靈平靜下來並提升魔力。艾耶卡知道地方在哪兒,讓她帶你去。」


    亞那滋大人指示我的是基礎瀑布修行。


    不管是對打還是冥想,總覺得亞那滋大人要我從頭修練,這點讓我頗有微詞。


    但這也是必要的吧。尤其我知道在武術方麵,很少有人比她值得信賴。


    那就甘之如飴吧。


    「夕陽西下後,你們直接回宅邸去,不用到這兒來。我們要進行隻有女孩才做得到的修練。」


    「遵命。」


    亞那滋大人暗暗叮嚀我今天別踏進道場,我隻能苦笑。


    ……明明已經不是女孩的年紀了──我吞下這句話。要是說出口會發生什麽事──我光是想到就心驚肉跳。


    「……喂?」


    「那麽我們立刻動身吧。艾耶卡,拜托你了。」


    「啊,好的!」


    為了躲避亞那滋大人釋放出的笑麵虎壓力,我向艾耶卡求助。


    她看穿了我內心的想法吧。老天保佑。


    我這部分還太淺了。


    匆匆離開道場的我,在灑落於樹葉間的陽光下鬆了口氣。


    「斯拉瓦大人真沒禮貌。」


    艾耶卡也感受到亞那滋的怒氣了。她的語氣像是規勸惡作劇的孩子──實際上完全就是這麽回事──伸手指著我。


    「抱歉──呃,我說出口了嗎?」


    這樣是不是很罕見地贏過亞那滋大人了?一思及此,我臉上果然露出了惡作劇的笑容。


    但我馬上注意到了艾耶卡的話語。


    ……我應該沒說出口才對。我不禁反問,於是艾耶卡笑了。


    「沒有,不過斯拉瓦大人的表情很好懂,我立刻就明白了。」


    是這樣嗎?


    我明明為了不被發現而佯裝麵無表情。聽到她的提醒我按按臉頰,心想:真有這麽好懂嗎?


    不愧是亞那滋大人的門徒,如此擅長洞悉人心。讓我在意起這名狐人少女的年齡。


    「這麽問可能不太禮貌,你幾歲了?」


    若是她和亞那滋大人一樣年事已高,我的口氣就很失禮了。離開精靈之國後,很少遇見和我外表相近卻比我年長的人。話雖如此,偶爾還是會遇到亞那滋大人這種超乎常規的獸人。


    「不會不禮貌,我今年十五歲。」


    我戰戰兢兢地詢問,艾耶卡則是迅速地回答。


    十五歲──以人類觀點來看與她的外表相符,說不定還略微稚嫩。


    話說回來,她真是個體貼的少女。我得好好學學。


    「斯拉瓦大人幾歲了呢?」


    「嗯,這個嘛……今年二十又……不,想到前世我就算不出自己的歲數了。」


    艾耶卡反過來詢問,但我答不上來。


    並非難以啟齒,單純隻是注意到我不記得自己的年齡。


    「嗬嗬,什麽意思呀?」


    聽見我的回答,艾耶卡笑了。她的笑容無憂無慮,非常可愛。被她的笑容帶動,我也跟著一起笑。


    仔細想想還真棘手,我的年齡究竟該怎麽換算才


    好?


    死去的時候暫停計算,等到重新出生的時候再計算會比較妥當吧──但我沒聽過暫停計算年齡的。這麽一來,果然該從前世的生年計算到現在嗎?──唔,真難搞。


    對了,不知道亞那滋大人幾歲了……感覺這不能提,還是別想了。


    「哎,大概一百幾十歲吧。我的身世很特殊,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計算才對,沒辦法回答。」


    「說得也是。」


    我做出舉手投降的動作,逗得艾耶卡開心地笑了。


    這可能是我今生第一次聊到年齡,也可能隻是我忘記在哪兒提過,總之和年方十五的少女聊這些很不可思議。


    畢竟我的身世令人難以置信。若不是前世的朋友或相關人士,我就沒有機會闡明身世。蘇娜是個例外,她和我相遇時就注意到了我的秘密。


    然而艾耶卡理所當然地相信了這件事,自然地和我攀談。難怪亞那滋大人這麽喜愛她。很少有孩子如此正直。


    「……好了,我們再聊下去天都要黑了。該前往目的地了。」


    「好的!我們要往這裏,請跟我來。啊,在那之前得先拿替換的衣物過來。」


    和她說話有股奇妙的舒適安詳,但也不能一直聊下去。


    在宅邸準備完替換衣物後,艾耶卡負責前導,我配合她的腳步前進。


    陽光從樹葉間傾瀉而下,我在這段路上思索著。


    ……恐怕得要是這種孩子才達得到「明鏡止水」的境界吧。我非常明白亞那滋大人收她為徒的理由了。


    唔唔,這或許會費好一番工夫。我實在無法想像自己有純粹的心。


    「到了!這裏就是亞那滋大人提到的瀑布。」


    但我也不能畏懼。眼前的困難愈大,愈有超越的價值。


    艾耶卡帶我來到的瀑布和周遭景色相互輝映,形成壯麗的景觀。


    飛流直下的水簾、連係其下的河川,以及圍繞四周的樹木皆美不勝收。可謂風雅至極的光景。


    能在這種環境修行,實在太奢侈了。


    「再次──請你多多指教,斯拉瓦大人!」


    但也不能忘了這孩子的事。


    我已不再覺得麻煩。有著學習欲旺盛的學生加上理想的修行環境。這樣還挑三揀四的話,我根本沒資格當個指導者。


    「嗯……請多指教。」


    可惜的是艾耶卡並非靜寂流的人吧。


    要是我挖角她,亞那滋大人會生氣嗎?我們的修行就始於這種玩笑話當中。


    ◆


    不久之後──


    日正當頭時,我遵照亞那滋大人的吩咐,被瀑布拍打著。


    瀑布修行在武術家當中是種主流,目的在於冥想的延伸。


    讓心靈平靜,穩定身上的魔力,這就是瀑布修行的目的。


    將身上湧現的魔力保持在最低限度的量,使之平衡並順暢流動,藉此從冰冷湍急的瀑布保護自己。


    若是魔力量太少,身體就會遭受激疾的冷水直擊;魔力量太多或是流動出現紊亂,就會消耗多餘的魔力。瀑布修行是最適合學習穩定使用魔力的方式。


    順帶一提,部分宗教也會進行瀑布修行,但那和武術修行是兩回事。記得他們修行完全不會使用魔力──我不太相信神,剛剛這隻是題外話。


    我委身在冰涼的水中,感受著身體湧現的魔力。我自己說有點老王賣瓜,但魔力流動頗為均勻。


    靜寂流經常將力量的流動比喻為水。伊瓦歐師父非常重視流動,過去總是吩咐我進行嚴格修行。


    回想起師父的怒吼聲,勾起我的懷舊之情。真想讓師父再對我破口大罵一次。我的內心之所以會浮現「出發點」的情緒,想必不光是因為做著令人懷念的事。


    「斯拉瓦大人!剛剛我的表現怎麽樣呢!」


    而是因為我和年紀尚幼的艾耶卡一起修行。


    「魔力的移動有些緩慢。這樣不但會消耗多餘的魔力,威力也會減弱。要更快一點──最好在身體使勁前就先灌注魔力。」


    艾耶卡還不成熟。


    因為她是亞那滋大人的門徒,讓我很期待其實力,結果很難說她有天分。


    「好的!謝謝指教!」


    然而,她擁有無比貴重的事物。


    這孩子精神十足地回應我的教誨,隨後帶著認真的眼神進行基礎技術練習。


    艾耶卡揮灑著閃閃發光的汗水,令人感覺到她的疲勞,但她的表情卻絲毫沒有半分倦意。


    她的表情顯現出正在盡情享受的樣子。


    樂在其中的心──無論是誰都有,卻不知不覺地遺忘的重要事物。她有滿滿的這份心情。


    聽說她是兩年多前開始習武的。


    契機是亞那滋大人收養了身為孤兒的她。她並沒有說出父母雙亡的理由,但看她談話的樣子,實在不像厭惡自己的雙親。


    艾耶卡的過去一定十分灰暗,但她並未鬱鬱寡歡,而是勤練武術。


    即使沒有天分,無論有著什麽樣的過去都勇往直前,那份樂在其中的心。這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擁有的。


    ……空有天分無法獲得力量。天分充其量隻是獲得力量的輔助──亦即力量的替代品。然而她開朗的內心是無可取代的。這代表了她內心的堅強。


    「唔!我剛剛的表現怎麽樣呢!」


    「很棒喔。雖然還需要努力,不過確實有進步。」


    「太好了!啊……!對不起,我太開心才會……」


    這份堅強的內心,總有一天會化為外在的強悍吧。


    ……真是敵不過她。我和她年齡相仿時曾經很饑渴。對當時的我而言,唯有勝利才是強悍,其他要素統統是多餘的。


    然而我現在會想,沒有堅強的內心,外在的強悍便毫無意義。我在遇見師父前追求的「最強」,隻不過是自尊心的代名詞罷了。


    我不曉得艾耶卡的目標是什麽,但她肯定能在亞那滋大人身邊持續走在正道上。


    孩童都能這樣了,我可不能輸。


    看著艾耶卡讓我內心一陣溫馨。我想起了在師父身邊,為了自己的進步感到憂喜交集時的我。


    ──於是我身上的魔力逐漸變得溫暖。


    並非為了對抗冰冷的水流而灌注過多魔力……難道這就是……?


    我帶著疑問看向右手掌確認這份感覺,於是水流又恢複冰冷。


    ……這不是我的錯覺。


    在我內心感到溫暖的時候,魔力的「質」確實有提升。


    我為了這個發現而顫抖。盡管離「境界」還很遙遠──但我確實感受到,在這條漫漫長路上,自己踩穩了第一步。


    「斯拉瓦大人?」


    艾耶卡的呼喚讓我倒抽了一口氣。


    難不成亞那滋大人是看透了這點,才派艾耶卡來陪我的嗎?若是如此就太可怕了。


    她究竟通曉多少世事……但我現在內心隻有感謝。


    「境界」無疑存在著。這份確信令我心頭一熱,宛若火紅鋼鐵。


    「不,沒事。我們繼續修行吧。」


    「好的!」


    或許這孩子是個萬中無一的奇才。


    看她開心地甩著尾巴的樣子並不像,但亞那滋大人也是那樣。這就是所謂的「人不可貌相」吧。


    ……哎,這不是現在的我可以說三道四的。


    這孩子讓我注意到樂在其中的重要性,我對她抱有無盡的感謝。


    結果說穿了,比起自己,我更享受於艾耶卡的修行。


    艾耶卡直到日落隻微微進步了一點──但她的表情看來非常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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