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拉瓦一行人離開聖域之後──


    嘉爾特獨自佇立在失去了主人──大禍石的聖域內。


    這間房位於陽光照不到的地下,為何如此明亮呢?忽地浮現這個質樸的問題,嘉爾特環顧四周。


    火焰應該耐不住呼嘯的魔力風暴吧。陽光絲毫透不進這個地下密室裏,那麽究竟是為什麽?嘉爾特是在地板發現這個答案的。


    ……看來是地板裏頭埋設了魔力燈。感覺「光是由上照耀而下的」這種刻板印象遭到打破,令嘉爾特微微哼笑了一聲。


    嘉爾特不再留意光線,一百八十度轉了個身,寬鬆的衣物隨之飄逸。為了回到光線是由頭頂灑落的地麵上去。嘉爾特最後瞥了一眼在地上發現的燈火──在它旁邊慢慢化為紅光的賽茲羅,他則是不屑一顧。


    嘉爾特對賽茲羅抱有的興趣,頂多隻有那種程度。


    兩人的關係雖稱不上是夥伴,但也往來許久了。人類之間──不曉得可否這麽稱呼他們,但總之──時間知覺與人類無異的他們,這場有著數十年交情的關係,可說持續了頗長一段時間。


    盡管如此,撂倒了有數十年情誼的「協力者」,嘉爾特仍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地下密室。


    門扉發出了沉重的響聲關上後,聖域裏就僅剩下兩個人了。


    ……不過,再過不久就會剩下夏亞菈一個人吧。賽茲羅雖然現在勉強還有口氣在,很快地他的存在便會消失無蹤了。


    (……結束了……嗎……)


    在昏暗的──失去聖域「意義」的──地下室,仰躺的賽茲羅等待著自己消滅的期間,模模糊糊地浮現出一些想法──應該說感覺到才對嗎?他並未多加玩味,隻是感覺著自己即將邁向終點。


    賽茲羅不經意地放鬆脖子的力氣,讓頭依循重力法則而去,結果在他倒向的視線前方,有一名沉默不語的少女橫躺在那裏。


    (將那丫頭卷進來……真是抱歉。)


    如果不和自己戰鬥,斯拉瓦說不定就能阻止夏亞菈的死。賽茲羅不清楚夏亞菈是怎麽被殺的,至少若是沒有自己這場戰鬥,斯拉瓦的行動也會有所改變吧。


    到了最後的最後,賽茲羅想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人。


    他想著夏亞菈、想著斯拉瓦,以及今後將對世界帶來威脅的嘉爾特。


    明明如此忌諱死亡、期盼生存,麵對自己的死,賽茲羅卻意外地平淡。


    比起那個,賽茲羅更在意的是斯拉瓦能否東山再起。賽茲羅的眼瞳中,浮現出以往憧憬的那個武術家的身影。


    兩人初次交手,是在彼此皆鶴發雞皮之時。但回想起來,兩人都還算很年輕呢──賽茲羅哼笑著。


    ──相當厲害。洗煉的一招一式、激流般的強大魔力,以及──返老還童般的炯炯雙目。賽茲羅是被那雙擁有「夢想」的眼神所吸引,期盼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為那樣。


    (──真是諷刺。)


    然而──賽茲羅聽聞了斯拉瓦老死的消息,對衰老及殞命感到恐懼。他不希望自己也變成那樣──於是開始強烈畏懼著死亡。


    而那個男人,他帶了血晶過來。


    還真是諷刺無比。原本應該是憧憬那名交手過的武術家,才會追著他的影子跑,不知不覺間卻走向了相反的道路。


    ……賽茲羅哼了一聲。


    由於過度懼怕死亡,賽茲羅做了一個斯拉瓦絕對不會做的選擇。


    斯拉瓦是在機緣巧合之下,獲得了第二人生。盡管對此感到羨慕,賽茲羅並沒有更多的想法。不過,假設斯拉瓦和自己一樣,死到臨頭之際,有人拎著血晶──人生的延長線在眼前晃啊晃的時候,他是否會不惜玷汙自己磨練至今的力量,也要取下它呢?賽茲羅隻關心這件事。


    他和今生的斯拉瓦隻有彼此交戰的關係,因此沒有機會問──但賽茲羅已推論出了答案。


    (不,他一定會摒除掉這個誘惑才對。)


    實際上會如何不得而知,可是賽茲羅接受了自己這個答案。那麽,它就是正確答案無誤。


    正是因為懷抱夢想才活著。昔日的他曾經那麽想過。


    而他和斯拉瓦有著相同的夢想,即是成為世上最強的武術家。


    成為憑藉著一己之力、一雙拳頭,便打遍天下無敵手的人物。


    他不曉得前方還有什麽在等待著,總之就是想「攻頂」。賽茲羅擁有的夢想,隻要是投身武術之人都會有,不足為奇。


    由於大部分人會為了它的無窮無盡而感到錯愕,因此認真追尋這份夢想的人寥寥無幾。但他們可是一本正經地在朝「巔峰」二字邁進。


    (所以……嗎?)


    斯拉瓦鐵定不會侮辱自己鍛煉至今的力量。


    找到內心疑問的解答時──賽茲羅便發現,從方才便鬱積在胸中的突兀感,其真麵目為何了。


    不久後,自己將要迎向「消滅」這個絕對性的死亡。它並沒有想像中來得可怕──不僅如此,人生盡頭就在眼前的現在,他甚至覺得還不壞。


    ……使用血晶、舍棄夢想的那個當下,他就已經死了。


    「嗬嗬……嗬嗬嗬嗬……」


    這實在太逗趣,引得賽茲羅發笑。


    不過,並未感到不快是另一回事──會覺得不壞,是有著其他理由。


    那是因為,和斯拉瓦一戰,憶起了身為武術家時的自己。


    換言之──便是驕傲、仍為血肉之軀的自己。


    一心求勝,為了超越憧憬的人物將自己燃燒殆盡,迎向壯烈的「死亡」之時──


    「我確實是活著的。」


    注意到此事的瞬間,賽茲羅的生命終於要邁向終點了。


    從身體升起的紅光一鼓作氣地加劇,賽茲羅的身體像是沙子被淘去般逐漸消失。


    脖子以下之處化為紅光,最後延伸至嘴邊,令賽茲羅無法言語了。


    假若他到最後還能開口,一定會帶著笑容吧。


    在最後的最後能和憧憬的武術家交手的那份充實。


    在最後的最後騙倒看不順眼的男人的那份愉悅。


    賽茲羅最後投下的小石子激起了波紋。為它終將成為軒然大波的預感而笑著的賽茲羅──終於化為紅光消失了。


    ……於是,一名武術家就這麽從曆史舞台上謝幕。


    僅僅留下了「某種」維係。


    ◆


    離開神殿後,過了一晚的隔天。


    我們站在造訪涅瓦虔時,最初踏上的土地。


    涅瓦虔唯一的港鎮,盡管位處這個整體給人乾旱印象的國家,卻仍被鬱鬱蒼蒼的氣氛所籠罩著。


    ……我們正在等船隻出港。


    為從獲得了大禍石之力的嘉爾特身邊撤退。


    「他們說船還要一點時間才會開。」


    「不好意思,潔恩。還拜托你替我們安排船隻。」


    我對向船務員確認船還有多久會開的潔恩道謝。


    從神殿逃脫之時,便一直受她照顧。


    這般迅速的行動,無人能出其右。尤其是她昨天在逃離神殿時所展現的本事,隻能說精妙無比。或許該說真不愧是前刺客吧?


    「真的。這下子可得請你提供豐厚的謝禮才行了──喔,開玩笑的。別瞪我啦,英雄小姐。」


    知道潔恩所言的謝禮內容為何物的女性陣營,以冰冷的目光刺向她,於是潔恩便咯咯一笑,表示是鬧著玩的。


    ……若是平常,就會演變成艾爾瑪在此緊咬這句話不放──蘇娜在一旁笑著看的狀況就是了。


    她們僅投以抗議的視線,事情便落幕了。


    從那件事之後過了一天的現在,


    氣氛依舊凝重。敗給同樣的對手兩次──光是如此就令人心情沉重。


    不過,這次我們失去了無可取代的人──她去了我們再也碰不到的地方。我也沒辦法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


    內心尤其沉痛的人,想當然耳便是雪莉露。


    盡管文靜卻又愛笑的純真孩子,如今一語不發地低垂著頭,一臉陰鬱。


    那份痛苦,我們無可估量。


    ……和失散多年的姊姊重逢、交好,最後意氣相投到甚至打算一同旅行。即使隻有區區數日的相處──不對,正是隻有短短數日的相處,心中的傷痕才會這麽深刻。


    這次我的內心也受挫了。


    我一直以為,正是有應當守護的事物,才能夠變強。所以,沒能保護任何東西的無力感痛擊著我。


    接觸到境界便得意忘形,甚至還會信口雌黃了嗎?我內心湧現出來痛罵自己的話語不計其數。


    但是,被宿敵拯救的這條性命,要做的不是那種無聊事。


    「一個月……嗎……嘿嘿,還真是無法想像……」


    蘇娜無力呢喃的模樣,有如囈語一般。


    一個月──這便是嘉爾特給我們的時間。


    我曾在他手下吃過敗仗,被痛擊得體無完膚。事後發誓絕不再輸給他,而獲得了巨大的力量……這麽做都贏不了的對手,如今變得更加強大,預言了一個月後的終末。


    這場戰鬥的勝算本來就微乎其微了,我知道維持現況下去根本不是辦法。因此,現在我沒有閑工夫唾罵自己。


    「……我們贏得了他嗎?」


    但彼此間的千裏之差,將挺身麵對的意誌給攔腰折斷了。


    ……我可不能死心。一名武術家賭上最後拋給我的事物,我怎能就這麽漏接。


    不過,要令她們背負起這次的「世界危機」,實在太殘酷了。和上次清醒後誓言再起的敗北不同,今次的傷害相當大。


    我想,或許那也不失為一個良方。


    如果能就此放棄,對她們也是好事吧……這次的戰鬥與先前不可同日而語。意氣用事並非武術的全部。回避逼近而來的危險,亦為學習武術的其中一個目的。


    再說,明鏡止水是將內心包覆在身上的技術。憑著衰弱的心出招,效果隻會大打折扣,又或是根本無法發動也說不定。


    但是,正因為如此──


    「隻有……一戰了。」


    心念一轉便能夠再次振作。


    一直低垂著頭的雪莉露,抬起了頭來。她的眼眶雖泛著淚水,同時也散發著蘊含堅定決心的光芒。


    「我不想再看到大家都不見了。」


    雖然抽抽噎噎但卻流露著堅強的意誌,使得蘇娜和艾爾瑪無法將目光從雪莉露身上移開。


    「不能……再有人……因為那顆石頭……而哭泣了。」


    雪莉露如此堅決地宣告,不可以再有人像她一樣悲傷難過了。


    ……明明內心最絕望的人是雪莉露,她卻仍然如此開口鼓舞我們。


    對我們而言,這會成為無比的勇氣。


    「雪莉露,你真堅強……」


    蘇娜哭哭啼啼地抱緊了雪莉露。


    眼淚像是傳染開來似的,連蘇娜也淚眼汪汪,但同時她也露出了微笑。


    「……好!不肖門徒得由我們來清理門戶。對吧,師父?」


    不落於蘇娜之後,艾爾瑪以氣勢十足的聲音拍打著自己的臉頰。


    ……有夥伴在,便能振作起來。要是撐著身體的支柱折斷,那麽能夠助自己一臂之力直到痊愈為止的,就是夥伴了。


    我想說不能給賽茲羅看到沒出息的樣子,自以為正襟危坐了──但看到她們,我才察覺自己多麽不可靠。


    不過,我已經不要緊了。有著能夠一同振作的夥伴存在,讓我唰地挺直了背脊。


    「嗯。就算有期限,我們也不能輸。」


    為了不讓隻會產生不幸的負麵結晶,其魔手繼續擴展下去。


    也為了不讓雪莉露這樣的悲傷再次重演。我們決定再次挺身麵對。


    「……話說回來,那個起始之地是指哪裏呢?」


    再次放眼未來的蘇娜,提出了這個理所當然的疑問。


    ……嘉爾特留下的話語相當抽象,但我知道他是指何處。


    能夠理解如此瘋狂的家夥所言很不可思議,但我對我倆夙怨的開端之地有頭緒。


    「恐怕是──位於稍稍遠離比歐德之處的無名荒野吧。」


    我和他共同的記憶就隻有那個。


    隻有那天,將雙手染滿鮮血、化為惡鬼的嘉爾特逐出師門並擊敗他的那個地點。


    真是令我深深感覺到,那座村莊對我有多麽重要。那兒有我度過大半輩子的道場,還有教我許多重要之事的師父也住在那裏,所以也是理所當然的嗎?


    不過在前往那裏之前,還有件事要做。


    「距離決戰尚有一個月的時間,我們得趁這段期間將內心鍛煉得更強才行。為了不再次受挫、不再次落敗。所以,你們不覺得我們該去一個地方嗎?」


    刻意強調著剩餘時間的同時,我攤開了請潔恩準備的五張紙片……機靈地準備了自己的份,以一個自稱「影子」的人來說不太稱職,但總之──


    我所攤開的是船票。目的地是這麽寫著的:米萊菲亞。


    「是要回老家的意思對吧。」


    明鏡止水是心靈的力量。那麽,在那座故鄉,應該還有我們非做不可的事情才對。


    ……不過,我的故鄉是薩佛雷斯特就是了,這暫且不論。雖然意義不一樣,可是也有個詞叫作第二故鄉嘛。


    「不曉得莫妮卡過得好不好?」


    「好久沒看到瑟莉亞和席德他們了,真想念。」


    「爺爺不知道寂不寂寞呢?」


    我才告訴她們一句目的地,三人便你一言我一語地提到了好幾個名字。


    最後的東風應該便是它無誤了。


    「就這麽決定了。」


    眾人彼此相望,臉上皆同樣帶著笑容。


    「目的地是米萊菲亞,目的則是──」


    「返鄉探親!」


    大夥兒高舉著拳頭,異口同聲地回答。


    「跟父母打招呼……」


    然而,卻有雜音混入其中。


    責難的視線集中在獨自說那種話的潔恩身上,但眾人隨即嘻笑了起來。


    ……感覺許久沒見到雪莉露的笑容了。明明實際上才過不到一天。


    她目前仍未跨越那道悲傷吧。但我認為,她的心中確確實實地寄宿了強大的影子。


    最後一戰──雖然這麽說,但它其實是錯的。今後我們也得繼續砥礪下去,這充其量隻是其中的一小步。


    我們將折斷的樹木集為一束,站了起來。它能否再次成為大樹──就隻有這片天空才知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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