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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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川圓子


    綠川圓子屬於不會把事情久擱於心的人,也可以說她缺乏堅持。間隔一晚在山上迎接早晨以後,昨天那場風波已經不特別令她煩心了。個展固然是加強與顧客交流以爭取資金的重要機會,但被迫中止也無可奈何。


    綠川在以往人生中,並非全無突然碰上這種荒唐事的經驗。她既沒有預先得知自己會與父母生離死別,體驗過的失落更多得是。


    她離開作為寢食之處的小屋,一邊曬著晨光一邊扭腰做伸展。簇擁成串的太陽光圈令人眩目。然而天氣似乎僅有片刻晴朗,太陽立刻就被遮在厚厚雲層的另一邊了。


    綠川將腰骨拉開兩次發出聲響,然後望向徒具庭院名稱的荒地。


    包含那些遭廢棄的失敗作品,自從有徒弟幫忙打掃以後,空間算變得開闊了。遠方山丘綠意盎然,像在保護綠川不受熱鬧人煙侵擾。


    體操做完以後,她把毛巾綁到頭上,將頭發大略做個整理。


    不這樣就不自在,而且什麽事都做不了。綠川有這種強迫觀念。


    她一邊走向用於作業的工坊,一邊回想昨晚路上遇見的老先生。


    對方帶著大型圓鍬,但不知道是否為同行。與其說那是爬山的裝扮,感覺更像在沙漠闖蕩的模樣,然而這附近的土要是被那個老先生亂挖,對綠川來說也會構成問題。綠川用的材料不乏從山裏取得的黏土。當然,綠川並沒有徵求過山地主人的許可,不過在有效活用黏土這方麵,她倒是懷著些許偏頗的自信。


    綠川走進作業處,就近拉了椅子坐下來。然後她立刻又起身,開始到處走動。


    她覺得好像忘了什麽才會起身探尋,不久便在胃袋裏找到答案。


    「對了,早飯……」


    綠川轉頭,卻不見徒弟的身影。一發現對方不在,她的腳步就變得沉重了。從徒弟擅自住下來以後,綠川都把吃飯的事情交給對方打點,因此要自己做飯會讓她感到抗拒。


    一餐無妨吧。


    怕麻煩的綠川得出這種結論。接著她回想自己昨晚有沒有吃過什麽,並且隔著衣服按著肚子,工坊裏就冒出了探頭窺伺的身影。綠川抬起臉龐,探頭的是她那自稱的徒弟。


    對了,他好像有說過會晚回來──綠川現在才想起來。


    因為昨天幾乎是個別行動,綠川甚至都快忘了有他這麽一個人。


    「對不起,我這就回來了。」


    假惺惺到了極點的灑脫儀表與口氣。平時形容會再補上身段這一點,但今天早上他半蹲著,似乎連餘裕也沒了。徒弟新城滿頭大汗,背後還扛著年輕女性。此外,他的外套鼓得不尋常。


    綠川默默地看著新城讓女子坐到椅子上。那是我的位子──她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但仍然在抗議。新城一邊曖昧地笑著打哈哈,一邊告訴四肢伸直放鬆的女子。


    「你不用再裝睡了。」


    被擱在椅子上的女子依舊閉著眼睛,隻有嘴角鬆開。


    「假如我人醒著,照哥哥的個性會說腿沒事就自個兒走吧?」


    「你很了解嘛。」


    新城一歎氣,有條狗就從他鼓得怪模怪樣的外套裏探出頭來。臉型修長,適合用瘦弱來形容的狗。新城從衣服下麵趕它,它就跳了出來,在工坊裏到處走。綠川用目光追尋那條腳步像漩渦般打轉的狗,狗似乎也察覺到她的目光而抬起臉,還走向她的腳邊。一瞬間,綠川退縮似的彎了腰。


    「唷。」她麵無表情地向狗打了個生硬的招呼。


    綠川不擅麵對包含人類在內的哺乳類。


    她並不是怕,而是窮於應對。


    「老師。」


    「怎樣?」


    「老師?」


    三人各有各的反應。新城叫了聲老師,被叫到的綠川一臉不情願地應聲,聽見他們如此互動的女子因而偏頭。「我立刻解釋。」新城朝女子短短交代過以後,又繼續說道:


    「雅,這位是陶藝老師。」


    被稱作雅的女性微微點頭回答:「啊,就是你提過的……」


    對綠川來說,被鄭重介紹成老師並沒有多順耳。


    「然後呢,老師,我有個不情之請,這家夥……是我妹妹,能不能收留她一會兒?」


    「咦?不好,這樣會幹擾到我。」


    綠川明顯蹙眉,並以態度表達出困擾。在這種情況下不會含糊其辭就是她的為人。原本她便希望在生活中盡量減少與他人相處,才有如此現狀。何況朝新城所謂的妹妹隨便看一眼就可以發現她外露的右臂纏了多到誇張的繃帶。露骨至此,即使是不問世事的綠川也嗅得出其中有問題。


    「是啊,你就是這樣的人。」新城似乎心情很好地聳肩,還順勢低下頭請托。


    「一陣子就好,都交由老師處置。再說在這裏應該安全。」


    「聽我說。」


    「還有狗也拜托你了。」


    自說自話的新城不予商量就匆匆離去。綠川對此實在無法用「是嗎」虛應了事,開口呼喚「喂喂喂……喂!」想從背後把人叫住,手腳卻使不上力,連出聲的音量都不夠。她恨自己空著肚子。


    「他衣服裏八成都是毛,居然直接就走啦?」


    真是急性子──被介紹為妹妹的女子一臉開心地目送新城走。隨後,她看向綠川。


    「我叫新城雅,那人的妹妹。呃,我這條右臂……是被街頭砍人魔傷到的。」


    「是嗎?」


    綠川對女子的自我介紹不表興趣,隻給予最低限度的回應。


    「大都市真危險呢。話雖如此,這裏好像也有滿多蜜蜂。」


    新城雅稍稍繃緊左臉並看向窗戶。在玻璃窗外,伴隨好似讓人後頸發涼的鼓翅聲,映著那些飛蟲的蹤影。它們「叩叩叩」地用身體撞窗子,綠川卻沒多放在心上,她反而對歇在自己腳邊的狗感到困惑。小作讓步,幫徒弟收留受傷的妹妹還能理解,但這條狗又怎麽來的?連解釋都被省略的這玩意讓綠川吃不消。狗不知道是困了、累了或肚子餓,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小屋那裏會有適合讓狗進食的東西嗎?


    「家犬?」


    為了尋求關聯性,綠川問新城雅這是不是她養的狗。新城雅眯眼否認。


    「唉,那條狗好像討厭我,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卻黏著我哥哥……」


    想聳肩的新城雅大概是忘記右臂有傷,痛得臉色發沉。


    或許是一不留心動到傷口的關係,新城雅捧著傷口蜷縮身子。


    「啊哇哇哇,好痛,痛痛痛……」


    綠川並未開口關心痛苦的新城雅。她望著那張低下頭且劉海淩亂的臉孔,感覺到對方確實和徒弟有相像之處。並非五官像,而是身上能感受到類似的氣質。


    照目前普羅大眾的觀感,瘦的人會比胖的人有魅力。


    新城兄妹都符合這套觀感,身材纖細。


    不,綠川重選形容詞。


    輕薄。


    因此他們乍看下顯得有魅力,實則不然。


    「真不方便……不過虧我還能活下來……」


    新城雅自言自語似的發牢騷,後來傷口疼痛似乎緩和了,她仰望綠川。


    緊接著──瞧,就是那副笑容。綠川感到傻眼。


    過度追求對人親切,變得油條又無法捉摸的微笑。


    感覺不像人的臉,綠川隻把那當成無花紋的盤子底來看。


    「在我哥哥回來以前要請你關照了,陶藝老師。」


    綠川幾乎無視


    於看得見結果又不明瞭的問候,隻顧在嘴裏嘀咕。


    何必來打擾陶藝老師,去找個「醫生」才對啦。她心想。


    花咲太郎


    「子彈沒裝在裏麵嘛。」原本在整理文件的太郎被對方如此抱怨而抬起頭。


    委托太郎找手槍的男子正在會客室的另一邊發飆。太郎明目張膽地謊稱昨晚從首藤佑貴那裏搶來的手槍就是對方要找的東西,並且交了出去。對非法物品隨便深究,難保不會招來意外之災。光是沒把東西送交警方,客戶就該體諒他的好心了。這是太郎肚子裏的想法。


    事情要從兩天前的委托講起。無論怎麽想,眼前的男子都是因為搞丟了真槍才會委托這項不乾淨的差事,要太郎幫忙找。太郎認分地接下工作,隨後他在昨天發現了攜帶手槍的逃犯首藤佑貴並順利地搶回槍。接著他就向客戶表示東西找到了,還明目張膽地交差了事。


    所以嚴格來講,那並不是男子弄丟的手槍。


    聯絡上以後,對方立刻提議要來拿。太郎本身也不希望長時間保管手槍這種玩意,因此他約了一大早見麵交貨,客戶確認完卻是這種反應。這對太郎來說在預料之中,對方沒抱怨子彈以外的部分,反而可以證明那把槍跟他要找的是同一種款式,太郎甚至鬆了口氣。


    「模型槍根本不需要子彈吧。」


    「咦?你胡扯什……也、也是啦。」


    客戶自己撒的謊被端上台麵,目光和言詞都變得閃爍。


    太郎看都不看對方的反應,眼睛從容地落在文件上。


    最要緊的付款手續辦完之後,客戶連手槍都忘記要藏,就縮著肩膀離開事務所了。無論有什麽理由,沒裝子彈的槍找回來八成也沒意義,這一點太郎能理解,但他不會同情。


    整理好文件的太郎回到自己的座位。他瞥向隔壁的空位,揣度同事的工作進度。今天大概還是在找狗吧。假如還沒完成,或許幫個忙比較好。實際上,太郎隸屬的小事務所隻有他和那個同事在幹活兒,其中一邊閑下來就要協助對方工作,這是他們不言中的默契,太郎也常得到那個同事幫忙。


    等對方到公司就一塊出門找狗吧──太郎心想,結果手機響了。會一大早就違背常識打電話給他的人數也數得出來。


    太郎帶著好似閉了一邊眼睛的凝重臉色確認是誰來電,就發現跟他最先想到的人一致。


    是木曾川。太郎曾考慮過不甩對方,來電聲在一片安靜的辦公室卻莫名刺耳,似乎有聲音在牆壁和天花板之間反彈的幻覺閃過眼前。情非得已,接。


    「找我幹嘛?」


    『早安啊。』


    「早過頭啦。」


    大概是答話不經思考的關係,太郎講話絲毫沒有修飾。


    他跟木曾川交談總是如此,因此就算要回想也往往想不起來。


    『假如我今天到傍晚還沒死,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即使如此,聽對方劈頭這麽說,太郎就不能放空腦袋虛應了。


    「啥?怎樣,你遇上什麽危險了嗎?」


    太郎想起木曾川昨天來電商量的事情。不過,他不打算牽扯太深。


    木曾川態度輕浮歸輕浮,但他終究是以殺人為業。


    跟殺手來往似乎容易削弱這方麵的良知,因此太郎不時會自律。


    『假如運氣不好就是今天,好的話大概可以撐到明天。沒想到我的名聲也滿響亮的。』


    開朗的困擾之語讓人分不清是高興或頭痛,太郎隻能感到傻眼。


    「我聽不出所以然來。反正你自愛點。」


    太郎覺得自己回答得莫名其妙。然而,實際上他也不曉得該說什麽才好。


    奉勸對方自愛也挺怪的──他心想。


    『好好好。拜嘍。』


    木曾川主動掛了電話。平時他都會鬧到最後一刻才掛,所以這算鮮事。


    或許事態就是那麽嚴重。太郎朝掛斷的電話望了一會兒。


    於是這次換成事務所的室內電話起反應了。既然如此,太郎隻好甩開手機,並且在拿起話筒前先清嗓。會打來事務所的電話內容當然以委托工作為主。


    由於是大清早來電,盡管急迫程度讓人有不好的預感,太郎仍接起電話。


    「您好,這裏是神守偵探社。」


    『哦,這麽早就有人接啊。』


    女性的嗓音,年輕有勁,而且精神飽滿。雖然對太郎來說不算年輕。


    『真有工作熱忱耶~~』


    「不敢當,因為我們有其他案件要向客戶報告。那麽,您有工作要委托嗎?」


    『啊~~不對,我委托的是另一位,不曉得你知不知情就是了。我有拜托你們找狗。』


    「是的,我了解。呃……二條終小姐。」


    太郎一時無法想起就看了隔壁的桌子確認。對方似乎是歌手,但太郎對此並沒有涉獵。


    『對對對。我想講的就是關於狗的案子。』


    「好的。」


    『狗是找到了,不過該怎麽說好呢?』


    「您請說。」


    『不知道這算不算追加委托耶。要另外收費嗎?』


    「什麽?」


    『呃,其實呢,我想請你們幫忙找帶著我家那條狗失蹤的女人。和狗一起找。』


    黑田雪路


    黑田雪路不信靈魂之類的東西。他沒有遇過自己的手下亡魂,何況要是有那種玩意,他這門生意就無法成立。正是因為不會撞鬼才買凶──黑田如此認為。


    縱使黑田不信邪,早上到事務所的他仍吃了一驚,因為昨天委托他的少女正坐在訪客用的沙發上。是小泉明日香。臉色依舊慘白,端坐在關了燈的房間裏。這名少女,小泉明日香,是兩天前那起槍擊案的受害者,她的男友在車站中槍喪命。為了委托黑田殺害開槍者,她才會來這間事務所。


    到此為止並沒有問題,但黑田碰上疑問了。昨天他接完工作以後,對方應該已經從事務所離開。黑田一邊動手模仿關門上鎖的動作一邊回顧。他用眼神問:你是從哪裏進來的?


    「裏麵那位借了鑰匙給我。」


    「啥?你說的裏麵,該不會是那個專賣假畫的……他怎麽會有鑰匙?」


    難道這棟大樓的房間都能用同一支鑰匙開?「又不是勇者鬥惡龍。」黑田搔著頭嘀咕。轉頭看去,旁邊有個不記得買過的新壺。


    看了就想砸,但黑田記得自己昨天已經做過一樣的事,隻好苦笑。


    壺的事暫且作罷,他看向不知道究竟從什麽時候就在等的小泉明日香。


    黑田多少顧及對方臉色不好,就試著問:


    「有吃早餐嗎?」


    小泉明日香默默搖頭。感覺到眉頭沉重的黑田又問:


    「……要不要吃?」


    小泉明日香微微收起下巴。畢竟是客戶,黑田總不能完全不理。


    坦白講,他想叫她做飯。


    黑田到裏麵的房間烤麵包。秘書隻有染指他買的茶點,冰箱裏麵安然無恙。


    兩人份的早餐簡單弄好以後,黑田端給小泉明日香。


    「不好意思。」


    「別介意。」


    他賣弄似的緩緩揮手。


    「我一直放不下心,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才會幫我殺他。」


    「……別介意。」


    黑田再次揮手。蒙上心頭的陰影無法拭去。


    莫非對方在委托達成前都會待在這裏?他擔心。


    要把穿製服的高中女生當秘書,黑田也會覺得抗拒。然後,他這才聯想到上班不滿一天的那個秘書。


    結果黑田連對方叫什麽名字也不曉得,連那個


    自稱美女秘書的女人是何來曆都無從得知。由於他信任仲介,沒想到忙亂中將那女人留在事務所,居然會搞到血濺地板還讓人跑了,徒留空空如也的茶點包裝盒。


    也許開除掉比較省事。黑田冒出這種鬧著玩的念頭。要是那女人回來,有件留在心裏的事情他倒想問一問。


    黑田一邊托著腮幫子一邊盯著牆咕噥:


    「她……跟我之前的上司好像。」


    黑田在自立門戶以前,從事的當然也是承包殺人的行業。那裏跟他這種新興事務所不同,具備相當程度的曆史,更有不少簽約殺手。


    之前黑田任職於那間事務所,也兼任職員。他簽的約反而是以辦公性質的業務為重心,既然資方開出如此的聘用條件,他身為新人也就懷著緊張與落空感答應了。


    說來奇妙,黑田當時並沒有獨自行凶的膽量。


    在那處職場有個男子負責扮演主管的角色,實質功用相當於黑田的上司。


    男子自稱新城雅貴。黑田認為那大概不是本名。


    即使由黑田來看,也會覺得男子外形俊美,還時時微笑著將眼睛眯得像一條線。對方的頭發及臉龐線條纖細,更讓他首次體認到有「氣質」這種用於形容人的概念。然而,那個貴公子般的男上司卻也是個感覺不到缺陷而顯得有問題的人。實際上,黑田對於以往所受的照顧懷有感激之情,但是他對新城毫無尊敬或崇拜的想法。他認為對方與自己本質不同。


    那個人與其稱為殺手,更像天生的殺人魔。


    自從黑田由事務所一路跟到動手現場,目睹新城始終不需任何切換就能殺人的模樣以後,他便懷有這種觀感。殺人明明跟努力、決心這些東西沾不上邊,但新城就是能積極為之,連要稱呼為同行都有困難。


    假如自己淪為新城的目標就死定了吧。黑田承認雙方的本領差異之大。順帶一提,如果要徒手搏鬥,黑田就連木曾川都不及。就他所知,這兩人的身手即使在同行中也獨具異彩。可以曉得的是兩邊都天賦異稟。


    當黑田啃著味道有點焦的麵包邊時,新城捎來了聯絡。


    辭職以後,他連對方的聲音都沒聽過。


    『嗨,好久不見。雖然現在問候嫌晚了,還是恭喜你開張大吉。』


    「……感謝。」


    麵包粉黏在黑田的喉嚨,差點讓他嗆到。光是對方打了沒跟他講過號碼的電話來事務所,黑田就覺得背脊發涼。


    『你好像滿活躍的嘛。』


    「哪的話。我隻是一項委托都還沒完成的三腳貓。」


    『我不是指那方麵。唉,也罷。黑田,我有事想問你。有個叫木曾川的同行,你跟他是朋友對吧?』


    「咦?哎,對啦。」


    朋友的名字從意外的人口中冒出來,使得黑田語帶困惑地承認。


    雖說是同行,雙方的活動據點仍有距離,因此猜不出他們倆有何交集。當黑田納悶時,他上衣裏的手機震動了。誰啊?至少先確認什麽人來電好了──如此心想的黑田一看手機,就「哎呀」地吃驚得瞪大眼睛。是話題中的人物木曾川。


    木曾川這邊也是難得來電聯絡。手機鈴聲好似在替新城的講話聲伴奏。胸口一帶有手機吵個不停,讓黑田不知道該將視線放在哪裏。忽然間,他想通了。


    來電者的用意串聯到一塊,為黑田帶來解答。


    這兩個家夥在互相打聽。


    同行之間會互相打聽,理由隻想得出一種。


    盡管跟新城的電話才通到一半,黑田仍不禁把手機也接起來。


    接著,他將兩通電話分別湊在左右耳。


    『你曉不曉得那個男人在哪一帶活動?』


    『唷~~新城雅貴是你之前的上司吧?你知道他有什麽弱點嗎?』


    雙方各有所求的聲音交疊傳來。


    兩道聲音並未出現左耳進、右耳出的狀況,都在黑田腦子裏回蕩。


    臉孔冒出以鼻子為中心的直線,眼睛則各自偏向左右邊。


    遭作弄的黑田忙得好似要被扯成兩半。


    「慢──」


    慢著慢著慢著──他差點忍不住向雙方求救。


    首藤佑貴


    佑貴一醒,各處傷口的餘痛隨即湧現。


    疼痛拖著尾巴,痛得像被路上行人陸續踐踏,並且讓佑貴的身體變得沉重。他在這兩天所受的暴行,已經淩駕以往人生的累積。第一天,佑貴是被陌生男子痛毆;隔天則是天還沒亮就被戴著魔女帽的男子折磨到昏厥過去。當晚佑貴還被戴著貝雷帽的男子用手提箱掄了一記,力道重得足以讓整個人彎成匸字型飛出去,每隔一陣子就有人對他施暴。


    可是,受到撕身之痛的他依然活著。


    兩天前佑貴所造成的比那種痛更加嚴重。他奪人性命。


    佑貴並不是在為自己傷心。他並沒有喪失肉體。然而,他失去了眾多東西,失去依靠,失去歸宿。他失去了一切,隻能無助地發抖。走投無路下打算回家的腳步卻遭人攔截,使他不進不退好似在原地踏步,停留於過去居住的地方。


    佑貴拖著疼痛起身。他選了廢棄工廠當落腳處。這座無人使用的工廠位於一旁有咖啡廳的路上,牆壁、入口和屋頂完全被植物掩蔽。要簡單形容其外表就是綠色的長方體,建地內的建築物無論大小全被植物掩蓋著,以曆史而言有二十五年的歲月。


    佑貴每天都會經過那間工廠前麵。他目前人在離自己家不遠的破屋角落。想家的他在回家路上遭受陌生男子偷襲,隻好這樣度過夜晚。雖然旁邊有咖啡廳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不過他也沒時間找其他去處。露宿外頭會讓現在的他發瘋,他抱著兩條腿坐在地上,無意識地將右手比成手槍的形狀。但他手邊沒有槍。槍沒了,隻剩他犯的罪過。


    佑貴坐在地上,雙眼失焦。眼前一片茫然,他凝望死氣沉沉的地板。


    撥開植物從窗口鑽進來以後,他發現這裏是空氣的墳墓。裏頭充滿了悶熱遲滯而令人不適的空氣,光是坐著就讓人消沉。有植物代為扮演密不透風的窗簾,連空氣流通都求不得。內部地板及牆壁目前仍泛著昏沉的黑色,沒有餘地讓植物寄生。


    工廠外觀從佑貴小時候就沒有變。他讀小學時,每次和朋友經過這間廢棄工廠就會聊到想要有這樣的秘密基地。外觀活脫脫就是渾然天成的秘密基地,過去佑貴甚至對築根於夏日暑氣中的這棟建築、對鐵鏽與藤蔓的氣味感到憧憬。


    而目前,佑貴就待在這樣的憧憬之中。


    他抬起臉。


    如今──他動了嘴巴,像希求空氣的金魚那樣開開闔闔。


    眼睛模糊,大粒的淚珠似乎隨時會盈出。


    佑貴在眼裏所映的景象一隅看見有東西在動。


    淚水和感傷瞬間乾涸,腦海充滿警訊。


    他一邊懷疑眼睛一邊確認,就發現對麵的死角確實有動靜。


    佑貴緊貼著牆際不動,靜觀情況變化。在心髒跳動的感覺作弄下,他克製住快要蹦出來的眼珠並正視前方,於是就像剛才爬起來的他一樣,人影伸長了。


    動作遲鈍,而且有韌性。對方緩緩起身,撥了撥乾澀的頭發,是個散發著灰頭土臉氣息的中年人。睡迷糊的眼神和凸唇都沒變,擺在旁邊的帽子被他擱到頭上。


    佑貴在移動時都提心吊膽的,所以不會有印象,但對方是跟他搭同一班電車過來這裏的男子。


    中年男子將帽緣調整到眼前以後,也注意到佑貴了。


    於是,對方一看見佑貴的臉──


    「啊,槍擊犯!」


    就睜大眼睛叫了出來。佑貴的臉頓時失去血色。


    兩天前的事被人一


    眼看穿,使他的腦袋為之僵凝。


    然而中年男子不管佑貴這樣的反應,還湊過來抓住他的肩膀猛晃。


    彎腰駝背加上踉蹌的腳步,沒想到動作卻異常迅速。


    「我問你,那把手槍你是怎麽弄到的?你買的嗎?你買了槍對吧?」


    悶熱的工廠裏響起中年男子的沙啞聲音。佑貴被抓著猛晃,感覺活像腦子直接受到攪弄,使他的眼珠左右亂晃。隔著中年男子的臉,他的視線正在天花板上掃來掃去。


    接著,中年男子忽然像情緒消退了,又離開佑貴身邊,窩到牆腳。


    他沒有等佑貴回話就大大地歎氣。


    「可是有子彈射出來,表示你買到的那把不會是假貨。」


    那就無所謂了──中年男子的態度像小孩在嘔氣,還把臉轉到一邊去。


    佑貴一邊感覺到頸子直冒冷汗,一邊玩味似的質疑對方那句發言。


    「假槍……?」


    「好了啦,跟你沒關係。」


    中年男子冷漠以對。和身上散發的氣息一樣,他講話也有種灰頭土臉的調調。


    佑貴望著那道昏暗的背影,在急促的呼吸圍繞下拚命運作遲鈍的思緒。


    每當他想動腦時就好像會開始冒汗。


    中年男子的言行一一成了基底,讓佑貴逐步建立出推測。


    買到假貨。買了手槍。


    以得手方式來說並非不自然。不過那家夥會立刻想到東西是買來的,就表示──


    他若不是買家,就是賣家。


    男子的態度和佑貴明顯不同,感覺熟門熟道。


    所以──


    「難道賣槍的就是你?」


    這就是佑貴導出的結論。中年男子將整個身子轉過來麵對佑貴。


    「喔?你在講什麽?」


    中年男子擺著一副不知情的臉裝蒜。不過從他剛才逼問有沒有買槍的模樣,佑貴心裏已經有了底。


    佑貴咬緊牙關,顯露出怒火還有牙齒。


    無論這算不算遷怒,他打從全身和肚子裏感到火大。


    「都是因為……你要賣那種東西!」


    恨意在齒縫間摩擦,佑貴差點直接撲上去揪住對方。


    和佑貴對峙的中年男子──槍枝販子這會兒就不再打哈哈了,他冷冷地否定:


    「買槍的是你吧。還有,開槍的也是你。」


    開口的中年男子順帶將手指湊到牆壁。他折彎手背,好似要將指頭和指甲直接插進牆壁,並藉此扶起身體。他把肚子突向前麵起身,順勢用鞋底朝佑貴胸口一腳將他踹飛。


    佑貴落得被對方踹胸口的下場。當他被腿勁踹得眼冒金星時,中年男子也因為出腿姿勢太過勉強而摔倒在地上。雖然腰脊摔慘了,中年男子仍然振作得比較快。


    中年男子懷著滿肚子的怨氣提防佑貴,就怕他開槍。佑貴在這幾天冷不防挨打的次數已經多到誇張,卻沒有從中學到教訓。目前他的腦子沒那種餘裕。若是無法在良好環境下有效率地學習,效果便不彰。


    中年男子仍不停手。背脊重重撞在牆上的佑貴痛得呻吟,他就踹佑貴毫無防備的臉。腳尖劃過了擠進齒縫的臉頰肉,使佑貴從臉皮感受到好似左眼被踢得迸出來的錯覺。劇痛比慘叫聲來得晚。


    佑貴感覺到自己的臉變形得像絲瓜一樣,在地上打滾,中年男子卻絲毫不留手,抬腳踩住他的手臂。先踩爛手指,然後在臉上補了好幾腳將鼻子也踩爛。對方比佑貴以往遇到的任何人都狠,絕情程度更甚戴著魔女帽的木曾川。


    佑貴的鼻血噴得連呼吸都有困難,陷於缺氧狀態的腦子無法正常運作。


    鼻梁骨被踩碎攪和在肉裏頭的感覺因而變得模糊,或許可以算不幸中的大幸。


    「對喔,你是殺人犯嘛。我提防得太晚了,哈哈。」


    中年男子篤定已經將佑貴的抵抗意識及肉身自由沒收以後,才和氣地笑了笑。


    從他的口氣感覺不出情緒波動,毫無愧疚之情。


    盡管佑貴意識朦朧,仍在對方身上看到了昨天那個殺手的影子。


    無論傷害誰都能保持平靜。


    那個男人說過,那就是殺手必備的素質。


    「可是呢,我說你啊,你被菜刀切到手指會跟製造商抱怨嗎?不,錯了,你是在對自己買菜刀的店家找碴。要發牢騷當然行,不過別以為有人會理你。」


    中年男子一邊說著類似忠告的詞一邊在佑貴的衣服裏摸索。他在找理應藏在佑貴身上的手槍,但不可能會有。中年男子將錢包摸走,不過立刻又放了回去。


    以情況而言雖無法理解,佑貴卻對那種規矩的態度有了一絲絲近似好感的心理。


    「搞什麽,你把東西收在其他地方了嗎?唉,這樣是比較好。」


    中年男子自顧自地表示認同。這些話佑貴半點都沒有聽進去,就算聽得見大概也不會老實回答,因為槍早就不在他的手上。東西被搶了。


    佑貴已經忘記自己被揍到呼吸困難,還用手指感受著冷冷的空氣。


    連共犯都失去,無助感變得格外明顯。


    不管是多小的支柱,佑貴現在都會想依靠。


    全身都在叫苦,佑貴根本分不出哪裏是哪裏,盡管傷痕累累,他還是爬起來坐到牆腳。佑貴擦掉鼻血,用手將張著的下巴往上推,硬是讓嘴闔上。


    有類似沙子摩擦的聲音及觸感圍繞在下巴的接縫,激起雞皮疙瘩。不適感無法抹去。


    「不過,你下手時真是大膽。敢在光天化日下開槍,虧你到現在還沒被抓。」


    中年男子明白槍不在佑貴手上以後,就放鬆地坐了下來。佑貴默默地仰望廢棄工廠的天花板。有植物遮蔽,光源遙遠,頂多隻能微微點亮地板,照不到天花板與牆腳。這樣對目前的佑貴來說反而好。


    可以感覺到有鼻血堵在顱內。原來就是這樣啊──佑貴總算冷靜地實際體認到。這就是罪犯,被人疏遠,沒有自由也沒有依歸。時間根本不會緩緩流逝,身心隻會逐漸疲憊。


    而且絕無救贖。


    佑貴的人生已經無從挽回了。


    即使有這樣的佑貴在旁邊,中年男子還是坐著不打算離開。


    被狠狠踹了一頓的怨恨被恐懼還有想找人講話的念頭埋沒。


    佑貴不會說自己光明磊落,但是肯與他交談的人有限。


    或許佑貴在昨天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他慢吞吞地動起腫脹的嘴唇。


    「出了什麽問題嗎?」


    「啥?」


    「我不曉得什麽假不假貨的……但你正在傷腦筋吧?」


    假如折磨過自己的人陷入苦惱,心情也會開朗些。


    這也是佑貴攀談的用意。中年男子似乎同樣需要找人吐苦水,手跟嘴就有了動作。


    中年男子在公事包裏摸索,然後掏出手槍。佑貴伸長脖子愣住了。


    「交易出了差錯,我不小心把自己平時帶在身上的模型槍賣給客戶了。這個閃失要是泄漏出去,不知道會有什麽處置等著我。管地盤的是個女人,那家夥雖然是女的,但她隻是披著人皮而已。照我看,她根本是從外星球來侵略的異形。」


    中年男子的舌頭停不下來。他根本沒看佑貴,而是呆呆地望著遠方。


    「連我委托的殺手都道歉說他不小心失手了……要是委托者身分穿幫,別說受到報複,肯定會被宰……唉,不行不行,肯定會死無葬身之地。我就是不想那樣。唯一的活路在於那個殺手能把所有人都解決……但是大概沒希望。敢對那女人出手,那家夥絕對會有動作……啊~~所有人大概都死定了。」


    聳動的字眼陸續出現,讓佑


    貴一頭霧水。


    不過佑貴聽到失敗的殺手,就回想起昨天發生的事。


    在陌生事務所裏展開的攻防戰,還有──


    被小泉明日香用槍口指著,那樣的黑暗差點將佑貴吸了進去。


    自己在什麽地方走錯了?開槍時;開槍之前;把槍弄到手的動機。


    要找源頭形同不可能,而且也毫無意義。


    因為錯誤已經無法改正了。


    人生是不能重來的。


    認命地笑著的中年男子抬起臉。


    當佑貴一臉像是要找人分攤鬱結的心情時,中年男子向他提了主意。


    「對了。就當作順便,你要不要殺那個女人試試?」


    岩穀香菜


    就算是香菜,也明白在這種氣氛下不該說「早安安」。


    應該說,她正被人關在連時間是否該問早都沒辦法立刻分辨的地方。隻開了一小條縫的倉庫外麵傳來大規模震動,沒有光。天似乎還沒亮。香菜想起恐怕……不,肯定會在早上來找她的朋友。凱碧發現我不在,會怎麽解讀呢?會不會是討厭工作就溜了,還跟野貓一樣在馬路上被車撞了?假如她把想像力發揮成這樣就傷腦筋了。最困擾的就是誤會香菜討厭工作這一點。討厭歸討厭,但是還沒有到要逃避的地步。


    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香菜一邊扭動腳掌一邊回想。她隻是想把保管在家裏的那隻圓滾滾的狗還給正在找狗的飼主。可是在送還途中,比狗先撿到的另一項東西──手槍──卻對香菜造成了意外的阻礙。


    「唷,久等啦。因為遲遲聯絡不到人。」


    彷佛從倉庫陰影分離出來的人影隨口對香菜搭話。是用手槍威脅香菜,還將她綁架到這裏的那個女子。香菜原本穿的製服已經在車上換掉了,目前全身上下都穿著適合待在暗處的暗色係衣服。


    如今香菜的雙臂遭到反綁,腿也被繩子固定著。她的感想是:簡單明瞭的綁人手段呢。之所以不太恐懼,是香菜本身反應遲鈍導致。


    原本插在睡衣後麵的手槍被女子搶了,目前就握在她的手上。


    香菜本來打算在還狗以後就順便把槍扔了,結果卻弄巧成拙。


    「你的長相看起來和這種玩意不搭調。」


    彼此彼此吧──香菜想這麽回嘴。以長相的稚氣程度來說,對方跟她差不多。


    「事不宜遲。能否請教你是怎麽拿到這把手槍的?」


    對方似乎刻意問得客氣。當然,手槍還是指著香菜。


    「用你回答的名字查,顧客名單上也沒有吻合的項目,所以才要問你是怎麽拿到的。」


    「我撿到的。在停車場碰巧撿到的。」


    「哦──」


    「唔!」


    女子的腳尖陷入香菜的腹部。香菜痛得想彎下腰,女子卻不許她這麽做,還抓著她的頭發將她拉起來。女子似乎現在才發現香菜用來當發飾的「實習中」名牌,臉色瞬間變納悶。


    「你有聽清楚嗎?我有說過『別撒謊』吧?欸,撒謊是不行的喔。」


    她有說嗎?香菜想把記憶翻出來確認。不過,她沒有那種餘裕。


    「我有……老實說啊。」


    女子更加用力地扯香菜的頭發。忍著痛的香菜「呀啊!」地叫出聲音,而且眼角泛淚。


    即使扯頭發也無法讓香菜開口。由於逼問不出更進一步的內容,女子「嗯~~」地將視線飄到旁邊。


    「你好像真的隻是撿到槍耶。雖然看眼神馬上就知道了。」


    「那就不要踹我嘛。」


    香菜說完以後,立刻就「啊」地對輕率回嘴的自己感到後悔。當然,對方隨後又是重重的一腿。


    「好啦,既然槍隻是撿到的,那你也派不上用場。」


    女子把手湊在下巴,擺出思索片刻的舉動。


    香菜再怎麽樂天也不敢期待對方會直接放了她。


    「處置你的方式得讓大人物來決定才行嘍……可惡,電話都不通。」


    綁架犯一邊抱怨一邊拿著電話暫時消失在倉庫外麵。


    降臨的安寧實在短暫,對香菜來說隻是激起痛苦的空白時間。


    被施暴的香菜並不習慣跟人動粗,因此她的心比身體先屈服了。


    當然,即使手腳掙紮,綁著的繩子也不可能鬆脫。無計可施。


    「能期待的救星是……凱碧……姬路……我看沒希望了。」


    香菜腦海裏浮現朋友和學妹的臉,但立刻就死心,認為沒人能救她。


    憾就憾在香菜認識的全是正常人,都老老實實地過活,沒有人像她這樣吊兒郎當。那本身是件美好的事,可是也等於她們會跳脫常軌行動的可能性為零。


    不跳脫常軌,就沒辦法來到這裏。


    香菜毫無獲救的希望。


    盡管沒人伸出援手,卻有具備某種意誌的腳步朝香菜接近了。


    「哦。」


    噠噠噠噠──圓滾滾的狗甩開昏暗環境提供的掩護,在香菜旁邊現出身影。它來到這裏以後就一直乖乖躲在旁邊,因此綁架犯都沒有多留意。基本上它終究是條狗,正常人都會認為放它不管又何妨。


    在場隻有香菜知道這條狗的獨特之處。


    香菜把臉湊到靠過來的狗麵前,對它說悄悄話。


    「你自己逃吧,呃,可以的話就試著找救兵。」


    猛一看,倉庫的牆壁和地板又老又舊。人姑且不提,除了入口以外或許還是找得到能讓狗逃出去的空隙。香菜低聲催促,圓滾滾的狗就不出聲音地偷偷點頭。假如它接下來能敏捷地跑掉就太帥了,與體型相襯的遲鈍腳步卻讓香菜忍不住發噱。


    連屁股都飽滿地長著肉的狗狗背影感覺不太可靠。


    說起來,把求救的任務交給也許聽得懂人話的狗。


    與其形容成聽天由命,在某種意義上算是走到末路了。


    對香菜而言,能獲救當然最好,不過她還有後續的想法。


    假如沒有轉圜餘地,那就到此為止。


    香菜並不怕自己的人生落幕。


    大概是因為她缺乏自尊,不認為自己是個有價值的人。


    所以──


    就算你直接逃走,我也不會恨你喔──香菜如此目送圓滾滾的狗。


    綠川圓子


    或許這人還不錯──綠川差點一下子推翻之前的想法。


    這是綠川把新城雅準備的早餐裝進胃袋,將空缺填滿後的感想。她的皮膚從昨天就一直感受到類似焦躁的情緒,到現在才終於平息。接下來隻要洗個澡睡一覺似乎就能完全恢複平時的調調,因此綠川有些猶豫地望著窗外。


    「這大概是隻用左手的極限吧。」


    做飯的新城雅本身似乎並不滿意,臉色凝重地在用餐後動手收拾。新城雅用一隻左手就能下廚,連洗盤子都不成問題。綠川朝新城雅看了一會兒,簡短地致意「謝謝」以後,就匆匆離開現場。她好像完全沒有要幫忙的氣度。


    甚至連一丁點收留對方賣人情的想法都沒有。


    誰想做什麽就去做。


    綠川就是服膺這種自由理念的人。


    臉洗完以後,綠川開始準備出門挖黏土。考慮到半夜在山裏走動的危險性,就算身體懶洋洋也睡不得。她動作俐落地湊齊工作手套、水桶、毛巾和其他老道具。明明平時都有整理好收著,不知不覺中就會變得這麽亂,每次綠川麵對這件事都覺得不可思議。


    挖來的黏土不會用來烤客戶下訂的陶器,但是在練習或製作自己用的餐具時都很便利。行李整理到一半,輕敲窗戶的聲音讓綠川抬起臉。


    蜜蜂和其他帶翅的蟲子正在撞玻


    璃窗。數量變多了呢──綠川嘀咕。


    在山區要驅逐害蟲可不比市區,草率對付會造成比預料中更慘的下場。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配合振翅的聲音,有影像在腦海裏打轉。


    綠川想起了自稱專門驅逐害蟲的那個男子,因而板起麵孔。


    行李準備到一半,收拾完餐具的新城雅也在作業處現身,並且四處打量著屋裏,彷佛要用目光掃過每個細節,毫不厭倦,跟她開始準備早餐前一樣。綠川不懂哪裏有意思,就沒有理會那種似乎連滲入牆縫的汙痕都不放過的眼神。


    綠穿戴上工作手套,扛起圓鍬,將東西搬到停在外頭的小貨車貨台。她打算在準備就緒後就出發采集黏土。就算要製作下訂的茶碗,她今天早上也沒準備任何材料。


    因為接下來這幾天,她原本應該要專注於個展,不會有空閑。


    綠川又怨起那個滿口無聊玩笑的男子。


    下次見到麵──雖然綠川根本不想見到對方──她打算拿個展的事向男子要求賠償。綠川並不是為錢惋惜,她是想讓那個看不順眼的男子頭痛。


    大型圓鍬放到貨台上以後,綠川才發現徒弟連車都沒開就下山了。她的小屋裏隻有一輛小貨車。雖然來程也一樣,回程居然還是用走的下山,從秀氣外表看不出徒弟那麽有體力。


    「嗯?來程還有回程……要怎麽區分?」


    對徒弟來說,往哪裏去才是回程呢?綠川感到有些混亂。她懷著疑惑到作業處探視。


    就這樣將一點也不熟識的女子留在家裏,心裏到底會排斥,綠川也認為至少要向對方交代一聲。綠川一探頭,新城雅就先發製人似的問:


    「陶藝老師,你沒有和家人一起住嗎?」


    新城雅不知道綠川的姓名。綠川好像有聽過對方姓氏後麵的名字,但是她早忘了。


    「畢竟那邊的小屋都沒有其他人的動靜。」


    剛來別人家裏就對這種事表示好奇?


    綠川感到納悶,不過早餐時間都沒有其他人出現,或許多少會讓人有疑慮。


    她想到這點,便淡然地回答了沒人在的理由。


    「因為都過世了。」


    「哦,原來是這樣……」


    這樣啊、這樣啊──新城雅連連點頭。綠川覺得對方的回應有點含糊,但她認為與自己無關。從作業處離開前,她短短交代了一聲:


    「我走了。」


    「你要去哪裏呢?」


    「挖黏土。」


    綠川說話總是用最簡潔的字數,像在維持她的標準。


    新城雅對綠川的背景和情況都不了解,沒辦法立刻聽懂她在說什麽。然而綠川無意等對方理解,自顧自地就走了。目送她離去的新城雅搔了搔臉頰。她閉上眼睛約三秒鍾,「唔~~」地露出苦惱的模樣。


    「反正我不像哥哥那麽聰明。」


    結果早早就放棄對話的新城雅撲向椅子坐了下來,將手腳都伸展開,身體靠到上頭。


    忘記傷勢而做出的一連串動作,使她在幾秒後疼痛不堪。


    黑田雪路


    從旁人看來,黑田做的事就像在胡鬧。


    脫了鞋跪坐在沙發上的小泉明日香望著其背影,眼裏似乎也有意無意帶著傻眼的味道。因為黑田將兩支電話排在桌上,拿起其中一邊講了一兩句以後就換邊繼續講。總覺得那隻像某種康樂遊戲,看了難免會有黑田也樂在其中的觀感。


    光對兩人說明「電話串線了!」就硬將狀況弄成這樣的黑田也覺得相當牽強。倒不如說,黑田之前的上司跟同行故意接受這套說詞,反而讓他傷透腦筋。


    黑田並沒有先暫時掛斷一邊再個別應對的想法。


    畢竟兩邊似乎都有急事,這是他內心的藉口。


    『那個叫新城的家夥外表有沒有什麽特徵?』


    「特徵?要問特徵……我一下子也答不上來。」


    『哎,我就是不知道他的長相才怕啊~~何況他現在說不定就近在眼前。』


    你直覺挺靈的不是嗎──黑田板著臉換了電話。


    『黑田,事務所的生意如何?』


    哪有什麽如不如何,開張到現在也才第三天。


    「啊,還不錯,馬上就有兩件案子。」


    『滿有一套的嘛。』


    不會不會,哈哈哈──黑田曖昧地笑著換電話。


    『喂~~』


    「喂~~!」


    自暴自棄的應對。黑田擱下手機並拿起事務所的電話。


    『所以說,那個叫木曾川的殺手,你聯絡得上嗎?』


    「你說……聯絡啊?」


    正在講、正在講。黑田擱下電話。趁木曾川還沒開口,要先拖住他。


    「等我十秒鍾。」


    『十秒?好,那我會用數的喔。十、九……』


    聽見倒數的黑田急忙把電話換回來。


    「聯絡……又不是工作夥伴。叫我幫你?」


    『我覺得你欠的人情可不算少。』


    「唔。」


    不玩小手段的新城翻出舊帳,使得黑田語塞。為了暫緩回答,黑田一切換電話,就聽見瘋瘋癲癲的叫聲。


    『咿哈!我等不及啦!』


    「0!」(注:電玩遊戲《雷霆任務外傳》中的著名橋段)


    或許是因為歲數相近,木曾川和黑田的話題往往對得上。


    『我剛才也問過就是了,他有沒有什麽把柄?弱點也行喔,比如用火屬性對付特別有效之類的。』


    我想厲害的家夥比較不會有弱點──黑田轉開目光。


    「啊,對了,他似乎在妹妹麵前抬不起頭。」


    『這我曉得~~』


    黑田想到自己並沒有跟新城的妹妹見過麵。


    臉色有些凝重的他拿起室內電話。


    『隻要你幫忙把人找來,我就有把握收拾,不會另生事端。』


    這大概是說來讓他寬心的吧──黑田感到傻眼。


    「說起來,木曾川怎麽會惹禍上身?」


    木曾川會被新城當目標,黑田認為是基於工作的一環。


    新城卻否認了黑田的想法。


    『他想對我妹妹不利。』


    「哦,這樣啊。」


    原來是那方麵的恩怨──黑田在嘴裏嘀咕。他這才理解,難怪新城會打電話尋求幫忙。假如是工作,基本上新城不會求助於他人。


    『我並沒有寵自己妹妹,但我認為保她安全是兄長的義務。』


    新城找藉口似的補述。黑田聽過他有戀妹情結的傳言,因此不為所動。然而,他對新城會把向自己妹妹求愛的男性修理得七葷八素的傳言就有些好奇了。被新城修理過的那些男人到底有多少還活著?這一點勾起了黑田的關心。


    『關於家妹的事,我還想在最近找機會到你那裏問候。』


    「咦?」


    這跟自己有什麽關係嗎?黑田一時之間沒開竅。不過,他想起了自己覺得某人跟新城神似的感想──難不成──黑田的臉色變了。他總算想通昨天來這裏的秘書是何來曆。黑田忍不住轉頭對地板細細審視。


    「原來如此。」


    是這麽回事啊──包括地上的血漬,所有事情都在黑田腦子裏串在一起了。


    這種情況下,錯要算在誰身上?黑田一邊思考一邊接起木曾川的那通電話。


    『現在才問這個也夠晚的了,但你是不是在跟誰說話?』


    「啊?」


    木曾川隨口談到了讓黑田吃苦頭的症結。


    明明他可以不用在意,隨便鬧一鬧就掛掉電話的。


    「要


    問是誰啊……」


    黑田自知事情慢慢變麻煩了,便決定不幫任何一方。


    「喏,就是這個人。」


    黑田把兩支電話湊在一起。反正雙方隔著電話不能廝殺,他也省得清理地板。


    透過兩通電話,雙方都發現氣息有變。


    『喂?你聲音變嘍,聽起來不太對勁。』


    『這聲音……最近似乎有聽過。』


    『您哪位?』


    『我才想請教你是哪位。』


    『唔~~……我有預感,報上名字會相當不妙。』


    『雖然我心裏不無想法。』


    雙方都沉默下來。間隔一會兒,情緒同時爆發。


    『可惡,你在黑田那裏對吧!你有向他打聽我的下落嗎?』


    『你還不是打算戳我的要害?』


    『我問到的已經夠多了。反正回頭我就會扛著火焰噴射器把你解決。』


    『敢對我妹妹出手,你才要做好心理準備。』


    『哼哼哼。』


    『呼嗯呼嗯。』


    兩邊都氣勢洶洶。他們恐怕是以為把臉貼近電話就能縮短彼此的距離。


    這兩個白癡搞什麽啊?──黑田冷冷地聽著他們互動。


    他的眼睛左右看來看去,沒營養的舌戰依舊持續。


    黑田領悟到這隻是在浪費時間,就把兩通電話都掛了。


    他把事務所的電話線拔下,手機關機。


    彷佛已經將問題解決的黑田擦了擦掌,然後轉頭。


    「因為如此,我決定優先處理你委托的工作。」


    黑田自己也不懂因為什麽。


    小泉明日香似乎是能聽到他這樣說就覺得滿意,便帶著從容而蒼白的臉色點了頭。


    花咲太郎


    「花咲……太郎?這是你的藝名?」


    接過名片的二條終對印在上麵的名字感到納悶。


    「這算世襲的名號,而我是第三代……哎,就當作藝名沒關係。」


    雖然來龍去脈並沒有多複雜,不過這件事與工作無關,太郎便省略了。


    「算啦。請多指教嘍,太郎先生。」


    二條終一邊收名片一邊露出友善笑容。其膚色突顯出嘴唇的豔紅,五官令人印象深刻。盡管年齡並不在太郎會當成女性來看待的範圍內,臉孔仍讓人覺得有親和力。或許是歌手這一行需要的特質吧──他心想。


    在事務所接到聯絡的太郎和同事用電話商量過以後,決定先跟二條終會合。同事之後也會來,不過在那之前得厘清事態有什麽轉變。太郎認為找人和找狗才是偵探的正道,這對他來說有種難得回到陽光下的感覺。不巧的是目前外頭天色陰霾。


    「昨天晚上呢,我跟對方講好在這裏碰麵,可是怎麽等也等不到人,連電話都不通。我一直等到天亮就睡眠不足了,真是的。」


    二條終一邊用手指拉眼角一邊說明昨晚的狀況。她跟太郎同樣約在咖啡廳前碰麵,店外麵貼著太郎的同事製作的尋狗傳單。


    太郎瞄了一眼,覺得那條狗圓得像顆球。


    「會不會是對方看了這張傳單就打算整你?」


    有個看似社會人士的女子經過兩人身邊。


    「感覺她不像那種人就是了。該怎麽說呢?我想對方應該是個乖小孩。」


    「你沒問過對方身分嗎?」


    「她報過姓名,記得是叫岩穀香菜。我不確定,或許姓岩屋、名香苗吧?」


    二條終提起印象模糊的名字。這時候,剛才路過的女子轉頭折了回來。


    「呃,不好意思。你剛才提到的是我朋友。」


    對方急得彎著身子趕到兩人麵前插話。說完以後,她才回神挺直背脊。


    「請問香菜……啊,請問我朋友給你們添了什麽麻煩嗎?」


    說是朋友,女子問的語氣倒像監護人。太郎聽了有這種感覺。既然二條終也有提到小孩,或許年紀真的很小。太郎有點期待。


    「呃,與其說添麻煩……啊,你是她朋友的話,能不能幫忙聯絡?或者你知道她住在哪裏?」


    二條終一邊反問一邊說明情況。女子似乎對說明中提到的「狗」心裏有數,連連點頭說:「啊,我曉得,我曉得。」


    「昨天香菜家有兩隻狗。一隻托別人帶走了,另一隻留在家裏……對,就是這隻狗。」


    太郎讓女子看了傳單,照片上拍的狗和她印象中的吻合。二條終搔著頭,放心似的嘀咕:「所以狗確實在她那邊吧。」說歸說,看來她之前對香菜打的電話還是有點懷疑。


    女子試著用手機和香菜聯絡。要是聯絡得上就輕鬆了──如此心想的太郎在一旁看著。但事情的演變鮮少能如他所願,這次也不例外。


    「沒人接……難道她還在睡?」


    女子看似尷尬地看了太郎和二條終的臉好幾次。


    「她的家離這裏近嗎?」


    被二條終問到的女子原本要點頭,後來又閉口不語。要帶形同不認識的兩個人到朋友家,似乎會讓她感到排斥。


    「我們在外麵等,你進去確認就可以了。」


    察覺對方內心有所糾葛的二條終做出常識性判斷。女子似乎接受了她的意見,便走在前頭開始為兩人帶路。大概是因為心裏著急,女子好像不太能動腦。


    一路上,女子還替朋友馬虎處事的態度賠罪。


    「對不起,她是個有點丟三落四的女生……不過要是跟人約好,她應該不會遲到失約才對的。」


    像這樣與其說是朋友,感覺更像老媽子。


    「或許她有事來不了吧。」


    「有事?」


    「問我沒用啊。」


    看似隻是隨口說說的二條終聳了聳肩。她和女子對岩穀香菜這個人不守信的行為好像都沒有想得太深。


    然而,太郎卻對她隨口說的那句話感到背脊發涼。


    有事來不了。換句話說,就是在短時間內出了什麽事。


    聽起來苗頭不對。


    失蹤或離家出走也就罷了,萬一事情更嚴重,那太郎可管不著。


    比如綁架案那些的。


    就太郎所知,沒有任何一個偵探會跟罪犯打交道。那是警察的工作。諷刺的是他自己抱持這種觀念,以往卻有好幾次被牽扯進殺人案或其他鳥事的經驗。他並沒有挺身處理,但還是遇上了不少危險。


    也許那是和太郎同居的少女天生具備的特質及詛咒所致。


    結果,女子帶著他們到了離咖啡廳所在的那條街需要走一小段路的公寓。她先向兩人點頭致意,然後就自己進去了。太郎和二條終則是靠在牆邊等。


    交抱臂膀的二條終稍稍抬起下巴,並朝太郎搭話:


    「太郎先生的頭發是普通顏色耶。」


    「頭發?」


    太郎捏了捏從帽子與額頭縫隙間冒出來的劉海,然後才聽懂二條終大概是在講他那有著水藍色頭發的同事。


    「哎,起初委托的那位偵探讓我嚇了一跳呢。世上真是什麽人都有。」


    「就是啊。」


    同事的發色真的能用這種結論簡單帶過嗎?太郎心裏雖有疑問,口頭上卻隨便應付。


    他一邊開口一邊仍感受到負麵氣息。


    不可視的直覺正在提醒:待會兒你就要迎頭碰上倒黴事嘍。


    太郎有預感,照這樣下去應該會變成找人比重甚於找狗的工作。那對他來說將是大不幸。但願岩穀香菜這名人物隻是單純懶得出門。


    「對了,昨天好像有鬧出槍擊案。」


    二條終一邊盯著朝車站而去的上班族,一邊拋出話題。


    「我昨天也在車站,好嚇人耶。社會真不平靜。」


    「是啊是啊。」


    太郎想起早上交出去的手槍,還有那一臉無助的委托人。雖然他曾擔心那個男子會成為第三個扣下扳機的人,但想到沒子彈也無法造成什麽危害就放心了。從對方離開事務所時的反應看來,顯然是沒有預備彈藥或入手的途徑。太郎暗自希望那把槍到最後隻能在男子家裏當裝飾品。


    「不過說起來有點難過呢。」


    二條終再次開口。看來她的個性不習慣安靜等待。


    「呃,我在想自己為何都沒有被剛才那個人認出來,然後問:你該不會是二條終吧?」


    「是喔……」


    「太郎先生,你也沒聽過我的歌吧?」


    我可是出了兩張cd呢──二條終露出自我消遣的笑容。


    「我有朋友認得你啊。」


    太郎打圓場似的說。實際上他一問木曾川,那個男的就馬上答出來了。


    二條終卻好像當成了客套話,還自嘲似的揚起嘴角。


    「果然隻是昨天遇到的女生特別不一樣吧……唉,算啦。」


    要之後才會紅啦,再接再厲。彷佛細細體會著自身焦躁的她如此嘀咕。


    沒過多久,女子回來了。她臉色蒼白,隻身一人。


    太郎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捂住自己的臉。


    「她不在。香菜不在家裏麵。」


    女子哭訴般向兩人報告。以單純擔心朋友不在的反應來說,太郎看了覺得有誇張之處。


    「會不會是出門買東西?」


    「她把錢包留在家裏,再說……啊,這部分不重要。」


    女子含糊帶過後半句話。難不成擺錢包的抽屜有什麽問題?太郎感受到烏雲罩頂的兆頭,眼角瞥見的晴朗天色正逐漸失去光彩。


    「現在也不是出遠門的時段。表示她從昨晚帶著狗離開家裏,後來人與狗一直到天亮都下落不明。」


    二條終看向太郎。


    「事情是不是這樣呢,太郎先生?」


    「唉,是這樣嗎?」


    太郎回答得不清不楚。因為無論怎麽聽都大事不妙。


    他也有想到,這是該報警的案子吧。


    「她的家人呢?」


    「香菜一個人住在這裏。她是大學生,可是一直被留級。」


    「咦?打電話給我的不是小朋友喔?」


    二條終冷不防地嚇著似的睜大眼睛問。女子這時才稍微放鬆表情,顯露出一絲絲笑意。看來在場的人對岩穀香菜這個人的切確形象似乎有所誤解。


    「她今年二十四歲了。」


    「啊,是喔……年齡和印象湊不起來耶。」


    真是的──太郎把臉轉向旁邊嘀咕。就算再怎麽稚氣,年紀都不值一顧了。


    女子重新看向太郎和二條終。她似乎在仔細端詳他們的外表與派頭。


    「兩位……並不是警方人員吧?」


    她問的這一句讓二條終有些眉開眼笑。


    「嗯?是的,我──」


    「這位老兄是偵探啦。」


    太郎正想虛報身分,二條終就拆穿他的底細了。太郎的話哽在喉嚨裏。


    一路上他好不容易惜口如金地裝成一般人,現在全泡湯了。


    「偵探?啊,偵探……偵探!」


    女子表現出了點頭、聽懂意思、然後訝異得幾乎人仰馬翻的三階段反應。


    「真好懂。」二條終誇獎似的給了評語。


    「既然這位是偵探……請問能不能麻煩你幫忙找香菜呢?」


    女子彷佛懷著期待與不安向太郎確認,使他回答時的笑容有點沉。


    「呃,我受托要找的是狗……不過以結果來說大概一樣吧。」


    由於不確認狗和岩穀香菜現在是否仍一塊行動,太郎便不敢斷言。但是他感覺到在這種氣氛下,就算兩者分開行動了,自己想撇清關係不理會應該也行不通。他好歹掛著偵探頭銜,在找人這方麵被寄予特別大的期待也無可奈何。即使鼻子比普通人靈光,還是無法像變魔法那樣迅速解決問題。然而,偵探就是身負如此期許的行業。


    「這樣啊……啊,不過,也許香菜真的隻是還在外麵遊蕩……她有時候真的是莫名其妙,比如突然想躺在大學的草坪上看天空,她就會躺下去。」


    「啊,我之前也做過那種事。」


    二條終舉手以後,女子臉色變得尷尬。畢竟她剛才是用講別人壞話的語氣。


    似乎是為了轉換心情,女子吐了一口氣,然後把右手臂湊到頭旁邊,臉孔朝著地上。


    「是不是也該報警……不過事情有那麽嚴重嗎?雖然她人確實失蹤了……」


    如此糾葛幾秒鍾之後,女子大概是做出結論了,忽然就抬起臉龐。


    她那氣勢好比剛釣上來露出尖牙的魚,讓太郎的身子忍不住往後仰。


    「呃,我想拜托兩位,別把我接下來提到的說出去。」


    「什麽?」


    「我不曉得當中有沒有關聯,再說香菜本身肯定不會把那個東西拿來做壞事……不,我有把握她不會。畢竟她沒有那種膽量,個性又怕麻煩。」


    女子詳加聲明以後,才壓低音量把話說明白:


    「其實香菜在兩天前撿了類似手槍的東西回家……」


    對方話說到一半,聽得差點站不穩而後退的太郎就舉頭望天了。


    明明剛回到太陽底下,陰霾的天色立刻又追了上來。太郎自己也蒙上陰影。


    宛如一直吸著無法循環的遲滯空氣。


    首藤佑貴


    「你想找賣手槍的家夥出氣對吧?這樣不是正好?」


    男子提的主意讓佑貴遲疑。被這種想都沒想過的事情找上,他的喉嚨為之緊繃。


    「為什麽……找我?」


    「敢對人開槍可是了不起的天分啊,少年。」


    男子見風轉舵似的出言抬舉,使佑貴產生反感。


    「我並不是想開槍才開的。」


    「我有說錯嗎?」


    男子不死心地確認,佑貴被逼得語塞。


    男子沒有說錯。


    佑貴是主動開槍的。


    他逃不過這樣的事實。


    「可是……首先,我手上……根本就沒有槍了。」


    「啊?」


    「槍被偷了,戴帽子的男人偷的。」


    「這樣喔。」


    男子起初顯得壓根兒不把佑貴說的當回事,可是他忽然變了眼神轉過頭。佑貴還沒察覺這樣的轉變,男子就開口了。


    「你說對方戴帽子……該不會是尖帽子吧?」


    佑貴立刻聯想到和男子所問特徵吻合的輪廓。


    「不對。他是戴其他款式的……貝雷帽。」


    明明是實話實說,佑貴卻抱著撒謊般的心境回答。


    「那我就不認識了。」


    男子鬧脾氣似的背對佑貴。他之前也有相同舉動,讓人懷疑那是不是他的習慣。


    那個人果然很有名──佑貴一邊默默低頭一邊回想那頂藍帽子。自稱木曾川的那個殺手曾經狠狠修理過佑貴一頓,在形式上卻也有幫到他。昨天要不是手槍子彈已經先拿掉,佑貴被小泉明日香開槍時就沒命了,他等於讓對方救過兩次。身手了得,態度從容不迫。假如自己在變成殺人犯以前就遇見木曾川,大概會崇拜他吧──佑貴如此心想。


    因為那正是佑貴心目中對能幹大人的印象。


    「你手上真的沒有槍?」


    男子背對著佑貴問。佑貴一邊思考自己為什麽會待在這裏一邊向對方承認。


    「沒有。」


    「太浪費啦。你隻開過一槍吧。」


    男子笑著躺到地上。佑貴判斷他大概還要睡,對他投以冷冷的目光。


    「還是你在逃亡途中有開槍打過其他人?」


    佑貴無力地搖頭。舉槍瞄準的經驗有雖有,可是對方都讓他來不及開槍。


    他一次又一次遭人無情地施暴痛毆,感覺連心靈的寄托都被毀了。


    即使如此,佑貴依然活著。


    他吃了那麽多的苦頭,卻還是活著。


    佑貴就此不吭聲了。他沒有理由留在這裏,可是他也沒有其他地方能去,連該做什麽都想不到。一失去聲音,陰影便趁機湧上。


    倉庫裏似乎有蝙蝠飛了進來,天花板上有聲音和黑影在搖晃。黑影靈活地閃過蜘蛛所布下的網,到處飛來飛去。佑貴茫然地以目光追尋其蹤影。


    如果能飛,要去哪裏呢?


    佑貴暫時逃離沉重如岩石的肩膀,內心開始夢想。


    真想去海邊呢──他看向藍白色天空。


    其他景色都像被塗黑一樣模糊不清,那就是夢的極限。


    原本鬧情緒般躺在地上的男子起來了。他隔著帽子搔頭皮,並看向佑貴。


    「要不要跟我做個交易?」


    「……交易?」


    豎著一條腿坐在地上的男子把身體轉向佑貴。


    「我接下來講的不是命令也不是請求,這是跟你之間的交易。」


    語氣和緩,也沒有慫恿人的調調,認真程度連佑貴也能感受到。


    「……我可以聽聽看。」


    男子用他的姿勢點頭以後,便立刻開始說明。


    「幫我把剛才提到的目標收拾掉,我就保證你的將來。」


    佑貴怦然心動,彷佛有看不見的手從底下將他的心髒捧起。


    「……將來?」


    「意思就是你不會被警察抓而葬送一生。」


    男子精準地垂下佑貴最想要的餌。


    雖然說不用想也可以知道這是在釣人,但佑貴懷著恐懼,還有期望。這會替內心招來矛盾的念頭。


    「怎麽樣,這條件棒透了吧?」


    男子從佑貴臉上感受到「你有那種能耐?」的疑問,便予以保證。


    「我也有承包關說方麵的差事,而且平常這是得收錢的,但這次算你免費。」


    他好像覺得自己開了優渥的條件,可是佑貴聽見免費反而懷疑。


    感覺對方要收錢才會確實辦事。


    「為什麽……要找我?該怎麽說呢,還有其他專門做這種工作的人吧?」


    佑貴不免好奇地問。


    「那已經失敗過一次了。所以說,我沒空再找別人。反正事情一穿幫,我就會被殺。現在沒時間了。」


    男子越說越往前,佑貴見狀才認同他並無虛言。


    「你有殺人的經驗。這表示你比我老練,因此我把希望賭在你身上。」


    佑貴對男子毫不客氣的評語沒有好臉色。他受了打擊似的閉起一邊眼睛並低頭沉思。即使是旁人也能輕易看出被睫毛蓋著的眼皮底下,眼珠子正在顫抖。


    會思考就等於心意有所搖擺。


    來到這個階段,篤定佑貴會答應的男子隻等著事情談成。


    因為佑貴要是有自省之意而承受不了罪惡感,他就不會在這種地方。


    否則他不會逃離現場,更應該考慮向警方自首才對。


    既然佑貴做不到那些事,他的為人會是如何?據此,男子在某方麵信得過佑貴。


    實際上,佑貴對正在煩惱的自己感到訝異,還有厭惡。


    難道自己還想要加深罪過?他用類似理性的聲音冷冷地問。


    可是──佑貴心想。


    罪過是可以累加的東西嗎?


    殺人和偷東西,並不會被視為同一的行為。


    即使殺了兩個人,也不等於殺害兩人。


    他是先殺一個,然後再殺另一個。


    那不能加起來變成二,而是一跟一。


    假如說不會累加,那麽──


    佑貴內心的抗拒感不可思議地變淡薄了。


    這是示好的證明嗎?


    佑貴大感困惑。


    「拿去。」


    男子從包包裏掏了東西扔過來。佑貴腦筋變得一片空白,把東西接到手裏。


    是手槍。


    佑貴的背後冒出冷汗。


    「那玩意要怎麽用知道吧?會用是當然的嘛,靠你了。」


    是佑貴用來射人的手槍。


    「這是真貨?」


    「廢話,還有這個也給你。」


    隨口保證的男子又拋來一項東西。佑貴戰戰兢兢地伸手想接,東西就在半空中輕飄飄地換了方向。蝙蝠般的舉動讓佑貴怕得縮手,結果東西無聲無息地掉到地上。探頭一瞧,才發現是口罩。


    「你那張臉慘兮兮的,要是不遮起來,光露臉就會惹出大麻煩。」


    跟佑貴臉上慘狀有所關連的男子笑得毫不慚愧。


    「順帶一提,我本來打算在你拒絕時報警。」


    男子打趣似的攤手並把話講明。


    由於佑貴並沒想過對方會那樣做,便顯得大為震驚。


    從事非法勾當的人還報警,開什麽玩笑──他心裏是這麽想的。


    「這哪叫交易啊?」


    「交易這檔事可不能在對等立場下進行。」


    男子一邊用煞有介事的說詞將自己正當化,一邊起身。


    「我們走。」


    他簡短下令要佑貴站起來。佑貴將手槍塞進衣服裏,手掌按在地板上。


    不隻昨天,大概是今天早上也被人狠狠修理過一頓的關係,佑貴聽見骨頭作怪的聲音。被踩爛的鼻子無法發揮作用,隻會將血味送到舌頭上。光站著就覺得情緒低落。


    即使如此,將昨晚理應撥掉了的樹藤再次推開來到窗外以後,佑貴仍感到眩目。


    雲層不見縫隙,在陰天之下,陽光對佑貴的眼睛卻還是太過刺激。


    倉庫裏的熱氣讓人悶得汗流浹背,連一絲絲的風都感到寶貴。


    不隻佑貴差點扶著額頭站不穩,男子也一樣。兩人留在遭到棄置的工廠建地裏,對外界環境適應了一會兒。


    諷刺的是,帶佑貴到太陽底下的盡是一些來曆不明的大人。


    到了第三天,更有可疑度居冠的男子為他領路。


    「你知道該去哪裏嗎?」


    或許是因為口渴,佑貴的聲音比平時低。


    「這個嘛……乾脆打電話向本人問問看好了。」


    男子大膽的提議讓佑貴瞠目。那似乎不是玩笑話,男子掏出了手機。


    「你等會兒。」


    男子對佑貴下指示,然後拉開彼此距離。他到了倉庫旁邊,躲在建築物和植物構成的死角並嚐試跟目標通電話。佑貴擔心地看著,然而槍彈總不會隔著電話飛過來。用電話殺不了人。或許他正是這麽想才不怕。


    男子立刻講完電話回來了。原本就不好的臉色並無變化。


    「人似乎在山上。」


    「山上?」


    「雖然那個漂漂亮亮的怪女人跟大自然並不搭調。」


    他口中抱怨似的冒出難以判斷是誇獎或損人的評語。


    「可是這座山……她大概也知情吧。」


    男子一邊收手機一邊自言自語,讓佑貴起了反應。


    「有什麽狀況嗎?」


    「啥?啊,路上有空我再告訴你。」


    男子的這句話讓佑貴眼睛周圍的皺紋隨之增加。


    這三天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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