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kid


    1


    to: 吉野


    臨死前,你最後想到的是什麽?


    感覺到的是什麽?


    我好想知道。


    我一直像這樣,不間斷地發手機郵件給死去的朋友。


    而在高二那年四月,我收到了不可能收到的回信


    *


    無論如何就是提不起勁去學校。偶爾會有這樣的日子。


    並非有什麽深刻的理由或原因,隻是不知怎地不想去學校。


    如果將這樣的心情做因數分解:洗臉好麻煩,可以的話甚至連牙也不想刷,換衣服更是大工程,吃早餐如此高難度的工作根本做不到。


    總之,不想從床上起來。雖然沒有睡意,但想一直縮成一團。


    對我而言,一年有幾次這樣的日子。


    說不定,這樣的日子任誰都有。


    即便如此,我還是照常出門上學。因為我害怕一旦屈服,似乎就會漸漸變成持續的休眠狀態。


    我強忍嗬欠搭上電車,通常不會有空位。身體無比沉重。我沒有想得太嚴重,隻是隨意想著「有點想死」。曾經在哪兒聽過,拉環上潛伏著大量肉眼看不到的細菌,我努力甩開這個念頭,抓住拉環。


    春寒料峭的京都,各站皆停的電車到站時,溜進車門的風意外寒冷,我扣上一顆外套扣子。


    拿出智慧型手機滑了滑。


    早晨新聞出現在畫麵上。


    政客貪汙、國際紛爭、藝人出軌、足球比賽的結果,看起來都距離自己好遙遠,毫不相幹。


    我把螢幕關上又打開,點開手機郵件app。


    如今這個年代,早就沒有人在用手機郵件發訊息。


    人們大多用line聯絡,如果不是非常親近,也不會特地交換電話號碼。


    盡管如此,我仍點開了唯一儲存在手機裏的她的信箱位址。


    再次,沒有意義地,傳送簡訊。


    to: 吉野


    我忘了寫小說的方法,


    也好久沒有看小說。


    什麽都不想做。


    有沒有什麽地方,可以讓我什麽都不用做?


    沒有回信。


    閉上雙眼,讓思緒奔馳。


    我試圖回想過去的記憶。


    當眼前的現實太艱苦、太淒慘、難以忍受時,我總是這麽做。


    吉野的臉龐已不再清晰,腦海中浮現的隻有一起經曆的場麵和情景。就像是任意點選看完的dvd片段,沉浸在餘韻中。第一次見麵的那一天、她成為小說家的那一刻、接吻的瞬間,隻有這些橋段掠過腦海。


    那時,這樣做就好了──到頭來,隻有一連串的懊悔。真想把手伸進昔日場景中改變一切。


    該怎麽做才好?


    心中充滿這樣的疑問。


    我知道自己正活在過去。


    內心某處,就像人生已走到盡頭。


    ──自從你離開人世之後。


    一大早剛到學校,便發現有些許不一樣。


    教室裏多了一個座位。


    我隔壁座位的桌椅比其他人新。


    「聽說是轉學生。」


    彷佛在解答我的疑問,同班的佐藤可惠指著座位說。


    「這種時候?」


    新學期的開學典禮已經過了兩天。


    「本來第一天要來的,聽說延後了。」


    「男生?」


    「女生。我們剛剛在教職員辦公室看到她,滿可愛的喔。船岡超興奮。」


    我、佐藤和船岡三人在高一也是同班,所以相對親近。時常有人吐嘈,兩男一女的小團體真的隻是純友誼嗎?我相信是。不是的話不是很麻煩嗎?


    「啊,來囉。」


    當轉學生從教室後方走進來的瞬間,話聲突然停止,班上一片寂靜。


    那家夥身上有種奇妙的氣息。


    隻有她與這間教室格格不入。這種不合拍的感覺,似乎不是因為今天是她轉學的第一天。


    從頭到腳整齊的製服,上衣連一絲皺褶也沒有,保養得宜的烏黑長發閃耀著光澤。這身毫無瑕疵的裝扮與她十分相配。


    好比是白雪做成的娃娃,不知為何散發出不讓人靠近的冰冷氣息,也讓她看起來有些愁苦。


    那天早上,無論是誰,都認真盯著她。


    走到座位上的她,麵無表情,完全讀不出她內心的想法。彷佛是為了掩蓋情感而戴上能劇的麵具。


    白皙纖長的手指將黑色書包掛在我隔壁的桌子上。近距離一看才發現,她的頭發比一般人還要長。


    「初次見麵,我是染井浩平。」


    我搭話的瞬間,她受到驚嚇似地轉過頭來。


    眼神中混雜著訝異、困惑和不安的複雜情緒。


    為什麽是這樣的表情?


    我正要脫口詢問時,佐藤突然插了進來。


    「染井,你說的是英文課本的例句吧?o meet you。」


    「閉嘴。」


    麵對搞笑模仿歸國子女發音的佐藤,我用聲調製止。


    轉學生沒有露出笑容,而是正經八百地看著我。


    「我是真白澄佳,請多多指教。」


    感覺像是有禮貌過了頭的說話方式。


    那時,我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好像曾在某時某地聽過她的聲音。


    但不管我如何拚命回想,還是想不起那是什麽時候。


    絕對是錯覺吧。我很快就改變想法。


    「染井同學。」


    真白叫了我的名字後,整整三十秒沒有開口。


    奇怪的沉默。


    接著,她像要做出重大決定般說道:


    「你知道吉野紫苑嗎?」


    剎那間,時間、心髒似乎同時停止。


    「不知道。」


    「她是小說家。」


    難道她知道些什麽嗎?心髒跳得更快了。


    「沒有聽過。我不看小說的。」


    「是喔,這樣啊。」


    真白露出有些沮喪消沉的表情看著我。


    但我裝作沒有察覺,將眼神轉回課本。


    那天,第一節課是世界史。


    本來就已經很無趣的課本內容,發量稀疏的四十多歲男老師又將其改造成更讓人想睡的課程。我們私下都說這堂課是「拉裏荷瑪(注1)」。


    課堂上,船岡傳來line訊息。


    『染井,你剛才跟她說了什麽?』


    『o meet you. my name is somei.』


    『就這樣?然後呢?』


    『什麽「然後」?』


    『真白同學超可愛的啊。不知道有沒有男朋友。』


    說不定,船岡其實比剛剛佐藤所說的更加對真白有好感。


    『你自己去問。』


    我不想要有太多交集。


    因為戀愛話題很麻煩。


    聽著無關緊要的上課內容,我回想著與真白方才的互動。


    那是怎麽一回事?


    喜歡的作家剛好是吉野,所以想聊小說的話題嗎?


    但是,這樣的巧合讓人難以置信。


    我與吉野的關係,說不定她知道些什麽。


    即便是這樣,我也沒有心思與她一起討論吉野。畢竟不了解她是個什麽樣的人。我不希望破壞吉野身為小說家的形象。再者,我也沒有意願與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分享吉野的話題。


    總而言之,我不想和任何


    人談論吉野。


    所以,我不太想跟真白扯上關係。


    課程中,羅馬帝國滅亡的曆史從耳邊流過,我在桌子底下滑手機。


    接著又開始我那毫無意義的殺時間方法。


    [emailprotected]</a>


    那是吉野隨意決定的電子信箱位址。


    一般人會放進自己喜歡的藝人名字之類的單字,她卻隨便打了幾個沒有意義的文字串,所以才變成這樣奇怪的排列組合。


    由此也能窺見她對於活著這件事毫不在乎的個性。


    我將訊息傳送到這個信箱。


    永遠寄不到的訊息。


    to: 吉野


    名叫真白的轉學生提到你,但我裝作不知道。


    也許不管被誰問了幾次,我都會說不知道。


    我在這裏,日複一日無趣得快死了,


    該怎麽說?


    其實我也想跟你一樣……


    馬上就收到自動回覆的訊息。


    from: mail delivery subsystem


    因為信箱位址不存在,訊息無法傳送至[emailprotected]</a>。請確認位址是否正確或有無空格後,再次傳送。


    每次都是這樣。


    毫無意義又陰沉的嗜好,實在無法向任何人啟齒。


    傳訊息給死去的人什麽的。


    自己也總是在想,我到底在做什麽啊?


    ?


    第一次遇見吉野是我們國中一年級的時候。


    春天,第一個學期的四月,我正準備加入文藝社。


    我曾經很喜歡小說。


    除了閱讀以外沒有其他興趣──我曾經是那樣的人。自己寫的小說沒有讓任何人看過,也沒有在網路上公開,更不曾與朋友分享。隻是,偷偷地將寫好的小說保存在自己的電腦裏。


    希望有一天能成為小說家。


    雖然不知道夢想是否會成真,也許不可能,但我曾經希望能夠實現。


    因為這般興趣,一開始才會查找文藝社的資訊。不過,選擇文藝社並非有什麽特殊情感或堅持。


    我尋找的是人數少的社團。說實話,無論是廣播社、漂鳥社還是機械舞社都沒有差別。


    文藝社一個社員都沒有,再好不過了。我一直想擁有一個人的時間,希望擁有一個午休或放學後不需要和任何人打照麵的空間,讓我安靜看書、偶爾寫寫小說。因此,沒有社員的文藝社正好符合我的需求。


    我將填好的入社申請書交給社團老師,老師問:「沒有其他社員沒關係嗎?」我連「這樣才好」也說不出口,隻是曖昧地點點頭。


    文藝社的教室在社團教室大樓的最旁邊。


    那是廢社後的社團殘留下的教室。


    我站在門前。


    門後方傳來聲響。


    有人在裏麵。


    雖然覺得奇怪,我還是走進室內。


    最先看到的是她的手指。


    白皙纖長的手指在鍵盤上奔走。


    剛剛的聲響來自她敲打鍵盤的聲音。


    長發女孩正對著筆記型電腦打字。


    「你在寫什麽?」


    我不由自主地發問。


    「小說。」


    她依然沒有看我一眼地回答。


    教室後方窗外射進來的光線從她背後照耀。塵埃彷佛粒子般閃亮,在空中劃出陽光的模樣。


    我眯起雙眼,仔細看她。


    她很漂亮。


    看起來沒有花過多心思在自己外表上,但是五官十分端正,與我這種大眾臉天差地遠。她的美麗,光是存在本身就能吸引目光。


    她還給人一種強而有力的感覺,或許該說是強大的氣場。


    我對她完全沒有印象,也不知道是不是同年級的同學。


    「你是誰?」


    當她的眼神轉向我,我似乎懂了這股強烈存在感的緣由。


    眼神很有力,不是神經質的帶刺視線,她的眼裏充滿堅毅的生命力。


    「染井浩平,一年b班。我才想問你……是哪位?」


    說著,我心想要是對方比自己年長就糟了,中途才又加上敬語。


    「我?我是一年c班的吉野。」


    她跟我同年,而且還是隔壁班。


    「這裏是文藝社沒錯吧?」


    無論如何,我還是開口確認。


    「對喔。」


    「我聽說一個社員都沒有。」


    「好像是這樣。」


    「那你在這裏做什麽?」


    「因為這裏是學校裏最能夠集中精神寫小說的地方。」


    我有些驚訝。她似乎和我想的一樣。


    「也就是說,吉野同學是擅自進來使用教室的嗎?」


    「說難聽點是這樣沒錯。」


    聲音聽起來有點像小孩子在鬧脾氣。


    「說好聽點會是怎樣?」


    「利用沒有社員的社團教室,擅自不當使用?」


    「這樣更糟了吧。」


    我冷靜地說,她才露出有些慚愧的神情。


    「對不起。因為校內沒有其他可以寫小說的地方。」


    「……我也是因為這點而來的。」


    聽我這麽說,她相當意外。


    「染井同學也寫小說啊。」


    瞬間,吉野看我的眼神好像有些不一樣。如果我沒會錯意,她的眼神變得比前幾秒親切了些。


    「但是……這樣社員就變成兩個了。」


    「嗯,真傷腦筋。」


    吉野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似地說「啊,等我一下」,接著從包包拿出usb隨身碟插入電腦。像在存放什麽檔案後,她把隨身碟遞給我。


    「我把我的小說放在這裏麵。」


    摸不著頭緒的我一臉困惑。


    「就當自我介紹。」


    吉野說著,把隨身碟交給我,自然地笑了。


    回到家,我用自己的電腦打開吉野的小說。


    完全沒有抱任何期待,反而覺得要看很麻煩。在那個情況下順勢收下小說這件事,一開始我甚至感到很後悔。


    「讀讀看吧。這麽一來就會知道我們以後能不能好好相處。」


    小說的篇幅很短。


    標題是「love less letter」。


    我點開檔案,卷動螢幕上的頁麵。


    那是一篇以平行世界為主題的小說。


    主角收到死於車禍的戀人來自平行世界的信。


    平行世界。


    這個單字時常在解說科幻作品時出現。


    那是與眼前的真實極為相似的另一個世界。


    我們所在的世界總是充滿各種可能性。每一次的選擇都讓世界一點點地產生變化。如果當時做出另一個選擇,或許世界便會呈現不同的樣貌。


    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真實存在於有別此地的某處,這就是所謂的平行世界。


    那時,若主角在紅綠燈前停下腳步,若戀人沒有死於車禍……


    戀人還活著的另一個世界。


    看著那些送到自己手中的奇妙書信,主角開始察覺到戀人與自己不曾相愛。


    主角才恍然大悟,自己無法愛上任何人。


    不過,即使如此,仍然無法抑製自己想見她的心情。


    我受到極大衝擊,好像被誰揍了一拳。


    獨特的文體、譬喻與文字的連結、標點符號的位置、用字遣詞,全都與既存的小說截然不同。


    幾乎所有小說都


    受到外界某種程度的影響。平常看書時,我總會一麵推敲,一麵尋找這部作品受到誰、什麽樣的影響。但是吉野受到了誰的影響,我卻絲毫不知道。


    那篇小說有著跟誰都不像的某種特質。


    還有著不可思議卻真切的現實感。


    那一晚,我難以入眠。


    同年級居然有人能寫出如此厲害的小說,這件事讓我興奮不已。


    隔天放學後,我立刻前往文藝社教室,想趕快見到吉野。


    開門進去,她就在那裏。


    不曉得她是沒發現我走進教室,還是無視我的存在,吉野看也不看我一眼,隻是不斷動著手指。


    她的手指沒有停止動作。


    我心想,居然能寫得如此行雲流水。


    她在寫什麽不得而知,但我知道那不會是一篇平淡的小說。


    她的手指動作,彷佛一位處變不驚的鋼琴家彈奏著熱情奔放的樂曲。


    沒有半點煩惱,彷佛被帶領著奔向事先決定好的某個目的地。


    這是我第一次看別人寫小說,但是,不知為何內心有種想法:沒有人能像她那樣子寫小說吧。


    我走進教室過了十五分鍾後,她忽然抬起頭。


    「染井同學?」


    聲音聽起來像是現在才發現我的存在。


    「覺得怎麽樣?」


    我慢半拍才意識到這句「怎麽樣」是在問我小說的讀後感想。


    「很好啊,非常好。」


    腦中浮現不出其他形容詞,我慌張地加一句:


    「要是真有平行世界就好了。」


    「一定有的。」


    不知吉野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她一本正經地這樣說。


    「下次讓我看看染井同學寫的小說嘛。」


    聽到這句話,我心頭一驚。


    不管從什麽角度看,我與吉野可是天差地遠。我臉皮沒有厚到可以把自己的小說拿出來獻醜。


    「下次吧。」


    吉野雖然露出不甚滿意的表情,但我暫且這樣蒙混過去。


    那一天,吉野也提出入社申請。我們開始擁有共同的時間。


    3


    第二次和真白說話,是她轉學後過了一周的那一天。


    搞砸了,我心想。


    那是美術選修課,課題是肖像畫,麵對麵描繪彼此。


    「找自己喜歡的人兩人一組,開始畫對方的臉吧。」


    在學校生活中,這可能是我最不擅長的事。


    因為我沒有喜歡的人。


    佐藤和船岡都選修音樂,仔細想想,平常我連說話的對象都沒有。


    沒心思找伴的我,默默看著其他人陸續成雙成對。當然,最後找不到伴的自己就會落得孤單一人。


    這種時候,感覺像是自己的人格被否定。彷佛有人在暗地裏嘲笑我:「你連這樣隨意組隊都做不到,真是沒用的家夥。」但我無論如何都提不起勁,和誰也搭不上話,所以就搞砸了。


    剛轉學過來的真白被留下來也是理所當然的。


    最後,隻剩我和她。


    「大家移動座位,與夥伴麵對麵開始畫畫。」


    抬起頭,真白不發一語地看著我。


    沒多久,教室裏就被聊天的話聲填滿。


    可想而知,氣味相投的兩人組隊畫畫,打開的話匣子當然停不下來。


    在那之中的我們,沒有任何對話。


    接下來的美術課,尷尬的時間持續流逝。


    我心想,趕快畫完就沒事了,美術成績什麽的無關緊要。


    沙沙、沙沙,快速滑動的鉛筆在我的大動作下發出聲響。我一心隻想從這段痛苦的時間解脫。


    巡視教室的美術老師突然低頭看我的畫。女老師很年輕,如果用陰陽來比喻,陽性氣息更強烈。她像有什麽話要說似地注視著我的畫,最後移開視線,邊走邊對著全班說:


    「大家雖然是同班同學,但平常也很少有機會好好看看彼此的臉。不過,表情或多或少會透露出那個人的性格。請大家把握這一點,盡力呈現出來。」


    聽起來像在跟我說:「你的畫沒有人味。」


    真不好意思啊──我靜靜地在內心抱怨。


    「我們不說話沒關係嗎?」


    突然,無法忍受沉默的真白對我說。


    「大家都在說話,感覺好像我們沒資格做人。」


    的確,如此沉默地麵對麵畫畫的隻有我們。


    「真希望有人能開啟話題。」


    「知道了。」


    我盡力發揮僅存的社交性,做出讓步。接下來幾個月的美術課仍持續沉默的話,我也覺得太痛苦。


    「真白,你之前念哪間高中?」


    「堀見高中。」


    那是吉野曾經就讀的高中。


    一看畫布,輪廓線條明顯歪了。算了,我決定就這樣繼續。


    「那裏的學生很聰明吧?和我們的偏差值相差超過十以上。你怎麽會轉來這裏?」


    「放棄人生了。」


    「人生如果可以放棄,我也想放棄啊。想在河邊玩投接球。」


    「很無聊耶。對了,染井同學。」


    話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真白陷入沉默。接著她開口:


    「讓我看看你畫到哪裏?」


    聽她這麽說,我把畫布轉過來給真白看。


    「怎麽說呢?畫得很好耶。」


    真白露出複雜的神情。


    「但是沒有活著的感覺,好像屍體。」


    十分巧妙的比喻。


    「其實,我也不太會畫畫。」


    真白和我之間,似乎找到一項共通點。


    「人的思緒很難懂啊。」


    從表情讀懂個性再作畫,這種高超的技能,我實在不覺得自己辦得到。


    「可是我覺得染井同學畫得比我好。」


    真白出乎我意料地這麽說。


    「我也是很努力了。」


    我歎了口氣。


    真白似乎總是一個人吃午餐。


    我們學校的午休時間,大致分成營養午餐派和自帶便當派。真白不屬於任何一派,總是買學校福利社的麵包來吃。


    要說我怎麽會知道,是因為船岡一直在偷偷觀察她,然後不知道為什麽每天都用line向我報告。


    『今天真白同學吃蘭姆葡萄麵包。』


    拿著望遠鏡蹲在遠處草叢裏看著真白吃午餐,似乎就是船岡最近的例行公事。


    「不要看了啦,真是怪癖耶。」


    那一天,我也藏在那塊草叢裏。本來是來還手機快沒電時向船岡借的電池,結果就變成這樣。


    「染井,美術課你跟真白同學一組耶,我超羨慕的。」


    「能換的話,拜托你跟我換。」


    「我選修音樂課啊。如果變裝,可以偽裝成染井嗎?」


    「整形不就可以了。」


    要是同班同學突然整形得跟自己一模一樣,還真有趣──我腦中突然閃過這種無聊的想法。


    「我說染井,你能不能幫我去跟真白同學搭話?」


    「為什麽?」


    「你們坐隔壁嘛。而且,我覺得真白同學常常偷看你。」


    我完全沒有注意到。


    「喂,不要推啦。」


    船岡用了點力把我往外推。看到忽然從草叢中出現的我,真白露出些許驚訝的表情。


    「……那個麵包是你的午餐?」


    看了不就知道嗎?我一麵問一麵在心裏這麽想。真白的臉上帶著戒心。到了這個地步,我抱著半是自暴自棄


    的心情,和她坐在同一張長椅上。即使如此,兩人間還是相隔一個人的距離。


    『問那件事。』


    手機立刻收到船岡的訊息


    「染井同學常在上課中看手機耶。」


    真白有些傻眼地說。


    這麽一說,真白在上課中玩手機的模樣,我還真的完全沒有看過。現在這種學生才是稀有動物。


    「我不像真白這麽認真。」


    『我現在問。』


    回訊息給船岡後,我關上手機。


    「這次的遠足。」


    要去附近爬山健行。不知道是天不怕地不怕還是有勇無謀,雨天照常舉行。


    「下次班會要決定分隊。真白要不要加入我、佐藤和船岡這一隊?」


    船岡從之前就一直在說,好想讓真白入隊。


    「好啊。」


    她回答得如此乾脆,令我有種突如其來的失落感。


    「不過,用這麽厭惡的臉邀約隊員的人,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不討厭啊。」


    說完,我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真白能加入我們這一隊,我很開心。」


    「實在太敷衍了,讓我忍不住想笑。」


    真白沒有笑容地說。


    我翻翻口袋,想寄信給吉野。


    咦?奇怪,手機不見了。


    這種事當然是家常便飯。一生中從來沒有掉過手機的人,世界上應該不存在吧。但我還是有些慌張。


    理科準備室、走廊、生活指導部的失物招領區,不管怎麽找都找不到。


    「放棄去買新的吧?」


    佐藤側眼看著我焦急的模樣,無奈地說。


    「……其實沒關係。」


    「但是?」


    「……聯絡人之類的沒有備份。」


    說實話,這件事也無關緊要。


    我隻是不希望與吉野之間的信件紀錄消失。


    這種事我不會對佐藤說。


    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吉野。


    吉野就讀不同高中,平時常和我見麵的人不知道她的存在。


    放學後,當我低著頭走在校舍騎樓尋找手機時,突然和某個人撞在一起。


    「對不起。」


    我急忙道歉後,抬頭發現自己撞到的人是真白。


    「怎麽了?」


    有種微妙的緊張感。


    「手機不見了。」


    聽起來像是藉口。真白稍微沉思片刻後開口:「要幫忙嗎?」


    「不、不用。」


    我原本就不希望能被誰幫助,而且不想欠真白人情。


    「這樣啊。」


    真白背對我往前走。


    我在騎樓短暫找了一會兒,卻沒有看到,正想放棄時,聽到真白大喊:「染井同學!」回頭一看,真白正在距離約一百五十公尺的地方揮手。原來她的聲音可以這麽大啊?我有些意外。


    真白的手上握著某樣東西。


    「這個!手機!不是染井同學的嗎?」


    我走近真白確認。


    「謝謝。」


    接著從真白手上把手機搶走。


    「……你剛剛是不是看了手機一眼?」


    我走近真白前的數秒,她好像瞄了手機。


    「沒有。」


    真白麵無表情,完全看不透她的心思。


    to: 吉野


    學了一堆無聊的東西,卻快要漸漸地把你忘記。


    有一天也會不再感到心痛。


    剛剛找不到手機,讓我好緊張。


    這支手機除了用來發信給你,別無他用。


    記得我第一次寄信,是在吉野的告別式結束後的那一晚。


    沒來由地想試試,信件是否還能傳遞到她的手中。


    『你這家夥為什麽死了呢?』


    非常小孩子氣的舉動。


    一開始,那封信確實成功寄出。


    因為電信業者的伺服器中,還保留著她的電子信箱位址。


    吉野的電子信箱末尾是電信業者的網域,那是綁定手機租約的電子信箱。反正吉野的租約總有一天會被她的父母解約吧,同時,她的電子信箱也會消失。但在那之前,電子信箱依然存在。


    『電子信箱還活著嗎?』


    我持續發信,想確認吉野的信箱是不是被刪除了。信再也無法送出的日子總會來臨,我想知道那會是什麽時候。


    『我還活著喔。』


    接著,吉野的電子信箱壽終正寢的那一天到來。冷冰冰的係統郵件寫著「此郵件無法送出」。那應該是吉野的手機被解約的日子吧。


    『好沉重。為什麽每天都這樣有氣無力?』


    即使如此,第二天我還是繼續發信。寄不出去的信又被退回來,但我依舊沒有停止,仍繼續發信。


    吉野的電子信箱就像童話中的洞穴,深不見底,不管說什麽都沒有人聽到。我在那裏傾瀉自己的心情,維持內心平衡。


    寫給死去的她,寄不出去的信。


    那是我微不足道的逃避現實手段。


    ?


    從我第一次見到吉野,就發現她有些讓人擔心的舉動。


    比如說,她隻要一開始動筆寫小說就停不下來。


    在全神貫注的狀態下,手指的動作從未間斷,向她搭話也毫無反應。


    我曾很好奇地問過她這種時候是處在什麽樣的精神狀態。


    「突然間,好像自己要融化在小說中,意識朦朧。彷佛身體不是我的,手指擅自開始動作,意識直接變成了小說的感覺。」


    與我截然不同。


    我光寫一行句子就要琢磨許久,盡想些多餘的事,完全沒有進展。


    她似乎總在等待那個瞬間的到來,還沒來的時候一個字都不寫。為了能在任何時候迎接靈感的降臨,她總是隨身攜帶學校禁止的筆記型電腦。


    曾經,靈感在一起從學校回家的途中來訪。當時她的表情非常獨特,不知道心思飛去哪裏,表情極具特色。


    「染井同學,你先回去吧。」


    她無暇顧及四周,直接走進附近的公園。不想回家的我追了上去。一坐在長椅上,吉野便打開筆電開始寫小說。這就是她平時的步調。


    說實話,我非常羨慕吉野。


    一旦開始寫小說就能全神貫注,幾乎從來沒有中途停止。她流暢地寫著,沒有絲毫猶豫。她讓我看過完成的作品,每一篇都讓人不敢相信是出自國中生之手。


    據說吉野從小學的時候就一直在寫小說。


    上課中也想著小說的事,天馬行空的幻想不曾停止。


    這種克己精神,讓我既羨慕又有些恐懼。


    要是吉野當不成小說家該怎麽辦?


    話雖如此,小說家也不是說想當就能當的。


    能寫小說的時間隻會愈來愈少。雖然我們還是國中生,但不久的將來,被無聊的事情絆住的時間會愈來愈多。


    看著吉野,我實在無法想像她心灰意冷隻求生活的樣子。


    我和吉野不一樣,說不定全都是半吊子,不像她能把一切都獻給小說。


    即使不寫小說也活得下去。我就是這樣的人。


    「染井同學在什麽時候會覺得自己真正活著呢?」


    在公園寫了快一個小時,吉野的手指忽然停下,接著沒頭沒腦地這樣問我。


    「不知道。」


    「我隻有在寫小說的時候,才感覺自己活著。」


    說這句話的吉野,不知為何顯得有些孤單。


    我的人生,沒有所謂「契機」這


    種煞有其事的重大事件。


    隻是在某個瞬間,發現自己開始不懂得如何好好說話、好好寫字。


    無法與人好好對話。


    奇妙的是,自己的話好像不是自己說的,而是被誰逼著開口,感覺非常不舒服,因此我不再說話。


    那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


    隻有莫名的空虛。


    休息時間也好、和家人出外用餐也好、做任何事也好,總是有個打從心底快樂不起來的自己。


    別人的八卦、藝人明星的話題,我看不出這些對話有何意義。和同班同學說話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成為隻會答腔的機器。


    於是我放棄說話。


    麵對突然沉默的我,所有人都投以怪異的眼神。


    但我還是不說話。


    最嚴重的時候,甚至一整天都沒有與人交談。


    即使家人和同學來搭話,我也不理不睬,甚至被老師點名也不回答。


    不知從何時開始,休息時間我不再出去玩,而是選擇待在圖書館。


    我所就讀的小學圖書館,如果是個更熱鬧、每天人潮眾多的地方,或許我會在沒有接觸過小說的狀態下成長吧。而在圖書館打發時間的過程中,我自然而然地開始看書。


    我心想,或者這就是我一直在追尋的東西。


    想要言語。


    早安、你好、好累、恭喜、讚、真假、去死──從這些日常生活隨手可得的互動所溢出的「什麽」,讓我察覺到自己的棲身之地。小說能讓這種雀躍的心情,這些用一兩行文字無法述說的複雜心境化成話語。


    從那之後,我邊看邊學,開始創作小說。


    筆電旁放著某位小說家的作品,我試著模仿作家的文體寫小說。


    其實我和吉野一樣,隻有寫小說的時候才感覺自己活著。


    雖然這種事我說不出口。


    我也帶著電腦到社團教室,和吉野一起寫小說。將吉野流暢的打字聲當作背景音樂,不熟練地敲著鍵盤。每天放學後,總是兩個人在一起。


    當時我做的事是文體臨摹,換句話說就是模仿。


    我喜歡模仿別人的小說寫作。


    這樣一來,好像離自己尊敬的小說家又更近一步。


    最大的理由是,我沒有勇氣將自己認真寫的稿子拿給吉野看,隻敢讓吉野看我模仿的小說。


    吉野讀過之後,總是開心地嗬嗬笑。


    「拿gretsch吉他襲擊披薩店好幾次的村上春樹風格短篇超級有趣。」


    「下次繼續寫嘛~如果町田康(注2)變成一百個武者小路實篤(注3)的故事。」


    當時的我,寫小說的動力也許隻是想讓吉野笑。


    感覺很像輕音樂社的社員,在放學後演奏披頭四或radwimps的歌曲。與其寫原創小說,這樣的小說寫起來更輕鬆。


    午休時間也常常吃著買來的麵包當午餐,兩個人一起寫小說。有一次,吉野買了麵包給我,我道謝後把麵包吃下肚。那天吉野的身體狀況不太好,在洗手間待了好久。她跟我說「你先吃吧」,我便一麵專心寫小說,一麵以眼角餘光咬麵包吃。


    「咦,我的呢?」


    從洗手間回來的吉野訝異地問。我看看手邊,隻剩下兩個麵包的空袋。


    「真不敢相信!染井同學,你這樣絕對交不到女朋友!」


    吉野用充滿殺氣的眼神瞪著我。雖然我去重買,但福利社的麵包本來數量就很少,很早就賣光,別無他法。


    「對不起。」


    即使道歉,吉野看起來還是相當生氣,怒氣衝衝的神情沒有改變。


    過一會兒,吉野的筆電傳來音樂聲。這很不尋常,平常吉野寫小說的時候是不聽音樂的。


    「這是什麽歌?好像很沉重。」


    歌聲聽起來像是法語之類的。


    吉野用緊緊盯著我不放的視線回答:


    「〈黑色星期日〉。」


    我心頭一震。


    雖然沒有聽過,但我對歌名和其存在不陌生。歌曲唱的應該是匈牙利語。


    那首曲子發行於一九三○年代的匈牙利。由於歌曲內容以失戀和自殺為主題,非常多人在聽過之後選擇自殺。雖然不知是真是假。不過這首曲子還被英國廣播公司bbc列為禁播曲。


    聽過的人都會死的歌。


    「不用這麽生氣吧!」


    意思是說,吉野透過這首歌暗示我「去死」。


    本來以為她會反駁我,但吉野好像忘了怒氣,忽然露出靈機一動的表情說:


    「小說有辦法殺人嗎?」


    真想這樣把染井同學殺了──吉野張大眼補了一句。她果然怒氣未消。


    「讀過的人會對人生絕望、選擇自殺的陰沉小說什麽的。」


    用小說殺人,我們曾經沉溺在這樣的幻想中,互相討論要怎麽寫出這樣的小說。當然那隻是開玩笑,小說不可能擁有殺人的能力。也許透過這樣的遊戲,我們反倒確認了小說的無能為力。


    那時吉野寫的小說十分有趣,她稍加潤飾、巧手加工後,決定投稿參加文學獎。


    「如果我死了,幫我把這台筆電沉進海裏。」


    某天吉野這樣說。


    「突然講這個幹嘛?」


    國中一年級,誰會去想自己也許會死的事。


    「人生難料啊。」


    啪噠,吉野關上筆電,剛剛隻露出一半的眼睛認真地看著我。


    「不想讓人看到?」


    「特別是寫到一半的原稿。」


    說起來,我從未讀過吉野未完成的稿子。她分享的總是已經完成的作品。


    「而且我有寫日記的習慣。」


    「日記?」


    被戳中笑點的我忍不住輕笑。


    「說不定可以成為小說的題材啊。日記裏也有提到染井同學的事。」


    「欸~好想看喔。」


    「死也不要。」


    對吉野而言,可以讓人看的文章以及不想讓人看的文章之間似乎有一條界線。


    「可是,也有像卡夫卡那樣的例子啊。」


    生前默默無名的卡夫卡,死後由小說家朋友馬克斯?布洛德將他未完成的長篇原稿出版,至今仍廣為世人閱讀。


    「我覺得卡夫卡其實不想給大家看的。」


    卡夫卡在生前留下遺言,要布洛德將自己的原稿全數燒毀。


    「人免不了一死。」


    吉野睡眼惺忪地說,將筆電收進包包。


    「那時候就拜托你囉,染井同學。」


    兩人一同走出教室時,吉野好似有些寂寞地這樣說。


    我們幾乎形影不離。


    不過,相較於一同度過的時間長度,我們對話的時間相對地少。


    總是在寫小說、看小說中度過。


    我與吉野絕不能說是大眾認知的朋友關係。吉野對小說以外的話題沒有太多興趣。每當我提起小說以外的話題,她總是突然失去興致,有時甚至放棄答腔,露出無聊的表情沉默以對。


    仔細想想,我也許隻對吉野敞開心房,隻有吉野是我能夠吐露真心的對象。但是,我想她一定沒有對我卸下心防。


    吉野必定對誰都不曾敞開心懷吧。


    除了小說以外。


    我們之間隻透過小說連係。


    升上國二,即使與吉野同班,這樣的關係依然絲毫沒有改變。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還會持續好一陣子。


    直到吉野成為小說家。


    晚上在家吃晚餐的時候,我收到吉野寄來的手機郵件。


    『我現在在染井同學家門前,你可以出來一下嗎?』


    我驚訝地停下手中的筷子。吉野跑來我家找我,這還是第一次。雖然知道對方就住在附近,但我們不曾去過彼此的家。


    我慌張地放下筷子,不管一臉狐疑的母親走出門。


    玄關外頭,吉野靠在路旁的水銀燈下。


    「你怎麽突然跑來?」


    「我得獎了。」


    剎那間,我沒聽懂她在說什麽。


    「青娼文學新人獎的評審委員鼓勵獎。」


    我心想,騙人的吧。


    不管吉野的小說再怎麽有趣,她還是國二生,這種情況下得獎簡直少之又少。


    國中生成為小說家,完全不真實。


    「作品會刊載在雜誌上,春天還會出版為單行本。」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興奮,像是無法壓抑雀躍。


    吉野將成為小說家。


    我將這個事實在腦中反覆咀嚼,試圖接受,但依舊缺少現實感。


    現在的氣氛也不適合請她到家裏坐坐。結果誰也沒有提,隻是自然而然地一起走在夜晚的住宅區。運動服加上t恤,吉野私下的穿著很隨興,大概穿什麽都無所謂吧。聽起來,她剛剛才接到出版社的電話,就馬上衝出門來我家找我。這一點倒真的就是國二生呢,我冷靜地想著。


    「吉野要當小說家啊。」


    有種隻有自己被留在原地的感覺,無法由衷替她開心。吉野要成為小說家,而我依然隻是個平凡的國中生。


    從我家走了一段路,兩人來到人煙稀少的兒童公園。這附近晚上總是沒什麽人。


    「獎金呢?」


    「二十萬。」


    「好厲害。你打算用來買什麽?」


    「書吧。」


    有二十萬圓應該可以將想買的書通通買回家,對國中生而言可是一大筆數目。過一會兒,我才不再去思考無聊的金錢話題。


    相對於站在公園正中央的我,吉野無法冷靜地在我四周繞個不停。如果我是圓規的針,吉野便像是沿著圓規的筆尖描繪的軌跡般,繞著夜晚的公園行走。


    「國中生,早熟的天才作家,震撼出道!」


    我勉強用捉弄的語氣說,吉野苦笑著回應:


    「什麽跟什麽啊?」


    「吉野的宣傳詞。」


    「一定很快會在亞馬遜網路書店得到僅僅一顆星的評價。」


    沒想到她會在意出道後的外界評價。我以為她會覺得與自己無關。


    「我說,吉野。」


    「我很冷靜喔。」


    吉野完全無法冷靜。她表情激動地對我說:


    「我一直很害怕。因為我除了小說,一無所有。」


    她一麵調整急促的呼吸,一麵慢慢地吐了口氣。


    「太好了。」


    「嗯,真的太好了。」


    我隻是這樣說。


    我打算陪著吉野,直到她恢複平靜。我坐在長椅上揮手叫吉野過來。


    「我還沒跟家人說,覺得他們不會替我高興。我想第一個跟染井同學分享。」


    但是她沒有過來,隻是靜靜看著我。我也和她一樣,靜靜回望她。


    「我想要一輩子寫小說。」


    她明明在我身邊,不知為何卻看起來好遙遠。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她也像是一場幻影。


    「你寫了那麽多小說,有遇到什麽好事嗎?」


    吉野之後一定會比現在更投入小說寫作吧。這樣一想,我莫名感到有些恐懼。


    「做到這個地步,你能得到什麽?」


    「我什麽都沒有也沒關係。」


    吉野單純地說。


    「全都留給小說就好。」


    最後,吉野沒來由地像在瞪我。她大概沒有瞪我的意思,但眼神十分強烈。


    「我──」


    她深吸一口氣,接著說道:


    「想用小說改變世界。」


    她的聲音,彷佛讓夜晚的空氣為之震動。


    「我想破壞這個難以生存的世界,讓它變得完全不一樣。」


    我懂她的意思。


    的確。雖然不知道原因,可是現實生活確實讓人喘不過氣。


    但我也對她的話語抱持疑問。


    用小說改變世界?怎麽可能改變得了。


    我壓抑自己想這樣說的衝動。


    現實是固執的,不是你說服它,它便會說「這樣啊,我知道了」而簡單就改變。


    小說根本沒人在看。更不用說對大多數的人而言,那隻不過是一種娛樂。無論再怎麽感動、哭泣或者生氣,過兩天就忘得一乾二淨,又回到原本的日常生活。


    然而,如果是吉野,說不定她真能改變?


    她是如此獨特的人物嗎?


    「不愧是小說家,說的話就是不一樣。」


    我隻會說這種揶揄的話。


    「染井同學不是小說家嗎?」


    「不是喔。」


    「那是什麽?小說家的定義是?」


    「是不是專業的。我不是專業的,隻是個國中生。」


    「隻要是寫小說的人,都是小說家啊。」


    「不要說得這麽隨便。」


    「我會先到前麵等你。」


    吉野有些孤單地看著我說。


    「我絕對不可能的。」


    我隻能像這樣,在自己的心情外拉上一道封鎖線。


    5


    「下周的遠足,我們要在山頂做菜,所以需要大家分工買材料。」


    第五節課的班會,主題是討論上次提到的遠足。我們四人一組,我、真白、佐藤和船岡。


    「午餐要煮什麽是個問題。」


    佐藤的語氣像是要決定什麽人生大事。出於時下「尊重學生的自主性」這種不明所以的場麵話,我們可以自己決定午餐要做什麽。


    「染井,你有在聽嗎?」


    「……啊~吃泡麵不好嗎?現場應該可以燒水。」


    「太隨便了吧!給我認真想。」


    佐藤生氣了。


    「我真的什麽都可以,你們決定吧,我都聽你們的。」


    「染井真的每次都說『都可以』。消極主義男子。」


    「有這種說法嗎?」男子界還真辛苦。


    我和佐藤之間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這時真白開口:


    「我想吃壽司。」


    「……真白同學是不是有點天然呆?」


    佐藤將矛頭轉向真白的荒唐發言。


    「我想吃螃蟹。」


    「淘汰。船岡事務次官的意見呢?」


    「炒麵之類的?」


    「啊~啊~不行,安全到不能再安全的公務員想法。」


    「佐藤遠足責任大臣,恕我直言,你在區區的遠足午餐製造奇跡要幹嘛?」


    當船岡如此反駁,佐藤像是從剛才就在瞄準發言時機似地,驕傲地發表意見。


    「大阪燒如何?」


    「麻煩耶。」「很麻煩啦。」「很麻煩。」


    看到我們三人立刻反對,佐藤才有些退卻。


    「咦,不行嗎?」


    「完全不行啊。我投船岡一票,這樣是炒麵兩票、壽司一票、大阪燒一票,那麽就決定做炒麵。」


    心生煩躁的我決定以炒麵作結。其實要是烤肉可能更輕鬆,但再講下去會沒完沒了,所以我沒提。後來佐藤雖然碎碎念個不停,說什麽「民主主義讓這個國家變得好奇怪」,但所有人都無視她。


    結果遠足的午餐決定做炒麵,佐藤負責廚具和調味料等等,真白


    和船岡負責采買食材。


    「染井負責什麽?」


    「爬山的時候,我負責拿所有的午餐用具。這樣可以吧?」


    佐藤接受後,討論總算告一段落。


    to: 吉野


    有沒有什麽好藉口可以蹺掉遠足呢?


    好懶喔。


    第六節是數學課。


    「我們稱這個i為虛數。與實數不同,計算具體數字時不使用。平方後是-1。不存在於世界上的數字就叫做『虛數』。」


    「老師。」


    佐藤精神抖擻地舉手,同時,教室裏傳出陣陣竊笑聲。


    「這對人生有什麽用處?」


    佐藤說出在場所有人的共同想法,但其實我不喜歡她這樣。說出來又能如何?


    「這有點難解釋。一般來說現在還不會教。比如說,平常用的實數軸是軸,加上虛數軸就能將概念擴大。」


    數學老師說著,在黑板上畫圖。


    「這個圖叫做複數平麵。不用抄,考試不會考。」


    「概念擴大會怎麽樣呢?」


    「舉例來說,可以解開之前解不開的方程式。」


    「解開方程式會怎麽樣呢?」


    「心情很好。」


    老師說完,班上有幾個人又在偷笑。


    「這麽多數不完的數字,我光是用想的就覺得好不舒服。」


    佐藤帶著想不通的表情,在自己的座位坐下來。


    「光是想像不存在於世上的虛數如果存在,便讓人類進步到今天的地步。我現在教的就是這些知識的一部分。」


    似懂非懂,其實還是不懂的途中,下課鍾聲響起,這一天的課程到此結束。老師雖然一副想繼續說的樣子,但是想繼續聽的學生,在我看來一個也沒有。


    放學後的教室裏,我正在寄信給吉野時,突然覺得好像有誰在。抬頭一看,發現佐藤在我身旁看著我。


    「又是交友網站?」


    佐藤用有些傻眼的語氣對我說。從高一同班的時候開始,她就擅自將我寄信給吉野這件事,半開玩笑地解釋成我在尋找不存在於現實生活的女性。


    我慌忙把手機畫麵關閉,轉向佐藤。


    「可是,為什麽是用電子信箱啊?」


    「……啊~對方沒有智慧型手機啦。」


    「還真是走複古穩重路線的交友網站啊。那你們出來見過麵嗎?」


    「沒有。」


    「那是網交囉?」


    吵死了,我心想。


    「感覺染井好像擁有另一個世界。」


    「另一個?」


    「比方說,我們平常雖然在學校見麵聊天,但都各自擁有其他世界吧?不是多深的意思,例如社團也是別的世界啊,才藝班、打工之類的也是。但是,染井的另一個世界不在現實之中。」


    說不定,其實佐藤以為我在網路上用另一個人格建立人際關係。


    「真正的染井一定是在虛數軸上吧。」


    佐藤說完,指向剛才第六節數學課留在黑板上的圖形。


    「你在現實的軸上是零吧。」


    「沒有那種事啦。」


    瞬間,我自己也嚇了一跳。我厭惡對佐藤的話似乎差點要認同的自己。


    「所以,你才不能對我們說真心話對嗎?」


    「不是的。」


    但我一麵說,一麵心想或許真的是這樣。


    「真白同學說,要不要大家一起去采買遠足的東西?」


    佐藤像是突然想起來似地問。


    「啊~可以去的話就去。」


    「看吧,果然。這樣說的人才不會去。」


    「為什麽要這樣說啦。」


    「染井,高一最後一次班級聚會時,你也是這樣說吧。」


    沒錯,高一的結業式結束後,大家辦了場聚會,結果我沒出席。沒有特別的理由,隻是提不起勁。


    「要做什麽的時候,不能把染井算進去啊。」


    一陣尷尬的沉默降臨。


    為了打破沉默,佐藤又提起真白。


    「真白同學很可愛呢。第一天早上她跟你說話的時候,你也心動了吧?」


    的確心動了一下,但那多半與佐藤猜測的意思有極大落差。不過,我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船岡那家夥超興奮的。」


    說起來,最近船岡的話題似乎離不開真白,line訊息也是。


    『遠足的時候要跟真白同學聊什麽好?』


    和佐藤在教室道別後,從學校走回家的路上,船岡傳了這樣的line給我。


    『開心正麵的話題?』


    『具體一點啦。』


    『我既不開心又不正麵,所以不知道。』


    『不要這樣說嘛~』


    倏地,我回想起吉野死去的那一天。她的死亡消息占據夜間新聞很小的篇幅,主播說了句「願她安息」後,嘴角突然浮現微笑,聲調彷佛人格轉換般變得明亮,繼續播報下一則新聞。


    『動物園的熊貓出生了之類的?』


    『會被當成笨蛋吧。』


    『配合對方喜歡的事情聊天?』


    『所以具體來說到底是怎樣?』


    『真白同學喜歡吃海膽嗎?人家喜歡吃鮭魚卵~最喜歡先壓碎再吃~』


    『不要再講動物的話題了。而且,我從來沒說過「人家」,沒那麽猛。』


    『植物呢?喜歡多肉植物嗎?我喜歡瓦鬆屬的昭和~』


    『沒有更符合我們年紀的可愛話題嗎?』


    『表姐的男友沒工作又欠債一堆,現在還懷了他的孩子之類的嗎~?』


    『太沉重寫實了吧,而且我沒表姐。』


    『沒有就編啊,反正隻是聊聊。』


    『染井好像真的是這樣。』


    『嗯?』


    『看起來很正經,但總是有點隨便。要是交往的話,編故事總會被拆穿啊,現實中不可能隻是聊聊。』


    我心想,船岡的本性很認真啊,同時也想著,這點我還真的不太行。


    『抱歉啊,我在反省了,明天開始換個心境,今天先剃光頭謝罪。』


    『反省過頭了吧。』


    差不多結束與船岡的對話後,我穿越斑馬線。


    我在斑馬線的正中央停下腳步,往旁邊看。寬闊的車道延伸至視線遠方。橘色的太陽往地平線落下,突然間,我發自內心地感到自己的日常生活無比空虛。


    一切的一切都好煩啊,真心覺得煩,真想拋下所有跑去國外──我不切實際地這麽想。


    既然無法實現,我隻能寄信給吉野。


    to: 吉野


    每天的生活都好無趣。


    吉野,你死去後,世界彷佛全都褪色了。


    你明明說要徹底破壞這個世界啊。


    我漫無目的地順道去了車站附近的書店,並非為了買書。


    書店的平台上至今仍大量堆疊著吉野的書。


    「早逝的天才 吉野紫苑」。


    現在吉野的書仍與這樣的宣傳書腰一同被排列在店內。果然是因為她十幾歲就去世的緣故吧。


    英年早逝的作家作品會大賣。


    不久前,我甚至在電車上發現有人在看吉野的書。吉野的故事會在這個世界繼續流傳下去。


    但有一天終將結束。


    『這樣你就滿足了嗎?』


    我每次到書店,總是會想像自己推倒書櫃的樣子。眼前浮現什麽也不說,隻是一本一本把整齊陳列的書往外丟的自己身影,令我不禁苦笑。


    每天都有大量小說問


    世、消失。人一輩子都讀不完的大量小說接連不斷出現、消失。大部分是不值一提的內容,過沒多久就會從書店消失,誰也不去讀吧。


    一個月後還存活在書店的書少之又少。一年後呢?十年後呢?百年後又是如何?


    「我隻關心百年後還有沒有人看自己的小說。現在看到的現實,我真心覺得無所謂。」


    吉野生前曾說過這樣的話。


    她真的覺得她那種程度的小說,百年後還有人看嗎?


    沒錯,我是這樣想的──


    吉野紫苑大概會消失。


    雖然不知會是一年後還是十年後,但十年內多半會消失吧。現在雖然因為英年早逝導致作品大賣,但她死得太早了。吉野沒有留下代表作。我不覺得她的作品會流傳百年,應該會輕易被埋藏在曆史洪流中吧。就像落葉下的昆蟲屍體,誰也不會多看一眼,然後逐漸被世人遺忘。


    你的小說完全不行。


    隻不過是跟著無聊的八卦一起被消費罷了。


    根本沒有變成炸彈。你的小說隻是未爆彈。


    說實話,現在下班途中的男女、學生們正若無其事地進出書店。直接經過你的書前,選擇其他作品。


    『這就是現實。』


    吉野死後,我沒有看過小說。


    曾經那麽喜愛的小說,我現在卻不讀也不寫了。


    吉野死後,我對於那些事情的熱情驟然消失。


    即使想讀也讀不下去,想寫也寫不出來,也不再希望成為小說家。


    我心想,自己也許會一事無成吧。


    我什麽都沒有買,走出書店。


    瞬間,口袋裏的手機發出震動,我停下腳步查看。


    手機收到了一封新郵件。


    但,究竟是誰?


    from: 吉野


    正因為你對現實懷抱期待,才會一事無成。


    那是來自吉野信箱的郵件。


    我打了個寒顫。


    不明白發生什麽事。


    我反覆確認寄件者的電子郵件位址。


    [emailprotected]</a>


    不可能看錯。


    那是吉野的電子信箱沒錯。


    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


    這是現實。


    我活著的世界是現實。


    不是小說。


    人死不能複生。


    絕對不可能。那才是現實。


    我認真思考各種可能性。比如說,郵件是誤發,因為係統錯誤,本來應該寄給別人的郵件偶然被我收到。


    所以,隻要我寄信給吉野,就會像平常一樣被退回。


    to: 吉野


    你是誰?


    我按下送出鍵。


    接著確認自己的收件匣。


    那隻是一次偶發的錯誤。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但我沒有收到平時那封通知信件無法傳送的自動回覆。


    信寄出了。


    我等了好一會兒,沒有再收到來自吉野信箱的回信。


    我陷入混亂。


    注1:拉裏荷瑪 遊戲《勇者鬥惡龍》中的催眠咒文。


    注2:町田康 日本龐克搖滾樂歌手、演員、作家與詩人,本名為町田町藏,出生於日本大阪府堺市。


    注3:武者小路實篤 日本小說家、詩人、劇作家,愛稱「武者」。白樺派的代表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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