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吉野確定得獎的那晚,約莫一個月後的某天早晨,我接到她的電話。那時是暑假。


    『你現在有空出來嗎?』


    我雖然覺得麻煩,但仍出門了。牛仔褲搭配t恤,穿著十分休閑。


    「早安。」


    看到站在我家門前的吉野,我嚇了一跳。


    那不是平常的她。


    她平時的穿著和身為男生的我差不多,不怎麽重視打扮,那一天她卻穿著黑色洋裝。


    而且吉野還化了妝。雖然國二就化妝的人不是沒有,但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我不敢相信吉野會做這種事。


    「你在幹嘛啊?」


    大吃一驚的我不禁脫口這麽說。難道吉野被外星人附身了嗎?腦中甚至浮現無聊的幻想。


    「去遠足吧,就我們兩個。」


    吉野表情有些害羞地對我說。


    「……啥?」


    雖然令我不知所措,但行動總是無厘頭這點,某種意義上來說倒是與平時的吉野一樣。


    「染井同學,拜托你了。」


    吉野直直注視著我,這麽說道。


    「我今天沒事,是可以啦。」


    其實也不是隻有「今天」,那段時間我總是很閑。因為除了吉野,我平常連說話的對象也沒有。


    「我們要去哪?」


    「秘密。」


    我們搭上電車,來到京都車站。


    吉野要我在商店前等等。過幾分鍾,吉野回來了,手上握著新幹線的車票。


    一看目的地,上麵寫著「東京」。


    「要去這麽遠?」


    我以為頂多是圖書館之類的地方。


    「跟火星、獵戶座和加州比起來,東京算隔壁院子吧。」


    「亂講一通。」


    「快走吧,新幹線要開了。」


    我本來想直接回家,但是吉野的樣子既認真又奇怪,和平常完全不同,讓這樣的她單獨去東京,我也有些不放心。


    結果,我什麽話都沒說,兩個人一起搭上新幹線。


    「為什麽要去東京?」


    坐在兩人座靠走道座位的我訝異地發問。


    「染井同學,難道你想跟我去其他地方嗎?」


    「你在說什麽啊?」


    「總之,跟著我就知道了。」


    吉野看著我微微一笑。


    「那我要先睡了。」


    她直接閉上雙眼,沒再開口。


    什麽跟什麽啊?我如此心想,也把椅背往後傾斜。


    過不久,突然覺得肩膀碰到某種東西。一看,吉野的頭靠在我的肩上。我瞬間猶豫著要不要叫醒她。


    我看看吉野。


    她好像要去哪裏約會似地。與我以外的某個人約會。


    這樣看著,吉野就跟一般女孩沒兩樣。開心享受人生的漂亮女孩。


    說不定,這樣的時光不會再有第二次──我突然有這種感覺。


    結果,我沒有叫醒吉野。


    無事可做的我,看著窗外打發時間。


    當新幹線經過品川、抵達東京站時,我搖了搖吉野。


    「嗯……已經到了嗎?」


    「我們要去哪一站?」


    「四穀。」


    轉乘電車後,我們在四穀站的月台下車。


    「這邊。」


    吉野打開手機的地圖app給我看,地圖上顯示的是前往目的地的自動導航路線。『前方右轉。』我們一步步跟著親切的自動語音導航,走在東京的街道上。


    「感覺好像路癡喔。」


    「不是好像,真的是路癡,所以也沒辦法。」


    從自動語音導航的口吻聽來,似乎已接近目的地。


    眼前是雄偉的龐大建築物,看起來像是做為結婚典禮會場的氣派建築。


    「這裏是?」


    「進去就知道囉。」


    一走進建築物,便看見除了我們之外的人,而且每個人都穿著西裝、燕尾服,女生也盛裝打扮,服裝都特別正式,其中還有穿和服的女性。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難不成真的是結婚典禮?我開始胡思亂想,或許是吉野親戚的結婚典禮之類的。你是誰?我名叫染井。你們是什麽關係?……什麽關係?


    「吉野小姐,你今天遠道而來辛苦了。」


    入口附近的西裝男子朝我們走過來,似乎是吉野認識的人。那是個年近三十的胡須男,看起來不好親近,胸前佩戴名牌。


    「淡路先生,初次見麵。」


    吉野的口氣像是第一次碰麵,卻知道對方的名字。真讓人緊張。怎麽回事?網友見麵嗎?怎麽可能。


    「實際見麵還是第一次呢。雖然我事先就知道,但還真年輕啊。」


    「畢竟是國中生。」


    「啊,不好意思,請問這位是?」


    淡路先生看著我,露出疑惑的神情,一副完全不知道我要來的樣子。


    「他是染井同學。」


    淡路先生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有些尷尬地說:


    「那個,今天基本上隻有相關人士可以入場。」


    「染井同學是小說家。」


    她突然在說什麽啊?麵對困惑的我,淡路先生說:


    「啊,真是不好意思。我完全不知道,他也非常年輕呢。」


    淡路先生從長褲後麵的口袋取出滿是皺褶的皮製名片夾,將名片遞給我。上麵寫著「青娼編輯部 淡路廣之」。


    「喂……難不成……」


    我用抗議的語氣對吉野開口。


    「不過,該怎麽說呢……今天的頒獎典禮沒有寄邀請函給染井同學……」


    不祥的預感成真。


    「居然是頒獎典禮?」


    「對啊?我沒跟你說嗎?」


    吉野沒有愧疚的意思。


    「……如果染井同學不能一起進去,我就不參加頒獎典禮。」


    吉野正經八百地說出傻話。


    「你是認真的嗎?」


    「看起來像在開玩笑嗎?」


    淡路先生輕歎一口氣,將自己胸前的名牌拿下,接著把名牌翻過來,從口袋拿出簽字筆在上麵寫「染井」之後交給我。


    「這身服裝能不能想想辦法?」


    淡路先生不知如何是好地看著我的穿著,語氣一下子變得隨意。t恤加牛仔褲,看來的確像是走錯地方。


    「不,我要回去了……」


    說完,吉野緊緊抓住我的手。力氣不小。


    淡路先生拿出另一個事先準備好、印有吉野名字的名牌,親手交給她。


    「那我們走吧。」


    淡路先生似乎不耐煩地催促我們進場,自己也邁開腳步。吉野麵無表情地跟在淡路先生後麵,我也追了上去。


    「我這樣好嗎?」


    「雖然不好,但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吧。」


    淡路先生沒有看著我回答,口氣十分敷衍。


    建築物內,會場的走道寬闊,地上鋪著紅毯,好幾個人來來去去。會不會是頒獎典禮的參加者呢?


    「你看,染井同學,那位是行方尚助。」


    朝吉野指的方向看過去,有位身材渾圓的中年男性,但我不認識他。


    「那是誰?」


    我一說,走道上的人全都同時轉向我們。吉野一臉無趣地回答:


    「你不知道?三年前以《鵺湯》獲得文學獎的小說家。」


    「小說有趣嗎?」


    「倒是挺無聊的。」


    「聽起來就很無聊。」


    「我說,你們說話可以注意一點嗎?」


    淡路先生有些生氣地說。


    「連跟你們走在一起的我都有危險了。」


    「對不起。」


    我還是聊表歉意。走道上的人們一直注視著我們。


    「這些人都會寫小說啊。」


    吉野反而環顧四周,像在欣賞動物園裏的稀有猴子。


    「大家的個性看起來都不太好耶。」


    「吉野小姐。」


    淡路先生停下腳步,交互看著吉野與我。


    「麻煩你們緊閉嘴巴。」


    「是。」


    吉野伸出拇指和食指沿著嘴唇劃一條橫線,我慢半拍才發現,那個動作好像是拉上拉煉的意思。


    「我沒有期待你們的社交能力,隻拜托你們不要扣分就好。」


    淡路先生隻說這一句,又繼續往前走。


    上樓後,我們到達裏麵房間的門口。


    「會在這個房間舉辦頒獎典禮。吉野小姐,你先進去排練,有人會告訴你事前要做什麽準備。」


    「好的。」


    吉野乖乖走進那個房間。


    「染井同學,你一個人要是被纏住或被罵就不好了,典禮開始前可以先跟我待在一起嗎?」


    「啊,好的。」


    我跟著想抽菸的淡路先生來到吸菸室。本來想在外麵等就好,沒想到跟到了裏麵。室內有菸灰缸和皮製沙發,淡路先生一屁股坐下後開始抽菸。除了我們之外,沒有其他人。未成年的我跟進來卻一句話也不說,我心想他到底是個怎樣的大人啊,但又想想,或許他是個有些奇怪的大人吧。


    「兩位到底是什麽關係?」


    「隻是同班同學。」


    「男朋友嗎?」


    淡路先生抖著腳,靜不下來的樣子。看起來不像高雅的人。


    「不是的。」


    「她有男朋友嗎?」


    「不知道耶,感覺應該沒有。」


    「為什麽?」


    「她平常更樸素。我第一次看到她穿成那樣。」


    「她算是滿漂亮的女生啊。」


    「但私下都穿運動服和俗氣的t恤。」


    「比如說哪一種?」


    「太宰治的棒球t恤之類的。」


    我一說完,淡路先生好像被戳中笑點,笑著說:「那種東西在哪裏買的啊?」


    仔細看才發現淡路先生的西裝是皺的、領帶是歪的,而且長度很奇怪,襯衫也皺皺的,襪子是詭異的骷髏圖案,皮鞋是很像學生的款式,鞋跟都磨平了。


    他給人不修邊幅的感覺,卻又與不修邊幅的氛圍十分契合。


    「嗯,沒有男朋友讓人比較放心了。」


    淡路先生這樣對我說。


    「為什麽?」


    我很難理解。


    「因為這樣才能專心寫作啊。」


    啊,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差不多該走了。」


    淡路先生看著吸菸室的時鍾說。


    「會場沒有染井同學的座位,你跟我一起站在後麵看吧。」


    頒獎典禮無趣又平淡地進行。


    出版社的某位高層發表了煞有其事的演說後,接下來是最終評審委員的老師們發表他們對於得獎作品的感想。


    在大獎、佳作之後,最後是獲得評審委員鼓勵獎的吉野作品的講評。最終評審階段,評審意見似乎分歧了,有人認為吉野的作品不值得獲獎、為什麽要把獎項給這種作品,也有人認為她的作品十分創新。


    接下來是大獎得獎者和佳作得獎者的演說。經過二十年艱困的投稿生活,終於在四十七歲獲得大獎的辛苦上班族,以及三十多歲身為醫生的佳作得獎者。兩人盡說些不痛不癢的話。


    「好像誰都不願意說真心話。有種個性很差的感覺。」


    我對淡路先生直白地表達我的感想。


    「因為大家都把人性放在創作的世界裏了。」


    淡路先生強忍嗬欠這麽回答。


    「淡路先生喜歡小說家嗎?」


    「這世界上有人喜歡小說家嗎?」


    淡路先生用平靜的口吻說。


    接著輪到吉野。


    她看起來很緊張。


    不知是不是吉野那種不諳世事所帶來的不安定感傳染給整個會場,或者也因為國二生獲獎的話題性,會場一下子變得鬧哄哄的。


    吉野終於要登場了,我有些期待。


    她會說出什麽無厘頭的話呢?會不會用爆炸性的發言,將這裏一臉正經的大人們自以為從容的氣氛破壞殆盡呢?


    然而──


    「這次能獲得榮耀的青娼文學獎評審委員鼓勵獎,我由衷地感謝。」


    用無聊的製式台詞開場的吉野演說,接下來也以無力的節奏持續著。無關痛癢的話語右耳進、左耳出,沒有留下半點記憶。


    攝影師們不斷按下快門。也許是閃光燈過於刺眼,吉野眯起雙眼。


    總是坦蕩大方的吉野,那時在我的眼裏卻有些渺小。


    彷佛快要被現實壓得喘不過氣。


    那晚在公園裏的宣言到哪裏去了?


    不過,吉野隻是平靜地發表普通的演說。


    「嗯,都是這樣吧。」


    旁邊的淡路先生鬆一口氣似地說。


    我失去氣力地看著用笨拙說話方式持續演說的吉野。


    隻是呆呆望著台上那個變得美麗卻也變得無趣的吉野。


    頒獎典禮結束後,慶功派對在另一處舉行,沒多久眾人便乾杯,吉野也很快地被形形色色的人包圍。最終評審委員、出版社人員、其他小說家進進出出,得意洋洋地發表意見。我喝著柳橙汁,從遠處默默注視。


    有時,吉野與我四目相交。吉野沒有笑容、沒有表情,用虛無的眼神看著我,絲毫沒有吉野的樣子,比我喝的果汁還要淡,就像一台隻會答腔的無害機器人。如果接受圖靈測試(注4),應該會被判定為人工智慧吧。


    我沒有說話的對象,淡路先生丟下我不知道去哪裏。閑閑沒事的我看著會場天花板的吊燈打發時間,忽然想起《歌劇魅影》的劇情。我想像吊燈落下,砸到吉野頭上、她滿身是血的畫麵。


    派對在七點結束,幾乎所有人都要繼續續攤。他們為從京都來參加頒獎典禮的吉野訂了飯店,本來她也預計要參加續攤。


    「我今天要先回去了。因為跟染井同學一起來,我想跟他一起回去。」


    聽吉野這樣說,讓淡路先生很困擾。


    「不能先讓他回去嗎?」


    「我今天很累了。」


    結果,吉野十分堅持。


    「我先回去了。」


    最後,兩人決定搭乘最後一班新幹線回京都。


    淡路先生送我們走出會場。


    「那麽,等候你下一份原稿。作品出版的話,可能會請你再來東京一趟。拜托你了。」


    「今天謝謝你。」


    吉野彎了彎腰,鞠躬致意後走向會場外。


    「啊~好累喔。」


    吉野抬頭望著夏夜的淡色天空,用手輕按肩膀。


    「女生的角色扮演還真累。」


    表情恢複為平時的吉野。


    「剛剛好像不是吉野的感覺。」


    「……我本來以為,如果帶染井同學一起來,就能保持原來的自己。好像很難。」


    吉野「唉~」了一聲,歎一口氣。


    「好好當女生,小說好像才會暢銷。」


    吉野也會思考這種策略啊?我內心很驚訝。


    「一定會暢銷的。」


    這句話沒有絲毫根據,隻是想讓吉野


    安心。


    其實我希望吉野可以更超然一些。


    吉野撿起地上的小石頭,往眼前的大水窪用側肩投法丟出去。石頭從她的指尖離開、碰觸到水麵的瞬間,我才察覺她的意圖──打水漂兒。但是小石頭和水窪不合拍,跳一次就沉到水裏。


    「我想寫出更好的小說。」


    吉野不滿地對我說。


    「嗯。」


    我隻能說出這句話。


    2


    由於一直沒有從吉野的信箱收到回信,我不管做什麽事都無法專心。


    我一直在等待,上課中也好、休息時間也好。


    「染井,你一直在看手機。」


    「……對不起。」


    一個人靜靜地等,時間就會過得特別慢。佐藤約我下課去唱歌,不知不覺就兩個人一起去ktv。早知道應該也約船岡才對。


    「染井,明天遠足你要穿什麽?」


    「素色棒球t。」


    「不覺得很俗嗎?」


    「你管那麽多。」


    當佐藤點的歌前奏響起時,我收到回信。


    from: 吉野


    染井同學現在很混亂吧。


    對不起一直沒有聯絡你。


    佐藤明明在唱歌,但我隻是邊搖頭晃腦地隨意打拍子,邊看著那封回信,將簡單的文章看了好幾遍、好幾次。


    『吉野已經死了。』


    連新聞都有報導。我也參加了葬禮。你已經死了,我確認過無數次。這是不可動搖的事實。


    『那一天,我死後發現自己身在別的世界。你可能無法相信,但在這裏就好像我還活著一樣。』


    『對不起,我完全不能理解你在說什麽。』


    『除了我活著這件事以外,其他一切都沒有改變。現在我在的地方,說不定是一種平行世界。』


    這要我怎麽相信?


    簡直像那一天第一次讀到的吉野小說。


    來自平行世界的訊息。


    如果吉野沒有死。


    如果吉野活著的世界是另一個有別與現實的世界。


    如果從吉野那裏收到訊息。


    『不敢置信。』


    打完這幾個字,我又加上一行:


    『不敢置信。如果你真的是吉野,證明給我看啊。』


    發信後,我心想自己也病得不輕。


    吉野現在仍然活在與我的世界不同的平行世界。


    蠢斃了,我想。


    但是……


    from: 吉野


    得獎那一天,


    夜晚的公園裏,


    記得我說想破壞這個世界的那一天發生的事嗎?


    我到現在還記得喔。


    「染井,你到底老是在和誰傳訊息啊?」


    佐藤的聲音讓我回到現實。


    對了,我現在在ktv。


    「幽靈。」


    隻有這個解釋。


    背脊有些發涼。


    在那個公園說的話,吉野曾跟我以外的人說過嗎?


    我無法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是現實。


    「怎麽了嗎?」


    雖然很抱歉,但佐藤擔心的聲音,對我而言隻覺得很煩。


    「你的表情超凝重。發生什麽事了嗎?可以說出來啊。」


    很奇怪。


    原來如此,對方知道隻有我和吉野才知道的事。


    這點我懂了。


    所以呢,那又如何?


    吉野還活著這件事,不可能是現實。


    但對方如果不是吉野,到底又是誰?


    吉野有那樣的對象嗎?把她與我的回憶逐一分享的對象?


    難道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吉野有朋友或男朋友?


    再說,假如對方是第三人,為什麽我是從吉野的信箱收到信?這依舊是一團謎。


    想到這裏,我開始打字寫信。


    隻有吉野才能回答的問題。


    to: 吉野


    吉野為什麽那時候要吻我?


    這件事吉野絕對無法對別人開口。


    即使曾說過,一定也不會連心境都說出來吧。


    因為那時吉野的心情,也許誰都無法理解。


    遠足那天早上,我確認過有沒有從吉野的信箱寄出的回信,但沒有新郵件。


    會不會是哪裏弄錯了呢?


    我抱著至今仍然無法相信的心情,帶著濃濃的睡意出門遠足。


    說實話,遠足我一點都不在乎。


    那天是個豔陽高照的大晴天。


    五月底,天空萬裏無雲,氣溫急遽升高。


    前往比睿山的巴士中,我有些後悔自告奮勇說要幫大家拿行李這件事。更糟糕的是,真白還帶了一個莫名巨大的冰桶。


    結果,爬山的時候隻有我落單。一路上,我好幾次想把冰桶丟了,但還是滿身大汗地走在山路上。


    終於抵達山頂時,最先發現我的佐藤小跑步靠近。


    「我都有點擔心了呢。」


    「你擔心的是午餐吧。」


    其他小隊已開始在準備午餐,不過還沒開始用餐,所以我不算是大遲到。我急忙放下行李交給佐藤。


    「我有點累了,剩下的交給你們。」


    舍棄準備午餐的我,癱坐在山頂的長椅上。真白與佐藤兩人活力十足地準備做菜。我正想船岡跑去哪裏,本人不知何時突然坐在我旁邊。


    「做菜就交給女生吧。」


    「你活在古代啊?」


    船岡坐的位置距離我很近,有股汗味。


    「我準備今天告白。」


    「今天不要吧?」


    再怎麽說節奏也太快了,我心想。


    「你就這麽饑渴?」


    我詫異地問船岡。


    「應該說,高中生活要是沒有女朋友,就很閑啊。」


    「是這樣嗎?」


    愈想愈覺得是不同種類的人類,和我天差地遠。不過船岡這種人才正常吧?像這樣對戀愛有興趣的人,或許才是身心健全。


    「我問你,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


    「咦?沒什麽,就很自然啊。你應該也有過吧?」


    到底有還是沒有,我也不清楚。


    「我偶爾會覺得戀愛是不是虛構的。」


    「啥?怎麽變成嚴肅的話題。」


    「我說真的啊。那真的是自然湧現的情感嗎?」


    「……太難的事我不懂。」


    船岡像要結束話題般站起來。


    「裹足不前的話,什麽都不會開始。」


    讓某件事開始是好事嗎?


    戰爭什麽的,不是不要開始比較好嗎?


    這種事跟船岡說也沒用,我有這樣的感覺。那麽,到底該對誰說?


    真白與佐藤把食材都切好,一切準備就緒,接著就要開始炒麵。


    「炒麵我來!」


    船岡不知怎地有些自暴自棄,手上拿著公筷要開始炒麵。


    「啊,冰桶。」


    真白突然想起來似地,將沉重的冰桶拿過來。


    一打開,裏麵有個小木盒。


    「……那是什麽?」


    看到裏麵裝的居然是又小又輕的東西,我瞬間感到無力。看來大部分的重量是來自冰桶本身。


    真白把盒子打開。


    「是海膽。」


    「……」


    我不知道這種時候應該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我怕會食物中毒,所以決定嚴格控管溫度。」


    「啊、啊啊,這樣喔……」


    我完全提不起勁說話,隻是垂頭喪氣地默默完成在鐵板上塗油的工作。船岡將蔬菜和肉放上鐵板,隻聽見肉片滋滋作響,接著真白把海膽放上去。


    「這是炒海膽。」


    「炒海膽?」


    佐藤誇張地發出驚訝的聲音。


    「大家要吃嗎?」


    「不,我不用……這也太不真實了吧……」


    「就像解剖台上的縫合器和蝙蝠傘的相遇般美麗嗎?」


    「那是什麽啊?」


    真白的發言讓佐藤一頭霧水,我則選擇無視。


    「嗯,炒海膽意外地不錯喔。我覺得可以接受。」


    「對吧?」


    樂天的船岡跟著起哄,麵還在炒就開始偷吃。兩人順勢接著聊天,我隻好接收佐藤。我壓低音量,用隻有佐藤聽得見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語。


    「佐藤有喜歡的人嗎?」


    「什、什麽?幹嘛突然問這個。」


    「沒有啊,算是市場調查?隻要回答簡單的問題,就能獲得精美小禮物。」


    「什麽禮物?」


    「什麽都可以。」


    「……那麽,換你回答我的問題可以嗎?不管問什麽都一定要回答喔。」


    「嗯,好啊。」


    「要認真回答。」


    佐藤跟著變得認真的表情有點好笑,不過我無所謂地點點頭。


    「我有喜歡的人。」


    「在學校?」


    「學校。」


    「同班?」


    「對。」


    佐藤說著,眼神沒有看我。


    「難道是船岡?」


    「去死啦。」


    說著,佐藤作勢刺向我的腰腹。


    「啊啊,內髒都壞了。沒救啦,我死了。」


    「炒麵的時候不要說這種惡心的話。」


    炒麵即將完成,香氣四溢。


    「那麽,換我問問題可以吧?」


    我用臉上寫著「什麽都可以,你快問吧」的表情看向佐藤。


    「染井是對人沒興趣,沒辦法喜歡上任何人的類型嗎?」


    「……不知道。」


    「你看,又敷衍我,每次都這樣。」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但也許真的是這樣。」


    「主動開啟戀愛話題的是染井耶,你認真一點啦。」


    話是這樣說沒錯。我主動問人家問題,自己卻隨意回答,要說狡猾也真的是很狡猾。


    「那下次和我兩個人去哪裏玩玩吧?」


    「好啊。」


    我說完,佐藤一臉驚訝。


    「咦,可以嗎?」


    「沒差啊。」


    並不是被剛才的船岡影響,不過我內心覺得沒關係。很多事要做了才知道意義,說不定會有新發現。雖然我並不是認真地這樣想。


    「難得大家一起出來,要不要先交換聯絡方式?電話號碼和line。」


    遠足的最後,佐藤這樣說,大概是想順其自然地讓船岡和真白交換聯絡方式。我也慢吞吞地默默拿出手機。


    「咦,真白同學,你是不是隻儲存染井的電話啊?」


    佐藤探頭看真白的手機這樣說。


    「啊~剛剛隻是先打名字,號碼欄還是空的。」


    「第一個就先打染井的名字啊?你該不會是喜歡他吧?」


    「不是。」


    真白的語氣極度冷淡,害我也有些沮喪,原來我如此被厭惡。


    一行人下山後在學校解散,回程的電車上我收到回信。


    from: 吉野


    我隻是覺得接吻的話,也許就能知道某些事。


    回信的人到底是誰。


    我也明白不會是吉野。


    但如果是其他人,為什麽可以用吉野的信箱寄信給我?


    to: 吉野


    如果你真的是吉野該有多好。


    那我就還能麵對自己活著的現實,不覺得無趣。


    from: 吉野


    那你問我其他問題吧。


    我會向染井同學證明,我就是吉野。


    在內心某處,有個念頭開始發芽:如果平行世界這種蠢事真的存在就好了。


    ……我居然有這種想法,也許開始有些精神錯亂了吧。


    to: 吉野


    你死的那一天,我們本來要一起去的地方是哪裏?


    from: 吉野


    二手書市。


    五月的現在,我似乎聽到遠處傳來應該尚未開始的蟬鳴。這一定是幻聽或錯覺吧。


    那是比今天更加炎熱的一天。


    說不定是我從出生到現在,最為炎熱的一天。


    ?


    吉野死去那一天的事,我直到現在依舊會每天想起。


    那天,我們約在京阪線的出町柳站。


    沒什麽特別的事,隻是剛好有個下鴨納涼二手書節,會舉辦二手書的戶外市集。我們說好要一起去逛逛,其實就像是二手書店的夏日慶典。


    正值八月,從車站出口走到地麵上,耳邊立刻傳來蟬鳴聲。


    吉野說她會晚點到,等得發慌的我決定先去市集看看。


    夏天強烈的太陽光線像劍刺向人群,在會場內形成好多影子。


    所有影子都是為了買書而來。這樣一想,我感到有些暈眩。彷佛大家都是隻有影子、沒有肉體,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怪物。


    我被混雜著二手書味道和汗味的氣味包圍,逛了逛會場,但沒有特別想買的書。


    我想把寫小說寫到沒哏的吉野帶出門,二手書市集隻是一個要她出門的藉口。


    看著大量二手書,腦袋開始有些發昏。光是這裏的書,即使花一輩子也讀不完吧?我差點被這個事實所吞噬。


    突然,眼前出現《薩德全集》中的一本。


    薩德是吉野喜歡的作家。那本書售價一千五百日圓,比定價便宜。這個價格我也買得起。


    買來送她也不錯,畢竟我平常總是向吉野借書。


    買完書後,我看了看手機。


    沒有來自吉野的消息。


    感覺很奇怪。


    怎麽回事?


    我等了兩個小時,她依舊沒有出現。長時間待在烈日下,口乾舌燥的我決定先離開會場。


    我在咖啡廳點了杯冰咖啡,將店名發信告訴她後,翻開打算送給她的那本書。那是一本好多人接二連三死去的書。我和吉野都喜歡這類型的故事。


    接著,我繼續等待。


    外頭開始下雨。


    天色陷入黑暗,二手書市集也結束了吧。我決定不再等待,回家去。


    到家後,我脫下被雨淋濕的衣服,打開客廳的電視。


    變換頻道的過程中,吉野的名字出現在夜間新聞上。


    『小說家吉野紫苑小姐,今天被發現在自家身亡。


    相關單位正朝意外事故與自殺兩個方向同時進行調查。』


    小說……吉野…………………………身亡…………………………………………


    吉野死了。


    吉、野、死、了。


    頭腦的理解速度跟不上現實。


    要接受這是現實中發生的事,太難了。


    對於吉野真的死去這件事,我一點都感受不到真實性。


    隻是呆呆站在原地。


    小說能殺人嗎?


    不知怎地,我突然回想起國中的時候,兩人一起亂寫小說的事。


    吉野死了。


    但是,我一直覺得這一天總會到來。


    從我第一次見


    到吉野的那天開始,就有種感覺──吉野或許再過不久就會死。


    吉野的告別式很晚才舉行。


    因為自殺的可能性遭到質疑。


    結果,吉野死後三天才終於舉辦告別式。依照家人的意思,隻有真正親近的人參加。


    我去了告別式。年紀輕輕就早夭的吉野,遺照用的是小說家吉野紫苑最近的作者近照。或許隻是因為這張拍得最好看,但看到那張照片,我反而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就像現實中的吉野從未在這個世界上活過。


    告別式上也看到淡路先生的身影。


    他像笨蛋一樣係著黑領帶,表情彷佛換了一個人似地向吉野的父母低頭致意。為什麽告別式上一定要露出如此嚴肅的表情呢?


    因為怕麻煩,我打算裝作沒看到淡路先生,趕緊回家。認真想想,為什麽我會來參加吉野的告別式呢?這麽空虛的事,明明毫無意義。


    「喂,等一下。」


    淡路先生向我搭話,但我沒有停留,快步往前走。


    「我不是說等等嗎?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


    電話響了,鈴聲和我的一樣,瞬間還以為是我的手機在響,後來才發現是淡路先生的電話。


    「你接電話沒關係。」


    聽我這樣說,原本猶豫不決的淡路先生最終接起了電話。


    「……是的,沒錯。我希望可以趕上下個月,也請書店大動作宣傳。是的。拜托了。」


    聽到淡路先生的話,我腦中靈光一閃。


    我對掛斷電話的他說:


    「剛才是在說吉野小說的事嗎?」


    「……對。」


    淡路先生不知為何一臉很受傷的樣子。現在哪是受傷的時候啊?我在內心吐嘈。


    「早夭的天才吉野紫苑──感覺會大賣耶。因為年紀輕輕就失去生命。好好地賣書吧,一定會暢銷的。吉野也會很開心。」


    「我要用什麽樣的心情……」


    淡路先生用力捶打旁邊的電線杆兩、三次。


    也許,他最想毆打的是自己吧。


    那份心情,我也稍微能夠理解。


    原本以為,我和淡路先生應該不會再見麵了,沒想到吉野死後、告別式結束後,我很快地又再次見到淡路先生。


    我想找吉野的遺稿──淡路先生這樣開口。


    希望你跟著我──淡路先生這樣說。


    說不定他是害怕自己一個人前往。


    我們站在吉野家的玄關前,按下門鈴。


    「請進。」


    是吉野的姊姊。


    「都保持她生前的模樣。」


    吉野家有主屋和別館,吉野住的是別館。


    那裏原來是曾任大學教授的吉野祖父居住過的地方。


    別館內有書房和臥室。


    吉野的書房簡直是一團亂。


    之前看到的時候雖然也十分淩亂,但現在簡直是完全不同次元的混亂。大量書籍四散在桌上,紙張也散落一地,還有貼在牆上的,其中包括故事大綱的草稿和內文。基本上是列印出來的紙張,但上頭用筆寫了各式各樣的注解。


    簡單來說,吉野本人以外的人看到這些東西,也不會知道那是什麽。像這樣的小說碎片布滿整個房間,好比晚秋時分的銀杏林道。


    「很糟吧?」


    吉野的姊姊這樣說,但淡路先生一語不發地整理起房間,我隻好跟著幫忙。


    「沒看到筆電。」


    經過兩個小時,將各種紙團都塞進紙箱之後,淡路先生愣愣地說。


    的確,她平常用來寫小說的那台筆電,哪裏都找不到。


    我們翻箱倒櫃,但不管怎麽找就是找不到。


    最後,淡路先生帶著一臉不明所以的神情離開京都,看似目標未達成的樣子。


    「到底會在哪裏呢?」


    淡路先生一頭霧水地說,但我也完全摸不著頭緒。


    那是吉野眼裏僅次於生命的重要執筆工具。


    如今居然與她的靈魂一起從這個世界倏然消失。


    過了不久,我突然發現。


    一定是吉野自己把筆電處理掉了。


    就是這樣對吧?


    吉野死後,曾發生過一次不可思議的事。


    某天,我在午休時間被校內廣播叫到教職員辦公室。


    有人打電話到學校找我。


    聽到校內廣播,我在走廊上快步走著。


    依接到電話的行政人員轉述,電話是我親戚打來的,說是祖母過世了。


    那時,我的祖母和外祖母都早已不在人世。


    感到可疑的我,在辦公室一角接起電話。


    『你有在寫小說嗎?』


    那是年輕女子的聲音。


    從來沒有聽過的聲音。


    「沒有。」


    我脫口而出──嘟嘟嘟,電話被掛斷了。


    那是一通讓人覺得不舒服的奇妙電話。


    我呆站了好一會兒,隻是望著辦公室窗外的景色。天空十分晴朗,像是用電腦軟體填滿顏色,沒有任何漸層變化的蔚藍天空。那樣澄淨的天空,如同吉野死去的那一天,在辦公室裏劃出深深的陰影。


    好像被死去的吉野罵了一頓。


    自從吉野死後,我不再寫小說。


    吉野的死,彷佛在我心中畫上句點。


    我決定把書架上的書都扔了。紙類回收的日子正好快到了。


    其實,最爽快的做法是一次把書全都燒掉,但是我家沒有庭院,也沒有其他可以燒書的地方。


    從我家到紙類回收場約有兩百公尺。我來來回回無數次,把小說全部丟掉,一本都不打算留。所以,吉野的小說當然也不例外。


    心中的某處似乎受了傷,對我來說卻有一種快感。


    過去的我看到這一幕,一定會放聲大喊吧。


    看著空蕩蕩的書架,心情就像完成一件大工程。書架不久後也被我扔了,因為很礙眼。


    我心想,要活得像個人。


    那是吉野最討厭的生存方式。


    交朋友、和異性培養感情,甚至找個女朋友也可以,接著再說句「我愛你」也無妨。建立人與人的信賴關係,和他人搞好關係,成為一個普通人。


    那是最輕鬆、最有利的生存方式。


    除了活在現實,沒有其他應該做的事。


    我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正常人,不被幻想或其他或許會成真的可能性左右。我想成為一個隻看著現實而活的大人。


    為了交朋友而努力,為了成為正常人而努力。隻要努力就能做到。我想得很簡單。


    如此這般地活著,大概是適應現實的方法中的最佳答案之一。


    我並非輕而易舉地過活,隻是拚命努力去適應現實。因為在這方麵我身處後段班,不加油是不行的。


    死不了的人除了繼續活著別無他法。而要繼續活著,就必須對現實持續付出相應的代價。


    但不再寫小說之後,我感到有個昏暗的東西積壓在自己心中。


    某種意義上來說,那像是深深的黑暗。


    要適應現實生活,無論是誰都有需要演戲的時候。


    每當此時,無可宣泄的情感、思緒就在我心中堆積。


    現實中無處可去的情感不斷不斷累積,差一點就要迸裂。


    也許我一直以來,透過寫小說的方式,與心中的不明物體取得了良好平衡。


    於是,我將那份黑暗轉嫁在給吉野的郵件裏。


    我不再寫小說,取而代之的是寫信給她。


    因此,發信給死去的吉野就是我的代償行為。


    4


    遠足隔周的周六,我和佐藤兩人來到環球影城。


    「染井,你開心嗎?」


    「不知道。」


    我毫不掩飾地回答。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離開名為學校的場所、脫下製服,切換成與平常不同模式的緣故,自己為了迎合現實所創造的角色漸漸脫落,但我不知道該如何修複。


    麵對如此的我,佐藤看起來不知如何是好。


    「染井,你今天是不是有點累?」


    佐藤語帶擔心地說。


    ──跟你在一起就很累。


    這句話差點脫口而出,讓我捏了把冷汗。


    這樣不行啊。


    我到洗手間打開手機畫麵,打算發郵件。要是不快點將心中的惡意宣泄出來,就要直接傾倒在佐藤身上了。


    『我討厭的東西是?』


    『現實。』


    『一年級是哪一班?』


    『b班。我是c班。』


    這樣的問答已經持續一周。


    不可思議的是,對方總是能迅速回答我的問題,答案也與我的記憶大致吻合。


    每當我看著那些郵件,總覺得現實感從自己的腳下慢慢流失,所以當時的我也感到有些暈眩。


    從洗手間回去後,我看著眼前佐藤的臉孔,她一臉似乎有些緊張的奇妙表情,應該是擔心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吧。我裝出精神滿滿的樣子,轉了轉手臂。


    「接下來要坐哪個?」佐藤問。


    結果,我們選擇去搭摩天輪。


    雖然巨大的摩天輪一直在視線範圍內,但是環球影城內並沒有摩天輪,必須出園搭船到對岸,乘坐與環球影城毫不相幹的摩天輪。


    「我好久沒坐摩天輪了耶。」


    佐藤開心地說。


    我隻是單純覺得,那是最能讓人靜下心來的遊樂設施。


    摩天輪節奏緩慢地往空中前進。視野愈來愈高,高入天際。


    我打開手機。


    『吉野第一次給我看的小說內容。』


    發信。


    「你為什麽要在這種時候發郵件?」


    「……嗯。」


    我敷衍地回答佐藤的問題,視線沒有離開手機畫麵。


    「染井,看這裏啦。」


    『從平行世界收到了來自死去戀人的情書。』


    很快便收到回信。


    「染井以前交過女朋友嗎?」


    我看向佐藤的臉。她一臉似乎有些緊張的奇妙表情。


    「沒有,我從來沒跟誰交往過。」


    「這樣啊。」


    這種時候,人通常會希望對方反問自己相同的問題,但我不知道佐藤是不是真的希望我反問,而且覺得很麻煩,所以選擇沉默。


    「最近我有件事搞不懂,你聽了可以不要笑我嗎?」


    我沒有開口,隻是點點頭。佐藤的笑話多半不好笑。


    「我一直在想,成為男女朋友之後該怎麽做才好。」


    「……佐藤也會想這些事啊。」


    「染井,你是不是把我當笨蛋?」


    「沒有啦,隻是很佩服。繼續吧?」


    「該怎麽說?每天見麵、一起出去玩,重複做這些事又能怎麽樣呢?不覺得很空虛嗎?染井可能不會,但我有這種感覺。」


    「這是佐藤從過去的戀愛經驗中得到的感想嗎?對佐藤來說,還真是格外虛無的想法。」


    平時看起來無憂無慮的佐藤,在內心深處原來也有另一麵,令我有些訝異。


    「佐藤,現在這種話題和氛圍,是不是在勉強配合我?」


    「沒那種事。」


    佐藤說完,指向摩天輪窗外。


    「像這樣來到高處,思考事情就會用俯瞰的角度吧?類似那種感覺。」


    我跟著望向窗外。像模型一樣迷你的現實在眼下展開。各自擁有自我意誌、熙來攘往的人們,就像螞蟻在築巢,看起來令人反胃。


    『我最尊敬的小說家是誰?』


    『應該是我吧。不對嗎?』


    「佐藤,你為什麽活著?」


    我問。話說出口才想,我在問什麽啊。


    「什麽嘛。這問題很過分耶!」


    佐藤好似受傷地笑著,輕輕推了我一把。


    「啊,抱歉,不是那個意思,隻是單純想知道你有沒有什麽活著的原則之類的。」


    「沒有啊。也許正因為沒有才能活著吧。」


    這或許也是可以深入探討的課題。但是,我還不夠成熟到足以輕易接受這樣的想法。


    「不過我現在很幸福喔。」


    「為什麽幸福?」


    「什麽是幸福,或者什麽才是不幸,即使去想這些,到頭來不也沒用嗎?」


    「沒用嗎?」


    「就算在這些事情上鑽牛角尖,也隻是心裏受傷罷了。想了沒用的事就不去想,因為不是所有事情都盡如人意。」


    抱著這種想法活著一定才是正確答案吧。


    「染井為什麽活著?」


    「不知道。」


    我心想,自己最近對佐藤的回答好像都是不知道。


    「我啊……」


    感覺氣氛有點不對勁,我連忙說:「等等。」


    但佐藤沒有等。


    「我喜歡染井。」


    佐藤的眼睛似乎有些濕潤,我無法用玩笑帶過。


    「為什麽會喜歡上這種家夥呢?」


    接著,佐藤像是自嘲般笑了。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一直低著頭,沒有辦法對上佐藤的視線。


    to: 吉野


    吉野,你知道喜歡一個人是怎麽回事嗎?


    我果然還是不明白。


    from: 吉野


    我以為染井同學是知道的,跟我不一樣。


    回家的電車上,郵件的對話仍在繼續。


    就像真的是吉野本人。


    自己的情緒不可思議地漸漸高漲。


    難道對方真的是吉野嗎?


    吉野活在平行世界?


    不管怎麽想都不對。


    我問的都是隻有吉野才知道的問題,而對方回覆的都是正確答案。


    from: 吉野


    染井同學現在有在寫小說嗎?


    說實話,這也許是我最不想被吉野問的問題。


    我關上手機,抬頭一看,發現自己坐過了一站,連忙跑下車。


    我坐在月台長椅上思考。


    她也許是吉野。


    還有其他可能嗎?


    至今所有的郵件往來,上麵寫的都是隻有吉野才知道的事。


    吉野活著。


    這樣一想,臉上差點不自然地露出笑容。


    夜晚昏暗的車站月台上,默默傻笑的男子。這畫麵感覺非常不舒服。


    我走出驗票口。因為才坐過一站,我決定走路回家。


    如果吉野真的活著。


    活在另一個──另一個與這個世界不同的平行世界的話。


    我的期望隻有一個。


    to: 吉野


    我沒有在寫小說。


    比起這個,吉野,你告訴我,


    我要怎麽做才能去你那裏?


    ?


    國中畢業後,我和吉野各自升學到不同的高中。


    沒什麽在念書卻天賦異稟的吉野,念的是京都府內排名前幾名的高中。我想和她念同一間學校的心情並不是特別強烈,結果沒有認真念書的我,便進


    入普通的高中就讀。


    即使如此,我們的通學路到中途的電車是同一班,所以上下學途中還是常常遇到。


    開學典禮那一天也是。


    「高中製服很適合你喔。」


    吉野坐在月台長椅上,表情一如往常般索然無趣。


    「是嗎?我從來沒想過製服適不適合自己這件事。」


    吉野一副不認同那種事情有任何價值的表情,抓起製服衣襬。


    「要是全人類的製服都是睡衣就好了。」


    她的語氣聽起來不像在開玩笑。


    兩人一起搭上了擁擠的早晨電車。


    「你覺得自己能適應新的高中生活嗎?」


    真不可思議。明明很早就做出決定,但事到如今,到了開學典禮的早上,第一次看到吉野和自己穿著不同的製服,心中開始有種奇妙的罪惡感。


    「去哪間高中都一樣。」


    「不認為是環境規範了人類嗎?」


    「沒想過。」


    吉野的視線前方,剛剛綻放的櫻花樹在車窗外流瀉而過。照射在她臉上的陽光,看起來像染上粉紅色。


    「我不管到哪裏都是我。」


    她直率的處事態度,依舊讓我羨慕不已,感到無比耀眼。


    如果我也能像她一樣……


    一直以來,我想過無數次。


    「不管身在多無趣的地方,我都無所謂。」


    不知怎地,我覺得被吉野影響的自己彷佛十分愚蠢。


    然而,進入高中不久,吉野有了狀況。


    那天夜晚,外頭突然下起雨。激烈的雨水打在屋頂上的聲響,待在自己房間內也聽得一清二楚。


    傍晚家人都到外麵吃飯,隻有我獨自在家。


    當時,我正在上網搜尋吉野出道作品的評價,不知道為什麽找到的都是惡評。我大概是世界上最了解吉野網路評價的人,應該把世上所有評論都看了。


    看到否定的意見,我不知道為什麽覺得鬆一口氣。


    舉例來說,我的心態就像薩裏耶利(注5)麵對莫劄特。對於天才所產生的忌妒之心。


    突然間,有人不斷激烈敲打玄關大門。敲門聲在別無他人的家中回響。


    我想起莫劄特一個有名的小故事。某天有位陌生人來敲他的家門,接著這位來曆不明的人物請求莫劄特為他作送葬曲。但是,接受委托的莫劄特已罹患重病,並明白自己的死期將近。因此,他認為這是死神要他為自己所創作的送葬曲。結果,莫劄特的曲子創作到一半就離開人世。


    雖然怎麽想都像是騙人的,但在傳記或曆史中,偶爾會穿插類似這樣的虛構故事。恐怕是因為人類在思考著如何認清現實之際,故事依舊不可或缺,而敘述故事總是會需要在某些地方說點謊。


    我邊想著這些事,邊慢慢走在空無一人、昏暗又靜悄悄的家中走廊,前往玄關。如果是死神該怎麽辦?我幻想著打開門。


    「怎麽辦?」


    站在門外的是吉野。


    她全身濕淋淋的。


    好像沒有帶傘,隻是濕答答地佇立在門外。


    一眼就能明白她的樣子不尋常。


    「我才該說怎麽辦吧。」


    說完,我讓吉野進到家裏。要是家人在,解釋起來就很麻煩了。


    我把毛巾和自己的換洗衣服丟給吉野。吉野叫我「轉過去」,我照做。


    「完蛋了。」


    隻有吉野換衣服的聲音回蕩在家中客廳,感覺很怪異。


    「我寫不出小說了。」


    「為什麽?」


    我不禁轉過身去。吉野已經把衣服換好。看到穿著我的衣服的她,果然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吉野反覆說著。


    「好好跟我說啊。」


    我讓吉野坐在客廳椅子上,自己也跟著坐下。


    「大概是從三天前開始。」


    吉野沒有對焦的眼神迷失在餐具櫥櫃的方向。


    「我突然變得很奇怪,為什麽?」


    我無法進入狀況。


    「寫不出小說。」


    「也是有這種時候啊。」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說了安慰的話。


    「之前從來沒有過。」


    「寫不出來是什麽意思?」


    「『瞬間』沒有降臨。」


    我回想吉野寫小說的方式。就像被什麽東西附身,手指沒有半點遲疑。


    「低潮嗎?」


    雖然曾聽過這種說法,但從沒想過會發生在吉野身上。


    「寫不出來。」


    吉野痛苦地說完,整個人趴在桌上。


    「寫得出來的。」


    我緊張地這樣說。聲音彷佛被她的焦急傳染,異常急迫,自己聽到也有些驚訝。


    「可是……」


    「吉野就算沒有『瞬間』也寫得出來。」


    是這樣嗎?我不知道,隻是覺得現在應該要這麽說。


    「從以前到現在,吉野是依循本能、無意識地寫出小說。這雖然是非常厲害的才能,但就算不這麽做、就算不像吉野的作風,你還是可以寫啊。像我總是先動腦再下筆。總之,先理性、冷靜地用頭腦想一想吧。」


    說到這裏,吉野靜靜地將濕掉的手機遞給我。仔細看畫麵,文字看起來是小說的原稿。我不發一語地接過來。文章很短,我很快就看完了。


    看完,心就涼了。


    「如何?」


    「說實話……」


    「嗯。」


    「很嚴重。」


    那根本不像是吉野寫出來的文章,而是誰來寫都一樣、老掉牙文體的普通小說。比喻很陳腐,台詞也很冗長,毫無可取之處。完全無法想像是吉野寫的小說。


    這絕對是現在的吉野痛苦寫出的文章吧。


    吉野的這份痛苦,連讀者也感受得到。那是一段讓人感到苦澀的文章,看著就覺得辛苦。因為在文章中,沒有一丁點的想像力。


    「有什麽原因嗎?」


    我像是在模仿心理諮商師,試圖從吉野身上問出一些端倪。


    「什麽都沒有。」


    「比如說,看太多網路上的惡評,或是和淡路先生意見不合所以寫不出來。」


    「不知道啊,但可能也是原因吧。」


    用毛巾擦拭頭發的吉野,表情依舊很陰暗。


    「你覺得怎麽辦才好?」


    那時,我應該對她說什麽呢?什麽才是正確答案?在那之後過了好久,我依舊一直在思考,但既然那時候沒有答案,後來當然也還是無解。


    「吉野的話,一定寫得出來。」


    懷抱醜陋的心態,對吉野的才能充滿忌妒的同時,卻也充滿崇拜之情。


    「嗯。」


    我將吉野濕漉漉的頭發用吹風機輕輕吹乾。頭發吹乾後的吉野看起來就像小孩子一樣。


    因為擔心情緒不穩定的吉野,我撐傘送吉野回家。


    「衣服隨時還我都可以。小說等心情平複再寫就好。」


    「不如一直穿著吧,澡也不要洗了。」


    「澡還是要洗。」


    「這樣的話,是不是就像染井同學一直陪在我旁邊?」


    從黑暗天空降下的雨水沾濕地麵。路旁的路燈照射著水窪,看起來像幽微的光芒落在柏油路上。


    「我要是寫不出小說……」


    「沒問題的。」


    在吉野家門前分開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著。


    如果吉野寫不出小說了,往後的日子要怎麽生活呢?


    我想像了一下。


    我去工作來養吉野?


    不用住在一起也沒關係,不管是結婚還是同居都無關緊要。


    但是吉野一定不願意吧,不用問也知道答案。


    可是我們都還是高中生,沒有必要這麽快就為生活煩惱。


    吉野隻不過是一時陷入低潮,大概過三天就能找回原本的步調,又像平常一樣開始寫小說吧。


    一開始我並沒有特別擔心吉野的狀況。


    看起來,吉野似乎是在創作上碰壁了。這我能理解。所以,那又如何呢?這種事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從來沒有碰過壁、寫小說從未間斷的吉野才奇怪,這時候差不多應該要碰一次壁才對──我事不關已又不負責任地這樣想。


    像這樣碰壁,再一次又一次地跨越障礙、破殼而出,持續這樣的過程,才能往傑作之路邁進不是嗎?


    我心想,要是她就那樣順順利利地寫出傑作也很困擾。


    內心果然還是懷抱某些醜陋、類似忌妒的情感。


    吉野愈煩惱,不知道為什麽,感覺自己的心情就愈好。


    也許,我果然不是吉野的好朋友。


    我之後很快地從吉野口中聽說,當時淡路先生也因為她的低潮傷透腦筋。


    吉野的出道作品因為是國中生作家的出道作,具有十足的話題性而大賣。吉野一下子備受矚目,出版社當然希望她的下一部作品盡快問世。


    淡路先生這樣對吉野說:


    「請寫一本刻骨銘心的愛情小說。」


    最先說出這句話的據說是淡路先生的上司,也就是總編輯。


    想看現在最具話題性的高中小說家所寫的戀愛小說。


    應該會很暢銷。


    而淡路先生就這樣轉述給吉野。


    「請寫一本以京都為舞台,與現在的吉野小姐相符的愛情故事。」


    淡路先生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一定認為,這對吉野來說是很好下筆的題材吧。


    在奇怪的地方格外較真的吉野,為了回應要求,打算認真寫一本戀愛小說。


    我想,吉野還不滿足。


    所謂暢銷,也等同於對那麽多人具有影響力。


    吉野總是希望自己的小說能被更多、更多人看到。


    希望用小說改變世界。


    吉野為了讓書暢銷,試圖創作戀愛小說。


    但問題在於,她本質上就不了解人的心情。


    所以吉野因為這件事,漸漸走向崩壞。


    「我今天被班上男生告白了。」


    吉野在電車上說起這件事,看起來不是很開心。


    「要交往嗎?」


    「沒辦法吧。」


    吉野的臉色一天比一天發黑。她說每天都吃安眠藥。我以為她隻是在比喻自己「很不舒服」,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距離我們兩人家最近的車站還有兩站,吉野卻突然下車。不明所以的我愣了一會兒,立刻追上去。接著她衝向車站的無障礙廁所,開著的門也不鎖。我瞬間躊躇了一下,才跟著走進廁所。


    吉野在馬桶邊嘔吐。


    「沒事的。」


    吉野像在找藉口似地對我說了好幾次。


    我隻是有些猶豫地拍著她的背。


    「與我相符的戀愛小說,怎麽寫得出來啊。」


    她這樣說著,虛弱地笑了。


    又是在回家的電車上。


    「染井同學,你要不要跟我約會看看?」


    吉野冷不防說出這種話。


    「到底怎麽啦?」


    「我想說可以當作下次寫小說的參考。」


    「隻有形式不也沒用嗎?」


    「但是從形式著手,說不定就能了解內涵。」


    我不懂吉野的意思,而且我們到頭來還是沒有一起去過哪裏。


    「可是,如果隻是普通地去遊樂園,會有心動的感覺嗎?」


    吉野說著意味不明的話語,眼神毫無生氣。


    「我想到了。」


    吉野突然像獲得天啟似地對我說。


    「這周末,染井同學可以來我家嗎?」


    「……咦?」


    「拜托。這件事隻能拜托染井同學吧。」


    雖然吉野的說法讓人在意,但我還是說「知道了」,答應她的要求。


    「……這是在幹嘛?」


    我們在吉野的房間。約五坪大的和室裏有張床,除此之外幾乎空無一物的單調房間。


    我被推倒在床上。


    被吉野壓在身上。


    現在回想起來,那天一見麵就感覺吉野和平時不太一樣。她在玄關迎接我的到來,而且不是穿運動服,算是簡單清爽的服裝。


    接著,我被帶到房間。有種不祥的預感。


    「除了染井同學,我沒有其他認識的男生。」


    「……所以呢?」


    「染井同學現在的心情如何?」


    如果說絲毫沒有心動的感覺是騙人的。


    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再怎麽說,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


    「……吉野,你太焦急了。」


    「人生苦短啊。」


    「我還嫌太長。」


    「我不想在這種時候停下來。」


    吉野似乎已找回平靜,看起來像總是趕著過活的人。這份急躁多半遺傳自吉野的祖父,另外,那個書架上的藏書說不定也帶來了壓力。


    吉野住的別館裏有兩個房間,另一個房間當作書房使用。書房裏的書架整潔又完美。這並不意味她有好好整理或打掃,而是那座書架上隻放一流小說家的作品。無趣的小說家因為太無趣,這種小說家的作品讀來反而能讓自己安心,可是那種給人心靈平靜的小說,她的書架上一本也找不到。


    她的書架上隻有文豪。


    而她大概也正認真往文豪的目標邁進。


    所以,吉野的內心想必十分急迫。


    隻要浪費一點時間,自己是不是就當不成文豪?是不是就無法完成可以改變世界的傑作?她感到非常焦慮。她的焦急,我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可以接吻嗎?」


    吉野這樣問,我煩躁地回答「可以」。


    吉野的臉漸漸靠近。昏暗的房裏,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光線製造出些微的光影變化。吉野隱約存在的影子好像落在我臉上。我像是事不關己似地,冷眼感受自己的心跳聲。


    嘴唇交疊在一起。


    吉野睜著雙眼。


    「眼睛閉起來啦。」


    吉野說。


    「你還不是。」


    剎那間,因為說話而分開的嘴唇又疊在一起。


    說起來,除了吉野,我也沒有其他親近的女生朋友,所以這是我的初吻。想必吉野也跟我一樣吧。


    那完全不是「初吻」這種具有特別意義的吻。


    我畢竟也是凡人,不是沒有幻想過自己的初吻。我曾經幻想過很多種場景,但每一個都與眼前的吻截然不同。


    這個吻隻是無趣。隻有真實,卻沒有意義。


    「接下來要做什麽?」


    吉野用有些困擾的表情對我說。


    「看你啊。」


    我回答。除了任憑吉野吩咐之外,我想不到其他說法。


    「一般來說,如果是男女朋友會怎麽做啊?」


    「會脫衣服吧。」


    我極力用興趣缺缺的語調回答,意圖遠離這件事發生的可能性。


    「之後呢?」


    「無法用言語表達的事。」


    「這應該不是以寫出文字為使命的小說家該說的台詞。」


    「但有很多小說也省略床戲的描寫啊。」


    「也有認真描寫的作品喔。」


    吉野說得沒錯,那種作品同樣有非常多,所以即使我們未曾實際體驗,也經曆過幾次模擬體驗。雖然對實際的做法懵懵懂懂,但是對於那種事應該在什麽樣的氣氛、什麽樣的心情下進行,這些範本都曾在紙上學習過。


    「要做嗎?」


    這次換吉野憑我吩咐。


    「不做。」


    我歎了口氣的同時推開吉野。


    「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嘛。」


    吉野大概是無意識地用手擦了擦嘴角,那個動作讓我受到輕微的打擊。


    「為了寫小說,需要這樣讓自己在現實中也照做嗎?」


    「不行嗎?」


    她頂著毅然決然的表情整理衣衫不整的服裝。


    「那麽,如果寫藥物成癮的男人就要嗑藥、寫殺人魔的故事就要殺人嗎?」


    「薩德(注6)和柏洛茲(注7)都這樣做喔。」


    吉野端出過去真實存在的小說家名字反駁我。


    「吉野隻把現實當作寫小說的題材啊。」


    那個現實也包含我本人吧。


    「這樣很奇怪嗎?」


    她的回應聽起來像在守護自己被傷害的重要事物。


    「比起人類,我更愛小說。」


    吉野的手像在顫抖。


    「我受夠了。」


    我站起來,轉過身去。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啊。」


    那是悲傷沉痛的聲音,顫抖、脆弱又無力。


    「我也一樣啊。」


    我隻丟下這一句話,便離開房間。


    也許人們會笑說這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但真正理解的人,這世上又有幾個呢。


    注4:圖靈測試 turi,科學家圖靈於一九五○年提出的一個判斷機器是否能思考的著名試驗,測試某機器是否能表現出與人相等或無法區分的智能。


    注5:薩裏耶利 與莫劄特同時代的傑出音樂家,但因美國導演米洛斯?福曼(milos forman)所執導的電影《阿瑪迪斯》,使人們產生一種迷思:他的才能不及莫劄特且妒忌心重。


    注6:薩德 薩德侯爵,是一名法國貴族和一係列情色和哲學書籍的作者,以情色描寫及由此引發的社會醜聞而出名。


    注7:柏洛茲 威廉?蘇厄德?柏洛茲二世,美國小說家。大部分作品都具半自傳性質,最主要描繪他身為海洛因成癮者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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