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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業式後,我和真白去了學校附近的咖啡廳。


    「作戰會議。」


    她這樣說。


    「染井同學的走出低潮大作戰。」


    被真白的氣勢壓倒的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我做了很多功課。」


    隻有不祥的預感。


    「要走出低潮的話,總之不用考慮太多,隻要把想到的事全都寫下來。」


    「這樣啊。」


    這樣就能寫出小說的話也不會那麽累了。我邊想邊把真白的話當作耳邊風。


    真白將稿紙和筆放在桌上。


    「現在就來寫寫看吧。」


    「我平常都用電腦打字耶。」


    「現在先用這個也行吧。在我麵前試試看,把想到的事情都寫下來看看。」


    雖然覺得煩躁,但我仍是拿起筆。她細心準備的還是萬寶龍鋼筆,也許真白家境還不錯。


    我雙眼無神地隨意寫完給真白看。真白眼睛一亮地拿起稿紙念出聲來。


    「嗯……我是殺人魔,現在想把眼前的女人給殺了。要用什麽方法呢?既然要殺就殺得華麗一點吧。對了,大爆炸應該不錯……這是什麽啊?」


    「現在真實的心情。」


    真白氣得將稿紙撕成兩半,像是把厚厚的電話簿撕破的摔角選手。


    「給我認真一點!」


    「寫不出來就是寫不出來啊。」


    我也帶點怒氣地回嘴。


    「我沒有女朋友,也沒談過戀愛。幾乎沒看過戀愛小說、對戀愛完全沒興趣、戀愛偏差值等於零的我,到底要怎樣才寫得出戀愛小說啊!」


    「不就是要幻想嗎!寫戀愛小說的人,實際上多半不受歡迎、一輩子結不了婚,隻不過是把理想的戀愛寫出來彌補缺憾而已!」


    「不要沒憑沒據地說那種過分的話!」


    給我向全世界的戀愛小說家下跪道歉!


    「你想得太嚴重了。不需要寫什麽驚天動地的戀愛故事吧?不用寫什麽被命運捉弄而分離的兩人,應該是更微不足道卻又真實的……」


    「那才是最難的!你真是不懂。驚天動地的戀愛有先例,所以怎麽寫都可以。那些肥皂劇裏沒有描寫的人類細致情感,以現代為背景的戀愛小說,才是最難寫的。又沒有可以參考的作品。」


    說到這個地步,我腦中突然靈光一閃。為什麽吉野會那麽挫折呢?沒有戀愛經驗的人要寫出與自己相符的戀愛小說,或許比登天還難。


    「吉野同學未完成的小說。」


    真白將吉野的小說印出來帶到咖啡廳。小說明明隻是一種資訊,印出來成為一疊紙的時候,卻讓人感受到它分量十足。


    我也讀了那篇小說。


    未完成的幾塊碎片。


    暑假期間,一對高中男女嚐試各式各樣的事物,彼此間的情感也在這段過程中逐漸加深。大概是這樣的內容。


    「要不要兩個人一起試試看?這樣做也許可以知道些什麽。」


    「那不就跟吉野一樣嗎?」


    我從咖啡廳的椅子站起來。吉野並沒有因為那樣做就把小說寫出來。我認為隻是浪費時間。


    「等一下。」


    我把錢放著離開。接下來是暑假,明天不需要在教室碰麵,絕對逃得掉。


    「我也會幫忙。」


    背後傳來真白的聲音。


    「我什麽都做。」


    我假裝沒聽見,往回家的路上走。


    暑假,無事可做的我獨自待在昏暗的房裏。


    冷氣壞了。


    冷氣如果在酷暑時分壞掉會如何?


    那根本是地獄。


    即使開機,冷氣室外機也沒有運轉。冷氣變成隻會吹出熱風的電風扇。


    我穿著坦克背心和短褲,打扮得像是電影《裸之大將》的男主角,吹著熱風。但那不過是杯水車薪。新的冷氣還要等兩個星期才會送來。


    這時,手機震動起來。


    『我想去高瀨川看螢火蟲。我會等到染井同學來,你沒來的話我就睡在野外。』


    高瀨川是位在荒郊野外的觀光勝地。京都市內可以看到螢火蟲的地點有限,那裏就是其中之一。


    現在時間是下午三點,房內還是很熱。我發現外頭說不定還比較涼快,忍不住走到房外,無法繼續待在自己的房間裏。


    我衝個澡換身衣服,喝口自來水,穿上t恤搭配橄欖綠的休閑褲出門。


    電話響了。


    『你出門了嗎?』


    是真白打來的。


    「對。」


    我不耐煩地回答。


    我轉乘公車前往高瀨川,和她說好直接在當地的公車站附近碰麵,但是下車看看四周,不見真白的身影。


    「辛苦啦。」


    真白的聲音讓我轉過頭。


    隻見打扮比平常更休閑的真白。


    「今天好熱。」


    「我是不太流汗的類型。」


    的確,她看起來比我涼快。


    「很快就要天黑了。」


    「不會太早來了嗎?」


    到了晚上,仍未看到高瀨川的螢火蟲。


    「今天看不到了啦。」


    我的口氣裏有著「快點回家吧」的意思。


    「果然現實是不一樣的。」


    真白沒趣地說,踢了腳邊的小石頭。


    兩人就這樣走在高瀨川河畔。


    「可是,為什麽大家想看螢火蟲啊?」


    「情侶看到螢火蟲會有幸運的感覺吧。」


    我回答得非常隨便,真白卻露出非常同意的表情。


    「這附近一定有看不見的點數卡可以集點。」


    「集點可以做什麽?」


    「結婚吧?」


    「結婚後呢?」


    「用點數支付。就像我爸媽一樣。」


    「我們家好像也是。」


    實在看不出自己的父母親之間現在依然存在戀愛情感。


    「咦,那是什麽光?」


    我順著真白指的方向看去。有個光點浮在空中,也許是螢火蟲。


    「我沒看到啊。」


    「騙人。」


    「不是鬼魂嗎?」


    真白蹲在地上盯著螢火蟲看。


    「還滿漂亮的。」


    我注視著螢火蟲,突然想到如果吉野在這裏,會不會說什麽有趣的話?也許會說些冷嘲熱諷卻又高明的話讓我們大笑吧。


    「快點啦,染井同學,快從螢火蟲的光芒感受人生的虛無啊。」


    「很難耶。」


    兩人走在黑漆漆的路上。


    「自從吉野同學死後,我就沒辦法好好地閱讀小說。」


    「我也是。」


    我看不清真白的臉,不知道她現在是什麽表情。


    「但是,沒有小說隻有現實的現在,讓我喘不過氣來,好像快死掉。」


    那時,我才稍微感覺到真白的心情似乎與我相同。


    「我想看有趣的小說。」


    「是啊。」


    道路前方沒有燈光,什麽也看不見。


    夜晚的鴨川。


    鴨川三角洲附近有個貓咪墳墓。


    吉野把在斑馬線上被車輾死的貓咪葬在這裏,我們決定找找那個墳墓在哪裏。


    吉野有個興趣好像是偶爾會把土挖開,看看那隻貓的屍體。


    看著貓咪的屍體,感覺更接近死亡。


    「找不到耶。」


    可能因為是晚上,吉野日記中寫的地方不好找。


    「好像在找幸


    運四葉草。」


    風吹草動,雜草有時拂過臉頰。


    「乾脆也找找幸運四葉草吧。」


    「這樣會變得幸運嗎?」


    真白輕笑著說。我心想,變得幸運又是怎麽回事呢?


    「染井同學。」


    找了約一小時後,真白呼喚我。她不發一語地看著自己腳下。撥開那裏的雜草,便看到吉野日記上寫的用石頭堆成的奇妙墳墓,彷佛小人國的巨石陣。


    「感覺好不可思議喔。」


    周圍靜謐無聲。直至方才還不時聽到的酒醉大學生的吵鬧聲也消失了。


    再現吉野未完成的小說。


    模仿吉野筆下的情境。


    真白看著鴨川。我稍微回頭與她麵對麵。背後是鴨川。


    我向後後空翻,縱身躍入水中。


    真白驚訝地睜大雙眼。


    我感到莫名得意。


    視野跟著翻轉。


    水花就像夏日祭典的煙火般四濺。


    「染井同學,你的精神狀況怪怪的。」


    「如果做這種奇怪事情時的精神狀態和平常一樣,那才可怕。」


    若是一本正經地以腳碰水,穿著衣服小心翼翼地下水,那才蠢吧。


    正當我這麽想時,發現真白還真的要這麽做,於是對她說:「跳啊。」


    於是,真白踩著運動神經奇差無比的步伐跳進水中。


    她啪噠啪噠地劃著狗爬式。


    「腳碰不到地。」


    碰得到吧,我心想。


    我壓著真白的肩膀讓她冷靜。她的腳碰到地麵,這才露出安心的表情。


    「好像還滿好玩的耶。」


    真白似乎也開始享受現在的狀況。


    「難得來,遊一下吧。」


    說著,真白潛入水中。實在很難想像現在和剛才差點溺水的是同一個人。


    「這條河啊。」


    沒有人在看我們。


    兩人在夜晚的鴨川獨處,心情變得有些怪異。


    好像潛意識溶解在水中般的奇妙心情。


    「不知道是不是和大海相連。」


    「那當然,這是河啊。」


    真白緩慢地用仰式遊泳。我隻是靜靜看著她的泳姿。


    「真白。」


    「什麽?」


    真白腳踩著水底,停下來看向我,對於浸濕的衣服毫不在意,笑著看我。


    那個看起來有些崩潰的笑臉,我並不討厭。


    「真白,你難過嗎?」


    「嗯。」


    「對於吉野的死,我其實有些鬆一口氣的感覺。因為待在她身邊總是覺得不安,無法冷靜,不知道吉野何時會內心受挫而死,對此經常感到無比恐懼。能從恐懼中解脫,我才發現自己似乎變得輕鬆許多。」


    真白隻是靜靜聽我說。


    「不覺得我很差勁嗎?」


    真白輕輕擰乾上衣的袖子,傳來滴滴答答的水聲。


    「染井同學。」


    黑暗的水麵上反射出某道光,我抬起頭尋找光的來源卻找不到。


    「如果吉野同學沒有寫小說,你和她會變得親近嗎?」


    「不可能吧。」


    因為吉野和我沒有其他任何交集。


    結果,我們在那裏待了大約三十分鍾。遊了泳、說了話,大概也快感冒了,才從鴨川上岸。


    「接下來怎麽辦?」


    「……我什麽都沒想。」


    愚蠢的我們沒有帶任何換洗衣物,全身濕淋淋地不知如何是好。


    「超慘!」


    真白一開始雖然心情不太好,但也無可奈何。


    不久,不知是不是看開了,真白嗬嗬嗬地大笑出聲。笑聲讓人有點不太舒服。


    水滴沿著我們的衣服,在柏油路上畫出黑點。


    「好冷喔。」


    真白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絕望。


    小說沒有把這些事寫進去。


    正因為沒有寫進去,所以可能會帶換洗衣物,也可能像我們一樣濕淋淋地回家。


    沒有寫的事情無從得知。


    然而,也許我們就是為了讀懂那些沒有寫進去的空白才做這些事。


    2i


    某天,我們決定冒著危險做某件事。


    北區有個名為千束阪的陡坡,坡度非常非常之陡。


    深夜,我們推著腳踏車走上陡坡。


    「真的要這樣做嗎?」


    真白緊張地問。


    「沒問題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沒問題。對於是不是真的沒問題沒有自信。


    「因為小說裏的兩人這樣做但沒死啊。」


    我用毫無根據的話語安撫真白。


    抵達坡道上方後,我深呼吸下定決心。


    腳踏車的座椅是朝向坡道下方。


    坡道下方是車道,現在這個時間多少還是有汽車呼嘯而過。


    如果從陡坡頂端騎腳踏車衝下去,必定會以極快速度穿越車道。那時,若是車道上有車,絕對會相撞吧。


    「如果怕,真白可以不用來。」


    「我也要去。」


    說著,真白似乎也下定決心,坐在腳踏車後座。


    「抓緊喔。」


    真白緊緊抓住我的腰。


    「出發囉。」


    我往柏油路一踢,接著立刻踩下踏板。


    腳踏車一下子加速。


    彷佛往下墜落似地急速前進。


    「完蛋了,我們要死了。」


    真白發出有些崩潰的聲音。


    路樹一下子從旁邊流瀉而過,我感覺到時間的流逝。


    有沒有車經過隻能賭一把。賭輸就是死。


    車道逼近眼前。


    「我不想死。」


    真白說出真心話。


    腳踏車的速度變得更快。


    我一鼓作氣地用力踩踏板,想讓腳踏車衝得更快。


    「快停下來啊!」


    「不停。」


    車道近在眼前。


    車子會過來嗎?來的話就結束了。


    接著,我們全速前進,穿過馬路。


    「太好了!」


    我鬆一口氣地大喊。


    真白在後麵抓住我的手微微顫抖。


    「要買爆米花嗎?」


    「不買,又沒錢。」


    京都市近郊名為南會館的電影院,正在舉辦通宵看戀愛電影的活動,我們兩人一起去看了。為了不被發現是高中生,我們穿著稍微正式的服裝。夏天卻穿了件西裝外套,好熱。


    「我一直都想參加這種通宵看電影的活動,但一個人有點害怕。」


    「是嗎?」


    我曾經在小說中看過主角通宵看電影,但實際上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這種時候,小說中的人物多半正遇到人生瓶頸,例如分手的時候、辭職的時候。其實,我和真白的精神狀態也可以說是走投無路,也許正是恰到好處。


    電影播到接吻的橋段時,前麵幾排的情侶也在接吻。


    「原來會那麽亢奮啊。」


    真白似乎也察覺到了,中場休息時間坐在外頭沙發上這麽說。我們買了冰咖啡。要是不攝取咖啡因,恐怕要睡著了。


    「通宵播映的電影種類很多耶。」


    真白看著電影院的傳單說。


    「像是通宵看默劇之類的。」


    「感覺可以好好睡一覺。」


    「真的。」


    但即使不是看默劇,真白也睡著了。


    「吉野同學。」


    我聽到真白


    小聲說著夢話。


    「好想讀小說喔。」


    我獨自一人沉浸在戀愛電影中,有種會被洗腦的感覺,也覺得能被洗腦就好了。


    回到家,我打開吉野的筆電,反覆讀了好幾遍她未完成的小說。


    吉野想寫的是什麽呢?


    雖然隱約知道,但那似乎是件極為困難的事。即使重複讀了無數次,這樣的印象依舊沒有改變。


    為了閱讀戀愛小說當參考,我們兩人來到府立圖書館。


    正當我認真地尋找戀愛小說時,真白不知為何被宇宙論的書籍區吸引。


    「你在做什麽?」


    發現她的舉動,我訝異地問。


    「染井同學,宇宙的神秘好厲害啊。」


    「是喔。」


    看戀愛小說看到煩的我走近她。因為比起戀愛,宇宙還比較能引起我的興趣。


    「據說宇宙在一開始的時候,曾有虛數的時間流逝。」


    「那是什麽?」


    又是虛數。我回想起好久以前和佐藤無關緊要的對話內容。


    「意思是說,不同於我們現在度過的時間是可數的實際時間,事實上還有另一種時間。這本書上說,在世界剛開始時是這種時間。」


    「格局好大的話題啊。」


    我們一起站著讀那本書。


    所謂虛數時間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也沒有過去與未來的區別。


    根據這個說法,某個時機點從這樣的虛數時間衍生出來的,就是我們現在生存的宇宙。


    使用想像中的數字「虛數」表現了時間。


    「不隻是在宇宙剛開始時,如果我們現在所處的世界也有虛數時間,而且能生活在那個時間軸上就好了。」


    「為什麽?」


    「這樣的話,不就能見到死去的吉野同學嗎?」


    聽她這樣一說,我心想這果然是個十分艱深的話題。


    我們是活在單向通行的現實時間裏。


    如果能更自由地活在時間裏,也許不會像這樣為了死者煩惱、痛苦吧。我稍微思考了一下這種蠢事。


    我與真白兩人如同地獄之旅般的戀愛修行漸入佳境。


    兩人決定一起參加祇園祭。


    家中冷氣還沒修好。到底何時才會修好啊,真煩。


    「人好多喔。」


    我穿著喜歡的樂團周邊t恤和牛仔褲,真白卻穿著浴衣前來。浴衣看起來價格不斐,但她走起路來十分自然大方,我心想真白家裏果然很有錢吧。


    「我應該是第一次來祇園祭。」真白說。


    我很久以前曾經和家人來過,但國中之後就不記得自己參加過這種祭典。如果有那種空閑時間,我應該會和吉野寫小說。


    人潮擁擠的程度讓人不敢置信。雖然一下子就感到疲累,但不是退縮的時候。


    手機訊號也變差,要是走丟很難再會合。


    我和真白很自然地牽起手。不知是誰先主動這麽做的。


    「我也是第一次和男生牽手。」


    轉過頭去發現真白的臉些微泛紅。


    「如何?現在有戀愛的感覺嗎?」


    「怎麽說呢……」


    走過攤販聚集的地點,我們決定買些東西吃。


    「巧克力香蕉?」


    「魷魚仙貝。」


    「蘋果糖?」


    「炒高麗菜。」


    結果我們買了章魚燒。


    「小哥,女朋友很漂亮喔。」


    光頭店員把章魚燒遞給我們的時候這麽說。


    「啊~不是這樣。」


    「太冷淡了吧。」


    兩人隨便找個地方坐下吃章魚燒。真白好像很怕燙,放入口中之前「呼~呼~」地吹了好幾次。


    「為什麽剛剛的人會說你冷淡啊?」


    真白一副不懂的神情問我。


    「應該是因為,」我邊思考邊回答。「我們看起來像是你喜歡我,我們雖然有肉體關係,卻還沒有正式交往。」


    「什麽啊?情況還真多。」


    真白邊說著好燙,邊非常緩慢地咀嚼章魚燒。


    「我在想啊。」她一麵吃,一麵有點呆呆地抬頭看夜空。「如果未來可以讓電腦執行戀愛配對不是很好嗎?透過各種參數判斷出最適合的對象,這樣一來就不會有剩下的人了吧。你看現在的戀愛是一種選擇,也就是說會有人沒被選上,沒被選上的人又很痛苦,那何不全部交給人工智慧處理呢。你覺得如何?」


    她一口氣說完,喝了口水。


    「但是參數會變動,也就是說人會改變,過去最適合的對象可能變得不適合。」


    「那就讓電腦決定他們分手,我們隻要依照指示做就好。」


    「這樣你能接受嗎?」


    「不能。」


    真白拿出章魚燒送到我嘴邊。


    「幹嘛?」


    「就那個啊。」


    「那個?」


    「『嘴巴張開,啊~』那個。」


    「嗯。」


    我隻好張開嘴。


    「即使談了戀愛,但曾經喜歡的人現在不喜歡了,還是會沉浸在愛的殘渣中永遠在一起嗎?」


    「那樣子感覺也很累。」


    「到那個地步,繼續走下去或乾脆分手哪個比較辛苦?」


    「不知道,我沒談過戀愛。」


    「不知道啊。」


    真白回應著站起身,張開手伸向我。


    「什麽?」


    「手。」


    「不用牽也沒關係了吧。」


    走到八阪神社的路上雖然很擁擠,但進到裏麵人就沒那麽多了。


    「……這樣比較有戀愛家家酒的感覺啊。」


    我無言地看著真白。「什麽啦。」但還是握住她的手往人潮中前進。


    「先說好,這是扮家家酒喔。」


    「我知道。」


    人潮漸漸變得稀少。


    「哇~你看,好漂亮喔。」


    那是再平常也不過的撈金魚。


    兩人一起蹲下來撈金魚。真白意外地厲害,一隻接一隻把金魚撈起來。店員問我們要不要把金魚帶回家,她猶豫了一下說「會死掉還是算了」,又把金魚放回原來的位置。


    「廟會每年都辦真討厭。」


    「我不太懂。」


    「明年的這個時候,一定會回想起現在的事。」


    「照這個邏輯,你也討厭暑假嗎?」


    「討厭啊。」


    真白腦中想起什麽,不用問我也知道。


    因為我也一樣每年都會想起。


    「感覺好不可思議喔。」


    真白手中拿著剛剛撈水球時得到的水球晃呀晃地說。


    「我們不久前還是陌生人。」


    「現在呢?」


    真白思考了一會兒,結果什麽也沒說。


    「開學後,這段關係就結束囉,所以在那之前,染井同學要寫小說。」


    雖然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有什麽意義,但我既沒有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是含混帶過。


    「隻是期間限定的話,更容易下定決心假裝是戀人。」


    「不用這樣也沒關係啊。」


    「喜歡上我也可以喔。」


    「別開玩笑。」


    「這樣的話,我會狠狠甩了你。本來就是要失戀一次才能寫出好的戀愛小說不是嗎?但丁和歌德都是這樣。」


    忽然,內心一片灰暗。


    這種情況對我而言經常發生。


    「我不想寫小說。」


    「染井同學。」


    真


    白抓住我單邊的肩膀。


    「冷靜想想,染井同學,你功課好嗎?」


    「不太好。」


    「我知道啊,你完全沒在認真念書,期中考成績也多半吊車尾吧。明明一副很認真的樣子,卻完全不行。」


    「是啊。」


    「運動也不行對吧?也沒參加社團。」


    「嗯。」


    「朋友也很少,口才不算好。個性也是,硬要說的話是討人厭的家夥。」


    說得好過分。


    「不寫小說的染井同學,說好聽點隻是個垃圾而已。」


    「垃圾也沒關係啊。而且就算寫了小說,垃圾還是垃圾。」


    真白指著神社境內的所有人說:


    「讓這裏所有的人都對你刮目相看吧。」


    「小說什麽的又不可能改變世界。」


    「我變了喔。」真白露出陰沉的笑臉看著我。「因為吉野同學的小說,我的世界變了。」


    「……嗯。」


    「染井同學應該也變了吧?」


    改變的是什麽呢?自己的人生受到吉野的小說影響嗎?我不知道。


    「回去吧。」


    沒過多久,真白似乎無法再忍受莫名尷尬的氛圍,率先開口。


    我們一起走到車站,搭地鐵回家。


    『我們家有別墅。』


    在烏丸禦池站轉車道別後,我收到訊息。


    『總是和家人一起去。』


    居然有別墅,真白果然是有錢人家的小姐。


    『要一起去嗎?』


    『好啊。』


    最近,因為與真白相處的時間變多,我漸漸習慣和人在一起。和誰在一起比獨自陷入孤獨更輕鬆。


    3i


    真白家的別墅在嵐山。


    這個年代擁有別墅的應該是有錢人沒錯,但是住在京都的人,別墅卻也在京都是怎麽回事?我覺得很奇怪,一問之下才知道真白家有好幾棟別墅,在伊豆和輕井澤也有。這次她家人都去輕井澤,隻有真白堅持要去嵐山。


    「當然,我是說和女性朋友一起去。」


    搭電車不到三十分鍾就抵達嵐山,接著必須搭計程車才能抵達真白家的別墅。


    「那附近什麽都沒有。」


    好像連賣吃的也沒有,所以我們在便利商店把食物買齊。


    說好要住三天兩夜,食物如果全都得在超商解決,分量還真不少。


    「感覺好開心喔。」


    真白一個接一個把食物丟進籃子。


    「我還是第一次在超商使用購物籃。」


    「是喔?我還滿常用的耶。」


    布丁、水蜜桃果凍、巧克力、洋芋片。


    「零食太多了吧?」


    「這是讓人情緒高漲的魔法食物喔。」


    真白說著我聽不懂的話,繼續把食物丟進籃子。


    我抓了幾個便當、ate(注9)和杯裝炒麵放進自己的籃子後,兩個籃子一起結帳。光是裝袋也麻煩了三個店員,看起來很辛苦,讓我有些不好意思。


    「哇,我們買了八千圓耶。我第一次看到這麽長的收據。」


    接著,我們搭計程車前往別墅。別墅在山上,計程車繞著一圈又一圈的山路向上爬。


    「你們看起來很年輕耶,高中生嗎?」


    雖然穿著便服,但是這個年紀搭長途計程車的人應該很少見。


    「其實是私奔。」


    真白故意亂說。司機先生也笑了一下,親切地回說:「這樣啊。」


    「想逃避現在的人生。」


    沒興趣加入對話的我閉上雙眼。


    兩人提著沉甸甸的購物袋下車。


    別墅看起來是老舊的小木屋風格。


    真白開門進去,沒有開燈的室內當然一片昏暗。


    「得先打掃了。」


    在我看來已經很整潔,但還是照著真白的話做。


    「這種小木屋在電影裏很像會有僵屍跑出來耶。」


    擰乾抹布後擦地板,感覺像在寺院中修行的僧侶。


    我突然不想打掃,感到厭煩的我慢慢接近真白。


    「幹嘛,你在演僵屍嗎?染井同學意外地很白癡耶。」


    被這樣說雖然有些受傷,但我也無法後退,隻能繼續逼近她。


    「等等,不要過來!」


    瞬間,她的臉因為恐懼而扭曲,音量也提高。


    「你太害怕了吧?」


    從僵屍變回人類的我說。


    「不是。」她回答。「染井同學後麵有隻大蜘蛛。」


    「啊,那我去打掃玄關。」


    「等一下。」


    真白抓住我polo衫的衣襬。


    我急忙想甩開,真白露出發現什麽的表情。


    「難道染井同學也怕蜘蛛?」


    「……沒有啊。」


    「好弱喔。真不敢相信,明明是男生。」


    「我的目標是實現男女平等的社會,理想是男生不會被要求有男子氣概。」


    「給你。」


    真白像變魔術一樣,將不知從哪裏拿出來的報紙卷起來遞給我。


    定睛一看,眼前有隻跟手掌一樣大的巨大蜘蛛。


    我做好了心理準備。


    經過幾個像這樣的小意外之後,花了兩個小時總算打掃完畢,疲累的我們決定先休息,並把看起來相對新穎的冷氣開到最強。


    「前年才換了一台新的。」


    冷氣果然屬於容易壞掉的家電。幸好別墅裏不是舊冷氣。隨時都要擔心冷氣壞掉的環境可說是地獄。


    「不過真白家還真有錢耶。爸媽是做什麽的啊?」


    「代代都是醫生?」


    「那真白也是?」


    「算了吧,我已經放棄人生。」


    說著,真白將巧克力的包裝紙揉成小球丟向垃圾桶,雖然像彈珠一樣飛在半空中,但碰到垃圾筒邊緣掉在地上。真白撿起來重新丟進去。


    「將來想當什麽?」


    「不知道,現在活著就夠累了。」


    大冰箱雖然老舊,但插上插頭還是能正常運轉。我把手伸進幾小時前啟動的冰箱說「變冰了」,把買來的飲料放進去。我洗過冰箱的製冰盒後,將製冰盒裝滿水放進冷凍庫。


    「但是來這種深山也沒事可做啊。」


    的確,用智慧型手機查看地圖,附近什麽都沒有,真的連超商、餐廳都沒有。還有一件不重要的事,手機的電池隻剩3%。


    「啊,對了,我記得好像有倉庫。」


    真白穿上帶來的夾腳拖走出去。


    「你有充電器嗎?」


    「在背包裏!你自己打開!」


    打開一看,背包裏有個裝大量藥丸的袋子。和吉野吃的藥一樣。我裝作沒看見,拿出充電器插上插頭。


    「要玩哪一個?」


    回頭一看,真白雙手各拿著桌球拍和羽球拍。


    「好像滿開心的耶。」


    羽球的羽毛在空中飛舞。抬頭一看,樹葉在搖晃。


    「染井同學呢?」


    「一般吧。」


    真白羽球似乎打得不錯,不管我如何強力殺球,她好幾次都能打回來。


    別墅因為在山上,相對較涼爽。


    「我說啊,染井同學,你要成為成功的小說家喔。」


    「不可能吧。」


    「然後請我當秘書嘛,我會每天幫你倒茶。」


    「小說家這份工作就算做得成,也沒那麽多錢可以請人。」


    甚至有很多人邊做正職工作,邊兼差寫小說。


    「不要這麽小家子氣。夢想要遠大,就靠版稅生活吧。」


    「又不是為了錢才寫小說。」


    「那染井同學是為了什麽寫小說?」


    羽毛緩緩飄在空中,結果在我身邊落下。在那之前的瞬間,我認真思考著。


    「為了自己以外的某人。」


    這句話輕易地說出口。


    小說在腦海中的時候最美。


    變成文字後,篇幅愈長愈讓人煩躁。為什麽想的東西跟寫出來的東西如此不同呢?對自己才能的不足感到厭惡,所以想立刻放著不管。


    即使如此,還是繼續寫的原因是什麽?也許是想把自己心中的某個東西傳達給自己以外的某個人吧。


    「為了真白。」


    啪,我打下羽球。羽球直直往前飛去。真白很快地回擊。我再次回拍。


    「為了吉野。」


    真白用左手抓住向自己飛來的羽球。


    「寫小說吧。」


    「……嗯。」


    打完羽球,我們在附近散步。兩人走在嵐山的山中,四周空無一人,靜悄悄的,不久後天色漸暗,隻看到彼此的身影。


    「小說裏經常出現進入森林的情景耶。」


    真白像是忽然想到什麽似地說。


    「那是潛意識的象徵。」


    「潛意識?」


    「也就是說,平常我們腦海裏浮現的意識以外,有某些不明物體被封印在名為潛意識的地方。」


    兩人呼吸著山中空氣,平靜地踏著地麵往前走。


    「潛意識裏藏著什麽?」


    「平常被壓抑的東西。」


    「比如說?」


    「明明是真正無可取代的重要對象,卻希望他失敗、死掉的想法。」


    「其他的呢?」


    「有這種想法的自己應該去死一死的心情。」


    「還有嗎?」


    「性欲之類的?」


    「沒有人認為這種情感不必要嗎?」


    停頓了一會兒,我回答:


    「但包括這些惡意才是人心。如果不能好好麵對這些不明所以的混沌情感,總有一天內心會失去平衡。」


    「如果迷路了怎麽辦?」


    真白突然沒來由地問我,語氣十分不安。


    「那就隻能在森林裏生活囉。」


    我想像著,這樣應該也不錯。以前在電視上看過,嬉皮風的外國人把貨櫃屋搬到森林裏生活。


    「但是沒有廁所也沒有浴室喔。」


    「啊,那真的不行。」


    真白立刻放棄。


    「話說真白看起來就不適合這種大自然的有機生活。」


    「別說這種失禮的話。」


    接著,我們繼續無言地走在森林中,耳邊傳來蟲鳴。


    終於,兩人都累了,但也沒有可以坐著休息的長椅,我們隻能繼續往前。


    「你覺得我的潛意識在想什麽?」


    在昏暗的夜空、土壤的氣味、樹木的搖曳聲環繞下,我陷入思考,卻完全沒有頭緒。相反地,我試著翻找自己的內心,結果想到一件事。


    「『我可能曾經殺過人。』」


    我這樣說。


    真白一句話也沒說,往前幾步走在我前方。


    那一晚,彷佛自己與真白的潛意識交疊著走在一起。


    散步完回家,兩人吃著在超商買的食物無所事事地度過。房間沒有開燈,日光燈對我們那時的氛圍而言,感覺過度幹擾。


    「不能隻吃零食活下去嗎?」


    真白那天的晚餐是布丁、冰淇淋、餅乾和巧克力,但不知怎地,看起來不像她平常也這樣吃,反倒像是某種反抗舉動。真白十分開心地吃著那些垃圾食物,彷佛在享用非常珍貴的大餐。


    「不如當點心師傅?」


    「就這樣吧。」


    全部吃完的真白打了個嗬欠,上半身靠在桌子上。


    「我最近都睡不著。」


    「我也是。」


    「感覺兩個人在一起,應該比一個人更容易睡著。」


    「可是為什麽呢?旁邊要是有人,翻身會發出聲音,更別說有個擁有獨立人格的人睡在旁邊,那股存在感反而令人更難入睡。」


    「大概是因為人類生來就無法忍受什麽都沒有的狀態吧。」


    真白的意思我不是不能理解。


    「小時候比現在更害怕一個人睡覺啊。」


    「為什麽?」


    我不加思索地下意識問道,真白想了一會兒才回答:


    「會不會是因為睡覺宛如接近死亡?你看,睡覺的時候什麽都感覺不到,好像進入假死狀態。」


    「換句話說,我們每天都稍微死了一下啊。」


    接著,我們在臥室鋪好棉被,兩人一起趴在棉被上,打開吉野的筆電看她寫的小說。


    「如果沒有吉野同學的小說,我不會活到現在。」


    我偷看真白的側臉。和在教室裏的模樣截然不同,現在充滿生氣,氣色非常好。


    「吉野同學一開始為什麽會想寫小說呢?」


    「我問過她。」


    雖然猶豫該不該說,但對方是真白,說了似乎也沒關係。


    「有時候不是會覺得自己和其他人簡直太過不同嗎?」


    「嗯,我好像懂。」


    自己的心情無法與任何人共享,但這種心情大家都曾經有過。


    「吉野好像無法忍受。」


    「我偶爾也無法忍受。」


    「但是,小說即使寫的是自己的事,不時卻有種寫的是別人事情的感覺。這可能是理由吧。」


    「就這樣?」


    「還有,大概是認為人生沒有意義。」


    我張開手掌伸向天花板,然後彷佛要抓住什麽似地握住拳頭,但什麽感觸都沒有。


    「默默接受無謂的人生繼續活著,實在太漫長了。」


    毫無虛假地活著的人生毫無意義、殺氣太重,某些謊言是必要的。


    「沒有天堂嗎?」


    「沒有,也沒有地獄和煉獄。」


    「不管是誰都隻是回到虛無的狀態嗎?」


    「我也是,你也是。」


    「吉野同學也變成無了嗎?」


    「隻有作品留下。」


    但有一天會消失。這樣一想,寫小說這件事果然還是很虛無縹緲。


    夜晚,關掉電燈的房內隻有吉野的小說在筆電中發出光芒,彷佛吉野正在注視著我們。


    「你睡不著的時候會做什麽?」


    「以前會看看小說、寫寫小說。」


    「現在呢?」


    「……回想吉野的事。」


    「我也一樣。」


    「差不多該睡了。」


    我把棉被蓋到臉,閉上眼睛。


    過一會兒,身旁傳來動靜。


    「牽手吧。」


    躊躇了幾秒鍾,我還是把手伸向她。


    「那不是手。」


    「抱歉,看不見。」


    「這才是手。」


    冰冷的手抓住我的。


    「祇園祭的時候。」


    「嗯。」


    「我很想牽,但是不敢。」


    我回握她冰冷的手。


    「真不想睡。」


    兩人就這樣一直牽著手。


    過不久,聽到她發出哽咽聲。


    我張開眼睛看她。


    她坐起上半身看著我。


    「我覺得……」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痛苦。」


    真白發紅的雙眼直直看著我。


    「心裏好像一直在淌血似地刺痛。」


    我依然牽著她的手,起身慢慢靠近她,然後認真地注視她。


    「真白。」


    話說出口,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


    重要時刻卻說不出口。好像每次都這樣。和吉野在一起的時候也是。不用說的事情說得那麽順口,重要的話卻講不出來。


    「試著抱抱我。」


    真白在我耳邊低語。


    「這樣也許會平靜一些。」


    我照著她的話做。把手臂張開環抱她的背。彼此默默不語。


    「完全沒有平靜下來啊。」


    我好像聽到真白的心跳聲。聲音漸漸加速。


    「沒關係。」


    我尋找著話語,試圖找到正確答案,試圖選擇恰當的字眼,但根本辦不到。


    「因為我也一樣痛苦。」


    所以,我決定表白自己的心情。


    「……染井同學,你在哭嗎?」


    「怎麽可能。」


    真的嗎?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


    「說說看你喜歡我。」


    我什麽也回答不出來。


    「如果我們現在接吻,會有什麽變化嗎?」


    內心除了矛盾還是矛盾。


    這樣做,到頭來還不是虛假的。我也有這樣的想法。


    「不知道也沒關係。」


    我們稍微分開,真白的臉龐近在眼前。


    閉上雙眼。


    我們的嘴唇交疊。


    一大早,我張開雙眼,真白的睡臉就在旁邊。


    我穿上衣服,準備回家,並把吉野的筆電放進自己的背包裏。這樣說雖然非常過分,但我想要孤單一人。


    『我先回去了,會再聯絡。


    但是,暫時不要聯絡我。』


    我留下字條,離開別墅。


    想要一個人獨處。


    回到家,打開不知何時換好的新冷氣,拉上窗簾。


    接下來,啟動吉野的筆電。


    關掉電燈,我在不知是白天或黑夜的黑暗房間思考。


    不這樣做就不是我了。


    這就是我的人生。


    深呼吸,吐氣。


    有些恐懼的我祈求著。


    希望我所相信的自己的才能沒有消失。


    拜托了。


    希望我活著的意義還存在。


    我再次打開反覆讀過無數次的吉野未完成的小說,重新閱讀。


    c


    那是我不認識的吉野。


    我讀著吉野的小說。


    她與我相處的日子、與真白相處的日子交互描寫。


    那時,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原來吉野曾經這樣想啊。


    當然,小說和我記憶中的細節也有些微差距。無論再怎麽參照現實,寫作的本質就是說謊,無法將現實原封不動地照抄。因為過去和現實不是由言語構成的,轉換成文字的剎那,不管有多寫實,都會成為謊言。所以,說實話,要將現實原原本本地寫成文章是不可能的事。


    吉野的小說細分成幾個版本。


    事實上每個版本的內容變化不大。


    第一版的最後,吉野留下了簡短的評論。


    『這樣下去不行。』


    第二版、第三版,小說不斷被修改。


    在最初階段,小說的文字有些人工、抽象,也沒有人情味,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帶有不可思議的溫暖情感。


    吉野的新境界。


    那是一本不成熟的小說。


    小說的技巧被削減,變得愈來愈簡單、樸實,現實被一點一點地描繪。


    一開始,我以為吉野敗給了現實。


    但我慢慢發現,不是這樣的。


    我知道了吉野希望達到的目標是什麽。


    如果舉例說明,那應該是純粹的虛數與現實的實數混合的複數世界吧。


    *


    我不懂何謂愛人。


    因此,常常帶給人傷害。


    家人也好、朋友也好,大家和我相處的時候,總是露出悲傷的神情。


    *


    吉野的人生並非曾經遭遇什麽不幸。如果是因為這樣才無法愛人,那她一定早就得到救贖。


    然而,她不一樣。


    沒有理由,隻是自然而然地無法愛人,所以她無法用自己的聲音講述愛的話語。


    取而代之的是,利用其他言語、借用其他文字書寫何謂「愛」。


    吉野想要描寫的事物,我似乎懂了。


    吉野的小說在某個地方突然中斷。這也是當然,因為這是她未完成的小說。無論重寫幾次,她還是猶豫著該如何下結論。


    我繼續讀吉野的小說。


    關於吉野的心情、她內心的想法,我現在似乎最能理解。


    相較於她至今寫過的其他小說,以及現實中與她的相處,閱讀這本小說的時候,我更能理解她百倍、千倍。


    我認為她並非向「現實」屈服。


    她投注在那本小說的愛,不是異性之間的愛,也不是家人之間的愛,而是另一種愛。


    那是對於虛構小說的愛。


    透過這份愛,透過謊言,她用特技表演的方式試圖愛人。


    愛的不是人而是小說的她,也許是用這份愛,透過小說麵對一切。隻要窮究小說真諦,絕對可以愛上那麽憎恨的「人」與「現實」。憎恨現實與人情味、把自己逼到孤獨中寫作的她,一定已經碰觸到那份真實了吧。


    我不分晝夜窩在家裏讀吉野的小說,對時間和日期的觀念漸漸消失,甚至連自己是活在自己的人生中還是吉野的小說中都快要分不清楚。我發瘋似地反覆閱讀吉野的小說無數次。


    感覺像是吉野融入了我的體內。


    讀了無數次後,不可思議的感覺在我心中擴散。


    我想知道小說的後續。


    我想把中途結束的吉野小說好好地讀到最後。


    像這樣被放棄的未完成小說,實在太可憐了。


    回過神來,我的手指已開始動作。


    *


    如果吉野活著,會如何寫下去?


    如果吉野活著,會寫出什麽樣的小說?


    如果你還活著。


    如果,吉野那天、那時候沒有死。


    如果存在那樣的世界。


    如果吉野活在與這個世界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我想寫吉野活著的世界。


    那也許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打從心底想寫小說。


    現在隻想寫小說。


    其他無聊的事都無關緊要。


    比如說,自己有沒有才能、能不能成為職業小說家。


    我打從心底覺得,那些事情一點都不重要。


    隻有一點,我不想讓吉野的小說在這裏結束。


    我開始想像吉野小說的後續。


    吉野的高中生活會繼續吧。她會讓真白和我見麵,三個人一起出去玩。即使如此,也許吉野不會了解我們的心情。


    但至少在小說裏,我希望拯救吉野。


    讓自己與她同步。


    讓自己成為她。


    水乳交融。


    她的心情我能切身體會。


    透過寫小說,我彷佛陷入在和吉野對話的奇妙體驗。


    夜晚,無法入眠的夜晚,吉野活著的時候,我們偶爾不是傳郵件,而是講電話。總是從『睡了嗎?』『還沒。』這樣的郵件開始。雖然聊得再多還是不明白我們睡不著的理由,但無關痛癢的對話仍是持續下去。


    自己是什麽樣的人之類的話題,愈是談論,心便離得愈遠,但我們還是繼續說。


    換上睡衣,關燈躺在床上,閉上眼,我開始說話。問了才知道,吉野大多也用相同的姿勢講電話。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想像可以無限奔馳。


    『想像一下。』


    吉野像在施展催眠術似地跟我說。


    『我們現在在海邊聊天。』


    比如說,晚上我們坐在空蕩蕩的沙灘,沐浴在月光下,兩人親密對話。


    「染井同學。」


    「終於見麵了。」


    一眼望去隻有夜空和大海,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人。隻有浪濤聲。那晚的波浪像用刀削似地將腳邊的砂礫帶走。彷佛末班車的終點站,寂寥的大海空無一人。


    「你先死真是太狡猾了。」


    「對不起。」


    如果能再見吉野一麵,我會說什麽呢?雖然想了很久,但仍提不起勁把自己內心亂糟糟的思緒告訴她。


    「現在還喜歡小說嗎?」


    「不知道。」


    從開始寫小說至今到底過了多久,我完全不記得了。


    「仔細想想,我沒有其他喜歡的東西。」


    「嗯。」


    放棄一切、成為正經的大人什麽的,結果還是做不到。


    「會不會有一天我也寫不出小說,變得和吉野一樣?」


    「沒問題的。」


    吉野伸出手握住我的手。


    「我會在你身邊。」


    吉野不在,但現在還是能讀吉野的小說。她一定是這個意思吧。


    「隻要寫小說,就能像這樣見到你。」


    這樣的光景在現實中不存在。


    現實中無法見到死去的人。


    隻有在小說中可以見到吉野。


    「我想兩個人永遠在一起。」


    聽到我的話,吉野沒有回答。


    以前,我們曾聊過理想的死亡方式。吉野說不想要任何人守在自己身邊,想一個人死。所以,不管是我或其他人都好,她一定不想和任何人永遠在一起。


    「我喜歡小說。自己無法經曆的好幾種可能的人生令人無比愛憐。」


    我好像可以理解。人類隻要被現實限製,就隻能過著眼前的人生。如果是太空人、如果是外星人,如果不是這樣的人生──這些可能性都能在小說裏被賦予生命。


    「如果轉世投胎……」


    不想投胎成人這句話我說不出口。


    雖然不知道是誰先有了輪回轉世這樣的想法,但如果真有其事,光是想想也能獲得救贖。死後的世界也是同樣的概念。除了眼前的現實之外,如果還有一個美麗的世界,就像我和吉野現在所在的此處。


    「我是不是能成為一個平凡的女生呢?」


    吉野牽著我的手,眼神悲傷地說道。


    「你不用成為平凡的女生也沒關係。」


    我不禁脫口而出。不要說這種話啊,不需要覺得自己是奇怪的人。


    「成為平凡的女生也可以啊。」


    吉野把石頭丟向大海。與頒獎典禮那天不同,這次石頭確實跳了無數次,直到天邊都沒有落下,最後像被水平線吞噬般消失。


    「那我們是否也會更不同呢?」


    「嗯。」


    「想像一下嘛。」


    「已經想過很多次了啊。」


    兩人站起來,往沙灘的反方向走,眼前景色彷佛走馬燈似地流瀉,背景不知不覺變成我們共同的記憶畫麵。


    第一站是初次見麵的那一天,光粒子閃耀著,那間文藝社的社團教室。


    「你對我的第一印象是什麽?」


    「奇怪的家夥。」


    我輕輕敲了敲吉野的頭。


    得知吉野獲獎的那天晚上。路燈的光讓吉野的臉變得蒼白的夜晚。


    「那時,不能真心替你高興,對不起。」


    「沒關係,我明白。」


    「可是,現在我很開心你成為小說家。」


    頒獎典禮上,大量的閃光燈此起彼落,照亮吉野覺得無趣的神情。


    「我看起來好沒用喔。」


    「但是很漂亮喔。」


    聽我這麽說,她看起來有些害羞。


    「謝謝。」


    《love less letter》。吉野小說中的世界,讀著平行世界來信的男人。


    「我也收到囉,雖然是真白騙人的。」


    吉野陷入低潮的那個夜晚。回她家的路上,昏暗的光線撒落在水窪。


    「那時借的衣服,結果沒能還你。」


    接下來是在電車上。櫻花粉色的陽光照在第一次穿上高中製服的吉野臉上。


    「電車彷佛象徵著什麽。」


    升上高中後,我們幾乎都在電車上碰麵。


    「象徵什麽?」


    「時間的流逝?即使靜靜待著、睡覺,即使什麽都不做,也毫不留情地流逝。」


    兩人在吉野的房裏接吻。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光線、那時不平靜的氛圍,我至今仍然記得。


    「早知道應該做到最後比較好吧?」


    「你明明不是這樣想。」


    「可是,我不討厭染井同學喔。看我的小說就知道了。」


    「嗯。」


    在文藝社教室,吉野將我的小說丟向我。小說稿紙在夕陽照耀下閃閃發亮。


    「我對染井同學做了好多過分的事。」


    「彼此彼此。」


    納涼二手書市的場景。刺眼的白光隻照著我一人。


    「但真想一起去逛逛。」


    再往前走,許許多多的光芒閃耀,將我們兩人包覆。過於明亮的光線讓我們什麽也看不見。


    「這就是全部。果不其然,人生意外地不過如此。」


    這樣就結束了嗎?我心想,內心有些懊悔與不舍。


    「以後也繼續寫小說啊。」


    吉野說。


    「會寫的。」


    我回答。


    周圍的景色消失,世界一片雪白,空無一人。就像積雪的地麵,就像什麽都沒寫的一張白紙。


    那裏隻有我和吉野。


    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某處。


    「對不起,染井同學。」


    寫完這本小說的時候,我也必須跟吉野道別吧。


    吉野會從我的腦海中消失。


    不再像現在一樣,時不時能回想起來。


    寫作是為了留下某樣東西的行為,但與此同時,留下文字也會失去某些東西。吉野也好、我也好,一定都因為寫作而失去了許多。


    「你幹嘛道歉啊?」


    我苦笑著對吉野說。


    「不喜歡染井同學,對不起。」


    說完,吉野笑了。那是至今未曾在現實中看過的表情。


    「那不是需要道歉的事啊……不能勉強嘛。」


    不能愛人也沒關係。


    吉野不需要為了這種事受傷。


    雪白景色無邊無際。


    「這本小說也差不多到尾聲了吧?」


    吉野這樣對我說。她依舊十分敏銳。


    「嗯,要結束了。」


    我沒有隱瞞。


    「那該說再見了。」


    等等,等一下啊──我差點脫口而出,但拚命將那句傷感的話語吞下肚。


    其實,真希望這本小說可以持續寫下去。


    然後,好想一直跟吉野說話。


    永遠。


    不過……


    「如同人生會結束,小說也必須畫上


    句點。」


    「是啊。」


    吉野聽到我的話,輕輕點頭。


    「再見了。」


    吉野邁開腳步。


    「我說,吉野啊。」


    聲音在顫抖。吉野用訝異的表情回頭看我。


    「即使如此,我還是……對你……」


    之後的話,我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嘴巴像故障似地動不了。


    冷汗直流。


    我自嘲般地笑出聲。


    咬緊牙關。


    表情扭曲。


    用盡全力。


    取而代之的是,喊出一直想對你說的那句話。


    「我也愛小說!」


    吉野露出微笑。


    彷佛想原諒什麽。


    「染井同學。」


    我嚇一跳地看著吉野。


    「要走到我前麵喔。」


    吉野以手掌做出大聲公放在嘴邊,如此大喊。


    「染井同學的話,一定寫得出來!」


    吉野無憑無據地說,但那一定是相信我的意思。


    「謝謝!」


    我隻是努力開始往前走。


    寫小說這件事會讓我對人造成傷害。


    在新的小說誕生、被閱讀的同時,也有小說會消失,還有些小說不再被閱讀。說不定我和吉野的小說同樣是如此。


    即便是這樣,我也覺得無所謂。


    總有一天,我的小說、這本小說一定會沒人再去讀它吧。


    但小說會繼續。


    某一天、某個人會從我的小說中獲取些什麽、借用些什麽,接著創作出別的小說。雖然無法做出任何保證,但我是這樣相信的。


    而小說會透過這樣的循環繼續下去。


    小說。


    與眼前的現實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那個世界照耀著我們的現實。


    就像小說受到現實影響,現實也受到小說影響。


    我認為,小說不會與現實相親相愛,而會傲氣十足地活下去。


    我也好、吉野也好,都會在這樣的浪潮中活下去。


    注9:ate 由日本大塚製藥生產的能量補充食品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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