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野活著,活在另一個世界。如果真是如此,那裏才是真正的世界。


    那麽,我現在活著的眼前現實世界,隻不過是冒牌貨。


    無聊、無聊、無聊。


    自己所在的隻是暫時的世界。


    這樣想,心情輕鬆許多。


    心中的鬱悶也跟著豁然開朗。


    『我不想去上體育課。』


    『我也討厭運動。』


    隻要在郵件裏說真心話就能變得很放鬆。


    為了維持自己、為了保持平衡,我繼續用郵件閑聊。


    『你有沒有過重綁好幾次,鞋帶還是一直鬆掉的窘況?』


    『用強力膠黏起來就好啦。木工用的最好。』


    無論去哪裏、做什麽事都繼續發郵件,聊聊芝麻小事什麽的。


    就像吉野還活著的時候一樣。


    『啊~真的好悶。』


    『我也是。』


    『告訴我轉換心情的方法。』


    『吃鼻毛?』


    『好新潮!』


    好無聊。每天傳的郵件就是這樣。


    但偶爾也會進入認真模式交換意見。


    『從今以後要怎麽活下去才好?』


    『船到橋頭自然直啊。』


    『人生除了絕望沒別的嗎?』


    『是啊。』


    希望兩個字聽起來好假,沒有什麽值得相信。


    『我們兩個人應該要一起去更多地方的。』


    『為什麽?』


    『我隻有你在寫小說的回憶。』


    『你想去哪裏嗎?』


    『哪裏都可以。你又想去哪呢?』


    『看螢火蟲或是參加祇園祭?』


    『那還不是為了找寫戀愛小說的題材。』


    『被你發現啦。』


    from: 吉野


    染井同學為什麽沒有繼續寫小說?


    如果能像那時候一樣寫小說就好了。


    偶爾也會浮現這樣的想法。


    但是真要提筆的時候,手指就會停住不動。


    to: 吉野


    我想寫小說。


    用遙控器關掉房間的燈之後,我待在黑漆漆的室內繼續發信。


    隻有在發信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活著。


    其他的時間對我而言都無關緊要。


    『你現在在幹嘛?』


    『在呼吸喔。』


    『我也是。』


    感覺像在海裏或地底互通訊息。


    『吉野討厭我吧。』


    間隔了一會兒。


    『為什麽我無法愛人呢?』l


    你問我這種事情,我也不知道啊。


    就這樣,我的意識像是沾染了很多種顏色的畫筆,我在此之中沉沉睡去。


    隔天放學回家的途中,我撥電話給淡路先生。


    他的聲音帶著睡意,我好久沒有聽到了。


    『什麽事?』


    這個人該不會是睡在公司吧?我瞬間有這樣的想法。似乎也不無可能。


    「如果吉野還活著,你怎麽想?」


    『我可以掛電話嗎?』


    淡路先生有點不高興地說。我大致敘述了這段期間發生的事。


    『那你把小說的原稿寄給我。』


    他的口氣聽起來打從心底不相信我。


    『會大賣喔。吉野紫苑,來自陰間的原稿。超棒的。』


    接著電話就被掛斷了。


    也不能勉強,一般人不可能輕易相信這種事。


    我有些不爽地發信給吉野。


    to: 吉野


    淡路先生說想看你的原稿。


    可以用郵件寄給我嗎?


    你現在還是在寫小說吧?


    然而,我沒有收到任何回信。


    從那之後,無論我寄什麽信都沒有收到回音。


    我心想,她應該很忙吧。


    內心開始感到不安。


    漸漸地隻為了等待郵件而活。


    有些日子,除此之外什麽也沒做。


    仔細想想,自從我不寫小說,什麽都沒做的時間增加了。這些時間都拿來和她聊天,讓我莫名感到安心。


    但是,我再次一口氣被拋進虛無的時間中。感覺好比是從船上被扔向大海的垃圾。


    我有的隻是看不到盡頭的時間。


    ?


    我坐在電腦前方,正準備寫小說。


    腦海中忽然迸出一個可笑的想法。


    不如來模仿吉野的文風吧。


    那麽一來,吉野一定會笑的。


    我將書架上所有吉野的小說拿出來排在桌上,隨意翻閱,回想吉野的文體與風格。


    吉野的文風很有特色,和其他小說家截然不同,具有獨創性。


    這種小說家容易模仿。


    所以,很好下筆。


    使用吉野的文風寫小說,對我而言並非難事。吉野的小說我可是一本都不漏地讀完,就連她出道前、尚未出版的作品我也幾乎都讀過。


    世上讀了最多吉野作品的人肯定是我。


    比起淡路先生,我更了解吉野的小說。


    再者,現實生活中一直陪伴在小說家吉野身邊的人也是我。


    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有自信能寫好吉野的小說。


    如果是我,一定可以。


    一旦動筆就停不下來。


    吉野前無古人、氣勢萬千的文體,文章的推展、節奏、語氣。


    誰都無法像吉野那樣自由自在地寫小說。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我現在最喜歡的小說家也許是吉野。由於距離最近,所以我一直不想承認。


    但昔日文豪什麽的,我都看不上眼。


    現在,這一瞬間,世界上所有存在的小說當中,最創新、最新潮、最棒的就是吉野的小說。


    與其跟吉野接吻,裝作吉野寫小說這件事反而更讓我開心。


    我從這本小說感受到成就感。


    我廢寢忘食地埋頭創作,完全沒有睡覺和吃飯的時間,彷佛被吉野附身。我隻能仰賴這一點。而吉野在寫小說時那種破壞力十足的速度也轉移到我身上。


    手指停不下來。


    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寫小說這件事讓我開心不已。


    接著,我把小說完成了。


    這部原先隻是抱著惡作劇心情所寫的小說,我希望吉野會是第一號讀者。我想聽聽她的感想。因為自己無法客觀看待這篇小說。不過,我有自信這會是一部有趣的小說。


    吉野讀了會說出什麽樣的感想呢?


    會讚美我嗎?不,應該不可能。但當我沉浸在這樣的幻想中,彷佛渾身被幸福感包圍。幻想總比現實更讓人得到百倍、千倍的滿足感,所以,我還不想讓吉野真正看到我寫的小說,反倒想好好珍惜幻想中的吉野給我的好評。


    小說完成後,正當我沉浸在成就感的餘韻中,突然收到吉野寄來的訊息。


    『今天能見麵嗎?』


    我很少拒絕吉野的邀約。


    我會感到猶豫,是因為知道今天是吉野的小說截稿日。這種時候,她怎麽會主動邀約呢?一點都不像吉野。我感到莫名不安。


    結果,我決定將寫好的小說印出來帶出門。


    我想把那篇小說帶到吉野內心旁。即使她沒有讀,也希望讓她看個一眼。


    舉例來說,我曾經讀過這樣的小說。女人懷了前男友的骨肉,幾年後,她帶著長大的孩子去見父親。男人沒有察覺,隻是直接走過,但女人還是心有所感。


    我想著一樣的事。


    我抓起小說塞進郵差包,出發前往與吉野相約的地點。


    那個地點和平時不同。


    我們約在國中時代兩人一起度過的文藝社教室。我們在的時候,從來沒有學弟妹加入,之後也沒聽過其他社員入社。


    吉野指定在那裏見麵。


    我打開門,吉野已經先到了。


    暑假期間的國中文藝社教室,除了吉野之外空無一人。


    「好久不見。」


    「有很久嗎?不是一個禮拜前才見過?」


    我這樣說。吉野的時間觀念很奇怪。不過幾分鍾前的事情覺得像是很久以前,一年多前的事情卻以為是最近,吉野就活在這樣的時間感中。


    「我不知道啊。」


    那時,我直覺地發現:啊,她是寫不出小說吧。


    「我不明白愛一個人是怎麽回事。」


    吉野以纖長的手指撫摸文藝社書架上排列的書背說著。


    「我看了《咆哮山莊》也不懂,看了《傲慢與偏見》也不懂,不管看什麽都不懂。關於小說的其他事情我都能理解,唯獨不懂什麽是愛。」


    聽到吉野吐露的心聲,我沒有話可以接。


    那些事,我也一樣不明白。


    我並不知道愛是什麽。


    「小說對我來說很重要。讀小說的自己很重要、寫小說的自己很重要。小說以外的事,我真的覺得無所謂。別人終究是別人,我一點都不覺得重要。」


    「這樣也沒關係啊。」


    即使在這些事上鑽牛角尖,不也得不到答案嗎?


    我無論如何也不認為,世上的人們平常會認真思考這些事。


    其實,大家一定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過日子。


    明明不了解什麽是愛,隻能裝作很懂的樣子。


    這是為了活著的一種規則。


    說不懂的人,會被排除在這個世界以外。


    「在一般人眼中,我一定是有缺陷的。但我不覺得自己異常。我認為我是正常的。世界上的所有人才惡心,惡心到極點。」


    「不寫小說也不會死啊。」


    吉野沉痛的內心呼喊,我沒有勇氣直接碰觸。「肚子不餓嗎?要不要出去吃午餐?」這種時候,人們會轉移話題,提出日常生活的問題,試圖將有些偏離現實的人拉回現實。


    那時,我有種想傷害她的念頭。


    「吉野,截稿日呢?」


    「隻剩不到一小時,我得打電話給淡路先生……」


    「我幫你打給淡路先生吧?」


    「……沒關係,我自己打。」


    「其實……」


    我起了頭。或許我被吉野影響,那時候的精神狀態也不太穩定。我一麵對自己的一時興起是否有天會帶來不可挽回的後果感到害怕,一麵又期待著恐懼的到來。


    「我試著寫了小說。」


    「……什麽?」


    我從包包裏拿出小說稿紙丟在桌上。


    「我試著寫了吉野的小說。」


    聽到我的話,吉野睜大雙眼。


    「如果用得上,你就把那篇小說交給淡路先生吧。沒問題的,一定不會被發現,誰也不會知道。隻有這次,你可以這樣試試看。」


    吉野拿起小說,不發一語地開始閱讀。


    她是不會在閱讀之前就予以否定或肯定的人。可能也是因為她閱讀的速度很快,因此看完就會立刻給予評價。與其問我問題,她不如直接閱讀還比較快。事實上,吉野比起和人對話,看文字反而能更快地消化更多資訊。


    吉野翻頁翻得很快。


    小說的場景一個接一個在她腦中掠過。


    我隻是默默看著她。


    除了吉野讀小說的手,房間裏毫無動靜。


    不過,慢慢地吉野開始產生變化。


    吉野總是用一定的步調讀小說,但閱讀的步調崩壞了。


    翻頁的手慢慢停下來,閱讀的速度也放慢。雙眼無神,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理解故事的內容,讓人看著都覺得不安。


    即使如此,吉野並沒有停止讀小說。我望向時鍾,時間已經過了四十幾分鍾。如果要把這篇小說交給淡路先生,也到了該下決定的時候。


    慢慢閱讀但仍比平常人快上許多的吉野持續翻頁,剩下的頁數不多了。終於,看完最後一頁後,吉野一動也不動。


    「……你覺得如何?」


    我忍不住開口問。


    吉野看著我。


    她那時的表情,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那就像一種詛咒。


    正確來說,當時吉野到底是什麽樣的神情,我無法像照片一樣明確地回想起來,隻能回憶起當時留在腦海中的印象。


    吉野臉上的表情──


    看似被殺了一樣。


    被壓得扁扁的。


    好像被打扁之後的蟑螂屍體。


    那不是人類的臉。


    彷佛臉的正中央有個黑洞。


    而且那個黑洞再也無法填補起來。


    看起來就像是這樣。


    「不要這樣。」


    那個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吉野將我印出來的小說丟在我身上。因為沒有用夾子什麽的固定,紙張散落一地。


    「不要模仿我的聲音、我的模樣去說什麽假惺惺的愛。」


    小說在空中飛舞。


    故事的碎片、我自己寫的文章的一部分,即使飛在空中也瞬間映入眼簾,在午後陽光照射下看得很清楚,就像故事被分解後支離破碎的樣子。


    「染井同學不會明白我的心情。」


    「作者用什麽心情寫小說,跟小說本身有關嗎?」


    我冷冷地說。


    我一直很忌妒吉野。


    某種意義上甚至是厭惡。


    厭惡吉野。


    厭惡優雅地寫小說的吉野。


    就像吉野憎恨這個世界、憎恨我一樣,我也憎恨吉野。


    憎恨她的才能,憎恨得不得了。


    所以才會演變至此。


    「染井同學你──」


    吉野說。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吉野情緒激動的樣子。我想,那也許是吉野第一次對現實產生激烈的情感。


    吉野搖搖晃晃地掐住我的脖子,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出手的。


    吉野的手掐進我的脖子。


    但是她的手臂無比纖細,力量也無比脆弱。


    吉野──


    這樣是殺不了我的。


    「如果你現在殺了我,誰都不會知道這篇小說是我寫的,那你就可以坦蕩蕩地交出去。」


    吉野掐住我的手稍微鬆開了些。


    我推開吉野站起來。這一點都不難,我輕而易舉就能把吉野推開。


    「殺人在小說裏殺就好了吧。」


    像是失去靈魂般,或如金蟬脫殼後的殼般輕如羽毛。


    就這樣走出教室的我捫心自問:


    ──這樣你滿意了嗎?


    我還不滿意。


    我無法忍受吉野紫苑因為這點小事就結束。


    那天回家時,我的手機響了。螢幕顯示是淡路先生打來的。


    『我聯絡不到吉野小姐。』


    「然後呢?」


    『她沒交稿。』


    「這樣啊。」


    『聽起來好像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的話又怎樣?」


    『不隻這樣,她電話也不接。其實我想馬上過去確認狀況,但是我這裏忙著解決開天窗的問題,根本沒時間。』


    那時,


    我好像著了魔。


    「吉野有寫稿喔。」


    我毫不猶豫地這麽說,似乎要讓自己深信這是事實。


    『……不可能吧?』


    「隻是因為她對內容不滿意才沒有寄給你,但我有她的原稿。」


    『可以讓我看看嗎?』


    「用電子郵件嗎?」


    淡路先生的聲音像是鬆了一口氣。


    『你手上有嗎?寄到我的信箱。我馬上看。』


    「我現在寄了。」


    我在郵件夾帶檔案寄出去。


    『謝謝。』


    電話很快被掛斷。


    為什麽我會做這種事?


    我想試試看。


    吉野以外的人讀了我的小說會怎麽想?


    我想知道。


    深夜,我再次接到淡路先生的電話。


    「怎麽樣?」


    我降低自己的聲調詢問淡路先生。


    『很好耶!』


    淡路先生興奮地說。


    好空虛。也許我是希望從吉野口中聽到這句話。


    夠了吧,我心想。


    『我想聯絡吉野小姐。這份稿子我覺得出版也沒問題。我來說服她。』


    「抱歉,淡路先生。」


    『嗯?』


    「那是我寫的。」


    淡路先生的反應頗令人發笑。經過一陣沉默後,他可能以為我在開玩笑,便問我是不是在騙人。


    『可是,這怎麽看都像是吉野小姐寫的小說。』


    「所以說隻是單純的模仿。我複製她的風格。我很擅長寫這種文章。」


    即使我反覆說明,依然無法說服淡路先生。


    『不不不,你是認真的嗎?』


    「淡路先生很沒有眼光喔。」


    我傲慢的口氣像是嘲弄學校老師的不良學生。


    『……做這種事,染井同學你有什麽好處?』


    「小說是誰寫的,對小說而言有那麽重要嗎?《人間失格》如果是三島由紀夫寫的就會失去價值嗎?作者是誰、用什麽心情創作,這跟小說到底有什麽關係?像《索多瑪一百二十天》這種創作動機不純的小說,不也救了人嗎?」


    『我不懂。染井同學,這很奇怪。』


    「用吉野的名字出版不就好了嗎?」


    『別開玩笑。』


    淡路先生掛掉電話。


    我完全沒想過,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如此致命。


    我以為,隻要過一個星期,又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般和吉野說話;即使內心仍有些疙瘩,我們的關係依然會持續下去。


    因為我相信所謂的現實就是這麽牢不可破。


    隻要時光流逝,這些事也不再是什麽大不了的問題,吉野會走出低潮,從今以後還會寫出一本接一本的小說。然後總有一天,她會去到我伸手無法觸及的高處。我曾經這樣想。


    『要不要去逛鴨川納涼二手書市集?』


    兩星期後,暑假也過了一半。我發信給吉野,邀她去逛二手書市。


    完全不知道她那天會死。


    3


    時間來到七月,高中期末考的時期到來,教室裏彌漫著些許緊張的氛圍。


    明明就不是什麽人生大事,大家卻非常認真,連下課時間都翻開參考書。我覺得很棒。雖然跟我沒關係。


    期中考的時候也是如此,沒有什麽比沒幹勁參加的考試更無趣的東西。


    其他人都專心在考試,振筆疾書。安靜的教室內,紙張削去黑炭的聲音宛如現代音樂般回蕩。


    這種時候,思緒總會不小心飛到與眼前現實毫不相關的地方。


    活著的意義、高中生活有多沒營養、人生的無趣,我的思緒會繞著這些事打轉。


    期末考期間,我突然發現,吉野總是在我的下課時間傳郵件給我。


    比如說,考試期間從來沒有收到。


    為什麽?


    我忽然想試試。


    如果考試中發信給她會如何?吉野會回信嗎?


    要是被懷疑作弊就麻煩了。


    所以郵件內容一開始就已經想好。


    to: 吉野


    你現在在哪裏?


    接下來,隻要將事先打好的郵件發送出去。


    我把手插進口袋,輕輕碰觸手機。


    等了一會兒,我聽見手機震動的聲響。


    但是,內心並不怎麽高興。


    我希望吉野真的存在於平行世界。我也和吉野一樣對現實感到輕蔑。


    難道不是嗎?


    這樣的現實要人怎麽去愛呢?


    我們高中在期末考之後還要上一星期的課。


    不過,這個星期上課的內容不會考,所以大家都提不起勁,也沒有人專心聽課。課程就像沒有氣的碳酸飲料般持續。


    閑閑沒事做的時候,大家便會想些不正經的事。


    那一周是所謂的告白周。


    在那一周對異性告白,在學校形成一股小風潮。


    一星期的課程結束後,經過短暫的考後假就是結業式,接著放暑假。實質上來說,暑假從考後假就開始了。


    那一周可以說是為了找個戀人開心度過漫長暑假的準備期吧。


    『我在想要不要跟真白同學告白。』


    船岡搭上這班順風車,表示他要跟真白告白。


    隨便你,我心想。


    午休時間,我隨意從教室注視著兩人的情況。


    窗戶下方,船岡把真白叫到校園一角。


    兩人好像在說些什麽。


    我發信給吉野。


    看到真白拿出手機。


    我什麽也沒寫,隻寄出一封空白信。


    船岡在和真白說話。


    結果,真白留下船岡獨自離開。


    照這情形看來,船岡大概是被甩了吧。


    「在看好戲?」


    佐藤從旁邊吐嘈。


    「才不是。」


    我的心情糟透了。


    午休結束,真白到了第五節課都沒有回到教室。


    老師不經意地說,她好像是在保健室。


    上課沒多久,我便藉口身體不舒服,溜出教室。


    然後直接走向保健室。


    我騙保健室的老師說我頭暈。量體溫雖然正常,但聽我說自己沒食欲,早上到現在都沒吃東西,晚上也因為太熱睡不好,老師就讓我在床上躺著休息。


    六張床的其中一張有人,簾子也拉上。


    我想,那應該是真白。


    我躺在那張床旁邊,對她開口。


    「真白,你沒事嗎?」


    「染井同學?」


    果然是真白的聲音。


    「你來做什麽?」


    「我來玩。」


    為了不要被待在沒有病床的另一間房裏的老師聽見,我們壓低音量小聲交談。


    「船岡跟你告白了吧。」


    「你怎麽知道?」


    「我有聽他說。」


    說完,我聽見真白一聲長長的歎息。


    「男生聊這種事開心嗎?」


    「女生不也一樣?」


    真白似乎欲言又止,我等著她開口。


    「我不懂。」


    她的聲音在顫抖。


    「我不懂大家這樣理所當然喜歡一個人的心情。」


    這就像吉野會說的話,我心想。


    我把枕頭折半靠在脖子後方,頭稍微抬高,拿出手機發信給吉野。


    『難道你現在在我旁邊?』


    身旁立刻傳來手機震動的聲響。


    我好像聽到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是吧?』


    『喂。』


    『我說你啊。』


    我發了好幾封信,每次都聽到身旁傳來手機的震動聲。


    『你怎麽知道?』


    明明可以直接說,真白卻不知為何用郵件回覆。


    「你幫我撿手機的時候看到信了吧?」


    吉野總是在上課以外的時間發信給我。真白在上課中不會把手機拿出來。


    如果跟我通信的人不是吉野,還可能是誰呢?


    考試時寄出的信,讓我知道對方是班上的某人。


    接著,我回想起遠足時,真白的手機裏有登錄我的名字。


    「為什麽要做這種事?」我問。


    真白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回答。


    第五節課的下課鍾聲響起,我們走出保健室。


    昏暗的保健室外是大晴天。我覺得自己像是從洞穴中爬出來的原始人。


    「下一堂要不要蹺課?」


    聽到真白這樣說,我點點頭。因為我也正想說同樣的話。


    我們在自動販賣機買了飲料,坐在學校附近公園的長椅上。隔壁小學似乎已經放學,可以聽到小朋友玩耍的聲音。時間已是初夏,綠草長得好高,像被吹風機吹拂的長發般搖曳。


    真白開始斷斷續續地述說事情經過,內容大致如下。


    吉野的電子信箱被稱作企業信箱,與gmail等免費信箱不同,是跟手機業者綁約時被自動設定的。


    企業信箱在手機解約的同時會遭到凍結。


    但那個信箱位址並不是永遠無法使用了。


    為防止信箱被濫用或收到誤發信件,該信箱一定期間內會被停用。話雖如此,隻要經過一段時間,其他人也可以重新使用這個信箱位址。吉野之前綁約的手機業者設定的期間是一百八十天。


    了解這項規則的真白,拿到了與吉野一模一樣的郵件位址。


    這樣一來,我終於明白吉野的信箱是如何被使用的。


    接下來我想問的是,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i


    真白在國二時第一次讀到吉野紫苑的小說。


    國中時,真白找不到自己的歸屬,被當空氣般對待,好像變成透明人。


    哪裏都去不了,極為痛苦。


    有一天,她在書店平台上看見堆疊擺放的新書。


    契機非常簡單。


    國中生作家,震撼出道。


    吉野紫苑。


    真白心想,這個人和自己同年,卻擁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啊。


    不甘心。


    自己在人生的穀底,而她一定是在最頂端吧。


    真白有些不悅地拿起書來,隨意翻閱。


    裏麵寫得好像是自己的故事。


    沒有人了解自己的心情。


    一直都是這樣活過來的,她的這份心思卻好像都被寫在這本書上。


    那本小說彷佛把真白帶到了遙遠的地方。


    不希望把小說看完。真是不可思議。


    天底下居然有這種事。


    她站在書店忘我地把書看完了。


    放下小說、正要從書店的自動門離開之際,真白停下腳步。


    她轉過身把那本書買回家。


    真白在自己房間裏反覆讀了好幾遍。即使讀到第二遍、第三遍,感動也絲毫不褪色,好像直接用原色畫筆在腦海中上色。時間的感覺也消失了,她一直讀到隔天早上。如此日複一日。


    真白對一直以來的自己感到無地自容。


    膽小、冷淡、不知不覺已經放棄人生的自己。


    從那之後,吉野紫苑成為真白的憧憬。


    隻有在讀吉野的小說時,她才覺得自己活著。


    其他時間全都是假的──她關上感知外界的器官,像什麽都感覺不到似地對自己這麽說。真白用這種方法撐過困境。


    「你這種人,從這個世界消失就好了。」


    曾有人這樣對真白說。


    真白自己也總是這樣想。


    好想從這個世界消失。


    到吉野紫苑的小說裏去。


    真白每次看見吉野的名字,就會心頭一震。


    所以進入高中、看到座位表上出現「吉野」的姓氏,她也瞬間心生期待。


    真白走進教室。


    和吉野紫苑相同的發夾──映入眼簾之際,這是真白腦中第一個浮現的念頭。真白記得在雜誌上看過吉野紫苑的發夾。因為太想要一模一樣的發夾,她還曾花時間尋找哪裏有在賣。


    發夾主人的發型也和吉野紫苑很相似。


    不僅如此。


    五官似乎也和吉野紫苑很像。


    不,根本一模一樣。


    居然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


    真白在名冊上確認那個女生的名字。


    ──吉野紫苑。


    怎麽可能?


    真不敢置信。


    連要眨眼都辦不到。


    現實中真的有這種事嗎?


    簡直像是小說的劇情。


    太棒了。


    不可思議的奇跡正在眼前發生。


    真白一直注視著吉野。因為模樣過於異常,教室裏甚至有些騷動。


    真白與吉野四目相交。


    麵對真白的反應,吉野也露出訝異的表情。


    真白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一直看著吉野。


    神。


    神降臨在教室裏,和自己一起上課。


    奇跡。現實比小說還更加奇妙。


    自己該如何是好?


    真白隻是繼續盯著吉野。


    等待。


    因為真白實在無法開口。這樣做的話,吉野應該會主動向她搭話吧。


    「真白同學。」


    這個瞬間來得意外迅速。


    「那個,如果我弄錯的話很抱歉……」


    「沒錯。」


    再也無法停止。


    真白訴說著自己有多麽熱愛吉野紫苑。


    看到滔滔不絕的真白,吉野露出靦腆的神情。


    「我有點不好意思耶。」


    吉野看起來似乎不太喜歡聽關於自己小說的感想。


    但是,好想跟她待在一起。


    話雖如此,真白與吉野的關係並不對等。


    小說家與讀者。


    神與信徒。


    她們說不上是對等的朋友關係。


    與吉野變熟之後,真白發現本人並不像作品中的世界觀那樣難以親近,反而擁有非常平凡的感性;應對進退也很平凡,在班上並沒有特別引人注目之處。


    吉野一點一點地和真白分享小說的話題。


    因為真白喜歡吉野的小說。


    喜歡這樣斷斷續續地、不完整地聽到關於小說的事。


    想這樣永遠聽下去。


    吉野在高中沒有參加社團。問了才知道,她以前在國中的社團教室寫小說。但自從吉野升上高中,就找不到適合寫小說的地方。


    結果,吉野總是在家裏寫小說。漸漸地,她缺課的次數愈來愈多。吉野說這是曠課。


    吉野不在的高中教室,真白隻感到無趣。


    某天,真白也蹺課去吉野家玩。


    真白曾聽說吉野是住在別館,親眼一看,在主屋旁果然有一棟頗有品味的白牆小屋。真白敲了敲門,裏頭傳來「進來」的回應。


    房內整齊乾淨。真白被第一次見到的吉野房間給震懾住了。直至挑高的天花板都堆滿書,房間中央有桌椅,吉野正對著筆電寫小說


    。


    「好厲害喔。」


    「坐那邊吧。」


    雖然吉野這樣說,但這個房裏沒有可以坐的地方,真白依舊站著注視吉野寫小說的模樣。那是真白第一次看見吉野寫小說的身影。


    那時,吉野的集中力隨即中斷。


    「我吵到你了嗎?」


    真白有些緊張又抱歉地對吉野說。


    「沒有。」


    吉野不怎麽在意的樣子,抬頭看向真白。


    接著,兩人開始聊天。


    真白覺得自己似乎打擾到吉野而感到抱歉。她在回家的路上心想,不要再去吉野家可能比較好。但意外的是,幾天後吉野主動對真白說歡迎再來玩,如果可以的話,幫她買杯星巴克的星冰樂之類的。


    不久後,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我有事想請你幫忙。」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吉野的房間裏多了一張椅子。


    吉野讓真白坐在那裏,剛好正麵麵對吉野。


    「我隻是希望你一直在這裏。什麽都不用做。」


    一開始,真白以為吉野在開玩笑。不過,真白為吉野真摯的神情震懾住了,默默照著她的話去做。


    接著,吉野像在瞪真白似地,反覆移動視線開始寫小說。


    就像畫家一邊看著模特兒一邊作畫。


    她的樣子實在太認真,讓真白也跟著緊張起來。


    吉野沒有告訴真白她在寫什麽。


    真白也沒有多問,隻是坐著。


    這樣的日子在一個星期中有過好幾次。


    學校放假的時候,或是吉野偶爾曠課的時候,真白總是坐在吉野房間裏的椅子上。


    真白心想,如果能為吉野出點力,要她做什麽都可以。


    真白就這樣和吉野度過如此奇妙的日子。


    「如果我有天死了──」


    沒來由地,吉野突然這樣說。那時,吉野似乎遇到寫作的瓶頸,在雜誌采訪中也出現許多與死亡有關的字詞。


    「才不會死啦。」


    「我不希望筆電被其他人看到。」


    吉野雖然這樣說,真白心裏卻想,好想看啊。


    那時正好有個男生喜歡真白。


    也有人隻是因為外表不錯這樣的理由就告白。


    真白決定和這個男生交往看看。


    她希望那能讓當時正在寫戀愛小說的吉野做為參考。


    真白試著跟那個男生約會了幾次。


    每一次都像不斷在確認自己完全不喜歡對方。


    吉野死前不久,結業式的前一天,下午兩人蹺課外出。其實是吉野突然說「我們蹺課出去玩吧」。麵對吉野的邀約,真白的字典裏沒有「拒絕」兩字,她依著吉野的提議蹺課。


    兩人在鴨川旁吃著三一冰淇淋。鴨川有個奇妙的文化,一對對情侶會等間距地坐在鴨川河畔。看著眼前情景,吉野憂鬱地說:


    「我該不該放棄寫小說呢?」


    放棄也沒關係喔──自己是不是應該這樣跟她說呢?或許是吧,但真白給了完全相反的回應。也許是因為,真白不是吉野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我不能接受。」


    真白心想,這樣沒有活著的意義。如果不能看吉野紫苑的小說,活著也沒有意義。


    「開玩笑的啦。」


    吉野笑著,吃了一口冰淇淋,接著又說「真白的也給我吃」,從真白那裏咬了一口。真像小孩子──真白想著,將自己的冰淇淋給吉野。隻要是吉野,真白願意奉獻一切。


    兩人喝著自便利商店買來的酒走在路上。


    來到木屋町的巷子時,她們被兩個看起來凶神惡煞的男人叫住。男人們身上穿戴著耳環和項煉,年齡雖然接近大學生,但誰知道有沒有好好去上學。


    「跟我們走嘛。」


    已不太記得男人說了什麽搭訕台詞,但印象中似乎說了類似的話。


    吉野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暗表情,接著就像正片和負片反轉一樣,瞬間換上一張開朗的臉孔,大聲說:「要帶我們去哪裏啊?」


    「別這樣。」


    真白抓著吉野的衣袖走到大馬路上。真白的手和吉野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兩人幾乎沒說話,坐上阪急電車回家。


    隔天結業式,吉野沒有來學校。


    兩人心裏還有疙瘩,所以雖然擔心,但真白不敢聯絡她。


    話雖如此,吉野怎麽會死了呢?真白從未想過事情會演變至此。


    自從吉野死後,真白就無法上學。


    所有人都來問她是怎麽回事,但關於吉野的事,她什麽都不想說。


    當時交往的男友很擔心真白,但是真白已經沒有與他繼續交往的理由。


    吉野死後,真白腦海中浮現的是那一台筆電。


    吉野死前還在寫的小說,一定儲存在裏麵吧。


    晚上,真白來到吉野家。對於膽小的真白而言,這麽做可是鼓足了勇氣。


    大門是上鎖的,雖然瞬間感到絕望,但在外頭繞了一圈,她發現窗戶沒有鎖。


    真白爬上窗戶入侵房內。


    吉野的筆電還在那裏。


    彷佛吉野仍活著,而筆電依舊期待著後續的寫作。


    真白拿起電腦,從玄關離開。


    她雖然有自己做的事不正確的罪惡感,但無法停止。


    如果筆電繼續放在那裏,總有一天會被誰發現。吉野應該不希望那種事發生。


    回到家,真白打算照吉野所說的把筆電扔掉。但不管要扔去哪裏,她心想先把裏頭的檔案刪除會比較好。


    她打開筆電。


    ──「給染井同學」。


    最先看到的是這樣的檔案名稱。


    那是誰呢?真白內心一陣騷動。


    真白不知道那是誰,感覺是男生。


    難道吉野曾經有男朋友嗎?怎麽可能。


    真白把檔案打開。


    光是閱讀檔案無法了解其中意義。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除了真白以外,吉野還有另一個親近的對象。


    一旦開始看就無法停止。


    筆電裏存有吉野未完成的小說,還有像日記般的文章,詳細記錄著吉野與染井同學的每一天。


    真白自從沒去上學後,就一直在家睡覺。


    這段期間,真白反覆看了吉野筆電裏的檔案好幾次,熟讀到可以把內容完全背起來的程度。


    身為保健室常客的真白雖然沒有留級,但最後還是決定休學。


    說是休學,卻也沒有其他計畫。


    真白試著打電話給染井同學。


    這個男生好像也在寫小說。


    比起本人,她對他的小說更感興趣。


    「你有在寫小說嗎?」


    『沒有。』


    真想揍他一拳。


    辦妥休學手續後,父母問真白想轉學到哪間學校,真白的回答是染井同學就讀的那所高中。


    因為實在太想知道染井同學是什麽樣的人,真白決定轉學到這所高中。


    但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居然說自己不認識吉野。


    某天,真白看到他在找不見的手機。


    搶先一步發現手機的真白,看到郵件寄信失敗的自動回覆顯示在待機畫麵上。


    真白記得那個郵件位址。


    那是吉野的。


    點開手機畫麵,發現他不知為何,至今仍不斷寄信給死去的吉野。


    看到的當下,真白開始思考該如何拿到吉野的郵件位址。


    經過一百八十天後,第三者就能使用同樣的信箱


    。真白之前就知道這項規定,因為她過去便曾想要使用和吉野同樣的信箱。


    想到不久的將來,某個和吉野沒有半點淵源的人要用吉野的信箱,她就無法忍受。


    真白看著留在手機聯絡簿中的吉野信箱,對於是否要實行想法也曾猶豫不決。


    最後真白取得了信箱位址,心想那如果能成為和染井談論吉野的契機就好了。


    然而,正要發信的時候,她心中冒出一個喜歡捉弄人的小惡魔。


    真白心想,不如假裝成吉野吧。那就像是對冷淡的他進行的複仇。


    偽裝的過程中,真白漸漸地無法說出真相。


    而且,化身成吉野通信有種奇妙的感覺,彷佛吉野真的還活在某個地方。


    因此,真白無法停止。


    4


    真是不可思議。


    我決定請真白讓我親眼看看那台筆電,隨同她一起來到她家。


    我們在真白家打開筆電。


    因為這台筆電的存在,真白才能一直扮成吉野回覆我的郵件。


    啟動筆電後,桌麵中央有幾個文字檔。


    檔名差點讓我的心髒跳出來。


    ──「給染井同學」。


    上麵是這樣寫的。


    我打開檔案。


    希望第一個看到這個檔案的人是染井同學。


    人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死。


    不知是幸或不幸,成為小說家的我,必須謹慎留意自己的文字在死後會被如何看待。


    我的期望很明確。


    寧願死,我也不要未完成的稿子被看到。


    包括日記和其他筆記類文字。


    因此,如果染井同學看到這則訊息,請遵守你與我生前的約定,迅速將這台筆電沉進大海裏。


    其實,連這則訊息我都不希望被人看到。所以這是警告,請勿觀看檔案夾的內容。


    我希望你不是像馬克斯?布洛德(注8)那樣的背叛者。


    再見。


    她為什麽要特地留下這樣的文字檔呢?


    但即使看到她留下的文字,我的決心也不曾動搖。


    我沒有半點躊躇地打開檔案夾。


    吉野如果是普通的女生、如果不是小說家,我一定不會做出這種事。


    但她留下的文字,我想讀得不得了。


    說不定,吉野反而希望這個檔案夾被打開吧──我腦中甚至出現這種對自己有利的解讀。


    該怎麽說呢,好像在窺探別人的大腦,感覺有些愧疚。


    小說、日記,這些檔案夾內應該都有文字檔。


    我打開命名為「小說」的資料夾。


    裏麵是大量的文字檔案。


    我忍不住大叫出聲,依日期篩選排列。


    檔案大小不一,有些檔案看起來文字量不多,應該是寫到一半放棄了。


    最近的檔案日期停在吉野死去的那一天。那一天她也在寫小說。


    《為這個世界獻上愛》。


    檔名這樣寫。


    不知怎地,這個檔名讓我感到不可思議。


    因為,那實在太不像吉野的作風,像是某首流行歌的曲名。她應該會用更刁鑽的名字才對。


    愛,那不是吉野最痛恨的事物嗎?


    我猶豫不決。


    害怕的是,會不會因為讀了這篇小說,讓我就此對吉野失望透頂。


    這是吉野生前最後的作品。她想必是碰到瓶頸,接著因此而死。


    不過,即使我對她心生失望,也無可奈何吧。


    我點擊檔案,將它打開。


    那是一篇非常奇妙的小說。


    主角是名為「染井」的男人與名為「真白」的女人。


    那是以我和真白為原型的角色。


    小說就以這兩人為主角。


    接著,名為「吉野」的小說家登場。


    無論怎麽想,那都是吉野以自己身邊現實為原型所寫的小說。


    由於自己在小說中登場,意識又突然被拉回現實,我的臉大概紅了。因為這在吉野的作品中,是風格明顯迥異的作品。以真實的人,也就是以我為原型。


    我被吉野寫進了小說裏。這樣一想,令我心生恐懼。我還要繼續讀這本小說嗎?


    即便如此,我還是鼓起勇氣看下去。


    仔細看檔案夾才發現小說有好幾個版本。


    第一版、第二版……一直到第十三版。這意味著吉野重寫了十三遍。


    我試著比對初版和最新版的稿子。


    原稿還殘留著修正的痕跡。


    文字量多得驚人。同一本小說經過無數次的修改。


    我一個一個檔案慢慢讀。


    吉野筆下的我,說實話一點都不帥氣,還有些滑稽。這個同班同學希望成為小說家,但正遭受挫折。


    「吉野」總是和名為「染井」的男生形影不離。小說裏也描寫了兩人間的相處。


    終於,兩人升上高中,各自就讀不同學校。


    吉野與真白成為同班同學。


    真白與吉野相遇的經過也全寫在小說裏。


    作家吉野徹底化身成我、化身成真白。


    接著,因為吉野,染井與真白相遇了。


    兩人墜入情網。


    什麽跟什麽啊?我心想。


    *


    自從真麵目被揭穿後,真白寄來的郵件就變得異常親昵。


    『要吃零食的時候,不知道要吃pocky好,還是要吃pretz好,真是個問題。by真白史皮爾。』


    『我期末考都沒念書,什麽都不會寫。雖說不懂的事情就要保持沉默,但要是被留級怎麽辦?by真白維根斯坦』


    郵件的內容愈來愈沒營養。


    『高中被留級超狂的啊。你繼續往壞學生的道路前進吧。』


    『染井同學,中午一起吃飯吧。』


    『可以啊。』


    真白在郵件中雖然是這樣的調調,一旦見麵卻板著一張臉,一句話也不說。兩個人坐在食堂吃著從福利社買來的麵包。到了七月,外麵的長椅實在太熱。


    「你說點什麽啊?」


    「明明是你約我的耶。」我不以為然地說。


    「嗯……」


    結果真白嚴肅地盯著眼前的柑橘麵包僵住了。搞什麽啊。


    到頭來,我們之間的話題隻有吉野。


    「吉野同學到底在想什麽呢?」


    「誰知道。」


    我心想,知道的話就不需要煩惱了。


    「暑假有什麽計畫嗎?」


    「什麽都沒有。」


    我過得不是那種暑假有計畫的人生。


    不過,明年的此時就是升學考試,也許會忙著念書。說不定,高二的現在會是人生中最閑的暑假。


    『吉野同學沒有喜歡的人嗎?』


    晚上回到家,真白傳來這樣的訊息。


    我想了一下這樣回覆:


    『吉野煩惱著自己無法愛任何人。可能連家人都是。』


    距離結業式沒剩幾天的星期日,沒有任何約會的我獨自在房裏打發時間。


    無事可做。


    一直以來,這種時候我會和吉野的信箱互傳郵件。


    我打開手機的郵件畫麵。


    『有空嗎?』


    我猶豫了一下,按下寄信鍵。


    『有空!』


    立刻收到回信。我在腦中想像,能用這種速度回信,表示真白也許和我一樣在隨意滑手機。


    『要繼續畫畫嗎?』


    其實,我和真白尚未完成上學期的那


    幅畫。老師要我們盡快完成。


    『啊~要去哪畫?』


    於是,兩人來到學校。


    我們未完成的畫被放在美術教室的一角。


    兩人麵對麵作畫,沉默不語。


    「我們好像……」


    「嗯。」


    「比起麵對麵,用郵件反而更好開口聊天。」


    的確,我隻要麵對真白,至今還有種奇妙的緊張感。很難理解那是怎麽回事,說不定是一開始抱持的排斥意識在作祟。


    不知道是注意力被打斷還是要去洗手間,真白默默走出教室。這樣一來我也無法繼續畫畫,所以從椅子上起身打算休息一下,此時手機發出震動。


    『染井同學,你鼻毛露出來了。』


    我急忙用手機的自拍鏡頭當鏡子確認。


    「開玩笑的啦。」


    真白從教室的門後方露出臉來看著我。


    「我說你啊。」


    我不爽地站到真白畫到一半的我的肖像畫前方。


    畫已接近完成,那是一張表情陰鬱的高中男生臉龐。真是個討人厭的家夥──我自己都這麽想。換成是我,可能不想跟這種人當朋友。我用鉛筆在真白畫的我的臉上加上鼻毛,鼻毛還延伸到嘴巴。如此一來,畫中的我一下子變成諧星。


    「等等,你在幹嘛啦。」


    真白慌忙把我推開。


    「啊~糟透了。」


    「用別的筆再塗一層不就好了?」


    美術教室位在一樓,外頭麵向中庭。我開門走了出去。


    「等等,染井同學,接下來要怎麽辦啊?」真白從後麵跟上來。


    「暑假還真閑。」


    這種想法對我來說可能是第一次。以前的我反而比較喜歡閑閑沒事做的感覺。我認為一個人度過的時間,比與某人在一起的時間更珍貴。


    但今年不同。原因我不清楚。


    「我以為染井同學是更優秀的男生。」


    「什麽意思?」


    我隻能苦笑,甚至沒有轉過頭去的意思。


    「因為你是那位吉野同學唯一親近的人啊。」


    「隻是巧合罷了。」


    我們最後擁有的隻有這個。現實中發生無意義的巧合,我們湊巧住在附近,所以念同一所國中、參加同一個社團。我沒有什麽特別的,隻是曾經活在她身旁。


    「你想像中的染井身高更高、腿更長、發質也更好,是個體貼又有男子氣概的好人嗎?」


    「也不完全是這樣。」


    基本上沒有人能勝過想像。


    「染井同學不寫小說了嗎?」


    「是啊。」


    「那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不怎麽辦。」


    我希望不用思考、不用感受、不用做什麽大事地活下去。


    「不後悔嗎?」


    「就算這樣說,後悔也不會提早出現。」


    將來有一天會不會後悔,現在怎麽知道呢?


    「我什麽都沒有。」


    我嚇了一跳轉過頭去。我頗在意她對我說這句話時是什麽表情。


    「我的人生很無趣,所以我懂。」


    「沒有那種事。」


    「別說得那麽簡單。」


    真白麵無表情。


    「我的人生真的很無趣,已經可以預見將來,無論在哪裏做什麽都沒用。我知道,自己的人生無法用盡全力。你知道有這種人嗎?」


    真白故意用開朗的語氣說出自虐的台詞。


    「但染井同學你明明就有想做的事,想寫小說,雖然我沒讀過不知道你有沒有才華,但是你明明想寫小說,卻囉哩囉嗦一大堆,總是找藉口。你隻不過是在害怕,隻不過是膽小而已。太白癡了吧?你隻是害怕寫出爛東西。」


    「我說你啊。」


    真白打斷了試圖反駁的我。


    「連我的份一起全力以赴啊。」


    她的聲音在顫抖。


    我仔細看著她。


    她眼裏滲出淚水。


    「全力以赴啊。」


    真白坐在美術教室前方花壇的邊緣,位置高我一截。夏天偏白的陽光讓視野的色調變得比平時淡。真白從上往下俯視我。


    她舉起白皙的手臂,用最長的手指指著我。


    「我是來叫染井同學寫小說的。」


    我因為事出突然而不知所措。


    「這就是我來到這所學校的目的。」


    別擅自決定──我想這樣說,但眼前的真白莫名給人一股壓迫感,我什麽都說不出口。


    「所以,去寫小說。」


    真白從花壇跳下來,落地時有些不穩。她接著走向我,用有些挑釁的眼神瞪著我。


    「……但是,我不知道要寫什麽才好。」


    我說著,避開她的視線。


    「那還用說嗎?」


    這句話的嗓音魄力十足。


    「戀愛小說。」


    我心想,這家夥是認真的嗎?


    注8:馬克斯?布洛德 布洛德在德國布拉格查理大學進修法律時結識卡夫卡。一九二四年卡夫卡病逝後,布洛德沒有遵照他的意願將手稿燒掉,而是陸續將它們編輯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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