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天,課堂上持續著無聊的課程,似乎隻要從早到晚不停轉筆便能結束一天。真是謝天謝地,因為對臨時作家實習生來說,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看書。


    開始認真修習的這一個星期裏,我發現小說實在是很神奇的東西,明明隻靠文字組成,但讀者會在腦內將其轉換成畫麵。不過,又不是隻要將四分五裂的單字排列,讀者就能自行組成畫麵。字與字巧妙地連結成句子,句子與句子形成段落,段落再和段落連結成文章。然而,似乎不是隻要順利連結就會變成一篇小說,其中一定有某種奧秘。


    人類為什麽要看小說這種麻煩的東西呢?看漫畫這種眼前就有圖片,不用再去想像的東西不是比較輕鬆嗎?一開始我是這麽想,之後,當我多多少少習慣印刷字體後,腦海裏又浮現另一個疑問:明明看娛樂小說比較開心,為什麽風香偏偏喜歡卡夫卡呢?這是我最大的煩惱。


    卡夫卡大部分的小說都很難單純地說有趣。光是要習慣那種文體就是一項費力的工作,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喂,深海,念一下第二十三頁。」


    就算老師突然點名我也不慌張。為了這種時刻,我故意眯眼看書,看起來像閉著眼睛一樣。


    我起身打開演技開關。


    「好……好!老……老師早。」


    班上響起笑聲。老師雖然要我注意,卻沒發現我在看小說的樣子。「好,坐下。」挨了老師一頓罵後,我坐回座位,悄悄將卡夫卡的短篇集收進抽屜。


    一到下課時間,架能風香便來到我身邊。


    「假天然呆。」她指著我睡亂的頭發說:「那頭睡亂的頭發也是假的吧?」


    我沉默。我在學校以「天然呆的爆炸頭」形象示人。我已經受夠無謂地受歡迎這件事。


    「你身上還真多謎團。雖然裝得一副天然呆的樣子,但除了睡亂的頭發以外,言行舉止卻很精明,還在襯衫下襬擦了淡淡的香水,選的是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的柑橘類香氣。也就是說,至少你不是班上同學想的那種人。」


    「迷上我了嗎?」


    「並沒有。噫!」


    風香麵無表情地說完,暫時拿下安全帽,整理完頭發又再度戴上。她沒發現當她拿下安全帽的瞬間,全班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


    我看大家的視線又再度散開後,觸碰風香的脖子。


    「你的淋巴腫起來了耶。」


    「哦,你怎麽知道?」


    風香疑惑地淡淡回應。我預估,隻要若無其事地觸碰風香,她應該會像大部分女生一樣臉紅,表現出動搖的樣子,然而風香簡直不為所動。


    「因為我一整天都在看你,你上課的時候會左右轉動脖子。因為你一直戴著安全帽,脖子才會僵硬。」


    我輕輕為風香按摩,她的表情柔和起來。不過,感覺那頂多是她很舒服地享受按摩,而不是對我有好感。頸部按摩大致結束後,她馬上撥開我的手。


    「那頂安全帽是為了要表現你的防衛堅固嗎?」


    「防衛堅固?」


    「翹腳或是手撐在臉上的人很難搭話。你的安全帽感覺是為了更故意表現出你的防備心。」


    我一說完,風香便嗬嗬笑道:


    「你的想法真有趣。不過很可惜,我不像你想那麽多,是更單純一點的生物。我戴安全帽隻有一個理由,就是向法蘭茲?卡夫卡致敬。」


    她用力伸出手指。


    「我不懂,這是搞笑嗎?」


    「為什麽致敬會變成搞笑?法蘭茲?卡夫卡曾經當過保險員,當時,他為了稍微減少工地的保險金支付,發明了工程安全帽。據說,這就是安全帽的由來。」


    「喔……我完全不知道。」


    「對吧?」


    沒想到卡夫卡竟然跟安全帽的曆史有關。我本來就對卡夫卡不熟到會讓人說「怎麽可能?」的程度,現在才剛讀了他幾則短篇而已。


    卡夫卡的文章還沒有滲透到我的體內。前幾天我讀了他的代表作《變形記》,原本期待這本書會像《寄生獸》一樣帶點恐怖色彩,結果卻是個很扭曲的故事。扭曲,簡直隻能用扭曲來形容的敘事口吻。不論是對卡夫卡的文風還是故事,我現在都還沒有陷入到能了解風香敬愛他的理由。基本上,書中主角本身的行為就有很多費解之處。卡夫卡的主角會漸漸偏離正軌,輕易迷失原本的意義,彷佛置身在夢中場景一般。


    然而,卡夫卡筆下的世界也不是單純的幻想小說,我隱隱約約知道,那個世界與現實似乎隻有一線之隔。反過來說,那些有如卡夫卡小說中沒有出口的迷宮,或許會在現實世界裏朝我們張開大口。


    例如,學校所有老師都是某個巨大怪物的手下,打算用名為「知識」的醬料將我們塞滿,好好料理後再將我們吃掉之類的。雖然聽起來很蠢,但隻要我們無法從旁客觀地旁觀自身狀況,就無法判斷這個假設是真相還是胡說八道,就是這麽一回事。


    我正在看的是一篇名為〈橋〉的短篇。但說是短篇也實在太短了。


    主角是一座橋,某個人從它上方經過,當那人在橋中央雙腳跳躍的剎那,橋回頭想看看那個人的真麵目,那一瞬間,橋便四分五裂──就這樣。


    簡直莫名其妙。如果這是長篇小說的結尾,我應該不會回頭再看第二遍,幸好這是一篇很短的故事,我覺得剛好適合用來學習卡夫卡的寫作風格,因此反覆看了好幾次。


    「你應該從更有名的作品開始看的。」


    「你的位子離我那麽遠,卻知道我在看什麽嗎?」


    風香坐在教室第一橫排靠走廊的位子,而我則是最後一排靠窗的位子。怎麽想她應該都沒有機會察覺我在看什麽才對。


    「我隻回頭一次,那時候看到了封麵顏色,是岩波文庫。再加上書簽繩的位置。岩波文庫的《卡夫卡短篇集》在那個位置有書簽繩,我就知道你在看〈橋〉了。」


    「不愧是風香,我更喜歡你了。」


    我悄悄用周圍聽不到的音量宣告。耳畔呢喃是把妹的招術之一。我從經驗得知,在耳畔細語比直接約對方去約會的成功率還高。然而這招對風香似乎也不管用。


    「那個,請不要在大白天光明正大地講這種話。」


    風香緊閉雙眼,接著微微搖晃一下。


    根據我的觀察,這頂安全帽對纖細的風香來說似乎太沉重,因此她的身體有時會承受不住重量而左右晃動。


    「當橋放棄身分時就會引發慘劇。」


    風香彷佛念咒般地說道。瞬間我還在想是什麽,看來她講的似乎是〈橋〉的內容。


    「這是平常不太可能會發生的事吧?」我馬上附和。


    「是嗎?我不這麽認為。」


    「你覺得日常生活中會有橋放棄身分這種事嗎?你的意思是指地震還是火災這種情形嗎?」


    這個國家有無數的活動斷層,無論身在何處都不能放心,近幾年這種情形又更明顯。正因為這樣,連這所高中附近的芙蘭橋都因活動斷層的影響,整座橋身布滿細微的裂痕。


    再來是火災──這個國家至今仍有許多木造建築,火災層出不窮。就連芙蘭高中附近,最近也相繼發生縱火事件,似乎是同一個犯人所為,目標是女性居民外出時的房子。案子再這樣增加下去,遲早會出人命吧。


    風香靜靜地搖頭說:


    「故事的答案如果不是由自己找出來的就沒有意義。如果你想成為卡夫卡,更是如此。」


    或許風香不是壞心眼,而是真心要讓我成為卡夫卡才會給我這項試煉。不過那不是出自對我的好感,看起來頂多隻是遵循公平競爭的精神。如


    果我最後變成卡夫卡,她真的會當我的女朋友嗎?雖然我每天為此努力不懈,但偶爾看到風香耿直過頭的個性,又會不安起來。


    「祝你幸運,作家實習生。」


    風香一離開,一記攻擊就像算好時機般從後方襲向我的屁股,不用回頭我就知道凶手是誰──廣瀨浩二。因為座號在我旁邊的關係,開學以來我們不知不覺也有很多說話機會。浩二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身材中等,成績是全學年第一名。不過因為有種纏人的氣質,總是和班上格格不入。但本人目前似乎還沒發現這點。


    「好痛……有什麽事嗎?」


    「隻是打招呼。對了,你和那個女生在交往嗎?」


    「『那個女生』?」


    「就是那個戴安全帽的……」


    「啊啊,風香嗎?沒有。」正確來說,是還沒有。


    「真的嗎?」浩二突然把臉湊過來說:「感覺你們感情好像很好。」


    「有嗎?」


    「你剛剛好像──摸了她的脖子?」


    糟了,看來今後盡量避免和風香接觸比較好,或許連在教室裏和風香說話這件事都很危險,畢竟這個班上遭風香拒絕的男生就有十二個。


    「我……我隻是幫她拿掉脖子上沾到的髒東西而已啦。」


    我故意用裝傻的語氣說道。


    「嗯,反正我對那個女生沒興趣,跟我沒關係。」


    「哦,在這個班上是少數派耶。嗯,你對念書之外的事都沒興趣吧?」


    「你瞧不起我是吧?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擅長往女人心上點火。」


    人不可貌相,我原本還以為浩二一定是專心致誌走在處男之路上的人。


    「你在很多女生心上點火嗎?」


    「雖然不是每天晚上,但也不差啦。不過那不是重點,因為無謂地受歡迎沒有用,重要的是讓真命天女喜歡自己。」


    「也就是說,你為了讓真命天女喜歡自己,每天自我鍛煉嗎?」


    「就是這樣。」浩二點頭。他的方法論似乎和我完全相反,我完全不需要那種鍛煉。話說回來,我甚至沒有愛上現在的目標,隻是想消除自己的汙點罷了。


    「如果你也想受女生歡迎的話,我可以教你秘訣。」


    「……我……我沒關係,不用了。」


    我拚命搖頭。這個教室裏的深海楓必須如此。我看著對我的反應很滿意的浩二離開,準備回到座位上看書轉換心情。這次,一記比剛才的屁股攻擊強烈好幾倍的飛踢正中我的後背。


    我采取保護動作倒下,打算迅速拉住對方再次踢過來的腳,但強壯的腳對我的這種攻擊不動如山。


    「嶽鬥,你記住,你總有一天會因為殺了我而被抓。」


    「閉嘴,假天然呆。」


    嶽鬥是少數和我同國中的同學。善良的他願意對班上同學保守我過去的秘密。雖然缺點是會用宛如內建大聲公的音量講不怎麽好笑的笑話,卻是個令人無法討厭的家夥。


    「陪我去一下廁所。」


    「我現在沒有特別想上廁所耶。」


    「少廢話,過來啦!」


    嶽鬥強迫拖著我邁出步伐。哎呀呀,往廁所的路上,我發現突然遭到飛踢的背比平常還痛。這是個不太好的預兆,因為飛踢很重的時候,就是嶽鬥心情不好的時候。


    2


    離開教室,評估我不需要偽裝後,嶽鬥開口說:


    「我被櫻井菜菜美甩了。」


    「是喔。」我邊看鏡子抓抓用發蠟固定的一頭亂發,邊回應嶽鬥。這種耍帥的態度在教室裏很危險,但在廁所就沒關係了。


    「是那個人家說網球打很爛卻加入網球社,隻有外表是王牌等級的櫻井菜菜美?」


    「沒有人這樣說吧?」


    「你是什麽時候被甩的?」


    「剛剛,上課前。你看,就是這個。」


    嶽鬥打開手機的通訊軟體給我看,上麵寫著一句話:


    『我們當回朋友吧。這段時間我很開心。』


    「她瞧不起我啊。」


    「你去跟本人說啊。」


    「我們是上個星期開始交往的。」


    「你怎麽接觸她的?你們不同班也不同社團,沒有交集啊。」


    「我拜托人誌。」


    「原來如此。」


    跟我們同國中的人誌加入了網球社,幫嶽鬥介紹也是可以理解。可是,人誌的介紹似乎付諸流水,嶽鬥和菜菜美的關係短暫而虛幻地結束了。


    「才一周就退回原點嗎?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什麽誤會?」


    「像是那個訊息本來是要傳給其他人而不是傳給你之類的。」


    「不可能啦。」


    「要不然就是你誤會你們在交往。」


    「……嗯,她就是那樣想才會說這種話吧。」


    我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我已經做好準備接下可能襲來的飛踢,但嶽鬥似乎沒有那種心情。


    「我們是上周一開始交往。你知道對剛開始交往的情侶來說,最大的關卡是什麽嗎?」


    「做愛?」


    我想到理所當然的結論,但出乎意料的發言似乎讓嶽鬥驚惶失措。


    「白、白癡!太大聲了啦。」


    「我的音量是你的十分之一耶。」


    「……我忘記你是外表看不出來的那種邪魔歪道了。」


    短短幾個月前,我在戀愛方麵是全學年最早熟的國中生,但那並非我的本意,隻是順其自然罷了。我為了斬斷這種發展,創造出天然呆的個性,要不是出現架能風香這種刺激我挑戰欲的女生,我應該會以天然呆的形象貫徹高中生活。原本按照計畫,迅速將風香追到手後,我應該就會對她失去興趣說再見。


    然而,距離告白已經過了一個星期,盡管我把過去成功的手法從頭到尾試了一遍,風香卻完全看不出落入我奸計的跡象。


    「不是那個啦。」嶽鬥表情虛無地歎了一口氣繼續說:「說到第一道關卡,應該是約會吧?我們約好星期六去『尖叫島』樂園。」


    「我很喜歡耶,反正你的目標一定是那個吧?『尖叫橋』。」


    「是啦。加上人誌送我門票,我想說剛好免費。」


    選「尖叫島」約會的理由隻有這個。尖叫島其他遊樂設施非常普通,沒有一項能贏過旁邊的遊樂園,隻有「尖叫橋」廣受歡迎。


    受歡迎的理由在於它的恐怖。「尖叫橋」是一項和普通雲霄飛車的概念完全相反的遊樂設施。遊客在嘎吱嘎吱的音效下眼看橋軌就要斷掉時,即將過橋的列車調頭一轉,倒退前進,速度是零。據說,正因為速度非常慢,反而會一點一滴增加恐懼。


    因為跟摩天輪一樣能慢慢享受,非常適合第一次約會的情侶。雖然實質上不太恐怖,卻對膽子小的人有十足的效果,即使是較為膽小的男生也能大膽提出邀請。


    「我們中午前入園,在玩了兩、三項設施後的時候感覺都很不錯,她看起來也很幸福的樣子。」


    「真正的幸福是無法從外表估量的喔。」


    「你很囉嗦耶。」


    「關於戀愛哲學,我比你厲害。然後呢?她在『尖叫橋』態度大轉嗎?」


    世上有喜歡尖叫「呀啊~」讓人看到自己害怕模樣的女生,和打從心底忌諱害怕事物的女生。如果菜菜美真的很怕恐怖的東西,「尖叫橋」可能會對她造成心理創傷,也能理解她為何會一改態度。


    然而,嶽鬥靜靜地搖頭說:


    「不是那樣。」


    「怎麽說?」


    嶽鬥站在鏡子前,拉住我拚命做出來的爆


    炸亂發,突然拔掉其中一根。


    「好痛!你幹嘛?」


    嶽鬥像是完全沒聽見我在生氣般,「呼」地一口氣將頭發吹向窗外,接著說:


    「橋把那家夥變不見了,就像這樣。」


    3


    「你說橋把她變不見?」


    嶽鬥點頭。他說事情發生在他們在「尖叫橋」的櫃台剪完票進場之後。遊樂設施裏光線很暗,一片漆黑。唯二的光源是工作人員附在安全帽上的燈和腳邊閃著藍白色光芒的階梯。由於太過黑暗,菜菜美和嶽鬥在抵達列車前各自用手機照明。


    他們跟隨前方工作人員的指示小心翼翼地前進,階梯的終點又有另一位工作人員一一將遊客帶到列車旁,說明接下來即將啟動的設施。當然,菜菜美應該要坐在嶽鬥身旁才對,嶽鬥將手伸向身旁,打算若無其事地牽起對方的手。


    「可是,我抓到的卻是空氣。」


    「所以你才說橋把菜菜美變不見了?」


    「沒錯。唉,我也知道不可能有這種事,但是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了。」


    嶽鬥很確定入場時菜菜美還在自己身邊。那麽,在搭上列車為止,菜菜美應該也還在,否則工作人員會讓後麵的人坐在嶽鬥身邊。雖然看似矛盾,嶽鬥身邊的空位卻是菜菜美曾經存在的證據。


    「菜菜美大概是忍者吧。」


    「你說的沒錯……白癡喔!」


    「會不會隻是太暗你沒看到,其實她坐在你後麵?」


    「裏麵就算再暗,我的眼睛也漸漸適應了,但是當時我身邊很明顯沒有任何人。我當然也有查看前後位子,可是哪裏都找不到菜菜美。簡直就像『尖叫橋』把她變不見一樣。」


    「意思是她在短短幾分鍾之內消失了?」


    「嗯。然後過了一個周末,我來學校就收到這個訊息。你不覺得很過分嗎?簡直像別的女生傳過來的一樣,所以我就想起一件事。」


    「……什麽事?」


    「有個都市怪談說,隻要情侶去『尖叫橋』約會就一定會分手。」


    「好蠢。」


    好蠢──雖然這麽想,但是我的腦袋裏卻開始延伸奇妙的想像。


    當列車準備出發後,尖叫橋從車裏找到符合自己喜好的女孩,舔了舔嘴唇心想:「我要得到那個女生。」接著,尖叫橋在列車奔馳前將少女藏在某處,隔周再把和少女相似的仿冒品送到這個世界。


    既然都已經到傳出都市怪談的程度了,可見尖叫橋是慣犯。它好幾次都以相同手法將喜歡的女孩納入掌中,把仿冒品送到這個世界。


    不知不覺間,尖叫橋讓世界上的女孩子一點一點都變成仿冒品──


    這個想像當然不可能成真。然而,這世上有許多不可理喻的事,不這麽想就無法接受。想到這,我發現自己的思考不知不覺間受到卡夫卡小說的影響了。


    「原來如此……」


    正是因為將這種現實中的荒謬升華到寓言的層次,卡夫卡的小說才會和「荒謬」連在一起。


    「什麽『原來如此』?」


    「沒事,我自言自語。」


    這麽看來,不管這件事是不是真的,毫無疑問都是卡夫卡事件吧?


    「唉,女人心海底針。」我用這個感慨掩飾自己的注意力被卡夫卡引走的事實。


    「不是什麽事都可以用女人心帶過!」


    嶽鬥看穿我敷衍的態度。


    「……唉,實際上就是這樣吧?嗓門大又氣勢洶洶的男生跟自己告白,因為無法拒絕而開始交往,但其實害怕得要命。接著是恐怖的第二道關卡『尖叫橋』,菜菜美的恐懼終於超過臨界點,導致失蹤。她會不會是想:『雖然嶽鬥平常很可怕,但或許意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我抱著這種期待,沒想到他卻要菜菜美搭「尖叫橋」,好過分!』」


    「……不會,絕對不會。因為我邀她去『尖叫島』的時候,她說她一直很想搭搭看『尖叫橋』。」


    實際搭上一直想玩的遊樂設施後,因為跟想像中不一樣而失蹤的話還能理解,但是,如果是在搭上一直想玩的遊樂設施前就失蹤──


    「她是不是想去廁所啊?你想想,女生每個月都有那個,還有很多無法跟男生說的事。如果她是在什麽都沒準備的情況下碰到那個來,那根本不是搭『尖叫橋』的時候。她是不想讓你看到弄髒的衣服啦。好,事情解決。」


    「我們去『尖叫橋』前才剛上過廁所。就算退一百步真的是這樣好了,這也完全不構成分手的理由吧?」


    「也是……你有想到其他可疑的行為嗎?你們進入『尖叫橋』的入口大門之後呢?」


    嶽鬥閉眼,雙手抱頭拚命回想。


    「嗯,她按了一下子的手機,但我也是……因為那裏沒有收訊,所以我不認為會有誰聯絡她。」


    「或許她是想讓你更擔心她一點。」


    「唉,事到如今一切都無所謂了。總而言之,橋把她變不見,而我則是這樣被甩了。」


    接著,嶽鬥大喊一聲:「可惡!」用力捶向牆壁,傷害自己的拳頭。


    宣告下堂課開始的鍾聲響起。


    我拍拍嶽鬥的肩膀對他說「don’t mind」。


    「打起精神來。回轉壽司裏,想要的菜一定會再轉回來對吧?」


    「如果是回轉壽司的話啦。」


    春寒料峭的走廊上,微微響起嶽鬥陰沉的聲音:


    「我再也不要談戀愛了。如果橋一定會在某個地方用仿冒品取代真人,我可受不了。我先回教室囉。」


    嶽鬥不是真的把錯推到橋身上,但是,就他和菜菜美再也回不到去「尖叫橋」之前的意義而言,結果是一樣的。


    這個世界一片黑暗。就結果來看,有可能是橋把人變不見吧?


    「我深表同情。」我說。


    我目送嶽鬥搖搖晃晃地踏出步伐後也離開了,目的地是頂樓。我想在上課前趕走體內潮濕的氣息。雖然抱歉,但我現在沒閑功夫聽朋友的戀愛煩惱。因為我身負偉大的使命,必須死命盯著文字,盡可能從中多汲取一點意義,找出成為卡夫卡的精髓。


    此時,好巧不巧,我看到櫻井菜菜美邊下樓邊做著這間學校的網球社社員常做的手腕揮拍練習。我放輕腳步。


    她發現我,然後──無視我。


    因為這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4


    來到頂樓後,我看到一名男學生背對我站著,將手靠在護欄上撐著臉頰。


    「隻能今天隻能今天……嗯,隻能今天放學後……」


    這是這所高中經常看到的景色。我盡量不去看那道宛如烏鴉吃壞肚子的輪廓,看了心情也不會變好。反正應該是考慮自殺但沒有勇氣真的自殺的人吧。是為了消除死亡的緊張感,手才會晃來晃去嗎?我明明是為了趕走潮濕的氣息而來,要是在這裏看到那種人也很傷腦筋。


    我朝護欄另一頭走去,仰望天空。今天的天空也盡情地劃上各種雲朵。


    「喜歡看雲的人會自殺喔。」


    我一聽就知道那是架能風香的聲音。


    「真是粗糙的理論。我不會自殺啦。而且你不覺得這是最適合告白的藍天嗎?」


    我拿出手帕鋪在長椅上,牽起風香的手引導她入座。風香一副沒什麽大不了的樣子乖乖坐下,我便以雙手按壓剛剛牽著的那隻手。按摩作戰part 2。


    「你大拇指和食指之間很僵硬,可能是自律神經在作祟。」


    「嗯,那邊那邊。真好,好舒服喔,你用這個方式追到了幾個女生?」


    「我忘了,但現在隻會對你這樣做。」


    「


    饒了我吧。」


    我幫風香按摩了一陣子後,她「啪」地甩開我的手,邊說著:「啊,好清爽。」邊轉動手指。想不到竟然零效果?不可能。還是說我之前追到的女生普遍都太好攻陷了?


    「對了,你好像在廁所待很久?」


    真是不可思議的女生,還以為她對我沒興趣,卻意外若無其事地掌握我的行蹤。


    「你其實是我的隱性跟蹤狂嗎?」


    風香怒目瞪向我說:


    「不要臉耶。我以為所謂的跟蹤狂,指的是雖然對方討厭卻還是尾隨其後的人。我的定義不對嗎?」


    「不,你沒錯。你不是跟蹤狂。是嶽鬥把我抓去廁所,他好像被甩了。」


    我從視線角落捕捉到那位陰森森考慮自殺的人從屋頂下樓的身影後,花了一段時間將從嶽鬥那裏聽到的內容轉告風香。


    下一堂課已經開始,本來這個時間應該回教室的,但我沒有理由放掉和風香獨處的時間。要打動女孩子的心,就得不惜時間。


    風香聽我說完,沉默了一會兒後說:


    「這樣就隻能去看看了吧?」


    「去哪裏?」


    「當然是『尖叫島』。那個被橋變不見的女生應該是發生了什麽事,但是嶽鬥說他沒有頭緒。那麽,或許地點會告訴我們。」


    「地點會告訴我們?」


    「地點會說話喔。例如,我經常聆聽街道的聲音。黃昏的街道很多話喔。魔物的氣息、憂鬱頹廢的氣味、還有某種消失中的東西的悲哀與今天這一天的燦爛,街道會同時說出來。最後,再慢慢由黑暗吞噬。」


    我循著風香的話語想像。明明不知道魔物的氣息、憂鬱頹廢的氣味,卻感覺到它們彷佛就存在於記憶裏一樣。


    「無論是地點還是物品,都有意誌的力量在運作。那不是什麽神秘的東西,而是隻要有人就會自然而然產生的現象。」


    「所以,你才會說等一下要去聽那個地點的聲音嗎?」


    風香沉默,似乎在思考。不過,她意外地皺起臉龐蹲下縮成一團。她經常這樣。風香睜大眼睛凝視著一點不放,長的話維持這個狀態五分鍾也是有的事。這段期間不管問什麽問題,她都不會回答。


    我專心等待她起身。期間,我喜歡的雲朵飄過,噴射機的巨大聲響震動著耳膜。當寂靜終於重返四周時,風香站起身。


    「你肚子痛嗎?」我問。


    「那個來啦,噫!」她麵無表情地迅速回答。


    大概是騙人的吧,因為沒多久前她才說過「那個來啦」。如果剛剛說的是真話,上星期就是騙人的吧?或者兩次都是騙人的嗎?


    「那就不可能去『尖叫島』了吧?」


    「沒問題,如果你也一起去的話。你當然會跟我一起去吧?」


    看樣子她沒想過我不會跟去的可能。這股無可動搖的自信是哪裏來的?而且,她完全沒有向我屈服的樣子。


    「我知道了,我會去。放學後馬上過去嗎?還是先回家一趟再過去?」


    我在腦海裏想像「尖叫橋」像某種怪物說話的樣子。它用低沉模糊的聲音說:


    「那兩個人分手的理由嗎?我不知道啊,嘿嘿嘿。」


    我好像怪怪的,風香的思考開始汙染我了。


    不知道風香是不是仍心情不好,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別的方向,最後卻突兀地說:


    「現在馬上溜出去。」


    「咦?現在馬上嗎?放學後不行嗎?」


    「不行。」


    語畢,風香立刻拉起我的手奔跑。


    之後,我知道了她不等放學後才去的真正理由。


    然而現在,我隻是因為她握住我的手而有些不知所措。因為我從來沒遇過這麽乾脆握住我手的女生。


    那隻手非常冰冷,令我深深感受到五月空氣裏仍然微微殘留的寒冷。


    5


    「尖叫島」是在我四歲時開幕的。當時,這種遊樂園已經推出得差不多,「尖叫島」的確有種慢一步的感覺。實際上,「尖叫島」開幕幾年後似乎都是勉強苦撐。


    但「尖叫島」一推出「尖叫橋」後,馬上大受歡迎,來客數扶搖直上。


    尖叫橋不是特別砸下高額預算的遊樂設施。硬要說其新穎之處,大概就是它的「慢」吧。總之就是慢,短短二十五公尺,列車用超級緩慢的步調前進。不過,途中橋大概會反轉三次左右,遊客會毫無預警地突然進入倒立狀態。


    雖然列車感覺以一分鍾一公尺左右的緩慢速度穩定前進,但正是「橋」會引起尖叫。重頭戲就在之後。尖叫橋會發出嘎吱嘎吱的音效,下一瞬間橋就如字麵上所說的消失了。遊客在腳底騰空輕飄飄的感覺中降落,大約五秒左右抵達地麵。遊樂設施在此畫下句點,從頭到尾人們都受到橋的擺布。


    據我所知,這個雲霄飛車被認為是遊樂設施界跨時代的發明,在遊樂器材漫長的曆史上刻下嶄新的一頁。「尖叫島」老板的這個意圖很明確,而大眾的反應也按照他的期望。


    「尖叫島」單日的來客數在都內遊樂園的排名中位居上位。尤其是情侶約會時,十分需要能夠慢慢體驗恐懼的遊樂器材;既然會傳出都市怪談,也代表它擁有一定程度的人氣。嶽鬥會接受菜菜美的要求,也是抱著慢慢體驗恐懼更容易產生浪漫情愫的居心吧。


    「看來平日過來是正確的。」


    雖說是受歡迎的設施,但平日下午三點就不會有那麽多人。我們各自付了門票費入場。


    「要先搭什麽呢?摩天輪之類的可以慢慢玩,之後再去鬼屋,然後……」


    「你在說什麽啊?」


    「咦?」


    定睛一看,風香的臉靠近我眼前。我重新發現她的嘴唇是最適合接吻的唇形。


    「我們不是來玩的,是為了調查你朋友被甩的理由才來的吧?」


    「……開玩笑的啦,你看,票。我剛剛先買好的。」


    「真周到呢。不要臉。」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被罵不要臉,但風香迅速從我手中搶走票券,毫不猶豫地往前走。真令人無所適從。一種討厭的預感襲來,感覺我就像一個人在說相聲。風香真的會有屬於我的一天嗎?現在隻有卡夫卡知道這個答案。


    我無奈地追上風香,直直朝「尖叫橋」邁進。


    「沒想到遊樂園是這麽開心的地方耶。」


    風香環顧四周發表感想。


    「因為是遊樂園嘛。」


    「嗯~這是我第一次來遊樂園。」


    「咦……你沒來過遊樂園嗎?」


    雖然驚訝,但同時也可說正如我所料。風香給人的印象,就是完全不會到這種庸俗的地方享受娛樂。感覺她是從小在圖書館或是博物館體驗冷靜興奮感的類型。不過,風香又補上一句話:


    「因為我從小就一直是醫院和家裏兩頭跑。」


    「醫院」這個詞似乎對我放了一記冷箭。


    「你身體不好嗎?」


    「不是不好,隻是有個病找上我,但我從來沒有因為那樣身體不好。」


    風香筆直看向前方。這句話看來不假,風香不是單純在逞強,而是真心這麽相信吧。從她現在沒有休學繼續上課的狀況來看,應該戰勝病魔了。


    然而,疾病至少還是奪走她從小到大體驗遊樂園的寶貴機會了。一想到這,我的胸口就輕輕騷動一下。這是什麽感覺呢?不懂。


    「你原本以為遊樂園是怎樣的地方?」


    「人很多的地方,充滿病毒,容易讓人疲憊生病的地方。因為月矢哥老是這樣說。」


    「月矢哥?」


    「我哥哥。月矢哥對我過度保護。一年前我父母過世後,他更是把自己當成我爸媽了。明明沒有血緣關係。」


    「咦……」


    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妹在父母過世後兩人一起生活,這個設定馬上全力啟動我的妄想引擎。


    「我兩歲的時候父親過世,母親兩年後再婚。月矢哥就是媽媽再婚對象帶來的小孩。我們雖然相差十歲,但比起其他事,月矢哥總是將陪我玩擺在第一順位。媽媽和叔叔過世後,月矢哥還每天做飯給我吃。」


    風香的眼睛似乎有點迷茫地看向遠方。在此之前,我從來沒聽她提過家裏的事,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競爭對手。


    不對,就算沒有血緣關係,兄妹就是兄妹。雖然心裏另一道聲音安慰我說不用擔心,但感覺風香剛剛的眼神瞬間像是戀愛中的少女。此外,我看過安達充的《美雪?美雪》,知道沒有血緣的兄妹在法律上似乎可以順利結婚。


    「你父母怎麽會過世?」


    「意外。他們走在工地附近,一根鐵柱從天而降,然後就沒了。」


    風香說得一副沒什麽大不了的樣子,


    「大概是因為這樣,我就算隻是稍微跌倒,月矢哥都會擔心得很誇張。」


    風香開心地笑著。她至今度過的人生似乎和我截然不同,是僅僅跌倒就有人會擔憂的人生。這樣一點都不難想像月矢哥這名人物的存在有多巨大。先不論風香對他有沒有男女之情,他的的確確是個具有龐大影響力的人物。如今,那個人依然將風香收在自己的羽翼下。這個事實讓我有種遭鐵煉捆綁的心情。


    「就是那個吧?『尖叫橋』。終於到了。」


    風香指向前方。遊戲招牌上的尖叫橋圖案正載著列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激起遊客心中的恐懼。


    「話說回來,你玩過嗎?」


    「嗯……是玩過。」


    這種事情說謊也沒用。正確來說這是第三次,第二次是和櫻井菜菜美來的。


    6


    我國中時就像夾子的螺絲拴得很緊的夾娃娃機一樣,無論什麽女生都能馬上手到擒來,接吻的時間或許比喝水的時間還多。


    期間,順其自然地拜訪了「尖叫島」兩次。兩次都是剛交往就馬上去玩「尖叫橋」,最後成為彼此能順利交往的契機,那是很幸運的遊樂設施。


    我在國中二年級的時候注意到,很多女生會把俗稱吊橋效應的那個東西誤以為是戀愛感情。但運用技巧讓女孩子迷上自己實在沒意義,重點不在開啟戀愛遊戲,而是如何去愛。關於這點,我是個菜到不行的門外漢。我無法愛人。因為察覺到這個事實,我才會從高中起就不再追女生。


    要不是出現架能風香這個激起我挑戰欲的女性,我一定不會被拉到這種地方,而是過著安穩的高中生活。


    我們出示門票進入室內後,前方已經有好幾對男女在排隊。沒多久,周圍變得一片漆黑,隻能倚靠腳邊的螢光燈和工作人員安全帽上加裝的燈光前進。


    「那個女生就是在這段移動時間消失的吧?」


    「不,我覺得她應該有搭上列車,否則嶽鬥旁邊就不會空下來吧。」


    「是嗎?如果他前後的乘客都是情侶,工作人員大概會以為嶽鬥是一個人來玩而把位子空下來不是嗎?」


    「啊,原來如此……」


    雖然工作人員平常會把座位填滿,但仔細一想,如果是以兩人共乘為前提的遊樂設施,就算出現空位,也不一定代表菜菜美搭上車前都在嗎?


    「不過,無論如何,都付錢了卻離開,應該是有很緊急的事吧?」


    「是啊。接下來就要享受遊樂設施了,為什麽會出現那麽緊急的事?」


    「你們有沒有想過是黑暗恐懼症呢?因為沒想到室內會這麽暗,她進來以後嚇了一跳。」


    「似乎也有這個可能。不過,我不太能理解嶽鬥因為這個原因,過了一個周末就被甩了。」


    如果是這種原因,女生被橋變不見、送來一個仿冒品的說法還比較合理。


    「說得也是。」


    風香思考了一會兒,最後打破沉默問道:


    「說到『尖叫橋』,你今天在看卡夫卡的〈橋〉對吧?」


    「啊,嗯。」


    怎麽了嗎?


    「你還記得我說的話嗎?」


    「你好像說『當橋放棄身分時就會引發慘劇』?」


    「嗯。假設這座『尖叫橋』放棄橋的身分會怎樣呢?」


    嶽鬥用「橋把人變不見」的擬人化世界來暗喻不合邏輯的狀況,風香的這句話聽起來則像是衝進了那個世界。我試著從現實層麵來解釋。


    「遊樂設施好像沒有故障就是了。」


    接著,風香說的話出乎我預料:


    「不是那樣,我指的是『尖叫橋』整個區域。」


    整個區域?


    什麽意思啊?


    我無法好好理解風香話中的意義。


    列車在腳下螢光燈中止的盡頭處等待乘客,那裏有另一位工作人員協助大家上車。


    安全杆降下。


    「果然,搭上來後不可能下去,因為有安全杆。」


    「原來如此。如果想下車,就必須麻煩工作人員。」


    嶽鬥沒說曾發生這種麻煩事。也就是說,菜菜美是在上車前消失的。


    我就是在此時聽到工作人員的談話。


    「這星期也拜托學生弟做六日吧?」


    「對啊。這裏平日雖然很閑,但六日很操。」


    「那家夥在這方麵很認真呢。」


    兩名工作人員說完後相視而笑。看來他們是打算把麻煩的工作塞給打工的後輩。是一段聽了會令人不愉快的對話。


    不過聽見這段話的瞬間,風香悄悄握住我的手,彷佛確認我是不是溶進黑暗中一樣,動作非常自然。


    「所謂的橋,不限於眼睛看得到的部分。」


    「橋不限於眼睛看得到的部分?」


    好玄的話。但比起這個,我更介意風香突然牽起我的手,而且到現在還沒放開這件事。單純的接觸再次令我的胸口躁動。怎麽回事?我不懂自己發生了什麽事,很不舒服。


    列車緩緩啟動,速度依舊緩慢。


    途中,我注意到風香握住我的手傳來了微微震動。


    「害怕嗎?」


    「才不害怕。不要臉。」


    「你說謊吧?」


    「就算是,跟你有關係嗎?」


    「有啊。我在你身邊,要我抱你嗎?」


    「不用了。」


    反應好冷淡。不過,風香在尖叫中持續緊握我的手,握力之強超越我的想像,讓我擔心自己的手是不是要斷了。


    離開「尖叫橋」時,我的手背上有無數抓痕。


    7


    「很好玩吧?」


    我在風香的視線之外用力甩動還在麻的手掌,等待麻痹感退去。


    看著害怕的風香,我自然而然露出笑容。


    ──我在笑。


    我大吃一驚。我上次這樣不自覺地笑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我愛上她了嗎?不,怎麽可能?花名遠播、至今從沒愛過誰的男人──深海楓,不可能偏偏愛上戴著安全帽的文學少女。


    我感到迷惘。這家夥隻是很有挑戰性罷了,追到手後稍微開心一下就要結束。


    風香還處在亢奮狀態,睜大眼睛說了聲:「噫!」重新用力綁好安全帽。大概是因為尖叫橋突然旋轉,安全帽鬆脫了吧。


    「竟然有人為了坐那種東西去排隊,他們的精神不正常吧?那是殺人遊戲耶。」


    「


    你太誇張了。」


    「真有趣,人類竟然會積極地追求有如殺死自己般的致命恐懼。」


    風香眼睛眨也不眨,大概真的很害怕。


    「追求恐懼或許是人類在潛意識中覺得,必須持續刺激自己的本能吧。」


    「很有趣的說法,不要臉!」


    「就跟你說『不要臉』不是這樣用了。人類隻要生活一和平穩定,就會馬上失去危機意識。我想,或許是因為人類的本能看穿這種惰性,才會定期命令自己攝取恐懼。」


    「然後,品嚐恐懼的滋味後就會想吃甜食吧?」


    「我請你吃霜淇淋。」


    「我似乎可以接受你的這點示好,畢竟我因為你朋友的問題差點死了。」


    「你太誇張啦……」


    「才不誇張,是真的差點死了。」


    風香淚眼汪汪地看著我。之後,我在路邊攤買了兩根霜淇淋,一根交給風香。風香幸福地閉上雙眼舔著霜淇淋。


    「所以你知道什麽是『橋』,以及是什麽『橋』翻覆了嗎?」


    什麽橋翻覆了──我循著她話中的意思。


    「我大概知道了。」我吸了一口氣說:「是嶽鬥吧?」


    「唔,願聞其詳。」


    「問題出在那家夥身上。你剛剛有提到黑暗吧?我就是那時候發現的。如果菜菜美有黑暗恐懼症,一定會非常害怕。然而,嶽鬥大概是因為剛交往還很害羞的關係,沒有牽菜菜美的手。結果,這件事讓菜菜美和嶽鬥產生距離。」


    「唔,你的意思是她因為這樣生氣回家了嗎?」


    「一開始我也想說情侶之間怎麽可能因為這種事分手,但你剛剛因為害怕把我的手握到快斷掉的時候我想到,如果是女生,那種時候一定很希望對方握住自己的手。」


    這時,風香第一次在我麵前臉紅。


    由於我漸漸開始覺得,風香的心中大概沒有生氣以外的情感量表,因此更是對此感到驚訝。不僅如此,她還迅速將自己的右手藏到身後,彷佛以為這麽做就可以消除自己曾經做過的事。


    「這個推理很卑鄙,竟然隨便套入我的弱點。」


    「咦?你指的是因為害怕握住我的手嗎?」


    「不要重複!噫!」


    風香立刻恢複往常麵無表情的樣子發出怪聲,接著「喀滋喀滋」地吃起霜淇淋甜筒。


    我看著她的臉笑道:


    「但你想的推理不一樣,對吧?」


    我知道。關於自己的推理沒有說中事實這點,我還是明白的。


    「怎麽說呢?但你的推理隻有一個地方有問題。」


    當然,沒錯,正是如此。


    「在那樣的黑暗中幾乎不可能看出菜菜美在害怕──對吧?」


    「……你知道嘛。」


    「如果菜菜美在搭乘前一直說『好可怕』,嶽鬥就會曉得。但如果是她自己想玩,等到要搭的時候才害怕就很怪了。他們分手的原因大概不是因為恐懼吧。」


    風香輕輕點頭,表示讚同我的推理。


    「換句話說,翻覆的『橋』不是嶽鬥吧?」


    風香咬下甜筒,發出清脆的聲音。


    「我們來探討一下『橋』的意義吧。人們建設『橋』的目的,是為了支撐、引領行人從目的地a前往目的地b。目的地前方可能有河川、池水、水壩或是針山等等障礙,為了跨越這些障礙而架設的東西就是橋。順帶一提,人腦裏也有橋。」


    「人腦裏也有?」


    「有個器官叫『橋腦』,因為有許多從小腦往腦幹的神經纖維通過而得名。那麽,這裏有個問題,對菜菜美和嶽鬥而言,什麽是『橋』呢?」


    話說到這,我恍然大悟地發現這次事件中的「橋」是什麽了。


    「如果橋放棄橋的身分,會怎麽樣呢?」


    「如果橋放棄橋的身分──」


    我腦海中突然浮現之前學校頂樓的光景。一名男學生想不開地站在護欄前。


    那幅光景和卡夫卡小說的結尾重疊。


    為了確認誰在橋上跳躍而轉身回頭的橋,以及將身體探出護欄的青年──兩道身影在我腦海裏重疊。


    當時不以為意的光景意外地有了意義。


    「看你的表情,似乎找到某個真相了呢。明明我這個一直拋出謎題的人還沒有任何頭緒,你卻找到了正確解答,這才荒謬。」


    「是你的荒謬開拓我的視野。」


    其實,我現在覺得一切都豁然開朗。


    「謝謝……之後再跟你說,我要回學校了。」


    我飛奔而出。如果我的預測無誤,事情等一下可能會發展成最糟的狀況。


    此時,身後傳來風香宛如咒語的一句話:


    「精神唯有不再做為支撐的時候,才得以自由。」


    「咦?」


    「卡夫卡說的啦。不論結果如何,自由都是任何東西難以取代的。當橋放棄當一座橋時,應該終於能夠看到某種景色。」


    我點頭。但說實話,就算最後自由了我也不覺得會是件好事,尤其攸關人命的話更是如此。


    8


    目前為止,我們學校頂樓還沒出現過自殺的人。因此,警戒心低落的校方在放學後依然開放頂樓。頂樓有著做為告白或是分手地點的功用。簡單來說,這是我們學生最能有效運用的私人公共空間。


    我預測那裏應該會有一名男學生。第三堂課後站在那邊的男生,放學後一定會再次回到那裏,為了將自己的身體解放到護欄的另一側。那個人雖然在自己告白後也接受了菜菜美的心意,卻遭到罪惡感折磨,陷入煩惱。


    我知道那個人是誰。


    穿過校門、直奔頂樓後,如我所料,那裏果然出現了男學生的身影。


    如果我的預想正確,那個人應該是人誌。白天時,雖然我沒有好好確認那道身影的臉龐,但他輕輕甩動手腕的揮拍動作,似乎是我們學校網球社社員在顧問指導下練習揮拍時的動作,再加上身高和輪廓這些情報,整體看來,就會得出那個人是人誌的結論。


    當時,他散發著悲壯的氛圍。和風香談話間,我確定他一定會為了尋死再次回到頂樓。


    結果,那名男學生就是人誌。


    不過和預期相反,還有另外兩道身影躍入我的眼簾。


    嶽鬥和──菜菜美。


    菜菜美躲在人誌身後,嶽鬥則是背對我朝向那兩人站著。我隱身在門後,觀望他們的舉動。


    「我們開始交往了。」人誌說。


    「……你說什麽?這是怎麽回事……」


    現場沒有一個人回答嶽鬥的問題。


    「原來如此,原來你們心底一直把我當白癡耍嗎?」


    難怪嶽鬥會這樣想。我沒想到會迎向這種局麵。在我原本的想像中,事情會因為人誌自殺而落幕,但現實似乎有點走偏了。


    「不……不是這樣的……我隻是太晚發現自己的心意。」


    人誌狼狽地回答。大概是嶽鬥向他表明喜歡菜菜美後,人誌雖然當了兩人的介紹人,卻反而發現自己的心情。


    「我因為不知道人誌的心意,才會和你……」


    菜菜美首度開口,不過如果要說這種話,她不如乖乖閉嘴才是為嶽鬥著想吧。嶽鬥現在一定心想,如果這就是現實,想成是橋把菜菜美變不見還比較好。


    嶽鬥不客氣地將拳頭握得「喀啦喀啦」作響,轉動頸骨,向前踏出一步。


    「不要瞧不起人!混帳~~」


    「咿……真的很對不起……」


    人誌以幾乎要消失的聲音說道,往後退半步,菜菜美更是拚命躲在人誌身


    後。


    嶽鬥終於揮出拳頭。


    但是,他打的不是人誌,當然也不是菜菜美,而是他們身後的牆壁。嶽鬥狠狠揮動拳頭說:


    「喜歡的話一開始就說啊,白癡!」


    「……對對對對對不起。」


    人誌緊閉著雙眼道歉。


    「要幸福喔。」


    嶽鬥留下這句話後瀟灑地離開了,完全沒有注意到我藏在門後。雖說是朋友,但嶽鬥的身影看起來實在充滿男子漢的氣概。


    我看向另外兩人,確認留下來的人誌和菜菜美,兩名迎向嶄新開始的男女。然而,他們臉上浮現的表情,絕對稱不上是幸福的表情。


    人誌腿軟地蹲在原地,看起來還在跟恐懼戰鬥,菜菜美則是──雙手交握,眼神閃閃發亮地盯著嶽鬥的背影。


    「感覺那三個人又會有一場風波呢。」


    不知道什麽時候,風香站到我身後。


    「真虧你知道我在這裏。」


    風香跟我一樣藏身在門後,她貼在我的背上,窸窸窣窣地對我耳語:


    「我雖然不像你,但多少也有點分析能力。答案隻有這裏吧?第四堂課鍾聲響前沒多久,從頂樓樓梯下來的人是菜菜美,頂樓上是介紹菜菜美給嶽鬥的人誌。也就是說,那兩人為了確認彼此的心意才剛碰過麵。人誌那副想不開的表情,一定是想向嶽鬥鄭重道歉,才會自言自語:『隻能今天隻能今天……嗯,隻能今天放學後……』這麽一來,他放學後一定會再來頂樓。」


    風香也注意到當時在頂樓的是人誌啊。她比我更準確地從我判斷是尋死的那句自言自語中,截取到人誌真正的意思。


    約會那一天,菜菜美一進入「尖叫橋」就馬上消失了。也就是說,引發她消失的原因在搭上列車前。


    問題是,她在踏入「尖叫橋」的大門後發生了什麽事?在那樣的黑暗中,一般來說無法發生任何事。但是,有一個可能。


    我會注意到這件事,是因為風香問我:「如果橋放棄橋的身分,會怎麽樣呢?」那時,我突然想起「尖叫橋」工作人員的對話。


    ──這星期也拜托學生弟做六日吧?


    ──對啊。這裏平日雖然很閑,但六日很操。


    ──那家夥在這方麵很認真呢。


    如果他們口中的「學生弟」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呢?人類有一種特性,會抹去身穿製服者的存在。就算想起身在那裏的工作人員製服,也想不太起對方的長相。


    如果那天是我們學校的某個學生戴著帽子遮住眼睛,以工作人員的身分負責剪票,一般人有辦法注意到嗎?


    想到這個可能性時,我的腦海中同時浮現人誌的身影,這個介紹菜菜美給嶽鬥認識的人物。


    人誌介紹菜菜美和嶽鬥認識,也就是他們之間的「橋」。他當然也知道他們那天會去約會,因為那張票是人誌給嶽鬥的。


    之後──人誌在剪票時交給菜菜美一封信。菜菜美在上車前一直亮著手機不是因為怕黑,而是利用手機的光源在看信。


    就這樣,「橋」放棄了「橋」的身分。


    風香嗬嗬微笑。蠱惑人心的笑容令人覺得,光是看著她微笑,彷佛就已用完一生的幸福。


    「不過,或許最可怕的『橋』是女人心也不一定。」


    我指的是菜菜美眼神裏的意義。


    國中時,菜菜美拋棄交往兩年的男朋友,選了念同一間補習班的我。現在,菜菜美用第一次看到我時相同的眼神看著嶽鬥離開的背影。自尊心很高的菜菜美,似乎將我當時甩了她的這個事實,從她的人生紀錄中抹去了。之後,我們變成盡管上同一所高中,在走廊碰麵卻不會看對方一眼的關係。


    寄宿在菜菜美體內的光芒,是新戀情的嫩芽吧。菜菜美慢了一步喜歡上嶽鬥。隻當了一瞬間贏家的人誌,明天起將嚐到地獄的苦澀。


    「你的直覺雖然差我一點,觀察卻很入微,或許很適合當作家。走吧,今後會如何,就看她怎麽做了。」


    我點頭,以公主抱的方式抱起風香下樓。


    「你在幹嘛……?」


    「腳步聲少一點比較好。」


    「……嗯,真輕鬆呢。」


    無動於衷?想不到公主抱作戰也行不通,真是難以攻陷的女生。我再次發現自己追的是個不得了的女生。


    走下最後一階樓梯,我輕輕放下風香。


    「為什麽你沒有流一滴汗?」


    「因為我所有的肌力都是為你而生。」


    「要一直準備這種台詞,感覺很累呢。」


    哎呀呀,必殺台詞似乎也落空了。


    當我帶著徒勞無功的心情,朝校門跨出步伐時──


    我注意到校門前停了輛黑色汽車。一名高挑的男子靠在車旁,看起來二十五歲左右,端整的五官和銳利的眼神令人聯想到大野狼。


    他直直凝視著我們。


    風香佇立在原地,雙腳微微顫抖。


    「怎麽辦……學校聯絡家裏了……」


    「……他是誰?」


    「月矢哥。」


    「就是他啊……」


    我客氣地低頭行禮。然而,男人用宛如看著電線杆的冷漠眼神看向我後,一個箭步上前揪住我的衣領。


    「你是誰?」


    「……你好,我是深海楓,令妹的男朋友。」


    月矢以不帶任何表情的眼神瞪著我,那是一雙懷抱深沉虛無的眼睛。我還沒見過有人能對人類射出如此冷酷的眼神。


    「誰是男朋友啦!騙子!月矢哥,不可以使用暴力!」


    盡管如此,月矢依然沒有消除敵意。他靠近我的臉,咬牙切齒地說:


    「少年,愛惜自己的話,就不要踏進風香半徑五公尺以內。」


    「不可能耶。」


    月矢從口袋中拿出記事本,上麵有警視廳的標記。


    「反抗國家公權力實在不是個聰明的選擇。」


    事情麻煩了。我想出手的夢幻對象,不但對所有追求技巧無動於衷,競爭對手還是同住一個屋簷下的無情哥哥,不僅如此,他還是個冷血的警察!


    月矢讓風香上車後,像是將先前的冷酷一筆勾銷,笑容滿麵地朝我揮手。我當然沒有回應。


    車子揚長而去。


    我之前不曾和風香一起放學所以不知道,月矢每天都會像這樣開車來接她吧。


    我也發現風香決定放棄上課去「尖叫島」的理由了。不這麽做的話,她一定無法得到自由。


    ──精神唯有不再做為支撐的時候,才得以自由。


    又或許自風香雙親過世後,在月矢撫養她的同時,她也成為月矢的精神支柱。那是羈絆,也是枷鎖。卡夫卡的那句話,一定也深深刺進她的心裏。


    我想起風香手的觸感,胸口再次有股奇妙的騷動;一回想起風香緋紅的雙頰,內心的情感就像果凍融化般更加濃稠柔軟。這種感覺是什麽……


    這果然是──戀愛嗎?


    「怎麽可能……哈哈。」


    一陣風吹過。我和風香之間流著一條深深的河川。


    為了尋找應該架在我們之間的橋梁,我跨出腳步。暫時先把我是否迷上風香的問題放在一旁,如今的首要之務是追到風香。


    或許對我們而言,橋就是「故事」吧。隻要我成為卡夫卡編織新的故事,那就一定能成為我們之間的橋梁。


    我這麽想著,剛好來到平常總會經過的芙蘭橋。由於芙蘭橋的橋身現在也一副快塌陷的樣子,所以我們學生也用諧音叫它「腐爛橋」。這座橋就像這座列島上遍布的活動斷層的比例模型般,遍布著細微的裂痕,盡管


    如此,公家單位似乎仍沒有修橋的計畫。


    等待崩壞、等待問題浮上台麵,是這個國家的拿手好戲。我今天也以相信這座橋的心態渡橋,一路探尋心中更重要的「橋」。


    當我的思考圍繞著「橋」打轉時,的確感覺到風香比從前身邊的任何一個女生還要接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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