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資競賽是由拉青格經濟研究所主辦的。


    比賽在虛擬空間內進行,不過由主辦單位架設在虛擬空間內的證券市場,和現實中的市場也幾乎沒什麽差別。在那市場裏存在各大企業,而且有各自的財報和股利,甚至不時會發生難以預料的意外或企業合並,另外也有可能出現公司倒閉的狀況。跟現實數據連動的就隻有匯率、銀行間拆借利率、各種能源的盤價、以及時間而已。


    這個競賽總共舉行半年,隨時都有大約兩萬人在市場上活動著,參賽者總數則有十萬人以上。每個參賽者都有一千萬慕魯的虛擬資金可以動用,並能在自選的任意時間點進場,開始為期六十天的操盤。


    競賽的參加資格是以邀請的方式授予,隻有在經濟研究所、協辦或讚助投資銀行的逐批挑選中獲得青睞的對象才會受邀參賽。因為這個緣故,很多在第一波挑選時便被邀請參賽的選手,現在都已經交易結束,成績也已經確定。


    參賽者在這競賽中的投資結果是公開的且會即時更新。目前位居第一的是以「喉片先生」這個昵稱報名的參賽者。他的交易進行到第十九天,總成績已經到達四千五百萬慕魯。


    因為在研究所設的介紹頁上,提到幾位有名的專業投資人也受邀客串參加這場競賽,所以在為了競賽設立的sns中,也有流言猜測這位喉片先生可能是知名基金經理人或投資銀行自營交易部的人。


    在早晨的餐桌上,當我一邊心不在焉的吃著理沙做的火腿蛋,一邊收集完這些資料時,不小心把咖啡灑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我都懶得念你了耶。有沒有燙傷?」


    「……嗯。」


    我用理沙遞來的抹布隨手往腿上擦了擦,連把抹布放回桌上都嫌浪費時間,眼睛隻是一直盯著裝置熒幕不放。


    「阿晴!」


    「唔!」


    直到聽見理沙的大喊,才終於讓我回過神。


    「你被燙到的地方不要緊嗎?」


    隻見理沙笑吟吟的盯著我瞧。


    這讓我心髒枰枰狂跳,甚至不用把手放在胸口都感覺得到那激烈的鼓動。我這才終於發現自己手上還拿著剛剛那條抹布,便把它遞還給理沙。


    「嗯,那被燙到的地方怎樣了?」


    「嗄?喔喔……沒事……」


    「不管你現在是在做什麽,都先把飯吃完再做。」


    雖然我在答完話後又將心思放回裝置熒幕上,但耳邊傳來的「鏘鏘鏘」餐具敲擊聲卻再度把我拉回了現實。因為感覺跟理沙爭辯很浪費時間,我便一股腦地把剰下的早餐全塞進嘴裏,然後從食物的縫隙中擠出話來。


    「偶粗飽嚕……」


    「……真是的。」


    我從眼角餘光稍微瞄到理沙一副拿我沒轍似的表情,然後她收走了我用完的餐具。


    因為投資競賽是對應月球時間進行,虛擬市場的營業時間也和月球證券交易所的完全重疊。也就是說,如果我傾全力投入這個競賽,就會無暇進行現實的股票交易。


    不過相對於我目前七萬慕魯的總資產,這競賽的優勝獎金可是有二十萬慕魯,投注在這上麵感覺比較劃算。而且最重要的是優勝和成績名列前茅的選手據說還會接到薛丁格街的招聘。


    既然如此,比起繼續進行最近成績慘澹的現實交易讓財產陸續削減,我想現在就全心投入能用虛擬資本做交易,而且報酬非常可觀的投資競賽,顯然才是上策。


    另外根據專用sns看來的情報,出現在投資競賽中的那些上市股票雖說都是虛擬的公司,但它們的漲跌變化和動向好像和真的股票幾乎沒有不同。雖然資訊的真假難辨,但也有些閑來無事的熱心人士做了競賽中的虛擬股票和現實世界股票間的對應表,然後上傳到網路上。


    我在實際看過描繪虛擬股票價格波動的圖表後,也覺得這和現實的圖表真的十分相似,於是姑且下載了那份對照表存起來。而後,當我的視線完全鎖定在電腦熒幕上,用手在餐桌上摸索咖啡杯的位置時,有人朝我的手背拍了一下。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啦。」


    挨了理沙這樣一罵,我隻好乖乖用雙手把咖啡杯捧在胸前,縮起頭來啜飲咖啡。


    「真是講不聽耶……啊,對了,羽賀那。」


    喝完咖啡後,我本來照例要將注意力轉回裝置上,但聽到理沙叫羽賀那又讓我的注意力驟然被拉走。


    雖然原本我滿腦子都想著投資競賽的事情,但昨天的那件事這時卻再度浮上我心頭。


    「我今天要去大學幫忙授課所以不在家。中飯你可要乖乖吃哦。」


    「……」


    因為沒聽到羽賀那的回應,我便朝理沙她們那邊斜斜瞥了一眼,隻見羽賀那還是平常那張撲克臉,將頭撇往一邊,溫溫吞吞的啃著麵包。


    「你的回答呢?」


    理沙又露出那張招牌笑臉。這讓羽賀那啃麵包的動作倏然停下,看似不悅的轉頭望向理沙。


    看來在要不要乖乖吃中飯這件事上,就算對象是理沙,羽賀那仍不太願意乖乖聽話。


    但話又說回來,我也因為要忙股票交易的關係,所以根本沒什麽空閑能好好吃午餐。羽賀那看來則是沉迷於她那啥數學定理的證明上,不過我倒也非常能理解她在這過程中不想受到幹擾的心情。


    但這樣的理由能不能讓理沙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會幫你做飯,你可要好好把它吃掉喔。好啦,回答呢?」


    「……」


    羽賀那還是沒吭聲,但最後好像終於折服於理沙的那副笑容,認輸似的回了一句話。


    「為什麽……隻管我……」


    雖然羽賀那說這句話時連看也沒看我一眼,但我多少還是聽得出這句話的弦外之音便是指向我。


    理沙自然也馬上聽出了她的意思。


    「就算阿晴說他不吃中飯,也不代表你就能跟著不吃。」


    「……」


    雖然羽賀那在買衣服時殺價殺得那麽強勢,但在理沙麵前依然像個孩子。


    這樣的念頭在我腦中回蕩,讓我幾乎是漫不經心的在網路上漫遊。接著我突然發現理沙轉過頭來看著我這邊。


    「不過呢,我相信阿晴你當然會乖乖吃飯的對吧?」


    到目前為止,理沙明明每天都放任我埋首在股票交易中,從不會幹擾我,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麽講了這樣的話。


    當我回望理沙時,她仍是用那張一如往常的笑臉對著我。


    那笑容真的是太惡質了。


    「……吃飯是要多收錢喔。」


    有苦說不出的我隻能隨口這樣回問,結果理沙露出很受不了似的表情歎了口氣。


    「我才不會做這種事呢。你還在發育,當然要好好吃飯啊。不然可是會長不高哦。」


    「你好煩喔……」


    雖然我跟同年齡的人相比不算非常矮,但真要分類的話,我的確會被歸在個子小的那邊。


    理沙沒理會我的這句低聲咕噥,又轉向羽賀那,對她不知道講了什麽悄悄話。


    羽賀那則是聽聞了什麽重大的秘密似的,身子突然顫了一下。


    隨後,她就低下頭去,抿緊了嘴唇。


    「就算這樣你也不在意嗎?」


    理沙這樣對羽賀那問道。羽賀那雖然好像有些糾葛,最後還是屈服似的左右搖了搖頭。


    我尋思她們到底是講了什麽,不過因為微微抬起頭的羽賀那視線所指的方向實在是一目了然,讓我心中馬上有了答案。羽賀那在苦澀的對著理沙身體的某個部位瞧了半晌之後,又將視線移回了自己的胸前。看來她好像還是會在意


    自己胸部小啊。


    正當我在心中想著「嗯,理沙的胸部確實是很有料呢」而想稍微將目光移過去做確認時,卻發現理沙正在看我。


    「嗯?」


    「哇啊……怎、怎樣啦。」


    「什麽呀?看你慌的……」


    理沙稍稍歪了歪頭,說道。


    「總之就是這樣嘍,你們兩個人都要乖乖吃中飯。但我可不準你們把食物帶進房間,邊做其他事邊隨便解決喔。要吃飯就要乖乖在外麵這裏吃,有聽到嗎?」


    理沙的這句話,讓我終於理解為什麽她今天會對吃中飯這件事情格外囉嗦了。雖然她之前說什麽要交給時間來解決,但實際上還是很多管閑事嘛。


    我用傻眼和近似精神疲勞的表情望向理沙,結果她竟笑著對我眨了眨眼。


    確實啦,羽賀那從今天早上進到客廳之後,應該連一次都沒正眼瞧過我。


    再說要是我能很快跟她和好,也就有可能借助她的能力。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該效法那些號稱為了賺錢,甚至能和殺父仇人攜手合作的幹練投資者作風才是。


    於是我回望理沙,對她輕輕聳了聲肩。


    「那就這樣嘍。」


    理沙雙手一拍將話題做了結,然後輕快的開始整理桌麵。


    我還是一邊看著裝置畫麵,一邊用餘光往羽賀那的方向偷瞄了一下。


    隻見羽賀那依然板著一張臉,一副完全當我不在場似的啃著麵包。


    投資競賽在投資方式上並沒有什麽太大限製。感覺就跟普通的股票市場差不多。


    除了普通的買進賣出之外,參賽者也能融資借錢來買進股票,或者融券借入股票進行賣出。雖然在競賽中不能進行期貨、指數期貨和選擇權這類複雜的交易,但因為我平常也不做這類交易,所以這點並不成問題。


    規則中也沒限製參賽者每天的交易次數,但不論買賣都會被抽交易金額的0.1%作為手續費。


    唯一的特殊規則是參賽者一旦開始進行交易,就隻能在開始後六十天內進行股票的買賣。然而這並不代表第六十天時就會結清參賽者手上所有的部位來計算成績,隻是參賽者不能再次進行交易而已。要是參賽者到第六十天結束時還沒把部位結清,手上的股票價格就還會繼續變動。也就是說在那批從在投資競賽開賽後隨即開始交易,手上還保有股票便結束了六十天交易時間的人裏麵,有人會因為之後的行情變動而大賺,也有人會慘賠。


    會訂這條規則應該是考慮到那些善於放長線操作的參賽者,而不是像我這種會在一天之內頻繁買賣股票的人。


    不過我卻認為這條規則必須留意。因為要是太大意把什麽奇怪的個股握在手上就結束交易的話,之後不管發生什麽事也都無能為力了;反過來說,就算成績在交易第六十天還是追不上第一名,隻要手上握有潛力股的話,就能期待之後成績會再提升。


    但照我的情況,因為做完六十天的交易後比賽差不多就同時結束了,所以這條規則並不算切身的問題。


    我是為了要利用其他人的狀況才會注意這條規則。


    另外我在比賽專用的sns打撈公開資訊時,也得知虛擬空間的交易所跟現實市場一樣,每天的行情有好有壞。有時候整體股價都會下跌,也有時會整體上漲。


    從競賽開始至今的走向看來,市場的整體氣氛可以算是徐徐走向多頭行情。


    就我在sns所見,大多數參賽者的做法似乎都是挑個市場整體狀況不錯的時機開始投資,在六十天的交易時間內全程進行交易後,再把全部財產押注在一隻感覺會漲的股票上麵,然後祈禱它真的如願上漲。


    對認為隻要長時間進行交易,獲利就會相對變大的人來說,這方法是正確的吧。但對於像我這種就隻能在六十天內和市場有接觸的人來說,雖然在這方麵比較不利,卻有能觀察周遭狀況後再行動的優勢。


    尤其因為競賽在虛擬空間內進行,跟現實交易並不相同,讓人很難拿捏剛開始交易時該投入多少資金。


    不過比賽進行至今,這部分的各方資料也已經由某些有閑的熱心參賽者搜羅起來,公開在網路上了。


    根據那些人的說法,在比賽初期獲邀參加的大多是偏好放長線的投資者;至於活躍進行交易的投資者,好像是隨著比賽進入後半段才開始受邀參賽。


    像我這種人因為走的是極端炒短線的路線,所以才會在比賽快結束這時被找來吧。


    另外我實際上也算是不太在乎市場整體氣氛如何的人。


    雖然行情完全不動的狀況也會讓我很頭痛,但除此之外不管股價走高還走低,我都不以為意。


    當市場整體的氣氛低迷時,我就會找出跌過頭的股票賤價買進,然後在當天或者隔天等投資人都恢複冷靜時賣出。要是整體行情走高,我當然也就順著潮流賺他一筆。


    雖然世上的投資手法多不勝數,但我就隻用這麽單純的戰略為中心來進行交易。


    到目前為止,我就是靠這一招荒唐地賺進了大把鈔票。


    既然這樣,那在這次競賽中我也依樣畫葫蘆就是了。


    雖然我心裏這樣逞強,但因為現在頭翟很冷靜,所以也就不得不正視現實。


    「……事情不可能這麽如我所願吧……」


    我對著裝置,兀自低聲這麽說。


    一旦我開始交易,六十天的時限就會不由分說地開始計時。雖說已經沒什麽時間能讓我遲疑,但我卻還是猶豫著,沒法按下開始交易的按鈕。


    如果這競賽能相當精準地重現真實環境,那隻要我做的事情和現實中相同,應該就會有相同的結果等著我吧。


    然而這個投資競賽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下次,即使再次舉辦也不能保證我還會獲邀參加。


    這樣的話,我之後或許就再也碰不到這種能獲得高額獎金並被招攬進入薛丁格街的機會了。


    一想到這點,就讓我沒辦法輕率的開始行動。


    所以我就隻能咬牙切齒的凝視虛擬空間內的市場和現實市場同時開始動起來的樣子。


    「事到如今我還能怎麽辦啊?」


    我盤腿坐在每天固定坐的那個位置,這樣抱怨道。


    「就算想要找新方法……」


    雖然有羽賀那這個方法,但不知道她會不會幫我,而且基本上連她有沒有這份能力都很值得懷疑。


    現在該思考的,應該是我到底能不能靠自己的力量來做些什麽?


    我邊看著天花板,邊回想目前為止所見聞的各種投資手法,卻依然覺得無法期待現在會突然有什麽新發現。但我為了整理思緒,還是開了文字編輯器寫下筆記。


    基本上,股票交易的投資方式可大致分為三種。


    第一種方法被稱為「基本麵分析法」。畢竟股票就代表一家企業的所有權,所以表現好的企業股價就會上漲,表現差的則會下跌,而基本麵分析也就是以這個極端明確的事實作為基礎。使用這套方法的人,會調查詳細記錄了企業業績的財務報表,及該公司所生產的產品表現來進行投資,也就是押注在公司的基礎上。


    第二種方法則是完全不管什麽基本麵,單純隻考量從股價的動向中獲利的方法。尤其因為描繪股價變化的圖表有著「技術線圖」這個特別的稱呼,所以根據技術線圖的走向來進行交易的方法,就恰如其分地被稱為「技術分析法」。這種方法透過分析過去無數支個股的技術線圖,來提出當圖形呈現某種走勢時股價會較容易上漲,哪種走勢則會迎來股價暴跌等等預測。


    至於第三種方法,則是觀點一轉,認為股價的漲跌全屬隨機,終究無法


    靠人為預測的投資手法。這一派人一口咬定無論調查企業業績查到滿頭大汗,或熬夜鑽研技術線圖到眼睛花掉,都是沒有用的。信仰這派學說的學者所主張的統計數據顯示,就算讓猴子射飛鏢到寫有公司名稱的紙上,並買進那些偶然被射中公司的股票,投資成績也和使用其他方法沒什麽太大差異。因為這些人主張股價的變化都是隨機的,因此便被稱為「隨機漫步者」。


    至於我自己用的手法,則是取三者的優點融合而成。


    我既會去留意企業的情報,也會看股價變化的軌跡來進行預測,要是試了這兩種方法卻仍想不透股價之後會怎麽走的話,最後就會靠直覺來做交易。


    在剛開始做投資的時候,我的氣勢順得驚人,甚至讓我曾經懷疑自己搞不好是天才。


    但我抱著絕對自信買進的股票最後卻依然下跌,又或看風頭不對而趕緊拋出的股票最後卻一飛衝天漲上去的事情,卻也發生了無數次。


    雖說整體來看我還是有賺錢,也因此覺得自己的投資方法算是對的,但當總資產的成長速度開始變慢時,這個根本的疑問就會在我腦中漸漸膨脹起來。


    究竟我的做法是不是真的正確呢?


    像這樣擷取三種投資手法的長處,是否終究毫無意義?如果隻將其中一種手法鑽研到極致是不是比較好?


    讓我覺得困擾與迷惘的,總括來說就是這一件事。


    所以當我聽到羽賀那具有數學才能時,才會覺得在那裏存在著第四種投資方法的可能性。


    在物理學領域中,利用數學去預測未來是很普通的。


    比方說去瀏覽軌道電梯的運行頁麵,就能查到在地球周圍飄著的宇宙塵會在何時碰撞到軌道電梯哪個部分的預報,而對電梯運行時間造成的影響和危險性也都一並列在網頁上。宇宙塵的大小要超過拇指尖以上,太空署才會預報其環繞地球的軌道。如果有體積過大的塵埃撞擊電梯的可能,太空署就會直接用雷射將其擊碎,讓碎片落到地球上去。至今為止,軌道電梯的運行還未發生過任何一起嚴重的意外或疏失。


    專家們掌握了以秒速幾十公裏的速度在衛星軌道上移動、大小僅拇指一般的數萬顆宇宙塵,並完美的預測了它們的軌跡。


    隻要能運用這麽高明的計算手法,那就沒有測不出股票價格變動的道理。


    抱持這這種信念的人就被稱為計量分析師,也就是「寬客」(注:quants,一般用來稱呼做計量分析的專業人士)。


    要是羽賀那的才能真的這麽出類拔萃,足以仿效本來要到研究所才能學到的那種寬客投資手法的話……


    雖然心中這麽盤算,但或許這也隻是我在作夢吧。


    畢竟不管從羽賀那能否理解這些知識,或她願不願意協助我這兩方麵來看,都離現實太遙遠。


    我花了一整個上午的時間,為了摸索虛擬空間內的交易有沒有捷徑可以抄,而精讀了考察各種資料的網頁。


    之後我想起理沙的交代,站起來一看發現桌上放了些用保鮮膜包好的三明治。


    「先去上個廁所好了……」


    我把咖啡壺裏剩下的咖啡倒進杯子裏,設定好微波爐後走向廁所。


    一天十慕魯還附三餐實在很便宜啊。


    我在方便完後洗了手,邊這麽想邊走進客廳,腳步卻在這時忽然停了下來。


    因為羽賀那也正好在同一時間要走進客廳。


    「……」


    「……」


    我和羽賀那都因為撞見對方而嚇了一跳,然後兩個人都別開視線裝作沒看到對方。


    但羽賀那卻先我一步在餐桌前坐了下來,讓我沉沉發出「唔」一聲慘叫。


    雖然我覺得自己並沒有對於昨天的事耿耿於懷,但心裏好像還是萌生了逃避意識之類的東西。


    我姑且繞了一大圈避開她走到微波爐前,把熱好的咖啡杯拿出來。


    羽賀那就在我旁邊默默吃三明治,但連一眼都不往我這裏瞧。


    雖然聽理沙說羽賀那昨天買衣服時那強硬的殺價手法,也算是想對我表達感謝的方式,但如果說有誰該道歉的話,我覺得也該是她要向我道歉吧。


    明明照理說該是這樣,沉默的羽賀那散發出的氣氛卻讓我明確感受到她的怒氣。


    我還真想問問她,難道這能說是沒察覺到的我有錯嗎?有問題的果然是一副大小姐脾氣、不能好好跟人溝通的羽賀那吧。


    我輕輕一聳肩後啜了口咖啡,打算拿著三明治到窗戶旁邊吃而走近桌邊。


    但這時我發現理沙的裝置很不自然地擺在流理台上。不僅裝置的電源開著,視訊電話用的針孔相機鏡頭還對準了對著餐桌的方向。


    她竟然做到這種地步……


    我真的打從心底無話可說了,對於理沙愛管閑事的性格我真的隻能低頭。


    不過在做了個深呼吸後冷靜一想,既然都住在同個屋簷下,要是我一直和羽賀那持續這種關係的話也是頗悶的。


    畢竟屋子裏空間很有限,我們可能常常會在廁所或浴室等地方狹路相逢。如果每次都得用這種令人發窘的沉默態度去應付,那也真的很麻煩。


    雖然我覺得自己沒有不對,真要說的話有錯的是羽賀那,但回頭想想,我也覺得自己正該在這種狀況下展現身為男性的胸襟,於是便下定了決心。


    我拿著咖啡杯坐到餐桌一角,位置就在羽賀那的對角線上,理論上是同張桌子距離最遠的地方。桌上那盤三明治則是很貼心的全裝在同一個盤子裏,擺在桌子正中央。我伸手拿了個三明治吃了一口,該說果然是理沙親手做的東西嗎,夾在裏麵的料非常像大人的口味。三明治裏夾了有鮪魚、蔬菜和豆子,另外隻能算是意思意思的夾了一點點瘦肉。


    在羽賀那用她那櫻桃小嘴啃完半個三明治之前,我就已經把第一個給解決掉了。


    舔了舔手指,喝了些咖啡之後,我伸手去拿第二個三明治。


    就在這個時間點,我對羽賀那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你不配點什麽喝的嗎?」


    我本來打算從這無關緊要的地方打開話題,不過羽賀那卻完全不抬頭看我一眼。


    「要不要幫你倒咖啡啊?」


    我又問了她一次,但羽賀那仍然沒有半點反應。


    她真的非常徹底的對我完全視而不見。


    我明明都主動踏出一步了,對方卻好像沒有半點要退讓的意思。


    雖然我對自己為何得用這種卑躬屈膝的態度對她感到不滿,但既然都開口了,我便決定順勢講下去。


    「我說啊……」


    我稍微改變了一下聲調這樣講,而羽賀那則對此敏感地有了反應。


    就算她完全不甩我,也不可能把耳朵塞起來。


    我見羽賀那用餐的手停了下來,便繼續道:


    「昨天的事我聽理沙說了喔。」


    「……」


    羽賀那還是沒回話,也沒抬頭起來看我。


    「你那樣做是為了謝我是吧?」


    我的這個問題依然得不到羽賀那的回應。


    不過她卻再度開始啃起三明治,而且吃的速度比剛才還快。


    「該怎麽說咧……我當時不知道有這件事啦,所以想到什麽就直接講出來了……你都幫我殺了價,我也不是不知感激啦……」


    雖然我心裏實在不明白為何是自己得講這種很像借口的話,但為了打破現在的僵局,我也盡可能地注意遣詞用字。


    但是——


    「吵死了。」


    羽賀那丟出這麽一句話。


    「……」


    我聽得幾乎呆


    住了,隻是愣愣地瞧著羽賀那。


    羽賀那卻好像看到了桌上哪邊寫了罵她的話,隻是直勾勾的瞪著桌麵。


    之後過了一會兒,她又開始啃起三明治。


    她吃的速度又比剛剛來得更快了。


    她很顯然就是在生氣。


    「……不是啊……」


    我一方麵對此感到驚愕,同時心裏也浮現了某種強烈的預感。


    我像是天氣預報一樣在心中對自己說:我應該再過幾秒就要會被她氣到腦充血了吧。


    因為羽賀那的所作所為,真的就是如此蠻不講理。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說你吵死了。」


    在這瞬間,我有種太陽穴附近的頭發全都颯——的倒豎起來的感覺。


    「啥啊?你說我吵是怎樣啊?之前是我莫名其妙被你踢了一腳,結果我現在還對你低聲下氣的,你這是啥鬼態度啊?」


    羽賀那根本不抬頭看我一眼。


    但至少她把三明治往嘴裏送的手停了下來。


    我為了抑製自己把手上的咖啡杯砸過去的衝動,深深吸了口氣。


    但即使如此,我心頭的火氣卻還是難以熄滅。


    我朝羽賀那一瞪,說道:


    「真要追根究柢的話,你那亂七八糟的殺價方法根本就不行吧。」


    雖然就理沙的說法看來,那是羽賀那努力過了頭造成的結果,但如果因為沒有惡意就能得到原諒,那全世界的人也都不用這麽辛苦了。


    然而羽賀那卻一聲不吭的把剩下的三明治吃完,然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接著她用著充滿憤怒及輕蔑的眼神看著我,說了這句話:


    「沒在賺錢的人還有瞼講這種話。」


    這句話讓我一時忘了自己在發火,不解的反問道:


    「啊?」


    「你是離家出走時偷了媽媽的錢嗎?憑這個就自以為是有錢人了?」


    我聽得出羽賀那的話語中,充滿了明確得過分的敵意。


    但她說出口的話實在跟我原本預期的差了太多,讓我連氣都氣不起來。


    「每天也不工作,就隻知道上網,也不過……不過是幫忙付了利息的錢,就以為自己很偉大嗎?」


    我整個人都呆住了,回望羽賀那。


    她以為我沒在工作?


    「我們都是很努力地在討生活,跟你這種月麵出生的才不一樣。」


    這正是我最不想從地球來的移民口中聽到的一句話。


    但羽賀那的話卻像是連珠炮似的繼續發射。


    「是理沙她人太好了。我根本不懂她為什麽袒護你這種人。」


    雖然她接著好像還想再講些什麽,但似乎是情緒早話語一步先發泄光了似的,她隻是苦澀的皺起眉頭,把臉一撇,忽地就轉身走離餐桌。


    「啊,喂!」


    我不禁開口想叫住她,但羽賀那卻完全沒有回頭的意思。


    她跟當初買衣服那時一樣,就這麽頭也不回的走出客廳。


    沒過多久,遠方傳來了「砰」一聲關上房間門的聲音。而我這次仍是一樣呆愣地被丟在原地。


    但現在跟買衣服那次卻有一件事情不同,就是我已經不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了。


    羽賀那是被賣到月球來的,離家出走來到這裏之後,她又覺得是自己害得理沙得跑去借錢。而且,她更怨歎自己的數學才能即使能教孩子們念書,卻仍無法解決他們現實方麵的問題。


    對有這樣想法的羽賀那來說,像我這種一天到晚都在教會裏麵巴著裝置不放,也推掉理沙介紹的打工的人,可能就像個離家出走後整天玩樂混日子的人渣吧。我這種人看起來應該就是個月麵土生土長,因為低重力而頭腦鬆弛的最佳白癡範本吧。


    明白了這一點後,我好像能理解為什麽羽賀那在各方麵都對我這麽刻薄了。


    而我心頭的怒火也早已熄滅。


    但就算這樣,問題依然沒有解決。


    既然如此,難道我應該現在去敲敲那家夥的房門,隔著門板對她說這全都是誤會一場嗎?我該告訴她其實我靠著股票賺進一大筆錢,並不是每天都在上網玩遊戲,請她不要誤解我嗎?


    我並不覺得就算自己真的這樣講,羽賀那就會很幹脆地打開房門,說什麽「原來是這麽回事,那真對不起」之類的話跟我道歉。要是今天換我站在羽賀那的立場,我大概也做不到這種事情吧。


    不管做什麽事都得選好時機,而既成的事實也絕對無法抹滅。這些是我在股票交易中多次領教到的教訓。


    於是我搔搔頭,歎了口氣。


    我整個人頹然癱坐在椅子上,視線看向流理台上的裝置。


    我並不覺得理沙現在正在某個地方透過鏡頭偷看我們,或許她隻是把這個裝置電源打開擺在那邊,其實根本沒在錄影也說不定。畢竟想想理沙的個性,把這個當作是帶了點玩笑性質的威脅,感覺還更符合她的作風。


    但我即使心裏這麽想,還是朝著鏡頭的方向看去,故意噘起了嘴。


    「究竟是怎麽搞的啊……」


    裝置當然沒有傳來任何回答。


    於是我隻好再歎一口氣,仰頭看向客廳的天花板。


    由於和羽賀那之間的衝突,加上始終想不到好的投資方法,讓我最後也隻能漫無目的看著投資競賽的交易狀況。


    雖然我沒有真的進場做交易,但還是邊看股價變化,邊去模擬在某個時間點買進可能會有怎樣的結果。不過這樣做的手感卻很怪,讓我不太確定結果到底好不好。


    但我也明白,自己會陷入這種狀況果然是因為羽賀那的事。


    然而真正對我造成影響的,卻並非是受到羽賀那的討厭或是誤解。


    關鍵在於她對我說的那句話,比我料想的更一點一滴深入心中。


    『我們都是很努力地在討生活,跟你這種月麵出生的才不一樣。』


    我老家村子的那些鄰居,每個都是從地球上生活艱困的地區移民過來的。在月麵出生的我,就連在月麵上討生活的難處都還不清楚;反觀從地球來的那群人,不僅了解在地球上過日子的艱辛,也清楚在月麵生活的不容易。


    再說要是這番投資沒辦法順利,讓我山窮水盡的時候,事情又會如何呢?


    那我即使會很丟臉,也必然得回老家去吧。


    然而從地球來的那些人們,很多都已經沒故鄉可以回去了。


    地球來的人心中有著非比尋常的幹勁、有不同於人的覺悟。但月球出生的人心中卻沒有這些東西。


    要是被說中這一點,我也隻能無言以對;就算人家說我是個隻會作白日夢的小鬼,我也無法反駁什麽。


    那些地球移民都是經過一步一腳印、蓽路藍縷的奮鬥,才終於到了月麵。有些人舍棄了荒蕪的故鄉,才終於來到這個新天地;又有些人是被卷進沒天理的命運齒輪中而被帶到這裏。


    在對這世界有多嚴酷的體認方麵,我既沒有羽賀那的那種遭遇,也不像理沙那般成熟。雖說我賺到的錢有七萬慕魯,但對其他老實工作的人來說,這也不是筆存不到的錢,而且這筆錢也不是讓我能一輩子衣食無憂的數目。


    實際上,如果交易狀況再這樣沒有起色,我反而會倫為既沒學曆又沒錢、甚至連在地球討生活有多辛苦都不知道的典型月麵出身失敗者。


    被羽賀那當麵這樣一講,讓我對自己至今做的事情失去了自信。


    基本上,當我因為自己用的方法最近不太順,心中浮現輕率的念頭想倚仗羽賀那可能算優秀的數學才能時,或許就真的已經無可救藥了吧。


    如果真能這麽簡單就在這世上混的話,那也不會有人需要辛苦過日子了。


    或許我是因為在剛開始做股票交易時剛好十分走運,才會有了要在這世上生存其實不難,隻是其他人不懂訣竅的想法吧。


    不諳世事的大少爺。


    我深深覺得,現在的我根本就是自己最難以忍受的那副樣子。


    「……」


    我的眼睛早已沒在關注投資競賽中的個股,盤麵上發生了什麽事情也完全沒進到我腦子裏。我心中滿是煩惱、疑惑與痛苦,伸展手腳躺倒在地板上。


    接著在我腦中浮現的,是之前我被叫到理沙房裏時,被她緊緊擁抱的感覺。


    理沙是個既溫柔又有智慧的成熟大人。


    不如和理沙商量看看吧,不知道她能不能告訴我正確答案呢?


    我幾乎認真的考慮起如此難為情的事來。


    我剛離家出走時那股野獸般的衝勁,到底跑到哪裏去了呢?


    難道我真的就隻是不明世理的泛泛之輩嗎?


    難道我並不是一個懷抱著遠大夢想,想前往前人未至之地,在未曾有人立足的地方留下腳印的人才嗎?


    我抱著幾乎要哭出來的情緒自問著。


    明明知道繼續想下去隻會變得愈來愈不安,但我就是無法停下來。


    要不是在此時聽到遠處傳來的奇怪聲響,或許我真的就會這樣陷溺於不安的漩渦之中吧。


    「……?」


    我睜開眼睛看往門口的方向,而剛剛的聲響在隔一小段時間之後再度響起。那「鏗咚」聲有點像是敲木頭的聲響。


    我這才發現是外麵有客人。


    「……」


    但就算知道有客人來,我還是癱在地板上不想動。


    沒過多少時間,同樣的聲音便第三次響起。那聲響中感覺透著一股焦急。


    說到客人的話,前陣子上門來的是克莉絲。她好像是趁著學校午休的時候,連飯也不吃便幫忙家裏送貨過來。如果現在站在門外的人真的是克莉絲,那讓她這樣浪費時間也太可憐了。


    感覺就算電鈴繼續響下去,羽賀那大概也不會出去應門,我便從地板上爬起來走出房間。


    此時電鈴第四次響起,接著又馬上繼續響了第五聲。


    如果來的是克莉絲的話,說不定現在是正急著想借廁所吧。


    我心裏這樣想,保險起見還是揉了揉眼睛才打開教會的門。


    在開門後的那瞬間,我真的覺得自己是運氣好才沒反射性地揮出拳頭。


    「……理沙小姐在嗎?」


    在門外的家夥,眼神陰暗得像是因為按了五次門鈴才終於等到人開門,而想要詛咒對方八輩子。


    是那個叫戶山的放貸人。


    不過他陰暗的態度看起來毫無半點魄力,可能是他帶著一副倦容的關係吧。


    「你有什麽事啊?」


    「嗯……理沙小姐她……今天有在家吧?」


    戶山大叔不隻沒回答我,還反過來問我問題。


    雖然我一瞬間有點火大,但心裏也明白這大概隻是把火氣遷怒到眼前的人身上。


    「不在啦。」


    「不在?」


    「她好像說要去大學幹嘛的,然後就出門了。」


    「……哦哦,是去當助教啦?」


    戶山大叔馬上就掌握狀況似的點了點頭。


    看來對於理沙的事情,他知道得比我還要清楚。


    「原來如此。但如果是去當助教的話,她中午過後就會回來了吧?可以讓我進去等她一下嗎?」


    戶山大叔剛說完這句話,馬上就從我旁邊穿過要走進教會裏,而我反射性抓住了他的肩膀。我們之間力氣的差距是一目了然。


    我本以為這一定會讓他害怕,結果戶山大叔隻是盯著我,然後用一種甚至帶著悲哀似的口氣說了這句話。


    「我有很重要的事找她。」


    「唔!」


    當我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的手已經從戶山大叔的肩膀上移開了。


    在他剛剛的態度中有股莫名的魄力,或者說是有著某種孩子身上絕對不會有的氣勢。


    「對不起呀。」


    而且戶山大叔隨後竟還對我輕輕低頭致歉。


    這讓我啞口無言,隻是含糊地應了一聲。


    「我可以進去吧?」


    在這狀況下被問這種話,我也隻能放他進來了。


    「可以,不過……」


    「嗯?」


    「羽賀那那家夥,現在心情可是差得要死喔。」


    我一臉嚴肅地告訴他這件事,而戶山大叔隻是露出疲憊的笑容。


    隻見他抖著肩膀無聲的笑了一下,然後交雜著歎氣清了清喉嚨。


    「我會注意的。不過小哥啊,做人處事的道理你也是明白的吧?」


    他的意思應該是指,如果羽賀那又衝出來攻擊他的話,要我多少保護他一下吧。


    我本來也就對自己處事公正挺有自信。不過這一點受到別人認同,還是讓我感到高興。


    就跟理沙說的一樣。


    我為了遮掩自己的難為情,故意別過臉去。


    「進來吧。」


    「那就打擾了。」


    我讓戶山大叔進到聖堂裏麵,然後關上大門。


    對著那個麵向門口、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胡子男,戶山大叔脫下帽子,雙手合握的低下了頭。


    他今天要來找理沙談的,會是重要到得向神祈禱的大事嗎?


    我在幫戶山大叔帶路的同時,心裏這麽想著。


    在端出咖啡招待戶山大叔後,我本來打算躲回房間裏去。


    但想想覺得這樣做也不行,於是我隻好坐在他對角線上的位置,望著那片其實根本沒在看的市場動向。


    雖然在現實交易所上市的個股我大致上清楚,但換作投資競賽中的當然就一竅不通了。不過就算精神不太集中,我還是能多少逛逛虛擬交易市場,看裏麵有些怎樣的個股,也算是能學到點東西。總之我依股票熱門順序開始往下看,也開始覺得就如網路傳言所說,這些個股可能非憑空設立,而真的在現實中存在著藍本。


    「小哥,你是在玩什麽遊戲嗎?」


    就在這時,戶山大叔越界向我搭話。


    「……算差不多的東西吧。」


    「哦,這樣啊。」


    戶山啜了口咖啡,興趣缺缺的從遠處看著我。


    但不久後,他還是維持著那個姿勢,再度向我搭話說。


    「很有趣嗎?」


    聽到他這耐人尋味的問題,讓我稍微抬起頭來。


    「普普通通。」


    「這樣啊。」


    「你幹嘛問這個?」


    「沒呀……沒什麽。我隻是想如果你覺得它有趣就再好不過了吧。」


    對此我隻是聳聳肩,重新把視線移回熒幕上。


    「你好像每天都過得很辛苦啊。」


    聽到我這麽說,戶山大叔稍微伸了伸脖子。


    不過他卻沒生氣,而是沙啞地笑了出聲。


    「其實也沒什麽辛苦的,是我這張臉好像本來就長這樣呢。這點常常被人家誤會呀。」


    聽到竟然有人這樣說自己,讓我露出很僵硬的笑容。


    「像小哥你看起來就很有福相呢。以後應該很吃香吧。」


    用這種話來讚美人也太開門見山了吧。


    我稍微低下頭看向戶山大叔,而他隻是輕輕笑了笑。


    「你可能會覺得我在胡說吧,但這種事真的有喔。我指的並不是小哥你是個美男子什麽的……是給別人


    的第一印象,你懂吧。」


    我實在搞不清楚這句話能不能算稱讚而覺得不是滋味,不過戶山大叔卻低聲笑了起來。


    「簡單來說,就是我能從表情看出眼前的家夥能不能做大事吧。這算是我幹放貸這行學到的少數幾件事之一。」


    「……這麽說的話,那你自己又怎樣?」


    「我呀?我的話嘛,大概會被分在成不了事的那邊吧。」


    戶山大叔再次摸摸自己下巴這麽說。


    他並不胖,但皮膚卻顯得鬆馳,眼神感覺也疲憊不堪。


    而當他一開口笑,就會露出像恐怖電影裏的暹屍那樣不整齊的齒列。


    「不過我這人的優點也就是頑強呀。雖然沒走過什麽大運,但無論到了怎樣的地方,都能夠找到一個還過得去的角落待。噯,就跟老鼠差不多吧。」


    「哈哈……」


    聽到他這麽刻薄的自我評價,使我不禁發出幾聲幹笑。


    「就這方麵來說嘛,理沙小姐她雖然還年輕,卻十分成熟可靠呐。那可說是與生倶來的性格,不是能靠後天訓練得來的。」


    成熟可靠。


    如果想描述理沙這個人的話,的確光這四個字就夠充分了。


    「那羽賀那呢?」


    我乘著興致,試著對他這樣問道。戶山大叔一聽到羽賀那的名字,好像想起之前在這發生的騷動,而稍微露出苦澀的表情,不過他「嗯……」的沉了一聲後回答我說。


    「那女孩啊,唉,這可說不太準啊……我在月麵做借貸時,偶爾會遇到這種人呢。這種人嘛,很多其實就是那個啦……因為有才能,所以從地球被用錢賣到這裏來的人。」


    「……你在講啥啊?」


    「唔。雖然不太好形容,但我在月麵做借貸時,偶爾就是會遇到這種人呢。這種人嘛,很多其實就是那個啦……因為有才能,所以被人從地球上用錢買過來的人。」


    我的表情一瞬間僵住了,而戶山正好要喝咖啡而將手伸向杯子。我在心中對自己說:剛剛的表情應該沒被他看到才對。


    不過要是針對「被賣到這裏來的人」這點繼續深入,可能會讓戶山產生一些不必要的猜想吧。雖然羽賀那搞得我很火,但我至少明白讓隨便讓他人猜到她的狀況並不是件好事。


    在我為了掩飾而擺出若無其事的表情時,戶山大叔邊摸下巴邊繼續道。


    「做借貸這一行的呀,到頭來處理不是金錢上的往來,而是信用上的。這點你懂嗎?」


    被他問說懂不懂,要我回答不懂實在是很不甘心。


    但因為我確實不懂,所以即使不甘心也隻能搖搖頭。


    「哈哈,小哥果然值得期待。即使對像我這樣的人,在不知道的時候也能坦白說不知道,光這一點就是難能可貴的財產了。」


    「……」


    就算被這家夥誇我,也不覺得有什麽好高興的。


    雖然我很想要這樣說,但被人誇了果然還是會覺得有點開心。


    「話說回來,我在地球上從大學畢業後就一直是幹這行的那。二十年來都在判斷對方有沒有辦法還債。而我從中學到的,就是借貸對象的口袋深度固然很重要,不過最根本的還是要看對方的人品。沒錢但人品好的人肯定會想辦法湊出錢來還;而相反的,性格爛到沒救的家夥就算有錢也絕對不會還。不過除此之外還有一種人是絕不能借錢給他的,就是像那女孩那樣的人。」


    戶山再次啜了口咖啡。他明明隻是個看起來一臉不幸,在偏僻的鎮上一角做放貸的人,說起話來卻如此具有分量。正如戶山自己所言,或許正因為他人生從未順遂才領悟到這些道理,讓他的話特別有說服力。


    「該怎麽說呢,他們算是生性冷漠吧……」


    「……冷漠?」


    「對。但也不是說他們對事物完全沒有執著,而是位在根本處的意誌感覺並不確實。他們可能會因為一點小契機,就做出相當毀滅性的行動,甚至會做下一些讓人不解為什麽非得如此的過火判斷。我一開始覺得這種性格的人是責任感太強……但後來卻發現並不是這樣。」


    戶山在這邊停頓了一下,稍微將視線移向遠方。


    「那些人大概認為自己沒什麽價值吧,他們從不會覺得自己是值得珍惜的。錢是不能借給這種人的。不論對方頭腦多麽好都不行。」


    「……是這樣的嗎?」


    「是啊。覺得自己沒有價值的人,會認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幸運全都是假的。就隻有發生在身上的壞事,他們才會認為是現實。把錢貸給人的這種行為,是為了要讓對方能夠去解決某些問題。但像剛剛那種人呢,打從心底相信自己所懷抱的問題是不可能解決的。所以這就跟把水澆到沙漠中差不多呀。」


    這實在不是一個聊起來會讓人覺得愉快的話題。


    就連講出這番話的戶山大叔,剛剛說話時的表情也並不開懷。


    「那個女孩就是有點這種味道呢。但再怎麽說她畢竟還年輕,而且又遇到了理沙小姐這樣的好人,實在是運氣不錯啊。要是走運的話就能破殼長成小雞,長成小雞之後也就會啾啾啾的叫了。隻要能叫出聲來,就能得到旁人的關注;被旁人關注之後也就能發覺自己的價值。」


    「關注」這兩個字讓我心裏一震。


    因為這跟理沙之前說過的話完全一樣。


    「就這點來說,小哥你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的,甚至像是會拽著別人的頭讓他們往自己這邊瞧的類型,應該就沒什麽好擔心的呢。」


    因為戶山大叔用調侃似的笑容對著我,讓我反射性地覺得有點不高興。


    但即使如此,我也已經不覺得他是壞人了。


    「另外從那女孩有東西值得守護這點來看,她會慢慢破殼而出吧。雖然我是沒料想到她竟然拿花瓶砸我就是了……當我來這裏收利息的時候,她是真的對我展現出了敵意喔。那女孩應該是離家出走的吧?」


    被唐突的這樣一問,讓我一瞬間完全隱藏不了自己的表情變化。


    但戶山大叔隻是用溫和的眼神看著我,輕輕聳了聳肩。


    「即使她在家裏或某處遭到殘忍對待而離家出走,月麵的人不會因此溫柔以待。在這種狀況下,她第一個遇到願意袒護她的人,可能就是理沙小姐呐。要是這樣的話,理沙小姐在她眼中大概就像神佛一樣值得她犧牲奉獻吧。小哥啊——」


    「……怎……怎樣啦?」


    「沒有啦,雖然這句話由當初被那女孩攻擊的我來講有點怪,但像那樣的女孩子,你可得好好保護她才行哦。這一類人其實不是自己本身有問題,幾乎都是因為在不好的環境中長大才會變成那種性格。」


    據說她來自某個灰色國度,舉目望去隻有岩石特別多,到處都看得到葉子像針般銳利的針葉樹林。


    她出身的國家冬長夏短,偶而放晴時的天色則湛藍到讓人不得不讚同是造物主的傑作。


    我並不認為羽賀那有過幸福的人生。在走進那家賣衣服的店之前,我也曾覺得羽賀那和我距離很近。而且理沙也說羽賀那當時那種胡來的殺價法,算是她卯足全力的表現。


    即使當時我對這件事並不知情,依然糟蹋了羽賀那她那份笨拙的好意。而且事情還不隻如此。明明理沙是羽賀那亟欲守護的對象,但她欠債的利息卻是由我代為支付了。


    雖然就羽賀那的立場來說或許會感謝我這樣做,但更重要的一點,我這麽做或許讓她就此失去立足之地。


    羽賀那清楚自己的無力;而這時突然出現的我卻又幫上了理沙的忙。


    既然這樣,那她會因為不知如何自處而對我發火,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再說那女孩長得很可愛不是嗎?唉,雖然不管毒舌或可愛的程度,都還是跟我家女兒沒得比啦。」


    我不知道戶山大叔最後加上的這句話究竟是不是在開玩笑。


    不過因為他方才的一席話確實很值得一聽,所以我此時硬是配合他哼笑了一聲。


    「唉呀,我好像有點太長舌了呐。畢竟平常可沒什麽人會想聽我這種人說話啊。」


    戶山大叔露出有些靦腆的笑容,喝了口咖啡。


    我卻覺得那個笑容看起來不知怎的就是很帥氣,想開口對他說才沒這回事。


    但因為此時從通往聖堂的走廊那邊傳來了門開關的聲響,讓我沒能把這句話說出口。


    「喔,是理沙小姐回來啦。」


    戶山大叔放下手邊的咖啡杯,這麽說道。


    沒過多久,理沙就走進客廳,發現戶山大叔到家裏來後驚訝得直眨眼。


    「怪了,今天已經是該還錢的日子了嗎?」


    「不是,我今天來是有其他事要談。方便稍微借用你一點時間嗎?」


    戶山大叔站了起來,因為他駝背的關係,身高跟理沙相比要矮上了一大截。


    雖然他看起來就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但就如戶山大叔自己所說的那樣,他也給人一種無論如何都有辦法死纏著對方不放的感覺。


    我想這也算是腳踏實地的一種類型吧。在念頭這麽一轉後,我便覺得眼前的戶山大叔看起來也是個頗為帥氣的大人了。


    「嗯,我是沒問題……剛剛阿晴他沒對您做出什麽失禮的事吧?」


    理沙好像講到一半才突然想到似的,很突然的把話鋒一轉。


    戶山大叔隨著理沙一起往我看來,輕輕笑了笑後轉頭看向理沙說。


    「我們剛剛聊得很愉快哦。」


    「哎呀?」


    看到理沙似乎打從心底感到驚訝的反應,讓我覺得有一點受傷。


    你到底是把我當成怎樣的人啊。


    「不過,嗯,好的,我了解了。您要談的……是跟債務有關的事情吧?」


    「要是我突然跟你講起百合花的栽種方法,反而會嚇你一跳吧?」


    理沙聽完戶山的玩笑後露出有些悲傷的笑容,點了點頭。


    放貸人和欠債的人,兩者就像是命中注定得決一死戰的對象。


    「那麽,請進我的房間談吧,地方不大還請別見怪。」


    「你方便的話就太好了。」


    於是理沙便領著戶山走出客廳。


    當我望著他們的背影時,理沙則突然間停下腳步回頭看我。


    「阿晴。」


    「……什麽事?」


    「要麻煩你幫我看住羽賀那一會兒嘍。」


    雖然理沙這麽說有點誇張,但如果讓羽賀那知道戶山大叔來了,還進到理沙房間談債務的事,確實不知道她會有多生氣。


    但我和羽賀那兩個人畢竟才剛吵完一架,所以真的沒法保證自己能善盡監視者的任務。


    雖然我很想這樣跟理沙說,終究還是沒辦法把這種話講出口,所以隻能隨便點點頭應付。


    不過理沙之所以補上這麽一句話,或許單純是因為她有稍微顧慮到我的心情吧。


    之後沒過多久,理沙和戶山大叔兩人就走上二樓。被留在原地的我就在這靜得出奇的客廳裏麵,獨自一個人繼續依序瀏覽個股。就算我的雙眼追著數字跑,腦袋卻裝不進任何東西。因為需要考慮的事情,已經多到讓我這顆容量過小的腦袋瓜想追也追不上了。


    後來到了天色變暗、由程式安排好的夜晚來臨時,戶山大叔好像才終於從這裏離開。


    之所以說「好像」,是因為走下樓來的隻有理沙一個人。


    她大概是為了避免戶山大叔和羽賀那狹路相逢,所以讓他走三樓的門離開了吧。


    看到理沙回到客廳時臉上的表情後,明白了他們剛剛所談的事情,就是非得這樣提防被羽賀那聽到。


    我從來就沒看過理沙臉上如此麵無表情。她在把水倒進杯中之後,盯著杯子凝視了半晌。現場的氣氛實在太過凝重,讓我連出聲對她說點什麽都辦不到。


    理沙一口氣喝下半杯水,然後發出輕輕的歎息。


    但在理沙有點粗暴地擦了擦嘴,並將低垂的頭再次抬起後,又變回了平時的理沙。


    「吃飯吧。」


    不過我卻在她這句話中隱隱聽出了緊張與疲憊的情緒。


    戶山大叔到是找她談什麽呢?我想絕對不會是什麽好事吧。


    即使如此,理沙此刻的表情卻又柔軟得仿佛她今天根本沒和戶山大叔碰過麵一樣。這讓我強烈的覺得她果然是個大人啊。於是我也什麽都不問,隻是對她點點頭。


    至於那台擺在流理台上的裝置,果然就隻是理沙的惡作劇兼威脅。我並不知道這算不算我走運,隻知道在晚餐的飯桌上和羽賀那碰頭時,她比早上更加對我的存在視若無睹。另外就是我心中的罪惡感也變得更深了。


    而投資方麵的狀況,也仿佛即將觸礁擱淺。


    我眼前的問題堆積如山。


    那天夜裏,我在被窩中想著:我到底該從眼前的哪件事開始解決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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