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東京的西部,規模不及區,勉強能稱之為市的街道盡頭。綠化豐富,狹小的庭院種植有草坪,無論哪家都在車庫停有一台高級車的住宅區。


    位於其中的一所獨立住宅。


    「武士,到底有沒有幹勁啊?」


    一副無言以對的模樣,不上心地丟下這句話,高柳明老師發出很大的聲響坐在了鋼琴背後的沙發上。雙手交叉於腦後。喟然地歎了口氣。


    「你難道覺得這種敷衍的、潦草了事結束工作一樣的練習就足夠了嗎?」


    (……嘁,被發現了嗎。)


    麵對著鋼琴的我在心裏嘀咕道。


    這有什麽辦法嘛。放學後有和四年一班的──我是二班的,也就是隔壁的班級──賭上男子漢尊嚴的足球較量。嘛,這種找上門來的挑釁,班裏腳步快的我不上豈不是要輸了。


    這周因為足球練習,每天放學後都花掉了我兩個小時。已經好累了,鋼琴也要一天彈上兩個小時為好。我大概隻彈了一個小時吧。而且,基本都是動動手指就行的基礎練習曲,彈了也沒意思。要是指定曲目的話我還情願彈。


    「你小子,真有想著追趕那個有馬公生,將他超越嗎?」


    「……嗯」


    有馬是我的英雄。非常強大。擁有絕不會敗北的強大。


    完美地熟練彈奏指定曲目。毫無失誤的精確演奏,不被壓力壓垮的意誌力。


    「那樣的話,答案隻有一個,練習量差得太大。先做到與有馬花同樣的時間練習之後,再談追上他之類的大話吧。」


    「那是指練習多久啊。」


    我撅著嘴,回頭看向高柳老師。就算是我也每天都在練習。因為哪怕休息了一天,手指要動上三天才能彌補失去的份。


    「每天早上彈奏一小時才上學,放學後大概彈四小時吧。而且其中一小時應該劃入基礎練習。然後,完美地把曲子刻進身體裏。每兩小節劃分開,完美地掌握。當你能做到四個這樣的劃分後,合並起來使八小節做到完美。之後不斷重複……大概是這樣。」


    「騙人吧。這樣的練習不是超無聊嗎,不全部彈完的話。」


    「立馬全部彈完的話,會有已經彈成的感覺,在細微的地方草率地湊合了事。你小子憧憬著的,難道不是有如機械般零失誤、毫不動搖,徹底安定的演奏嗎?」


    「雖然是這樣……。可無聊的練習什麽的,好討厭。」


    高柳老師站立起來,用認真的神情窺視我的臉。


    「想變強的話,重要的是堅信。」


    當天晚上。


    我家位於不及高柳老師家綠化如此豐富,缺少時尚感的新興住宅區。


    大概是從私營鐵路的車站搭乘公交汽車花十五分鍾左右,進一步走進錯綜複雜的小巷便能到的地方。


    結束高柳老師的鋼琴授課回家後,馬上跑進自己房間的我,取出了前段時間鋼琴競賽地區預選的節目單。


    我勉勉強強地通過預選,而以無可挑剔般巨大差距通過預選的是與我同一小學就讀四年級的有馬公生。


    因為是小學生部門參賽,五、六年級學生也會出場,即使在這之中也是出類拔萃的第一名。


    自從我和有馬開始出席同一個競賽會,已經是第四次。有馬囊獲了全部的優勝。


    我和有馬之相遇的契機,正好是一年前的競賽會地區預選。那是對我而言,首次的競賽會出場。


    並非是想成為職業的鋼琴家,單純是抱著試試身手的想法。


    在這兩個月前,我剛升上三年級沒多久的那時。


    在音樂教室做掃除值日的時候,那天課上老師彈給我們的鋼琴曲……莫紮特的《土耳其進行曲》的樂譜就那樣放置在蓋子闔上的大鋼琴上,看起來似乎我也能彈的樣子,就試著去彈了。


    然後,班裏的家夥們……就連音樂老師也對我讚歎。


    我開心得不得了,於是在高柳老師麵前也彈了。隻是彈過一次,也差不多把樂譜記住了。


    「《土耳其進行曲》──關鍵是僅僅一次就將莫紮特的鋼琴奏鳴曲第十一號第三樂章的譜子給背下來了……而且從最開始就能以這種速度。」


    高柳老師從沙發旁的桌子上堆積成山的文件和樂譜集當中挑出一本沒有褶皺,貼有紙簽的全新樂譜集,將有紙簽的那一頁打開遞給了我。“這個,能彈嗎”,向我尋問。


    「嗯,這種感覺?」


    雖然稍微彈錯了一些,就初看樂譜來說勉強彈出了個樣子。


    「果然……。武士,指導你近四年,總是會被你的成長速度和好悟性所震驚啊……怎麽說你小子也是反複無常又討厭練習,沒有獎勵的誘惑就不會認真彈。」


    老師思考片刻,低聲說了句,“決定了”。


    「我給你買你喜歡的變身腰帶,作為交換,要不要試著用這首曲子參加競賽會?」


    「競賽會?要做很多練習吧?好麻煩──


    老師突然很認真的逼近我。


    「所以說,我會給你買變身腰帶。這首曲子是為你在這次舉辦的ネオ.ムジカ社鋼琴競賽會上使用,我選好的曲子。你小子難道不想知道比起其他孩子自己能彈得多好嗎?就好像你是班裏賽跑最快的人,試著跑起來大家便會知道一樣。鋼琴也會確實讓人明白,有多熟練多厲害。」


    一年前,因為這樣的理由出場第一次競賽會的我,在那裏和超帥的英雄相遇了。


    我的英雄……有馬公生。據說是上個月和管弦樂隊同台演出莫紮特的鋼琴協奏曲,被稱為神童引起騷動,這樣的家夥。


    競賽會是熟記樂譜彈奏的地方,可因為緊張怎麽都會忘記一些微小的細節。


    樂譜裏指示太多。要用哪個鍵盤彈奏暫且不論,音的長度、強弱、節奏、指法、敲打鍵盤的感覺;像歌唱一般;激昂地或悠緩地,傳達這些曖昧情感的意大利亞語;踩不踩踏板之類的指示……還有很多。


    特別是弄錯運指方法,不小心用與指示不同的手指彈奏的話,手指夠不到下一個音的鍵,就會變成按到完全不同的音的誤彈(miss touch)。或是音符的長度變得十分奇怪,又或是加上了樂譜沒有的多餘的十六分休止符之類的。


    指示雖是作曲家標上的記號,也是為了成人的演奏家們存在的標記。畢竟是用小手彈奏鋼琴的小學生級競賽會,無論如何也無法臻至完美。誤彈或雜音,因為手指夠不到產生的微妙間隔等,有些阻塞也仍要彈奏。


    聽的一方也會捏一把汗。


    盡管如此,有馬公生卻與眾不同。首先,選曲就是有著彈奏難度且非常帥氣的曲子。


    貝多芬鋼琴奏鳴曲第十七號d小調


    op.31-2第三樂章──通稱《tempest》的第三樂章,所謂tempest就是暴風雨的意思,是我也非常熟知的曲子。


    有馬用能在cd聽到的職業鋼琴家一般的演奏,遵循譜麵零失誤的奏響著鋼琴。與暴風雨之名相符的,震撼的演奏。


    (厲害,真的好厲害。)


    最開始結束演奏的我在客席聽了有馬的演奏。抱著反正也拿不到什麽好名次的想法,再加上老師對我說聽別人的演奏可以學習到東西,能明白大家比我練習得還要多什麽的,就去聽了。


    可是,明明也沒有多厲害的家夥在嘛。


    (和我也沒差多少。也許我能取得意外的好名次呢,沒犯太大的錯誤,隻不過速度稍微快了點的程度。)


    這樣想著,甚至開始感到無聊的我實在是嚇了一跳。


    (好帥,什麽啊這是。這家夥,超強啊!完全是複製樂譜在彈。)


    感動震驚的並不止我一個。大部分出場者和眾多聽眾也是如此。話雖如此,有馬的支持者和評審員似乎已經習慣了。


    有馬彈奏結束,站起來麵向客席行了一個禮。


    寂靜無聲的一瞬籠罩了會場。其他人的演奏所沒有的一瞬。


    停頓過後,響起了如雷的掌聲。緊接呼喊聲與感動的歎息聲之後,“不愧是和職業樂隊同台演出的人,果然不一樣”、“本以為共演隻是單純的話題炒作,照這情形看來莫非已經是職業的了?”到處聽見這樣的低語。


    然而有馬臉上並沒露出十分開心的神情。既非染上臉頰的喜悅之情,又非唇角微笑地上翹。沒有故作了不起的姿態,沿著黑框眼睛框架的眼眉一動不動,目不旁視地離開了舞台。


    (簡直就像西部片的帥氣槍手一樣。明明在和壞人的決鬥裏賭上性命,卻不露聲色地離去。鋼鐵的心髒,無敵的本領,有如超合金的機器人。非常地強大,非常地帥氣!)


    英雄。


    有馬是英雄。


    我也想變得這麽強大,變得無敵。想要遵循譜麵指示無錯地彈奏樂譜。


    從那時起,有馬公生變成了我的目標。


    我確認節目單的報名簿。重新念出有馬就讀的小學名字。


    市立雲雀小學。


    盡管迄今為止沒太在意,有馬就讀的小學竟然就在隔壁城市。而且還挨著我們學校的學區。


    (好像也沒多遠。自行車不是就能去了嗎?)


    ──『想變強的話,重要的是堅信。』


    「好嘞。明天就去確認。有馬到底做著怎樣的練習。」


    第二天,我所在的小學正好因為有活動有課的隻是上午。吃完飯弄好掃除就可以放學了。


    我騎上自行車去往有馬就讀的雲雀小學。穿過我家附近的住宅街沿著公共汽車道筆直前行。越過私營鐵路的路線,再穿過車站前混亂的一帶,最後沿著其他的公交汽車道就能到了。這點程度的事我還是知道的。


    雲雀小學的校舍立馬出現在了眼前,把自行車停在住宅區中的小型兒童樂園,將鐵絲鎖和禁止行車的標誌柱連起來鎖住車後,我靠近了校門。


    校門前的通行路是櫸樹並立的林蔭道。我躲在粗壯的櫸樹的樹蔭下悄悄地窺視校門。似乎正好趕上了放學的時間。


    我在眾多走出校門的小孩子中找到了頂著黑框眼鏡頭大身瘦的有馬公生。他獨自一人,低著頭腳步沉重地走著。


    (好耶,找到你了)


    我悄悄地跟在有馬的後麵。半路上,一個越過我的短發女生邀請有馬去玩耍,然而有馬謝絕後筆直回了家。


    「在這裏啊……」


    有馬說著「我回來了」走進去的是住宅街所常見,緊貼著隔壁房子,有著很小很小庭院的別致的二層房屋。實在是離隔壁的房子好近。


    我家在我開始彈鋼琴後,因為過了一年妹妹也開始彈起鋼琴的緣故,考慮到不給鄰居添麻煩,有鋼琴的房間都對牆壁進行了防音施工。


    大概,有馬家也是一樣的。雖然蹲在正門旁等了一會兒,卻聽不到鋼琴的聲音傳來。


    (嘁,真的有在練習嗎)


    回過神來,路過遛狗散步的大嬸正停在路上看著我。


    (糟糕)


    暫且先走過一塊區域躲開大嬸,返回原地的我把身子擠進有馬家和掛有“澤部”門牌的隔壁家之間的縫隙,也就是低矮欄杆和欄杆的間隙中。


    即使是小孩子的身子,也屬於很勉強的寬度。


    在門外沒有漏出的鋼琴聲在這邊卻聽見了微小的聲音。似乎這片牆的對麵就是練習室。飄來的是單純的旋律……ドラソラファラミラ レシラシソシファシ──


    基礎練習……哈農的第六曲


    所謂哈農,可以說是為了達到「手指的運動」「活動手指」「增強力道弱小的小指和無名指」而存在的厚重的鋼琴教材。記載的練習曲也隻是像是旋律的某種東西。什麽都不是、無聊的六十首曲子也被改編收錄在內。


    比如說,最開始的一首單純的羅列了ドミファソラソファミ這樣單純的音作為一小節,每隨著一個小節上升一個音,彈完兩個八度音後,變為ソミレドシドレミ一個音一個音下降而去。重複兩次成為一首曲子。到了第二首曲子,就變成了ドミラソファソファミ。


    邊唱著「ドーミーソーミードー」邊提高聲音,像是合唱小組的發聲練習一樣的東西。原則上說,左手和右手放在一個八度音的不同地方,卻要做同樣的動作。


    簡直是十六分音符的連音符,僅僅是綿綿不斷的持續下去。


    實在是缺少趣味什麽也沒有。


    第一曲和第二曲交換持續,每一回用完全不同的節奏彈四次,然後是三、四、五曲轉換四次,再下麵是六、七、八曲的組合彈四次,……這樣的彈奏光是第一部便有二十曲,七個組合。


    並且有馬以一秒敲打鍵盤七次的速度熟練地彈奏著。譜麵要求的速度中也是最快速度。令人生畏的迅速。而且還恰好精確,一音不差,毫無遲疑,有馬就那樣持續奏響著鍵盤。


    (真可怕……。要怎麽做才能毫無停滯不走音的持續彈奏啊。好強的集中力)


    這樣單純的練習,要麽半途集中力中斷,腦袋裏開始想別的事,放走本該彈出的音,要麽停下彈奏感到煩悶的時刻開始,就會忘記自己彈到哪裏。充其量也就這樣了。


    (有馬好強啊。換我絕對不行。)


    假如從第一曲開始按順序彈的話,將近一小時,沒有失誤的一直彈。好厲害,聲音好美。盡管是整齊有序的琴音,我光是聽著都感覺真是夠了,快要變得厭煩了。


    (事已至此,到練習指定曲目為止,怎麽都要堅持聽下去,也算難得的機會。)


    我瞪眼看向手表。


    好熱…….還真是進入梅雨期了,稍微有些陽光便特別熱。悶熱得讓人難受,漸漸背上也滲出了汗。想必練習室一定開著空調吧。


    (現在是シドミレドレミド,也就是說進入了第十二曲至第十四曲的組合嗎……明明彈到這就夠了,難道真打算彈完二十曲嗎…?)


    我一邊數著剩下的曲數一邊等待。有如機械在彈奏一樣的連續音已經無法傳入耳朵,隻是放任它在耳邊飄過。


    (因為知道還剩幾曲才能等下來,一般人絕對忍受不了啊,這個…….話說,不會六十曲全都要彈吧……三十二曲開始是音階,四十八曲開始的三次和弦、六次和弦、單手音階什麽的…….)


    何等恐怖、光是運動手指天就黑了。


    我已經充分明白有馬熱心於練習了,所以要是開始彈第二十一曲的話我就回去,如此決定了。


    幸好,僅僅到第二十曲哈農就結束了。終於要開始練習的重頭戲了。下一次競賽會的指定曲目之一…….巴赫平均律鍵盤曲集第一卷第一首c大調


    前半被稱作前奏曲的部分作為古諾作曲的「聖母頌」的伴奏曲廣為人知。


    鋼琴競賽會上麵向高級者選定的指定曲目從四種類型中選出一個或兩個的情況較多。從巴赫數起,基本是巴洛克、海頓、貝多芬或莫紮特的古典音樂;肖邦占多數,偶爾也會選上的李斯特或勃拉姆斯這些浪漫主義派的樂曲;古典以後的近代曲、現代曲。這四種類型。


    話雖如此,真正選定近現代曲的情況十分罕見,大多還是會選擇像巴赫、貝多芬、莫紮特或肖邦這樣,無論哪裏的小學想必在音樂教室掛有其陳舊肖像畫的作曲家吧。半夜裏畫像人物的眼球會動,學校的怪談或七大不可思議裏常有的那個。


    總而言之,有馬就是彈起了意外連一


    般人都聽說過的,那首“聖母頌的鋼琴伴奏”。之所以能明白那是聖母頌,也許正因為是我才能做到。


    前奏曲最初的一小節,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


    又從最初開始彈奏同樣的音,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


    用唱名來說的話,c大調、ドミ ソドミ ソドミ、ドミ ソドミ ソドミ


    用正確地,等刻的時間,強弱絲毫無差,優質的聲音。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又再度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


    (真的假的。盡管散發出如此好聽的聲音,可究竟要從最開始的第一小節重彈幾次啊。遵循譜麵的速度和音強。手指的放法也幹淨利落,沒有單獨依靠加強右手中指的力度,所有手指整齊的觸碰和合適的指隔。無論彈奏多少次都不變的精確度。)


    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


    陶醉其中錯過數的時機,大概,已經彈了十次左右。


    終於開始彈到第二小節的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ドレ ラレファ ラレファ、ドレ ラレファ ラレファ。這回試著數了下,剛好十次。


    第二小節也彈奏十次以後,兩小節合並一起,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


    然後是第三小節。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シレ ソレファ、ソレファ、シレ ソレファ ソレファ。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


    (雖然有時音符也會紊亂…那個時候重複彈奏的次數就會增加…來著?做到十次完美才繼續下一小節嗎?)


    我雀躍起來。根本沒聽過如此準確反複的聲音。


    (厲害,超厲害啊。不愧是有馬。)


    第五小節與第六小節,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


    第七小節與第八小節,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


    覺得好厲害。


    因為是沒有和弦,質樸的曲子。所以拙劣地演奏的話聽起來會很無聊。


    有馬的演奏卻聽起來十分美麗。音符閃閃發光。一個一個的琴音栩栩如生,有著存在感。


    光是相同節奏整齊的排列在一起,是無法感覺到彈動的光芒的。可是,一個音都不缺不濁,不參差不齊,接連不斷地閃耀,音符的光滴就會確實的孕育而生。骨碌骨碌,像是落在玉盤上的珍珠一樣。


    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


    即使是這首曲子,原本也隻是作為練習曲來譜曲,一首普通的曲子。不同於剛才的活動手指,這次我想聽下去,要是能聽到最後的話。


    不斷聽著心情也漸漸變得舒暢。優美的旋律讓我感歎道巴赫真是偉大的作曲家。


    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


    (不行了。已經忍不住了,小便要漏出來了!)


    真可惜。帶著些許迷戀,我溜了出去。


    能明白的是,高柳老師說的都是真的,僅此而已。


    而獲得的是初次知曉的愉悅。


    我在便利店的廁所一直嘀咕著“原來真是這樣”。從塞在工裝褲背後的口袋裏掏出150日元買了一瓶運動飲料,在停車場一口氣喝完後回到兒童樂園騎上了自己的自行車。


    “原來是真是這樣”的想法和有馬彈出的鋼琴聲不斷在腦中盤旋。即使是騎著車回家的路上,也一直在腦中交替。


    令人愉悅的聲音一直盤繞在腦內回響。


    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


    整齊劃一的聲音。一個接一個不斷躥出的聲音。完全沒有要消失的跡象。


    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


    (每天都重複著那樣的練習嗎…….一天又一天,數小時又數小時。直至譜麵刻進身體裏,直至能遵循譜麵完整正確地再現曲子為止都在練習。)


    開回了熟悉的街道,我停下自行車看向自己雙手的掌心。


    「音的滲透……似乎沒有。手掌心上還能感覺到音符輕飄飄地飛出……」


    我把手放到胸前,緊緊揪住t恤。


    「音符……沒有進入身體裏啊。再這樣下去……」


    我以猛烈的速度蹬起了自行車。


    飛奔進自己家,無視從廚房詢問我作業情況的母親,我一洗完手就打開了鋼琴的蓋子。最近拜托家裏重新購買了豎式的款式,這才是正式的三角鋼琴。


    在鋼琴旁尋找收納箱,我將有馬先前彈的譜子找了出來。


    放置好樂譜坐下,雙手架在白鍵上,深呼吸。


    輕輕開始彈奏。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ッタタタ。ドミ、ソドミ、ソ、ドミ、ドミ、ソド、ミ、ソドミ。ドレ、ラレファラ、レファ、ドレ、ラレファラレファ。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ッ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タッタタタ。


    「什麽啊,糾纏在一起。小指力道弱了。不對,不是這樣。可惡,有馬真是厲害啊」


    果然有馬是英雄。簡直無敵。太強了。


    我也能成為無敵的英雄嗎。


    「老師,我也能變得無敵嗎?認真練習的話」


    下一次鋼琴課的時候,因為我一坐下鋼琴前的椅子就這麽詢問,高柳老師眼睛都瞪大了。


    「要認真彈奏,這是吹的什麽風?」


    「除了數小時又數小時的麵向鋼琴,彈著數不清的重複音節,沒有其他變得無敵的方法了對吧?這種就叫認真的練習吧?」


    「啊。確實是最妥當的方法了。」


    「這樣啊……」


    我攤開哈農的教材書。首先是手指的運動……拿體育舉例的話好像練習要從準備體操開始一樣。


    「今天彈25和26就好了嗎?」


    「真罕見啊,武士自己提起幹勁什麽的。哪裏生病了嗎?」


    嘛確實,如果是平時的我完全不會為ドレミドレミファレミファソファミソファミ這樣單純的手指運動勾起彈奏欲望就是了。


    高柳老師說的話是真的,這麽回答的話稍微不太甘心,於是我保持沉默,細心地彈起曾以為無聊的練習曲。


    比平時更細心,認真看著譜麵。


    「很好。我說過吧,這個基礎練習能給手指增加力量,令手指更快的回轉起來,所以認真練習很重要。好比運動選手的賽跑和拉伸。」


    「……嗯。知道了」


    武士竟然這麽老實和認真,老師充滿了驚訝。


    在老師看來我就那麽不認真嗎!總覺得,好過分啊。


    從那以後我決心認真去


    練習了。因為深刻認識到和有馬比起來,我彈出的音符整齊性從等級上就完全相異。


    想像有馬一樣彈出整齊有致的音。用戰鬥遊戲比喻的話,就是持續使用同等威力的攻擊,準確無誤地打擊敵人的弱點,漸漸打倒一片雜魚的畫麵。


    我的演奏與其說是展開最強的彈幕。


    不如說攻擊的強度稀稀拉拉,而且時而命中時而打偏,要這樣輕易地被連續猛擊的話,這邊的hp逐漸減少的時候就會被躲過攻擊的敵人給幹掉了。


    不是這樣的。不喜歡的彈幕也要展開。聲音的彈幕。


    無敵的畫麵誕生了。


    每天模仿有馬用一小時彈了哈農的練習曲,也聽從高柳老師的建議,讓彈奏做到完美,每兩小節劃分開地練習了。


    從學校回來後以及晚飯前各花上兩小時,一日四小時的練習。休息日也按學校上課時間的量去練習了,一天最低也要十小時。


    和朋友一起踢足球,沒意思的閑聊,彼此嬉戲的玩耍,遊戲,電視,網上的動畫,漫畫,全部都克製住了。


    全部,這全部,都忍耐下來了。


    拒絕朋友一起去踢足球的邀請真的是十分難受。


    拒絕說著一起玩遊戲吧的朋友也十分難受。


    就連課間休息的閑聊時間,也為了能集中在五線譜上,一個人跑出教室去了樓梯下。


    聽著背後大家的聲音離開教室什麽的,既寂寞又胸口苦悶,真的是十分難受。


    明明都這樣練習了……


    第二次的競賽會,我再度輸給了有馬。


    盡管如此,位列有馬之後,我以第二名的成績一次預選通過。高柳老師因此非常開心。因為在此之前我的成績都還是勉強擠進一次預選通過的前十人裏,或是二次預選時而通過時而淘汰的程度。


    禮堂的休息廳──位於通往客席的出入口前的廣闊場所的角落。高柳老師把手搭上抬頭看向布告欄上預選通過者名單的我的肩上。


    「武士,幹得不錯。練習是不會說謊的,這下明白了吧。」


    老師雖然心情很好,我卻總覺得不太痛快。好不甘…本該彈得更好的悔恨感猛烈地湧上心頭。


    「……嗯。今後還得努力的感覺吧」


    「哦哦,了不起。武士竟然有上進心了。好,要是通過了二次預選,想要什麽獎勵?」


    「…….我考慮下」


    我甩掉老師放在肩上的手,轉身背過名單。


    我現在想要的既非最新的變身腰帶,也非下月發售的最新型的遊戲機,更別提班裏朋友們一輛接一輛更換的運動型自行車了。


    換做以前,明明總是有著想要的東西。


    (有馬的演奏,真的好厲害……)


    回響在競賽會會場和音樂大廳的有馬的琴聲和其他的出場者截然不同。雖說第一次聽見有馬琴聲起就明白會有如此差異了,本以為不同之處在於旋律整體的流暢度或是沒有失誤的安定感。


    現在的我卻能明白,有馬的十根手指彈出的每個音都與其他人的音完全不同,編排在一起的曲子整體也和其他人有明顯區別。


    是的,我想要那一個又一個閃耀的音符光滴,散發強有力音色的珍珠。


    可是,那並非是什麽可以纏著別人買來的東西這件事,我也早已明白。


    穿過大廳的自動門,在門廊等著父親開來接我的車的同時,我又看向自己雙手掌心,試著動了動十根手指。


    「我盼望的聲音,唯有這雙手,這十根手指才能抓住啊。」


    十分痛苦。然而,別無他法。


    著眼於二次預選,每天最低花費五小時──從學校回來後因為還有作業,不擅長早起也仍舊起床因此增加了早上一小時的練習時間──麵對鋼琴。徹底把完美作為目標,直到與樂譜記錄的指示彈得完全相同為止,一次又一次地彈著同一小段。


    稍微空出來的時間用來讀譜。總是帶著樂譜的複印本邊走邊讀。在家自不用說,就連在學校的休息時間也是一樣。


    背譜不要隻在彈琴時才做。首先要親眼去看,在腦內奏響鋼琴、用手指彈奏空氣鋼琴的同時,將寫在譜麵上的音和指示全部記住。為了便於記憶,在樂譜上記筆記,塗上不同顏色都可以。把這些在真正的鋼琴上重現出來的就是練習。


    所以,背下譜子的我腦內一直盤繞著和譜麵一樣完美的鋼琴聲。


    用十根手指將之彈奏。力求與腦內完美的形象重合在一起去彈奏。有如兩邊的鋼琴沒有絲毫偏差一般彈奏。


    一次又一次地,一天又一天地,練習下來了。


    已經完美了,如此想道,充滿了自信。


    連高柳老師也這麽對我說了。


    「武士,很厲害哦,要是能像這樣子在競賽會上彈奏的話,不會輸給任何人。就算是那個有馬公生。」


    二次預選當天…….進到後台換上屬於演奏用衣服的西裝,為了係領帶窺視鏡子的瞬間,平時沒有的緊張感襲擊了我。


    (我……表情竟然這麽可怕嗎?)


    在鏡子中的別人盯著我。


    (沒問題的,完美,我能彈出來。不是都那麽努力的練習過來了。十四歲以下選手的二次預選指定曲目是浪漫主義樂派、有著二十四首曲子的肖邦的練習曲中選出的某一首……選上的是op.10-3 e大調,完全是我的東西。)


    op.10-3 e大調──通稱《離別曲》,是我選定的肖邦練習曲。


    今天,我的腦裏回響著完美的肖邦琴聲。從十天前開始就一直,一直響徹著。


    (完美…今天一定要追上有馬。變得無敵。一個接一個地彈出完全整齊有序的琴音。不輸給有馬的琴音。能與有馬的琴音相比肩。)


    在我腦內鳴響的肖邦……別輸給有馬的琴聲了……琴聲覆蓋住琴聲。有馬彈奏的巴赫。完全齊致的琴聲,接二連三的,接連不斷的。


    兩種琴聲碰撞在一起。耳朵深處碰撞的琴音破裂了。


    (停下來,出去!給我出去啊,多餘的琴聲!)


    曾經如此渴望的有馬的琴聲,如今卻在幹擾著我。心髒砰砰高鳴的聲音也混入兩種琴聲碰撞所產生的,像是壞掉般悲鳴的聲響中。


    琴聲逐漸變大。嗡嗡地在腦袋裏轟鳴。已經不再完美了,這樣的琴聲。完全亂七八糟了。


    眼前變暗模糊起來。呼吸困難。


    (出去!!破壞我琴音的聲音,都給我出去!)


    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我向鏡子伸出手,怒目瞪視鏡中自己猛然瞪大的眼。為了保有逐漸昏暗的意識,不斷瞪視自己。


    「滾出去!!」


    泄漏出的聲音讓我感覺心底有什麽正在湧現出來。


    我感到不妙,急急忙忙地跑進後台隔壁的廁所。


    嘔吐在了洗臉池處。


    因一吐而盡變空的胃隻剩苦澀的液體不斷湧出。就連這也吐光了。盡管心髒還在快速跳動,腦袋裏的吵鬧聲卻已經消失了。


    鏡子裏映出腦袋一片空白的我。不行了,琴聲,琴聲去哪裏了?


    我搜索腦中四散開的琴聲。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地收集齊分散的琴音。終於,腦內的鋼琴開始彈奏起不安定的旋律。


    《離別曲》


    (沒問題的。完美無缺的琴聲應該早就刻進了身體,烙印在這雙手的十根指頭上。)


    我緊緊地握住雙拳,轉身背向鏡子。用手帕擦幹淨嘴,離開了廁所。差不多到時間了。


    背靠牆壁坐在位於後台前,走廊角落的地方,有個專注地細讀著肖邦樂


    譜,穿著黃色禮服的女生。皮質的靴子整齊擺在一旁。禮服的下擺處露出一雙裸足。


    這女生是一次預選起就總能碰見的熟麵孔,據說跟我和有馬住在同一區域。高柳老師還說過和我是同一年級。


    無意瞄了眼樂譜,和我一樣是《離別曲》。


    看似要強的她完全沒有注意到我,集中在讀譜上。寫滿彩色文字,滿是筆記的樂譜。


    “響徹”、“憧憬地朝向遠方”、“難過地”、“灑落一滴淚”、“春色黃昏的暖色天空”……什麽啊這是。


    原來的樂譜根本哪裏都沒有這種指示,真是教些奇怪東西的老師。女生注意到我的視線,盯──地,瞪了回來。


    「有意見?」


    「並沒有」


    就在這時,運營工作人員叫了某個名字。


    「五號,井川小姐,請做好準備。」


    女生做了個深呼吸。


    「好的。」


    手持樂譜站起,女生消失在了伸展於舞台兩側的門的那端。


    我留在原地,全力集中在腦裏構建完美的鋼琴聲。下一個出場的就是我了。


    翻盡腦中的一切。帷幕的背後,遠遠傳來鋼琴的聲音。


    屬於我的肖邦,屬於我的《離別曲》


    太過遙遠無法很好聽清。明明應該在更近的地方響著的。完美的琴音,應該一直響徹著才對。


    (到這裏來,來到我的手心裏,我的琴音。)


    跟黃色禮服的女生輪換,第六位演奏的我登上舞台。


    往工作人員指示的舞台邊側接近的時候,響起了非常熱烈的掌聲。


    一臉滿足的女生與我擦肩而過。


    「今天的我彈的音色……應該贏過有馬了」


    我清楚地聽見她如此低語。


    她用側眼瞪視我。銳利的眼神 ,然而深處卻有著澄清剔透的黑色瞳孔。


    猛地一下。那個瞬間,聚集在手裏的琴音,本應刻進全身的曲子,在我的體內炸裂,散成了碎片。


    我……又再次用勉勉強強的成績通過了二次預選。


    獲得第一名的有馬的演奏──盡管有馬是最後數起第三位的演奏,我卻失去了從他的彈奏中振奮自己的從容。


    (明明都那樣練習了,明明自認為抓住了完美的琴聲。在隻有一次勝負的舞台上奏響的聲音竟然與馬虎彈奏過來時候的沒有任何變化……到底算什麽,漂浮在那個舞台上的氣氛。向全身壓迫而來壓倒性的……和有馬完全不同的,聽眾連呼吸都要忘記掉的氣氛。)


    有馬遵循譜麵的演奏總是那麽完美。即使這樣,不認為完美是美的“古典音樂愛好者”存在很多也是一種現實。


    所以,很難在觀眾席處製造出厲害到如此地步的氛圍。聽眾既非評審員一樣專業,也非彈奏的專家,越是“古典音樂愛好者”越是如此。


    可是……那個女生創造出的就是如此觸動那些“古典愛好者”的氣氛。


    連我也被那股氛圍吞沒了。


    (明明都那樣練習了。沒有聽眾這些東西,能夠沒人打擾地和有馬決一勝負的話就好了!)


    由於太不甘心,我無法忘掉那個女生的名字。


    井川繪見。


    小學四年級。和我,和有馬,同一個年級。


    根據高柳老師的情報,似乎十分敵視有馬。


    「武士,又在鬧脾氣。我可是知道你翹掉練習了哦。從二次預選依賴的一個星期,完全沒有在彈吧?就算是進入正選了,也別掉以輕心。正選可更嚴格啊。」


    二次預選後,最初的鋼琴課程結束的時候,高柳老師邊說著訓斥的話,把英雄變身腰帶的箱子放在了想要打招呼回去的我的手上。


    「你父母和我給你的獎賞。因為這次你特別地努力了呢。雖然結果和一直以來一樣,努力卻是十分了不起的。」


    「……謝謝您。」


    「正選也提起幹勁!不由你來阻止的話,又會是有馬第一哦。真的好嗎?」


    「哈……」


    (我來阻止有馬?不可能不可能)


    老師讀懂了我的心聲。


    「武士,我可是認真的在和你說哦?假如有比肩有馬,最終獲勝的人在,那個人就是你。怎樣在競賽會上從評審員手上贏得分數,為了變得無敵需要做什麽,真正理解了這些的,恐怕隻有你了。不管指導者再怎麽明白這些,彈奏的本人沒有從心底裏去理解的話便無用。而你,很明白這些。」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總覺得有些不一樣。我到底想要什麽?


    鋼琴競賽會是減分製。


    評審是否有準確遵循譜麵彈奏是種平等的評審方法。


    演奏者也好聆聽者也好,到底注入了多少個人情感或特別的感情這種事,無論是誰都無法將其以數字的形式展現給他人看。


    所以,評審的是,是否有按照譜麵一樣演奏的技術。越是偏離樂譜指示的演奏,減分越厲害。


    高柳老師熱心地解釋道


    「你的強大在於對譜麵的,進一步說是對作曲者的純樸的尊重。」


    老師似乎還想解釋些什麽,我留下一句“謝謝”,急忙跑出去,騎上自行車回了家


    二次預選彈奏結束的時候,腦袋空白一片。


    什麽聲音都不再響起了。


    即使看著鋼琴,也僅僅是心底深處湧現莫名急切般討厭的感覺,自己無法再喚起打開鋼琴蓋的欲望。光是吸入鋼琴前的空氣就感覺難受。


    我明白還有正選在等著我。


    沒通過二次預選也許更輕鬆……。


    我不得不再次讓完美的琴聲響徹腦中立於舞台之上。從自己的腦袋裏取出自己渴求的琴聲,本應掌握的琴聲,無敵的琴聲去讓全部聽眾和評審員聆聽,必須得證明我是無敵的。


    (又得從頭開始嗎…….畢竟聲音消失了啊)


    好麻煩啊。


    要是能更輕鬆的接近有馬的話。要是能更簡單地,立馬做到有馬一樣地彈奏的話。


    半路通過操場旁,越過攔球網的我看見了七八個自己的同班男生正踢著足球,互相追趕的身影。看起來十分快樂。我停下自行車稍微看了一會,大家就注意到我,向我揮揮手跑了過來。


    「武士,明天放學後和一班的第二次對決比賽,來參加嘛。小加今天不是早退了嗎。然後保健委員說是發燒了。」


    「明天要休息也說不定。」


    「也不能勉強讓身體狀況不完善的家夥比賽啊。」


    「武士的話,現在開始隻要稍微練習下,就能上場了吧?」


    仍有人願意邀請老是彈著鋼琴,完全不和他們做伴的我。“好啊”的回答已經出到我的喉嚨邊。


    ──『假如有比肩有馬,最終獲勝的人在,那個人就是你。』


    高柳老師的話蘇醒在腦海裏。同時,完美的鋼琴聲開始流淌。


    有馬所彈奏的巴赫。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ドミ ソドミ ソドミ、ドミ ソドミ ソドミ。


    本以為自己已經達到完美的那首《離別曲》已經消失了。


    可是,有馬的琴聲卻複蘇在我的腦海中,哪裏都沒去。


    我一時聆聽著腦中奏響的琴聲。


    (即使是我也想彈得完美。用誰都會承認的形式,彈出評審員全員、填滿會場的聽眾,大家都會認同的無暇的聲音,完全再現譜麵的聲音。)


    「武士?怎麽呆呆地站著,怎麽了?」


    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


    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ドレ ラレファ ラレファ、ドレ ラレファ ラレファ。


    (有馬連續數小時重複地練習著。跳過有馬一直做的練習,我怎麽可能獲得完美的琴聲。要能做到這樣,早就已經超越有馬了。)


    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シレ ソレファ ソレファ、シレ ソレファ ソレファ。


    一邊聽著琴聲,我一邊注視自己的雙手掌心,使勁地握緊了。之後,我看向朋友們的臉。勇気、健人、翔、小四、憐也、正、淳平……


    (我──)


    「抱歉……我還有鋼琴的練習。」


    我一合掌抱歉,朋友們都一臉遺憾的說著“這樣啊……”回到了操場的正中間。


    明明早已下定了決心。


    一旦麵向鋼琴的時候,這次朋友們追趕足球的身姿浮現在了眼前。


    (足球,好像很開心啊。沒有小加在的話,也許會贏不了一班呢……)


    「到底是哪邊啊,我真正想做的。」


    一喊出聲,聲音又響徹腦海。


    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ドミ ソドミ ソドミ、ドミ ソドミ ソドミ。ドレ ラレファ ラレファ、ドレ ラレファ ラレファ。


    我也彈起同樣的曲子。十根手指在鍵盤上起舞。


    可是,一旦實際地彈起鋼琴,現實的聲音進入耳朵,便十分在意起兩種聲音的偏差,無論怎麽彈也完美地重合不起來,呼吸逐漸變得難受。


    一痛苦,朋友們的臉就會浮現出來,不由得在意起明天的足球比賽。


    「不對,我選了鋼琴。已經這麽決定了。我明白的,就算是有馬也在努力,對我而言努力是必要的。今天什麽都不做就睡覺,明天起床就會變得無敵什麽的根本不可能。我都明白!」


    (可是,理解不了啊。成為無敵之後會開心嗎。成為無敵就會心情舒暢嗎。成為無敵就不會再有猶豫了嗎)


    懷著急躁的心情站起身,我在放有鋼琴的房間裏到處環視之後,一直背去上鋼琴課的四方形背包進入了我的視線。我的變身腰帶在裏麵。


    「不是想要這個才彈鋼琴的。」


    將收到的變身腰帶連同整個包裝箱拉出來後,我走向自己的房間,把它塞進了床底下的抽屜,沒有打開。


    已經不需要新玩具。朋友的邀請也一樣有拒絕的勇氣。


    想要完美的琴聲。


    完美的琴聲究竟是什麽呢?……


    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タタ タタタ タタタ。ドミ ソドミ ソドミ、ドミ ソドミ ソドミ。ドレ ラレファ ラレファ、ドレ ラレファ ラレファ。


    腦海中回響的這個鋼琴聲到底是什麽呢?真的完美嗎?


    為什麽會這麽地……感到難受。


    (不是一直都這麽痛苦嗎。從放棄和朋友一起玩耍的機會,每天四小時或五小時,休息日更是十小時地認真練習鋼琴的時候開始。隻是一直裝作注意不到的樣子。)


    我走出了家門,騎著自行車開向有馬家。對我而言,能彈出厲害琴聲的隻有有馬。想聽有馬彈奏出的真正的聲音,表明他正在努力的琴聲。


    沿著河岸的堤道走了一段路,便發現架在河道上方的橋上有著一幫吵鬧的家夥。


    「……是有馬啊。」


    我驚訝得發不出聲,停下了自行車。


    有馬和短頭發的女生結伴在一起看起來十分開心地,從橋的欄杆上一次又一次跳進河裏。其他的同伴們也在旁喝彩。


    有馬跳進河裏,水麵飛濺起誇張的水花,分散在空中的水泡也炸裂出漂亮的光滴。


    「什……」


    什麽啊,到底是什麽啊。


    (為什麽那家夥會,那個有馬會和朋友在一起玩耍,笑得那麽開心啊?)


    我一臉茫然,保持著踩在自行車上的姿勢,呆呆地站著。


    有馬濕透地從河裏走上河灘,和像是朋友的孩子們咯咯笑個不停。還用手背擦著額頭和臉頰。


    ……有馬像個普通的小學生一樣玩耍著。


    半沉的金色太陽反射在河麵上。已經是秋天了。


    十分突然的,仿佛感覺從閃爍的河麵上聽見了完美的音樂聲:有馬奏響的,整齊有序的琴聲。似乎就連搖動河灘草葉的秋風間,在天藍轉向昏黃的天空中,閃耀純白光輝的卷積雲間也傳來了琴聲。


    我也有點想笑,於是笑起來。一個人地笑了。


    笑著,笑著,大口深呼吸。


    及其久違地感受到心底深處又湧進了空氣。涼絲絲的秋天氣息。


    第二天,我一個勁向朋友們拜托,讓我參加了放學後在操場對一班的足球比賽。


    盡管沒有得分,卻助攻兩次,其中一次對得分起了幫助。


    即使是在比賽中,優質美麗的鋼琴聲,澄清剔透的鋼琴聲也一直在我身體深處響徹。


    不知為何身體好輕。


    發出大聲的叫喊,聲援了我的朋友們。


    在操場的球場從角落到角落都盡情地奔跑了。


    比賽以三比一勝利了。


    要是回到了家,從今晚開始繼續彈鋼琴吧。


    用這幅變得輕盈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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