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休假的星期五,我前往妹妹居住的橫濱住宅區。


    妹妹住在新興住宅區站前的嶄新公寓,妹夫在電力公司任職,大多數的日子都坐末班電車回家。


    公寓並不寬敞,但嶄新漂亮,打理得頗為舒適。


    「姊,快進來。悠太郎在睡覺。」


    「打擾了。」


    聽到妹妹這麽說,我仍小聲地回應,接著躡手躡腳地進了公寓,外甥出生以後,這是我第一次拜訪妹妹家。


    「顧小孩怎麽樣?果然很累嗎?」


    「累歸累,不過稍微習慣。他現在晚上肯睡覺了,穩定不少。」


    外甥已經膨脹成像人的外形,頭發也長出來了,與在醫院隔著玻璃看到的樣子相比,宛如不同的生物。


    我喝紅茶,妹妹喝無咖啡因的南非茶,一起吃著我帶來的蛋糕。


    「真好吃。因為要顧悠太郎,很難出門,一直沒機會吃到這類甜點。」


    「太好了。」


    「每次姊給我吃的,我都會想起小時候。」


    妹妹有些害躁地笑道。


    外甥睡著了,用食指摸摸他的臉頰,有種奇妙的柔軟觸感,就好像在摸水泡。


    「看著悠太郎,就會覺得人果然是動物。」


    妹妹開心地說。


    外甥身體較虛弱,動不動就發燒,所以妹妹必須無時無刻守著他。即使知道嬰兒常會這樣,不是什麽大事,但嬰兒一發起高燒,做母親的似乎還是會忍不住焦急。


    「姊姊怎麽樣?打工順利嗎?」


    「嗯,還不錯。啊,對了,上次我回老家跟美穗她們小聚。」


    「咦,姊又回去了?真好。多來看看你的外甥嘛。」


    妹妹笑著說道。


    但是對我來說,不管是美穗的小孩量是外甥,看起來都一樣,我不懂為何非得要特地來看不可。不過這邊的嬰兒。應該是我必須更重視的嬰兒。


    對我來說他們就像野貓,即使有細微的下同,看起來全都是叫做「嬰兒」的同一種動物。


    「啊,對了,麻美,有沒有更好一點的藉口?最近隻說身體不好,別人也會露出奇怪的表情。」


    「……唔,我再幫你想想看,不過,你確實是在複健當中,所以創身體不好,也並非全是藉口或騙人啊。所以你大可以正大光明這麽說。」


    「可是,如果那些自以為不奇怪的人覺得我奇怪,就會問東問西啊。如果有什麽藉口,就可以避開這些麻煩,方便多了,」


    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有權幹涉他們認為古怪的事物,打破沙鍋問到底。


    那對我來創是一種麻煩,而且他們既傲慢又煩人。有時候他們實在太煩了,我甚至會想要像小學的時候那樣,拿鏟子敲他們,讓他們閉嘴。


    我想起之前曾不經意地這麽告訴妹妹,害她差點哭出來,因此還是沒有說出口。我並不想害從小就對我好的妹妹傷心,便轉為提起較光明麵的話題。


    「啊,這麽說來,許久沒跟由香裏見麵,她說我氣質變好多。」


    「嗯,姊姊確實跟之前不太一樣。」


    「是嗎?啊,可是你也不一樣了,感覺比之前更大人一些了。」


    「什麽?我早就是大人了啊。」


    眼角擠出皺紋的妹妹,說話的語氣比之前更穩重、服裝色係也變得單調了。我心想,或許現在妹妹身邊多是這類型的人。


    嬰兒哭起來了,妹妹連忙哄嬰兒,試著要他安靜下來。


    我看著桌上切蛋糕的小刀子,心想:如果隻是要他安靜,一點都不難,妹妹真辛苦。妹妹拚命地抱緊嬰兒,我望著這一幕,抹了抹沾到奶油的嘴唇。


    ?


    隔天早上上班時,店內異於平時,氣氛緊張。


    一進自動門旁邊的地方,有個男性常客正害伯地看著雜誌區;總是來買咖啡的女客人快步與我擦身而過,離開店裏;還有兩名男客人在麵包賣場前竊竊私語。


    到底是怎麽了?我循著顧客的視線望去,發現眾人都在看一個穿著皺巴巴西裝的中年男子,他在店內走來走去,對許多客人搭訕。仔細聽他所說的話,似乎是在警告客人。


    「喂!你,不要把地板弄髒!」


    他扯著尖嗓對鞋子髒兮兮的男客人喊。


    「啊,不要弄亂啦!好不容易才排整齊的!」


    然後又對著正在挑選巧克力的女客人叫。


    眾人都不知所措地遠遠圍觀,深怕下一個被他盯上。


    等待結帳的人很多,店長正在處理高爾夫球具的宅配,抽不開身,達特拚命在打收銀機,櫃台前形成隊伍。


    「喂,好好靠牆排成一列。」


    男子靠近排歪的客人說道。


    排隊的上班族盡管覺得害怕,但早上實在太忙,隻想快點買完東西,似乎決心徹底忽略那名男子,看也不看他。


    我急忙進入後場,從置物櫃取出製服,邊換衣服邊看監視器畫麵,發現男子這次走到雜誌賣場,對正在翻閱雜誌的其他客人大聲警告。


    「看什麽白書!喂,要看就花錢買!」


    被警告的年輕人不爽地瞪著男子。


    「這家夥是誰啊?員工嗎?」


    年輕人詢問努力打收銀機的達特。


    「不,呃,是客人。」


    達特一邊結帳,一邊不知所措地回答。


    「什麽啦,根本就不是店裏的人嘛。你搞什麽啊?有什麽資格說三道四的?」


    年輕人頂撞中年男子叫喊著。


    發生糾紛時,必須迅速交給正職員工處理。我依照這項規定,火速換好製服,前往櫃台,說了聲:「店長麻煩了」便接手收銀。


    「哇,太好了,謝謝!」


    店長小聲地說完,隨即跑出櫃台,衝進男客人與年輕人之間。


    我將宅配收據遞給客人,眼角關注著會不會在店內發生鬥毆,若發生這類情況,就必須立刻按下警鈴。


    很快地,店長似乎已經妥善處理好,中年男子嘴裏嘀嘀咕咕地離開了。


    四周都鬆了一口氣,店內回到平時的早晨氛圍。


    這裏是一個被強製正常化的場所,一旦有異物人侵立刻就會遭


    到排除。


    原本充斥店內的危險空氣被驅逐了。店內顧客恍若無事,開始專心購買平常的麵包和咖啡。


    「啊,多虧你幫了大忙,古倉。」


    消化結帳隊伍,回到後場時,店長說道。


    「不會,幸好沒有發生糾紛!」


    「那個客人是怎麽搞的?從來沒看過他。」


    「出了什麽事?」


    泉已經在後場了,也詢問店長。


    「沒事,剛才有個奇怪的客人在店裏走來走去,警告其他客人。幸好沒鬧出事情就離開了。」


    「咦,怎麽回事?常客嗎?」


    「不是,是第一次看到的人,所以才覺得莫名其妙,感覺也不像是要找店裏的麻煩,總之,如果他再來,立刻連絡我。萬一他和其他客人吵起來就糟了。」


    「好的,我知道了。」


    「那我先下班了。今天又要上大夜。」


    「辛苦了。啊,對了,店長,下次你可以電一下白羽嗎?他很愛偷懶,我叫他都不動。」


    泉幾乎就像正職,也會和店長討論兼職人員的問題。


    「那家夥真的很糟糕。麵試的時候我就有不好的預感,他還口氣不屑地說什麽:「便利店打工喔?」既然瞧不起便利店,幹嘛來這裏工作啊,可是唉,雖然因為人手不足而錄取了他,不過那死禿子,真的非得狠狠說他一頓才會學乖吧。」


    「而且他經


    常遲到,今天也是九點的班,人卻還沒有來。」


    泉板起臉孔說。


    「記得他三十五歲,對吧?都這把年紀了,還在便利店打工,根本完蛋了吧?」


    「人生無望了,沒救了,是社會的累贅。人呢,就必須透過工作還是家庭隸屬於社會,這是義務。」


    「不過,像古倉是因為家庭的關係,情有可原,對吧?」


    泉用力點頭同意,忽然驚覺,戳著店長說道。


    「啊,對啊對啊,古倉是不得已嘛。而且男女不一樣嘛。」


    店長也急忙說。


    我還沒回話,話題已經轉回白羽身上了。


    「相較之下,白羽真的沒救了。那家夥還會在站收銀的時候玩


    手機吔。」


    「啊,我也看到過。」


    「咦?在工作的時候嗎?」


    聽到兩人的對話,我驚訝地反問。


    工作時不能帶著手機,這是基本規定,我無法理解為何連這麽簡單的規定都無法遵守。


    「我不在店裏的時候,不是都會稍微看一下監視器畫麵嗎?白羽是新人,我好奇他表現如何?看了一下,發現他表麵上裝得還算勤奮,但其實好像很會偷懶呢。」


    「抱歉我都沒發現。」


    「不不不,古倉你不需要道歉。,古倉,你最近待客用語特別認真呢!光看監視器畫麵,也看得出你很努力。真了不起!古倉每天都來上班,卻從不鬆懈。」


    第八任店長即使不在店麵,也確實留意到我無時無刻不斷地在對「便利店」祈禱。


    「謝謝店長!」


    我用力欠身行禮。這時門打開來,白羽默不吭聲地走了進來。


    「……啊,早。」


    白羽沒勁地小聲說。


    他的白觀衫底下透出吊帶來,因為體型乾巴巴的,所以褲種頭會往下滑吧。看看他的手,似乎也是皮包骨,我納悶那麽細小的身體裏麵怎麽容納得下內髒?


    「白羽,你又遲到了!得在五分鍾前穿好製服,參加朝會,還有,要確實道早。打開辦公室門的時候,要朝氣十足地打招呼。另外,除了休息時間以外,禁止滑手機。你把手機帶到櫃台,對吧?我都看到了。」


    「啊……哦,對不起……」白羽顯而易見地狼狽萬分。「呃,是在說昨天對吧?古倉,你看到了?」


    白羽似乎懷疑是我告的狀,我搖頭說不是。


    「監視器啦!我上大夜的時候也會查看日班的工作狀況。雖然我沒有好好跟你說過禁止用手機的規則,可是上班時間就是不可以用手機。」


    店長開口說道。


    「呃,喔,我之前不知道,抱歉……」


    「嗯,從今天開始,絕對不可以再這樣。啊,泉,你可以去一下外麵嗎?端架差不多該換上中元禮品促銷了,這次我想布置得花俏一些。」


    「啊,好,禮品的樣品已經送來了吧!我來幫忙。」


    「我想在今天弄完,可是得把架子的高度全部調過。下層也想放夏季雜貨,所以想再加一層。啊,古倉和白羽,你們可以自己開朝會嗎?我們先去處理那邊。」


    「好!」


    店長和泉離開後場,白羽輕咂了一下舌頭。


    「切,便利店店長跩個什麽勁?」


    白羽不屑地說,我不經意地朝他望去。


    我因為在便利店工作,經常被人瞧不起,但我覺得很有意思,頗喜歡觀察瞧不起我的人是什麽表情。因為會覺得:啊,是人。


    也有一些人明明自己就是做這行的,卻歧視這個職業。我忍不住望向白羽的臉。


    正在鄙視什麽的人,眼睛的形狀會變得特別有趣。有時會散發出對反駁的畏怯和警戒,或是遇到反抗不惜一戰的好鬥光芒;而若是無意識的輕蔑,有時眼珠子還會罩上一層水膜,浸泡在混合了優越感的恍惚快感所形成的液體中。


    我注視著白羽的眼睛,形狀很單純,隻有純粹的歧視。


    也許是察覺到我的視線,白羽開口了。牙根泛黃,有些地方黑黑的,或許很久沒看牙醫了。


    「神氣兮兮的,受雇在這種小不拉嘰的便利店當店長,根本就是人生失敗組。他媽的,賤民在那裏囂張個什麽勁……」


    光看字麵很偏激,但他隻是小小聲地呢喃,沒什麽歇斯底裏的感覺。


    據我觀察,歧視別人的人有兩種:一種是內在有歧視衝動和欲望的人,以及不經思考便賣弄從別處聽來的話,滿口歧視詞匯的人。看來白羽是後者。


    「這家店真的隻有賤民。雖然便利店都半斤八兩。下過,這裏隻有老公賺太少的主婦跟未來毫無規劃的打工族,就算是大學生。也是找不到家教這類高薪工讀的學店大學生,剩下的就是外勞,真的全是些賤民。」


    白羽不時口吃,連珠炮似地不停嘰咕。


    「原來如此。」


    他跟我好像,雖然嘴巴說著像人的話,實際上卻是什麽也沒說。看來白羽很喜歡「賤民」這個詞。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他就說了三次。


    我隨便向白羽點了點頭,想起菅原形容的白羽:「明明隻想摸魚,卻會找一堆天花亂墜的藉口,所以更致人惡心。」


    「白羽,你怎麽會在這裏工作?」


    我想到這個單純的問題,便提出來一問。


    「找結婚對象啊。」


    白羽若無其事地應道。


    「咦!」


    我驚叫了起來。至今為止,我聽說過因為離家近、感覺很輕鬆等打工理由,但這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為了伐結婚對象而到便利店工作的。


    「不過,直是挑錯地方了,根本沒一個能看的,年輕的全是些看起來貪玩的,剩下的都是歐巴桑。」


    「也是,便利店有很多打工學生,沒什麽適婚年齡的人。」


    「客人倒是不少選過得去的,但就是一堆眼睛長在頭頂的女人,這一帶都是大公司,在那種地方工作的女人,每一個都盛氣淩人、不行。」


    白羽不知道是在對誰說話,看著牆上「達成中元禮盒業績」的海報,嘴巴動個不停。


    「那些女人隻會對自己公司的男人擠眉弄眼,對我不屑一顧。不過女人這種生物,從繩文時代就是這副德行。村子裏年輕可愛的女孩,會一個個被強壯會打獵的男人占去,強壯的基因會流傳下去,沒人要的隻能同病相憐……現代社會根本是一場幻想,我們生活的世界跟繩文時代沒什麽兩樣。而說什麽男女平等,其實……」


    「白羽,差不多該換製服了,不快點進行朝會就來不及了!」


    我對開始說起客人壞話的白羽說道。


    他冷淡地提著背包去置物櫃,一邊把東西塞進置物櫃裏,又一個人喃喃自語了起來。


    看著白羽,我想起剛才被店長趕出去的中年男子。


    「呃……可以修好的。」


    「咦?」


    可能是沒聽清楚,白羽反問。


    「不,沒事。換好衣服,快點開朝會吧。」


    ――便利店是強製正常化的場所,所以你很快就會被修好。


    我沒有說出口,隻注視著拖拖拉拉換衣服的白羽。


    星期一早上進店裏一看,班表上打了個紅叉,白羽的名字不見了。我以為他臨時請假,結果上班時間一到,現身的是應該休假的泉。


    「早安!啊,店長,白羽怎麽了?」我問道。


    「喔,白羽喔……」


    剛上完大夜的店長走進後場,他和泉對看一眼,兩人苦笑。


    「昨天我跟他麵談了一下,他不會再排班了。」


    店長若無其事地說,果然不出我所料。


    「偷懶、偷吃報廢品,這些雖然不行,但還可以睜隻眼閉隻眼。可是有個女客人,吶,常來的那個,之前來拿忘記的陽傘的小姐,白羽好像對她做出類似跟蹤狂的行為,像是用手機偷拍她宅配單上的電話號碼,想要問出她家地址。泉發現了,我也馬上調閱監視器畫麵,跟他麵談,叫他辭職了。」


    真傻,我心想。雖然有些店員會稍微違規,但很少聽到這麽誇張的,沒被扭送警局,算他好運。


    「那家夥從一開始就很怪。他還任意調出店員的連絡資料,打電話給晚班的女生,甚至在後場堵人家,想要跟她一起回家。連已婚的泉都想約也。怎麽不把這份熱忱拿來用在工作上?古倉也很討厭他,對吧?」店長繼續說道。


    「他真的有夠惡心的,那種人根本是變態。追不到店員就騷擾顧客,真的爛透了。真希望他被警察抓走。」


    泉皺起眉頭附和。


    「呃,還沒到那種地步啦。」店長說。


    「那是犯罪。那種人根本是犯罪者,最好快點被關也來。」


    盡管嘴上埋怨,店裏的氣氛卻是鬆了一口氣。


    白羽消失,店內恢複成他來之前的和平,可能是因為麻煩精不在而輕鬆了,每個人都變得異常地開朗,饒舌。


    「坦白說,我看到他就討厭,寧願人手不足也不想跟他一起工作。」


    來上班的菅原聽到這件事時笑道。


    「那個人真的有夠差勁的。滿口藉口,警告他不要偷懶,就突然說起什麽繩文時代,神經病啊!」


    聽到菅原的話,泉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對對對,他真的很惡心,整天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拜托不要錄取那種的好嗎?店長。


    「呃,可是人手不足嘛。」


    「那種年紀還被便利店開除,真的沒救了。希望他就那樣死在路邊算了。」


    眾人大笑,我也點頭附和。


    「就是說啊!」


    同時心想,等我變成異物的時候,也會像這樣遭到排除。


    「得再找個新人才行。開始徵人吧!」


    就這樣,便利店又更換了1個細胞。


    比平常更有活力的朝會結束後,我正要去站收銀,看見拄拐杖的常客老婦人想要拿取下層商品,彎著腰似乎快跌倒了。


    「我來幫您拿。是這個嗎?」


    我迅速拿起草莓果醬詢問。婦人微笑道謝,我替她把購物籃提到櫃台。


    「這裏真的都不會變呢。」


    婦人取出錢包,今天又說了一樣的話。


    今天有個人從這裏消失了。我沒有這麽回答,而是說了聲:「謝謝」,便開始掃描商品。


    我將眼前的顧客與十八年前第一次站收銀時遇倒的老婦人重疊在一起,那名老婦人也是拄著拐杖,每天光臨,但不知不覺間再也沒有看到她。也許是身體變得更差,或是搬家了,我們無從得知。


    但我確實反覆經曆著與那天相同的情景。


    自那天以後,我們迎接了六六○七次相同的早晨。


    我小心翼翼地把雞蛋――與昨天賣出去的一樣,但是不同顆的雞蛋――放進購物袋裏。「顧客」把和昨天一樣的筷子,放進一樣的購物袋,和昨天一樣收下找錢,在與昨天一樣的早晨微笑著。


    ?


    美穗連絡說要舉辦烤肉,下星期日早上在她家集合,我和她約好上午幫忙買東西。


    手機響了,一看,是老家打來的。


    「惠子,明天你要跟朋友去美穗家對吧?可不可以順便回家一趟?你爸很想你。」


    「呃,可能沒辦法吔。隔天要打工,我得趕快回來休息。」


    「這樣啊,好可惜……你過年也沒回來。最近找個時間回家看看吧!」


    「嗯。」


    今年過年因為人手不足,我從元旦就開始上班,便利店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營業,但過年期間不是主婦兼職人員沒法來,就是外國留學生回國,總是人手不足。我一直想回老家看看,但看到店裏缺人,還是忍不住選擇上班。


    「那你過得好嗎?你每天工作都得站很久,一定很累吧?最近怎麽樣?有沒有什麽變化?」


    母親探詢的話語,讓我覺得他似乎在期待某些改變。對於十八年來毫無變化的我,母親或許有些累了。


    我說沒什麽變化,母親既像放心又像失望地應了聲:「這樣啊」


    掛斷電話後,我不經意地望向鏡中的自己。與重生為便利店店員的時候相比,我變老了,但這並不會讓我不安,比以前更容易累,也是事實。


    我想過萬一我真的老了,沒辦法慰續在便利店工作,會怎麽樣?第六任店長就是因為腰傷無法繼續工作,才辭職的。為了不像他那樣,我的身體必須為了便利店而永遠健康下去。


    隔天我依照約定,上午幫忙采買,把東西帶到美穗家準備,中午時分,美穗的丈夫、紗月的丈夫、住在較追地方的朋友們也都來了,懷念的臉孔齊聚一堂。


    這十四、五人當中,沒結婚的除了我以外,就隻有兩個人,因為不全是攜伴參加,所以我完全不以為意。


    「我們有點難堪呢。」


    沒結婚的美紀附耳對我說道。


    「真的好久不見了!上次見麵是什麽時候?賞花的時候?」


    「我也是耶!從那次賞花以後就一直沒返鄉。」


    「欸,大家現在都在做些什麽呢?」


    因為有幾個許久未返鄉的朋友,所以每個人輪流述說近況。


    「我現在住在橫濱,公司在那附近。」


    「啊,你換工作了?」


    「對啊!現在在服飾公司上班。之前的職場,人際關係有點……」


    「我結婚了,現在搬到埼玉,工作還是一樣。」


    「我就像大家看到的,有了小鬼頭,現在正請育嬰假。」


    由香裏說完,輪到我了


    「我在便利店打工,因為我身體不太……」


    我正要像平常那樣,補上妹妹幫我想的藉口。


    「啊,兼職嗎?你結婚了啊!什麽時候結的?」


    愛裏搶先身子往前探,理所當然地問。


    「沒有,我沒有結婚。」我回應道。


    「呃,咦?可是你在打工?」


    麻美子困惑地反問。


    「嗯,呃,我身體不是很好……」


    「對啊,惠子身體不好,所以隻能打工。」


    美穗幫我說話,十分感謝替我說出藉口的她。


    「咦,可是便利店要站一整天吧?你不是身體不好嗎?」


    由香裏的先生訝異地問道。


    我跟他是第一次見麵,他卻也那樣探出身體、眉心打結地質疑我的存在?


    「呃,我沒做過其他工作,所以不管在體力還是精神上,在便利店工作都比較輕鬆。」


    聽到我的說明,由香裏的先生露出見鬼似的表情看著我。


    「咦?你一直在便利店打工……?呃,就算現在工作不好找,起碼也該結個婚吧?現在吶,不是有網路交友什麽的,管道很多啊。」


    我望著由香裏的先生激動發言,把口水噴到烤肉上的樣子,心想:說話的時候,最好不要把身體探到食物前麵。


    「是啊,誰都可以,趕快找個對象結婚怎麽樣呢?這對女人容易多了,要是換成男人可就糟糕了。」


    這時,美穗的先生也用力點頭說道。


    「誰來介紹一下吧!洋司,你不是人麵超廣的鳴?」


    「對啊,對啊!」


    「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聽到紗月的話,詩帆等人也


    興衝衝地說。


    美穗的老公附耳對美穗不知說了什麽,接著苦笑。


    「啊,可是我的朋友都結婚了,沒辦法介紹啦。」


    「加入婚友網站怎麽樣?對了,現在就來拍張徵婚照吧。聽說比起自拍照,像今天這樣的烤肉會、跟朋友在一起的合照,更可以博得好感,收到來信喔!」


    「真的嗎?好啊好啊,來拍照吧!」美穗說


    「對啊,這是個大好機會。」


    由香裏的先生憋著笑說。


    「大好機會……這樣做有什麽好處嗎?」


    我單純地感到疑惑。


    「呃,愈快愈好吧!這樣下去怎麽行,坦白說,你自己也很急吧!等到人老珠黃,喏,就後悔莫及囉!」


    美穗的先生露出困惑的樣子說。


    「這樣下去怎麽行……呃,我這樣子不行嗎?為什麽呢?」


    「我的天。」


    我隻是純粹地感到疑問,卻聽見美德的先生俏聲喃喃道


    「我也是很急,可是經常得去國外出差……」


    同樣單身的美紀輕鬆地說明自己的處境。


    「啊,美紀的工作很厲害吔。賺得比男人還要多,到了美紀這種水準,就很難找到匹配得上的對象囉。」


    美紀的處境卻得到由香裏的老公支持。


    「啊,肉熟了!」


    美穗打圓場似地喊道。


    眾人似乎鬆了一口氣,開始夾肉,大口咬上沾滿由香裏先生口水的肉片。


    待我一回神,就像小學那時候一樣,眾人都有些疏遠我,把身子轉開,眼睛卻帶著好奇,就像觀察某種可怕生物似地望著這裏。


    啊,我變成異物了。我茫茫然地想。


    我想起被迫辭職的白羽。下一個就輪到我了嗎?


    正常的世界極度高壓,異物會靜靜地被剔除,下正常的人會被逐一處理掉。


    這樣啊,所以才非得修好不可;如果修不好,就會被正常的人給剔除。


    我好像總算明白,為何家人會那樣努力試圖治好我了。


    我毫無來由地想聽聽便利店的聲音,從美穗家回去的路上,傍晚到店裏露了一下臉。


    「啊,古倉姐,怎麽了嗎?」


    晚班的打工女高中生正在打掃,注意到我,露出笑容。


    「古倉姐,你今天不是休假嗎?」


    「嗯,對,我回去老家一趟。不過,想說過來處理一下訂貨好了……」


    「咦,這麽熱心工作,真了不起。」


    提前上班的店長在後場。


    「店長,你接下來要上大夜嗎?」


    「啊,古倉,怎麽了嗎?」


    「事情辦完,剛好經過附近,想說輸一下訂貨的數字……」


    「啊,是要叫貨訂甜點嗎?我剛才輸完了他,不過你可以再修改。」


    「謝謝。」


    店長的臉色很糟,或許是睡眠不足。


    我操作店裏的電腦,開始訂貨。


    「大夜班怎麽樣?招得到人嗎?」


    「哎呀,不行吔。有個人來麵試,被我刷掉了。才剛發生過白羽的事,下次得雇個能用的人才行。」


    店長經常把「有用」掛在嘴邊,我不禁思考,自己有沒有用?或許我工作,就是想要當一個有用的工具吧。


    「來應徵的是怎樣的人呢?」


    「哦,人是不錯啦,隻是年紀有點……。那個人是屆齡退休,說他因為腰不好,才剛辭掉上一份工作。然後說如果錄取,腰不舒服的時候也想要休息。我覺得如果可以預先安排的話也就罷了,但與其像這樣臨時請假,我還情願自己繼續上大夜。」


    「這樣啊。」


    肉體勞動一旦身體不好,就「沒用」了。不管再怎麽認真努,如果上了年紀,或許在這家超商,我也會變成沒用的零件。


    「啊,古倉,這個星期日你可以幫忙代下午的班嗎?菅原要開演唱會,不能上班。」


    「好的,沒問題。」


    「真的嗎?啊,真是太好了!」


    現在的我還是個「有用」的工具。


    「不會,我想多賺點錢,可以加班反而很開心呢!」


    我內心同時懷抱著安心與不安,用菅原的口吻微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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