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錄入: words


    一


    喪禮的照片好像衝洗出來了。


    說著,新來的部下把一個茶色信封放到桌上。他大概以為我想要,但老實說我壓根兒不想看。況且,不須仰賴照片,公祭的情景也已銘刻記憶中。包括當時的色調、氣味,乃至晩秋的風有多麽冷。


    茲因川藤浩誌巡查勇敢執行任務持升二階,晉升為警部補*以茲獎勵。那是


    個與我八字不合的男人,唯有不愛拍照這點似乎與我一樣,祭壇中央掛著的遺照是醜陋的臭臉。吊文由警署署長與本部長朗讀,連話都沒講過幾句還要褒獎對方的死想必很困難吧。講稿中描述的那個川藤警部補與他本人的差異大得可悲,他若真是那麽了不起的警察也不會那樣死掉了!我正在如此暗自生氣時,已輪到我上香獻花。於是我冷漠無情的名聲好像因此更響亮了。


    (注:日本警察階級自下至上依序為巡查、巡查部長、警部補、警部、警視、警視正、警視監、警視總監。)


    家屬似乎認識我。我發現有個膚色微黑的男人欲言又止地看著我,但我不想在鬧劇的場合談論那家夥,目送移靈起棺後我立刻走出殯儀館。由於安排的是警察公祭,甚至有電視攝影機與新聞記者混入場內。對於喪禮弄得鬧哄哄,應該道歉才對。即便並非是我所安排。


    從敞開的玻璃門, 一如往常望著車輛穿梭的國道六十號線。有一陣子就在眼前施工,但如今已結束道路工程,恢複平常的景色。光是今天一天不知就有多少人走過這條路。他們壓根兒沒發現路旁這間派出所死了一個巡查,說來理所當然,並不是當了二十年警察的男人事到如今該有的感慨,但是唯獨今天,不知何故就是讓我格外惱火。在這種日子我尤其憤恨派出所禁於的規定。桌上隻放了地圖與檔案夾以及電話,早在很久之前就沒有菸灰缸了。而現在,放著一個裝照片的茶色信封。


    川藤的死,大致是被這樣報導。


    ――十一月五日晚間十一點四十九分左右,住在市內的四十幾歲女性打一一0報案,聲稱丈夫田原勝(五十一歲)尋釁滋事,趕到現場的三名員警試圖勸說,但田原持短刀(刀長三十公分)攻擊員警,川藤浩誌巡查(二十三歲)持手槍總計發射五槍。命中胸部與腹部,田原當場死亡。川藤巡查中刀被送往醫院,六日淩晨零點二十九分宣告不治。警方公開表示「視為恰當的手槍使用」。


    社會大眾起初似乎不知該如何看待這則新聞,是該視為菜鳥巡查無法製伏嫌犯竟持槍射殺的醜聞?還是勇敢的警察不惜犧牲生命打倒凶惡狂徒?隨著時間過去,田原的惡形惡狀公開、川藤的人品被報導出來,新聞報導的走向也逐漸傾向後者。公祭的吊文雖然充滿謊目,但在擁護川藤的立場上無可挑剔。防刃背心的功能不足,首批趕往現場員身警對案件掉以輕心雲雲、批判警方的話題不斷。但是至少,非難警察射殺嫌犯之舉的聲音變小了。


    川藤警部補閣下……嗎?


    聽起來像是很不好笑的冷笑話。部下就在旁邊。我壓低音量以免被聽見,繼續自言自語。那家夥,終究是個不適合當警察的人。


    二


    自警察學校畢業後,川藤首先被分發的單位就是這個綠一派出所。


    「柳岡巡查部長閣下。我是今日報到的川藤浩誌。」


    打從在警署地域課*。他來打招呼的第一句話,我就看他不順眼。總覺得他的聲音異樣高亢、孱弱,雖說第一天報到人人都會緊張,但那家夥緊張得過分了。看脖子的話可以看出他好歹也鍛煉過,卻還是抹不去軟弱的印象,大概是因為身體的線條天生就較為纖細吧


    (注:地域課乃警署部門之一。最貼近市民生活的警車及派出所、110受理報案等皆屬於地域課的主管業務。)


    「喊我所長就好。」


    「是,所長!」


    他的聲音拔尖分岔。


    派出所勤務是三人一組分成三班製輪班執行。八名部下的誰與誰一組表麵上由地域課課長決定,但隻要我這個派出所所長提出意見大抵都會被接受。


    課長想叫川藤與我一組時,我沒有反對,部下當中也有老鳥負責帶新人,但我想把川藤放在自己的視線範圍之內。倒也不算是交換條件,但三人一組的另一名組員我選了可以信任的男人。資曆比我晚兩年的梶井。他雖有公文寫太慢、身材太胖的缺點,但最大的優點就是人緣好,隻要地域課帶他去處理民眾投訴的問題多半都能圓滿收場,就派出所而言是難得可貴的才華。和臭臉的我與菜鳥川藤搭檔,正是最佳人選。


    川藤執勤的第一天。翻開當時的日誌,上麵寫著上午有汽車與腳踏車擦撞事故,中午過後有民眾檢舉違規停車,傍晚有兩件腳踏車失竊案,晚上酒廊有人鬧事。我讓川藤填寫每份報告與日誌。川藤異樣渾圓的字跡令我感到厭惡,但寫出來的公文馬馬虎虎還過得去。


    「您看如何?」


    川藤不安地說。


    「可以吧。就新手來說算是很好了!」


    我這麽一說,他當下笑得開懷。眞是老實旳男人。


    値完班與下一班交接完畢,回到警署已過了翌晨十點。把手槍放回保管庫換上便衣之後,就可以回家睡覺了。臨走前我去抽菸室打算抽根菸,發現梶井已在裏麵。


    「您好。」


    我對收起下巴行禮的梶井點頭回應,點燃香菸。吸了第一口後,像歎氣般長長吐出。


    「裝備課,很神經質吧?」


    我開口找他閑聊,梶井苦笑。


    「也難怪他們那樣。」


    去繳回手槍與子彈時,被迫聽了長篇演講叫我要小心處理。事到如今還用得著說,不過這是有理由的,最近在都心區那邊,發生警察將手槍遺落在車站廁所的事件。每隔幾年都會發生一次這種事,每次上麵都會提醒我們要徹底管理槍彈聽得耳朵都要長繭。


    「受不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以為話題就此結束了,但一看之下梶井把菸夾在指間毫無吸菸之意。我當下


    醒悟他還有話要說,於是主動給他搭台階。


    「有什麽事嗎?」


    「噢,沒有啦。倒也不是因為剛才的話才想起……」


    「你說說看。」


    梶井看著自己手頭冒起的冉冉青煙回答:


    「川藤恐怕有點不妙。」


    「你這麽覺得嗎?


    「對。」


    雖然這麽問,但我其實對答案不抱期待。因為我自己也無法用言語說明,究竟是對川藤的哪一點感到不安,但梶井開口說道:


    「是『小百合』的爭吵事件。」


    接獲「小百合」酒廊報案,是在晚間十一點三十一分。對方不是打110,而是直接打到派出所,據說有兩名男客發生口角,其中一人開始揮舞威士忌的角瓶。


    那間店的客層不壞。雖然位於國道邊但是沒有停車場,因此自然成為附近居民走路光顧的店。之前應該不可能從未發生糾紛,但是接到報案還是頭一次。地址距離派出所不到五十公尺。我們名符其實地立刻趕到後,隻見兩個五十幾歲的男人扭成一團。


    一方口齒不清地大吼,另一方不斷重複「啊?啊?」不過看起來不像經常鬧事的人。大概是本來打算喝一杯結果喝多了行為失控吧。報案提到的酒瓶躺在地毯上,乍看之下雙方都沒有外傷。所以隻看一眼便可判斷應該不會演變成刑案。


    梶井介入自稱是警察後,二人頓時變得安分,看來並沒有醉到完全失去理智。之後我照例對雙方說教,梶井再出麵扮白險安撫。然後我威脅他們下次再犯就拉回警局就


    此收場。大概不到三十分鍾就解決了。雖非棘手的爭執,但我當時無暇顧及川藤。


    「他怎麽了?」


    「不是啦……」


    梶井把香菸在菸灰缸摁熄。那是菸蒂幾乎溢出、烏漆抹黑的骯髒菸灰缸。


    「那家夥,當時把手放到腰上。」


    我淺吸一口菸,呼地吐出。


    「這樣啊。」


    「那,我先走了。」


    梶井直到最後,都不肯正眼看我。大概是知道這件事若認眞計較起來會很麻煩吧。他說川藤當時把手放在腰上,但他碰觸的若是警棍,梶井不會特地向我報告。


    那種程度的騷動就伸手拿槍的話,的確不妙。


    香菸的滋味變差了。


    新人被嫌棄,是因為他們血氣方剛。血氣方剛的話多多少少會增添無謂的工作。工作增加有時會令同事陷入危險,所以越是危險的部門越討厭新人。


    但那隻能靠時間解決。就算新人再怎麽活蹦亂跳遲早也會習慣警察這池水,放鬆多餘的力氣。漸漸就會懂得區分有些事件告誡一番即可解決而有些事件必須當成刑案處理,起初令人懷疑此人怎會當警察的臉孔,過個三年也變得有模有樣。所以老鳥調教新人等於例行活動,沒啥深刻的意義。


    但即便如此,偶爾也會有無藥可救的家夥加人,照理說已通過警察人員考試也熬過了警校的訓練,但時間越久就越致命地曝露此人有多麽不適合當警察。


    例如,身為警察應該遵守的不成文規定與最後的底線,有些人就是無法理解,與這種無藥可救的人打交道久了,某種程度上,自己的感覺也會無可避免地麻痹。也有很多同事認為倫理道德那種東西不如拿去喂狗,就連我自己,真要計較起來也不是潔白無暇。但我好歹還是自我的底線。有時或許會忘記那個,有時也可能明知故犯地逾越底線,但是,如果連那條底線都感覺不到,那種人不可能繼櫝當警察。


    把自己眼中所見當成世間一切的人,同樣也不太適合這份工作。有些人認定所謂的壞人就是扒竊犯,無法抽離「警察一出現就會哭泣道歉」這種自己的經驗法則。有些人深信所有的人剝下外皮都是漆黑的,人們說的話全都是謊言,無論是哪一種,趁早辭職對大家都好。


    川藤浩誌,無法歸類為那些類型。


    就在他來報到大約一周後的某個上午。早早解決與前一天值班人員的交接工作。上學時間也過了。終於清閑下來。派出所周圍的道路我大致都教過他,但還有多條小巷,我也叫他要自己看地圖或利用不當值的時間走走把路線記住,但還是實際帶他走一趟最快。


    「川藤,跟我去巡邏。」


    「是。開警車嗎?」


    「不,騎腳踏車去。我帶路,你眼在後麵。梶井留守。」


    我們就這樣出去巡邏。


    雖已十月氣溫仍不見下降,這是古怪的一年。九月像八月一樣熱,十月彷佛感染了九月的殘暑,一切似乎都走了調,就在這令人冒汗的溫熱空氣中,我們前往熟悉的街道巡邏。


    非假日的上午,安靜的住宅區也不時可見人影,送快遞的小貨車衝出的活潑男子,溜狗的中年女人,垮著肩膀失魂落魄走路的年輕男人……幾乎每個人都不肯與我們目光相接。他們並未撇開臉,隻是彷佛堅決不肯對上眼,不自然地將視線固定在正前方。他們並沒有做虧心事。毋寧正因警察與自己無關,所以才不掩驚訝與警戒。如果不習慣這種被人敬而遠之又受到信賴的待遇,幹不了我們這一行。


    從小學旁邊,走進大樹後麵不易發現的小巷。那是勉強可容一輛汽車經過、有著微妙弧度的巷道,是單行道。


    我們一路走到這裏都沒開口。但是,沿著這條有高大銀杏樹茂密如拱,在頭上伸展枝條的巷道走到一半時,有車子從對麵過來了。是輕型小汽車。我停下腳踏車,看向川藤。他的臉孔僵硬。


    「川藤。」


    「是。」


    我們下了腳踏車。輕型小汽車的駕駛座上,可以看到初老男人不快地皺著臉,大概以為這條路難得有車經過,迅速駛過應該沒問題。既然與違反單向行駛的車子遇個正著,我們當然不可能不執行勤務。


    我告訴川藤如何開罰單……


    「你去處理。」


    我下令。


    「是。我這就去。」


    腳踏車後麵,架設了1個白鐵置物箱。川藤打開箱子的鎖,取出墊板與藍色的罰單。對著熄火下車的駕駛,照例以他那高亢的聲音說:


    「喂,你應該知道吧?你違規了。」


    我不得不按捺想敲川藤腦袋的衝動。這種說話方式,不管好壞都是熟諳這份工作的人才有的。一個今天第一次到現場的菜鳥,沒資格擺出那種尖刻的態度,我惱火地嘖了一聲。


    但是,氣惱恨快就消失。反正川藤在警界也待不久,即使這小子一句話就把簡單的工作搞得的很複雜,我也沒有好心到為了他的將來去責罵他。況且,川藤並沒有做錯事。隻是讓我看不順眼罷了。


    在左手拿的墊板上開單子是有竅門的。川藤揮灑他那筆遠眺也能看出很醜的字跡,總算開完罰單。駕駛接下被川藤狠狠塞過去的單子,氣呼呼地鑽上車。


    川藤滿足地扭頭看我,但我不理他,徑自走近汽車。敲敲車窗讓對方開窗。駕駛像在看髒東西似地直視我。


    「還要幹嘛?


    「叫你倒這大概也不可能。我會暫時不讓其他車輛進入。你就這麽開出去吧。」


    我命令一臉困惑的川藤守在路口。正値車流量較少的時段,車子得以毫無懸念地駛出。錯身而過時,駕駛微微向我點頭致謝。


    除此之外沒有特別值得一提的事件。結束巡邏回到派出所。午餐每次都是叫外賣,一次叫三人份,胖胖的梶井已滿臉迫不及待。


    回派出所的路上,以及等待外賣時,乃至把隻有份量可取的蓋飯扒下肚時,川藤都像有話要


    回派出所的路上,以及等外賣時,乃至於眨有份量可取的蓋飯扒下肚時,川藤都像有話要問似地一再瞄我,這種新人會說的話大抵猜也猜得出來。他想問的是,明知違規還讓對方逆向行駛單行道是否妥當。當然不妥,但讓對方在那條彎曲的小巷倒車是強人所難。那樣才眞的會出事。我懶得向川藤解釋,這裏又是學校。


    然後,就在同一天。川藤打從吃完午飯就有點不對勁。看起來毛毛躁躁坐立難安。很像在憋尿。可是,我一看他,他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為了待會值夜班正打算輪流休息時,他終於像臨時想到似地過來說:


    「請讓我再去巡邏一次,」


    還以為他在想什麽,搞了半天是那個啊,我覺得很無聊,但他沒有理由回絶。


    「好啊。梶井,你跟他一起去。」


    「不,那個,我一個人去就好。」


    平日敦厚的梶井,愕然瞪大雙眼,川藤並未發覺。


    「我想確認,自己是否能夠獨自按照您教的路線巡邏。」


    他說得義正詞嚴,但是免談。


    「笨蛋。你在警察學校到底學了什麽!」


    若是隻有一個警察駐守的派出所也就算了,否則兩人以上一同巡邏是原則。 一個人,而且是新人,怎麽可能單獨巡邏。那種是川藤應該也知道才對。挨罵之後。 川藤立刻說「對不起」,但他還是依依不舍看著腳踏車。我當下察覺有問題。


    當場就此不了了之,但之後找讓川藤去休息,自己趁機去檢查腳踏車。我發現置物箱沒有上鎖。


    「原來是這個?」


    想必是川藤發覺忘記上鎖,於是,他想瞞著我與梶井偷偷上鎖,才說要一個人去巡邏。這是不


    可能得逞的小聰明,但我,無法嘲笑他那種淺薄。


    那天晚上。讓兩人先休息後我獨自坐在桌前, 一直沉溺在夾雜睡意的沉思中。


    腳踏車的置物箱裏除了交通違規罰單,還有巡邏必要的文件。按照規定必須確實上鎖。然而,若是裏麵的東西被偷當然不用說,單隻是忘了上鎖的話並不是太大的問題。頂多教訓他下次小心點也就算了。可是,川藤卻想用小伎倆蒙混過去。


    他是個膽小鬼。純粹隻是害怕挨罵。就像小孩。


    膽小鬼也有瞻小鬼的用處,好好教育的話,這種瞻小鬼不定可以讓他成為謹慎的警察。總比莽撞無謀好。就算真的不行,調去做內勤至少應該也能不出大錯地幹下去。


    但是,川藤這種膽小鬼最糟。他是那種當夥伴會很可怕的人。他想蒙混的若隻是忘記上鎖的那種小事倒還算可愛。不會造成實際損害。可是,下次不見得還是如此。


    這不是我第一次碰到這種部下,我感到胃部有異物梗著似的不快。


    以前我選在刑事課時,有一個體格壯碩的部下加入。此人肩寬身長,長相也很威嚴,所以我滿懷期待以為他應該會成為極有氣勢的刑警。他叫做三木。


    但是,我立刻發現人不可貌相,他雖有好身材但並不擅長格鬥技術,他會找正當理由閃躲我叫他做的事情,情勢對他不利時就毫不猶豫地把責任推給別人。他擅長虛張聲勢,但隻要稍微講兩句話立刻曝露他的軟弱……他的這些毛病在普通生活或許不至於有影響,但我直覺他若是當刑警鐵定會出問題。那個問題,說不定會奪走某人的性命。


    因此我對三木非常嚴厲。趁著擔任他的指導,工作的做法自然不用說,就連桌子該怎麽收拾乃至走路的方式都徹底訓練他,三木不管做什麽,我從來不會說一聲「行了」就放過他。不過,三木若能進步到無可挑剔地完成工作,我倒也不會硬要找他的碴,他如果能夠成長那是最好。但我想他恐怕沒希望了。如果三木受不了自動求去,那樣對警方也是好事。當時我是這麽想的。


    到我的態度,同事自然也改變對三木的態度,不管去警署的何處,三木都不停挨罵。


    「人渣!」


    「白癡!」


    「什麽都做不好的家夥!」


    「你幹嘛當警察!」


    「別找藉口!」


    「你為什麽不說話?」


    「把該做的做完之後再開口!」


    「你為什麽不立刻報告?」


    「你很礙眼……」


    「去死!」


    一年夜,三木辭職了。就在我覺得他好歹總算開始學會工作,說不定可以把他培育成材的時候。刑事課裏,有種少了隻會耍嘴皮了光長個子不長腦子的笨蛋眞是謝大謝地的氛圍,然而,我本來一開始就是抱著這個目的才罵三木,現在卻無法真的那麽高興。


    再次見到三木,是三個月之後,我接到地域課的電話,叫我去某間公寓,這麽忙的時候叫我幹嘛,我氣惱地趕往指定的公寓,小巡查以冰冷的眼神迎接我。


    「不好意思。聯絡不到死者家屬,無法確認死者身分。通報警署後,他們說柳岡先生應該最了解。」


    那是棟舊公寓。我沿著油漆剝落鐵鏽斑斑的樓梯走上去。公共走道堆放著洗衣機,下可燃垃圾、綁起的舊報紙、彎曲的曬衣竿、車軸變形的三輪車。巡查帶我去的,是最後一間。


    就在那曬不到陽光的北向一房一廳陋室,三木上吊身亡,被踢開的踏腳台把單薄的砂壁撞凹了一塊,他的個子髙,所以即使自橫粱上吊,腳離地不到十公分。他的眼晴暴睜舌頭吐出。散發出屎尿臭味。我早已見慣屍體。腦中某處,立刻做比大約死亡一天的判斷。


    「柳岡先生最了解這個人吧?」


    我的確最了解。因為,就是我害死三木。


    我調到緑一派出所,其實是貶職。


    三木的確不適合當警察。我一直深信排除他才是為大家好。然後三木死了。


    川藤也不適合當警察。那小子遲早一定會出問題吧。


    然而,我已不想再害死部下。


    三


    川藤殉職的那天,從一早就怪事連連。


    輪值的早上我通常會在上午九點先去警署報到。氣象預報說今天會下雨,我對天空的狀況耿耿於懷,在玄關門口抬頭一看,淺色的天空沒有一朵雲。可是空氣很潮濕,我記得當時還覺得這個早晨很詭異。


    我在警署的寄物間換上製服,備妥交班所需的文件。然後與梶井、川藤一同前往手槍保管庫。


    領取手槍與子彈後,在裝備課課長的身旁排成一列,等待「取槍!」的號令。我們拔出手槍,拉開回轉式手槍的彈膛。


    「裝彈!」


    沒想到這天偏偏失手了,可裝五發子彈的彈匣才填入1發,子彈就從手上滑落。為了防止彈藥爆炸,地上鋪著長毛地毯。即使子彈落地,也沒有聲音,若是新人失手這時恐怕已被臭罵一頓,但我與裝備課課課長同期,他雖然沒有笑。卻忍不住調侃我。


    「柳岡,你怎麽了?年紀大了?」


    「抱歉。」


    「隻要弄丟一發,就得請你卷鋪蓋走人喔。」


    這不盡然是開玩笑。槍彈的管理嚴格得嚇人。


    我撿起子彈,塞進彈匣。幹了二十年警察,隸屬刑事課與地域課時也拿過手槍。自從調到派出所後隻有值班時才會領到槍。但是把子彈掉到地上還是頭一遭。


    梶井與川藤早已裝好子彈。正在等待拖拖拉拉的我裝彈。


    「收槍!」的號令響起。


    我們鑽上警署派出的交通車。交通車會把當値員警送到四個派出所。所以車上共有十二人。平時會聊聊小鋼珠或賭馬,偶爾也會大談夜間娛樂場所。不過。這天的對話不知何故有一搭沒一搭,直到下車之前唯有引擎的聲音特別刺耳。


    國道六十號線正在施工,現在派出所對麵正在重新鋪柏油。而派出所已有來客。


    「天啊,是二號。」


    梶井難得地語帶煩躁。


    「那個人,又來了嗎?」


    川藤也皺眉頭,。


    待在派出所的,是個令人猜想若再年輕十歲想必氣勢淩人的美女。秋日天寒,她裹著皮草大衣。夜晚看起來想必說她二十幾歲也能唬人,但在日光下濃妝一覽無遺,看得山四十五、六歲的眞實年齡,田原美代子這個女人,就住在與國道隔了兩條馬路的獨棟房屋。


    常來派山所求助,報案的民眾有幾個熟麵孔,首推相看兩相厭十年以上的兩戶民宅居民,他們會以「他家的樹枝伸到我家這邊」或「屋頂有貓在叫」這類理由報案,叫我們逮捕鄰居。他們在派出所私下專用的代號被稱為「一號」。


    有位自稱當過警察的老人也常來報到。他整天到處閑逛,會向我們報告那邊的公園有小孩在玩球,對麵的書店在賣不像話的刊物雲雲。而 臨走時必定會撂下一句「這麽鬆懈,要是我還在警界你們通通都會被開除」。基本上我們還是向警署確認過,但至少在本警署並沒有人認識這名老人。他是「三號」。


    這種人物一直排到五號,像田原美代子這樣的美人光是來派出所就已是事件,所以印象特別深刻。她通常在晚間來。之前問她職業時,她毫不遲疑地說自己是酒店小姐、談話內容:每次都一樣,是她老公太愛吃醋令她心生畏懼。


    這點同樣也向警署確認過,美代子的丈夫名叫田厚勝,有兩次傷害前科,其中一次據說因符合殺人未遂要件還被題出討論。實際上,他的確是個粗暴危險的男人,與隻是騷擾我們的那些熟麵孔不同,他被列入必須警戒的黑名單。在巡邏的途中也曾多


    次遇見他,外表看起來是個潦倒窮酸的男人,不禁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為何像美代子那樣的美女會選擇他。說不定就是受到這種心態影響,他對妻子的執念才會特別強。


    「他曾對著在玄關門口與美代交談的送貨員亮出菜刀。」


    在這間派出所比我資深的某人,之前曾這樣告訴我。


    現在派出所裏雞飛狗跳。美代子像要揪住警察的胸口般咄咄逼人。


    「這樣算是你礙公務喔。」


    川藤笑著說。美代子的確是個禍水,但我壓根兒沒想過因此就要把她視為罪犯。


    「怎麽辦?我們乾脆直接去巡邏吧?


    連梶井都跟著開起玩笑。


    「那些人才剛值完夜班,趕緊去跟他們換班吧。 」


    一看到我們,派出所內的三名值班員警一同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美代子基於過去的經驗,知道我是所長,於是她轉過身,直接找上我。


    「太好了。柳岡先生,跟這些人簡直說不通!」


    「請你冷靜。不管怎樣,先坐下來好不好?川藤,替我泡杯咖啡。田原太太也要嗎?」


    「免了。」


    美代子不客氣地頂回來,交抱雙臂晃動身體。


    「好了。所以,你有何貴幹?」


    「我跟這幾個人講過了。」


    「是,但是請你再說一次。」


    美代子刻意長歎一口氣。


    「好吧。反正這幾個人也不中用。你聽我說。我啊,說不定會被我老公殺死。」


    「原來如此。坐吧?


    「也好。」


    美代子終於在小小的旋轉椅坐下。大概稍微平靜一點了。


    在我取出本子備妥原子筆之際,不愧是經驗豐富的梶井,已和前晚的值班同事進行文書交接。川藤送咖啡過來時,他們說聲「那麽所長,我們失陪了」就離開了。他們回到警署,還得處理交通違規罰單之類的文件,把手槍與子彈歸還後才能返家。


    「喂,沒有菸灰缸嗎?」


    「你應該知道吧?派出所現在禁菸。」


    「無聊。在敞開的門外抽菸就可以。好冷,快把門關上。」


    「依規定必須要開著門。」


    「那幹嘛還要裝設大門?簡直跟便利商店的鐵卷門一樣…… 」


    「田原太太,若要閑話家常請去別處。」


    美代子像要道歉般微微舉起雙手。


    「眞到了該說的時候,反而不知從何說起。不過,你應該也知道我老公吧?」


    我點點頭。梶井與川藤不時偷瞄我們這邊,一邊繼續瀏覽交接的文書資料。


    「他本來就是危險人物,但最近特別不對勁,看到我和男人講話他就不高興,可是最近,我什麽都沒做他也會質問我『有外遇吧』,我已經束手無策了。」


    「原來如此。」


    「他沒工作,都是靠我賺錢養家,所以他應該也知道我的工作內容。可是我每次去上班,他就說我『要去見野男人』,我的客人的確多半是男人。但他卻眼神晦暗,一個人嘀嘀咕咕。之前他本來還不會這樣。」


    「原來如此。這麽說來,選沒有發生動粗之類的具體事件。」


    「剛才那幾個警察也是這麽說,拜托你先聽我把話講完!」


    「還有嗎?那你請說。」


    「我老公,最近還買了刀子、該怎麽悅,你知道的,就是那種很大的、和露營用的不同、很危險的玩意。」


    我朝梶井投以一瞥,梶井的臉色也有點變化。


    「是雙刃嗎?」


    美代子蹙眉。


    「我沒有仔細看。這很重要嗎?」


    「基本上,還是得確認一下。」


    美代子瞪著空中看了一下,最後搖搖頭。


    「我不知道。我忘了東西回家拿,發現他眼神渙散地盯著刀子,可是,他一看到我立刻把刀子藏起來,嘴裏嘀咕什麽「你可別搞外遇」還笑呢。你看,柳岡先生,這樣也難怪我會害怕吧?」


    我停下握原子筆寫字的手。


    「我知道了。我們會加強巡邏。」


    「我都已經跟你說我不敢回家了。」


    「請充分小心。我會轉告警署的生活安全課你來找我們諮商過。一旦你先生動粗,請立刻去找生活安全課求助。我把電話號碼給你。」


    美代子歎氣。


    「意思是叫我被殺之後再打電話通知你們是吧?每次都這樣。」


    「就算在家中發現刀子,我們也不能單憑這點就逮捕他,好歹,我還是先把派出所的電話唬碼也告訴你。田原太太的聯絡方式……」


    「上次不是說過了?」


    民眾來谘詢時的姓名、地址、電話號碼,除非本人拒絕否則都會存檔記錄。


    「是的,我正想說上次已經問過了。那麽,請多保重。」


    美代子憤然起身,撂下一句「幹你們這行眞輕鬆」就走出派出所。


    川藤盯著她的背影說:


    「這女人真令人火大。我們才不輕鬆咧。」


    梶井把手放在川藤的肩上。


    「如果每次被稱為稅金小偷就生氣,那你的胃會吃不消喔。」


    我從檔案夾取出諮商記錄。田原的那一頁貼有標簽,所以立刻就找到了。我一邉抄下地址與電話號碼,一邊問梶井:


    「你怎麽看?」


    「誰教她自己不跟那種男人離婚非要黏在一起,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什麽鍋配什麽蓋。雖然她嚷著會被從未動粗的老公殺死,但我看很難說。哎,搞不好隻是另類的秀恩愛方式。」


    「我想也是。不過,田原有前科。他是個隻要扯上女人就會變得凶暴的家夥,」


    「所長認為他會再犯嗎?」


    「很難說。田原美代子講的,也不見得全都是真的。


    「請把檔案也給我看看。好歹還是要特別留意一下。」


    田原家位於何處,透過每日巡邏早已清楚。記住正確的地址,在萬一出事時可以方便呼叫支援。或者便於叫救護車。梶井抄寫時。川藤露出詭異的冷笑杵在一旁。大概是在無言之中主張「那種女人根本用不著注意」。


    梶井收起檔案,終於開始正常業務。


    「那麽,交接工作呢?


    「有三件物損案。兩件腳踏車失竊案。還有,民眾前來諮商失智患者在外迷途。好像並未請求協尋。」


    這時,敞開的門口竄入轟天巨響,是鋪設柏油的工程進行,鞏固柏油的手提機械起動了。外形如特大號搗麻糬機的機械不停跳動。梶井露出苦瓜臉。


    「這下子,沒希望。睡覺了。」


    上午的巡邏我沒有帶川藤去,其實別無他意。


    這次巡邏順便也要尋找迷途的失智老人。或許需要比較精細敏感的判斷,所以我認為梶井比較適任。基於累積經驗的角度我一直盡量派川藤出去巡邏,但我認為留守同樣也是一種經驗。


    根據諮商紀錄,失蹤的老人現年八十四歲。今早六點左右,家人發現他不在家中。披說在失智症狀惡化的同時也患有心髒病。老人的身體硬朗,所以家人也沒把握他能夠走多遠。


    國道六十號線是單側二線道的道路,黎明時會有大量的大貨車經過,很難過馬路。雖說武斷是惡魔,但我研判老人沒有穿越國道的可能性極高。諮商者的住處位於國道的西麵,所以我以該區為中心四度巡視。


    對方沒有報案請求警方協尋,這表示對方即便找到失蹤老人也有可能不會通知派出所。即便如此,我還是比平時耗費更多時間仔細巡邏。費了兩小時才回到派出所,已過了十二點半,根據當時的紀錄是十二點


    三十三分。


    鋪設路麵的施工單位大概也在午休,機械停止了。不過。來往車輛發出噪音實在談不上安靜。我正想叫份遲到的午餐,。川藤亢奮地過來向我報告。


    「所長。剛才在施工現場有人倒下!」


    「是意外事故嗎?


    「八成是。我當時坐在桌前,負責疏導交通的交管人員忽然頭一仰就倒下了。我過去一看。據說好像是頭部被什麽東西打到。」


    「嗯――」


    我在椅子坐下,在巡邏報告填寫回來的時間。吩咐梶井:「雞肉滑蛋飯。大碗。」梶井拿起電話川藤慌忙說:「不好意思,我要大碗的豬排飯。」


    「然後呢?」


    「啊?」


    「交管人員不是昏倒了嗎?然後呢?」


    「是,然後啊……」


    川藤舔唇。


    「我過一看,他們說大概是車子駛過彈起的小石子。這是常有的事,但是據說被打中的案例很少見。安全帽上留下明顯的痕跡。找那顆小石子找了半天,但最後還是沒找到疑似小石子的東西!」


    我從報告抬起頭。


    「我不是問這個。那個人受傷了嗎?」


    驀然間。川藤的表情閃過一絲畏怯。


    「那個……如果受傷了,要展開偵查嗎?哪怕隻是被來往車輛彈起的小石子打中。 」


    「你在說什麽傻話。我是說,少了交管人員疏導交通,如果沒有其他辦法,應該立刻通知交通課。」


    川藤呼地吐出一口氣,神色肅穆地說:


    「那倒是不要緊。交管人員隻是在衝擊之下摔倒,立刻就爬起來了。我想他下午也會繼續工作。」


    「這樣啊。那就好。」


    我把文件收齊,夾進檔案夾川藤又嘀嘀咕咕:


    「說的也是。根本找不到彈起小石子的肇事單輛嘛。」


    午休結束時,施工,再次開始。再度傳來噪音與震動。 一看之下,交管人員如往常地揮動疏導燈。正如川藤所言,似乎並無大礙。


    接下來一直到入夜都一切如常。


    下午出去巡邏前,接到物損事件的通報。事發現場的超市有點遠所以駕駛警車前往。輕型小汽車的車頭與迷你廂型車的車尾撞爛……神情疲憊的中年男子泫然欲泣說他踩錯油門與煞車 。由於無人受傷,雙方和解收場。根據紀錄,我們在下午兩點四分出發,三十一分回到派出所。


    結束巡邏的三點五十八分,打電話給失蹤的失智老人家屬。果然老人已被尋獲,回到家屬身邊。我記得電話那頭還抱歉地說:「其實我們並未請求警方協尋……」


    施工的噪音到了傍晚變小了。十一月的白天很短。天色漆黑的六點九分, 一名國中生聲稱到朋友家玩,要回家時卻不知該怎麽走,所以來詢問公車站牌在何處。川藤說:「國中生怎麽可以這麽晚了還在外麵遊蕩,你的姓名和住址是?」「去補習的日子還更晚回家呀。」國中生如此回嘴後,「誰跟你扯這個!」川藤扯高嗓門怒吼。


    晚間十一點十分,有民眾投訴鄰居家的電視太大聲。是鄰居互鬥的報案常客「一號」中的某一方,現年七十一歲的男性。我們趕到現場後,據說眼吵的鄰居家連燈都沒亮,悄然無聲。「應該已經睡了吧。」我說,「他是看到警察來才慌忙裝睡、請你別管他直接上門。」老人說著揮舞手臂。


    回到派出所,記下晚間十一點四十九分這個時間。


    根據紀錄,警署接到110通報,也是在晚間十一點四十九分。


    四


    公祭之後,我去拜訪川藤的家屬。


    名冊上在記的住址,是蓋在散發水溝臭氣的河畔老舊公寓,我想起昔日,替三木認屍時造訪的那棟公寓。


    按下門鈴後,在喪禮見過的男人出現。曬得微黑的臉上,殘留星星點點的花白胡碴。我事先已通知要來訪,所以毋須報上姓名對方就開口了:「是柳岡先生吧?」聲音沙啞粗厚。與身材纖細聲音高亢的川藤正好相反,但是看臉孔的話分明有血緣關係。如果光拍眼部的照片,恐怕難以區分二人。


    「浩誌生前承蒙你照顧了。我是他哥哥隆博。」


    「我是柳岡。今天不好意思 請先讓我上炷香。」


    「裏麵請,家裏隻有男人所以很亂。」


    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彌漫菸味,矮桌與電視之外沒有任何像樣的家具。泛黃的榻榻米一隅放著以嶄新木頭搭成的供桌,牌位就放在那上麵。沒有香爐,隻放了一個空啤酒罐。我點燃線香,插進空罐,雙手合十。


    室內沒有坐墊,我們直接在榻榻米上隔著矮桌對坐。


    「這次眞的很遺憾。」


    我這麽一說,川藤隆博的臉上毫無感情,


    「唉,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他說。


    當我部下的期間,川藤從未談過私事,我也沒問。但是,在警校據說與他很要好的交通課某人,曾向我透露過一點。


    「隆博先生。聽說,你一直兄代父職。」


    隆博沒有點頭,隻是垂眼注視矮桌。


    「據說你們是福井人。」


    「已經很久沒回去了。」


    聲音雖粗厚,卻很平靜。


    「和我老爸合不來,也很少聯絡。浩誌的事我寫信通知他了,但是沒收到回音。在電視上看到他,他還是老樣子。」


    川藤的殉職被報導出來時,川藤的父親曾數度上電視。那是個看起來有點狡猾的男人,「那小子,從小就是正義感特別強的孩子。」父親哭著說


    「浩誌出生時,我爸在外麵有女人。很少回家。我媽很勤勞,可惜早早就死了。談不上兄代父職,但我的確得經常照顧他。」


    「他是了不起的警察。多虧有他,人質才能獲救。」


    美代子身負三處刀傷,但或許是因為穿著羽絨衣,每個傷口都不深。我們破門而入後她被敲昏頭,當時頭蓋骨的龜裂骨折是她全身最嚴重的傷處。


    「我聽說了。」


    「對方是凶暴的罪犯。我們也幸好有他幫助。」


    事實上,事後我想了很久。川藤如果沒拔槍,要製伏持短刀的田原恐伯不容易。關於我不等支援抵達就破門而入的判斷,也受到上級的嚴厲指責。但是,當時隻要再遲一分鍾,田原美代子恐怕已經死了。


    隆博再次重複同樣的話。


    「那是他自己的選擇。」


    昏暗的室內,我與隆博片刻無言。我看看手表,正準備說「那我也該告辭了」。但隆博像要壓下我的聲音,開口說道:


    「但是,我認為不對。」


    「你指的不對是?」


    隆博並不是在對我說話,他彷佛是在整理自己的心聲,斷斷續續地說:


    「我很了解那家夥。或許我不該這麽說,但他根本不夠格當警察,我不願意說這是遺傳,但他有些地方的確很像我爸。腦子不笨卻膽子太小。可是,一旦豁出去偏偏又是傻大膽……那家夥愛玩槍。他是那種會為了用槍持地出國旅行,


    一回來就拚命炫耀自己快速射擊成績的家夥,我猜他可能隻是因為可以持槍才去當警察。


    「所以,他根本不是為了保護人質オ開槍。那縻偉大的死法,不是我弟弟做得出來的。」


    然後,他像是現在才赫然發覺般抬起頭說:


    「柳岡先生,那家夥死亡時,你也在現場吧?


    「是的。」


    「我知道警方也有不能說的事,如果你們說不能抖出去那我絕對不會告訴別人。所以,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能否請你全部告訴我?」


    隆博說得沒錯。警方,警察,也有不能說的事。


    無論是在警方公祭的殯儀館,或現在這個場合,我都沒有以指揮官的身分為自己無法阻止川藤死亡正式道歉。在警界混了二十年的經驗,讓我不能道歉。


    把當天發生的事告訴家屬,是絕不可能的。說得越多,就等於給對方可乘之機證明警方應對有不當之處。縱使對方聲明絕對不會告訴別人,明天就接受電視采訪爆料指控警方失誤也不足為奇……


    「柳岡先生!」


    然而,我累了。


    對於川藤,我一直不希望讓他像三木那樣死去。我也知道那家夥不適合當警察,明知如此,但是想倒如果責備川滕他這可能也會死,我就沉默了。我不想從被泛職的派出所再貶到更糟的地方。


    可結果川藤還是死了,脖子以下染成鮮紅,死狀淒慘。如果,我事先有多教他一些當警察的心得?如果我不借痛毆他一頓也要告訴他,他的性格去現場會很危險?


    三木是被我的獨善其身害死的。而害死川藤的,或許是我的明哲保身吧。


    辭職吧。我,同樣是個不適合當警察的男人。


    這麽一想,當天發生的事頓時曆曆如在眼前。


    「那天……從一早就怪事連連!」


    我告訴他了。


    田原美代子上午曾來派出所諮商求助。


    我們事前就知道田原勝的樣子不對勁。


    我們去尋找失蹤老人,超市發生的意外事故。迷路的國中生。報案常客那通緊急住很低的通報。


    我連川滕的午餐是豬排飯都說了。


    隆博閉著眼,看起來甚至像充耳不聞。若其是那樣也無所謂。


    被煙油染黃、混雜線香的煙霧乃至彌漫水溝臭氣的六帖房間,成了我的告解室。


    我的敘述,最後來到十一月五日晚間十一點四十九。


    五


    那晚沒有下雨,但氣溫很低。


    過了午夜零時本該輪到我與川藤休息,梶井先值夜班。從現場回來,還來不及脫下大衣就聽到無線電傳來指示。


    「本部呼叫綠一請講。」


    「綠一收到。這是綠一 ,本部請講。」


    「本部收到,接獲女性通報,丈夫持刀相向。姓氏為田原。田地的田,原野的原。還沒問住址對方就掛斷了。對方聲稱綠一派出所已掌握狀況,綠一知道嗎?請講。」


    握緊的拳頭用力。我比手勢喊梶井,他似乎單憑這樣就理解了,取出記事本翻到抄寫田原住址的那一頁給我看。


    「綠一收到。綠一知道。地址是綠町一丁目二巷七號,報案者應是田原勝的妻子,田原美代子。本部請講。」


    「本部收到。綠町一丁目二巷七號,田原勝,收到。承辦員警請趕往現場確認。請講。」


    「綠一收到。立刻趕往。請講。」


    「本部收到。許注意無線電。完畢。」


    梶井在我通話期間,已脫下大衣……川藤神色緊張,但依然保持剛回來時的姿勢站著。我也一邊朝自己的大衣鈕扣伸手,一邊指示:


    「穿上防刃背心,動作快!」


    遇上緊急情況時,所人的反應終究慢了一拍。我與梶井已穿上背心,川藤還在拖拖拉拉沒套上。背心的材質硬挺所以的確不好穿,但期間我與梶井已套上大衣。梶井問:


    「臀杖要帶嗎?」


    派出所的牆邊,豎著長一點一點二公尺的警杖。太長了,若騎腳踏車的話不好拿。警車倒是裝得下,但不巧田原家附近多半是單行道,開車去的話得繞個大圈子。


    「不帶了。爭取時間。」


    「知道了。」


    這時川藤終於穿上防刃背心。也已朝大衣伸手。


    「走吧!」


    我製止他,衝出派出所。


    說來還眞搞不懂,我平時並沒有那種仰首望天的閑情逸致,唯獨那晚的月亮記得特別清楚。預報有雨的天空籠罩微雲,滿月看似朦朧。雖是緊急出動,也不可能不管三七二十一以誇張的速度飆車。急忙之中,好歹還有餘暇意識到腰間的警棍。


    接獲通報的七分鍾後,我們於十一月五日晚間十一點五十六分抵逵現場。附近居民早已跑到馬路上,不安地注視某戶到門獨院的房屋。在睡衣外披著大掛的老人,一看到我們就說:「啊呀你們可來了,警察先生,這邊這邊。」他朝我們招手。


    「剛才還有好嚇人的尖叫,現在卻靜悄悄……」


    話還沒講完,忽然冒出尖銳的聲音響徹四方。


    「不要!饒了我!」


    沒聽見男人的聲音。我立刻抓起無線對講機。


    「綠一呼叫本部,請講。」


    「本部收到。請講。


    「綠一收到。已抵進田原美代子住處。看似事態緊急。請求支援。請講。」


    「本部收到。會派出支援,完畢。」


    掛斷無線後,梶井立刻問我:


    「怎麽辦?」


    他的意思是:等候支援嗎?我還來不及回答,川藤已搶先說:


    「先行動吧。民眾來諮商的當天就死掉的話,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我瞪視川藤。死亡,不該輕易掛在嘴上。


    但是,田原勝既已持刀大鬧,的確是分秒必爭。


    「行動吧。」


    「知道了。」


    田原家是雙層樓房,有水泥圍牆環繞。看得見玄關,但是位於路燈稀少的住宅區,所以看不見其他情況。也不保證玄關大門沒鎖。若有陽台的落地窗,弄得不好,也得考慮從那裏破窗強行攻入。


    「梶井,你打頭陣!」


    「遵命。」


    梶井、川藤、我依序奔向玄關。梶井肉嘟嘟旳手指搭在門把上。他朝我轉頭,頷首。門好像沒鎖,梶井用右手抽出警棍,左手再次握住門把。


    「上!」


    在這個暗號下,梶井衝進屋內,同樣手持警棍的川藤緊接在後,我在瞬間掃視周遭確認狀況。水泥牆內側是裸露的泥土地,放著圓筒形的大型型膠垃圾桶。紅磚圍繞妁一角大慨是花壇,或許是季節的關係,現在寸草不生。


    尾隨二人之後,我也進入田原家。屋裏亮著燈。而且,木板走廊上留有點點血跡,走廊朝左邊呈l形彎曲,右邊有樓梯,察覺梶井的困惑,我揚聲說:


    「田原!到此為止了!」


    還是沒聽見男人的聲音。但一個刺耳的高亢嗓音回答:


    「救命!我在這裏!」


    「在一樓!」


    不等我發話,梶井鞋也沒說就衝進房間。「快點!快點!快點!」在這帶著哭腔的聲音引導下,我們跑過不大的家中,被玻璃門隔開看似客廳的,空無一人。


    聲音戛然而止,但是,傳來某種毆打東西的鈍響,最快對那聲音做出反應的是川藤。他跑回走廊,朝屋內更深處衝去。紙門是拉開的,有一間沒開燈的房間,他衝進那裏。


    兩間六帖房間相連的屋內深虞,紙門倒下,落地窗敞開。美代子就在簷廊外,裸露泥土的庭院中。她坐在地上,倚靠水泥牆沒有抬頭。月光下,大概下班回來還來不及脫掉的外套被斜砍一刀,露出裏麵的羽絨。


    而美代子的身旁站著一個男人。瘦得顴骨凸起,個子很高,雖然憔悴,但變化還不至於大到認不出來。是田原勝。


    我們穿過室內,準備走下院子。我暗忖是否能直接製伏他,但田原不知打哪兒冒出的淒厲聲音大吼一聲: 「不許動! 」我們當下站住不動,並不是因為他那聲大吼。而是因為田原拿刀抵在美代子的脖子上。月光中。刀子看起來異常巨大。那不是我之前擔憂的雙刃刀,但看似有弧度是短刀。


    田原在起初大喝一


    聲就態度一變,以諂媚的聲音說:


    「讓你們看笑話了,警察先生,請你們就當沒看見,這隻是家庭問題。」


    「別鬧了,你瘋了嗎?」


    「對於美代子的外遇,我已經厭倦了。」


    「你冷靜點。不管怎樣先放下刀!」


    位置不妙。領頭的是川藤,梶井剛從簷廊下來,就站在川藤後方。若想做什麽,會被川藤擋到無法迅速行動,我沒有走下院子。從簷廊到田原那邊,約有五、六公尺。沒把警丈帶來真是失策!這個念頭倏然閃過腦海。


    「等我把事情處理完了,就任你們處置。隻是,我――」


    川藤忽然打斷田原求助似的台詞,猛然大喊:


    「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是綠一派出所!」


    第一次逮犯人往往會語無倫次。也有菜鳥對著揮舞鐵撬的嫌疑犯大喊:「請結束!」所以我並不覺得川藤的話有多奇怪,但是,他那句話令田原險色大變。


    「綠一?就是你嗎!」


    短刀離開美代子的脖了,田原本來甚至垂似軟弱的神色一變,凹陷的眼窩深處,凶暴的雙眼已不像正常人。


    「就是你對美代子!」


    他撲過來。


    我從簷廊跳下、梶井抓著警棍,這後一步。短刀朝川藤捅過去時,我一雙腳已踩在泥土上。


    被梶井的身體擋住,我看不清楚前方。但是,二十年的警察生涯中除了在訓練場以外不曾聽過,卻又可以清楚辨認的聲音傳來:――是槍聲。


    是快速射擊。聲音,聽來是一連串。


    但田原沒有停下。短刀伸出。


    隨即,田原的身體猛然歪倒。保持衝向前的姿勢,自膝蓋顯然傾倒般倒下。


    「逮捕!」


    我揚聲,彎身滑行,撲在倒下的田原身上。按住他握短刀的右手。


    然而,本該跟在後麵行動的部下沒有動。 抬起頭,終於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是血。自脖子噴起。川藤的手想按住自己的脖子,但鮮血如水管噴水自指間湧出。甚至噴濺到水泥牆上。


    「川藤!」


    梶井發出勉強擠出似的聲音,我沒有放開田原。


    鳴笛聲逐漸接近。救謢車來了,川藤得救了,我暗想。


    身為現職警察,連警笛分不清楚實在可恥之至。


    趕到的當然是支援的警車,當下呼叫救護車,等到救護車抵達已經又過十四分鍾。


    救護車來了兩輛,留下田原載走了川藤與美代子。這點事後也遭到批判。但田原當場死亡。川藤還活著,這成了表麵上的理由。


    然而我個人,並不相信川藤在那一刻還活著。


    六


    敘述硈束時,插在空罐旳線香已燃盡。


    閉上嘴後六帖房間很安靜,彷佛沒有任何鄰人般寂靜無聲。也聽不見車聲。隻是似乎隱約可聽見臭水溝的水聲。


    在醫院恢複清醒的美代千心神錯亂,暫時無法接受詢問。觀察兩天,盤算著她應該已穩定下來後才去問話,但她說自己也莫名其妙。


    那天,美代子一如往常出門上班。雖說是酒吧的酒女,但實質上該店近似俱樂部。晩間十一點半打烊,一回到家,據說就遭到丈夫攻擊。


    「他始終一口咬定『你果然有外遇,我都知道了』,我跟他根本講不通……我早就知道他是瘋子。遲早台變成這樣。但是――」


    不意間,美代子以熊熊燃燒怒火的眼神瞪視我。


    「你們也犯不著殺了他吧!殺人凶手。」


    事後找才知道,在這一刻田原美代子並不知道川藤已死。隻是,就算她知道,也不能改變她的丈夫遭到槍殺的事實。


    田原勝一聽見綠一派出所這個名稱就態度驟變,八成是因為他認定美代子的外遇對象是派出所的員警。事實上,美代千的確頻繁造訪綠一派出所。疑心生暗鬼的田原胡思亂想也不足為奇。


    ……關於美代子是否眞的沒有與警察外過,警方做了秘密調查。如果川藤與美代子確有不告人的關係,那麽本案的犯案動機就成了感情糾紛。是否要公開先不談,總之先就事實進行了查證。


    結果二人是清白的。田原勝死後美代子仍堅持沒有外遇。調查結果也沒有可疑之處。基本上川藤被分發到綠一派出所,也不過是在案發前一個月前。


    閉著眼不動如石的隆博,這時緩緩睜眼。


    「柳岡先生,有幾個問題,可以請教你嗎?」


    「請說。」


    「那家夥沒有當場死亡,他用手按住脖子,還撐了一陣子。對吧?」


    我點頭。


    「……臨死前。那家夥沒有說什麽嗎?」


    我回想。當時支援員警的怒吼。自己以異樣淡漠的聲音呼叫救謢車的聲音。 一再呼喊川藤名字的梶井。噴濺在川藤慘白如紙的臉上,那鮮血的豔紅。


    直到斷氣,川藤都沒說出什麽有意義的話。


    「他說『不該是這樣的』。」


    「就隻有這樣嗎?」


    「他還說『明明很順利』。他一再重複這句。『明明很順利』。」


    明明很順利。隆博自己也一再低喃這句話。


    「你認為他是指什麽?」


    「應該是指射擊吧這。川藤射出的子彈,的確命中田原。川藤想必確信已成功阻止了田原。但田原沒有停止動作、犯人明明應該已中槍,他壓根兒沒想到自己會死,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不知是否同意,隆博低著頭文風不動。


    「那家夥的子彈,全部打中犯人嗎?」


    這點已經做過勘驗。雖然官方說法是恰當使用手槍,但警察開槍還是會被視為醜聞。現場勘驗做得很徹底。


    「不,他打中四發。其中一發命中心髒。」


    「我看報紙寫說他一共開了五槍。 」


    「是的。」


    「手槍裝了幾發子彈?」


    「五發。」


    「我弟把所有的子彈都用光了。」


    「是的。」


    片刻沉默後,隆博說:


    「沒打中那一發在哪裏?」


    關於這點,沒有任何媒體報導。


    「掉在院子裏。」


    「掉在院子。但是剛才,你說院子是泥土地。」


    但這是事實。


    打中的那發子彈是我找找的。川藤與美代子被送上救護車,院子隻剩下田原的屍體,被我找到嵌在土裏的金屬,因為已聽說派了鑒識人員,所以我沒碰觸,但那玩意,分明就是從川藤的手槍發射的子彈。


    「是掉在院子裏。但,並非川藤沒打中。」


    「你的意思是?」


    「大概是對空鳴槍威嚇吧。然後那發子彈掉落。」


    「那家夥有對空鳴槍威嚇嗎?」


    我沒有馬上點頭。


    當時我的眼前站著梶井擋住了我的視線。若問我是否看見川藤對空鳴槍鹹嚇,我並未看見。我想,也沒有那個餘暇去注意。但是――


    「應該有吧。子彈掉在地上是不爭的事實,也隻能這麽判斷了。」


    隆博沒有點頭,但也沒有再次追問。隻是,他像要道歉般問我:


    「可以抽菸嗎?」


    我倆抽菸時,彼此都沒開口。隆博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這家夥到底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我自己,也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衝進田原家時,川藤千持警棍、梶井左手抓門把右手持警棍時,川藤也拿著警棍。這個我記得。但是田原撲過來時,川藤間不容發地開槍了,他是什麽時候把警棍換成手槍的?


    不過,川藤有


    渴望使槍的毛病也是不可否認的非實。隻要想起「小百合」酒廊那件事,多少便可理解。


    隆博噴出長煙,把菸蒂塞進當菸灰缸用的空罐。等我的菸抽完,他取出手機。


    「其實,柳岡先生。那天,我弟曾經傳簡訊給我。」


    這是頭一次聽說。


    隆博操作手機,給我看那則簡訊。


    ――大事了。


    內容隻有這樣,收訊時間,是十一月五日,上午十一點十八分。


    「那家夥傳送簡訊時,你沒發現嗎?」


    「那個時間我出去巡邏了。派出所隻有川藤一個人在。」


    把手機放在矮桌上,隆博說:


    「那家夥會對我說『出大事了』,通常是在他闖禍時。絕對不會錯。」


    那是粗厚平靜、帶著確信的聲音。


    「那家夥念高中時,同樣對我講過『出大事了』,當時他有個女朋友,結果那女的說懷孕了。因為他膽子小所以嚇得屁滾尿流,打電話給我。說不定該慶幸我媽早就死了,知果還活著,他八成會跑去找我老媽哭訴。 」


    「……」


    「一查之下,才發現那女的是為了錢欺騙他。真是個爛女人。或許我不該在柳岡先生麵前這麽說,但是為了擺平那件事 ,我也使出了粗暴的手段。


    「他考大學時,又說出大事了。他把入學金全都拿去打小鋼珠輸光了,我的存款不夠,隻好到處求爺爺告奶奶這邊一萬,那邊五千地借錢,最後總算勉強湊齊了,那次是最慘的。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卯起來狠揍我弟。」


    隆博說到這裏,驀然正視我


    「你懂嗎?柳岡先生。那家夥說『出大事了』,就是要求我幫他收拾爛濺子時。」


    「那天,也是你――」


    但隆博搖頭。


    「不,那天我什麽也沒做。我把手機忘在家裏就出門了。回來才發現那則簡訊,我心想不知出了什麽事,結果到了晚上――」


    川藤治誌就殉職了。


    「柳岡先生,怎麽樣?。那家夥傳給我的那句『出大事了』是指什麽,你心裏有數嗎?」


    我隻能繼續沉默。那天,在我們外出巡邏時,川藤發生了什麽事?我壓根兒沒想過。


    「總而言之,」


    隆博的聲音頹然失去張力。猶如呢喃般,他最後說道:


    「我不認為那家夥是英勇殉職。他是個沒出息的男人……。那,才是我所認識的浩誌。」


    我還是無言以對。


    但隆博的話,好像讓我漸漸明白,第五發子彈為何會掉在院子了。


    七


    您不看喪禮照片嗎?


    新來的部下,這樣問我。


    「待會再看。」


    我隻撂下這句就把他打發掉。部下哼一聲轉身走人,大概不認為我還能繼續待在警界吧。川藤的哥哥信守承諾,沒有告訴任何人。所以,關於把川藤殉職經過泄漏給老百姓這點我用不著負責任。但是,身為莽撞破門而入害死部下的人,明裏暗裏都在逼我退職。而我已無力再去對抗那些壓力。漫然度過的日子裏,我隻是不斷思考川藤身上發生的「大事」。


    從敞開的玻璃門,可以看見國道六十號線。路麵鋪設工程已結束,汽車駛過嶄新漆黑的柏油路麵。


    十一月五日,打中施工現場疏導交通人員那頂安全帽的,究竟是什麽?


    川藤說是汽車彈起的小石子。不,是他如此強調。那小子一再聲稱「車子彈起的小石子」到了令人耿耿於懷的地步。


    現在的我,好像終於明白那是什麽了。


    是手槍子彈。


    會為了射漀特地出國旅行的川藤。就連在酒廊的小爭執,都想掏槍的川藤。一個人在派出所的川藤,該不會碰了手槍吧?不知是閑著沒事幹拿出來玩,還是發現手槍髒了取出清潔保養。總之,川藤開槍了。


    派出所的玻璃門,二十四小時敞開。於是子彈飛到外麵。


    拜施工噪音與震動所限,槍聲被掩蓋。但是,川藤看到交管人員倒下。是被走火的槍彈擊中 川藤衝出派出所,奔向交管人員,幸好,那人沒有受傷,子彈似乎隻是擦過安全帽。交管人員以為是汽車駛過彈起的小石子。川藤暗自撫胸慶幸。


    但是隨即,他大概就發現自己瀕臨毀滅。


    在警界,槍彈管裏嚴格得嚇人。隻要有一發子彈遺失就永無出頭之日,弄不好甚至被迫這職。而且川藤的情況,不僅槍枝走火,還打到人,光是自動退職還不夠,恐怕會被起訴。


    川藤急忙發簡訊給哥哥。――出大事了,但是沒收到回音,不過,就算隆博當時看到簡訊,這次想必也無能為力。


    為了掩飾失誤,哪伯不可能也得一試。就像上次他忘記鎖腳踏車置物箱時,極力主張要一個人去巡邏。川藤絞盡腦汁。該如何隱瞞槍枝走火。交管人員沒發現是被槍打中。川藤聲稱要找那顆小石子到處走來走去,想必幸運地,讓他找到子彈,但問題在於怎麽歸還。 一旦結束值班,就得把槍與子彈交還。如果少了一發子彈當場就會被發現……


    於是他最役做出的結論是,為了隱瞞走火隻要開槍就行了,應該就是這樣吧。


    川藤打電話給田原。諮商紀錄上就有聯絡方式。田原沒工作,白天也在家。然後川藤這麽告訴他:


    ――你老婆有外遇。對象是綠一派出所的警察。


    田原本就處於相當不穩定的精神狀態。接到來曆不明的電話自然無法一笑置之,他大概認為無風不起浪吧。川藤選定田原勝作為可以合法開槍的目標。


    事情發展得很順利。田原攻擊返家的美代子。美代子報警。明明已告訴她派出所的電話號碼她卻打110或許出乎川滕的預料,但不管怎樣最靠近田原家的綠一派出所最後還是接到出動命令。一旦抵達現場後,對於暗示等待支援的梶井,強烈主張破門而入的。不正是川藤嗎?


    進入田原家時,他握著警棍。如果他一開始就拔槍,我肯定會阻止他。所以他趁著偵查行動混亂之際才改拿手槍,尋找田原。


    然而對峙的田原意外地老實。雖然嘴裏叫喊異常發言,但是並無攻擊我們的跡象。於是川藤大喊:「死了這條心吧!我是綠一派出所!」這句話,就像暗號,立刻讓田原激動起來……


    當時,我聽到幾發槍聲?不知道,我隻聽見連串槍聲。


    槍聲,或許隻有四發?川藤全部命中,然後走火那一發子彈丟在腳下。想必再用力踩踏,讓子彈嵌進上中。


    一切都在瞬間發生


    然而,川藤犯了 個嚴重失誤。他太小看人的執念。


    被短刀割開頸動脈。流失全身血液時,川藤不停呢喃:


    「不該是這樣的。明明很順利。明明很順利……」


    我問過美代子、田原是否從以前就懷疑她的外遇對象是警察。美代子斬釘截鐵地說完全沒那種跡象。她說,直到那晚之前丈夫一直都懷疑是店裏的客人。


    不用值班的日子,我在派出所對麵的行道樹發現傷痕。樹幹某處被刀子割傷,留下深深戳刺再拔出的痕跡。


    隆博想必已發現弟弟做了什麽,而我大概會離開警界。


    無數車輛駛過國道六十號線。載著每個人的人生。在他們之中,想必也有天生就適合當警察的男人。


    但在這間派出所的,是一群不適合當警察的男人。


    在這種日子,我尤其憤恨派出所禁菸的規定。


    (夜警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滿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米澤穗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米澤穗信並收藏滿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