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看到箭羽圖案的窗簾透入微弱的光線。


    雖是早晨但還很暗,我有點搞不清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該不會是在睡午覺,現在其實是傍晚?時鍾指向五點半。不是下午。我漸漸想起來了。對了,昨天應該是照正常時間上床睡覺。


    我沒有這麽早醒來過。有種異樣的慵懶無力,手腳沉重。


    我趴在被窩中。發熱的額頭抵著墊被,涼涼的很舒服。身體有點異樣,意識卻莫名清醒,恐怕無法再度入睡。我就這樣鬱悶半晌,忽然很想呼吸戶外空氣。我保持那個姿勢屈膝,踢開被子爬起來。


    我已習慣如何安靜地走下吱呀響的樓梯。還很暗的家中悄然無聲,甚至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下樓之後我赤腳套上球鞋,伸手去拉玄關門。伴隨喀啦喀啦的聲音開門後,冷空氣撲上臉頰。早報已塞在信箱裏。說來理所當然,我顯然並不是此地第一個醒來的人


    我還沒換下睡衣,因此無法慢慢磨蹭。萬一被誰看到就丟臉了。我左右張望確定四下無人後,在玄關旁伸個大大的懶腰。


    那裏,用圖釘釘了一張以瓦楞紙湊台的門牌。「越野」。


    越野是爸爸,以及我的姓氏。這塊門牌,好像成了自己待在這個家也行的理由。那是瓦楞紙所以是可燃垃圾。這我當然知道。


    回到房間,鑽進還留有自己體溫的被窩,努力試圖入睡。


    但意識還是很清醒,沒完沒了的思緒在腦海盤旋,讓我完全睡不著。我無意義地翻來覆去好一陣子,最後終於死心。我裝出剛清醒的表情,這次毫不顧忌地走下樓梯。刺激神經的吱呀聲,宛如鬧鍾響徹家中。這下子能夠叫醒阿悟是很好,但吵醒媽咪就不好意思了。我下樓後才後悔,早知如此下樓時還是該留意一點。


    客廳一片昏暗,我還是沒開燈,黎明原來是這麽暗啊,想到這裏有點愉快。從信箱取來早報。昏暗中,我一邊注意聲響一邊打開報紙。也不用擔心會被爸爸責罵「在暗處閱讀會弄壞眼睛不準再看」。


    我看著報紙中間夾的大量廣告單。這才想到,爸爸以前每天早上都會挑出背麵是空白的廣告單。他說可以用來練習塗鴉和書法,但是實際上我幾乎什麽也沒寫過。現在想想,或許當時應該高高興興地拿來用一下才對。


    今早的廣告單中,沒有一張是背麵空白。從剛換過的紙門透入的光,漸漸明亮。最上麵那張廣告單,是宣傳常井商店街的大拍賣。


    驀然間,我停下手。


    「……咦?」


    廣告單是彩色印刷,用了商店街的特寫照片。毫不客氣橫跨版麵的「大拍賣!」這行字遮住畫麵,這張照片的地點我看過。那是當然。雖然我沒買過什麽東西,好歹去過幾次商店街。隻是,好像有點怪怪的。


    拱頂街。就連大拍賣用的廣告單都可看到鐵門深鎖的店麵。路人的臉孔也毫不遮掩地照了出來。想到其中或許有熟人,我仔細審視,但全是陌生麵孔。是哪裏有問題呢?總覺得有點不對,側首納悶了半天,我漸漸分不清是否眞有異樣了。


    「是我想太多嗎?」


    我嘀咕,把視線移向報導。雖隻過了幾分鍾,文字已清晰可見。不知是眼睛習慣了昏暗,抑或是從黎明變成了早晨。外麵雖是隨時會下雨的陰天,報紙上的氣象預報卻寫著「午後放晴」。


    拉紙門的聲音傳來。是媽咪起床了。


    隻有我一人的黎明,好像已經結束了。


    之後,阿悟揉著眼睛起來,臉也沒洗就開電視。正好播出的是氣象預報,同樣也是說烏雲會逐漸散去。接著是占星單元,傻大姐型的主播如此說道:


    「今天最幸運的,是天秤座的你!或許會收到你一直在等的信!」


    天秤座的我,到底在等什麽信?女主播接著又說:「今天運氣最差的,是牡羊座的你。也許會被最喜歡的人責罵喔!」牡羊座的阿悟聽了做出苦瓜臉。


    三浦老師的缺席,也對我造成了意外影響。


    「你怎麽了?阿遙,瞧你無精打采的。」


    午休時,梨花如此拍我肩膀。


    「啊,嗯。」


    我自己也有感覺。這天的社會課來了代課老師,毫無滯礙地繼續教授課程。代課老師是個就不同角度而言與三浦老師一樣青澀的女人, 一站上講台先行禮,說:「在三浦老師回來之前,請多指教。」那多少讓我明白三浦老師不會在五天或十天之後就回來。


    代課老師很漂亮,所以立刻獲得全班的歡迎。甚至也有人笑著說:「浦浦永遠不回來才好。」我已知道三浦老師沒有生命危險,所以那種玩笑話雖未令我動搖。隻是,總覺得心情低落。


    氣象預報背叛了我。即便到了下午,低垂的雲層仍未消散。放學後,今天梨花也同樣搶先離開,我獨自踏上歸程。


    不知何故,我不太想立刻回家。我扭頭背對每次走的路,朝陌生的路徑邁步。心裏想著萬一下雨就麻煩了。明明有事必須思考,我卻隻擔心下雨。


    不知過了多久,我遠離家門與學校,來到幾乎已難辨歸路的遠方。終於醒悟自己何以走這趟漫無目標的旅程。我正翔向隻屬於我的場所。


    念幼稚園時,那是總冷冷清清的公園內,油漆斑剝的大象溜滑梯。我會沒完沒了戳弄溜滑梯下潮濕的泥土,有時也喜歡踩扁螞蟻。


    念小學時,那是附近廢棄房屋的院子。我喜歡在那一日比一日荒蕪的庭院,看著花朵在茁壯成長的雜草圍繞下掙紮著努力綻放。心情煩躁的日子也會把那樣的花扯斷,過了幾天又後悔得想哭。


    而現在,在這個城市,我正在尋找隻屬於我的場所。誰也找不到的地方。誰也不知道的地方。不用在意任何人的地方。我在尋找可以獨自一人,讓全部的感情都暫時停止,就這樣茫然發呆度過的場所。


    但這個城市不管去哪都是冷漠的灰色,生鏽的鐵皮環繞的巷子,空無一人的路上閃爍的黃燈,它們全都不肯接納我。我的視線自留有關店卸下招牌痕跡的冷清民宅,以及不知是多久以前的傳單已破損隻剩漿糊痕跡的電線杆移開。我想回到以前住的城市。但我隻是個小孩,無法獨自留在那個城市,無論在學校或公寓,都沒有人肯給我這個罪犯的女兒好臉色。但是至少在那裏,還有地方願意溫柔對待我。


    驀然回神,已來到眼熟的場所。紅色旗幟與迷你的牌坊。是稻荷大神的祠堂。之前有一次,我曾與梨花約在這裏碰麵。「你抽簽了嗎?還挺靈驗的喔。」我想起梨花當時講的這句話。我停下腳步,把為了某種用途隨身攜帶的百圓銅板丟進功德箱,捧起六角形的簽盒。本以為要倒著搖晃,但好像是自行打開蓋子抽一根簽。我伸手進去抽出手指碰到的第一根簽,打開簽條。


    ――大吉。久待之人終將至。


    這種話,看起來也像是馬後炮的阿諛之詞。


    我找不到其他地方可去,回到媽咪家時天已黑了。路燈在眼前亮起。


    家裏很暗。我隻能依賴夕陽殘照脫鞋。沉入黑暗中的房子寂靜無聲,客廳與廚房都沒透出燈光,也沒有電視"的聲音。沒人在家嗎?是我回來得太晚,所以媽咪帶著阿悟出去吃好吃的了?若眞是如此,那很好,偶爾有一天讓母子倆單獨度過也不錯。


    但我猜錯了。媽咪在家。她沒用坐墊,就這麽呆坐在客廳的榻榻米上。恐怕連我回來都沒發現。隻見她神色恍惚,在夜色逼近的屋裏也沒開燈。


    這是我的錯嗎?心裏閃過那樣的膽怯。是我打破了準時回家吃晚餐這個不成文的約定所以媽咪生氣了,因為太生氣才變成這樣嗎?我根本沒那種權利讓媽咪擔心。


    所以――


    就連一句「我回來了」都是以顫抖的聲


    音擠出。


    媽咪緩緩抬頭。看著我的雙眼很奇異。那種愣怔不可思議的眼神,彷佛正在思考「這孩子是誰」。一定是因為太暗了。太陽都下山了也沒開燈,所以媽咪才會發呆。於是,我拉扯電燈的繩子,一陣閃爍後客廳大放光明,我才發現媽咪兩眼通紅。


    「你回來了。」


    唯有她的聲音一如往常,語帶溫柔。但那種溫柔,好像用錯場合了。我明明晚歸到足以令媽咪擔心的地步。


    「對不起。」


    在對方發話之前先道歉,是因為我覺得索性讓她罵幾句趕緊恢複平時的夜晚才好。媽咪依然失焦的眼睛,激發了我的危機感,對了,晚餐呢?廚房沒有飄出任何氣味。


    媽咪並沒有罵我。她依然神情怔忡――


    「阿遙,現在方便聊一下嗎?」


    媽咪問道。


    「嗯。」


    「不好意思喔。」


    我一邊心想「但願是說教就好」一邊坐下。與媽咪一樣,沒有在榻榻米上鋪坐墊。跪坐的話腳立刻會麻,所以我稍微歪著身子坐。


    然後我才發現桌上的信封。照理說應該一開始就擱在那裏了,我卻覺得它似乎是此刻突然出現。信封被剪刀整齊地剪開,封口沒剪斷的紙頭自邊緣隨意伸展,信封倒扣在桌上,看不見收件人的姓名。


    媽咪該不會連自己想說什麽都沒決定吧。叫我坐不是無所謂,但媽咪神色恍惚好像連自己為何那樣做都不明白,一徑保持沉默,我很想問聲「怎麽了」催她發話,但我的話卡在喉頭。因為我如果問了,她肯定會說出我不想聽的話。


    從舊家搬來的壁鍾,吱……發出刺耳的聲音。鍾已經很舊了。


    我肚子很餓,早知如此就不該把身上唯一的一百圓拿去抽那個勞什子簽條,應該在哪買個肉包才對。


    數學作業還沒寫完,明天有數學課嗎?我想大概有。媽咪的話說完了,就得趕緊寫作業。


    媽咪發出一聲細微且悠長的歎息。


    「我很感謝阿遙。」


    媽咪說


    「你幫我做家事,也從不任性要求。我覺得你是好孩子。多虧有你在,我才能安心去工作。」


    我緊咬臼齒。


    「現在雖然拜托工作地點的人通融,但是到了忙碌的時期,我想假日也得去上班。多虧有你在,真的幫了我不少。阿悟都已經三年級了,也該振作一點了,可是你也知道,那孩子老是那樣。」


    媽咪撇開目光說。她不看著我地誇奬我。


    「那孩子從小就特別怕生,我很擔心他能否適應學校生活。他很內向所以想說的話也不說出口,我怕他會被人欺負……不過,幸好有你在讓他也變得開朗多了,已經可以聲音宏亮地說話。一想到要是沒有你,我甚至感到仿徨。」


    阿悟以前的確很怕生。這點現在也沒變,不過程度或許減輕了。他也的確很少說話,但那是因為膽小而非內向。現在至少在我麵前講話已經相當得理不饒人。就是不知他在外麵是否也是這樣講話。不管怎樣,媽咪沒有任何理由為阿悟向我道謝。


    「那孩子雖然軟弱,但他其實也很努力想在你麵前掙回麵子。所以,我對你眞的!」


    「媽咪。」


    這句話,讓媽咪閉上嘴。媽咪,其實不是這樣吧?你有別的話想說吧?那一定與桌上的信封有關吧……?


    這樣的想法,用不著訴諸言詞便已傳進。媽咪輕拭眼角,低聲呢喃:「是啊。」不過就我所見,她好像並沒有流出眼淚。


    朝信封伸出手,媽咪把它稍微推向我。我無法想像內容。隻知道裏麵裝著討厭的東西,但就我與媽咪的關係而言可能發生的討厭事太多了。我把倒扣在桌上的信封翻到正麵。


    郵遞區號。地址。然後是媽咪的名字。以秀逸的成熟字體寫著姓名。右邊往上撇 那個筆跡我見過。一瞬間,我忘了呼吸。彷佛胸口被戳了一下。是爸爸的筆跡。


    爸爸寄來的信。可是為什麽是寄給媽咪?應該寄給我才對,是搞錯了嗎?不過總之幸好他平安無事,信上大概沒寫他現在人在何處,不過隻要知道他平安就夠了……


    但當著媽咪的麵,我隱忍焦躁浮動的心情,雖然裝作看待無關緊要的東西,卻止不住嘴角不停抽動。我取出信封內的東西。單薄的紙張折成三折裝在裏麵。就隻有一張信紙嗎?爸爸對禮儀規矩很講究,明明說過寫信時就算沒有要事也得用兩張以上的信紙。


    可我從信封取出的,並非信紙。


    「……什麽?」


    我不禁脫口驚呼。那是印刷綠色字體的紙張。打開折成三折的紙張之前,我小心翼翼抬眼看了媽咪一眼。


    那是什麽?是我從未見過的表情。媽咪頹然無力,垂眼看著空無一物的桌子。她的側臉疲憊得嚇人。肩膀無力地垮下,身體好像縮水了一兩圈。那麽美麗的媽咪,在這一瞬間甚至像是老了幾十歲。若用脫力來形容的確不得不同意……


    我打開紙。看到左上方的文字,我當下醒悟媽咪那種表情的意味。


    那是安心。徹底安心,卸下肩頭的重擔,鬆了一口氣之後才會陷入恍神狀態。紙上是這麽寫的,「離婚協議書」。


    在「丈夫」這欄填寫的姓名,右半邊以眼熟的方式向上撇。印章如某種範本似地蓋得端端正正。地址欄直接寫的是我們以前住的公寓地址。


    「那個,我打算遞交出去。」


    媽咪說。


    還沒有交給市公所,所以我應該還可以喊她媽咪。但離婚一旦成立,媽咪就會從越野良江變成舊姓雪裏良江。或者該說,是恢複本姓。


    憤怒,或者悲傷,這種感情一概沒有出現。我隻是露出傻瓜般的淺笑,暗想:雜婚協議書,啊。那倒是有點出乎意料。


    我可以待在這個家,是因為我們勉強還算是一家人。可是,那種狀態馬上就要結凍了。媽咪能夠解脫是好事。爸爸盜用的公款,媽咪一塊錢也沒享受到。自然沒必要永遠做個見不得光的人。她這下子一定心裏很痛快吧。我很想握住她的手,對她說聲:


    「太好了!」


    ……咦?可是,難不成我被爸爸拋棄了?


    「不過!」


    媽咪的言詞用力。麵對目不轉睛看著離婚協議書一直冷笑的我,她用強悍得像在騙人的語氣說:


    「阿遙,你留在這個家沒關係。你也幫了我不少忙,所以我們彼此扯平。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你到你中學畢業為止。」


    唉,搞了半天原來就是想說這個嗎?就算想掩飾也沒用。到中學畢業為止。嗯。對於生活困苦的雪裏女士而言,這已算是破天荒的優待條件了。上哪去找這麽善良的好心人。真的是


    我把離婚協議書輕輕放回桌上。這是重要的文件。千萬不能弄髒。然後――


    「那――」


    才開口,聲音就卡在喉頭。我乾咳一聲,再次說道。


    「那麽,我該怎麽辦呢?爺爺家也無法收留我。」


    爸爸那邊的祖父母,不愧是撫養爸爸長大的人,對規矩名分很嚴格。依照他們的論調,小孩應該和父母住,任何例外一律不予認同。爸爸失蹤後,在沉默的爺爺身旁,奶奶把「可是,小孩必須待在父母身邊。況且我家很狹小」這句台詞翻來覆去講了十五遍。我記得當時聽了很想回嗆一句:但奶奶你可沒有待在父母身邊。奶奶一貫堅持她的論調,說得好像這世上就沒有一個人是被祖父母養大似的。明明隻要坦白說一聲家裏太小也沒錢更沒有那個意願,五分鍾就可以解決了。像這個部分,事實上,他們的確不愧是爸爸的父母。


    「是啊。不過,你還有伯父吧?」


    有是有,但我沒見過。連長


    相都不知道。我隻知道他和爺爺與爸爸感情不好。這才想到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能對他說雖然沒見過但我是你侄女從今天起請多照顧嗎?看來會是有點麻煩的談判。況且我連他的聯絡方式都不知道,簡直和叫我去投靠鬼魂差不多。媽咪應該也很清楚這點才對。此人單純隻是想強調:「我可管不了那麽多喲。」


    距離我畢業還有三年。從家人淪為吃白飯的,雖然現在也自認已經盡量縮起腦袋做人了,但今後還得把頭壓得更低度過三年,三年之後還不知何去何從嗎?


    活著眞辛苦。


    「所以――」


    媽咪的聲音聽來興奮,一定是我的錯覺。


    「事情已經變成這樣了對吧?我想我們也得好好商量。」


    「商量?」


    「所以說,就是那個……」


    她呑呑吐吐,朝我一笑。不是平日那種溫柔笑容。是好像有點諂媚的,討厭的笑法。我暗忖,那不是麵對家人的表情。接下來整整三年我都得懷抱著這種念頭嗎?


    「你要繳學費,米也得花錢買……」


    啊,沒想到那點是我太笨。的確如媽咪所言。關於那個,絕對得事先商量


    「要多少錢?」


    「金額嘛,改天再說。你放心,我不會強人所難地亂開價。你隻要幫我做點事就行了。」


    「那我還得去打工。」


    「是啊。」


    媽咪設身處地替我著想地說。


    我也會去問問同事,有沒有什麽好工作。」


    學校會同意讓我打工嗎?校規是怎麽規定的我不知道,隻是,我的狀況非比尋常,我總覺得船到橋頭自然直。就算校方禁止,但我非掙錢不可這是莫可奈何。三浦老師最好講話可他現在半死不活,我隻能找班導師村井老師商量。但老實說村井老師太不可靠,我不認為她會支持我。


    超商大概也不會雇用國中生,看來我隻能去送報紙了。我應該記得住送報路線。我能夠一邊付生活費,一邊存夠足以逃出這個家的存款嗎?我試著想了一下,但我還不知道打工能賺到多少錢,自然無從擬定計畫。


    驀然回神,才發現自己在咬唇。用力得令嘴唇刺痛。現在如果懵懵懂懂地被狀況牽著走,隻會做出無法挽回的決定。我在無意識中憂懼那個,所以試圖靠疼痛來保持清醒。隻是,我咬得太狠了,嘴裏彌漫一股鐵鏽味。


    媽咪伸手,把皮包拉過來。取出皮夾後,在桌上放了一千圓。


    「不好意思,阿遙。媽咪累了。今天你在外麵隨便吃。」


    一餐千圓太奢侈了。把剩下的錢還給她當然沒問題,但即便如此――見我遲疑,已經準備起身離開的媽咪又補了一句:


    「是兩人份。」


    如此說來阿悟大概也還沒吃晩餐。走出客廳的媽咪腳步踉蹌不穩,但她似乎忽然驚覺不對,轉過身撲向還放在桌上的離婚協議書,把牛皮信封像護身符一般抱在懷裏後,媽咪對著我露出羞赧的微笑。


    2


    我走上吱呀響的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


    起初以為永遠無法習慣的房間,如今也已漸漸適應了。和以前住的公寓比起來,雖是從木頭 地板變成榻榻米,從床鋪變成在地上鋪被子,從附帶書架的書桌變成矮桌,但我開始覺得這好歹也是自己的房間。


    但是,現在已經不是了。這裏不是我的房間。是我向雪裏女士租的雅房。縱然有悲傷的事情降臨,也不能再拿這房間的東西出氣了


    不過,箭羽圖案的窗簾不同。那是爸爸買給我的。以前我與阿悟共用舊家的三坪房間。那時掛在窗上的窗簾,畫滿了大象、長頸鹿還有河馬,是非常孩子氣的花色。結果那窗簾被拿來隔開我與阿悟的空間,窗子另外買新窗簾。「我不想再用幼稚的窗簾。」我說。「我要更漂亮的。」於是隔天,爸爸就買來這塊箭羽圖案的窗簾。「怎麽樣,很漂亮吧?」他驕傲地說,我很想說我要的不是這種,但我可以想像如果這麽說爸爸會有多麽生氣所以隻能保持沉默。


    爸爸……嗎?


    我慢吞吞地走向壁櫥。搬家後還沒拆封的紙箱,有幾個還扔在壁櫥裏沒動過。


    第一個箱子,裝的是夏季服裝。對了,我忘記取出這個箱子了。這樣收納會讓衣服發黴。幸好及時發現。不過,現在先蓋上蓋子。


    第二個箱子,裝的是書。全是漫畫雜誌。為什麽會把這種東西在那場倉皇的搬家行動中堅持帶來呢?目前還不礙事所以倒是無所謂,但遲早會捆起來拿出去做資源回收吧。我蓋上蓋子。


    第三個箱子,放著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我覺得漂亮的珠子、沒用完的膠帶、小學待的最後一個班級的作文選集,不知還能不能用的乾電池,還有一個混在那堆雜物中的漂亮罐子。


    那是扁平的方罐子。上麵畫著閃閃發亮宛如寶石的東四。是糖果盒。那本是爸爸帶回來的小禮物,糖果吃光後我就把盒子偷偷據為己有。阿悟本來也想要這個罐子,發現不見了之後很懊惱。就算他問我知不知道罐了去哪了我也始終堅稱不知道。我把它藏在書桌上鎖的抽屜裏,所以這個糖果盒成了我的寶箱。搬來這個房子後也立刻取出,細細打量,再放回這個紙箱藏起來。現在,我悄悄取出它。


    我在榻榻米重重坐下,放下糖果盒。也許是搬家時撞到哪裏撞歪了,盒蓋卡得很緊。我用左手用力按住盒子,右手手指把蓋子扳起來。砰的一聲,發出非常蠢笨的悶響打開蓋子。


    幾十張紙片,被仔細撫平皺痕收藏在一起。上麵寫滿密密麻麻的艱深漢字,是非常故弄玄虛的紙片。是簽條。


    工作 暫待良機。


    戀愛 楊柳隨風。(注:意指順其自然,不要反其道而行)


    遷居 應擇吉日。


    那些都無關緊要。我也不曾在意過。大吉、中吉,小吉、末吉、吉,種種名詞的排列也被我漠視。我看的項目隻有一個。


    ……小學六年級時,爸爸犯的罪行透過某人之口傳開,朋友全都離開了我。明明誰也不知道我爸爸具體上做了什麽,我卻被大家稱為小偷的女兒。


    就在獨自返家的路上,我發現走了六年卻從未注意過的神社。在那彷佛已荒廢的破舊神社境內,有一台小小的簽條自動販賣機。


    或許是把生鏽的機器重新油漆過,自動販賣機是異常妖豔的紅色。老實說,我連碰都不想碰。但我不知怎地搖搖晃晃走近後,從媽咪給我買晚餐的零錢取出一百圓塞進投幣口。朝蒙上塵埃的把手伸指,以指尖勉強碰到邊緣按下。喀鏘一聲重響,掉下來的簽條卻輕薄短小。漿糊比想像中糊得更牢,我用剛剪過指甲的手指費了一番工夫才把簽紙拆開。


    打開簽紙後,我以自己也沒料想到的冰冷眼神看著上麵寫的「大吉」。但是發現上麵寫的「等待之人終將至」時,我抱緊那張紙,等待的人肯定會來。簽詩是這麽寫的。我打從心底如此


    深信,含笑返家。


    我等待的人。爸爸。我以為他一定會回來。


    他應該會回來。簽詩是這麽寫的。


    那天,爸爸沒回來。我以為是哪裏搞錯了,隔天也去抽簽。這次不是大吉。但是,上麵寫著「等待之人終將至」。


    即便抽簽抽了幾次、幾十次,唯有那個項目始終不變,數十次的「等待之人終將至」。數十張的簽條。我撫平皺痕,把糖果盒裏的珠子及玻璃彈珠,發帶散落一地,珍而重之地收藏簽條。


    甚至在我一再遭到背叛,開始告訴自己簽條隻不過是一種印刷品後,唯獨這個「等待之人終將至」還是無法舍棄。我依然懷抱希望。我以為,有天這堆簽紙或許能夠實現我的心願。我以為爸爸回來後,或許又可以一


    家人好好生活。


    我眞傻。


    我是眞正的大笨蛋


    這種 ……這種玩意,!這種紙片,我居然感到一丁點的救贖!


    「騙子!」


    我吶喊。


    我把手猛然插進糖果盒,一把攫起「大吉」與「中吉」與「小吉」的簽條。撕破。這隻是單薄的紙片。就算好幾張疊在一起,拿在手裏也毫無份量。撕破。撕破。


    這是垃圾。害我用掉了幾十枚強忍饑餓省下的百圓銅板。我想期待。即便一再失望,我還想相信會有如我所願的文字出現。我以為它是寶物。但它是垃圾。看吧,這麽輕易就撕破了!


    我不停吼叫。本來沒那個打算,結果卻不停發出意義不明的吶喊。我一張


    張地撕破數十張紙片。


    沒東西可撕後,我握住堆積在榻榻米上的紙片。用力,再用力。我的指甲發白,幾乎嵌進手心。我的手顫抖,甚至連手臂也在顫抖。然後我狠狠砸向榻榻米。都已經是國中生了,居然還將希望寄托在這種紙片上的自己太愚蠢,太可恨,我 邊尖叫一邊不停握緊拳頭朝榻榻米砸下。


    我的叫聲太吵,所以慢半拍才發覺。當我感到有隻手放在肩上,赫然轉身,隻見眼前是一張涕淚縱橫的小花臉


    「阿遙!你別這樣啦阿遙!」


    聲音也很窩囊,我這才想到,好像一直有個聲音在耳邊叫喊,那個聲音在喊著:別這樣!


    我發現手很痛。一旦回過神,難以忍受的痛楚立時蔓延。一看之下,依然緊緊握拳的手已瘀青。


    我甩開肩上的那隻手。我還穿著製服。明天還要穿,我可不想讓沾了鼻涕的手碰到。


    而且,原本――


    「你幹嘛!我不是說過不準進來!」


    但阿悟吃了熊心豹子膽。


    「那是因為阿遙先哭的!」


    他居然敢頂嘴。


    「誰哭了!」


    「阿遙!」


    「我沒有哭。」


    「你明明哭了!笨蛋阿遙!」


    那是阿悟看錯了。我想鬆開緊握紙片的拳頭,手卻不能動。不是痛,是麻痹了。趁著阿悟還在鬧脾氣,我悄悄把手藏到背後。


    呼吸困難,我雖然沒有哭,但或許有點太激動。我深吸一口氣,但呼吸卡在胸口令我喘不過氣。


    阿悟一邊抽咽,一邊問我:


    「阿遙,你不哭了?」


    「就跟你說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哭。」


    我已料到他肯定又會鬼吼鬼叫,所以手若是能動還真想捂住耳朵。


    但是,阿悟並未那樣。他似乎在強忍情緒,緊抿雙唇嘴巴翕動了半天,但也許是最後終於冷靜下來,他欠揍地笑了。


    「太好了。」


    阿悟像硬擠似地說出這句話,或許是為了掩飾哭得很醜的花臉, 一再深呼吸。


    總之我至少爭取到時間,僵硬的手部肌肉逐漸放鬆。要是阿悟不在,我就可以咬著指頭一根一根拉開了……不過手還是慢慢一點一點張開了,可以感到破碎的紙片從手中滑落


    阿悟的視線,落在空空的糖果盒上。這是我騙來的東西,所以就算對象是阿悟,還是有點尷尬。萬一他說「這是我的」該怎麽辦?


    終於調整好呼吸的阿悟不滿地噘起嘴,以撒嬌耍賴的聲音說:


    「阿遙……我餓了。」


    就阿悟的平時表現而言這話說得好。一看時鍾,已經八點了。我的確也餓了。


    口袋有一千圓晚餐費。外麵,肯定已是一片漆黑。


    「出去吃吧。」


    「啊?」


    「我們出去吃飯。」


    「都這麽晚了?媽咪也去?」


    同樣的話拜托不要叫我一說再說,我瞪著阿悟,再次明確地說:


    「出去吃飯啦。你不想去?」


    於是,阿悟頓時露出我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眞的?可以嗎?」他煩人地一再追問,興奮得好像已忘了剛剛還在哭。一看之下,他穿的是短袖短褲。在家裏還好,但雖說是四月,晚上走在外麵恐怕還是會冷。


    「先去換上長袖。再拖拖拉拉的,小心我不帶你去喔。」


    「嗯!」


    阿悟性急地點頭,衝出房間。就在我鬆一口氣的瞬間,他又猛然探頭進來說:


    「阿遙,你最好洗把臉。」


    令人惱火的是,那是非常恰當的建議。


    這是個明亮的夜晚。


    白天一直低垂天際的雲層,不知幾時已被吹散。月亮是滿月。由於月光太明亮,幾乎看不見星星。路燈的光線引來一隻飛蛾。是很大的飛蛾。發現它後,阿悟朝車道這邊稍微走近。


    晚風吹過。肚子很餓所以感覺風有點冷,如果吃點東西身子暖和了,想必會覺得是不冷不熱的宜人晚風。


    月明風清。當然與我毫無關係,這天,是非常美好的夜晚。


    手很痛。手指還是無法伸直,所以我把兩手都插在外套口袋。疼痛漸漸消退,可見骨頭應該沒有異狀。若是以前的舊家,以木頭地板的硬度,說不定早就讓手骨折了。榻榻米萬歲。


    腦子什麽也沒想,但驀然回神才發現走的是通學路線。雖是走慣的路,但前


    方目的地是中學。當然不可能有晚餐。正在盤算該怎麽辦時,阿悟問道:


    「欸,我們要吃什麽?」


    「嗯,你想吃什麽?


    他抓狂的聲音回應:


    「你還沒決定?那你幹嘛走這邊?」


    「因為沒走那邊。」


    被我這麽敷衍後,阿悟板著臉陷入沉默。不過,市區也是這個方向,所以我們不算走錯路。


    不隻是手,其實我的喉嚨也很痛。吼太久了,明知又哭又叫也沒用。反正事到如今我也不能怎樣。錢的問題可以等找到打工的地方再考慮,三年後又該怎麽辦呢……想著這些問題,我忽然醒悟。我現在好像一點也沒有強顏歡笑耶。為什麽我能這麽乾脆俐落地思考將來呢?原來我是個這麽看得開的女孩子啊。


    「阿遙,你在笑。」


    「有嗎?我才沒有笑。」


    「笨蛋阿遙。哭了偏說沒有哭,笑了也說沒有笑。」


    如果手不痛,眞想朝阿悟的後腦給他一巴掌。目前,頂多隻能曲肘給他一拐子。


    ……想必,我早有心理準備了。爸爸並不像他自己所說,也不像他對別人要求的那麽正直。我喜歡爸爸,即便現在也希望他回來。但在心底某處,我早已發現,那個人隻要告訴他自己「這是無可奈何之舉」便可以拋棄我。


    可我還是一直懷抱希望,對,肯定是因為那些紙片。「既然是神明的預告那他應該會回來吧?」我忍不住這麽想。要是沒有那個,我想我可能更早就對他死心了。


    根本沒有神。但是,我想相信。


    沿著堤防道路走,鐵橋逐漸逼近。好了,該往哪邊走呢?我很想忘卻一切,就這麽消失在天涯海角。但是,這麽做會有三個問題。第一,我身上隻有一千圓。第二,阿悟是個包袱,第三,最重要的是現在肚子餓。


    「那你決定了?」


    我不提自己什麽也沒想,反過來質問阿悟。


    「啊?」


    「啊什麽啊。我在問你決定好想吃什麽沒有。」


    「可以由我決定嗎?」


    被他這麽一說,我才感到不太對勁,我的晚餐憑什麽非得讓阿悟交決定?


    我想說還是我來決定好了,但阿悟異常起勁。他平時連笑都有點別扭,唯獨這晚露出百分之百的滿麵笑容大聲說:


    「吃拉麵!」


    「啊……」


    「我要


    吃拉麵!」


    阿悟臉上掛著賊笑,豎起食指左右搖晃。那是什麽欠揍的動作。我還來不及嘲笑他已覺得荒謬可笑,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深夜的拉麵是一種浪漫喔。」


    「那種台詞,你從哪兒學來的?」


    「電視上。」


    他毫不虛榮地自白出處。該怎麽說呢?很幼稚。


    我這才想到,阿悟幾乎沒有在晚上出過家門。每個晚上,他都獨占電視。不過我待在自己的房間,並不知道他在看什麽節目。


    「對了,你不在乎嗎?你不是有想看的電視節目?」


    阿悟一聽,露出高高在上鄙視我的神情。


    「並沒有。」


    「可是你不是每次都盯著電視?」


    「很無聊嘛。我隻是隨便看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我動動口袋裏的手指。嗯,感覺已大致恢複了,我從口袋伸出右手,一巴掌拍在阿悟的腦袋上。還有點鈍痛,所以力道比平時輕。


    「好痛!」


    「多看點書吧。因為你已經夠笨了。」


    本以為他會大聲反駁,沒想到我猜錯了。阿悟一邊摸頭,一邊抬眼討好地說:


    「那阿遙你教我?」


    「教你什麽?」


    「念書。」


    「幹嘛找我?你自己不會念啊?」


    他頓時低下頭,不停摩挲應該根本不痛的腦袋一邊嘀咕:


    「那是你太笨才不會教。笨蛋阿遙。」


    我們走到鐵橋。我思忖哪裏有拉麵店,這才想起來。對了,去圖書館的途中見過。那家是連鎖店,氣氛也不錯,就算兩個小孩自己去,打工的店員應該也不會二話不說就把我們趕出去。而且很便宜,一千圓應該足夠點兩人份的拉麵。


    「去生駒屋吧。」


    「啊?」


    彷佛聽到難以置信的福音,阿悟深感懷疑地蹙眉,然後漸漸展現笑顏。


    「生駒屋?拉麵?」


    「嗯。」


    「可是,生駒屋是開在以前住的地方。」


    「笨蛋。那叫做連鎖店,像那種店到處都會有。」


    阿悟又蹦又跳。


    「萬歲!」


    身旁有個過度活潑的小孩很丟臉,於是我搶先邁步走出。


    現在大概八點半吧。如果太晚,警察伯伯會很凶。總之要往街上走,所以我走過鐵橋。阿悟緊貼在我身旁。


    「我可要告訴你。我很聰明喔。」


    「少騙人了。」


    這才想到我或許眞的沒說過。阿悟不可能知道我的成績,我也沒想過要提。爸爸失蹤後就更不用說了,我怕媽咪多心好像從未提過成績。


    「是眞的。以前在你這個年紀,我考試全部一百分。」


    「騙人。」


    「成績太好就會惹人嫌。所以我格外小心。但是還是會被優先選為班長什麽的,所以我那時候覺得成績好的學生眞辛苦。」


    阿悟露出像是吃到什麽苦澀東西的表情。我頓時心情大好。


    過橋的車子雖不多,但隻要有一輛輕型小汽車經過,便有些許震動自腳下傳來。吹過河麵的風有點冷。我把手放回口袋,這次不是因為手痛而是怕冷。


    走到橋的一半阿悟都沒有開口。我以為他是害怕震動,結果不是。不意間,他喊了我一聲「阿遙」,低著頭說:


    「你討厭笨蛋?」


    這個問題根本不用考慮。


    嗯,不過被他直接這麽一問,我忽然覺得說不定也沒那麽討厭。


    「至少――」


    我愼重回答。


    「若說是因為成績不好才討厭,那絕對不是。」


    小學時和我最要好的同學,就算說客套話也絕對談不上成績優秀。但是,我根本沒在意過那個同學的成績。現在她不知過得如何。當我被人喊成小偷的女兒一再遭到陰險的欺負,隻有那個同學一直鼓勵我。


    不過,最後她還是屈服在教室的氛圍下, 一臉愧疚地離開了我。


    「是喔。」


    我聽到阿悟如此嘟囔。


    橋那頭有腳踏車的車燈接近。我與阿悟是並排走路,所以這下子擋到路了。我默默走到阿悟的前麵。騎腳踏車的是個胖嘟嘟的男人。這年頭晚上在外走路的小孩應該已不稀奇了,他卻像要強調「太不像話」似地冷冷打量我們。錯身而過時,男人刻意大聲摺下一句:「真是夠了!」大概是想強調最近的年輕人眞是夠了。一股酒味慢半拍地撲鼻而來。


    我的心情變差了。老是沉默也不好,我問起無關痛癢的問題。


    「對了阿悟,你想吃什麽樣的拉麵?」


    阿悟做作地交抱雙臂,歪頭沉思。


    「呃……普通的。」


    「不是有很多種口味嗎?比方說醬油的或味噌的。但我也不是很清楚啦。」


    「我想吃上麵有放圓圈圈的。」


    「你說的圓圈圈,是像魚板的那種?你喜歡吃那個?」


    「沒有特別喜歡。」


    說到這裏,阿悟不知為何突然噤口。難道圓形魚板還有什麽意義深遠的講究嗎?反正他八成又在想什麽傻念頭,所以我沒有太在意。


    過了一會阿悟小聲說:


    「我想吃上次吃過的。」


    「上次?」


    阿悟微微點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道:


    「上次在生駒屋吃的。晚上……和媽咪,還有阿遙。」


    我想起來了。討厭外食的爸爸出差時,我們偷偷去過。


    「店裏都是菸味,很吵……媽咪替我要了小盤了。再把拉麵替我裝在盤子裏。可是,我不喜歡隻有麵條。我想要圓圈圈,還有……」


    阿悟仰望我,笑得很古怪。


    「我忘了。吃了拉麵,可能會想起來。」


    類似的情形,我大概也有過。爸爸是個嚴厲的人,但至少也曾替年幼的我分裝過食物吧。


    可是,我已經忘了。阿悟算是記性較好的吧。或許那是因為阿悟有一隻腳還停留在幼兒期。


    我隻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然後我在鐵橋上吹著夜風,發覺自己其實知道很多事。


    關於這個城市。媽咪。阿悟。


    爭取落實高速公路計畫的招牌。嶄新的庚申堂。「水野報告」。玉名姬。


    應該沒有壁櫥的房間。《常井民間故事考察》。


    跳蚤市場。在露天攤子吃的午餐。文化會館。「刺頭」。


    報橋。三浦老師的學長,三浦老師的車禍。


    甲蟲形狀的招牌。商店街的傳單。


    離婚協議書。


    小心珍藏的簽條


    阿悟為何「曾經見過」在這個地方發生的種種事情?


    原來我知道連結那些線索的路徑。這點,我現在才發現。實在太明顯,簡直令人失笑!


    但那個真相,坦白講並不愉快。對我而言不愉快,但比之更甚的,想必是……


    「阿遙?」


    或許是我的樣子不對勁,阿悟語帶擔憂地喊我。


    阿悟、不管我說什麽都會嗆回來,令人鬱悶的弟弟。不,他甚至不是我弟弟。他是「雪裏女士的兒子」,是與我無關的人。


    這小子是笨蛋,所以大慨無法理解自己處於什麽樣的狀況。我本來可以撂下一句請節哀順變就佯裝不知置身事外。


    「我並不討厭笨蛋。」


    我不看阿悟,如此說道。


    「但我討厭軟弱的小孩,我討厭愛哭的小孩。」


    「你自己還不是!」


    阿悟頓時尖起嗓子回嘴。


    「


    你剛剛都哭了。」


    「是啊。」


    還又哭又叫。


    「有時也會發生那種情形。不過,如果到處哭,讓別人看到就完了。一旦別人認定這家夥很弱,就會遭到殘酷的對待。所以即使想哭的時候也得裝作若無其事,掐自己的大腿硬生生忍住。


    「可是,你總是立刻哭哭啼啼,自己什麽也不肯做。你應該更努力一點。你要咬牙撐出氣勢,好好表現一下你的威風。你可是男孩子耶?」


    「可是……」


    阿悟低聲辯解。


    「我害怕嘛。阿遙你不懂。」


    「我怎麽會不懂?」


    「因為你很強。」


    「你是笨蛋啊!你到底是怎麽聽別人說話的?」


    我無視喉嚨的疼痛,高聲大喊。


    「就是因為不強,所以才要假裝很強!」


    一看之下阿悟弓著背,身體縮成小小的一團。這是什麽姿勢!


    我把左手放在阿悟的腰上。右手抬起他的下巴。


    「好好給我站直!」


    我硬是把他的身體扳直。頓時發現阿悟的身高沒我想像中那麽矮。他本來應該是個小不點才對。他本來明明是個小不隆咚,幾乎會被不小心一腳踩扁的小小孩。


    我把他的臉孔扳向我,目前為止,還是我比較高。我正麵瞪視阿悟瞬間已蓄滿淚水的雙眼。


    「聽著。你要仔細聽好,然後牢牢記住。要哭隻能選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在你做到那個之前,你永遠隻是小朋友。」


    阿悟向來不管別人說什麽都認定是在不公平地責怪他,唯獨這時不同。他用力抿唇,屏住呼吸,狠狠朝我瞪回來。雖然神色還是很軟弱,至少沒掉出眼淚已值得嘉奬了。


    「懂了嗎?」


    我說,他非常艱難地點頭。


    「懂了。」


    「很好。」


    我鬆開手。


    「非常好……那我們去吃拉麵吧。」


    話剛說完,我的肚子就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怎麽會在這麽尷尬的時間點!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遞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米澤穗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米澤穗信並收藏遞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