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學四年級時,我們班的導師住院。


    病名隻知是急性某某,性急的男生一聽就嚷嚷:「慘了啦,我爺爺也是得急性某某病死掉的。」全班頓時一陣大亂。我冷眼旁觀一群女生哭得悲痛欲絕,正在盤算幾時加入才是最佳時機,身為學年主任的老師來解釋了。


    「是急性蟲垂炎。不用太擔心。也就是盲腸炎。」


    最先嚷嚷的男生之後那三個月都被大家當成騙子。我覺得他很可憐。


    當時的班導師並不是特別受人愛戴,但班上同學都很擔心老師。或者,裝出擔心的樣子。有人提議派代表去探病,全班無異議通過。我記得每個人還出了一百圓讓代表買花。過了一星期老師回來後,為了感謝大家送花特地請我們吃糖果。結果教師在學校發零食引發爭議,但我想原因應該不隻是那個,老師翌年就離職了。那個老師也很可憐。


    聽聞三浦老師的意外,我想起那時的事。不管怎樣都不能性急地驟下定論。我配合小竹-學,以充滿好奇的笑容問道:


    「真的?你聽誰說的?」


    「梨花。」


    她說著轉頭看,隻見梨花被幾個同學包圍正在講悄悄話。也許是察覺有人提到她的名字,她朝這邊看過來,然後就起身走來。


    「在喊我?」


    我並沒有喊她所以跳過不答,轉而問道:


    「聽說三浦老師發生意外,是眞的嗎?」


    「嗯。」


    「你怎麽知道?」


    梨花坐在我的桌子上。


    「我姑姑在醫院上班。她說被救護車送來的人,好像是我們學校的老師。她說是重傷。」


    「重傷?不是病危?」


    「是重傷。」


    「可是不是說可能會死掉?」


    我這麽一問,梨花朝小竹同學投以一瞥。小竹毫不愧疚。


    「我是這麽聽說的。」


    她說完就離開了。看樣子隻不過是小竹同學誇大其詞。並非危及生死的大事。弄清楚之後,我頓時鬆了一口氣,是自己也沒想到的深深歎息。


    我不想被梨花發現我那種安心,於是故意冷淡地說:


    「據說是車禍,是被單子撞到嗎?」


    「不是,聽說是浦浦自己開車。」


    「……那麽,有人被撞到嗎?」


    梨花搖頭。


    「我也不知道詳情,不過聽說他好像撞到什麽東西導致車子起火。浦浦自己設法逃出,救護也是他自己叫來的。」


    起火。


    是報橋。絕不會錯。這麽小的地方不可能一晩連續有兩輛車起火燃燒。我昨晚看到的,肯定就是三浦老師的車。粉碎的擋風玻璃。左側撞得稀爛,烤漆被火燒得起泡。


    「你怎麽了?」


    見我突然緘默,梨花湊近窺視我的臉。


    「啊,嗯。昨天我從房間看到車子起火,我在想原來就是那個。」


    沒什麽好隱瞞的。我一邊大略說明,卻感到臉上血色全消。幸好他還活著。車子被撞得那麽嚴重,三浦老師就算死掉也不奇怪,隻要一個弄不好……


    我差點圍觀了周五還正常與我說話的某人的死亡。


    「噢?你看到啦。」


    梨花沒有深究。八成是察覺我心神不寧。


    我的腹部用力。


    「暫時社會課都得自習了。明明才剛開學。」


    她說著朝我笑。


    「考試什麽的,不知會怎樣。」


    「誰知道 總會有辦法吧。」


    她隨便問我隨便答。雖然是自習,也幾乎沒有學生起身離開。


    一邊與梨花說話,我同時也在豎耳傾聽班上此起彼落的議論聲。


    小道消息想必已立刻傳遍全班。就班上的階級關係來考量,消息傳到我這邊顯然已相當晚。接下來,大概會有人,某個具有健全判斷力的人或領導風範的人,提議去探望老師吧……


    可以聽見談論車禍的聲音。也可聽見小竹同學的「聽說快死了!」以及稍微降低音量的口吻。


    「聽說三浦出直禍了。」


    「噢?他看起來運動神經就很差。」


    也聽見這種程度的閑話。


    然而,享受這堂意外自習課的快樂聒噪始終不見消退。我漸感不安。難道沒人想到該去探望老師嗎?


    我懷著這種念頭豎耳傾聽,忽然有一個不知是男是女的聲音,爽快地說:


    「不過,三浦畢竟是外地人。」


    我反彈似地抬起頭。我怕或許太引人注目, 一邊緩緩低下頭, 一邊悄然掃視全班。


    但是,我無法找出聲音的主人。彷佛我聽到的不是某個特定人物的說法,而是全班的集體意誌,那個聲音似乎不屬於任何人。


    我不覺得自己臉色大變,但或許舉止有點可疑。直覺敏銳的梨花、光是這樣就已看穿我的心事


    「你很擔心浦浦吧?」


    梨花自己大概壓根兒不覺得,但她對我關懷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或許我該說沒有那回事。我該說:三浦老師怎樣我才不在乎,況且那個老師有點怪怪的。那才是順應班上趨勢的做法。


    但我對著梨花微微點頭。


    聽到三浦老師差一點點就可能死掉,我這才頭一次發現。


    在這個城市,不,或許在這世上,隻有他一個人,隻有那個人肯把我當成大人,平等地與我對話。或許那隻是因為三浦老師太幼稚,但我還是很開心。


    我鼓起勇氣問:


    「那個,老師被送去的醫院,梨花你知道吧?」


    「嗯。我姑姑在那裏上班嘛。」


    「你可以告訴我嗎?」


    梨花麵露不悅,雖然隻是一點點。


    「可以是可以啦……但你難道要去探病?老實說,我覺得你最好不要去。」


    「我知道。」


    為了避免她深究,我又補充一句:


    「班上的氣氛,我好歹看得出來。」


    梨花沉默。她在試圖看透我的心思。最好別接近三浦老師的另一個理由,我已發現。而且,梨花八成也察覺到了我的發現。


    即便如此,雖然帶點歎息,梨花還是把醫院名稱告訴我了。


    2


    放學前開班會,我本來覺得不太可能,沒想到班導師村井老師也隻說「沒有特別的聯絡事項」就此結束學校的一天。


    我把課本與筆記本塞進書包。動作或許不快,但我自認也不慢。隻是等我收拾好書包朝教室四下一看,梨花已經不見了,也沒看到她的書包。


    就算沒有約好,我與梨花也幾乎天天一起回家。今天當然也這麽以為。我東張四望了一會兒,還是沒看到她。倒是有個班上同學靠近。


    「越野同學。」


    班上同學的長相與名字,我盡了最大努力早早就已記住。雖然從來沒講過話,但我知道這個人姓鬆木。我含笑回應:


    「什麽事?」


    「梨花托我轉告你。她有事先走了。」


    「噢。謝謝。」


    鬆木同學也咧嘴一笑,直接走出教室。她沒拿書包,所以大概是要去社團吧


    既然有事那就不能勉強,但梨花為何不直接對我說?我應該沒讓她等那麽久吧?我不願去想原因是出在我對三浦老師的擔心……


    三浦老師不在,梨花也不在。如此一來我已無理由留在學校。走出教室時,我在想,看來必須努力再開拓一下自己的空間。我以為已和梨花成為朋友,但在陌生的土地隻有一個朋友,終究還是靠不住。


    白日越來越長。回家的路上,天空蔚藍絲毫不見暮色


    。我走梨花教的小巷回家。


    沿路在想的,是三浦老師。


    無人提議去探病,仔細想想並沒有那麽不可思議。小學四年級那次的老師是班導師,但三浦老師隻是我們的社會科老師。我因為玉名姬的故事和三浦老師聊過很多,所以可能比起其他同學感覺更親近。但話說回來,真有可能無人聞問到那種地步?抑或隻是我自己沒注意,其實三浦老師早已被歸類為黑名單人物?


    沒那回事,我想。班上若有那種氛圍,我自信絕對能比任何人先察覺異狀。,這純粹隻是因為我以前念的小學有很多多愁善感的同學,現在的班上卻非如此。大概吧。


    ……真正令我耿耿於懷的,不是班上的反應。


    車禍發生的地點。報橋。為何偏偏是那個地方?


    報橋沒有中央分隔島。而且說不定,路有點狹窄,本就是容易出車禍的地點――或許可以這麽解釋。


    但我老是想起三浦老師說過的古老傳說。江戶時代的奉行官。明治時代的公務員。昭和時代的公司職員,他們答應了玉名姬的請求,然後,自報橋跌落身亡。那座橋,是與玉名姬有關的死亡舞台。


    從巷子看見的天空,雖然蔚藍卻隻有細細一線。我獨自走在木板牆圍繞的陰濕巷道,對自己有點煩躁、忐忑不安的心情束手無策。


    「隻要直接回家不就好了。」


    我像要說服自己般,如此咕噥。


    「回去寫寫作業, 一天很快就過完了。」


    但我嘴上這麽說,卻發現自己的腳正走向報橋。看了又能怎樣?難道你眞以為可以發現什麽嗎?我如此自問,卻還是選了與平日不同的路徑。


    就像受到某種事物的召喚。這種念頭倏然閃過,我的背上一陣涼意。我停下腳步,用力搖頭。


    「什麽也沒有。我隻是去確定什麽也沒有。」


    況且,對了,就算走報橋回家,也沒有多繞什麽遠路。


    目睹車禍現場,昨晚還是第一次。所以,出車禍的車子後來怎樣了我並不知情。隻是毫無理由地,就像落在路旁的枯葉不知幾時會被掃開,就像被車撞死的貓咪會在不知不覺中被收拾乾淨,我認定起火的車子肯定也會被立刻拖到哪去。


    所以當我看到傍晚的報橋上,那輛破車依舊留在原地,我忽然有點尷尬。若就理性來考量肯定很奇怪,但那種感覺就像不小心走進朋友正在打掃的房間,會忍不住想,早知道應該等人家收拾乾淨再來。


    穿梭橋上的車輛隻是稍微放慢車速,經過起火車輛旁邊時也若無其事。昨天還沒注意到,出事車輛並沒有完全衝出車道。相對的,步道被徹底堵塞。被塞住的那一邊步道放了禁止通行的柵欄,步道在橋的兩側都有,所以走路經過並不受影響。一踏上沒被堵住的那一邊步道,腳下頓時傳來震動。


    三浦老師的車子,被黃黑相間的封鎖線圍起。昨晚甚至感到不祥,但燒焦的車子此刻在煌煌日光下有點頹喪無助,給人的感覺很愚蠢。出事車輛隻是出事車輛,除此之外也看不出任何名堂。


    「看吧,果然什麽也沒有。」


    這麽說出口後,剛才的討厭預感連自己都覺得可笑。近距離觀看撞爛的車輛是少有的經驗。雖然對不起三浦老師,不過反正據說他沒有生命危險,那我就好好參觀一下吧。我朝焦黑的烤漆投以毫無顧忌的視線一邊走過報橋。


    過橋的不隻是我。幾個小學生走在我的前後,也有牽狗的人與拎著購物袋的人。雖不如早上的上學時間那麽熱鬧,但報橋,並非冷清的場所。不過話說回來,這座橋可真會搖晃。光是摩托車駛過都會搖。唯獨這點的確如阿悟所言。


    我一邊這麽想,視線自出事車輛移開,瞥向已走到一半的報橋前方。


    頓時,我停下腳步。似乎緊跟在我身後的小學生,叫了一聲「哇」鑽過我身旁。


    阿悟就在橋中央。他那麽害伯報橋,現在居然在橋中央縮頭縮腦,定定凝視起火的車子。當然若隻是那樣,我不會停下腳步。這座橋是阿悟的通學路線,阿悟在此出現一點也不奇怪。應該說,不管阿悟在哪想做什麽都無所謂。


    令我駐足的,是阿悟身旁那個穿學生服的身影。


    說另有要事的梨花,就在那裏。她配合阿悟的身高蹲下,把嘴唇湊近他耳邊。


    不管當時我在想什麽,就算應該很害怕的阿悟詭異地麵無表情,就算梨花嘴角浮現令人驚悚的微笑,我能做的也隻有一件事……因為若要假裝沒看到徑自走過,步道實在太榨,要轉身回頭又已經在橋上走到一半。


    換言之,我隻能擠出遠比平時更活潑,彷佛對這世間一無所知的傻乎乎表情,揚聲喊道:


    「咦,梨花!你不是先回去了嗎?」


    梨花轉頭麵對我時,表情既不驚訝也不慌亂。她一如平日,甚至正常得令我懷疑怎能做到如此程度。她露出在教室對我說早安時同樣的笑容――


    「啊,阿遙。」


    她說。


    「眞神奇。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


    梨花纖細的指尖迅速梳理頭發。


    「好巧。」


    「算是巧合嗎?我家就在河那邊。」


    「對喔,你本來就要過橋。被你這麽一說,或許的確不是什麽驚人的巧合。」


    不,是很驚人的巧合。因為平時的我都是走別條路回家。梨花知道嗎?如果知道,那她現在就是在裝糊塗。到底是哪一種,我能辨別出來嗎?我凝視梨花的眼睛。


    「……幹嘛?」


    「不,沒什麽。」


    如果被人這樣正麵盯著,任誰都會覺得有點怪。梨花略帶不悅的聲音極為自然。梨花要不就是沒有裝糊塗,要不就是演技出神入化太厲害。


    「鬆木同學把你的話轉告我了。」


    我這麽一說,梨花不耐煩地皺起臉。


    「是互助會的事。對不起,沒有直接告訴你,因為之前壓根兒忘了這件事所以很焦急。」


    「那倒是無所謂,但你還在這裏慢慢磨蹭沒關係嗎?」


    「對呀。慌張衝出學校後,仔細想想,我爸已經先去了。反正就算早去也隻會雙腳跪得發麻白白吃虧。」


    「嗯――」


    我不太懂,不過或許也有那種事吧。對於梨花先走的行為我本來就不覺得有那麽不可思議。


    「……所以!」


    我一邊說, 一邊俯視置身事外的阿悟。本以為他肯定照舊又是一臉膽怯正在害怕,沒想到他似乎什麽也沒看,神色有點恍惚。"我甚至懷疑他到底有沒有看見我。我按捺很想一腳踹飛他的衝動,問梨花:


    「阿悟有沒有做出什麽奇怪的舉動?」


    「對對對,是阿悟小弟。」


    梨花說到這裏,表情豁然開朗。


    「我一看到他,立刻知道他是你弟,隻是想不起名字。隻好喊他『阿遙的弟弟』。對不起喔,阿悟小弟。我記得你。」


    這樣微笑的表情,與剛才我偷看到的截然不同,似乎一派中學生應有的天眞爛漫……如此說來,這次是偽裝的表情嗎?與我的殷勤陪笑一樣?


    阿悟隻是默默搖頭,沒有回答梨花。


    梨花說:


    「他沒做什麽奇怪舉動。隻是……」


    「隻是什麽?」


    「他好像提到『這種事故以前見過』。」


    我的表情想必倏然閃過陰影。梨花就像要安慰我般急忙打圓場。


    「不過,這是常有的事嘛。好像叫做既視感吧?我也經常發生喔。」


    「會嗎?我好像沒那種印象。」


    「這種事因人而異啦。」


    梨花隨口敷衍,取出手機。


    「已經這麽晚了?我不走不行了。」


    「嗯,那你路上小心。」


    「明天見。拜拜,阿悟小弟。下次見。」


    梨花像要哄幼稚園小朋友似地微微搖手。阿悟還是一樣,隻輕輕點頭。


    我目送梨花看不出趕時間跡象的背影遠去。


    一邊暗想,既然在河對岸有事,先回家再騎腳踏車出來不是更好。不過,我並不知道梨花有沒有腳踏車。


    等梨花充分遠去後,一輛油罐車駛過報橋。波浪起伏般的震動傳來,我的雙腳自然用力。我對著黑色廢氣蹙眉,同時刻意不看阿悟的臉,我說:


    「喂,你又撒謊了?」


    反正阿悟會說什麽我早就知道了,他肯定會嘴硬地說他沒撒謊,是眞的,最後泫然欲泣地主張自己是對的。


    來往車輛的引擎聲、車胎發出的噪音,以及放學的小學生們的喧嘩聲。再加上佐井川的水聲,令我聽不清阿悟的聲音。


    「……是謊話嗎?」


    「是謊話呀。」


    「是這樣嗎?阿遙,我撒謊了嗎?」


    「對呀。因為你根本什麽也沒見到。」


    感覺製服被拉扯。留神一看,是阿悟拽著我的製服下襬。雖然擔心這樣會皺,不過,這件事以後再把他臭罵到哭就行了。


    現在我是這麽問的:


    「喂,梨花跟你說了什麽?」


    可以感到阿悟的手用力。


    「她說:『然後呢?』」


    「還有呢?」


    他搖頭。


    「她隻問我『然後呢?』。」


    接著阿悟垂眼注視搖晃的柏油路麵,漠視我的存在一直徑自呢喃:


    「她問我『然後呢?』。問了一次又一次,好多次。」


    3


    回到家,媽咪在廚房。


    距離晚餐還有兩小時。大概是先做好放著吧。甜甜的氣味中夾雜醬油的香氣,所以八成是在紅燒什麽東西。背對我的媽咪,正在咚咚咚地切菜。


    我沒進廚房,站在門口說:


    「媽咪,我要去醫院。」


    「去醫院?」


    菜刀敲擊砧板的聲音頓時停止。媽咪轉身。


    「怎麽了?你哪裏不舒服?」


    然後,她又難以啟齒地補了一句:


    「新的健保卡還沒拿到。」


    以前那個城市的健保卡不能用嗎?


    雖然很高興媽咪這麽關心我,但我搖頭。


    「不是我。是學校老師住院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他出車禍。」


    「你們班要去探病?」


    「嗯。」


    我很自然地說謊。因為向媽咪解釋三浦老師的事太麻煩了。不,我想,大


    概是我不想讓媽咪知道吧。


    或許是因為我有點心虛,媽咪的表情看似一沉。


    「噢。那你來得及回來吃晚餐嗎?」


    「我是打算趕回來吃晚餐,如果回來晚了對不起。你們先吃沒關係。」


    「那你路上小心。醫院在哪裏知道嗎?」


    「我有地圖。」


    我上樓回自己的房間看地圖。搬來這裏之前我連地圖該怎麽看都不懂,這幾天卻已很習慣了,必要的事情總是記得特別快。


    外麵還有陽光,但也維持不了多久。回程想必已入夜,但我擔心的是綠色腳踏車的車頭燈是否故障。


    我沒錢買探病的禮品,但既已撒謊是全班去看老師,也不能再向媽咪要錢,三浦老師那邊,隻好兩手空空請他見諒了。


    我遲疑了一下該穿什麽衣服,最後還是決定穿製服去。去看學校老師,就算費盡心思考慮服裝搭配也沒用吧。


    去醫院的路徑,簡單得根本不用查地圖。到處都有指引標誌與招牌,最主要的是從遠處,就能看到那棟建築。


    也許是因為已過了門診時間,空曠的停車場連十分之一都沒被填滿。腳踏車停單場也空蕩蕩,仰望奶油色外牆掛有紅十字的建築,我以目光計算樓層。總共五層。三浦老師住在這麽大的醫院肯定沒事,我沒什麽根據地安心了。


    候診室的長椅應該可供一百人坐。現在,隻有角落有個拄著拐杖的老爺爺,茫然凝望空無一物的場所,服務台沒開燈,起初我以為沒人在。我如無頭蒼蠅瞎轉了一會兒,或許是察覺我的樣子,服務台裏麵出現一位護理師。


    「來探病?」


    「對。請問車禍入院的三浦……三浦老師在哪裏?」


    護理師對著電腦輸入什麽,很快就告訴我。


    「在外科病房的四一七號房。你知道怎麽走嗎?」


    「是。我想應該知道。謝謝。」


    實際上,從那裏到外科病房四一七號房又花了十分鍾。因為院內複雜迂回到我懷疑是故意如此設計,光是搭電梯就錯了兩次。


    四一七號房是單人房。我看看名牌,這才知道三浦老師的全名是三浦孝道。我敲敲門,沒有回音。我心想也許是沒聽見,於是推開拉門。門沒有鎖。


    在院內迷路耽誤時間,就結果而言或許反倒是好事。在床上坐起上半身的人麵前放著托盤。好像正好剛吃完晚餐。


    隻是,那個人是不是三浦老師,乍看之下我不確定。因為他的臉頰與下巴,還有右眼,都被雪白的繃帶遮住了。從床單伸出的左臂打了石膏固定,脖子上他套了看似白色項圈的東西。


    我並不覺得詭異或可怕。但我當下反應卻是扭頭撇開臉。視野之外傳來的聲音,正是三浦老師。


    「是越野嗎?你來看我啊。」


    「……是。」


    為什麽自己會移開視線呢?自我厭惡令我反胃,一邊重新麵對老師。


    三浦老師未語先笑。


    「你會吃驚是當然的。連我自己照鏡子都嚇了一跳,這樣簡直像木乃伊怪男。啊,你這個年紀,大概不知道木乃伊怪男是什麽吧?」


    「不,我知道。」


    「是嗎?其實我倒是不大清楚。那個怪物的原型究竟是來自電影還是小說?接下來我應該會很空閑,如果是小說我很想找來看看。」


    「噢,那我去找找看。」


    「眞的嗎?太好了。」


    但三浦老師雖然像平常一樣講話,身體卻完全不動。這點讓我感到非常怪異。


    隻是,他好像比想像中好。我稍微安下心。因為老師的聲音跟在學校聽到的一樣,並沒有逞強之感。不過,說一個包著繃帶躺在病床上的人「比想像中好」


    好像也有點可笑。


    「我是來探望老師的。」


    手在不知不覺中藏到背後。大概是因為倆手空空有點心虛,但這樣又像是把慰品藏在身後,因此為了表明我什麽也沒帶,我又把雙手放到前麵。


    「這樣啊?沒想倒你會來。你是第三個訪客。」


    「之前來過兩個嗎?」


    「是我爸媽。」


    學校老師也有爸媽,仔細想想是天經地義,但我還是覺得有點怪。而且,班上同學果然誰也沒來。


    他的脖子被固定,要轉向我這邊大概很困難。老師把臉轉回正前方,隻有眼睛試圖看我這邊。我走到病床的床腳附近。單薄的床簾飄搖。窗戶開了一點點。


    「我這張臉――」


    三浦老師如此開口。


    「其實沒有看起來那麽糟。是燒傷與撞傷。總之醫生說化膿就麻煩了,所以先打抗生素。運氣好的話據說連疤痕都不會留下,不過那或許隻是醫生的社交辭令。醫生說隻有說隻有一開始是這種木乃伊怪男的狀態,所以不幸被你看到最悲慘的樣子。」


    「原來是這樣啊。」


    老師絕對不算是美男子,不過臉部傷勢輕微是好事。


    「最嚴重的是肋骨,斷掉了,所以一笑就會痛。而且,最慘的是打噴嚏。痛得想哭。我媽本來帶了花來,但花粉弄得我鼻子很癢,隻好又叫她帶回去了。」


    於是,我這才明白三浦老師想表達的是「他反而很高興我是兩手空空來探病」。自己身受重傷連頭都不能轉了,居然還不忘體諒我。假裝沒發現他的善解人意,或許是最有禮貌的方式。我的視線不由自主被正在動的東西吸引。我看著不停飄動的窗簾,說道:


    「眞是可怕的意外。我看到車子起火了。」


    「啊,是啊……」


    「是怎麽回事?車子故障嗎?」


    本是閑聊才隨口問起,但我隨即暗忖是否選錯了話題。我追問車禍的原因又能怎樣。開車出事最後悔的,肯定就是三浦老師本人。


    沒想到老師飽含意味地沉默了。最後語帶低沉。


    「果然都以為是我自己開車肇事啊。」


    他說。


    「開車肇事?」


    「學校那邊認定是我開車技術不良造成車禍。」


    我倒吸一口氣。


    「難道不是嗎?」


    三浦老師沒有立刻回答。他伸出可以活動的右手,抓住病床枕畔伸出的線。按下前端的按鈕,像要辯解般說:


    「先讓人家把餐盤收走。不然無法安心說話。」


    他在轉移話題……如此說來,那並非普遍通車禍。


    護理師走進病房。雖然點頭行禮,但是好像沒看到我,隻是看著三浦老師說:


    「全部吃完了啊。」護理師端托盤雖開後,三浦老師彷佛害怕重提舊事,說道:


    「謝謝你來看我。我很高興。」


    「哪裏。」


    「對了,你不隻是來探病吧?」


    果然被看穿了。


    「對。可是……」


    我再次看著三浦老師,還是覺得慘不忍睹。既然連笑聲都會讓肋骨疼痛,那麽講話也不可能不造成負擔。


    「那個,我看等老師身體好一點再說吧。」


    但老師微笑說:


    「不,其實老師也有話想說。謝謝你來看我。哎,一直站著也不自在吧。那邊有椅子,你拿來坐。」


    他微微抬起右手,指著白色櫃子的後麵。我搬來圓凳坐,但椅子太矮,雙方的眼睛高度對不上……老師操作手邊的按鈕,讓病床直起靠背。真方便。


    「好了……先聽你說吧。」


    他的聲音很沉穩。比起在學校上課時,聽起來更成熟一點。


    我想問的很多,實在太多,到底該從何說起,我還無法決定。明明應該有很多時間。


    我想了一下。


    首先,還是問這個吧。


    「那麽老師,請告訴我……常盤櫻是怎麽死的?」


    死於五年前的前任玉名姬。


    我一直覺得不可思議。玉名姬也會到訪的那個召開例會的庚申堂,那棟建築物太新了。也曾想過或許隻是改建過,但三浦老師的摘記上寫著前任玉名姬是「自焚身亡」。


    三浦老師閉著嘴,沒有馬上回答。包裹繃帶的臉難以判讀表情,師不可能沒有預想過這個問題,我不懂他為何沉默。


    他終於說出的,並非針對問題的回答。


    「……你果然很熱心,越野。有什麽理由嗎?」


    「熱心……嗎?」


    「你很熱心研究此地的玉名姬傳說。我個人很喜歡那種故事。很有興趣。也打算改天要寫本書。但是,若說國中一年級新生也同樣滿懷熱情做調查,我其實沒那麽相信。」


    老師以前曾說,他很高興我能成為共同研究者。現在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老師卻說那是騙人的故事。


    如果以為我會因此動搖,那三浦老師就錯了。這與老師會怎麽想無關,因為我隻想打聽對我必要的事情。


    「想必有什麽內情吧。雖然我無法想像剛搬來此地的你,到底背負了什麽樣的苦衷。」


    我點點頭。


    「是的。談不上苦衷,總之的確有我的理由。」


    「是嗎?,本來,我或許該聽你訴說煩惱替你出主意。因為我是老師。但是這裏不是學校。」


    「我不是想找老師諮商。我是想問問題。」


    「說的也是。不過在那之前,就算是忠告吧,我希望你先聽我說幾句話。」


    老師試圖抬起自己的左臂 被石膏固定的手幾乎文風不動,或許連些微移動都會痛,隻聞他發出低低的呻吟。


    「我啊,開車技術很爛。」


    「這樣啊。」


    「拜托不要說得好像你早就知道。」


    老師苦笑, 一邊放下左手。


    「因為技術爛,所以我很注重安全駕駛。昨天也是如此。警察一再向我確認過,但我經過報橋時,時速眞的隻有四十公裏左右。」


    為了避免我聽到車速也沒什麽概念,老師又特地為我補充說明。


    「限速是六十公裏。實際上,那是漫長的直線距離所以通常會開得更快。說到四十公裏大概是多快的速度……」


    「會讓跟在後麵的車有點氣憤的速度,對吧?」


    「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


    爸爸以前喜歡開車。他經常載著我,去山上或湖邊那種不怎麽好玩的地方。那時如果前麵的車了開太慢,爸爸就會露骨地不高興。「四十公裏!慢呑呑的烏龜車!」我記得他這麽唾罵過。


    「那麽,老師是以四十公裏的時速撞上橋囉。當時沒係安全帶嗎?」


    「怎麽可能。」


    老師好像想搖頭,但脖子被固定,隻能微微抖動下巴。


    「是追撞。」


    「追撞……?」


    「意思是被人從後麵撞上來。」


    這點基本常識我懂。但是,不會吧。我根本沒聽說那種消息。


    老師壓低嗓門。這下子,我也明白他在談話之前請護理師收走餐具的理由了。這是機密話題。


    「我當時慢慢駛過那座橋。老實說,我在東張西望。沉浸在『這裏就是民間故事的舞台』的感慨中。這裏以前就有橋嗎?若要架橋,佐井川的河麵未免太寬了。不過正確說來,是水位上漲時才會變寬。我在思考,江戶時代可有在這種大河上架橋的例子。越野,你知道大井川嗎?」


    我搖頭。帶有不知道,與拜托不要把話題扯遠的意思。但後者他完全沒領會。


    「那是流經靜岡縣的河川。江戶時代,東海道路線雖然跨越這裏,但架橋或泛舟都不被允許。好像是基於軍事理由。這個印象太強烈,以致我覺得江戶時代好像沒有什麽橋,於是我就在思考報橋是什麽時候架設的,這件事我沒告訴警察。因為他們會覺得我開車不專心。」


    「……可能是因此才猛打方向盤吧?」


    畢竟是個容易沉浸在自我世界的人,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但老師加強語氣說:


    「不可能。越野,你應該也在上課時無聊地看過窗外吧?」


    麵對老師,這是個很難回答「對」的問題。不過――


    「是的。」


    「那種時候,就算再怎麽發呆迷糊,也不可能把筆記本或課本嘩啦啦掉到地上吧?同樣的道理。」


    雖然我認為如果發呆應該有可能把筆記本掉到地上,不過揪著那個問題不放也沒用。姑且就當老師開車很可靠吧。


    「原來如此。


    老師的說話方式漸漸帶著熱切。


    「實際上,走到橋的一半,我都還毫無問題地行駛在車道中央。沒想到,忽然有輛


    廂型車從旁邊超車。我當下回神,緊抓方向盤。廂型車的速度太快,把我嚇了一跳,然後廂型車超到我的車子前麵,車尾一甩就撞上我的車頭燈。撞擊的力道很強。我失去控製,隻能拚命踩煞車以免撞破欄杆。那並不是我自己駕車肇事。」


    「您說的追撞,是老師的車追撞廂型車吧?」


    「嚴格說來是這樣沒錯。但依我來看,被撞的說法更貼切。」


    他這麽說時,話語之中滲出怒氣。三浦老師發怒的樣子我還沒見過。


    「可是警察說,沒有人報案廂型車引起事故,我的車也一塌糊塗找不出撞擊的痕跡,所以應該是我自己肇事。唉,我很想相信他們隻是嘴上這麽說,實際還是有認眞追查。」


    聽到這裏我懂了。


    「那眞是麻煩。但願能抓到犯人。」


    但是――


    「不過,那和我的問題有關係嗎?」


    前任玉名姬的死,與老師出車禍另有禍首,好像不怎麽扯得上關係。


    老師定睛看我。彷佛在評估,彷佛在衡量。然後他說:


    「越野,接下來我說的話,你或許會笑我太荒唐。說不定笑完之後,明天還會去學校到處講給同學聽。如果變成那樣,我八成就不能在學校待下去了。不僅如此,幾乎可以確定還得離開這個城市。」


    的確,從住院的三浦老師那裏聽到的荒唐說法,有一定程度的可能性足以取悅班上同學。隻是,我不知三浦老師注意到沒有,他並不受歡迎。就算我到處告訴同學昨天三浦老師說了什麽,恐怕也沒有任何人理我。


    「我想我不會說。」


    「『你想』?那還是不能安心呢。不過,這不是為了我,是為了你著想。」


    我不禁指向自己。


    「為了我?」


    「沒錯。」


    老師不能動的脖子勉強點頭。然後,筆直看著我的眼睛說:


    「我想我被人盯上了。」


    我一時之間無法接話。不由得認真回視老師的臉,從繃帶縫隙露出的眼睛,並無玩笑之意。


    雖然他預告過我或許會笑,但我壓根兒笑不出來。我首先想到的是,三浦老師該不會是出禍時把腦袋撞壞了吧。


    或許是察覺我那種目瞪口呆的氛圍。老師沒有激動,反而冷靜地說:


    「那輛廂型車,不是普通的開車失誤。是對準我,從車道把我的車撞開。」


    「老師為什麽可以這樣斷言 ?」


    「對方沒出麵。」


    「那是因為演變成車子起火燃燒的重大事故,通常都會想逃避吧。」


    驀然間,三浦老師的眼睛似乎變得無力。


    「越野,老師無法苟同。若是自己的錯導致重大事故,就該回到現場,好好道歉才對。人人都有失敗的時候。況且,或許我不該這麽說,但是逃避不成隻會加重罪責。」


    「啊,是。我知道。我會注意。」


    在這段學校老師與學生的標準對話後,老師看似漫不經心地說:


    「更何況,那輛廂型車沒有掛車牌。」


    我有點啞然。如果那是眞的,的確不尋常。好不容易擠出口的,也隻有一句:


    「那樣子,能開上路嗎?」


    「不能走遠。萬一被警察發現當場完蛋,光是在路上行駛就會被人檢舉吧。」


    「我想也是。」


    「不過,如果事先躲在哪兒埋伏,隻撞鎖定的車子,倒也不是辦不到。」


    我像要偷窺般瞄了一眼老師的臉。這是被害妄想症……我如此暗忖。


    「可是……老師,你有什麽理由被人暗算性命?」


    此人是學校老師。教授社會科,太喜歡曆史與民間傳說,在學校顯得格格不入。難不成他其實是個大人物?


    「我不願認為是被暗算性命,想必隻是打算威脅一下,沒想到車子起火鬧大了吧。」


    「就算隻是威脅,如果是普通老百姓,怎麽可能被――」


    老師的上半身微微一動。我猜他或許是想聳肩。


    「不,我的確被威脅過。」


    他乾脆地說。


    「大學時做田野調查,我曾去某個城鎭調查借屍還魂的妖怪這種民間傳說。這個傳說意外地新。頂多隻能追溯到明治時代。難道那是最近編造的『故事』嗎?結果也不是。我心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到處打聽調查之際,赫然發現不管去哪都有人瞪我。還被人警告說多管閑事就無法平安離開。因為那是動私刑害死好幾人的黑暗民間傳說,他們大概認為是不名譽的往事吧……」


    「可是,那和這個是兩碼事吧?」


    「是兩碼事嗎?」


    就此陷入沉默。


    他的言外之意,一點一點地浸透我的心。等我再也說不出話,老師又繼續說道:


    「我曾借給你《常井民間故事考察》。」


    「是。」


    「我記得借給你時,還說過那是珍貴的書叫你要小心。實際上,那的確是非常珍貴的書!」


    「這個我知道。況且市麵上好像也很少販售。」


    老師挑起嘴角像要笑,但聲音卻很沉穩地說: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出版的數量的確不多。但是,學校及市立圖書館應該都有收藏。結果,居然沒有。資料上明明顯示應該有,但就是沒有。」


    我想了一下。


    「意思是說,被人借走沒有歸還嗎?


    「不。鄉土資料不管在哪都是禁止攜出的。《常並民間故事考察》應該也是如此。不是被人借走。唯一的可能就是被人給偷走了。」


    「怎麽會!」


    我想一笑置之,卻無法成功擠出笑容。因為三浦老師非常正經地直視我。


    「越野,這是個小地方。你認為有幾間圖書館與圖書室?」


    「啊……我不知道。」


    「光是公立的,就有二十八間。」


    我心裏本來還猜想大概五間。當下忍不住驚呼:「有那麽多?」


    「小學、國中、高中,每間學校都有圖書室,市公所及公立老人之家也有圖書區。二十八處,我全都跑過了。資料上幾乎都顯示有收藏《常井民間故事考察》。問題是,越野,請你相信我……無論哪裏,都找不到一本。」


    應該存在的,二十幾本書。它們消失如煙。開著空調的病房,好像忽然變冷了。


    「是某人幹的。不一定是一個人。也許是一群人。」


    剛才老師舉例時,提到的「不名譽」這個字眼閃過腦海。


    「或許是因為,那本書裏寫了本地某某人的負麵傳言?不是什麽大事,比方說,選舉落選之類的。」


    老師微笑,勉強試圖點頭。,


    很好。對,如果隻是《常井民間故事考察》自阪牧市的圖書館消失,或許的確可以這麽猜想,但是……越野,我手邊的這本,你猜我是怎麽拿到的?」


    圖書館裏沒有。如果書店或舊書店有,老師也不至於如此嚴肅地告訴我了。


    我想了又想,最後慢條斯理說:


    「這隻是我的猜想啦……應該是別人給的吧?」


    「八十分。你猜的方向沒錯。可惜不是一百分。」


    老師不可能出謎題跟我玩猜謎,他沒有繼續延伸這個話題,隻用一句話回答:


    「那是遺物。」


    「遺物?」


    「大學時,我的學長猝死。是吃到毒菇。我聽說他死時表情很痛苦很淒慘。他是專攻民間說的研究生……換言之,是研究者。他的家人說不需要他的藏書,於是把書分贈給研究生和大學部的學弟妹當作紀念。到我這個地位卑微的小學弟


    這邊,隻分到一本《常井民間做事考察》。」


    驀然間,他的話語摻雜緬懷之情。


    「他是個好人,對吃的卻毫不講究,過著很不健康的生活。大家老早就在議論他那樣會生病,所以他的死亡本身倒沒有那麽不可思議,我本來這麽想,可是,我發覺情況好像有點不對勁。」


    老師睨視空中,背誦姓名。


    「《常井民間故事考察》的編輯是中林秀利。與玉名姬有關的記述,是中林將高中教師畑清一在舊版《阪牧市史》的記載,改寫成兒童版。畑氏於昭和五十一年采訪過藤下兵衛。」


    「全是沒聽過的名字。」


    「我也一樣。重點是……我收下《常井民間故事考察》,滿懷興趣在四年前來到此地時,這些人已經全都死光了。」


    老師用可以活動的右手屈指數來。


    藤下兵衛在九十歲過世。光聽年齡的話已是高壽喜喪,但據我所聽到的,他在冬天沒蓋被子睡覺,屍體都涼了才被人發現,中林秀利從事他最愛的溪釣,結果一去不返杳無音信,搜索之後,發現他浮屍於瀑布底下。而畑氏是食物中毒。死因是吃到毒菇。藤下姑且不論,另外二人的事都有上報紙。你去查一下,應該可以立刻確認。」


    脖頸彷佛被人撫摸,全身竄過一陣寒意。


    有人敲門。


    低沉的驚呼已湧至喉頭,又被我勉強呑回去。三浦老師喊一聲「請進」。剛才收餐盤的護理師進來了。


    「量體溫。」


    「好,麻煩你了。」


    遞來的溫度計,被老師光用右手靈活地夾到腋下。


    「一定要夾十分鍾喔。」


    「好。」


    老師的回答帶著苦笑。這表示老師或許有擅自縮短量體溫時間的不良前科。護理師走後,老師努動下巴朝我背後示意。大概是怕手一動會讓溫度計掉下來。


    「冰箱有杯子果凍,不嫌棄的話吃一點吧。人家買了一大堆送來,我正在傷腦筋呢。」


    我不想在晚餐前吃零食,不過,我知道老師是體諒我兩手空空來探病的尷尬,所以我乖乖道謝。小冰箱裏的確放了許多杯裝果凍,橘子、葡萄和桃子口味的數量好像都一樣。我選了葡萄果凍。


    病房配備的冰箱,或許是出於某種顧慮,好像不太冰。果凍雖然冰過,感覺卻有點溫溫的。


    「那個――」


    「你盡管吃別客氣。」


    「不,不是那個,請問湯匙在哪裏?」


    「噢……冰箱上麵就是置物櫃。」


    之後吃到的葡萄果凍,果然溫溫的有點酸,但甜食讓我鬆了一口氣。每吃一口,剛才老師講的話好像就從腦中抽離。全部,都隻是老師開的不好笑的玩笑。他出車禍身受重傷,躺在病床上太無聊,所以拿這唯一一個來探病的濫好人學生逗著玩。對,我試圖這麽說服自己。


    明明肚子不餓,我卻無法停嘴,一眨眼就吃光了。體溫還沒量好,老師動也不動。我拿著湯匙站起來。


    「啊,沒關係,你放著就好。」


    老師雖然這麽說,但一個站都站不起來的人講這種話毫無說服力。我走出病房,去問外科病房護理站的護理師哪裏可以洗東西。


    洗好湯匙擦乾,回到病房時溫度計的鬧鍾正好響了。老師說:「每次都按呼叫鈴也不好意思,你去幫我叫人來好嗎?」於是我又回護理站。


    看看老師遞來的溫度計,護理師歪頭納悶。


    「嗯――三浦先生,你眞的量了十分鍾?」


    「有沒有十分鍾我不知道,但鬧鍾響起之前我都沒動過。」


    「這樣子啊……」


    看樣子,好像在懷疑。等護理師歪著頭走出病房後,我問:


    「怎麽回事?」


    老師困擾地笑了。


    「我的平均體溫很低。她懷疑我是否中途就拿掉溫度計了。」


    「噢?幾度?」


    「三十五.二度。」


    真的很低。我很想問他是不是生了什麽病,但那畢竟太失禮所以我沒開口。


    就這樣安靜下來,等我再次坐到圓凳上時,我也已經恢複可以鎮定說話的狀態了。我刻意語帶開朗,以在學校說「今天沒作業吧」那種語氣開口:


    「換言之――」


    我切入正題。


    「與《常井民間故事考察》有關的人,全都陸續死掉了。」


    「對,可以這麽說。」


    老師莫測高深地回答,他這廂倒是感覺不出勉強。我心想,大人果然不同。忍不住搞錯重點地感到自己輸了。


    「剛才還沒講完。」


    他還是毫不自負地爽快說道:


    「繼《常井民間故事考察》之後,又從舊常井村以外的阪牧市收集民間傳說,出版了《阪牧民間故事選集》。這本更厚,定價也更貴。不過,這本倒是正常地問市了。,附近書店或許沒有但若是訂購還是買得到。」


    「咦,這樣子啊。」


    足以安心的材料,令我自己都感到羞愧地輕易上鉤。但老師以雀躍的聲音又說道:


    「這本《阪牧民間故事選集》又添加了一些傳說、考察……隻是,也遺漏了某些部分。」


    聽到這裏,我就算再笨也猜出下文了。


    「與玉名姬有關的 記載不見了是吧?"」


    老師不發一語。或許是點頭的動作太小看不出來。也許日已西斜,抑或是又出現雲層遮日,病房不知幾時已沉入昏暗。


    「為什麽?」


    我本來不想說,但唯獨這個問題,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


    「既然知道變成那樣,老師為什麽還可以若無其事地做調查?甚至借書給我。那等於把我也拖下水了吧?」


    三浦老師包滿繃帶的臉孔沉痛地扭曲。


    「我沒想到會那樣……我以為應該不至於。直到我自己落到這種下場。」


    被石膏固定的左手。連點頭都做不到的脖子。肋骨骨折,據說一笑就會痛。


    我當然也知道現在受傷的是三浦老師。也知道我自己除了略感詭異之外還是好端端的沒任何感覺。既然如此,我憑什麽責怪老師?


    但是,即便是聽完敘述的現在,別說是半信半疑了,我的懷疑依然占了八成。


    老師說:


    「所以,在告訴你之前,我必須向你確認。與其說確認,其實是忠告。」


    「是。」


    「關於前任玉名姬常磐櫻的事,如你所想,我的確知道不少。隻是,我懷疑我就是因為涉及玉名姬之事才會發生這種意外。阪牧市雖小,卻自成一個世界。想必也有些事不希望外人四處打聽。我就是在這方麵想得太天眞。我掉以輕心地以為頂多也隻是挨白眼。但是看到特地拆下車牌的廂型車,我不得不反省自己錯了,越野,你還是國中生。還是乖乖回家,準備明天的課業比較好吧?」


    的確沒錯。


    可以預見未來的玉名姬。我為什麽會扯上這種古老的傳說?


    理由很明白……因為阿悟說,他可以看見未來。事實上,的確有一起事件是依照他的預言解決。


    阿悟若隻說「曾經看過」,我還可以直接駁斥,說他是不懂裝懂,再不然就是常見的似曾相識。我會勸他本來就夠笨了所以不要笨上加笨,如果他太煩人就敲他腦袋,之後隻要對他置之不理即可。哪怕預言的某一部分眞的被他說中了,也隻要視為偶然即可。


    但是,阿悟不隻能夠預見未來。他不隻是對這個城鎮眼熟。


    那小鬼在害怕。他害怕得都哭了。他呆站在我不準他進入的房間門口,渾身發抖。


    他拽著我的衣服下襬,


    在發抖。


    事到如今沒什麽好遲疑的。我說:


    「沒關係。請告訴我。」


    三浦老師沒有再次勸阻我。我得以聆聽內情,了解之後,做出判斷。三浦老師把我當成一個具備判斷力的大人來對待。


    「一九九八年五月十二日。時間應該是八點多。木造祠堂庚申堂起火。據說那年天候異常,沒下過幾滴春雨,空氣似乎很乾燥。才剛見火苗竄起,轉眼已熊熊燃燒,等消防隊趕到時,庚申堂已陷入一片火海。


    「庚申堂會在特定的日子召開集會。幸好,失火的日子不是集會日。正確說來是集會日的前一天。但是,建築物內據信還有一個女孩。常磐櫻,如你所知,就是前任玉名姬。


    「火勢似乎直到淩晨左右才撲滅。搜索現場後找到遺體。是如何確認身分的不得而知。但是,當時的報紙上清楚寫著,死者是常磐櫻。


    「起火原因不明。不過,當時的庚申堂用蠟燭照明,而且燒得最嚴重的就是遺體周遭,所以結論是常盤櫻引起火災。好像也有人說是因為使用圓球型暖爐才會失火……沒想到,不知幾時開始,傳出奇怪的流言。」


    老師說到這裏,忽然以右手按胸。大概是骨折的地方疼痛。我正要站起來――


    「不要緊。啊,不過,可以幫我拿水嗎?」


    他說,我取出冰箱的寶特瓶裝礦泉水,扭開蓋子後遞過去。老師一口氣喝了快一半。


    他緩緩吐出一口長氣,然後再次開始敘述。


    「從死亡的常磐櫻肺部氣管,據說沒有驗出煤灰。」


    「煤灰嗎?」


    「是的。死於火災的人,在臨死前會吸進煤灰。但驗屍解剖後,並未驗出煤灰。


    「這意味著,常磐櫻在起火之前就已死了,但死亡原因不明。不知是他殺或自殺,也可能是病死。越野,對你來說五年前或許已遙遠得像做夢。但是,對大人而言不同。這裏的人,至今還在疑心生暗鬼地懷疑前任玉名姬為何死亡。


    「……不,那說得太過了。這裏的人們嘴巴都很緊。肯定至今還有人懷疑。不過,說不定絕大部分的人都已單純視為一樁昔日的不幸火災。那是外人無法理解的。但是越野,這件事明顯有疑點。你知道是什麽嗎?」


    我幾乎是立刻就回答。


    「知道。」


    「是什麽?」


    「解剖後沒驗出煤灰的驗屍結果,在鎭上傳開了,這點很可疑。是誰捏造……」


    說到這裏,我噤口不語。是誰捏造的,或者是警方在偵查中傳出的消息?當初爸爸挪用公款的事,在逮捕令下達之前,不知怎地公寓的人就已知道了。


    我沒說完的話,被老師接著說。


    「是捏造,再不然就是內部泄密。但是,警方已視為『意外失火』結案了,若說是警方內部泄密好像有點奇怪。我還是認為,這應該是捏造。總之或許是因為傳出那種消息,凡是我問過的人,都不認為那場火災是意外。大家都深信那是人為縱火。」


    我慢慢消化到此為止的敘述。庚申堂失火。常磐櫻之死。出處不明的可疑傳言。


    但這個故事應該還有一個重大要素。


    「老師,老師給我的表格上,寫著過去曆任玉名姬的死法。當她們為居民犧牲,完成任務後……」


    老師微微點頭。


    「是的。根據民間傳說,她們在完成任務後就會自盡。」


    「如果庚申堂的火災,與之前發生過的事一樣,應該還有一個人死掉才對。」


    變暗的室內,老師眯起眼看我,明明在說可怕的事,那是多麽溫柔的目光。


    「說來不幸,但的確會是如此。」


    我能夠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但是,三浦老師的表格中沒有那個名字。老師是不知道嗎?我想應該不可能。是基於某種理由,故意不寫上去吧。


    水野忠良名譽教授。為了高速公路被請來此地的老師。自報橋跌落溺斃。


    那是哪一天發生的事?我無法像三浦老師這樣信手拈來般立刻回想起那個日期。


    隻是,我總覺得不可思議。驀然回神,才發現我已開口問道: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老師沉穩地催我往下說,我隻好把想了很久的念頭化為言語說出口。


    「江戶時代的奉行官、明治時代的公務員,還有老師那個表格裏寫的昭和時代的公司職員,全都是對這個地方有貢獻的人。為什麽他們非死不可?」


    不管他們從玉名姬那裏接受的「陳情」是怎麽回事,他們都對此地頗有貢獻。他們減少稅金,設置工廠,為阪牧市做出了貢獻。水野教授也是,根據此地傳聞,他已完成了報告。如果什麽都沒做,或許遭到某種程度的懲罰也怪不得人,但事實並非如此。


    可他們卻死了。從報橋跌落,活活淹死。為什麽?


    三浦老師忽然目光犀利。


    「就是那個。那的確是耐人尋味的重點。我也針對那點想了很久,有一個民間故事或許可以提供線索。你聽說過『姥皮』這個民間故事嗎?"」


    我搖頭。


    「這樣啊。故事書裏的確不常看到這個故事。『姥皮』就是老太婆的皮。人皮聽起來好像駭人聽聞,不過你把它當成變身用的外衣就好。


    「一個誠實的年輕姑娘,因某種原因披上姥皮去大戶人家幫傭。某日,她脫下姥皮洗澡時被主人家的少爺看到。少爺對姑娘一見鍾情,最後決定娶姑娘為妻。總之,簡單說來就是這樣的故事。」


    「噢。」


    「但我想關注的,是堪稱這個故事高潮的前傳部分。『姥皮』有很多種版本,其中之一是這樣的。


    「這個誠實的姑娘,本來是農家三姐妹的老麽。父親是認真工作的農夫,某日,他的田地乾涸。困擾的父親暗自嘀咕:『如果有人能幫我引水來,我就把女兒嫁給他。』結果翌晨,田裏就放滿了水。」


    我默默點頭附和,繼續聽下去。


    「農夫發現替田裏引水的竟是住在沼澤的大蛇,大蛇實現了農夫的心願,所以農夫必須履行約定。大蛇要求和他的女兒結婚,最小的女兒答應了。隻是,她要求幾樣東西當作嫁妝。一個是葫蘆, 一個是針,還有一個是棉花。


    「女孩去沼澤後就把棉花塞進葫蘆,在上麵插針。然後,她宣稱要成為大蛇的新娘,把那個葫蘆扔進沼澤。大蛇卷起葫蘆試圖拖進水中,但裏麵塞了棉花會浮起來。大蛇一試再試,最後全身被針戳刺就這麽死了。女孩雖然教訓了大蛇,卻不便再回家,曆經種種波折之後披著姥皮去當女傭,這就是經過。」


    姥皮是從何處得到的?


    撇開那個不談,我知道老師想說什麽。


    「如果站在大蛇的立場,它明明替田裏引了水,卻被欺騙慘遭殺害。」


    「是的,你果然很快就抓住要點。」


    三浦老師這麽說完,微微一笑。


    「大蛇的確對村子有貢獻,但完成任務後,畢竟是妖怪。已經不需要它了。沒理由把身為貴重財產的女兒送給它,所以就殺了它,類似的故事還有很多。有猴子新娘的版本,格林童話裏也有惡魔新娘的版本。廣泛看來海奴薇蕾*。及大宜都比賣*也有共通之處。海奴薇蕾可以排泄出寶物,大宜都比賣可以排泄出食物,之後卻被收下那些寶物與食物的人殺死。」


    (注:從椰子花誕生的少女海奴薇蕾,據說會從屁股排泄出各種寶物。她將寶物分贈給村民,但村民覺得很惡心將她活埋,她的父親挖出她的屍體,切碎後埋到各地,結果她的屍體長出各種芋頭,成為人們的主食。)


    (注:大宜都


    比賣是日本神話中的人物,自口鼻與屁股排出食物給素盞鳴尊吃,對方發現後憤而將她斬殺,她死後自頭部生出蠶,自眼睛生出稻子,自耳朵生出栗米,自鼻子生出紅豆。自陰部生出麥子,自屁股生出黃豆。)


    「可是,奉行官並非妖怪。」


    「雖非妖怪,卻是外地人。就『貴重財產不能送給外人』這點而言,或許都差不多吧。」


    貴重財產。若比照姥皮的故事,那個貴重財產應該就是指玉名姬吧。奉行官及公務員等人被許諾玉名姬這個報酬,於是替常井出力。但是村民利用完他們之後,他們不但得不到玉名姬還被殺害……


    我漸漸覺得,好像在做惡夢。


    老師眞的認為水野教授等人是像「姥皮」一樣被殺害嗎?直接問出來就好了。可我說什麽都開不了這個口。若是一條蛇也就算了,指稱一個會上報紙的人物「被殺害」,我總覺得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況且,我眞正想問的,並非水野教授的事。


    老師的身體狀況看起來不壞,也沒有客人",雖然病房看不到時鍾,但距離我與媽咪約定的晚餐時間應該還有一點時間吧。


    我吞吞吐吐地問道:


    「那麽老師……如果這個城鎮,真有看得見過去與未來的『玉名姬』,你認為那真的是神仙嗎?」


    我到底期待什麽樣的答案?


    我希望老師說那就是神仙,可以實現凡人的心願嗎?


    但老師很乾脆地回答:


    「那應該是幻想吧。」


    我費了一點時間,才完全領會他這句話的意思。


    「啊?可是,老師……」


    我沒再說下去。三浦老師像要諄諄勸誡般說:


    「越野,你不能把故事與現實混為一談。此地有玉名姬的傳說是事實。但那純粹隻能視為『被人們如此相信』。如果以為那是真有其事,學問就成了魔法了。」


    「可是,老師相信有玉名姬吧?」


    「當然有啊。」


    老師蠕動被石膏固定的身體,似乎很不耐煩。


    「五年前死去的常磐櫻就是玉名姬,現在應該也有玉名姬。但我們不該將她視為可以預知未來或投胎轉世。關於玉名姬在庚申堂扮演的角色,《常井民間故考察》有記述。你沒看到嗎?」


    我搖頭。我隻看了阿朝的故事就把書歸還的事,老師明明她知道。


    「玉名姬於庚申日的前七口必須戒食魚肉五葷除穢避邪。尤其是庚申日的前一天更要齋戒沐浴淨身,在庚申堂通宵不眠……聽得懂嗎?」


    幾乎都不懂。


    「庚申我知道。是要阻止蟲子向神仙打小報告。」


    「噢,了不起。沒錯。不過不是神仙是天帝。齋戒沐浴,簡而言之就是要洗澡。五葷是指氣味強烈的蔬菜,包括大蒜、蔥及韭菜。


    「不過,目前在國內一般人所知的庚申信仰,沒聽說過要淨身這段過程。代表者在前一天獨自守夜的事例,我也沒有聽說過。通常說到庚申信仰,都是打著天帝的幌子大家一起喝酒,或者在比較正經的地方也隻是聚集起來一起念經。


    「照我想來,玉名姬傳說……稱為信仰當然亦無不可,不過,原本與庚申信仰應該無關。不知幾時起,想必是為了對外宣傳信仰的正當性才打出庚申的名義。至少我是這麽認為。


    「換言之,玉名姬的由來的確不清不楚。說不定很久以前,眞的有這樣的女子逃來這裏。但是,若因此就認為現存的玉名姬眞的被神明附身,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聽著老師的敘述,我有點發呆。因為我忽然想到一個不大可能的推論。雖然那與三浦老師無關。


    病房很安靜。從開了一條細縫的窗子吹進來的風,感覺有點溫熱。我很想打開房間的燈,但也差不多該回家了。


    最後,我問道:


    「常磐櫻死亡的那場火災,沒人看到嗎?」


    三浦老師聽了滿臉詫異說:


    「當然有啊。火災就發生在鎮上,況且當時也不是三更半夜。」


    「不,不是單純看到。我是說,更……該怎麽講,更了解狀況的目擊者。」


    大概是想到什麽,老師低低「啊」了一聲。


    「我聽過那種說法。據說直到起火前還有人待在庚申堂。但是,好像無人出麵作證。原因不得而知。」


    我從椅子起身。就探望重傷病人而言,我已經待得太久了。而且還兩手空空來探病。我覺得縫隙吹入的風或許會讓老師不舒服,遂把窗子關緊。晃動的窗簾,緩瑗靜止動作。


    最後,老師幽幽說:


    「常磐櫻十六歲就死了。眞是可憐。」


    4


    晚餐吃漢堡排。好久沒吃了。


    以前爸爸在時,這是阿悟愛吃的菜,所以經常出現在我們家餐桌上。我不喜歡光吃肉,最重要的是每次出現漢堡排阿悟就會興奮得大呼小叫,所以我對漢堡


    排沒啥好感。


    不過,搬來此地後第一次吃到的漢堡排,與以前吃到的作法不同。在廚房替媽咪當助手的我,自然知道絞肉裏摻雜了同等份量,甚至可能比絞肉更多的豆腐渣。這樣熱量較低可以減肥。不過媽咪之所以摻雜豆腐渣,是為了節省菜錢。


    阿悟自從放學的路上在報橋與梨花交談後,就有點古怪,看到漢堡排終於又變回平日的小笨蛋。


    「萬歲!」


    他尖聲歡呼滿麵笑容。勇猛地揮舞叉子,切下一大塊漢堡排,結果一口塞不完都掉出來了。我覺得應該可以吃得更優雅一點,但他自己倒是非常滿意。


    「好久沒吃了,下次再做!」


    他早早就已開始纏著媽咪下次再做,好像沒發現摻了豆腐渣。媽咪溫柔地說:「好啊。」改天我一定要告訴阿悟:你的喜悅有一半其實是來自你討厭的豆腐渣。


    越野家的晚餐不準開電視。因為爸爸絕不容許。對於熱愛電視的阿悟而言或許很難受,不過一旦養成習慣那好像就成了規範。阿悟沒有提出異議,甚至在爸爸消失的現在,還是不自覺繼續遵守那個規定。


    但這天,我說:


    「媽咪,可以開電視嗎?」


    「啊?你怎麽了?阿遙。」


    「昨天,我不是說看到車禍嗎?我是想電視會不會報導。」


    媽咪放下筷子,定睛看著我。


    「你不在乎嗎?」


    我不知她在問什麽,有點困惑地點頭。


    「噢。既然阿遙不在乎――」


    然後,她把手邊的遙控器遞給我,我接下,打開電源。


    頓時,廣告熱鬧的音樂流淌而出,以輕快的節奏告訴我們為女性設計的新車有多麽時尚。阿悟瞪圓了眼。而我這才後知後覺地醒悟媽咪想說什麽。


    安靜的餐桌,是爸爸還受到尊重的象徵。如今規矩被破壞,再也無人斥責。從明天起就算阿悟吵著要看電視,想必也無法再阻止了,爸爸的規矩從此消失,電視的聲音越大,爸爸的消失就越明顯。


    媽咪早就知道一旦打開電視會變成這樣。明知如此,既然我不在乎她就不反對。我是笑蛋。在爸爸消失後還能夠維持用餐的安靜,是媽咪體諒我。現在,媽咪鬆了一口氣……而且說不定在內心某個角落,正在哀憐主動埋葬父親幻影我。


    我強忍想咬住嘴唇的衝動。『我不是不考慮後果就打破規矩。結果會怎樣,會多麽強烈地讓我意識到爸爸如今已不在,這些我都知道,即便如此我也不在乎,因為我很堅強。』為了讓媽咪這麽想,我神色平淡地說:「看新聞喔。」然後按下遙控器的按鍵。


    之後,我轉到地方新聞的頻道。正在播映的是某某幼稚園的


    小朋友們如何如何的溫馨新聞。我呑下摻豆腐渣唬弄人的漢堡排,說:


    「那起車禍,好像是我們學校的老師發生的。」


    「噢。」


    「他姓三浦。」


    「噢。」


    媽咪做出傾聽的姿態,是因為她很溫柔,不是因為對話題有興趣。明白這點後,我裝出專心看電視的模樣。


    好新聞之後接著是壞新聞。從與全國新聞比起來似乎色彩較淡的地方新聞,轉而報導意外事故與案件。


    今天,也有多得令人驚愕的事故發生。


    高速公路的追撞車禍,導致包括三歲女童在內的,一家三口慘死。


    酒後駕駛撞上電線杆,七十一歲的男性昏迷重傷。


    也有火災的新聞。老公寓起火,據說造成一名孩童死亡。或許是在現場的人持有攝影機,播出了觀眾提供的火災影像。燃燒的火焰籠罩整個公寓,也錄下不負責任的看熱鬧人群驚呼「哇好猛」的聲音。就在我暗想那都不重要怎麽不多報導一點車禍新聞時,媽咪說:


    「阿遙。不好意思,看別的新聞好嗎?」


    「啊?」


    我狐疑地看著媽咪,媽咪的視線移向阿悟。


    頓時,我大吃一驚。阿悟的樣子不對勁。雖說他平日就愛看電視,但現在他兩眼異樣發光瞪得老大,死盯著電視新聞。


    「阿悟,你幹嘛?你怎麽了?」


    連自己的聲音,也變得有點乾澀。


    阿悟沒回答。他隻是目不轉睛盯著影像,手裏的碗都沒放下。


    仔細想想,我知道阿悟常看電視,卻很少見到正在看電視的阿悟。因為我通常都回自己房間去了。這小子,平時就是這副德性嗎?媽咪早就知道嗎?


    我決定先聽媽咪的,於是朝遙控器伸手。正好這時火災的新聞結束,又變成愉快的花絮新聞。好像是哪裏推出名產某某炒麵。


    「呼――」


    阿悟吐出一口氣,然後若無其事地又開始吃飯。


    我朝媽咪投以疑問的眼神。這小子,剛才是不是怪怪的?為什麽?但媽咪明明應該注意到我的視線,卻避重就輕地說:


    「沒有報導你們老師的新聞耶。」


    「……嗯,對呀。」


    我無意識地拿叉子戳已經完全冷掉的漢堡排,如此咕噥。阪牧市的火燒車新聞,好像比某某炒麵更沒有價值。


    「謝謝,我關掉囉。」


    說著,我再次拿起遙控器。頓時,阿悟露出與剛才不同的熱切,彷佛要強調


    「這種機會怎能放過」似地猛然撲過來。


    「不要關!接下來輪到我了!」


    我可以不理他直接關電視。但之後,就算再說「吃晚餐時不是說好了要關電視」,也隻是太過空虛的抵抗。


    明快的音樂,告訴我們新的洗潔精多麽容易去除汙垢。


    我成全了阿悟的希望。


    我隻是雙手合十,說聲「我吃飽了」。這也是爸爸定下的規矩,這個規矩勉強還沒被打破。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我微微掀起箭羽圖案的窗簾。


    有空氣流動。我拉開窗簾檢查窗子,木框窗子的確開了一條縫。我把手指搭到把手上,但建築本身偷工減料,如果不把窗子稍微往上抬就關不緊。我以前都沒發現。窗戶沒關緊卻不覺得冷,果然是春天到了。


    我拂開家居服的下襬,在坐墊坐下。對著矮桌,從書包取出筆記本與自動鉛筆。


    翻到空白頁,我以潦草的字跡做記錄。


    「常磐櫻於五年前燒死」


    「水野教授於五年前淹死」


    「阿悟創――有人死於報橋。以前住在庚申堂旁」


    「媽咪說――阿悟是第一次來這個城鎮」


    「水野報告 懸賞」


    字跡越來越潦草。


    「三浦老師說――自己差點被殺」


    「至少有兩人死亡 五年前」


    「僅僅就在五年前!不是陳年往事!」


    「玉名姬是特殊的存在?不是特殊的存在?該相信哪一方?」


    「宮地陽子?三浦老師?該相信哪一方?」


    然後,我以自己都無法辨識的淩亂字跡,最後添上:


    「越野遙真的相信有神仙嗎?」


    「啊哈哈!」


    我終於出聲。一邊放聲大笑,一邊把那張影印的表格揉成一團。抓起已揉成的小紙團,朝壁櫥丟去。


    噗地發出輕響,紙團彈回來。我坐在榻榻米上伸手撿起來,再丟一次。噗。我再丟。噗。丟了兩三次後,我逐漸發現什麽角度才會彈回手邊。越丟越好玩,我繼續丟。


    記得以前也有過這種事,是住在舊家時。


    把揉成一團的紙丟向牆壁,讓它反彈回來,那時丟的是什麽?印象中好像比現在丟得更用力。


    「……那是什麽時候?是為什麽來著的?」


    我嘟囔。


    呼之欲出的影像,就這麽朦朧不清地轉眼即將淡去消失。那讓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抓起紙團,配合記憶中那個自己的行動。使出渾身力氣丟出。啪,紙團發出略強的聲音,猛然彈回。我抓起,再丟一次。再一次。


    ……啊,我想起來了。


    那時丟的是留言,是媽咪寫的。


    假日,我出去玩,回家一看沒人在。我記得當時已近傍晚。留言寫著阿悟突然發燒所以要去醫院。也寫了晚餐做好放在冰箱裏,冰箱放了什麽我已不記得。或許沒吃。好像是打算等爸爸回來再一起吃。


    但是爸爸直到外麵已一片漆黑仍未歸來,媽咪也沒回來。我還餓著肚子,心裏又氣又懊惱,於是把媽咪寫的留言揉成一團當球丟。


    對,隨著我像當時一樣丟紙團,漸漸全都想起來了。


    放在冰箱裏的,是烤鮭魚。現在想想,媽咪正手忙腳亂地急著帶阿悟去醫院,卻還不忘替我烤魚,可見她有多關心我。但是,當時的我無法理解。魚好像是用奶油或人造奶油烤的,冷卻的脂肪附著在魚肉上頭很惡心……我能記得那個,可見最後應該還是吃了。


    我抓住訣竅了。隻要瞄準壁櫥上方邊緣,橫木的下方,紙團便會乖乖彈回手邊。不可思議的是,如此一來反而不好玩了。


    當時的訣竅是怎樣呢?果然不可能回想到那麽清晰,我隻記得自己不像現在這樣坐在榻榻米上。房間是拚木地板,鋪了黃綠色的地毯。我當時就坐在粉紅色的靠墊上,對著衣櫃白色的門丟紙團。


    衣櫃的門是兩扇對開。朋友還讚美過很時髦。但在門開啟的範圍內都不能放東西,其實很不好用。每次開門卡到地板上的東西我就會很煩,可那個家的收納全都是用西式櫃子,櫃子不夠深,每次換季收納衣服都很辛苦。兒童房的收納還好,放在客廳櫃子的吸塵器拿進拿出最麻煩。也難怪不知幾時起吸塵器就放在廚房不再收起來了……


    想到這裏,舊家住起來好像也不怎麽舒適嘛。不過當時的靠墊到底去哪了?搬家時應該不可能扔掉。


    最後我再次用盡全力丟紙團。用力過度,角度歪了,紙團去勢雖猛卻未彈回來。


    「……」


    好像有點不對勁。


    不是指紙團沒彈回來。此刻,我忽然覺得有哪裏不對勁。那是什麽呢?剛才明明已察覺一半了。


    如果再仿一次剛才的動作或許可以想起來。於是我伸長手臂拿紙團。用力朝壁櫥丟去。噗的悶響傳來,紙團滾動。


    對了。果然是這樣。


    廚房,客廳,爸爸他們的臥室,我與阿悟的房間,浴室,廁所。我盡可能正確地回想舊家的每個房間。這才發現,僅僅數月之前的事,竟已驚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遞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米澤穗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米澤穗信並收藏遞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