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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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對:江火如畫


    白仙臥躺著,他轉過頭,看見山茶花鮮紅色的花瓣在拉門外飛舞。那是一抹如鮮血般栩栩如生,如脈搏跳動般充滿生命力的豔紅。與自己的身體有如霄壤之別的那抹紅,引起白仙強烈的渴望。


    然而事與願違,他的視野逐漸白茫、迢遠而開始蒙矓,聲音接連消逝,留下他獨自一人被雪白一片所吞噬,白色的浪潮從意識底層湧了上來。


    在即將被浪潮淹沒前,白仙主動闔上了雙眼。


    鮮紅色的花瓣飄落於白雪之上。


    《落花之夢》


    「那是個漂亮的地方哦。」


    搬家當天,千穗隻得到這麽一句話就被帶到了這裏,她有種期待遭到辜負的感覺。


    遠離郊外的住宅區,經過幾個高速公路交流道,穿越蜿蜒曲折的山路後,出現在眼前的是延展於茂密山林前的小型村落。


    村落的大半部分埋沒在山林中,乍看之下和周圍的森林地帶沒有什麽不同,如果沒有定睛一看,就不會注意到砍伐樹木後形成的一小塊平地上所建造的一幢民宅,也不會發現這裏是個村落吧。


    雖然這裏的景觀並非讓人厭惡,但也不是什麽吸引人的景色。千穗從車內麵無表情地望著眼前的風景。


    千穗心想,會覺得大自然美不勝收,充滿各種幻想的人,恐怕都是那些居住在都市裏的人們吧。


    在平時遠離大自然的人心中,大自然單純隻是可以觀賞到厭煩為止的景色,和自己毫無關聯,圍繞四周的自然並不包含自己的存在。與這種突然一句「從今天開始就在這裏生活吧。」被帶到深山村落裏被迫麵對的自然,完全是兩回事。


    證據就是這些翠綠的森林、翱翔天際的老鷹、恬靜的田園景色,在千穗眼中都是那麽地蒙矓不清。


    「要進家門囉。」


    終於抵達新居獨棟住宅前,汽車熄火後,母親靜子如此向千穗說道。當千穗望向前方時,母親和父親公人早已走向了新家。


    千穗遲鈍地點了點頭後,撈起自己的外套邁出步伐。同時,她感覺到有東西從自己的手中滑落,她連忙彎下腰,打算伸手撿起來時——


    「掉了哦。」


    這一瞬間,本來應該掉在地上的黑色外套遞到了她的眼前。千穗老實地接過外套後,和映入眼簾的人物四目相交。


    白皙透澈的肌膚、深邃的眼眸和聰明伶俐的臉孔,以及就十二歲來說格外嬌小的身體。雖然和十五歲的少女千穗相比更顯纖細,但卻充滿著磊落的氣質。


    他是弟弟秋人,雖然在長途的交通下看起來些許疲憊,但神色卻比千穗來得開朗多了。


    「我知道。」


    千穗沒好氣地回應秋人後,轉過了頭步向新家。


    搬家是在半年前左右決定的。


    事情的開端是,某一天晚餐過後,父親公人突如其來地如此宣告:


    「趁著秋人升上國中的這個時間點,我們全家一起搬家吧。」


    這一番話讓千穗錯愕地張大了嘴呆愣原地,尤其是「趁著秋人升學的時間點」的部分特別令她介意。


    聽說弟弟秋人自出生時呼吸係統就特別虛弱,小時候也反複進出醫院不下數次。雖然有一陣子似乎改善了許多,但症狀又開始惡化。


    正因為如此,她才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呼吸係統的疾病通常都和生活環境有關。也就是說,如果要趁秋人升學的時間點改變環境,也就是要將他移到感染物質較少的環境中,而感染物質較少的環境——就是大自然中。


    不過,她卻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預感竟然會如此準確,就連得知要舉家從都市搬到山村後,千穗還一直認為這是個玩笑話。


    距離車站需要徒步三十分鍾、電車每個小時隻有一班、離家最近的便利商店要走上二十分鍾、不開車甚至到不了超市……聽說他們接下來的新居位於這樣的環境中。


    對於在都市出生成長的千穗來說,一時還無法接受必須適應這樣環境的事實。


    然而,聽見搬家這項決定時,讓她感到最憂心的並不是生活環境的變化所帶來的不安,而是其他更令她介意的事。


    那就是升高中。


    千穗年長秋人三歲,也就是說,國中三年級的千穗即將在這個春天升上高中。


    她早就決定好誌願學校了,她和幾個要好的朋友決定進同一所學校就讀,還相約以後可以一起通學,參觀誌願學校時也是大家一起前往的。


    如今半路殺出了程咬金,何隻是去不成誌願學校,就連要好的朋友們也無法輕易碰麵了。對於一直以來活在自己狹小世界裏的十五歲少女來說,如此龐大的衝擊令人難以接受。


    當然,千穗並非毫無抵抗。她表明成為高中生的自己已經可以獨立生活,希望能夠留下來,也因此和雙親三番兩次地起了爭執。


    作為父母親,當然不會答應讓十五歲的女兒一個人獨自生活如此危險的事。而就現實麵來說,千穗也認為自己能力還不足以獨自生活,所以無法強勢地主張自己的立場。


    無可奈何下,千穗隻好試著提出秋人可以在當地治療疾病的可行性,而這樣的論點也遭到雙親否決。


    醫生似乎從以前就不斷建議他們盡可能讓秋人在空氣清新的環境下療養,但因為父親要工作、孩子們要上學,遲遲找不到果斷做出決定的時機。


    這次,父親的工作恰巧出現了好時機——他終於能夠調動到公司在地方上的工廠,而且兩個孩子剛好都在今年升學,是個難求的好機會。如果這次沒有實行的話,今後恐怕不會再遇到這麽好的機會了。這些都是父母親的主張。


    即使如此,千穗仍然不斷爭取,但雙親並沒有當成一回事。在一次又一次的爭執下,千穗感到疲憊,不再說出自己的任何想法。


    「喂——千穗,你在做什麽呀?快點過來呀。」


    當她回過神時,發現母親在家門前向她揮手。


    千穗沒有回應,有氣無力地繼續邁開步伐。


    「我們要先進去了哦。」


    看見千穗絲毫不打算加快動作,母親受不了地如此說道。秋人也微微回頭望向她,但千穗並不想和他視線相交而別過了頭。


    她抬頭仰望滿天的烏雲。


    千穗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雙親並不會因為她一個人的反對而妥協,因為雙親一直以來總把秋人的事擺在優先順位,她也因此吃了好幾次的悶虧。


    (好冷的風。)


    千穗微微發抖。


    雙親和秋人似乎已經進到家中,玄關敞開的門空虛地搖動著。


    說好聽一點是傳統日式建築,但實際上是一間屋齡超過五十年的房屋。乍看下,門扉的另一側在房東的精心打掃下一塵不染,但仍有一種老舊事物不願意接受新夥伴的怠倦氛圍。


    千穗佇立在原地,直直地凝視著門扉的另一側好一會兒。


    不到一周,新學期開始了。千穗直到入學典禮前兩天才記住了前往高中的路,製服甚至是在入學典禮前一天匆匆量完尺寸才完成的。


    「那麽,千穗,媽媽要跟秋人一起去入學典禮了哦。」


    千穗吃完早餐、換上全新的製服後,在洗手間紮頭發時,母親向她如此說道。


    她從洗手間微微探出頭,往聲音的方向看,看見了身穿貼身亞麻色連身裙的母親和套上全新製服的秋人。


    「你們已經要走了嗎?」


    「嗯,雖然已經稍微告訴老師秋人突然發作時所需要的藥物,但我還是想提早去當麵拜


    托老師多多關照秋人。」


    「哦……」


    「千穗你也沒時間這麽悠哉了吧?快點準備出門比較好吧?」


    「哎……為什麽這麽說?我今天要坐車去,時間還很充裕吧?」


    母親的一番話讓千穗露出詫異的神情。


    今天母親和父親預定分別出席秋人和千穗的入學典禮,所以唯獨入學典禮這一天,父親會開車帶著千穗一起到學校。


    如果開車,不到十五分鍾就可以抵達學校了。千穗今天也特別早起,所以時間上應該還很充裕才是。


    然而,母親聽見千穗的回答後,露出了奇妙的表情,接著說出千穗料想之外的話:


    「哎,不對呀。難道你忘記今天早上的事了嗎?爸爸說他迫不得已一定得從今天開始到公司報到,所以千穗你得自己騎腳踏車去呀。」


    「咦……」


    千穗感到不明所以呆愣原地。


    「就是今天早上去你房間關掉鬧鍾時跟你說的呀,你不是也回答了『喔』嗎?」


    千穗啞口無言。她連聽說過這件事都不記得,當然更不記得自己有回答過,恐怕是半睡半醒之間迷迷糊糊地隨口回答了,但不記得和不知道是同一回事啊。


    看見千穗的反應後,母親有些尷尬地低下了頭。


    「如果你不記得的話,我現在再重新告訴你一次。你爸爸必須從今天開始就到公司上班,所以你要自己騎腳踏車去學校。」


    「怎麽這樣……」


    千穗好不容易發出了微微沙啞的嗓音。


    「爸爸也說很抱歉沒辦法出席你的入學典禮。」


    「啊……?」


    「真的很對不起哦。」


    或許是千穗的表情過於黯淡,母親愧歉地低下了頭。然而,這也隻是轉眼間的事,下一刻她已經起身,背向了千穗。


    「總言而之,就是這麽一回事。我們要先出門了,第一天就要自己騎腳踏車上學可能有點辛苦,但你千萬不要遲到,要好好出席入學典禮。」


    「等一下——」


    「還有,不要忘記鎖門哦,那我們走了。」


    千穗朝著母親的方向跨出一步,並伸出了手。刺眼的陽光透過門扉照射進來,當她還沒反應過來時,母親和秋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一片蒼白之中。


    喀嚓。死板的聲音回響在走廊上,老舊的房屋裏隻剩下陰鬱的寂靜。


    深山裏的早晨沒有寒意,充滿了春天風和日麗的涼爽。種植了一整麵的杉木群中,陽光穿過樹葉灑落下來而閃閃發亮,路旁偶爾會有蒲公英或野豌豆等可愛花朵探出頭來。


    然而,這些景色絲毫沒有吸引千穗的目光,她隻是一心地踩著腳踏車的踏板。


    入學典禮已經結束了。新生們當然忙著和陪同的人拍照、或與其他同學聊天或是去參觀社團。但千穗隻想盡早離開這個空間,所以典禮一結束,就馬上飛奔出學校。


    話雖如此,她也沒有因為從那樣的環境中獲得解放而感到心情舒暢。


    她的腦海裏浮現了各式各樣的事。


    沒有和她一起參加入學典禮的父親、全程陪著秋人的母親、集雙親的關照於一身的弟弟、彌漫著陰鬱氛圍的新住所、從明天開始得不斷往返的學校,還有——分隔兩地的好友們。


    千穗忽然想起來,在遙遠的故鄉裏,她的好友們也在同一天迎接了入學典禮的到來。


    當時一起去參觀學校的人,似乎都順利考上了誌願學校,現在她們想必穿著相同的製服,在盛開的櫻花下開心地一同合照吧。


    或許她們會提起千穗,一同惋惜「如果千穗也在就好了」也說不定。一想到這裏,她就感到十分難受,不禁埋怨自己為什麽非得待在這個地方不可。


    不知不覺中,淚珠滑下了雙頰。


    千穗仍乘著紅色的腳踏車逆風前進,她覺得不像是自己的雙腳踩動踏板,隻是任由腳踏車不斷前進,意識蒙矓地委身於紅色車體上。


    在那之後不曉得經過了多久的時間。


    千穗漫不經心地繼續踩著腳踏車,旋即發現周圍彌漫著濃鬱的花香,像是突然清醒般地抬起了頭。


    她慌慌張張地望向周遭,淡粉色、深粉色、潔淨的白及深邃的綠。她環顧四周,發現周圍變成一座充滿即將綻放杜鵑花的鮮豔森林。宛如萬花筒製造出來的虛幻且美不勝收的景色,和明亮的陽光相輔相成,鮮明得令人昏頭轉向。過於美麗的色彩,甚至讓人有種誤闖進繪本世界中的非現實錯覺。


    而在那美麗色彩遙遠的後方,格外隆起的山丘上,矗立著一棟建築物。


    (咦……?)


    千穗微微地屏住氣息。


    鮮綠色的矮樹叢、黝黑的屋瓦、潔白的水泥牆,取代門的矮石牆。在虛幻的杜鵑花海後,出現一棟散發著磊落氛圍,宛如古代武家住宅的華麗日式建築物。


    千穗茫然地呆望著眼前的景象半晌。


    (……這裏是哪裏?)


    她漫不經心地騎著腳踏車,似乎誤入了陌生的場所。


    (這是住家……嗎?)


    她再一次凝視著眼前的建築物。不對,要說是住家,氛圍好像又有點不同。一頭霧水的千穗環視四周後,發現一旁豎立著一塊老舊的招牌。


    「玉響圖書館」。


    千穗這才領會過來,招牌上寫著這裏是圖書館。建築物外觀看起來像是住家卻沒有門,入口處鑲嵌著彩繪玻璃,她原本還覺得這樣的建築物作為住家有些奇怪,但如果是公共設施就能理解了。


    簡單來說,就像觀光區裏時常會看見的,展示當地曆史及文化的曆史博物館或民俗文物館那一類型的設施。


    (進去看看好了。)


    千穗停好腳踏車,踏進石牆內。既然圖書館是公共設施,擅自進來應該不會被罵吧。館內一定有人在,還可以順便問路。


    「打擾了……」


    千穗輕聲說道,推開裝飾著彩繪玻璃的門。


    踏進館內率先看見的是寬敞的玄關。以深色鋪木地板為主的玄關擁有充裕的空間,位於盡頭類似等候室的空間裏擺放著六、七組高椅背的木製高腳椅及同樣高的桌子。


    每張桌子的正中央都擺放著可愛的小花瓶,瓶中分別裝飾著花朵。比起圖書館,這裏更像是簡易咖啡廳,適合喝杯茶悠閑地渡過。


    一旁還有個像是負責處理書籍出借的櫃台,上麵擺放著可能是用來管理書籍用的電腦、文具等瑣碎用具。


    但是,現在櫃台裏並沒有半個人,門口附近和玄關裏也都沒有人的蹤影。


    「那個……」


    或許有人隻是剛好待在不易被看見的地方,千穗試著輕聲說話,但卻沒有任何回應。無可奈何下,她隻好發出更大的音量:


    「不好意思。」


    依然沒有回應。說不定對方有可能在更裏麵而沒有聽見,千穗走向擺放著書架的閱覽室。


    然而,當她經過等候室,來到了更加寬敞的空間這一瞬間——


    「哇……」


    千穗不禁發出了感歎的聲音。


    這個地方大約有剛才在高中入學典禮裏看見的體育館一半大,被一種和等候室截然不同的神秘黑暗所籠罩。


    陽光偶爾會隨著從窗戶吹進來的微風一同照進室內,所以不能算是完全漆黑一片。但就連陽光似乎都在避免照亮整片黑暗般,沒有照到室內的深處隻在窗邊搖曳,讓這個空間更添了幾分如夢似幻的氛圍。


    周圍的書架以圓形放射狀擺放著,書架上有條有理地塞滿了各式書籍,每一本書都相當老舊,僅僅是大致瀏覽也不禁被這獨特的氛圍震懾住,或許這個空間的陰


    暗也和這些書的特質有所關聯。


    此外,這些書架正中央的圓形空間沒有擺放書架,取而代之的是好幾張桌椅。


    其中一半連接斜坡一路延伸到二樓,樓上也擺放著書架。但那一區的空間特別漆黑,無法從這裏窺探到細部的模樣。


    如同房屋外觀所見的三角形屋頂,內部天花板的結構是由粗細棟梁和大大小小的木板交疊而成,從一樓看上去也一目了然。


    「好美呀……」


    雖然外觀看起來十分老舊,但室內相當漂亮高雅,沒有任何俗氣的感覺。


    「不好意思!有人在嗎?」


    千穗再一次拉開嗓門。反應卻和剛才一樣,室內寂靜一片,沒有應答的聲音。


    她死心並歎了一口氣後,回到了櫃台。這時,她發現櫃台上擺放著一張紙條。


    有事外出。


    葦田


    現在才看見的這張留言紙條讓千穗錯愕地張開了嘴。


    「咦……」


    為什麽剛剛沒有發現呢?一想起剛才不斷揚起音量的自己,就讓千穗感到非常難為情。再加上沒人在,她也無法問路,這樣的結果十分遺憾。


    (……算了,就在這裏等一下吧。)


    千穗再次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後,倚靠在一旁的牆上,思考著要如何打發時間時,她忽然望向了閱覽室。幸好,這邊似乎有許多可以打發時間的東西。


    「那我就來看個書吧。」


    千穗離開牆邊,再度走進了閱覽室。她沿著以放射狀擺放的書架打轉,開始尋找用來打發時間的書籍。


    塞滿深色木製書架的書籍封麵大多都已經褪色,書名也變得淡薄,甚至有幾本書完全看不出書名。


    「啊……」


    然而,其中有一本書特別吸引了她的目光。


    「這個是……」


    千穗忍不住伸出了手。


    《落花之夢》。


    紫紅色的書衣上以燙金的方式印刷書名和纖細的常春藤圖騰,即使書名有些剝落,仍沒有失去它的光輝,美麗的光澤閃閃發亮。雖然老舊,卻是高級的裝幀。


    「好漂亮……是新書嗎?」


    千穗好奇地翻看封底,確認版權頁上的書籍基本資訊,發現記載著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實。


    「大正……?」


    遠比想象中曆史更加悠久的書籍令千穗感到訝異,她翻了翻內頁。


    明明是將近一百年以上的書卻很幹淨,書衣的四個邊雖然有些磨擦過的痕跡,但沒有其他特別明顯的汙損,紫紅色的書衣依然很鮮豔,內頁沒有泛黃,文字也清晰可讀。


    她再次望向書衣。


    《落花之夢》。不知道為什麽,千穗直盯著書名,沒有辦法移開視線。


    仿佛像是要被吸進書裏般,千穗緩緩地翻開封麵。


    舊書特有的墨水味撲鼻而來。


    她邊翻著書頁,不知不覺中開始捕捉文章的字句。


    如果要簡單概括這本書的內容,大致如下:


    明治時期,有一名幽居於遠離人煙處的簡陋小屋作畫的畫家,其雅號為「白仙」,他充滿悲痛的畫吸引了許多人為之著迷。


    然而,白仙卻從來沒有進過村莊,不曾在眾人麵前現身。過不久,開始有人為了想見他一麵而造訪他的住處。不可思議的是,拜訪白仙的人們中,沒有任何一個人回來過。


    於是,人們開始竊竊私語是不是白仙殺害了那些人,甚至有謠傳說白仙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吸引人們到自己的住處將其殺害而作畫的。


    但真相卻是完全相反,畫家的真麵目是打從心底渴望受到人們喜愛的妖狐。他之所以會畫下一張又一張充滿魅力的畫,將人們吸引到自己的身邊,都是因為身為妖怪的自己害怕進入村莊,所以才設法讓人們主動前來。


    然而,來訪的人類一聽見白仙坦承自己是妖狐後,由於過度恐懼而自我了斷了性命。


    「白仙……」


    千穗輕聲呢喃道。


    這瞬間,一滴淚珠滑過了臉龐,或許是因為這隻可憐的妖狐讓千穗感同身受也說不定。


    (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夠被他人需要。)


    千穗的心中時常有著相同的想法,希望有人能夠強烈地想著自己;希望有人能夠認同自己的存在;希望有人能夠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可以陪伴自己身旁、可以關心自己。


    雙親總是隻關心弟弟的事,昔日好友都在家鄉,學校裏都是初次見麵的人,她還沒有自信能夠和大家相處融洽。


    千穗渴望一個堅定的夥伴,但自己又沒有可以吸引他人的優勢。如果自己厚臉皮地主動出擊,卻遭到他人無視,她知道自己一定會就此一蹶不振。


    關於這一點,白仙恐怕也是同樣的想法吧。他不敢主動進入村莊,而是以畫作吸引人們。


    (而最後……他的心願並沒有達成。)


    千穗翻到了最後一頁,在寫著「終章」的這個章節裏,白仙伸出手,試圖抓住山茶花的花瓣,但卻未能如願,就這樣撒手人寰。


    (好可憐……)


    千穗用製服的衣袖抹去淚水。


    (要是我可以當他的朋友就好了。)


    明知道這是不切實際的想法,千穗還是忍不住這麽想,她輕聲嘲笑了自己的幼稚。


    (話說回來,時間過了多久呢?)


    千穗的思緒忽然從故事拉回到現實世界中。


    雖然不是特別厚的一本書,但她也讀完了一則長篇小說,至少經過一個小時了吧?


    千穗闔上了書,決定去一趟洗手間。她將書擺到地板上後抬起了頭,這時——


    突然,眼前的影子開始晃動,一道風吹了過來。


    一頭金發隨風輕盈飄逸閃閃發光。


    「這是……」


    傳進耳裏的是一道低沉帶有神秘感的嗓音。


    千穗屏住氣息,和眼前的眼眸四目相交。


    下一秒,出現在千穗身旁的男子睜大了他美麗的琥珀色眼眸。


    「我在這裏嗎……」


    男子像是在確認什麽般環顧四周後,再次凝視著千穗。


    「難道是你……」


    他睜大著眼,仔細端詳了千穗好一會兒。


    琥珀色的眼眸中蕩漾著神秘的陰影,明明是澄澈明淨的色澤,透明中卻潛藏著一絲昏暗,充滿著讓所見之人害怕顫抖的孤獨感。


    「這樣啊……是你發現那本書的吧。」


    旋即,男人像是發現什麽似地說道,並指向了千穗擺在地板上的《落花之夢》。


    「在下白火,打從心底表示感謝,真的……謝謝你發現那本書、拿起那本書、閱讀了那本書。還有,謝謝你對它感到興趣……我有道不盡的感謝。」


    男人帶著一絲悲傷的神情陳述著感謝之意,宛如剛從地獄深處生還,懷抱著激昂的感慨和感動,緩緩地拚湊成言語。


    (咦……?)


    在這期間,千穗茫然地回望著他的眼眸。


    她覺得時間仿佛靜止了。


    千穗望向男子,男子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千穗,旋即——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千穗像是突然驚醒般,用手掩著嘴巴不斷顫抖,她手忙腳亂地起身,使出全身的力氣大聲驚叫。


    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出現在這裏的?他究竟是誰?他到底在說什麽?為什麽他是這副表情呢?腦海裏湧上許多疑問,一瞬間陷入了恐慌。


    (這……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


    千穗之所以會異常驚愕,除了他突


    如其來的現身外,還有另一個原因。


    眼前這位名為白火的男子,很顯然地有些奇怪。


    草綠色的寬鬆和服,宛如大正時期黑白照片裏會出現的西式紳士帽及西式外套,手中握著前端彎曲的拐杖,不管怎麽看都不像是普通人。


    並不隻是時代錯誤而已,帽子底下飄動的長發是金黃色的,眼睛也是同樣的琥珀色,肌膚宛如大理石雕刻般白皙而光滑,又像銀魚般有些透白。眼眸更是明淨透澈,仿佛是鑲嵌的玻璃珠。他的容貌過於美麗,過於不真實。


    (這個人是誰……應該說……他是人嗎……)


    就算裝扮和一般人沒有兩樣,但也讓人難以覺得眼前的他和自己是相同的。


    「噢,哎呀……我嚇到你了嗎?」


    男子再度開口,以溫柔的舉止向她問道。他的問題十分客氣,感受得出對方盡可能地顧及到自己的心境。但千穗被這名男子異常的模樣和忽然出現在眼前的事實震懾住了,他彬彬有禮的態度在她眼中毫無意義。


    「別過來……不要靠近我……」


    顫抖的嘴唇所擠出來的話語,是她竭盡全力的威嚇。


    「哎,那個……」


    千穗這樣的反應讓男子也不知所措地皺起眉頭。


    「那個,你不用這麽害怕啦。我沒有要嚇唬你的意思,更沒有打算要加害於你,請你鎮定下來。」


    「呃……」


    然而,千穗隻是拚命地搖頭。


    「唔……姑且跟你確認一下,你看得見我,對吧?我是沒有打算用奇怪的樣貌現身啦……我看起來那麽可怕嗎?」


    男子為了緩和千穗的警戒心,他指著自己露出了溫和的笑容。但看見千穗的反應絲毫沒有變化後,他像是作罷般改口說道:


    「唔……那麽……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剛才我已經報上自己的名字了,我是白火。小姐,請問你叫什麽名字?」


    男子伸出他白皙的手。


    同時,男子身後忽然傳來另一道陌生的嗓音:


    「喂,你這家夥不是白火嗎?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麽啊?話說回來,這家夥是人類嗎?是人類的女孩子嗎?」


    用字遣詞十分粗魯,聲音卻很尖銳,仿佛像是以兩倍速度播放的人聲。


    (這、這次又是什麽?)


    千穗繃緊了神經,下一秒出現在她眼前的是——


    (哎哎哎哎哎哎哎!)


    眼前的身影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是一個裝扮酷似神社宮司(注:注:宮司 神社的神職人員,其他包含「權宮司」、「禰宜」和「權禰宜」,而宮司是足以代表神社的最高階神職人員。)的——白兔。


    「她看得見嗎?喂,你看得見我們是吧?」


    白兔的鼻子不斷抽動,下方的小嘴巴發出了尖銳凶暴的嗓音。他怎麽看都是貨真價實的兔子,不是兔子造型的布偶。


    「哇,這不是福助嗎!好久不見!不過,現在不是沉浸於重逢喜悅中的時候。光是我的存在就讓這個女孩嚇得花容失色,你不要再冒出來了。」


    「確實如此。嘻嘻,竟然讓女孩子怕成這樣,你可真丟人啊。不過,來的人又不隻我一個,你跟我說也沒用啊。」


    「哎,是這樣嗎?真拿你們沒辦法啊……」


    男子邊低聲嘟囔,轉過了頭。


    這一瞬間,「他們」的身影出現在千穗的視野之中。


    (這是什麽……)


    恐懼從內心深處湧了上來。


    旋即布滿全身,千穗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


    (騙人的吧……)


    沒錯,她早就有股偏離現實世界的感覺了。


    從那過於鮮豔的杜鵑花海開始,昏暗的閱覽室,有東西潛伏著的氣息。接著是《落花之夢》及這個名為白火的男子到來。


    然而,這一切都過於美麗,讓她難以置信。


    (不對……)


    她終於確信了。


    確信自己踏進了奇怪的世界裏。


    (這是夢吧……)


    大批的黑影蜂擁而至,他們大小不一,容貌形形色色。


    身穿紫色和服的長發女性,身穿甚平(注:注:甚平 下半身為短褲的夏季浴衣。)搖動著扇子並以雙腿步行的貓,人身牛頭的男子,全身以黑布纏繞、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人的生物,如疊羅漢般輕盈地一個接著一個坐在肩膀上、擁有相同麵孔的和尚三人組。


    還有許多其他源源不絕地出現的生物。


    (怎麽……可能……)


    不知不覺中,她的呼吸開始急促了起來,心髒仿佛要破裂般鼓噪不已,腦袋宛如沸騰般昏頭轉向,視野變得模糊,眼前的景色一片白茫。


    「不……不要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完全失去意識前,千穗揚起未曾發出過的巨大驚叫聲。


    「哎呀,小妹妹,你醒過來了呀。」


    千穗睜開了雙眼。


    她一頭霧水地環顧四周。


    周圍有好幾張讓人難以判斷是日式還是西式的古怪設計的桌椅。千穗正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似乎趴在桌上好一會兒了。


    (這裏是哪裏……)


    她的意識仍然模糊不清,腦海裏像是籠罩著一層煙靄,心神恍惚不定。一道溫柔的嗓音再次向她說道:


    「早安,小妹妹。你好像睡了好一陣子了。」


    「咦……」


    「我叫葦田善郎,是這裏的館長。真抱歉啊,我有事外出了。」


    千穗好不容易抬起了頭,確認聲音的主人。


    年過六十了吧,他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和善的表情,從中可以感受出他的溫柔與豐富的知性。梳理整齊的頭發、格紋襯衫、深紅色的皮帶及黑色的領結,高雅的氣質宛如住在都市裏的富裕老人。


    「啊……葦田先生?」


    意識到對方的名字和剛才看見的紙條上名字相符時,千穗腦海裏的記憶逐漸蘇醒。


    「呃,那麽……這裏是圖書館嗎?」


    「是呀,這裏是玉響圖書館,是一間位於腹地廣大公園裏的圖書館哦。」


    「公園嗎……」


    千穗忽然想起了如迷宮般的杜鵑花海。原來如此,那也是公園的其中一部分而已。


    「你還喜歡這座公園嗎?」


    「啊,是的,我覺得這是一座很棒的公園。雖然杜鵑花隻開了一些,等到盛開的時候,一定很美。」


    「是呀,那當然。」


    葦田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


    「不過,最近很少人會來這附近,所以看到像你這樣年輕的女孩,真的很高興呢。」


    「是這樣嗎?除了我以外,確實是沒有看見其他人……」


    「是呀,以前好多了。不過,位在這麽偏僻的地方,再加上……這裏有點特殊啊。」


    「……特殊?」


    千穗重複了葦田的話後,忽然感覺背後傳來一陣涼意。


    她腦海裏浮現了那椿古怪的事件,雖然直到剛才為止都意識不清,記憶也相當模糊,但她確實一點一滴地回想起來了。


    同時她也冒出了疑問:那真的是在現實中發生的事嗎?


    「您說的特殊指的是……」


    「嗯?」


    「呃……那個……」


    千穗原本打算確認又中途打住,因為她覺得一旦說出口,就等於自己承認了這件事般,所以她才支支吾吾的,然而——


    「啊,你指的是……『他們』吧?」


    「!」


    葦田爽快地說了出口,


    讓千穗嚇了一跳。


    「哎呀,真抱歉,嚇到你了嗎?不過,我覺得遲早都還是要好好向你說明的,畢竟你……似乎是『看得見的人』。」


    縱使千穗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葦田仍果斷地如此說道:


    「他們呀……是妖怪哦。」


    妖怪。這個單字在腦海中回響著,在她還來不及咀嚼其中的含意前,葦田又接著說道:


    「其中,也有一種憑附在書本上的妖怪,稱作『書妖』。」


    「書、妖……?」


    「沒錯。妖怪分成可以獨立生存的妖怪跟無法獨立生存的妖怪,書妖就是屬於後者。大多數的書妖原本就是弱小的妖怪,無法獨立生存。所以必須寄生在書本上,將讀者的情感作為糧食,再轉化成自己的妖力,借此維持自己的存在。」


    千穗沒有點頭,麵無表情地聽著葦田的說明。


    「而且,他們都是妖怪,照理來說隻有靈力特別強的人類才看得見,但在極少數情況下,靈力不強的人也能夠看見。」


    葦田邊說道,忽然直直地凝視著千穗。


    「那就是比一般人擁有更強烈情感的人。這種類型的人閱讀書妖憑附的書時,會和書產生共鳴,進而能夠看見書妖。你恐怕就是這種類型的人吧,你的心中潛藏著比一般人更強烈的情感,所以才會和這種書產生共鳴。」


    葦田如此說道,拿出了一本書,那是千穗曾經讀過的《落花之夢》。


    「你好像是看了這本書吧,還流下了淚水,可能是你原本持有的強烈情感和這本書產生了共鳴,所以你才能夠看見他們。」


    「……」


    「剛才我提過這間圖書館有點特殊,也是因為他們的存在。會憑附著像他們那樣的妖怪的書籍並不多,不過這間圖書館特別讓那些書統一集中在這裏。」


    「……為什麽呢?」


    這時千穗才終於擠出了話語,這些事簡直像是天方夜譚,但實際上她也親眼見識過,聽著聽著就逐漸麻痹,她緩緩地恢複了鎮定。


    「為什麽那些書會集中在這間圖書館裏呢?」


    「因為難以管理呀。這並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輕鬆應付的,我為了方便統一管理,將那些書從一般圖書館集中到這裏。書妖憑附的書和一般的書不同,會對人類造成強烈的影響。啊,當然!你讀了這本書,心情受到大幅度的動搖,也是因為憑附在書上的他所造成的影響哦。」


    「……他?」


    千穗一邊呢喃,心中產生了些微的預感。


    隨風飄曳的金發,如玻璃珠般的金色眼眸,溫和到令人起疑的表情……這些特征驀地一一浮現在腦海中。


    「那個……難道憑附在那本書上的是……」


    千穗戰戰兢兢地問道,但卻沒能把話說完,葦田就代替愣在原地的她如此說道:


    「一名叫作白火的妖怪。」


    接著,葦田忽然起身走向櫃台,並在櫃台另一側的門扉前停下腳步,朝千穗招了招手。


    千穗不明白葦田的意圖,呆坐在原地好一會兒後,葦田開口向她說道:


    「千穗,過來吧。我來介紹,他非常想要再次向你好好道謝,希望你可以見他一麵。」


    「咦……『他』?」


    千穗支支吾吾地重複道。「他」指的是白火,也就是她遇見的那名男子,這讓她稍微繃緊了神經。


    「沒事的,雖然他不是人類,但也不用害怕。」


    「可是……」


    葦田似乎看穿了千穗的躊躇,笑著說道:


    「剛才我也說過了,你和他產生了共鳴。如果沒有事物能夠互相吸引彼此的話,是不會產生共鳴的。」


    聽見葦田這一番話,千穗忽然回想起名為白火的那名男子模樣。


    這麽說起來,他第一眼見到千穗的時候,露出了十分複雜的神情。琥珀色的眼眸裏雖然蘊含著笑意,同時也浮現了深沉的陰影。


    千穗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然而,光是回想起他的模樣就讓千穗感到心痛,她稍微感受得到和自己相似的情感,像是內心懷抱著深沉的孤獨感,又像是在心裏植入了昏暗的寂靜。


    但她並不討厭這一股親近感。


    「來,走這裏。」


    「……好的。」


    當千穗回過神時,她已經如此回應。


    當然,她還是會害怕,他們並不屬於這個世界,毫無疑問是千穗所不了解的世界的生物。


    硬要說的話,這個日常世界也是如此。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沒有同伴的世界。這個無法讓人鎮定下來的日常生活空間,對千穗來說,和異世界沒有兩樣。


    既然如此,再多一個新世界也無妨吧。雖然這樣的想法有些自虐,但隻要這麽一想,就覺得沒什麽好害怕了。


    千穗跟著葦田走進櫃台的另一側,葦田引導她走向裏麵的門扉,沿著樓梯爬上二樓後,他忽然回過頭,指向了前方。


    「就在最裏麵哦。」


    走廊的盡頭有一扇特別老舊的深棕色門扉。


    乍看之下是一扇普通的木板門,但上方鑲嵌著一塊彩繪玻璃製的小窗戶。窗戶由藍、綠、黃和紅等五顏六色的幾何學圖案所組成,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著如夢似幻的光輝。窗戶似乎是以霧麵玻璃製成,所以無法窺探室內的模樣。


    黃銅製的圓形門把上添加了些許裝飾,即使老舊,仍散發著高雅的氛圍。


    「來,這邊請。」


    葦田來到了門前後,停下了腳步。正以為他要開門時,他忽然移動到走廊的一旁,將門前的空間留給了千穗,這恐怕是要千穗自己開門的意思吧。


    千穗點了點頭,往門前踏了一步,輕輕握起了拳頭,在門板上「叩叩」的敲了幾聲。


    沒有回應。正當千穗感到訝異,打算再敲一次門的瞬間,門板突然自己轉動了起來,接著,門扉往室內微微敞開。


    「……哇!」


    「……請進。」


    馬上有一道聲音如此說道,如春風飄逸般的柔和音色,毫無疑問地是她剛才聽過那位名為白火的男子嗓音。


    「呃……」


    千穗不禁回頭仰望葦田,看見葦田麵帶微笑地點了點頭後,她才下定決心再次麵向門扉。


    「打……打擾了。」


    千穗以顫抖的嗓音回應後,握緊了黃銅門把,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


    「啊……」


    看見房內的瞬間,千穗不禁脫口而出。


    十分不可思議的空間映入眼簾。


    頂端些微脫落的黑色遮光窗簾隻拉上了一半,昏暗的房內吊掛著積滿塵埃的水晶吊燈,五顆燈泡中兩顆不會發亮,使得光線有些模糊。


    在微弱光線的照射下,可以看見房內擺著繁多的物品。包含些微破裂的地球儀、斷了弦的民謠吉他、活塞損毀的小號、滿是灰塵的金魚缸、擁有七彩羽毛的鳥類標本、疑似雕像一部分的大理石碎片、畫布剝落的油畫……


    鋪木地板上鋪著褪色的波斯地毯,房間的正中間擺著一張充滿裂縫的皮革沙發。


    牆邊擺著一整排塞滿雜物的古董櫃,最深處的牆麵中央擺放著一座落地擺鍾。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經過,擺鍾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使得擺鍾在這個房間裏散發出極大的存在感。


    擺鍾旁有一台附有大喇叭的留聲機,播放著類似爵士樂的輕快鋼琴聲。


    擺鍾的正前方是一張大搖椅,這個房間的主人——也就是「那個男人」正從容地坐在這張椅子上。


    暗夜色的長鬥篷、半球狀的圓頂帽、草綠色的和服及握在手中的拐杖,簡直像是大正時期的紳士。


    然而,他的臉孔卻異常白皙,帽子底下稍微紮起的一束頭發透明得宛如玻璃工藝品般。琥珀色的雙眼裏蕩漾著深不見底的孤獨,他露出的微笑中寄宿著一股神秘的氣息。


    而剛才見到的白兔——一身宮司裝扮,言詞粗暴的奇妙小動物就站在他的肩膀上。


    (多麽怪異的景象啊……)


    千穗微微屏住氣息。


    眼前充滿著不和諧、老舊和奇妙,是個非常不可思議的空間。


    房間內的雜物乍看之下隻是垃圾,但仔細一看會發現它們散發著獨特的魅力。明明隻是雜亂無章地堆放著,卻和諧得不可思議。


    大方地坐在正中間的房間主人和他的夥伴,也莫名地和這副景象相稱,沒有任何矛盾。


    雖然現在完全沒有辦法判斷究竟是景色使然,還是他們自身的氣質所致,但至少在現在的情況下,他們確實沒有剛才那麽令人不快。


    「小姐,我們又見麵了呢。」


    男子露出微笑,從椅子上起身。千穗看見他一步一步接近自己,嚇得連忙向後退。


    「呃……」


    「啊,不好意思,嚇到你了。」


    他歉疚地露出苦笑後,停下了腳步。他招了招手,示意千穗進房,千穗也遵從他的指示踏進了房間。


    「請在那邊的沙發上坐下吧,抱歉,房間有點髒亂。」


    「不會,倒也沒有很髒亂啦……」


    千穗再次環視房間,如此說道。


    這間房間的狀態又有點不同於「髒亂」兩個字,東西確實是相當散亂,但淩亂中又蘊含著某種氛圍。


    「嗬嗬,謝謝你的體諒,我姑且稍微整理過了。」


    「這樣啊……」


    「來,請坐。對了,需要毛毯嗎?」


    「不、不用,沒關係。」


    「這樣啊。」


    「呃……那我就坐下了。」


    千穗低下頭,照對方所說的,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喀的一聲,有東西擺到眼前單薄的小桌上。一抬頭便看見葦田將熱騰騰的咖啡放到桌上。


    「我把咖啡放在這裏哦。」


    「啊,好。」


    葦田恐怕是趁著千穗觀察房間的這段時間所準備的吧。桌上擺著兩人份的咖啡杯以及兩個裝有水果蛋糕的盤子,另一份或許是葦田的吧。


    「咖啡和蛋糕都可以再來一份哦,需要的話就說一聲吧。」


    這麽說起來,千穗還沒有吃午餐。也就是說,從早上到下午的這段期間,她還沒有吃任何東西。一發現這個事實,讓千穗突然覺得肚子餓了起來。


    「謝、謝謝。」


    所以葦田的這份體貼令她相當感激,雖然不客氣地接受對方好意有些不好意思,但在肚子空空如也的這個時候,她決定恭敬不如從命。


    「那麽,請慢用。」


    「……咦?」


    聽見葦田這句話的瞬間,千穗皺起了眉頭。


    想不到葦田在端來咖啡和蛋糕後,拿起托盤就要走出房門。完全沒有想到他會離開房間,感到不安的千穗連忙起身。


    「呃,那個……」


    突然要她自己一個人和他們麵對麵也太困難了。


    「葦田先生,您已經要離開了嗎?」


    「嗯,我是這麽打算的。」


    「哎……」


    「不要緊的,我剛才也說過了,他們並不可怕哦。」


    「可、可是……」


    對葦田來說或許不可怕,但對於千穗來說卻完全不是如此。然而,麵對越來越焦慮的千穗,葦田始終帶著從容自若的表情。


    「那麽,我就在樓下而已,有什麽事再來叫我吧。」


    「請等一下——」


    千穗再度喚住葦田,但他最後再一次露出微笑後,便轉身關上了門。


    「嗬嗬,抱歉,好像是我害的呢。」


    千穗茫然地呆愣在原地,身後傳來了一道如微風輕拂般的嗓音。


    「呃……沒、沒那回事……」


    她轉身一看,白火微微歪著頭笑道。她感到有些尷尬,轉移了視線。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千穗站在原地好一會兒後,下定決心坐回沙發上,因為她覺得變成這樣也是無可奈何的。


    「難得的咖啡都要涼了,請享用吧。」


    「好……」


    千穗下意識地回應,在她對麵的白火拿起咖啡杯,啜飲了一口。她不經意地望著這副景象,旋即發現一件事而露出詫異的神情。


    (原來那杯咖啡不是葦田先生的,而是這個人的啊……)


    她完全沒有料想到妖怪也會喝咖啡,這個事實讓她受到相當大的衝擊。


    然而,當事人白火卻享受著香味,沉浸在咖啡的美味之中。千穗望著他的舉動,反而覺得是自己的認知出了問題。


    (算、算了……就算在意也沒有用。)


    凡事都要在意,肯定沒完沒了,千穗決定停止這些思考。


    「嗯……久違地喝咖啡,還是一樣美味呢。」


    「是……是呀……」


    「也吃個蛋糕吧。」


    「喂,慢著,難道你打算什麽都不分給我嗎?」


    「咿!」


    突如其來的尖銳嗓音讓千穗嚇了一跳,原來是白火肩膀上的白兔正凶狠地咆哮著。


    「啊,福助。」


    「『啊』你個頭啊,把那塊蛋糕給我。」


    白兔站在他的肩膀上,用小小的手指向了水果蛋糕。


    「嗬嗬,福助還是這麽唯利是圖呢。」


    「別開玩笑了,笨蛋。我還沒說你呢,要是我沒開口的話,你早就自己吃掉了吧。」


    「啊哈哈,被發現啦?」


    白火愉快地笑著說道,將名為福助的白兔放到膝蓋上,把半塊水果蛋糕遞給了他。


    「小姐,你也一起享用吧?」


    「咦?」


    千穗望著他們奇妙的對話,白火突然的一句才讓她回過神來。


    「啊,嗯……好,我要開動了。」


    為了掩飾慌張,千穗連忙喝了咖啡,突然通過喉嚨的熱度讓她嚇得嗆到而不斷咳嗽。


    「好燙……咳、咳!」


    「你沒事吧?」


    「沒、沒事……咳!」


    千穗伸手製止打算起身的白火,重新調整呼吸。


    「好一點了嗎?」


    「應、應該吧……」


    「真的很抱歉,突然遇見像我們這樣的人,會嚇到也是理所當然的,真是過意不去。」


    「不,沒那回事……」


    雖然千穗立刻否定,但似乎被他一眼識破。


    「我再好好自我介紹一次。我的名字是白火,『白』色的『火』的白火,我是憑附在一本叫作《落花之夢》的書上的妖怪,也就是書妖。」


    白火笑容滿麵地緩緩說道後,忽然摘下頭上的黑色帽子。接著,帽子底下露出了和他的金發相同顏色的毛絨絨獸耳。


    「哇啊!」


    千穗忍不住驚呼出聲,倒退了幾步。


    那兩隻耳朵仿佛像是狗——不對,應該是狐狸吧。那毛絨絨的感覺看起來和真正的獸類沒兩樣,顯然地不是人類身體的一部分。


    (這、這就是妖怪嗎?)


    驚訝的同時,千穗也有種莫名的感慨。


    這樣就清楚明白了,他的外表雖然是人類的樣貌,但確實是個妖怪,千真萬確。


    「啊,抱歉!又嚇到你了!呃……其實我是妖狐,所以外表才會是這副模樣……」


    「好……


    沒關係,不要緊的!」


    千穗這番話與其是在回應白火,更像是為了安撫自己般,不斷重複說道。


    老實說,一次發生了太多莫名其妙的事,她已經分辨不出什麽事是有問題的,什麽事是不要緊的了。


    (我……應該不是在作夢吧?)


    她甚至產生了這種疑問。


    然而,當她環顧四周時,映入眼簾的還是一間擺滿神秘家具的房間,以及這個奇特房間的可疑主人,要她相信這是事實未免也太強人所難了。


    「話說回來,還沒有請教你的名字呢。如果不介意,可以告訴我嗎?」


    不久後,白火如此問道。初次見麵時他也問過千穗的名字,但當時的千穗過於驚慌失措而沒有回答他。


    「啊,好,我叫做……綾城千穗。」


    「千穗嗎?真是可愛的名字呢。」


    白火複誦了一次後,微微點了點頭,忽然眯起了雙眼。


    「千穗,我很幸運能夠遇見你。幸虧你找到了我,否則……我有可能會就這樣消失了。」


    接著,白火洋溢著他們初次見麵時同樣深切的感動和哀愁,一字一句娓娓道來。


    千穗聽見這番話的瞬間,不禁感到震驚。


    (……就這樣消失了?)


    千穗還沒有完全理解他話中的含義,她對於他們的存在仍然一無所知,也還不了解這名叫作白火的男子。不過,看見他充滿陰鬱的眼眸後,至少明白了他剛才說出了多麽震撼的事。


    「不好意思,特地把你叫來這裏。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想要當麵好好向你道謝,所以才用這樣的方式請你過來。想必葦田已經有稍微告訴你關於我們——書妖的事了吧?」


    「是的……」


    「我們是憑附在書上的妖怪,寄生於書上,以讀者的情感作為糧食生存。」


    「嗯……我聽葦田先生說過了。」


    千穗點了點頭,這番話和葦田的說明如出一轍。


    「這樣呀。那麽,他有告訴你之後的事嗎?」


    「……之後的事?」


    「是的。我們書妖以人的情感為生,透過書獲取讀者的情感。」


    「……是。」


    「那麽,如果再也沒有人看書,會如何呢?」


    白火像是出謎題般,豎起食指,歪著頭問道。


    「咦?」


    他的舉動讓千穗感到困惑,雖然假裝是在開玩笑,但他身上籠罩的陰影卻更加地強烈。


    「……我不知道。」


    「答案很簡單,如果沒有人看書,書妖就會滅絕了。」


    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讓千穗說不出話來,白火臉上的笑容也隨之消失。


    「作為獨立的個體一路生存至今的妖怪,之所以會刻意寄生在書上,是因為他們的力量衰弱了,已經無法以個體的狀態維持自己的存在。而他們唯一的一線生機就是透過書獲取人的情感,所以……一旦沒有了讀者,書妖會消失也是理所當然的。」


    「那麽……」


    千穗再次望向白火,既然他會提起這件事,就代表他也——


    「嗬嗬,就如同你想象的。」


    他仿佛看穿了千穗的心思,露出了微笑。


    「我也是如此。」


    「……」


    「我所憑附的書是一本非常老舊的書,那是約一百年前的著作,已經好久沒有引起人類的注意了。舊書總有一天會被人們遺忘,人們不再閱讀。《落花之夢》正是其中一個例子,而我的存在……也越來越稀薄。」


    一瞬間,她的思緒飄向了遠方。


    千穗這才終於了解了他的意思,他想表達的是:因為沒有人閱讀他所憑附的書籍,所以他的存在正逐漸消失。但多虧千穗打開了那本書,和內容產生共鳴,才救了他一命。


    「在你今天來到這裏之前……我幾乎已經要完全消失了。待在書裏的時候,我覺得視野越來越昏暗,再差一點我就要和黑暗同化,消逝在黑暗中了,真的隻差那一步之遙。」


    這時,白火瞄了她一眼,琥珀色的眼眸裏蕩漾著悲傷的曙光,千穗覺得自己的胸口仿佛被緊緊揪住了。


    「不過,眼看著就要融入黑暗中時,光芒在我的眼前擴展開來,春天溫暖的微風吹進了幹燥的書頁裏。我……因此免於消失。」


    接著,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千穗。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千穗。」


    千穗隻是沉默不語。


    她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麽了不起的事,隻不過是隨手拿起附近的書來打發時間罷了,並沒有做出什麽需要白火這樣道謝的事。然而,看著眼前的白火,她也說不出這樣的話,隻好一語不發地回望著他的眼眸。


    「抱歉,突然說這種話想必會讓你很混亂吧,我都明白的。」


    「別這麽說……」


    「隻是……我無論如何都想好好向你道謝,所以才用這種方式找你過來。希望……你可以接受我的謝意。」


    「……好。」


    千穗點了點頭後,低下了頭,但心中仍尚未釋懷。


    她難以理解為何自我的存在會消失,而經曆過這種體驗的白火,心境又是如何。


    恐怕比千穗想象的要來得更加煎熬可怕吧,至少她現在光是試著想象,就讓她的腦海陷入一片黑暗。如果白火真的是多虧了千穗才得以獲救,他會向千穗道謝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但另一方麵,千穗真的隻是恰巧拿起了手邊的書,而且隻是在等人的時候用來打發時間而已。僅是如此就受到對方的感謝,反而令她有點愧歉,無法誠摯地接受他的道謝。


    「嗬嗬……請不要露出那麽悲傷的表情。」


    「抱歉……」


    「不,你不需要道歉,我很高興能獲得你的同情。」


    白火像是要她不用擔心般,垂下眉,露出良善的笑容。接著,沒頭沒腦地如此說道:


    「呐,千穗。你有沒有什麽願望呢?」


    「咦……」


    麵對突如其來的問題,千穗不明白話中的含義而歪著頭,白火加深了笑意。


    「我指的是你的心願,我希望可以報答你的恩情。」


    「報、報答?」


    「是的,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如果你希望我為你做什麽事,可以盡管告訴我。」


    千穗睜大了雙眼,她完全沒有想到對方會如此提議。


    況且,就如同千穗剛才所想的,被道謝反而令她有些愧疚,更不要說是報答恩情了。認為不妥當的她,急忙搖了搖頭。


    「不、不行啦,我不能接受你的報答。」


    「為什麽呢?」


    白火有些納悶。


    「你問我為什麽……」


    被這麽反問,又讓千穗混亂了起來。


    「因為……我並沒有做什麽大不了的事呀。我隻不過是隨手拿了附近的書來看而已。」


    「可是,以結果來看,你的行動確實拯救了我。」


    「你那麽說也沒有錯啦……」


    「隻要你的行動拯救了我的這個事實存在,我就必須向你致謝。」


    「可、可是……我並不是有意圖那麽做的,真的隻是拿起來打發時間而已,而且——」


    焦急的千穗如連珠炮般脫口而出,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白火見狀,隻是微笑以對,讓千穗更加地難為情。


    「或許是我多管閑事吧,不過……千穗。」


    白火撥弄著帽子短短的帽簷,似乎有些猶豫。


    「呃、是……」


    「如同我剛才所說的,書妖可以透過書本取得讀者的情感,並以此


    為生。」


    「是……」


    「所以……那個時候,我感受到你的情感了。」


    「那個時候?」


    「是的。那個時候,你看了《落花之夢》,落下了淚來。」


    指的恐怕是和白火相遇的前一刻吧。話說回來,千穗看了那本書後,和名為白仙的人產生共鳴,心中感慨萬千而流下了眼淚。


    「你和白仙所產生的共鳴——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夠被他人需要,我清楚地感受到了。」


    「那是……」


    千穗從白火身上別過視線。


    那個時候千穗所懷抱的情感,她當然清楚記得。但是,那都是千穗埋藏在內心深處,不曾對任何人訴說過的情感。


    她受到眾人的忽視,而自己也為這個事實感到悲傷,如此丟人的事怎麽可能讓其他人知道。正因為千穗這麽想,所以她決定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


    然而,白火看穿了千穗的思緒,微笑道:


    「千穗,我明白這隻是我在多管閑事。但是……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能夠幫助你解決煩惱。如果這麽做能夠報答你的恩情,我也會很高興的。」


    千穗依然沉默不語。


    隻是想要有人理睬自己,如此微不足道的情感,如此孩子氣煩惱,叫她怎麽敢向其他人說出口呢?


    就算已經被白火知道了,千穗本人願不願意承認又是另一回事。一想到此,千穗逞強地如此說道:


    「說是煩惱……太誇張了。希望自己能夠被他人需要,隻不過是多愁善感的想法……簡單來說,我隻是個在鬧脾氣的小孩子罷了。」


    「鬧脾氣?」


    「是的……大家都不關心我,讓我覺得很寂寞……仿佛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般……才會有點鬧脾氣。所以……不要緊的,沒有嚴重到需要你來擔心。」


    她自然而然地加快了說話的速度。她想要一口氣說完,反而讓說話的方式變得很不自然。千穗感到難為情,慌慌張張地低下了頭,輕撫自己的臉頰,發現自己羞愧得雙頰滾燙不已。


    「多麽強韌的人呀……」


    溫柔的話語輕盈地落在她身上。


    「明明還隻是個少女而已,竟然不知道除了忍耐以外的方法。」


    「並不是那樣——」


    「就當作是我的請求吧,請不要再忍耐了。」


    白火懇求般地說道。他的口吻讓千穗忍不住抬起了頭,看見他仿佛感同身受般,波光搖曳的澄澈琥珀色眼眸。


    「覺得難受而直接說出口,並不是什麽壞事,尤其是像你這樣的少女就更不用說了。」


    「……」


    「所以拜托你,千穗,向我尋求協助吧。我隻是……想要掛念著你。」


    他帶著堅定的口吻,勸說般地說道,他一直以來如夢似幻的印象突然剛強了起來。


    (為什麽……)


    但千穗卻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


    相對的,她皺起了臉孔。


    白火說的話並沒有造成她的不悅。他確實是個妖怪,也還無法完全掌握他是什麽樣的人物,但千穗沒有別扭到會因為他這一番話就覺得困擾或厭惡。


    隻是,平時不習慣別人對自己說出這般寵溺的話,她怕生的個性產生了強烈的抗拒。


    「我想要掛念著你」——至今為止,曾經有人麵對她說出如此真摯的話語嗎?


    當然,國中時期的好友們也很擔心千穗,也會傾聽她的煩惱。但是,到頭來大家仍然隻是國中生,就算再怎麽認真地看待這些事,能夠依靠同樣身為國中生的好友們的事情也很有限。


    再說,即使找好友商量也無法解決問題的根本,對方恐怕也是顧及這一點,所以才選擇不過度幹涉吧。


    況且,硬要說的話,千穗是屬於不喜歡讓其他人看見自己軟弱一麵的類型,自己的事當然無法全盤依賴同齡的朋友們。


    所以千穗死心了。反正不會有人對她伸出援手,她抱持這樣的想法,壓抑自己煎熬的心。


    然而——他卻是如此誠摯地催促千穗尋求協助。


    那是一種既奇妙又叫人心頭發癢,甚至會讓人失神的溫暖。


    (我……可以依靠這個人嗎?)


    至今為止從來沒有想過要依靠其他人的她,如今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不過,對象是一個今天初次見麵的人,而且還不是人類。但他的這番話聽起來如此甜美,讓千穗可以完全不在乎這些事實。


    「我——」


    她張開幹燥的雙唇,發出了些微沙啞的聲音。


    「我想要一個歸屬。不管在家裏、在學校都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我想要一個平靜隻屬於我的歸屬。」


    千穗擠出顫抖的聲音,斷然地如此說道。


    這是她塵封了長達數年的真心話,因為說出口也無濟於事,所以她將這份情感埋藏在內心深處,決定絕不說出口。


    千穗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在這個時間點說出來,或許是一瞬間的衝動使然,現在這一刻,千穗無論如何都想要說出來。


    然而,話說出口的瞬間,排山倒海的後悔又湧上心頭。畢竟她都已經忍耐至今了,也許不應該就這樣說出來的,這樣是不是太過魯莽了呢——後悔讓她的心跳聲鼓噪不已。


    她壓抑著噪動的胸口,微微抬起視線,和白火四目相交,他的笑容仿佛接納了這一切。


    (啊……)


    看見他的笑容,千穗繃緊的神經才稍微緩和下來。


    「謝謝你願意跟我說出真心話。」


    「呃、不會……」


    千穗覺得自己的臉頰開始泛紅,連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雙頰。


    「既然如此,我有一個提議。」


    「咦?」


    「千穗,請你明天開始到圖書館來吧。」


    「咦……明天開始?」


    千穗馬上反問。


    「是的。隻要你來圖書館,我就會在這裏,還有福助、葦田……以及其他的書妖,你就不會孤單一人了。」


    千穗被一口斷言「你不會孤單一人」的白火震懾住了。當然,不是負麵的意思。


    「如果你覺得自己沒有容身之處,就把這間圖書館當作是你的歸屬吧。為此,我會一直在這裏等候你的到來。」


    他口中的「一直」讓千穗忍不住屏住了氣息。千穗難以想象某個人一直等待自己的情境,如果是真的,那會是多麽美好的事呀。


    「一直……?」


    「嗯,那當然,我會一直等著你的。」


    然而,從白火的笑容中卻感受不出一絲虛假。


    (我怎麽會知道這番話是真是假呢……)


    千穗呆愣原地好一會兒。雖然她很感激白火這個提議,但還是無法全盤接受他所說的話。


    現在未知的事情太多了,包含這個名為白火的男子、書妖們,還有這間圖書館。一看就知道這些是不可思議的事物,正因為一無所知,所以可怕、難以捉摸。


    或許千穗碰到了不應該牽扯上的東西也說不定。


    即使如此,她仍有一種明確的感覺。


    (我……或許可以待在這裏也說不定。)


    多虧了白火,讓她感受到了這種可能性,這絕對不是錯覺。


    「那麽……我明日也可以來這裏嗎?」


    千穗像是確認般,戰戰兢兢地問道。


    「那當然呀,我再說一次……我會一直在這裏等候你的到來。」


    接著,白火再重複了一次。


    「無論是你感到不安、無助或寂寞的時候……隻要想來,隨時都可以過來。」


    這是一種非常怪異的感覺,


    她居然向一個剛認識不久的人——而且還不是人類——吐露塵封已久的真心話,並讓對方關心自己。但這絕不是令人不舒服的感覺,千穗仿佛受到了他的影響,露出了微笑。


    「——我會一直在這裏等著你的。」


    然而,當千穗理解這番話中的真正含義時,已經是之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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