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學期開學後的第二天,朋友說我變成熟了。


    「咦?哪裏變成熟了?」


    我自己完全沒有這種感覺,不由得抬高原本托著腮的頭。身體一有動作後,集中在教室裏的熱氣讓人有種像在劃水的感覺,也頓時覺得更加悶熱。


    「你好像一直坐著在想事情喔,木鳥,側臉看起來感覺有點成熟。」


    朋友這麽說,但我看不見自己的側臉,所以當然沒有感覺。我一直在想事情嗎?我試著回想,但腦中沒有閃過任何念頭。


    「可能是天氣太熱,我才一直坐著不動吧?應該是吧?」


    明明是跟自己有關的事情,我卻回答得含糊。現在是課堂和課堂間的休息時間,可能是教室裏的吵鬧聲感覺離自己很遠,我才會發起呆來。上課時我幾乎是無意識地在抄黑板,也幾乎沒在聽老師教的內容。我反省了一下,應該認真上課的。


    「還有,也可能是因為旁邊的頭發變長了一點。」


    說罷,朋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托起腮後,我抓住頭發。在暑假之前,也就是從七月開始,我好像就沒有剪過頭發。因為不想花錢剪頭發,所以每次都是媽媽幫我剪。不過,今年夏天發生了很多事。尤其是後麵那段時間,我好像很自然而然地逃避起剪頭發。


    總覺得如果和媽媽在一起,又是在無法動彈的氣氛之下,會聽到不想聽的話。


    先不說這個了,要剪頭發嗎?如果留長,整理起來會很麻煩。更主要是因為我覺得自己不適合長發,才會每次都剪短。不過……我看著頭發陷入了思考。不知道神先生覺得長發和短發哪一種比較可愛喔?怪了,怎麽會突然冒出這個念頭?雖然原因不明,但我忍不住思考著這個問題。要留長發還是短發,才能更吸引神先生的目光呢?我陷入煩惱之中。除了自己的喜好外,以前我從來不會配合別人的喜好來決定頭發長度或發型。


    神先生,住在我家隔壁的隔壁的鄰居。這位鄰居在去年春天搬進了公寓。當時他是在白天來打招呼,因為隻有我在家,所以是我去應的門。一開始我還覺得他有點可怕。他的身高比我高很多,再加上散發出來的威嚴感,讓我覺得他是個「大人」。


    說實在的,他的臉上也沒什麽笑容。搞不好神先生當時也很緊張。


    在那之後,我們沒什麽機會交談。我隻隱約記得看過他和像是女朋友的女生,在公寓前開心聊天。他們總是聊得很起勁,有時候甚至覺得吵到根本沒有顧慮到周遭的人。以前的印象和現在的神先生完全不搭,簡直像是不同的兩個人。


    不知道為什麽,此刻腦海裏突然清楚浮現神先生以前的模樣。


    原來神先生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也會像那樣忘我地開心嬉鬧啊。


    那麽,平常在我麵前露出溫柔笑容的神先生是哪一個他呢?


    以前腦中浮現這個想法時,總是一閃即過,現在卻讓人覺得痛。痛楚的感覺緊貼在胸口和腹部之間甩也甩不掉,讓人感到呼吸困難。當我低下頭,閉著嘴巴忍受痛苦時,從旁看來或許會覺得我在想事情吧。


    然而,忍受痛苦就夠我忙了,哪有時間想事情。


    我毫無頭緒。身體被緊緊綁住的感覺究竟是怎麽回事?明明被緊緊綁住,我卻覺得身體風化成粉末,不斷從空隙之間散落。


    我隻覺得不安,彷佛現在的自己不停剝落,就快消失到不知何方去。


    心髒的跳動聲、喧鬧聲、落在腳邊的視線,每一樣都在浮動,而且不搭軋。


    在這樣的狀況下,安靜坐著什麽也不做反而變得痛苦。當我察覺時,已不自覺地在上一堂課分發的講義角落寫上「神先生」。


    神先生。我回想起神先生和女朋友的互動,試圖想起他的名字。印象中好像是叫「kisuke」。不曉得漢字怎麽寫喔?基助?還是喜助?看著講義,不禁覺得自己對神先生一無所知。


    「那誰的名字?」


    心髒像被人揪住似地緊緊縮起。不知不覺中,朋友已經走到我身邊,並探出頭看著講義。我很想開口說話,但整個人慌得說不出話來。


    班上沒有同學是這個姓氏,不知道朋友看了會怎麽想?我不安地眼神四處遊走時,朋友歪著頭說:「kami kisuke?古裝劇裏的角色喔?」朋友的錯誤解讀讓我暗自大大地鬆了口氣。「嗯嗯。」我敷衍說道,然後拿捏時間,在不會顯得不自然的時間點摺起講義,並收進書包裏。


    「上課時間快到了喔。」


    聽到我這麽說,朋友瞥了時鍾一眼說:「真的耶!」並回到自己的座位。朋友剛剛明明已經回到座位上,卻又晃啊晃地跑過來,真是大意不得。我一直盯著朋友看,確認她已經真的坐回座位後,才重新麵向前方,準備上下一堂課。整個掌心都是冷汗。


    悄悄地擦乾掌心後,我托起腮,嘴唇跟著顫抖起來。


    「神先生。」


    當然了,呼喚名字也不會有什麽事情發生。


    即便如此,還是會為了想多接近他而有所動作。


    眼皮隨著嘴唇顫抖起來,於是我闔上眼睛。


    意識不受控製地動了起來,渴望著與神先生緊緊相連。


    一股焦急難耐的強烈衝動折磨著我,疼痛感從身體一路流竄到頭部。


    好難熬、好痛苦,恨不得能甩開一切痛快地哭一場。


    不過……


    痛苦得彷佛生了病之後,我總算察覺到一件事。


    近來的我,滿腦子想的都是神先生。


    從我出生以來,家裏就不曾有過父親。即便是個孩子,也不須花太多時間就能理解,以一般的價值觀來說,這是一件不自然的事。幼稚園的觀摩日、扮家家酒的遊戲、出現在電視上的玩樂畫麵,在這些場麵裏,都會出現小孩、媽媽,以及高大的男人。


    那是誰?到現在我仍清楚記得自己無意間這樣詢問媽媽時,浮現在媽媽臉上的傷腦筋表情。


    答案是爸爸。不過,我沒能繼續追問爸爸是什麽。


    得知那是不該問的問題後,我很努力地極力避免再提起這個話題。我必須在小小的房間裏每天麵對媽媽,所以,我不希望吵架,也覺得抱著灰暗的心情麵對媽媽是一件痛苦的事。雖然並非有意識地算計這些事,但年紀小歸小,我還是懂得衡量利弊。或許因為我和媽媽都會抱著近似客氣的心態顧慮彼此,所以我們沒有吵過什麽架,也相處得十分融洽。


    至少,到目前為止都很順利。


    放學後準備回家的路上,我思考著要如何答覆爸爸時,回想起這些事。我想也沒想過今年夏天竟然會接到爸爸的電話,更沒想過事到如今爸爸會提議要一起住。我一直認為自己會和媽媽兩個人一直生活下去。如今兩人的生活搖搖欲墜,彷佛即將瓦解。


    腦中忽然閃過一個想法:「原因就出在這裏嗎?」


    「………………………………」


    每次思路一出現縫隙,眼裏就會映出一大片神先生的身影。


    神先生也是撼動我的生活基礎的原因之一。


    反而應該說,神先生造成的晃動幅度更大。


    像是陽光忽然變得猛烈,我整張臉發燙起來。


    這代表著……


    意思就是……


    我感到難為情地咬著下嘴唇,直視自己的心境。


    我喜歡神先生。


    是這樣嗎?


    書包差點掉了下去,我急忙抓緊書包,身體微微向前傾地大步前進。果然隻要一想到神先生,我就會變得情緒不穩定。這是怎麽回事?


    對於男同學,我不曾有過這樣複雜的心情,所以沒辦法透過比較來找出答案。不過,如果照平常聽


    到的說法,如果滿腦子都想著對方,這果然就是戀愛了吧。


    就算是戀愛好了……


    戀愛給人的印象明明是一種美好的感覺,為什麽我卻隻感到不安?


    不安的情緒不斷地啃蝕著我,實在太痛苦了。然而明明如此痛苦,我卻無法割舍,也忘不了。


    回到公寓。理所當然地,媽媽還在工作,所以我用自己的鑰匙打開家門。放下書包喝口水後,我沒有換下製服便走出屋外。門口旁邊放著盆栽,我準備照顧盆栽裏的小番茄苗。盆栽聽說是有人丟棄在路邊,後來被媽媽撿回來。


    媽媽時而會像這樣撿東西回來。


    我戴著神先生給我的棒球帽,蹲下來花時間地照顧盆栽,毫無意義地翻著土壤來打發時間。隻要像這樣待在屋外,說不定有機會遇到神先生走出來。


    比起照顧小番茄苗,我更期待與神先生的偶遇。發現自己的心態後,我難為情地低下頭。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如此在意神先生。


    我是因為見不到神先生,才感到不安嗎?


    可是,見了麵後我又會不小心醜態百出。一想像那個畫麵,我反而變得更加不安。我希望表現出好的一麵,也希望神先生覺得我好。學校裏那些會在意服裝或發型的同學們,或許比我更早有過這樣的期願吧。我抓著瀏海想:「要打扮啊……」


    住在二樓的柳生先生說他是美發店的學徒,不知道他對流行發型這一類的資訊熟不熟?老實說,我對這方麵一點也不熟悉。在學校裏我也不屬於追求流行的那一群,所以接收不到資訊。我猶豫著該不該找柳生先生商量,請他幫我設計發型。


    每次不論我說什麽,柳生先生都表現得很友善,或許應該說表現得很熱情……他雖然有著冷漠的外表,但其實應該是個很親切的人。不過,有時候他摸我的肩膀或頭發時,會有種怪怪的感覺。


    「………………………………」


    我用指尖摸著盆栽,就這麽僵住不動。


    神先生是不是喜歡長頭發的女生?


    他以前的女朋友是長頭發,樓上的那位也是。


    這時,旁邊傳來有人轉動門把的聲音,我嚇一跳地抬起頭。


    旁邊出現一個人,我和對方對上視線。


    「嗯?怎樣?」


    是西園先生。他和神先生同時期搬進來,也是個大學生,每次都打扮得很奇怪。雖然他和神先生是朋友,但似乎完全不打算和我培養友好的關係。


    西園先生準備回房間時,忽然轉了一圈,手上的購物袋也跟著轉了一圈。


    「是怎樣!你就不能維持開心的表情久一點嗎!」


    被找碴了。這個人真的很吵。整棟公寓裏,應該就屬他最不穩重。


    不過,他剛剛說我的表情看起來很開心,真的嗎?我不禁感到訝異。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誤以為神回來了?」


    竟然被他猜到了!除了第六感很好之外,包含心眼都很壞的壞蛋識破了我的心聲。


    聽到不加修飾的話語,我不禁臉頰發燙,西園先生也因此解讀成我默認了事實。


    「看到神回來,你會高高又興興啊?哈哈哈,都寫在臉上了!」


    「才、才不是!」


    「是喔。」


    這個人一下子囉嗦,一下子又突然變得冷漠,情緒起伏還真大,所以,我才會不喜歡他。


    看見西園先生走進房間,我頓時鬆了口氣,沒想到他沒有把門關上。


    「喂!援交小妞,要不要我透露好消息給你聽啊?」


    西園先生從半關上的門後探出頭來,用失禮的稱呼叫人。我露出凶狠的眼神瞪著他,但他一副有些瞧不起人的模樣嘿嘿笑著,讓人看了就生氣。


    「你不想知道啊?」


    「不想。」


    我心想一定是很無聊的事情,所以出聲拒絕。


    「那就算了,我本來想透露跟神有關的事呢。」


    明明知道是誘餌,我卻不由得想一口咬住釣鉤。


    我的肩膀僵硬,頭部像是變成保齡球那麽重。


    盡管如此,我還是痛苦地抬起笨重的頭,仰望著西園先生。


    「咯!咯!」西園先生態度惡劣地發出笑聲。


    想到自己的反應完全如西園先生所預料,我不禁討厭起自己。


    這般情緒如伸縮棒般不停延伸,我咬緊牙根忍受著。


    我甚至不甘於在這時承認自己的心情,於是抱著反抗的心站起來。


    「還是不用了。」


    「唉呦,我怎麽都不知道原來你那麽討厭神。」


    亂講!我一邊在心裏大喊,一邊猛力關上房門。關上門後,我背貼著門,等待著發燙的臉散熱。我屏住呼吸,貼在門上的指尖輕輕刮著門的表麵。為什麽?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瞪大著眼睛,感到痛苦不已。


    像在敲門似地,隔壁房間傳來敲打牆壁的聲音。


    「我給你三分鍾的時間,快出來吧。」


    明明說要給三分鍾的時間,卻不停敲著牆壁催人。我忍不住抱起頭在心中吶喊:「你到底想怎樣!」光是看見自己如此失去冷靜的表現,就讓人忍不住想哭。


    但是,這麽一點小事有什麽好哭的!我抽著鼻子忍住不哭。


    我打算向前踏出步伐,卻脫不掉鞋子。我困在玄關無法進到家裏,雙腳彷佛被鞋底吸住了。現在連肚子也痛了起來。我知道原因,也無法反抗。


    最後,我隻好轉過身打開門。


    走出屋外後,西園先生從房裏探出頭,一副爽朗的模樣打招呼說:


    「嗨!好久不見!」


    西園先生的牙齒刷得潔白亮麗。


    我討厭這個人,一輩子都絕對不可能喜歡他。


    但是,我還是開了門。我無計可施。


    「……請快一點。」


    「什麽東西快一點?」


    很久沒有這樣真的被惹火了。所以,我沒有看著對方,直接催促說:


    「跟神先生有關的事……」


    「再過一分鍾左右神就會回來,你隻要坐在那邊等,就可以假裝恰巧遇到他,和他開心聊天喔!太棒了!」


    西園先生像在回應我的要求似地加快說話速度,話題也來得很突然。還有,他的嗓門大到不行。別說一分鍾,就算在距離公寓十分鍾遠的地方,也能聽見他的大嗓門。


    我陷入驚慌失措之中時,西園先生摸著下巴,表示支持地說:「我很期待你的表現。」


    他平常說話顯得輕佻,總是給人沒有誠意的感覺,但這次帶著一些熱度。


    「畢竟隻要神有戀童癖的傾向,對我也有好處。所以,你要常常露個內褲什麽的給他看。」


    「你、你是不是白癡啊!」


    「才不是白癡咧~」


    西園先生開玩笑地這麽說之後,縮回房裏去。幾乎在那同時,公寓的院子裏出現神先生的身影。看到神先生的那一刻,我伸直右手,僵住不動。


    可能是受不了悶熱的天氣,神先生捧著購物袋、垂著頭走路,根本沒發現我。如果不主動搭腔,他很可能不會發現我,就這麽走進房裏。我嘴巴開開地看著讓人思緒混亂的朦朧光芒,無力地站起身子後,頓時覺得自己彷佛化成一股熱氣在地麵上晃動。


    「啊,神先生……」


    我試圖以開朗的態度搭腔,但聲音根本開朗不起來。聲音宛如綁上了鉛塊,直直往地麵墜落。


    當我察覺時,喉嚨像是被掐住似地緊縮不已,眼睛也睜大著。


    神先生發現了我。


    「嗯?喔~對喔,國中已經開學了啊。」


    看見我


    穿著製服,神先生把目光拉向遠方。之後,他立刻露出滿麵笑容。


    我的心髒隨之扭曲變形,發出不規則的跳動聲。


    「大學還在放暑假喔,羨慕吧!」


    「喔……」


    我感到呼吸困難,連簡短的回答都無法順利說出口。


    「不過,大學也比較晚才放暑假就是了。」


    神先生一邊笑著說,一邊抓住門把。看見神先生的舉動後,我焦急地再踏出一步。


    「呃……神先生……」


    我含糊不清地喊了名字。神先生說不定根本沒聽清楚我說什麽,但還是回應了。


    「嗯?」


    開門開到一半時,神先生移動視線看向我。我吃驚地抖了一下肩膀。


    「有事找我?」


    「啊……」


    我根本沒事,如果回答「是」會是在說謊,但如果回答「沒事」又顯得怪。應該會很怪吧?


    「怎麽啦?」


    神先生走到我的身邊來,低頭看著我的臉。這樣的舉動害得我的喉嚨縮得更緊。


    我一副呼吸困難的模樣,嘴巴不停地開開合合。


    視覺神經似乎也錯亂了,視野無法保持穩定,一下子變窄,一下子變寬。


    或許是看見我這副德性,察覺到我根本無法冷靜說話,神先生的視線在空中遊走了一會兒。


    之後,他指示我說:


    「嗯……先坐一下吧。」


    在神先生的催促下,我往後退地移動到牆邊後,壓住裙子蹲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整個人緊縮過頭,我發現耳鳴的現象變嚴重了。


    在那之後,神先生瞥了一眼手上的購物袋說:「反正沒有生的東西,不用冰也沒關係吧。」跟著在我旁邊坐下來。神先生抓著地麵上冒出來的雜草,猶豫著要不要拔下來,但最後縮回手決定不拔。他保持麵向前方的姿勢說:


    「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跟我說吧。」


    「……好。」


    神先生的貼心表現讓人感到開心,同時也覺得沉重。


    快說話啊!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但就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以前明明可以正常交談的啊。這般想法如毒液般侵蝕著我。


    我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一台老舊不堪的故障機器。


    「對了,西園剛剛是不是先回來了?」


    「啊,喔,應該是。」


    因為過度慌張,我不禁回答得含糊。我忽然覺得好糗,忍不住低下頭。


    「我在這!」


    「你不用來!」


    神先生把敞開的房門推回去,準備衝出門外的西園先生被夾在門縫裏。這個人怎麽老是被夾住啊?西園先生一副痛苦的模樣吐著舌頭。他的舌頭和目光都對準我,我不由得皺起眉頭。西園先生的態度像是在煽動我做些什麽。


    「消失吧!咚鏘~~~」


    「那是我要說的話吧!」


    西園先生留下詭異的叫聲後,把頭縮回房裏,並關上房門。


    四周變得一片寂靜,微弱的蟬鳴聲從遙遠的另一端傳來。


    神先生保持手摸著膝蓋的姿勢,發愣地仰望天空。


    我隨之抬頭看向天空,但天空尚未披上晚霞。不過,太陽下山的時間確實比之前來得早。


    景色裏的夏季色彩逐漸轉淡。


    先不說這個了,現在不是悠哉仰望天空的時候。


    我明明很想見到神先生、很想和神先生說說話,實際見到他之後,卻不知道該怎麽做。神先生的興趣是什麽?我們之間有什麽共同話題?我什麽也不知道。


    對於神先生,我真的是一無所知。明明一無所知,怎麽會覺得喜歡他呢?


    「不會又是什麽沉重的話題吧?」


    或許是看見我一臉想不開的表情,神先生盡管麵帶笑容,卻有所戒心地問道。


    「不是。」


    但對我來說,這是沉重如背負地球存亡命運般的問題。


    我的手臂發麻、胸口沉悶,也覺得肚子痛、脖子僵硬。


    還有,眼前變得一片白。即便如此,我還是……


    「呀~!」


    頭頂上方突然傳來聲音,我縮起脖子往上看。


    一道黑影,正確來說,有個人從天而降,而且,還一邊旋轉一邊降落。著陸後,那個人仍繼續打轉了好一會兒。從天而降的那個人是個女生,也是我見過的人。


    停止打轉後,那個女生保持半蹲的姿勢扭動肩膀。她保持身體朝向前方的姿勢,隻把肩膀和頭部扭過來,以不自然的姿勢看向這邊。打轉的動作讓她變得披頭散發,模樣相當可怕。


    女生的視線不是看向我,而是注視著神先生。


    「原來你在這兒啊。」


    「……你就不能正常地走樓梯下來嗎?」


    「因為我不正常啊。」


    明明說自己不正常,她卻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揚起嘴角。


    「原來如此。」神先生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搔了搔頭說道。


    「啊……」


    神先生站起來了,他就要離開我的身邊。


    我沒有留住他的能力。往前伸到一半的手察覺到我就快做出失控的行為,害怕地縮了回來。


    「你的腳不會麻嗎?」


    「喝!」


    女生踢出右腳使出旋踢,神先生往後退閃過攻擊。


    「哪有人用實際動作回答的!」


    「講話太麻煩了。畢竟腳的位置比較矮,頭的位置比心髒還要高。」


    「聽不懂……」


    神先生和那個女生嬉戲打鬧著。我很自然地握起雙手。


    嬉戲打鬧。


    我隻能在一股彷佛頭部被緊緊壓住似的壓迫感之中,蹲著一直聆聽他們嬉戲打鬧的聲音。


    神先生似乎已經忘了我的存在。


    「喝!」


    「現在是流行你這種十秒鍾就會被撂倒的抬腳姿勢嗎?我在大學也看過。」


    「會有一種莫名的平靜感覺喔,你也來試試看吧!」


    這麽說完後,那個女生接續說出具有衝擊性的話語。


    kisuke。


    那是神先生的名字。她說出神先生的女朋友曾經叫過的名字。


    情況已經超出我可以承受的極限,隨著胸口開始發疼,我站起身子。


    不論我站起來或做任何動作,神先生都沒有轉移目光看過來。我顫抖著眼角說:


    「我還要去買東西……先失陪了。」


    有人在聽我說話嗎?


    我沒有確認這件事,急忙按住就快胡亂揚起的頭發,快步逃出公寓。


    我不得不逃跑。


    我難以忍受。因為神先生看起來真的很開心的樣子。


    也不覺得他必須為對方顧慮有的沒的。


    能和這樣的對象相處肯定比較輕鬆,我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現在有多麽沉重。


    所以,我選擇逃離這般現實。


    拾起頭後,濕潤的感覺爬上鼻頭和眼底。


    我怎麽會因為這點小事就想哭呢?


    經過這個夏天後,我開始慢慢瓦解。


    我身上的關節鬆動,整個人彷佛就快散了開來。


    因為是突然決定,而且毫無計畫性可言,所以當然會這樣。我沒帶錢就來到超市,究竟想做什麽?我在超市裏晃來晃去,物色著根本不會買的商品。


    如果腦袋空空的,至少可以好過一些,無奈我的腦袋裏彷佛塞滿了沙子,腳步也變得笨重。


    結果在來到超市的路上,我還是哭了一下。就像打哈欠時會流淚一樣,


    一行淚從眼角滑落。我怕伸手擦了會淚流不停,因此任憑淚水淌下。臉上的淚痕接觸到飄蕩在超市裏的冷空氣後,宛如結了冰似的冰冷。淚水彷佛結成了薄冰,就快裂開剝落。


    我不能立刻回去公寓,隻好在超市裏繞來繞去,一邊走一邊思考。


    至於思考什麽,當然隻有神先生的事。


    神先生隻不過是對我親切了一點,我是不是就認定他是會溫柔對待我的人?如果原因真是如此,我必須說自己有著相當討人厭的個性。隻要是個溫柔體貼的人,誰都好嗎?不,不是這樣子的。除了神先生之外,柳生先生也很溫柔啊。


    神先生和其他人是有所區別的。


    或許是因為我沒有掌握到神先生的全貌,才會如此情緒不穩。


    要知道這個答案,唯一的辦法就是和神先生說話。但是,我又忍不住擔心起就算說話了,也隻會重覆上演跟剛才一樣的狀況,我也隻會自以為很受傷。因為一切無法如自己所願地進行,我甚至對神先生感到不耐煩,我真的很討厭自己有這樣的心態。


    我一邊思考著這些事情,一邊從冰淇淋販賣區的前麵走過。


    這時,那個人從走道另一端走來。


    「啊……」


    我叫不出那個人的名字。她住在神先生樓上,就是剛才和神先生玩耍的女生。


    過去我幾乎不曾和她說過話,所以不知道她叫什麽。


    看來她也跟超市有約。


    對方也立刻發現我,一雙左右大小不一的眼睛盯著我看。


    「你剛剛也在院子裏喔。」


    「是……」


    對方的臉上還留有凶狠的表情,像是個無時無刻不在生氣的人。


    她的犀利目光宛如會曬紅肌膚和頭發的夏日殘光。


    「呃……」


    我剛才逃跑已經夠讓人尷尬了,現在還叫不出名字來。


    或許是我的小反應讓對方察覺到氣氛尷尬,她摸著胸口道出名字:


    「我叫比內。」


    「是,比內小姐……」


    我是——我準備接著說話時,比內小姐開口說:「你是木鳥。」


    我和她幾乎連打招呼都沒有過,她是在哪裏聽到我的名字?


    我們都沒有再開口說話,隻是注視著彼此。


    沉默之間,我想起幾天前比內小姐在神先生房間裏說的話。


    還有一件事,神先生和我出遠門時,她為什麽會跟來?


    事到如今,我才感到在意。比內小姐是真心的嗎?還是……


    沉默地注視著彼此時,冷凍食品販賣區的冰冷空氣陣陣飄來,讓人不禁打起寒顫。


    比內小姐低頭看著我,手臂上也起了雞皮疙瘩。


    她動了一下嘴唇。


    「哼~」


    比內小姐的眼神沒有什麽改變,依舊發出看似不悅的目光,但嘴角浮現笑意。


    她揚起的嘴角充滿攻擊的意味。


    「怎麽了嗎?」


    「你好像很不喜歡我的樣子喔。」


    身上的熱度頓時散去,但下一秒鍾頭部再次發燙起來。


    話語宛如化為一把利刃在我身上劃出一道傷口,鮮血隔了幾秒鍾後才從傷口湧出。


    即便表麵上我再如何否定,也改變不了自己被點破心聲的事實。


    為什麽我這麽容易被看穿呢?


    「你不用在意啦!反正我也沒有多喜歡你。」


    這句話也相當傷人,但我的情緒還來不及平靜下來,所以根本無法好好應對。


    「沒那回事……」


    「你敢發誓?」


    比內小姐彎著腰,把臉湊近到我的眼前。那模樣簡直就像毒蛇逼近。


    路過的主婦瞥了我們一眼,說不定她是覺得有個怪人在找國中生的碴。其實事實相差不遠。怎麽辦?我感到一陣暈眩。


    但是,比內小姐從正麵瞪著我,害我也不敢左右移動眼神。


    「我討厭你這種人。來,說說看啊!」


    西園先生也好,比內小姐也好,怎麽都這種態度!


    為什麽大人可以如此傲慢,以為自己可以任性地對待小孩?


    小孩並非那麽渺小,渺小到可以任憑大人擺布。


    我必須承認,這般反抗的心態本身就是孩子氣的表現。


    「我根本不在乎你這種人。」


    我用顫抖的聲音否定比內小姐的話語,也否定自己的心情。


    這已經是我盡了最大努力的虛張聲勢表現,也是最狠的狠話。


    「唉呀!」比內小姐縮回身子,一副感歎的模樣摸著臉頰。


    「比起說討厭對方,你認為說謊才是正確的判斷啊?太可笑了。」


    這個人怎麽有辦法接二連三地說出惹火人的話語?


    她的外表或許美麗,但內在充滿著刺。


    「你在氣什麽?我隻是要去買冰淇淋,剛好在樓下遇見喜助而已啊。」


    光是聽到這個稱呼,就覺得心口一陣刺痛。


    比內小姐彷佛在說:「你懂了吧!」


    「騙你的。」


    比內小姐一邊拿起盒裝的紅豆冰棒,一邊瞥了我一眼。


    「我是因為看見你和喜助在說話,為了打斷你們才那麽做。」


    隨著犀利目光投來的話語,狠狠刺向我的喉嚨。


    呼氣呼到一半又縮了回去,節奏不定的呼吸讓人有種惡心感。


    下嘴唇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這也是騙你的。」


    比內小姐的眼神絲毫沒有改變,我完全分不出什麽才是真話。


    不過,我知道比內小姐還有一件事也是騙人的。


    比內小姐像是覺得我的反應很有趣似地,隻有嘴角浮現笑意,並拿起一盒又一盒的冰棒。她捧在懷裏的購物籃裏,一共放了五盒冰棒。她不可能吃得了這麽多冰棒,所以這也是騙人的吧。


    比內小姐似乎已經拿好想買的東西,就這麽往收銀台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時,她轉過身說:


    「老實跟你說好了,還有一件事是騙人的。」


    我沉默不語地等待接續的話語,感覺像等著核對答案。


    「其實我討厭人。所以,我應該也很討厭你才對。」


    果然沒錯。因為早有預料,一所以我這次能毫無畏懼地接受這番話。


    我沒有多喜歡你,應該說我討厭你——我早已察覺到這才是比內小姐的真心話。


    她可以毫不理會對方的心情,大膽說出想說的話,這樣的表現甚至讓人感到羨慕。


    我握緊拳頭,對著遠去的比內小姐背影說:


    「我也是。」


    我最討厭像你這種大人了。


    比內小姐在收銀台結帳時,我挺直背脊從她的身邊快步走過。


    擦身而過時,察覺到自己和比內小姐的身高差了一截,差點就要咬牙切齒起來。


    我衝出超市後,一路朝公寓狂奔。


    身體使出的力道及僵硬感,逐漸化為一股近似憤怒的情緒。


    那個人……比內小姐和神先生年齡相仿的事實,令人感到不甘心。


    夕陽開始西沉,踏著夕陽回到公寓時,發現神先生還在。


    神先生蹲在跟剛才一樣的位置,看見我出現後,緩緩舉高了手。


    心髒猛力跳動一下。


    「嗨~」


    「神先生……」


    「剛剛說話說到一半,覺得對你有點不好意思。」


    神先生含糊地笑了笑。那笑容解救了我,我像是被吸引過去似地在他旁邊坐下來。光是能得到神先生的溫柔對待,就覺得內心


    充滿溫暖。


    「咦?」神先生伸長脖子看向我的手邊。


    「你不是去買東西嗎?」


    「咦?」


    「我看你手上沒拿任何東西。」


    神先生甩了甩手說道。原來他聽到了啊……我不禁有些尷尬起來。


    「我本來是想買東西,但是……呃……忘了帶錢包。」


    一方麵因為想起比內小姐剛剛的發言,所以我決定說實話。


    「跟海螺小姐(注8)很像耶。」不知道為什麽,神先生一副佩服的模樣點了點頭。


    望著神先生的側臉,我心中升起一股焦躁的情緒。


    我很想問個明白。


    你和比內小姐是什麽關係?你們是男女朋友嗎?


    我還沒開口詢問,已經感到一陣暈眩。萬一神先生回答「是啊」,我該怎麽辦?


    我根本不可能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讓心情有個了結後,理所當然地繼續過日子。


    到時候我會變成怎樣?


    可能也不能像現在這樣了吧?想待在神先生的旁邊也不行。


    這樣的夏日或許再也不會出現。


    眼前一陣天旋地轉。轉著轉著,眼眶裏開始發熱。就好似汽車引擎不停轉動,並發出摩擦的聲音。


    眼球彷佛就快磨破了。


    在這樣的狀況下……


    注8◆海螺小姐(サザエさん)為日本家喻戶曉的動漫作品,也多次被改編成真人戲劇和舞台劇。海螺小姐為故事的主人翁,其發型獨特,個性開朗活潑,但因為是個急性子,所以經常做出冒失的舉動。


    當我察覺時,肩膀不住地顫抖著。淚水奪眶而出,淹沒了鼻子和嘴巴。


    被淚水包圍的眼球彷佛就快融入光芒之中。


    我突然哭了起來。


    這樣的行徑太詭異了吧!盡管腦中浮現這般想法,還是止不住淚水。


    「喂!你沒事吧!」


    神先生也顯得驚慌失措。看見我如此情緒不穩定的表現,他當然會有這樣的反應。


    我也很想讓情緒安穩下來,但憑我自己一個人根本做不到。


    我感觸極深地抓起神先生的手,並緊緊握住。


    「請陪在我身邊。」


    我的兩手緊緊夾住神先生的手,我好不容易擠出任性的話語。


    淚水模糊了神先生的手的輪廓。


    「我會陪你,隻是……沒事,我會陪著你。」


    神先生似乎有什麽話想說,但最後還是接受了我的任性要求。


    我就這麽握著神先生的手,沒出聲地一直哭。


    「你媽媽如果現在回來,會不會以為是我害你哭的啊……」


    我哭著哭著,忽然聽到神先生嘀咕的聲音。媽媽有可能會這麽想。不過,她這麽想也沒錯。


    真的是神先生害我哭的。即便神先生沒做錯任何事,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好痛苦、好難過。但是,我還是希望你陪在我身邊。我不要你離開。


    好想像個小嬰兒一樣放聲嚎啕大哭。原始的情感劇烈地撼動著我。


    我渴望著打從出生以來,從未被滿足過的某種情感。


    在那之後,神先生一直默默地陪著我直到停止哭泣。


    他沒有問我為什麽哭,我知道這是一種體貼的表現,但也感到悲傷。


    神先生不願意踏進我的內心世界。


    領悟到這點後,我不禁覺得神先生溫暖的手並不是隻屬於我一人,內心忐忑不安了起來。


    隨著不安的情緒湧現,我像鳥兒踢著樹枝飛起似地鬆開了手。


    「沒事了嗎?」


    「是,我沒事了。」


    我抽著鼻子答道,彎著腰走到自家門前。


    神先生保持坐著的姿勢目送我離開,並說出鼓勵的話語:「雖然我不知道你怎麽了,但記得去洗把臉啊!」


    我對著神先生深深行了一個禮後,打開門走回屋內。雖然到最後什麽也沒解決,但大哭一場後,心情變得開朗了些。我照著神先生的建議先洗了臉,鏡子裏映出布滿血絲的眼睛。


    不知道多久沒有在人前哭泣了。一方麵因為環境因素,我早已經習慣不去看渴望得到的東西,也一直茫然地認為自己很懂得忍耐。然而,現在這層外殼瞬間被掀開。抓起麵紙擤了擤鼻涕丟進垃圾桶後,我發起愣來。


    我癱坐在地板上,抬頭仰望著天花板,忽然察覺到自己嘴巴開開的,心想此刻的表情應該跟張大嘴巴等著昆蟲飛過的青蛙很像。或許我正等著神先生來施舍親切給我也說不定。


    回顧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大概能感受到神先生和其他人有何不同。


    神先生的親切純粹是一種付出,他不會向我要求對等的回報。


    這點和其他人大不同,所以,我才會產生好感。


    不過,反過來說,這也證明了他對我既不抱有期待,也不感興趣。


    他對我沒有任何想法。


    任何我希望他有的想法,他都沒有。


    這也是我必須接受的現實之一。


    我抱膝而坐,麵對自己。


    隻要一一正視事實,得到的結論不會太多。


    我大概是喜歡神先生。


    或許不該說大概,應該說我絕對是喜歡神先生。這什麽亂七八糟的結論啊!我這麽想著,但其實心裏是明白的。


    因為這樣,我才會討厭比內小姐。


    厘清這兩件事後,覺得壓在胸口上的石頭輕了一些。


    現在,我比較沒那麽難懂了。


    即便像在繞遠路般,無法很快變成大人,我也不想變得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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