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宅邸……不對,這裏稱不上宅邸,沒有那麽豪華。這麽一來,隻好縮小規模,以「垃圾間」為正式名稱。環視著自己居住的環境時,汗珠依舊不斷湧出。


    八月下旬,夏天還沒有結束。現在仍是夏天,所以當然很熱。天氣熱的時候,當然也會希望盡可能保持屋內涼爽。因此,電風扇是開著的。隻不過,風吹不到我這邊來。


    有個女人擋在電風扇的正前方,發絲看似涼爽地隨風搖曳。


    如果想追求涼快感,房間裏當然是有越多空間越好。


    不過,在公寓的住戶們大舉入侵到別人房間來的狀況下,根本不用談什麽空間不空間的。


    「………………………………」


    除了房東和木鳥媽媽之外,所有住戶都聚集到狹窄的房間裏。以這棟公寓的房間容量來說,無法在房裏擠了六個人的狀況下仍保有舒適感。別說是六個人,平常一個人時,也有很多不便之處。


    此刻的人口密度讓人就快頭暈目眩起來,恨不得季節可以變換成冬天。


    耳邊彷佛傳來熱鍋煮得沸騰的聲音。


    大量的汗水從額頭、背部冒出,順著肌膚滑落。


    房間裏的窗戶緊閉。


    不知道為什麽,除了我和比內之外,大家都正襟危坐。


    此刻的畫麵簡直像是來到了地獄。


    怎麽會變成這樣呢?我一邊晃動朦朧不清的腦袋,一邊回想。


    我拚命回想也沒發現任何疑點,今天早上隻是去倒了垃圾而已啊。


    這麽一來,事情的開端似乎隻能回溯到三天前。


    雖然熱度不減,但陽光的顏色好像有些許改變。大白天裏發呆望著窗外時,我毫無根據地這麽想。太陽的威力減弱,正午的陽光變得柔和,為街景披上一層黃色的彩衣。


    蟬鳴聲也變得安靜了一些,傳達出夏天已慢慢接近尾聲。


    比起夏季的這般變化,我的饑餓感更加明顯。因為從起床到現在什麽也沒吃,所以餓到肚子痛,口也很渴。或許是多心,感覺連襯衫的衣角也無力地垂著。


    「……該吃飯了。」


    我蹲著轉過頭看向冰箱。冰箱不是神,也不是女神,不會幫我從別人的房間裏搜刮食物過來。好想有一個神的冰箱啊!要不要也在冰箱上麵寫上神呢?我半蹲著在房間裏徘徊,猶豫著要不要寫字。浪費了幾分鍾的人生後,決定走出房間。我已經受夠像在吞胃散一樣吃香鬆的日子,偶爾出門去吃個蕎麥麵吧。


    抱著準備吃蕎麥麵的心情走出屋外,正巧遇到比內拎著購物袋回來。哇!比內看到我之後,明顯露出厭惡的表情。她眯起左右不對稱的雙眼,兩隻眼睛都朝我發出犀利的目光。


    比內的眼裏看不到一絲友善,宛如一隻不知如何親近人類的野生動物。


    「嗨!小桃!」


    讓我來告訴你何謂友好的態度吧!我開朗地向比內打招呼。如果露出親切的笑容,很可能會被比內勒住脖子。我抱著期待……更正,我抱著擔憂的心情露出笑容後,比內意外地也麵帶微笑。不過,她的眼神不帶一絲笑意。她就這麽朝向這方大步走來,直直走到我的麵前後,行了一個禮。


    「戀童癖好~」


    比內一邊上樓,一邊投來難以聽而不聞的話語。我嫌麻煩地抬起頭,抓住她的肩膀說:「給我站住!」比內的肩膀纖細得感覺弱不禁風,手指輕易地陷入骨頭和肉。


    這樣的形容或許怪了些,但比內非常適合抓來當人質。因為可以威脅她說:「小心我捏碎你!」


    「可以不要用充滿汗臭味的手摸我嗎?」


    比內眯著眼睛,手臂舉高到肩膀的高度。向前伸直的手指瞄準了我的喉嚨。比內不是撥開我的手,而是打算刺我的喉嚨,完全流露出她的本質。


    「我又沒有流汗。」


    「天氣這麽悶熱,你的手黏黏的。」


    「那純粹是我上完廁所沒有洗手的緣故。」雖然我是在扯謊,但比內從階梯一躍而下。看見比內打算順勢用膝蓋撞我的肚子,我急忙往後仰以閃躲攻擊。此時比內已是一頭亂發,再加上她咬緊牙根,完全變身成惡鬼的模樣。比內藏在發隙之間的雙眼,發出情緒激昂而閃閃發亮的目光。她手上拿著購物袋直接朝我揮來,我閃躲再閃躲,往後退到就快站到馬路上。「等一下!結束!結束!」再怎樣也不能站到馬路上去,退無可退的我主動喊停,但比內當然不可能聽得進去。


    啪!上手臂吃了重重的一擊。肉在皮膚和骨頭之間緩緩晃動,盡管隔了一層襯衫,強烈的一擊還是震蕩到手臂的深處。這女人的腦袋從沒有手下留情的念頭。


    熱血、不屈服、鋼牆鐵壁、毅力、正麵攻擊、暴怒,比內的腦袋裏大概隻裝著這些東西吧。


    正午的陽光直射而下,讓人連反擊的意願也乾枯了,我們兩人無精打采地一起回到房門前。


    又是一場毫無建設性的互動。每次和這女人扯上關係,隻會帶來散不去的哀愁。


    「我是在跟你開玩笑的。」


    「我也是在開玩笑。」


    開玩笑才不會傷害他人的身體。或許是剛才太激動了,我仔細一看,發現比內的肌膚像剛泡過澡似地泛紅。泛紅的肌膚表麵浮著液體,那液體跟我的沒什麽兩樣。我指出事實說:


    「你自己不也是滿身大汗?」


    「這才不是呢。」


    「不然是什麽?」


    「我隻是把融化的冰淇淋貼在臉上而已。」


    比內泰然自若地說出天大的謊言。對於我指出的事實,她打死不承認。


    沒見過這麽愛鬧別扭的人!我這麽暗自咒罵時,比內從購物袋裏拿出冰淇淋。那是紅豆冰棒。比內一副炫耀的模樣拿著冰棒從我的麵前揮過,我伸出手試圖搶下冰棒,但比內早有準備地閃過攻擊。冰棒在空中勾勒出海鷗飛翔般的曲線後,回到比內身邊。


    比內露出奸笑,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拆開冰棒的包裝。可能是剛才甩來甩去的關係,從包裝裏現身的冰棒前半段折斷了。比內注視著冰棒好一會兒後,露出凶狠的目光瞪著我。喂!別把責任推給別人!比內當場吃起剩下的冰棒,她肯定是故意吃給我看的。誰羨慕你了!我很想虛張聲勢地這麽說,無奈胃部宛如被勒緊似地不停蠕動。現在不是悶熱的天氣讓人受不了,而是空腹難耐。


    「怎麽覺得你老是在吃冰?」


    「我愛吃冰啊。」


    比內這麽回答時,表情瞬間變得柔和。不過,她叼著冰棒注視右手的掌心時,像是眼睛很酸似地眯起眼睛。


    「你是不是剛剛打人打得手在痛?」


    這句話應該就像睡覺時會磨牙一樣,可以讓人無條件接受吧。


    「你還真厲害,到現在還沒被人揍過。」


    如果換成男生,在這當下就不得不咬緊牙根了。可惡,臭女人!可惡!不過,畢竟是女人。


    女人的臉是最大財產,我沒有無法無天到膽敢在未經許可之下,出手破壞財產。


    喀嚓喀嚓,咬著冰棒的清脆聲音傳來。


    對了!


    「誰是戀童癖了?」


    「有嗎?你聽錯了吧!」


    比內看似涼快地(肯定涼快)吃著冰,裝傻說道。


    「那是因為你內心感到慚愧,才會聽成那樣。」


    「純粹是因為你的思想太齷齪吧。」


    咻!地獄刺喉攻擊襲來。我把身體往後仰以閃躲攻擊,但比內的手還是從喉結的表麵劃過。


    比內的瞄準功力好得令人痛恨,真想問她一句:「萬一我沒有閃躲成功,看你要怎麽辦!」不過,她八成會丟下一句:「沒怎麽辦,就看你


    痛到在地上打滾而已。」比內就是這樣的女人。


    「不過,你買了那個女國中生是事實吧?」


    「不是事實。」


    不然你拿出收據來證明啊!混帳!快拿出來啊!我擺出耍狠的態度,但比內完全不理我。


    比內順著自己的胸口往下撫摸,並刻意朝我呼出一口氣。


    帶著些許涼意的氣息輕輕拂過我的鼻頭。


    「幸好我的胸部不是那麽小。如果很小,可能會被你設為目標。」


    「少在那邊打腫臉充胖子。」


    我把臉湊近,毫不客氣地凝視起比內的胸部。你的胸部根本沒有大到值得驕傲的程度嘛。下一秒鍾,一股殺氣朝額頭襲來,我動作誇張地往後退之後,原本臉部停留的位置傳來響亮的巴掌聲。原來是比內張開雙手,並用力地擊掌。


    太可怕了,她打算把人家的臉拍成肉包子嗎!


    「你是不是會錯意了?你以為自己可以對我做任何事情嗎?」


    「不可以嗎?」


    比內挑選的字眼和態度每次都精準地刺激著我。


    她是因為閱曆豐富,才那麽擅於刺激他人的神經嗎?


    這家夥到底是何方神聖?說起來我對這女人幾乎一無所知。


    頂多隻知道她寫詩的時候喜歡加上怪異的小字標注。


    「話說回來,你為什麽要住在這種破公寓?」


    房東要是聽見了,可能會用針刺我吧。聽到我不小心說出口無遮攔的話語,比內露出訝異的表情。


    比內皺著眉頭瞪我,表情與其說是訝異,不如用凶狠來形容會更貼切。


    「你好像很有錢的樣子嘛。」


    隻是我不知道她是本身有錢,還是有讚助者。因為好玩就掏錢搭新幹線的有錢人不會住在這種地方。這裏是給生活不富裕的人懶散地躺在狹窄的房間裏,無聲無息度過的地方。


    沒錢的沉重壓力正是這棟公寓的本質。這女人想必沒有這方麵的壓力,說穿了根本就是跑錯了地方。說是跑錯地方還算客氣,我看她根本就是有問題。


    「既然是有錢人,高興住哪裏都可以吧!」


    比內把剩下的紅豆冰全塞進嘴裏後,靜靜地反駁。


    「難道你是要我撤離的意思嗎?」


    比內朝我頂出紅豆冰的棒子。她似乎會用棒子刺我的眼睛,看得我心驚膽跳。


    「沒有,我又不是房東。」


    「不過,我希望你能從這個地球上消失。」


    真不明白比內的「不過」是在否定什麽?同時也感到空虛,因為我明白後麵這句話的意思。


    說得也是,對於一個把赤裸裸的詩篇內容背誦如流的男人,應該會很想摧毀他。


    比內用鼻子哼了一聲後,把吃完的冰棒收進購物袋裏,準備爬上樓梯。她總算願意離開了。爬樓爬到一半時,比內探出頭看向我,發出命令說:


    「我等一下要睡午覺,不要在樓下吵鬧。」


    「不用工作的姊姊真讓人羨慕啊~」


    真是自由自在啊~


    比內學起鬼太郎的踢遙控木屐招數,朝這邊踢來涼鞋,但隻是從我的頭頂上方輕輕掠過。


    涼鞋在公寓的空地上滾動。小花圖案的涼鞋呢!


    比內保持抬高腳丫的姿勢,轉動腳踩做出像在招手的姿勢催促我說:


    「去撿。」


    「沒聽到耶~」


    「麻煩你幫我撿回來。」


    比內脫下另一隻涼鞋,這回擺出緊握住涼鞋的姿勢。她的冷靜目光瞄準了我的喉嚨。如果拒絕,想必涼鞋會化成一團烈火瞬間劃過我的喉嚨。


    反正你都赤腳站著了,自己去撿不就好了!我心裏這麽想,但還是害怕得乖乖去撿涼鞋。一旦和這女人有糾葛,不是一句玩笑話就能收場。反過來說,她真的很認真。


    我撿起涼鞋往上丟,比內高高舉起腳打算直接用腳接住。然而,涼鞋正好撞上她的腳側麵,再次滾落到階梯底下。


    比內保持著和之前一樣舉高腳的姿勢,開口說:


    「去撿again。」


    「………………………………」


    這次我沒有用丟的,而是親手把涼鞋遞給比內。比內絲毫不覺得過意不去的模樣,若無其事地穿上涼鞋,走回了房間。目送她離去後,我感到全身無力。厚臉皮根本不足以形容她。


    我也就這麽回到自己的房間。摸了摸被陽光曬得發燙的頭發後,歎了口氣。


    抬起頭一看,視線的前方一片黑暗。


    「回來房間是要做什麽!」


    我明明是為了吃午餐而出門,卻隻是徒勞往返一場。


    忽然覺得氣餒,和比內的互動讓人累得連出門都懶。


    我宣告放棄地在房裏躺下,決定就這麽空腹下去。


    有可能一直空腹下去嗎?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我在胸前交叉雙手抱住肩膀,閉上眼睛這麽發揮念力。


    今天早上因為垃圾太多,我不得不打掃了房間,現在地板上還殘留著垃圾的氣味。


    「神先生,你在家嗎?」


    傍晚時分,門外傳來客氣的敲門聲和呼喚聲。我挺起身子猶豫著要不要出聲,最後決定親自走到玄關。從聲音和態度,我知道是木鳥來訪。


    我明明什麽都還沒做,木鳥仰頭看著我時就已是滿臉笑容。她是不是遇到什麽好事情了?


    「晚安。」


    木鳥連打招呼也很有禮貌,真希望其他的公寓住戶也可以好好向她學習,尤其是比內那女人。


    「喔~有什麽事嗎?」


    她不會再來跟我商量傳出去會很難聽的事情吧?


    「我媽媽說想邀你一起吃晚餐。」


    「好難得的邀請喔。」


    對了,約莫兩星期前烤肉時,木鳥媽媽說過有話要跟我說,但最後不了了之。木鳥媽媽是因為這件事才邀我吃飯嗎?不然我也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我個人是比較偏向一個人安靜吃飯,不過,這次不是腦袋做決定,而是餓扁了的肚子決定接受好意。而且,我也很好奇木鳥媽媽平常都吃什麽樣的料理。她那鍛煉有成的壯碩上半身,絕對和飲食有無法切割的關係……是嗎?瞥了女兒一眼後,不禁又覺得懷疑。身為女兒的木鳥肩膀纖細,而且身材嬌小。假設木鳥是國中三年級好了,她的身高應該比平均身高還要矮。


    仔細再看一次,覺得木鳥的外表與其年紀相符,甚至顯得更為稚氣。走出房間後短短的一段距離,我跟木鳥並肩而行。從我腳下拉長的影子蓋住了木鳥的全身。低頭看向木鳥時,我順便看了胸部一眼。


    ……和比內比起來小了點,但那又怎樣!


    回想起來,這是我第一次到木鳥母女的家裏叨擾。我們的關係本來就很生疏,我還是到了這個夏天才得知木鳥的名字。沒辦法,發生過的每件事都很強烈,所以容易讓人誤以為我們的關係親密。木鳥先走進家裏,對著屋內搭腔說:


    「我帶客人來了!」


    「喔!歡迎!歡迎來到港口!」


    木鳥媽媽夾雜著難以理解的玩笑話,歡迎我的到訪。她身上套著格子花紋的圍裙,但因為綁得太緊了,活脫脫像個專賣酒的店家店員。在木鳥媽媽的帶領下,我在桌前坐了下來。


    理所當然地,木鳥家的隔局和我的房間一樣。隻有一間房間的套房角落裏,堆著兩組棉被。房裏還擺了電視、小書架,以及應該是給木鳥用的書桌,所以看起來比我的房間狹窄許多。兩個人待在這間房裏,肯定無法恣意地在地板上滾來滾去。不過,這樣的家具擺設、沒有蒙上厚厚一層灰的窗簾,


    或是窗邊的迷你仙人掌,這些小地方反而醞釀出充滿生活感的氣味,和我的房間大不同。


    這間房間給人一種真的有人在這裏生活的感覺。自從前女友搬離後,我房裏的這種感覺越來越淡薄,頂多隻有精力充沛地吐出垃圾的垃圾桶顯得生龍活虎。


    「要多吃點喔!」


    木鳥媽媽站在流理台對著我搭腔,引人垂涎三尺的香味隨之飄來。木鳥媽媽拿著平底鍋不知道在炒什麽料理。我伸長脖子看著木鳥媽媽,越看越覺得她是個可靠的媽媽。一個女人……不用懷疑,一個女人家要獨力扶養孩子長大,確實必須像木鳥媽媽那樣強悍才做得到吧。


    「要不要我幫忙?」


    木鳥跟母親說話的聲音和平常不一樣,語調顯得輕快。


    「不然你幫我把湯匙什麽的拿過去。」


    「好。」


    木鳥走到流理台,動作俐落地端來餐具。「因為沒有碗,所以用這個代替。」木鳥這麽說,隻在我麵前另外擺了盤子。不早說,我可以自備飯碗來的。


    「啊!這個也幫我拿過去。」


    「現在才說,不然人家可以一次拿過來的。」


    木鳥正準備坐下來,現在又必須再跑一趟。她嘴裏發著牢騷,但還是照著媽媽的指示動作。我用眼神追著木鳥的背影和動作,直到她完成任務坐下來,仍繼續盯著看。


    「嗯~」


    木鳥發現我的視線,一雙大眼睛看向我說:


    「怎麽了?」


    「我第一次看到你不會客客氣氣的樣子。」


    現在我才發現木鳥平常總是一副正經的模樣,感覺上有些逞強。


    我也自我滿足地以為在木鳥的眼中,會覺得我比她成熟許多。


    聽到我指出事實後,「呃~」木鳥輕輕低喃一聲,抓了抓頭發低下頭。很明顯地,我的發言讓她難以回應。我大概能體會她感到難為情的心情。以前還住在老家時,如果有朋友來家裏玩,我也不喜歡自己和爸媽互動的樣子被人看見。可能正值青春期年紀的孩子都會這樣吧。


    「你不會想說至少要有自己的房間嗎?」


    說到正值青春期的年紀,很自然地會聯想到這點,所以我這麽問木鳥。如果換成是正值青春期的我,肯定會受不了必須和媽媽一直同住在一間房裏。如果是那樣,恐怕想要叫苦一下都難。


    「有時候會。」木鳥露出淡淡的苦笑說道。她的模樣道出「不可以太任性」的言外之意,我抬頭看向房裏有著明顯汙痕的矮天花板:心想:「何必問呢?答案隨處可見啊。」從天花板上挪開視線後,我環視屋內一圈,目光最後停留在房間角落的垃圾桶上。造型平凡無奇的黑色筒狀垃圾桶發出朦朧的光芒。


    不知道木鳥家的垃圾桶是經由什麽連接到我的垃圾桶?不會是靠著瞬間移動這種無聊的把戲吧?


    「神先生。」


    想到一半時,思緒忽然被木鳥的聲音拉走。木鳥的臉上還掛著苦笑,那苦笑彷佛在對我說:「你就不能鎮靜一點嗎?」麵對年幼者的無言指責,我有些難為情地回答說:


    「我在想好像很少有機會到別人家吃晚餐。」


    應該用什麽樣的表情發表餐後感言才好呢?該如何拿捏親切和客套的比例,才能顯得爽朗乾脆,不會給人像在挖苦的感覺?我忽然覺得自己一直在煩惱個不停。


    「我也是……你上次說晚餐吃香鬆配白飯,那是在開玩笑吧?」


    「要不要我請你吃?」


    「不用……」


    木鳥別開了視線。看來,今晚似乎可以吃到比香鬆配白飯更豐盛的晚餐。


    以前和前女友同居時,因為有對象,所以比較注重吃飯這件事。


    前女友偶爾會下廚煮晚餐,不知道那時吃到的料理是不是她媽媽的味道呢?


    我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等待料理上桌。最後,整隻平底鍋被送上桌。


    探頭一看後,我不禁瞪大了眼睛。


    「這什麽?」


    平底鍋裏一片黃澄澄耶!我看過這種料理,但就是想不起來名字。


    「pae。」


    「西班牙大鍋飯。」


    「喔~」


    我經常聽到這道料理的名稱,但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在老家不曾出現這道料理,我也沒有機會光顧西班牙料理店。以前和前女友出去吃飯時,也幾乎都是去大戶屋。現在回想起來,不禁覺得那裏的料理固然好吃,但似乎少了情調。


    「這是你故鄉的料理嗎?」


    畢竟木鳥媽媽怎麽看都不像日本人……意思是說,木鳥身上也有外國的血統囉?事到如今,我才仔細觀察起木鳥。以外表來說,日本的血統似乎比較明顯。


    「秘密。」


    木鳥媽媽豎起食指在嘴巴前揮動,壯碩的肩膀扭來扭去。她現在是想用可愛的舉動敷衍過去嗎?頭痛啊!木鳥也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瞥了母親一眼,接著拿起我的飯碗盛西班牙大鍋飯。真是個勤快的孩子。木鳥盛了又盛、盛了又盛,呃……


    「會不會太多了?」


    「我想說你應該肚子很餓。」


    木鳥幫我盛了滿滿如一座山的西班牙大鍋飯,感覺隨時都可能爆發土石流。我左右掃視一遍後,發現大鍋飯的主要材料是雞肉和蔬菜。因為聽到是西班牙大鍋飯,很自然地聯想到海鮮,但事實上似乎不一定就是以海鮮為材料。西班牙大鍋飯散發出強烈的香氣,深深吸一口氣時,香味立刻撲鼻而來,並鑽進喉嚨。


    「吃吧!」


    快啊!木鳥媽媽催促著。催就催,沒必要揮動手臂做出像在揮鐮刀的動作啊!


    「喔,那我就不客氣了!」


    盡管坐在別人家的餐桌前讓人鎮靜不下來,我還是輕輕合掌,並拿起桌上的湯匙。該從哪裏下手,才能不釀成任何災情地順利送到嘴邊呢?我一邊猶豫,一邊開挖起西班牙大鍋飯山。


    我從頂端撈起少量的黃色飯粒送進嘴裏。咀嚼後,吞進肚子裏。


    「如何?」


    「……未曾體驗過的口味。」


    吃下第一口時,沒有好不好吃的明顯感覺,而是新鮮感十足。那口味有別於鮮豔色澤給人的印象,番紅花飯吃起來也不覺得味道強烈。另外,還有一股獨特的乾澀味道。


    「好、好特別……」


    盡管感到疑惑,我還是挖起大鍋飯往嘴裏送。雞肉的調味很樸實,所以很好吃。蔬菜部分吃起來有的像甜椒,有的像軟掉的小黃瓜,口感十分合我的喜好。這道仿小黃瓜口味的……我又忘記叫什麽名字了。


    我一邊想,一邊默默繼續吃著料理。為了避免發生山崩而灑得滿桌,我小心翼翼地吃著,沒有多餘的精力注意四周的狀況。雖然察覺兩道聲音在頭上交錯,但我沒有做出反應,低著頭一口接一口吃下。料理的熱度從比臼齒更深處的牙齦劃過,胃部隨之激動地蠕動。


    熱騰騰的料理無比可貴,而我之所以有機會被邀請吃飯,都是神的垃圾桶幫忙起了頭。除了垃圾之外,神的垃圾桶也送來了上等的極品。


    猛地抬起頭後,我和木鳥對上視線。怪了,木鳥怎麽在笑?


    「你果然是肚子餓了。」


    「嗯,是啊。」


    木鳥一副像是自己的廚藝受到認同似的模樣,展露天真的笑容,看得我有些難為情起來。


    「原來你不會煮東西啊?」


    我一邊吃一邊詢問木鳥。木鳥拿著碗,視線在空中遊走。


    「呃……我還不會……對了!我平常會打掃和洗衣服。」


    木鳥的目光炯炯發亮,為自己找到退路而開心。


    「是喔,了不起呢~」


    我沒印象自己念國中時,曾經幫過母親什麽忙。不過,我的叛逆期也沒持續太久就是了。


    「小神的房間應該挺髒的吧。」


    木鳥媽媽丟來話題,她手上拿著份量不輸給我的滿滿一碗飯。算了,就當我沒看到。木鳥媽媽應該是基於男生一個人住的成見,才會這麽猜測,但其實沒那麽髒喔。


    因為我每天在收拾別人的垃圾之餘,也順便打掃房間。


    沒辦法啊,那些是垃圾,而垃圾基本上都是髒的。


    「其實不會喔。」


    「啊!我想起來了,神先生的房間很乾淨呢。」


    木鳥回想著上次的事情,如此說道。其實隻是因為東西少,所以不會覺得雜亂而已。我本打算這麽說,但發現木鳥媽媽的目光變得犀利。這時我才察覺到木鳥的發言不妙,不由得全身變得僵硬。


    「你把我女兒帶進房間,是嗎?」


    「沒有、沒有,請不要把我說得像是壞人一樣。」


    傷腦筋呀~我試著搞笑,但表情越來越僵硬。我和木鳥之間有著太多不可告人的事情,萬一敗露就慘了。木鳥,你別在那邊臉紅,冷靜一點也來幫忙解釋一下啊!你這種表情別說是解開誤會了,隻會更加深誤解而已。


    「嗯~這樣啊~」


    木鳥媽媽左右移動著視線,目光宛如準備伺機捕捉獵物一般。


    「沒有,我真的沒碰過她,一次也沒有。咦?有嗎?還是沒有?」


    記憶模糊的我為了尋求退路,轉為詢問木鳥。突然被這麽詢問,木鳥驚訝地瞠大雙眼,方寸大亂地回答:


    「如果把螯蝦放在我頭上也算的話……」


    那是什麽狀況!連我這個本人也錯愕得瞪大眼睛。


    真不知道木鳥媽媽聽到這樣的說明後會做出什麽反應?我害怕地擺好備戰的姿勢,卻看見木鳥媽媽露出一派輕鬆的表情。


    「算了。而且你好像很照顧我女兒。」


    木鳥媽媽的嘴角浮現淡淡的笑意。她好像原諒我了。搞不好她剛才是在開玩笑,才會假裝在生氣。真是個摸不著底的人,她如果張大嘴巴,應該看得見獠牙吧。


    「真的受到很多照顧。」


    木鳥含糊地說道,聽不出是在對誰說話。我舉高飯碗點點頭說:「嗯。」


    若不是照顧過木鳥,根本不可能吃得到這頓飯。


    不過,對於關照木鳥這件事,真不知道木鳥是怎麽跟母親說明的?


    「你吹得到電風扇的風嗎?」


    房間角落裏的電風扇不停吹著,或許是察覺到自己擋在電風扇和我之間,木鳥往後仰著上半身。木鳥的發絲原本隨風輕輕搖曳著,現在溫熱的風掠過我的肌膚。光是這樣的貼心表現,就足以帶來涼意。


    「沒關係,我不怕熱。」


    我騙人的,但很多時候必須要帥。


    還有,吃光眼前的西班牙大鍋飯也是愛麵子的表現之一。


    我不停地咀嚼,大口大口地吞下肚。


    「……呼。」


    我心想已經吃不下了,看見平底鍋已經見底,不由得鬆了口氣。


    每次一清空飯碗,就會立刻又盛來滿滿一碗,所以我隻好硬著頭皮吃完。


    感覺呼出來的氣都快變成黃色的了。


    「我吃飽了,謝謝招待。」


    我向木鳥媽媽表達感謝之意。「哪兒裏~」木鳥媽媽以獨特的發音謙虛(?)說道,並端著平底鍋站起身子。這個動作本身很正常,但隻用兩根手指拿平底鍋這件事感覺怪怪的。針對這點,木鳥一句話也沒說,可見在木鳥家已是習以為常的事了。


    「好吃嗎?」


    木鳥詢問我的感想。不知何時她已經端正地跪坐著,還轉過頭來。


    「嗯。你們平常都吃這樣的料理嗎?」


    「沒有,今天是因為神先生要來,媽媽才大展身手一番吧?」


    木鳥一邊看向流理台,一邊輕輕歪著頭。木鳥媽媽律動感十足地洗著碗。


    為了不被媽媽聽見,木鳥壓低聲音對著我說:


    「神先生,我有點事情想跟你說。」


    「咦?」


    我不禁起了戒心。木鳥每次說有事想跟我說,沒有一次是能讓我保持鎮靜的。木鳥似乎也察覺到我的心態,她低下頭補充一句:「不用擔心。」不用擔心什麽?


    隻不過,木鳥的樣子看起來像是想找我商量事情,我也不好拒絕。


    「在這裏不方便,呃……到外麵說。」


    木鳥瞥了母親一眼後,站起身子。意思是說,這件事情不能被母親知道。感覺會是沉重的話題,好想逃啊,不過,才吃了人家一頓飯,怎麽好意思拒絕。


    「我們到外麵走走喔。」


    木鳥開口向母親說道。木鳥媽媽回過頭,瞥了在後方的我一眼後說:


    「不可以太晚回來呦~」


    「嗯,很快就回來。在我們家前麵而已。」


    「是喔~」


    木鳥媽媽沒有停下洗碗的動作。不過,她別有涵義地又看了我一眼。


    那不是在懷疑人的眼神,我讀不出木鳥媽媽的心聲,最後輕輕點點頭做出回應,並走出屋外。


    木鳥先走出屋外後,在院子裏繞著圓圈走路,並發出清脆的腳步聲。上次為了烤肉才拔草不久,現在雜草又覆蓋住地麵。


    「外麵也沒有比較涼快喔。」


    木鳥感歎地說道。昏暗的夜裏顯得寧靜安詳,但氣溫仍保持著夏天的熱度。四周仍充斥著濕黏的熱氣,每動作一下,熱氣就會往臉部撲來。


    「畢竟夏天還沒結束嘛。」


    我想不出可以安慰人的話語,隻好直率地這麽說。如果我能像比內那樣擁有可即興寫出珍貴詩篇的才華……也隻會讓自己丟臉而已。我陷入沉默,沉浸在黑夜之中好一會兒時間。


    沉默不語之中,忽然有光線照亮人行道。兩輛腳踏車從公寓前方呼嘯而過。時間已經很晚了,騎車的男生還穿著製服,應該是參加完社團活動正準備回家吧。我望著腳踏車遠去,問木鳥:


    「你有參加什麽社團活動嗎?」


    「有,美術社,但我沒有很認真參加。」


    「是喔。」


    有學美術的,也有寫詩的,這棟公寓還真多未來的藝術家呢。對了,差點忘了還有一個立誌當作家的家夥。


    未來作家的房裏流瀉出昏暗的燈光,他今天可能也在寫著冗長乏味的小說吧。對了,聽說有一位真正的作家住在這附近的公寓,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抬頭仰望天空,我心想:「夜晚還是一樣這麽暗。」不過,景色似乎一點一點地在改變。


    應該是身為觀察者的我本身有所變化吧。


    在迎接今年的夏天之前,我根本不曾想像會在木鳥家吃完晚餐後來院子裏散步。


    神的垃圾桶帶來了這樣的時光。如果要我判斷是好或壞,我必須說不算壞。


    夾雜著些許灰色的肯定思緒混入夜色之中。這時,木鳥開口說:


    「要不要搬過來一起住?」


    木鳥沒有任何開場白就這麽說,害我有些不知所措。不過,她立刻又開口說話,隻是沒有看向這方。


    「去我爸爸家時,爸爸問我的。」


    「……嗯。」


    我想起上次木鳥回來時,確實一臉鬱悶的樣子。話說回來,為什麽木鳥的父親到了現在還主動聯絡說要見麵呢?目的就是為了提這件事嗎?


    這算是常有的事嗎?這方麵我沒有經驗,周遭也沒有朋友有過經驗,隻能說是難以體會。


    「我爸爸說就經濟方麵來說,這也是不錯的提議。」


    「……應該吧。」


    我看過木鳥父親的宅邸,所以知道狀況,這棟公寓的套房根本沒得比。如果搬過去,想必也能擁有自己的房間。就物質麵來說,肯定會變得充裕。


    一般人很少有機會遇到生活環境出現大變化。每天理所當然地過著理所當然的生活,不可能出現什麽變化。例外真的是少之又少。


    沒錢會讓眼前的路變得狹窄。


    舉個例子來說,如果木鳥繼續住在這裏,恐怕是沒機會上大學。如果搬去跟父親住,或許還有可能。如果從這樣的角度來思考,確實是不錯的提議。無庸置疑地,選擇一定會變多。


    但是……


    「所以,我在煩惱不知道該怎麽辦。」


    木鳥的話語浮在半空中,明明沒吹起夜風,話語卻朝向我的臉撲來。


    那感覺彷佛在說:「拜托發現我的存在!拜托接住我!」


    「你有沒有跟你媽媽說?」


    盡管知道木鳥不可能開得了口,我還是忍不住這麽問。「沒有。」木鳥的回答簡短,但相當沉重。


    「我爸爸說希望我在九月底前給他答覆。」


    木鳥的父親可能是考慮到搬過去之後,還要討論高中升學等等的事宜……咦?說到這個……


    「你現在是國二還國三?」


    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木鳥到底幾年級。我搬來這裏時就看到木鳥穿著製服,所以應該不會是一年級。


    「國二。」


    「是喔~」


    也就是說,到了明年還是國中生啊……真是好險。


    如果我在某個時間點做出錯誤的判斷,買了一個找不到任何藉口說不是國中生的女生,那可是真正的犯罪行為。不對,就算是高中生也不行。隻不過,國中生更罪過。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抱著乾脆一路錯到底的心態,還是打算使出最後一擊讓事情有個了結。


    我決定豁出去地回應木鳥的煩惱。怪了,我明明覺得木鳥找我商量這種事讓人很困擾的。


    「這是我個人的意見,所以你參考參考就好。」


    我叮嚀木鳥不要把他人的想法視為絕對。等木鳥點頭回應後,我才開口說:


    「我覺得你住在這裏比較好。」


    木鳥的表情沒有變化。我慢慢走著,在夜色籠罩下開口說:


    「不論理由為何,拋棄對方的想法到最後一定會讓人後悔。沒必要自己特地去做會後侮的事。而且,你如果搬走了,你媽媽就會變成自己一個人。」


    父親那邊已經另組家庭。


    連小孩都有了,還必須把那孩子當成自己的弟弟看待。


    不用說也知道,再婚對象的新媽媽會比較疼愛哪個小孩。


    基本上,除了父親之外,其他人都是持反對意見也說不定。


    為了安全起見,還是留在這裏比較好……省略以上內容後,我的回答變得體麵。


    「而且我不希望少了一個鄰居。」


    真的嗎?凝視著夜裏的馬路時,這般疑問從路麵上反彈回來。


    鄰居其實是遙遠而模糊的對象,我卻覺得少了一個鄰居比原本近在身邊的女朋友搬走更教人寂寞。在蔚藍的天空下,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我也不覺得現實有什麽好難過的。什麽是寂寞?我不由得重新思考起這個問題。


    無法感到滿足的意思嗎?不對啊,木鳥讓我感到滿足嗎?滿足於什麽?


    「說得也是喔。」


    木鳥的含糊回應在頭上劃過。我的意見會有參考價值嗎?


    想到這是別人的家務事,就覺得自己不該不知分寸地插手管事。


    比起插手管事,我更應該教導木鳥一件事,而這件事恐怕隻能由我來開口。


    「對了,我之前就一直想跟你說一件事……」


    我把雙手搭在木鳥的肩膀上。「咦?」趁著木鳥左右移動著視線時,我開始說教:


    「聽好啊,不論再怎麽需要錢,都不可以問人家要不要買你。」


    「那是因為——」我輕輕搖晃木鳥的肩膀打斷她的話,叮嚀她說:「仔細聽好。」


    在我的注視之下,木鳥像消了氣的氣球似地縮起脖子,輕輕點點頭說:「是。」


    「如果聽到你說這種話,世上有多到數不清的齷齪大人會爭先恐後地吵著要買。其實你長得挺可愛的。」


    比起美女,很多家夥更喜歡像木鳥這種還保有稚氣的小女生。當然了,我不是其中之一。我沒興趣當戀童癖。木鳥嘴巴開開的,而且滿臉通紅。真不知道她是做了什麽想像?應該是赤裸裸的想像吧。雖然我們認知的「赤裸裸」應該意思不同。


    「雖然拿可愛當武器也是一種生存方式,但是……怎麽說呢,就是我上次說的那個,複雜的心情。」


    我不由自主地期望木鳥能有一顆健全的心。或許我對木鳥已經有了比想像中更多的感情。


    木鳥依舊滿臉通紅。怎麽覺得她最近老是臉頰泛紅,好像被燙熟的蝦子喔。我這麽想著時,木鳥的嘴唇抖了一下。她似乎想要開口說話,但又猶豫不決。


    她想說什麽啊?我歪著頭感到納悶。


    「呃~你說可……」


    困惑和難為情的情緒在木鳥的一雙大眼睛裏掀起漣漪。


    ……啊!原來木鳥會臉紅是因為我說她可愛啊!怎麽搞的,難為情的情緒也傳染過來了。


    「嗯。」我裝出說話稍做停頓的模樣和木烏拉開距離後,搔了搔鼻頭。心頭一陣發癢。說到那個字眼,和前女友交往時不知道說了幾千萬遍,但到了現在,卻被深鎖在黑暗冰冷的地窖裏,就像不可燃物一樣。


    另一方麵,對木鳥所說的「可愛」似乎是可燃物。我的臉頰發燙,而從木鳥的臉紅程度來看,想必她的臉頰一定也很燙。現在的感覺簡直就像我也變回了國中生和木鳥麵對著麵。木鳥的模樣相當青澀,看得出來受到我的影響。我必須設法維持身為年長者的從容不迫。


    為了裝出「我很冷靜在評價對方」的態度,我刻意又說出誇獎的話語:


    「就是呢,你將來一定會變成……美女。」


    一定會的。


    「怎麽覺得你好像有點口吃的感覺……」


    「沒那回事……的。」


    所謂的將來,範圍有多大啊?這點似乎有些爭議。木鳥媽媽的身影匆隱忽現。


    五年後我還敢保證,但我的視力沒有好到也看得清楚三十年後的黑暗世界。


    我陷入了沉默。木鳥一直站在我旁邊,也沒有開口說話。


    瞥了木鳥一眼後,我決定夾起尾巴逃跑。


    「……好了,我差不多該回去,記得幫我跟媽媽大人說謝謝她的招待。」


    雖然我剛剛已經道過謝,但跟人道謝並沒有限製次數。好久不曾大快朵頤地品嚐熱騰騰的料理,讓我重新體認到吃飯有多麽重要。早知道應該回老家的。


    反正暑假還沒結束,再慢慢想就好了。我揮了揮手向木鳥告別。


    聲音從背後傳來。


    「晚安。」


    「嗯,晚安~」


    現在如果躺下來,應該可以一覺到天亮。不用像白天那樣,還要念咒文才睡得著。


    這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啊!我不由得垂下眼角,也放鬆了臉頰。


    「神先生,等一下。」


    聽到呼喚後,我一轉身,便見木鳥像往前撲倒似地拉近距離,並猛地抓起我的手。


    我還來不及低頭看,木鳥已經把臉湊近我的手,接著一股溫暖的觸感爬上手背。


    木鳥將她的薄唇貼在我的手背上。


    「………………………………」


    因為動作笨拙,導致嘴唇翻開來,口水有些沾濕了我的手背。


    手腕的脈搏和心髒同步跳動,不停撼動著我。


    木鳥的動作不是那種清純少女含住果實的溫柔感覺,而是更強而有力,彷佛在宣誓什麽似地緊緊壓在我的手背上。這是怎麽回事?我瞪大眼睛,全身僵硬。木鳥的手也在顫抖,我的食指反射性地彈了一下後,木鳥猛地往後退,拉開了距離。


    我保持著右手浮在半空中的姿勢,和木鳥注視著彼此。盡管在黑夜裏,木鳥卻像個發光體似的,讓人清楚看見她泛紅的臉頰,也看見不停顫動的下嘴唇。明明是她自己主動采取行動,還這麽驚慌失措。


    「剛剛那是……」


    我無法判斷這句話是誰說的。耳朵像是被什麽東西塞住了一樣,聽不清楚聲音。不過,我確定下麵這句話是木鳥說的。


    「我、我一定會遵守五年後的約定……剛剛那是會遵守約定的約定!」


    「……啊?」


    什麽約定?我連之前的約定是什麽都不知道。五年後……啊!我好像說過這種話。我當初隻是為了耍帥才那麽說,木鳥卻信以為真。不會吧!這回換成我忍不住要向後仰。真是個乖孩子。雖然不願意這麽說,但一切就隻是因為她是個乖孩子而已。我伸出手試圖讓木鳥冷靜下來,但木鳥大吃一驚地跳開。她宛如一隻活蹦亂跳的蝦子似地不停揮動四肢,就這麽消失在房間裏。喂!你那樣匆匆忙忙地跑回去,別人會誤以為我對你做了什麽耶!


    「我、我!」


    我不要五年後!我要現在!不對!


    我胡亂甩頭,陷入懊惱的情緒之中。四周掀起了不合季節的狂風,為了不被狂風吹倒,我用力站穩腳步,但隻要不小心踩錯一步,就會掉落深淵。那可不行!我帶著正經的表情揮手否定。這女生太危險了,竟然能把我拉進國中生的精神世界。絕對不是我的精神年齡沒有成長,還停留在國中生階段。我抱住頭好一會兒,等待狂風平息。


    盡管覺得腰酸,我還是費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總算從前傾姿勢挺起上半身。


    「……嗯。」


    稍微冷靜下來後,我抬起頭,手摸著額頭陷入思考。就木鳥找我商量的事情內容來說,她可能是把我當成值得依賴的哥哥看待。我不想當哥哥耶。我能體會木鳥對年長者產生幻想的心情,我自己也有過相同的經驗。但是,這讓人很傷腦筋。為了回應木鳥的心情,我必須裝成熟,更糟的是我會忍不住想回應她。其實我沒有那麽成熟啊!


    話說回來,我這樣簡直就像是靠著金錢買來少女的信賴。


    我根本就是啊!天啊~我搗住臉哀叫起來。


    看著自己漸漸變身為名副其實的援交男,我不禁感到可悲。木鳥啊!你看見這副德性的我,怎麽還會表現出那種態度?老大不小了,還抓著螯蝦跟人打來打去,你竟然會對這樣的家夥產生懂憬,眼光可能有點問題喔。木鳥媽媽到底是怎麽教女兒的?不過,她確實是教出一個為人認真的女兒。至少在遵守約定這點上,木鳥比我善良。


    隻不過,以親吻手背的方式來表達會不會太熱情?還是應該說太重視氣氛?


    「你們說完秘密了嗎?換我了。」


    「喔~」


    女兒離去後,母親大人緊接著出現。我不希望木鳥媽媽因為看見女兒慌張失措地回去而胡亂猜疑,所以盡管根本沒被問,還是主動否定說:「我什麽也沒做喔!」


    「有吧!」


    強壯的手臂像把鐮刀似地揮來,她不會是打算砍下我的腦袋吧?


    木鳥媽媽保持肌肉隆起的姿態走到我身邊。話說回來,我好像沒看過她收起肌肉過。我做好可能會被扣住脖子的心理準備,但木鳥媽媽隻是帶著一身肌肉開口說話。


    有別於表麵上給人的感覺,木鳥媽媽的聲音總是顯得沉穩。


    「你帶她去找過她爸爸,對吧?」


    原來是要談這件事啊,看來應該是要談正經事。我挺直背脊,並切換思緒。


    甩了甩因為焦躁而浮在肌膚表麵的汗珠後,我在臉上浮現親切的笑容說:


    「我是不是太愛管閑事?」


    「很難說~」


    木鳥媽媽笑著答道。夜空在頭頂上方逐漸擴散,帶著灰色色彩的回答彷佛就快融入夜空之中。


    「她自己找你商量的?」


    「沒有……差不多是那麽回事。」


    我靜靜地別開視線,再怎麽樣也不能跟木鳥媽媽說:「我是看到垃圾桶裏的垃圾猜到的。」


    「應該是因為這種事情很難直接找媽媽商量,才會來找我吧。」


    畢竟在這棟公寓裏,我是最正常的一個。我敢斷言就是我沒錯。


    不過,大家應該都覺得自己是最正常的一個。


    「我想也是。她打電話回來說去到爸爸那裏,還要在那裏過夜,在那之前,我啥都沒發現。」


    木鳥媽媽深深歎了口氣。盡管猜想得到答案,我還是不由自主地開口詢問:


    「木鳥……你女兒沒跟你說嗎?」


    「是你擅自帶她去,她根本來不及跟我說吧!」


    對喔。我來不及這麽回答,木鳥媽媽已經扣住我的脖子。唔!身體動彈不得。


    「我女兒受你照顧了。」


    「哪、哪裏。」


    木鳥媽媽的態度不像在道謝,我的姿勢也不像在接受人家道謝。我彎著腰、屈著膝,眼冒金星。


    「她爸一定問過她要不要搬過去住。」


    「有、有可能吧。」


    我含糊地答道。就算秘密早已泄露,這也不是我能擅自回答的事。


    「事到如今才來問。」木鳥媽媽這麽低喃一句,話語顯得特別沉重。


    「既然要問,當初幹嘛不問……很難不這麽抱怨喔!」


    或許是知道自己的話語太沉重,木鳥媽媽努力地裝開朗。她搖晃著身體,我的頭也跟著晃動。


    我的頭被用力地甩來甩去,想沉浸在嚴肅的氣氛之中都很難。


    「總之,我女兒以後就拜托你啦!」


    「喔……」


    木鳥媽媽托付了任務給我。她不覺得我是個不值得依賴的男生嗎?


    現在隻不過被甩來甩去而已,我就覺得頭暈目眩耶。


    不管怎樣,木鳥媽媽總算鬆開了我的脖子。我打直腰杆的下一秒鍾,木鳥媽媽的手臂從眼前劃過。


    「不準傷害她。」


    母親大人像在做排練似的,在空中揮舞粗壯的手臂。做什麽排練?當然是跟我的腦袋很有關係的排練。就目前的狀況看來,應該是我比較可能被傷害。


    「哈哈哈……」


    我笑著敷衍,說什麽也不願意點頭。


    不準傷害她,這根本是無理的要求。


    就似在天空掛上不會缺角的月亮。


    我根本不懂該如何建立圓滿的人際關係。


    「你要不要乾脆當我的女婿?」


    「……啊?」


    「開玩笑的啦!」


    留下輕鬆的話語後,強壯的媽媽也回房間去了。依目前的動靜看來,木鳥似乎不會又接著出現。四周如空氣凝結般靜謐,我被獨留在黑夜裏。


    有種浪潮退去的感覺,我一邊感受著被浪潮浸濕肌膚上的微微寒意,一邊低喃:


    「……還女婿哩。」


    要我這種前途不明、不過有那麽一點點肌肉的大學生當女婿,不好吧!


    我打從心底慶幸木鳥媽媽是在開玩笑。木鳥她有大好前程的。


    不對,照理說我也可能擁有大好的前程。有可能嗎?我瞪著眼前的一片黑。


    我不覺得看


    得見自己的未來。不過,從前的我充滿著毫無根據的自信。


    正因為看不見,才反而可以過得從容不迫。意思就是,我以前太樂觀了。


    之前的想法之所以完全顛覆,最根本的原因在於和女朋友分手。


    當時的我洋溢著幸福知足的感覺,至少絕對不會想到未來會與女朋友分手。所以,交往時我一直確信絕對會順利交往下去,這想法卻被徹底推翻,我們鬧得吵架分手。到了現在,我變得無法百分百相信一切事物。我受了傷而變得膽小。


    傷腦筋的是,有時會誤以為這樣就是變成熟了。


    「戀童癖好!」


    忽然有種喉嚨哽住的感覺。我邊咳嗽邊抬頭仰望,看見比內抓著二樓的扶手,身體搖來晃去。咚!咚!比內用力踹著扶手,行徑相當擾民,最後竟然不走樓梯,直接越過扶手跳下來。


    比內宛如一隻蝙蝠般伴隨著影子飛來後,站在我麵前,完全看不出有腳麻的徵兆。


    一個接一個的,好忙碌的夜晚啊!忽然覺得很想躺下來休息。


    或許是午覺睡得太飽,明明已經是晚上,比內卻跟我相反地顯得精神十足。


    真是遇到了不妙的場麵。這算是遇到嗎?不懂。


    「嗯。」


    比內把手湊近嘴邊,表現出不知道該說什麽的猶豫態度。好想逃啊:比內一副想到好點子似的模樣,露出開朗的表情在胸前交叉起雙手。接著,她開始小幅度地左右晃動身體說:


    「no!no!no!我不是壞壞戀童癖。」


    「……有乖乖戀童癖嗎?」


    「當然沒有。」


    可惡,竟然如此斷言,就是有你這種大聲公,才會引來偏見。


    ……不對,我沒必要幫有那方麵癖好的人說好話。


    「你有什麽藉口可以解釋?」


    「解釋什麽?」


    「no!no!no!」


    你煩不煩啊!不要在那邊左右晃動!


    「沒想到你有偷看的不良嗜好。」


    「我隻是抓著扶手晃來晃去的時候,恰巧撞見援交現場而已。」


    「沒有這種偶然!」


    「難道你認為我會故意抓著扶手玩耍嗎?」


    別人或許不會,但比內很有可能。來路不明的女人配上怪異的行徑再搭不過了。


    不過,很有趣的是,這女人明明來路不明,卻一下子就能摸透她的性格。愛鬧別扭、具有攻擊性、愛吵架,可說和友善的人們完全相反。和我也老是在吵架。


    不過,吵架之間時而吹來一陣讓人感到祥和的輕風,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如果真是偶然,你撞見的機率實在高得驚人。」


    比內如利箭般的犀利目光捕捉著我。每次都是如此,她總是直直地投來視線。


    她的視線不會顧慮到對方,也不會閃躲。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不時地感到害怕吧。


    「你不會是在追著我跑吧?傷腦筋耶,你的愛感覺很沉重。」


    我試著開了玩笑。如果是冷不防地遭到突擊,這女人或許會慌張起來。


    我帶著一絲絲的期待,然而……


    「對啊,我對你這個異性抱有好感。」


    「……啊?」


    才在高興砍了對方一刀而已,卻被對方狠狠地回砍一刀。反遭攻擊後,我不禁往後退縮。


    看見我的反應後,比內滿意地揚起嘴角。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最喜歡你了!」


    感覺像是騙人的。應該說,根本就是騙人的。比內的眼神毫無笑意。


    不知道有沒有人看過這女人發自內心的笑容?


    「但還沒有到超愛的地步。」


    「所有你說過的話當中,這句話最讓我開心。」


    「說實話,對你呢,我必須說……pass。」


    比內的否定方式不能說是在裝模作樣,但就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呿!我隻能說運氣好。」


    我是指我。


    「不開玩笑了。有個女國中生喜歡你,你應該不覺得討厭吧?」


    我看著比內的襯衫,發現上麵印著「強硬派」的字眼。要去哪裏才買得到這種襯衫啊?該不會是自製的吧?


    「也不能說是喜歡吧。」


    「要不是喜歡對方,哪個女生願意親他的手?」


    比內抱住身體補充一句:「如果是我,連被碰一下都不願意。」那你怎麽有辦法毫不在乎地打我?這麽說來,是不是表示她其實不討厭我?雖然我們是在近乎最糟的狀況下認識,但說實話,我能理解比內的心情。事實上,我也並非真心討厭比內,就連我自己也感到意外。


    雖然不知比內為何要像藏在地底下的樹根一樣躲起來,但和她相處的感覺並不差。


    沒錯,感覺不差。


    「不過,她應該不討厭我就是了。」


    「你連從正麵接受別人好意的度量都沒有啊,真是個沒出息的膽小鬼。」


    比內在胸前交叉起雙手,用鼻子發出笑聲。


    你一個毫無關係的人,憑什麽隨便批評人!更教人生氣的是,比內的批評與事實相差不遠。至少比荒唐無稽地硬說我是戀童癖,還來得接近事實。所以,我連反駁的意願都沒有。


    取而代之的,我提了一個問題:


    「那年紀的女生都會對年紀大的人產生憧憬……對吧?」


    「對你?」


    比內表現出懷疑的態度,懷疑到身體往後仰……也對啦,我對這女人也完全無法產生憧憬。


    基本上,我根本不覺得她比我大。


    「你給人的印象和年長者相差甚遠。」


    那是我想說的話!


    「話雖如此,你也沒有讓人覺得像年幼者的可愛感覺,真是毫無可取之處。」


    「嗯,沒錯。」


    我決定裝出認同的態度,並早早離開。既然我毫無可取之處,我的同伴也好不到哪兒去。


    繼續在這裏跟這女人交談下去,也不會有什麽好處。


    「金錢的力量真是可怕啊。」


    「……我覺得那樣還比較好。」


    純粹是被金錢吸引比較簡單易懂,我也不會感到疑惑……也不會害怕。


    我就這麽離開現場,逃回房間,比內沒有再說出挖苦的話語。比內跳下樓梯登場時的氣勢十足,落幕時卻是如此安靜,讓人覺得毛毛的。我一邊留意背後的動靜,一邊關上房門。


    理所當然地,屋內一片黑暗。窗簾從白天拉開到現在,其後可看見街上的燈光,那景象彷佛星辰排列在挨近地麵的高度。光線微微照亮著房間,我在宛如濕了一大片的地板上坐下來。


    抬頭仰望著窗外時,似乎能暫時忘卻白天延續到現在的悶熱感。


    手背上還有些濕濕的。指尖在半空中遊走,猶豫著要不要擦乾手背。


    「………………………………」


    即便沒有勇氣從正麵直視,還是掌握得到朦朧的輪廓。


    如果詢問喜不喜歡我,她應該會順勢大聲說喜歡吧。


    問題是,在那之後呢?


    不論是回應她的心意也好,拒絕也好,都絕對會傷害她。


    所以,讓人害怕不已。


    在這段插曲之後過了三天。垃圾桶裏的垃圾多到滿了出來。


    一大早,垃圾桶就像洪水暴漲似地不停湧出垃圾。我本來還在睡覺,差點就被堆高如山的垃圾砸到臉。坐起身後感覺到頭部沉重,睡得一身汗也讓人很不舒服。


    夏天究竟什麽時候才會結束啊?到現在都還未出現夏天即將結束的徵


    兆。


    「……不過,也沒差吧。」


    根本不是我造成的垃圾,一早卻必須從倒垃圾展開一天。不論在哪個季節,想必都不會是一個爽朗的開始。我整理著多到冒出來的垃圾。「惡~」一大堆黑色發絲,讓人忍不住恨起二樓的剪發男。在大半夜裏剪頭發,這樣的行為給人極度毛骨悚然的感覺。剪發男到底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啊!把所有垃圾塞進垃圾袋裏後,我決定直接拿去倒掉。


    比起門窗緊閉、空氣不流通的屋內,屋外感覺舒服多了。


    我讓晨光灑落在側邊頭部上,帶著彷佛就快溶化般的心情,準備走出公寓的院子。這時——


    「你真的很常倒垃圾耶。」


    一名男子突然從旁邊衝出來,擋在我的麵前。我吃驚地挺直背脊。


    對方是柳生。他的登場方式簡直像在等著我出現……不,事實上他肯定就是在埋伏。看著捧在懷裏的垃圾袋,朦朧之中我察覺到柳生的埋伏代表著什麽意義。


    「有件事讓人很在意,為什麽我丟在垃圾桶裏的東西會跑到那袋子裏呢?」


    或許是因為睡眠不足,柳生目光無神地指著垃圾袋問道。他果然是想問這件事,我頓時睡意全無。不過,我刻意保持一臉睡眼惺忪,裝出反應遲鈍的模樣觀察著對方如何出招。


    「我可是觀察了一整晚,直到垃圾桶裏的垃圾消失。好想睡啊!」


    柳生硬是忍住哈欠,憤怒使得他的牙齒看起來變得尖銳。


    我又沒有拜托你,是你自己要驗證的,現在卻跑來怪我,會不會太不合理?


    不過,柳生調查了一整晚,還主動來找我,應該就表示他已經大致知道狀況。


    「嗯~」我表現出難以掌握真意的態度後,柳生發出攻擊說:


    「請你好好說明一下用了什麽魔術吧!」


    「……魔術啊。」


    我根本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要怎麽說明?更何況那是前女友留下來的垃圾桶。真正的魔法師已經搬走了,現在是她留下來的殘渣為我帶來故事。


    「先到你房間再談好了。就這麽決定!我站得很累。」


    柳生搭著我的盾,準備把我拉進房間。我還沒倒垃圾耶!我對著柳生搖了搖垃圾袋,但柳生的蒙矓眼神似乎沒看見我的動作。被迫又回到房間後,真如柳生所說,他一脫下鞋子便立刻癱倒在地。他就這麽癱軟著身子,擅自爬上人家的房間。


    既然這麽累,何不回自己的房間去睡覺呢?


    不得已之下,我隻好把垃圾袋暫時放在玄關,也走進房間。我在地板上一坐下來,柳生立刻逼近。柳生在地板上發出唰唰聲響爬到我腳邊,我忽然有股衝動想朝他的額頭踹一腳。


    「你不是魔法師吧?」


    「如果我會魔法,早就住在糖果屋裏麵了,哪可能住在這種地方。」


    我開玩笑地做出回應。


    「那這樣……」柳生試圖接續說話,但我用話語朝他的鼻梁猛力一擊:


    「抱歉,我跟你不是朋友。說實在的,我沒必要什麽事都跟你說。」


    而且,就算說了,肯定也隻會得到「把垃圾桶丟掉」的回答。


    我瞥了垃圾桶一眼,露出苦笑心想:「要我丟掉它有困難耶。」


    不過,仔細一想,為什麽我要那麽珍惜地留著它呢?


    反正也不會再收到比內的詩篇了,何必呢?我的目光移向前女友寫的「神」字。


    因為她嗎?


    我對她還戀戀不舍嗎?有嗎?必須先有依戀的心情,才會覺得戀戀不舍耶,實際狀況是怎樣?宛如滾輪在轉動般,我不停地自問。曆經幾次的空轉後,我做出否定的答案。現在的我沒有戀戀不舍的心情,而是想過得安定。垃圾桶或許就象徵我的心情。


    「………………………………喂!你有沒有在聽人家說話?」


    柳生不停搖晃我的肩膀。蒙住眼睛的薄膜裂開,原本轉向內心的視野瞬間打開。


    現實在眼前攤開。柳生在我的房裏,而且就近在身邊,好悶熱啊!


    「抱歉,我沒在聽。雖然我確定不會跟你說什麽,但不聽人家說話的表現太失禮了,我向你道歉。不好意思,可以請你再說一遍嗎?等你說完,我再拒絕。」


    我為自己的失禮表達歉意,禮貌地做出回應,柳生卻頂出下嘴唇,一副怒氣難消的表情。不然你要我怎樣……喔,最好就是全部老實說出來。


    不過,我個人不希望那樣,所以隻能用其他方法來說服柳生。


    有什麽方法可以說服柳生呢?我正為了這個問題煩惱時,柳生低下頭說:


    「好吧,我就不再問這個了。」


    柳生加快說話速度,並且接受了。咦?你真的接受啊?柳生布滿血絲的眼睛顯得意誌堅定,沒想到卻意外乾脆地死了心,這樣的結束方式反而讓人覺得心有疑慮。這時,柳生抬起頭直視著我。他的目光閃閃發亮,讓人看了不禁害怕待想要站起來。


    「比起這件事,其實我更想跟你談另外一件事。」


    柳生一副提起垃圾的事不過是為了找機會和我談談的模樣,逼近身子說道。別靠過來啊!


    女生就算了,若是男生毫不客氣地拉近距離,你不覺得快要呼吸困難嗎?


    柳生近距離地瞪著我,眼神散發出恨意,我不由得歪著頭想:「我做過什麽會讓柳生生氣的事嗎?」


    柳生自動揭曉了答案:


    「你們最近好像感情很好嘛。」


    「啊?」


    柳生比了一下牆壁。確認牆壁的方向後,我的腦海裏浮現住在隔壁房間的家夥。


    「西園?」


    「去死吧你,隔壁的隔壁。」


    「……木鳥?」


    雖然柳生的回答夾雜著粗話,但我不敢追究這點,而是道出木鳥的名字。


    柳生頭冒青筋地揚起眼角,一副隻是順便這麽做的模樣點頭認同。


    「很要好對吧?」


    「喔,確實不算感情不好吧。」


    每次我都會思考一個問題,要怎麽知道跟對方的感情好不好?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基準,單方麵的想法不過是一種固執己見罷了。


    我和前女友的分手原因,就是出在想法上的落差。


    不過,很不可思議的是,如果是感情不好,大概都看得出來。可能是因為感情不好的相反不等於感情好吧。


    「你昨天還被邀請去吃晚餐,對吧?」


    柳生怎麽會知道?柳生的眼皮不停抽動,感覺下一秒頭發就要高高豎起。


    這家夥該不會是偷聽到的吧?柳生的房間正好位於木鳥母女倆的房間正上方,他如果把耳朵貼在地板上,應該聽得到才對。這般聯想之後,我不禁感到錯愕。


    我還陷在錯愕情緒中時,柳生仍舊沒有停下攻擊:


    「她為什麽跟你那麽要好?」


    「啊……」


    「她為什麽會對著你笑?」


    柳生朝我逼近,嘴巴還一直念著:「為什麽?」惡心死了,不要用你的額頭頂我的下巴!


    先給我滾開一點!我推一下柳生的肩膀後,他就這麽滾了出去。柳生的額頭撞上地板,發出一聲慘叫。


    盡管是在夏季,我卻開始感覺到寒意。


    「不好意思,如果太大聲會吵到鄰居,這樣會害我的風評一落千丈。」


    「你的風評早就跌到穀底了!」


    柳生撂下反駁的話語,但這句話說得頗有道理,房東對我的印象肯定是最差的。


    這一切都是比內的錯。我決定把所有責任都塞給比內。事實上,她在發生騷動後所做的小動作,確


    實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木鳥。你以前跟她沒有多要好吧?」


    柳生揪住我的胸口問道。我剛剛已經跟你說過,沒必要什麽事都跟你說,不是嗎?我很想這麽說,但柳生的氣勢讓人難以開口。此刻如果轉頭看向右側,他很可能會把我的脖子往左側扭斷。


    「嗯……木鳥符合你的喜好啊?」


    我抱著如履薄冰般的心情,謹慎地挑選字眼問道。


    不過,想要踩在薄冰上本身就不是一個謹慎的舉動。


    「符合喜好……這也是一種表現方式。」


    柳生如同一塊冰冷的岩石般靜止不動,然後簡短地說道。


    我猶豫著該不該聽其他的表現方式。


    「看著她,就會沸騰起來。沒錯,會沸騰起來。」


    我根本不想聽,柳生卻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到底是什麽東西會沸騰起來啊?我不敢這麽問。


    就某種涵義來說,我確實想知道答案,但又覺得會有危險,所以不敢采取行動。


    柳生一邊抖動眼角,一邊說出我根本不想聽的告白話語:


    「嗯,我想幫她修剪,為她整理毛發。」


    「喔,原來是這種意思。」


    「隻要是毛,上麵或下麵的我都無所謂。」


    和柳生比起來,我這個偽變態簡直是遜色太多。


    「啊……」


    柳生的發言讓我察覺到一件事。


    從柳生房裏走出來的女生,各個都是短發。


    而且,她們都是馬桶蓋的發型。


    察覺到這點後,一股不悅的情緒迅速爬上心頭。


    「……哇!」


    除了「哇!」之外,我無法產生其他情感。我隻有這麽一個想法。


    老實說,如果手邊剛好有噴火器,我肯定會控製不住地拿起來噴火,把眼前的一切燒個精光。換成其他人,肯定也會跟我一樣認為必須消毒。


    這棟公寓裏,果然隻有我是正常人。


    變態先生,看你怎麽給我精神賠償!不管怎樣,拜托你先離開我的房間。


    「我一直在旁邊守護著她……還隨時保持笑容……」


    柳生碎碎念個不停。你不是在一旁守護,隻不過是從遠處望著她而已。


    「這件事才真的像是魔術。你做了什麽?說出來吧!」


    柳生再次揪緊我的襯衫。原來這才是重點。


    柳生似乎真的隻是為了找機會跟我問清楚這點。對於垃圾桶之謎,他打從心底地不在乎。柳生很正直,而且專心一意。不過,是個變態。


    「喂!快告訴我啊!」


    柳生抓著我搖晃個不停。不知不覺中,我已經被逼退到牆邊,後腦杓頻頻撞上牆壁。然而,我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理會後腦杓的悶痛感,必須先設法解決柳生才行。


    做了什麽啊?讓我想一想,我拒絕買內褲,也停止援交,還有……


    「我把蝥蝦放在她的頭上,頂多這樣而已吧?」


    省略掉細節後,隻剩下這件事可提。柳生的目光在空中遊走,宛如被卷入了混亂的漩渦裏。不過,他立刻恢複冷靜說:


    「你說的蝥蝦是指真正的蝥蝦嗎?還是一種隱喻的說法?」


    「妖魔鬼怪散去!」


    雖然不知道世上有沒有被允許的暴力,但我抱著堅定的信念踹了柳生一腳。


    沒有「戀童癖好」這種打招呼方式!沒有人會這樣說話!


    不對!


    身體被我一腳踹飛後,柳生輕盈地飛起,最後滾落在地。或許是被踢時柳生自己臨時往後縮起身子,所以沒有顯得很痛苦的樣子。好一個動作輕盈的變態。動作敏捷的怪人不論去到世界何處,都不會受歡迎的。這種人就讓我在這裏把他消滅掉吧!我抬高腳,擺好姿勢準備使出讓對方十秒倒地的飛踢。柳生則是一副看見殺父仇人似的模樣,抬頭注視著我。


    不過,柳生充滿敵對意味的表情立刻恢複冷靜,對著我發問:


    「長出來了嗎?」


    「長什麽東西?」


    「下麵的毛。」


    「我怎麽可能知道!」


    「原來你不知道啊……」


    你幹嘛露出安心的表情!這種會突然冷靜下來的家夥最可怕。


    因為這種人也會突然激動起來。


    到目前為止的狀況還算正常,真正奇怪的還在後頭。


    事情的開端是,木鳥在那之後跑來找我。看見她端著小鍋子來到我的房間,柳生大叫一聲。不,那完全像狗在吠。然而,在那同時,柳生端正地跪坐著迎接木鳥的到來。我看了不禁感到佩服,柳生真是個擅長偽裝的變態。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受到其他女人的歡迎吧。


    在吵鬧聲音的引誘下,公寓的住戶不約而同地動了起來。愛湊熱鬧的一群人迎接了早晨的到來。首先,西園飛快地衝來。他像在滑壘似地滑進玄關後,往前摔了一跤,腳上的木屐飛高撞上天花板,最後他連滾帶爬地爬上房間。整個過程中,我差不多有三次忍不住想一腳踹飛他。


    接著是路過門口時聽到吵鬧聲的米粉頭男,一副「發生什麽事了?」的模樣從門外探出頭看。然後,不知道為什麽,他也走進房間來。


    一個我根本沒交談過幾句的男人,把薰衣草的香味帶進悶熱的房間裏。


    不知道為什麽,這男人的身上老是散發著跟外表一點也不搭的花香。


    最後是比內從窗戶進到房間來。雖然搞不清楚比內為什麽要這麽做,但她從天而降後,整個人貼在窗戶上,還披著一頭亂發。如此隆重的出場,足以把人嚇出一身冷汗。現在這位大小姐正把頭探進冰箱中,生氣地說:「沒有冰淇淋!」我的房間裏當然不可能隨時都有冰淇淋。


    「至少要隨時準備個羊羹吧。」


    「我這裏又不是賣甜點的。」


    「啊!我去幫你準備好嗎?」


    西園插嘴問道。比內發出冷漠的目光瞥了西園一眼後,拒絕地回答:「不用。」


    要不要我去幫你買?如果是我開玩笑地這麽提議,比內肯定會說:「還不快去!」然後順便用力踹我的屁股一腳。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差別待遇呢?不知道這樣是對誰的評價比較高?我不由得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


    西園明明受到冷漠的對待,卻精神奕奕地邊回答:「是!」邊扭動著身子。我看他是沒救了。


    ……總之,曆經這般過程後,房間裏的人口密度從一大早便呈現飄高的狀態。


    一路回顧下來,似乎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不過,實際經過的時間並沒有長到足以一點一點地解決眼前的現實。所有人都一臉無精打采的表情忍受著悶熱感。


    都給我出去!


    「可以先讓我說一句話嗎~?」


    西園……更正,有個蠢蛋舉高手說:「我~我~」


    「話說回來,你來幹嘛?」


    「我的坐墊不見了。」


    西園訴說著自己的不滿,完全無視我的提問。基本上,我的房間裏根本沒有坐墊這種東西。


    先說明一下大家的位置好了。我在窗戶邊,木鳥縮成一團地坐在我的旁邊。有個人擋在電風扇前,如此惡劣的舉動不用說也知道是比內。西園坐在比內旁邊,很努力地試圖盡可能接近比內,但目前移動速度隻達到分速三厘米。西園端正地跪坐著,身體還不停扭動,那模樣令人同情,同時也顯得惡心。再來是柳生,他坐在我的正前方。真的很礙眼。


    這麽整理一遍後,才發現大家都集中在窗戶牆邊。狹窄的房間還留有一半的空間,大家明顯擠成了一團。又不是角落生物(注7),何況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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