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沿著星光所向尋找月亮
目標是與美少女作家一起打造百萬暢銷書!! 作者：春日部武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放開的兩雙手
距離與雛開會討論已過了一天，時間來到星期二。
「黑川先生，我完成稿子了！」
天花在放學時間帶著稿件來到了sadokawa大樓。
「什麽完成了，你……寄封電子郵件過來就好啦，何必專程帶過來。」
「不好意思，因為想馬上親耳聽聽你的意見，期待得坐立難安，所以就……」
我先前收到了她的電子郵件，大意是星期二要交一些成品給我看，問我能否空一點時間下來。雖然有這樣報備過，但我沒料想到她竟然親自登門。
稿子以字數來說大約等同於短篇小說——不過以一兩天內完成的速度來說，算是頗為可觀的份量了。
「所以，你有幾分信心？」
「是的，我認為跟之前相比大有進步了。」
前天在糖果樂園，我目睹了天花「靈感降臨」的那一刻。
開關被打開的天才，究竟造就了什麽樣的作品？
麵對遞往眼前的一疊稿紙，我感覺到內心因為興奮而悸動不已。
這疊作品裏頭……究竟充滿著怎樣的驚奇？天花所感受到的雀躍，究竟能帶給讀者幾成？
我帶著期待開始往下翻——
「………………」
幾分鍾過去，我保持沉默讀完最後一行。
「怎麽樣？黑川先生。可能還需要再稍微修改一——」
「很難看。」
「咦……」
天花臉上的表情石化了。
……跟過往的相比，確實已經有幅度驚人的進步了。
故事之中雖然仍存在著脫離常識的部分，但並不像那部癡漢戀愛喜劇一樣從本質上就無藥可救。
把這改為長篇之後重新改寫一下，應該可以打造成一本能出版的商業輕小說吧。
但是——也無法更好了。
就像市麵上隨處可見，隨便一個作家都能寫出來的泛泛之作。這部作品並不存在《迦爾蒂尼亞戰記》那種動人的光輝。
所以不具有可看性。
更精準來說，以天花光星的新作來說，這部作品沒有可看性。
如果就這樣出版了——在前方等待她的，注定隻有悲慘的未來。
「天花，我再問你一次。你對這部作品……真的有信心？」
「這、這個嘛……」
「你能挺起胸膛向滿心期待天花光星新作的讀者們推薦這部作品嗎？」
「唔……」
就連對自身作品缺乏客觀評價能力的她，這次也總算有自知之明了是吧。從她剛才用「跟之前相比大有進步」這種曖昧的說法，就能略知一二了。
「勝過先前的那些試寫作品」是事實。但是，也僅止於此了。
「這份稿件我要退回。你不用再進行修改了，下一部作品要請你寫戰記類或是類似的題材。」
「請、請等一下！這部作品目前的確還沒有完全成型，但隻差一點——隻差臨門一腳了。再給我一些時間，我保證可以寫出更好的東西。」
「上次你不是說過『靈感已經降臨』了嗎？如果隻是這等程度，那我無法期待以後還能多好了。」
「當、當時我本來以為是真的完成了。但是，在回到家以前突然發現感覺沒了……所以我認為應該還缺少了什麽關鍵。隻要能找到——」
「我們約定的期限是到今天。雖然是我單方麵訂下的條件，但你當初應該已經同意了。」
「這，這個嘛……」
「我再說一次。你寫的愛情喜劇——很難看。」
「…………」
「而且，不會大賣。」
說得更精準一點，第一集還能靠《迦爾蒂尼亞戰記》的光環大賣，但是下一集就會暴跌。
「…………」
一位作家如果寫不出賣座的作品，就是垃圾。
「既然由我擔任你的責任編輯，我就不會讓你推出這種作品。你不是寫戀愛喜劇的這塊料。」
一位編輯如果逼迫作家寫不適合自己的作品，就是垃圾。
「…………」
你還不明白「作品不被讀者看上眼」是怎樣的煎熬，不明白「自身存在不被視為必要」的恐懼有多深，更不明白被讀者宣判「你沒有繼續執筆的必要了」是何等的絕望。
編輯的工作是打造能賣的作品，以及成為支撐作者的後盾。
作家最重要的使命則是享受創作，但前提是「成品真的能看」。放任作家寫出乏味的作品隻為滿足自身創作欲望，這並不是在支持作者——而是扼殺。
天花光星的強項在於嚴肅類題材。隻要留在這個分野內，她必定能寫出佳作。假使其中缺乏了靈魂，用蠻力也要塞一個進去。
竭盡所有手段將有趣的作品呈獻給讀者，這才是專業。
「所以說，天花，我們開始討論嚴肅類題材的作……」
「我不要。」
「……你說什麽？」
「超過約定期限這一點，我道歉。不過我心裏很明白，與其繼續寫類似《迦爾蒂尼亞戰記》的作品，戀愛喜劇肯定比較有樂趣。不朝這個題材努力的話……就無法勝過棗宗助老師。」
「！……」
這個名字——我已不想再聽見。
「我想超越棗宗助老師。為達到這個目標，我必須改寫戀愛喜劇才行。」
「……他不值得你這樣做。」
「咦？」
「我是說，那種作家並沒有足以讓你奉為目標的價值。」
「黑川……先生？」
「棗宗助是怎麽被世人評價的，你很清楚吧？大受好評的僅止於《我們的故事》第一集，在那之後……淒慘無比。被說成『天才詐欺』啦、『把續集寫爛的作家第一名』啦，或是『出道作就被腰斬的三集作家』之類……最後一次出書已經是大約八年前的事情了，至今還被網民繼續鞭屍。現正當紅的天花光星不應該留戀於這種已成為過去的人，你應該多往前看。」
聽完這番話，天花露出低落的表情垂頭望向地板。
「第二集的內容的確有點難下評語，可是……我還是最喜歡棗宗助老師了。《我們的故事》這部作品是讓我立誌成為作家的契機。被說成這麽難聽……讓我很難過。」
「………………」
我明白。在本人麵前批評對方最崇拜的作家，是多麽差勁的行為。
但是，唯獨棗宗助……隻有他，我無法同意。
天花，你不該把那種家夥設定為想超越的目標。
然而——
「棗宗助老師在我心中是與眾不同的存在。」
——為什麽你就是不明白這一點？
天花光星在戀愛喜劇這個類型裏無法成為天才。
如果就這樣順從她的意向，將會使她失去天花光星的光芒，從神壇上墜落。我不願目睹——這位少女落得如此下場。
因為這樣形同重蹈棗宗助的覆轍。
「……那個作家根本沒有任何與眾不同的才華。」
「……黑川先生，你為何要如此否定棗宗助老師？」
因為不想讓你嚐到跟我一樣的滋味。
「因為我討厭他。」
「……是因為《我們的故事》第二集的內容嗎？」
沒錯。當時的我寫出了最爛的作品……違背了讀者的期待。
「不是，我討厭他的理由是基於編輯的立場。在第一集明明引起那麽大的轟動，第三集卻一敗塗地。身為編輯，負責到這種寫不出賣座作品的作者，也毫無意義啊。」
「……你是真心這麽認為嗎？」
不是。幫作者打造一條星光大道……在發光發熱以前並肩挑戰無數次，這才是編輯的工作。
「是呀，所以你也快點寫點能大賣的書來看看吧。」
然而，脫口而出的卻是這番帶刺的違心之論。
不行……不說出真心話無法說動對方的。
「黑川先生果然還是……希望我寫嚴肅題材的故事對吧。」
「是呀，算我求你了。不要成為那種反其道而行，挑自己不擅長領域結果自爆的糞作家——就像棗宗助一樣。」
這番話無庸置疑是我的肺腑之言。
「黑川先生……你太過分了。」
然而其中的真意，天花卻聽不懂……她怎麽可能會懂。
「無法原諒。」
「——？」
然後我第一次看見了她生氣的表情。
「竟然害棗宗助老師被黑川先生罵得這麽難聽……全都怪我的作品不夠好。我無法原諒——自己的無能為力。」
天花恨的不是我，而是自己。這種思考模式也隻有如此溫柔善良的她才會有了。
「當時刻意疏遠飛鳥的京介……也許也跟現在的我有相同的心情呢。」
然而她的怒
意轉瞬即逝，剩下一臉看似悲傷的黯淡神情。
「……抱歉，今天先告辭了。我也有點太過孩子氣了。無法遵守約定是事實，等我冷靜過後會再好好想想的。」
天花站了起來，轉身離開。望向那道背影的瞬間，一股直覺告訴我。
不可以——絕不能就這樣讓她離去。
「等、等等！」
我猛然伸出手——抓住了天花的手腕。
「…………」
「啊！抱、抱歉……」
隨即又急忙放開了手。
「…………」
她仍一語不發，向我鞠躬後便揚長而去。
我無能為力——追上那道背影。
劇烈的無力感侵襲全身，我佇立在原地仰望向天花板。
「棗宗助……你還要折磨我到何時呀。」
■某位天才作家的故事
『啊！喂？我是蒼晴社的淺加。工作辛苦了～』
「啊，我是黑川。承蒙照顧了。」
『你好你好。容我馬上進入正題，《我們的故事》——竟然又再刷了唷！』
「真的嗎？十分謝謝您！」
『很好很好，看來第二集也絕對能大賣喔～一起加油吧，黑川——不對，是棗老師才對。』
「我、我不是一直請您改掉那個稱呼嗎。被人家喊筆名總覺得不太自在。」
『哈哈！好啦。我想你不用多久就會適應的說。那目前還是叫你黑川囉。那接下來就進入正題吧。關於第二集要跟你商量一下。』
「啊，好的，請再稍等一下。大綱馬上就完成。這次擬得滿詳細的，隻要先搞定大綱，執筆應該就不需要多少時間了。」
『啊，黑川呀，要請你改一下方向。』
「改方向？」
『對對對。按照現在你寫的劇情，最後要以飛鳥跟京介分手收場對吧。』
「是的。如同以前跟您說明過的一樣，《我們的故事》原本就是以這樣的劇情編排來描寫的作品。」
『那樣太陰鬱了，整個砍掉吧。』
「咦？……請問這是什麽意——」
『嗯，就是把劇情改得更陽光一點，讓集數至少可以延長到第三集以後啦。』
「第三集以後……當初我也說過了，這故事會結束在第兩集吧？淺加編輯您也答應我了……」
『那是在第一集上市以前吧。你都沒在上網看評論的嗎？所到之處全是一窩蜂的大力讚賞，討論的熱潮一口氣蔓延開來了。你的時代來臨啦。《我們的故事》肯定能成為我們家的金字招牌！』
「您這番話我是很感謝，可是……我還是無法更動原本的結局。」
『哎呀哎呀，男女主角分道揚鑣這種悲劇式結局，現在已經不流行啦。讀者不喜歡這種過於沉重的劇情走向啦。讓飛鳥跟京介多發一點糖，然後添加一些配角出來插花吧。比方說讓京介不小心對其他女孩子微微動心，惹飛鳥吃醋這樣……不過兩人之間的關係並不會產生本質上的動搖。讀者想看的就是這種建立於安全之上的小～危機。』
「那個，淺加編輯。我當初說明得可能不夠仔細，飛鳥跟京介分手絕不是悲劇收場，而是兩人做出了對彼此最好的選擇——」
『啊，容我插個話喔～之前跟你提過的新係列作，考慮得如何？既然都創造這麽好的成績了，讓你局限在《我們的故事》單一作品上實在太糟蹋人才了。如果能同時開啟新係列，銷量肯定會一口氣爆衝喔！爆衝！』
「……不好意思，我先前也已經答複過您了，關於新係列請先容我拒絕。我目前想先專注在《我們的故事》第二集上。」
『喔，這樣喔？那這件事我就先讓步吧，交換條件是你要專心完成以延長集數為前提的新大綱喔。』
「咦？……為、為什麽結論會變成這樣？」
『總之續集的事已經拍板定案了，萬事拜托囉～』
「……淺加編輯，我還是辦不到。」
『怎麽啦怎麽啦？遇到什麽瓶頸不用客氣，找我商量嘛～哪裏卡關了？』
「不，不是這個問題……以拉長集數優先的劇情果然還是太困難了……不管怎麽想，這些新角色的登場都過於不自然。」
『哪會啊～企圖在飛鳥跟京介之間搞破壞的小惡魔後輩與妖媚前輩——我提案的這些角色肯定很完美的啊～』
「……從最糟的邂逅相遇的兩人，在幾經波折之後，來到第一集結尾終於在一起。接著他們以戀人的關係經曆各種體驗，在第二集的最後決定分道揚鑣。飛鳥與京介兩人的故事到此畫下句點。在他們的戀愛情節裏，並沒有其他角色插花的餘地。」
『這裏該如何設法解決，就端看作家老師的功力了不是嗎。要是有什麽迷惘，我可以盡量提供各種建議唷～』
「不，我就說了問題不在這裏………老實說，這麽做隻是在浪費時間——」
『時間？不要緊不要緊～你慢慢磨沒關係。反正《我們的故事》的銷量目前還持續成長中。照這個走勢看來，第二集晚一兩個月上市也沒問題的啦。』
「淺加編輯……您不明白我的意——」
『啊，那不然這樣吧。我先請插畫家進行新角色的設計吧。外型設計定案之後，對於要如何運用角色也會比較有靈感吧。』
「不，這部分請先保留——」
『萬事拜托囉，我們家的金字招牌。就先這樣啦！』
『啊，黑川呀，工作辛苦了～好久沒接到你的電話，擔心你是不是怎樣了，所以打來問候一下。』
「…………」
『怎麽好像情緒很低落呀～啊，難不成是在寫作以外遇到什麽困境？畢竟還是個國中生，自然會有許多煩惱嘛～好！說來給大哥哥聽聽吧？』
「…………我辦不到。」
「嗯？辦不到什麽？」
「《我們的故事》第二集……無論如何都無法延長劇情了。」
『欸欸，你是怎麽啦？聲音聽起來要死不活的～』
「淺加編輯……我，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試過了。我嚐試采用您的提議，同時寫出我也能認同的第二集。最近這件事占據了我的腦袋，讓我無法專注在其他事情上……昨天也徹夜沒睡，想了好多。但是……我依然辦不到。《我們的故事》還是必須到此畫下句點。飛鳥與京介的故事已經結束了。我認為勉強延續下去將會背叛那些喜歡這部故事的讀者。」
『喔喔原來如此～所以？』
「是……我還是希望能讓我著手其他新的創作。之前您提過的新係列，在確實把《我們的故事》告一段落之後，我想試著挑戰看看。我會竭盡全力的！會寫出不遜色於《我們的故事》……不，是超越《我們的故事》的傑作——」
『別小看大人了，小鬼。』
「——？」
『四十萬……《我們的故事》已經賣破四十萬冊了。銷售熱潮突破了輕小說購買族群的框架，往大眾普及了。你明白這在現今出版業是多麽驚人的創舉嗎？你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任何一位編輯會答應讓這種怪物級的黑馬作品完結啦。新作？你在得意忘形個什麽勁？別在那邊廢話一堆了，能賣的作品就趕快給我寫續集。』
「淺加編輯，您、您幹嘛突然用這種語帶威脅的口氣——」
『還不是因為你這臭小子欠修理！』
「……？就、就算您這樣凶我，寫、寫不出來就是寫不出來……」
『……這樣喔。既然你都這麽堅持了，想寫什麽隨你高興吧。』
「真、真的嗎？」
『隻不過，我們家絕對不會幫你出版。』
「……咦？」
『而且我會讓你今後無論寫再多作品，都找不到任何一家出版社合作。』
「怎、怎麽這樣……」
『別小看這個業界的橫向關係了。國中生作家耍大牌對編輯發脾氣……這消息要是傳開了，恐怕沒有一家出版社願意收留你吧。』
「…………………………………………」
『欸，我也不是要你完成什麽不可能的任務啊。啊，那不然幹脆由我來幫你擬好劇情大致走向吧。天才大作家隻要負責填補內容就行了。』
「…………………………………………」
『沒問題的。憑黑川你的能力，就算轉換成戀愛喜劇風格也能駕馭的。我相信你，你的才華是假不了的。』
「…………………………………………」
『欸欸，你不說話我怎麽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是幹還是不幹？』
「…………………………………………呃，我——」
『快點給我下決定！你這臭小子，知不知道在你發牢騷的同時，給多少人帶來麻煩啊！』
「……………………………………………………我試著……再努力一下看看。」
『哦？真的？哎呀～我就知道黑川老弟一定願意答應的～』
……事情的後續，我已經想不太起來了。
與淺加編輯來回經過無數次討論……無數次被他用怒罵與安撫反複蹂躪——回過神時，發現第二集已在不知不覺間完工了。
同一時期，第一集的銷量已超過五十萬冊。
『重量級人氣青春愛情故事，蓄勢待發的續集隆重登場！』
商業廣告、宣傳短片、車站周邊的大型看板——蒼晴社透過各種媒介猛力宣傳、昭告天下的新作，《我們的故事》第二集——
『怎麽看都覺得跟第一集的作者判若兩人。』『垃圾作品垃圾作品。不對，這樣還侮辱到垃圾了。』『最棒的青春物語淪落為糞作般的戀愛喜劇。』『我不會要求退錢，反而還想多塞一點錢求你下架第二集。』『新角色群很不討喜。是想討好那些隻愛美少女的萌豚吧，隻讓人覺得惡心。※順帶一提我也是萌豚。』『看評價全都是一顆星，還想說酸民真努力，讀完之後才發現一星是有道理的。』『作者應該以死對飛鳥與京介謝罪。』
「呃，啊哈哈……看來執行方向好像出了一點小差錯呢。」
「……所以我當初不就說了嗎。」
「沒、沒問題啦。第三集還可以扳回一城，再怎麽說你可是天才大——」
「開什麽……玩笑！」
我下意識緊揪住淺加編輯的胸口。
「呃，欸欸欸，使用暴力可不好喔！你稍微冷靜點——」
「請你——」
「嗯？你說什麽？」
「請你把飛鳥跟京介還給我。我最初想描寫的他們……才不是這種模樣。」
「你這麽說我也沒辦法呀。第二集都已經上市，而且也跟我無關了。」
「跟你……無關？」
這家夥……在、說、些、什、麽？
「也不想想……事情會變成這樣都是誰害的——」
「我啊，被拔下你的責任編輯一職啦。」
「……咦？」
「畢竟把這麽一部熱門作品搞砸了，也沒辦法嘛，大概就是這樣啦。」
「那、所以……」
「上頭說要把我調去別的部門。總之就是所謂的降職囉。今後我會消失在你麵前的，你大可放心啦。這樣一來總可以滿意了吧？你也該放手啦，弄得我很痛。」
淺加編輯胡亂地甩開了我的手。
「遇見對方，算是我們彼此都倒楣吧。」
萬惡的根源揮著手揚長而去。
「…………」
仍處於失神狀態的我，就這樣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擺在一旁的《我們的故事》第二集映入我的眼簾。
飛鳥……京介……對不起。
我想讓你們體驗的……並不是……那樣的愛情！
京介才不會因為被其他女子搭話而露出暗爽的笑臉，飛鳥也不會因為目睹這些畫麵而產生多餘的嫉妒。他們兩人絕不會在這種後宮漫畫般的情節中……繼續勉強交往下去。
……但是寫下這些劇情的，是我。
其實你們……應該在喜歡彼此的狀態下分離……並且認同這樣的決定才是對彼此最好的……這才是原本該迎接的結局。
那個大名鼎鼎的小說家夏目漱石，有過這麽一段逸聞。
在他從事英語教職的時期，曾經遇到學生把「i love you」翻成「我愛你」，於是他如此回答。
「日本人不會這麽說。以後請翻成『今夜月色真美』。」
聽聞這件事的我，內心感到強烈震撼。我衷心欽佩這是多麽美麗的詮釋啊。雖然當時不太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我仍深受感動。
後來才得知……這段軼事並沒有任何實際發生過的證據，也存有編造的可能性。但是真是假已不是重點了。
因為這讓我體會到……日文以及日文組織而成的一字一句，是多麽美好。
我原本就喜歡閱讀，不過當時是我第一次有了進行創作的念頭。
夏目漱石是啟發我成為作家的人物，所以我雖感到惶恐，仍抱持著敬意為自己取了讀音與其名相似的筆名。（注：「棗宗助」的日文為棗ソウスケ，跟「夏目漱石」的日文讀音なつめそうせき相近。）
然後我下定決心在《我們的故事》第二集中，讓京介親口說出這句台詞。
『今夜月色真美，我們該分別了。』
飛鳥接受了對方的要求，兩人便在相愛的狀態下分道揚鑣。
《我們的故事》雖然在此畫下句點，但應該仍繼續活在讀者的心中。
然而這一切——已不可能實現。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抱著頭趴向桌麵。
對不起，飛鳥……對不起，京介……對不起，所有掏錢買書的讀者們。
——而我無論多麽難過，也無法流出任何一滴淚。
我與後來接手的編輯搭檔後推出的《我們的故事》第三集，銷售量差得驚人。
「嗚嘔……嗚……嗚嘔嘔嘔嘔嘔！」
「欸、欸！清純呀！你到底是怎麽了？」
「……啊，媽，是你啊。沒事……隻是稍微有點惡心罷了。是說我隻不過是發出幹嘔而已，別大驚小怪闖進廁所啦。」
「你嘴上這麽說……臉色卻是慘白啊。」
「我、我沒事啦。隻是為了構思新作題材所以沒睡飽而已。」
「……你聽媽說。媽還是不讚成你繼續寫作啦。你的作品能讓那麽多人欣賞當然是一件好事，可是……媽不忍心……看你年紀輕輕還在讀國中就受這麽多苦……」
「這、這隻是暫時性的啦。再給我一點時間，應該就能想出好點子了。」
「可是……」
「媽你就是愛瞎操心。我已經沒事了，等狀況平複一點我就回房去。」
「清純……」
「別看我這樣，好歹也是職業作家啊。隻不過搞砸一部作品就陷入低潮怎麽行。啊，我想到一個點子了，對了，下部作品的開頭就寫——」
「清、清純，你怎麽啦？」
「嗚…………嘔………嘔嘔……嘔！……唔嘔嘔嘔嘔嘔嘔嘔嘔嘔嘔！」
「清純？」
從那天起，我完全失去了寫故事的能力。
寫字這件事本身是沒問題。跟朋友互傳line、實際寫信的物理行為，或是考試時的閱讀測驗，都能一如往常地輕鬆應付。
——但就是無法進行創作。
當我開始思考劇情，正要敲下鍵盤的瞬間，便會開始顫抖、呼吸急促而且想吐，雙手變得動彈不得。
我嚐試了無數遍，但沒有一次成功過。
在醫師診斷後也確認我罹患了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並且被禁止進行寫作。
即使如此，我還是繼續嚐試。
經過數百數千數萬次的挑戰，依然以失敗收場。隻要我試圖再次背負起棗宗助的身份，身體就會產生排斥反應。實際上也真的好幾次吐了出來。
如果我是故事裏的男主角，這應該會是絕佳的劇本吧。
克服心理障礙，發表超越《我們的故事》的傑作，讓作家生涯起死回生——如此大快人心的勵誌故事。
然而現實並沒有這麽美好。寫不出來就寫不出來。
升上高中的我，決定拋棄棗宗助，以黑川清純的身份活下去。
並且下定決心成為一名編輯。
——為的就是，不再讓任何作家變得像我一樣。
●相係的兩雙手
我懷抱著堅定的信念，立誌成為一名編輯。
然後我做出了一定程度的成績，雖然是以工讀生的身份。
我開始跟作者一起構思適合他的題材、發行作品。
由我負責編輯的所有作品幾乎都有良好的銷量，即使是起步不佳的作者，仍能獲得讀者不錯的評價，在下部作品留下好成績。
而且最重要的是，作家們都開心地說希望能繼續跟我一起合作出書。
光是這句話，就讓我充分感受到不枉成為編輯。
我不會讓作者寫不適合他的題材。
我也不會讓作者寫不會熱賣的書。至少不準寫出會讓讀者覺得「再也不想支持這個人的作品」，進而影響作者今後銷量的作品。
現在天花所試圖創作的，就是這種作品。
昨天那份稿子如果問世了——我可以想見讀者會有多失望，雖然不至於像當時的我那麽
慘。而且這些人的其中幾成將會從此流失。
輕小說界的情勢在近幾年間有了大規模的轉變。比起我執筆寫作的那個時期，無論在書係品牌、作者或是出版的作品數量上，都呈現大幅增長。購買的選擇性變得更廣的同時，隻要讀者一旦變心離去，要挽回可說難如登天。
一部作品是由作家與編輯兩人三腳合作之下誕生的結晶，就像彼此共同的孩子。
如果要計較「作者所背負的責任與負擔應該重得多了吧」，那也沒什麽好討論的了，不過至少我個人是把所有參與製作的作品視如己出。
作品能賣座我也會衷心替它感到開心，不賣座的話——我也會體會切身之痛。
所以天花隻有嚴肅類型的題材這個選擇。我的決定絕對沒有錯。
然而……明知如此。
腦海中不自覺回想起昨天她露出的那個表情。
「可惡！」
「哇嗚？」
隔壁辦公桌發出了比我還高分貝的驚呼。糟了……我在上班時間胡思亂想什麽。
「……抱歉，前輩。」
「怎、怎麽了？突然發出那麽大聲音，嚇我一跳耶。」
「呃，沒有，沒事。隻是想起一些往事……真的很抱歉，讓你受驚了。」
「難不成……是關於天花的事？」
「這……」
和前輩怎麽會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與天花昨天是在公司內開會用的談話間進行討論的。室內僅用隔板當作隔間，完全不具有密閉性，不過當時周遭並沒有其他人員在進行討論的樣子。
「一樓櫃台有位足立小姐對吧？其實我跟她挺熟的，所以……足立小姐特地聯絡我，說昨天天花離開時看起來不太對勁，關心她是否發生什麽事了。」
原來如此……消息是從這裏走漏出去的嗎。
「你跟天花發生什麽了嗎？」
「不，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稍微有點起口角而已。為了造就好的作品，這種小摩擦是很常有的事。」
雖然……我從沒體驗過那種內心疙瘩遲遲無法消退的決裂。
「這樣啊。那看來我那麽做果然是多管閑事呢。」
「咦？」
「嗯，我傳line給天花，問她是不是發生什麽事、還好嗎。抱歉呀，按道理來說應該先跟身為責編的你確認過，但因為擔心她的狀況，就忍不住……」
「啊，不會的。其實我不介意。所以……天花有回複嗎？」
「嗯，還附了照片呢。」
前輩操作起自己的手機，打開line的介麵給我看。
畫麵上顯示著『我很好唷～（·?·）不用擔心！』這樣的留言，以及笑容滿麵的天花。
「感覺她跟平常一樣活力全開呢。看來是我操心過度，太好了。」
「………………」
「咦？黑川你怎麽啦？一臉凝重——」
「那個……笨蛋！」
「咦？」
那樣的笑容似曾相識。
『媽，不用擔心囉，我沒事了。』
『我，已經放棄寫小說了。』
『哈哈，下定決心之後總覺得舒坦多了。』
那是過去的我。
設法重啟創作活動而反複產生嘔吐症狀的我，總是讓母親擔心得泫然欲泣。
而我自己也隱隱約約感覺到了。自己恐怕……這輩子再也無法寫作。
至於找到編輯這條新的人生道路而獲得心靈救贖，則是在這之後的事了。
當時的我處於絕望穀底。我真心認為不能寫作的人生等同於失去了活著的意義。
但是我絕不能把這種絕望表現出來。因為不希望看到母親再為我操更多心。
在母親麵前，我裝作自己已經看開一切。為了讓謊言不被拆穿，我每天在鏡子前練習擠出笑容。為了讓她放心，我勉強壓抑著發出悲鳴的內心。
手機螢幕中的天花——表情就跟當時我在鏡中看見的自己一樣。
「為什麽啊……」
「黑川？」
為什麽……你跟我如此相似！
我親身經曆過，當然最清楚。為了不讓他人擔心而強顏歡笑的背後，藏著一顆哭泣的心。
而讓天花必須如此做的始作俑者——正是我。
「前輩，我暫時外出一下！」
身體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
即使見到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對於她未來的創作方向，也不知道該怎麽走才是正確的。如此不成熟的自己，今後還有沒有資格做天花光星的責任編輯，也沒有答案。
但是，唯有一件事我很清楚。
昨天離別之際。還有照片上的笑容。
「我……可不是讓作家露出那種表情，才成為編輯的！」
我穿越了一樓櫃台，跑到大樓外。
「這時間應該已經放學了吧。首先直奔去她家——嗯？」
「啊？」
我看見一道身影以驚人速度躲往柱子後方。
「……………………」
接著在短暫的沉默過後，對方悄悄地探出頭窺視。
「天、天花？」
不知為何，我要找的人就近在咫尺。
「你、在這裏……做什麽？」
天花極度尷尬地現身。
「呃、就是呢……總覺得昨天那樣不告而別很過意不去，今天一整天覺得心煩意亂的……但是也不知道來找你要說什麽才好……可是直接回家不管做什麽都心不在焉……所以就像這樣在大樓前徘徊……結果沒想到黑川先生你就出現了……」
「呃，喔……這樣啊。」
「「…………」」
微妙的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
「「…………」」
接著——
「……！」
天花拔腿狂奔。
「你、你幹嘛逃跑啊！」
「我、我也不知道！」
感到一陣莫名尷尬的不是隻有你啊！
我馬上追在天花後頭，然而——
「唔！……」
好、好快……多驚人的運動細胞。
她的速度完全不是運動不足的社會人士能追上的。
「呼……站、站住……呼……」
「我、我要是站住，不就等著被黑川先生你追上了嗎！」
就在我追你跑的同時，我們之間的差距愈拉愈開。天花逃跑時明明還一邊不時回頭瞥向我，卻還能有這種腳程——
「呃、欸！你好好看前麵啦！前麵！」
「咦？……哇啊！」
踢到人行道路緣石的天花，狠狠絆了一跤。而且還跌到了車道上。
「唔唔……疼疼疼……」
那、那家夥到底在幹嘛！而且絆倒前正好回頭往我這裏看，所以著地位置還背對車流方向。還好現在是紅燈，真是不幸中的大——
「什……」
此時，無法置信的光景在我眼前發生。一輛摩托車完全無視紅燈，從天花的後方直直駛來。摩托車騎士騎得搖搖晃晃的，看起來相當不穩。
該不會是——酒駕？
「天花！小心後麵！」
「咦？」
放聲大喊的同時，我用盡了全力加速。
「啊！明明紅燈，怎麽會……好痛？」
發現摩托車存在的天花隨即試圖站起身。然而剛才似乎傷到了腳，讓她無力地跪了下來。
摩托車就像完全無視天花存在一般，又催了油門。
「不是……吧……」
給我……趕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摩托車與天花擦撞的前一秒，我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往旁邊一個翻滾。
「唔！」
一股悶痛的衝擊力道襲向我的頭部。
「天花……你還好吧？」
「我、我沒事，可是黑川先生你！」
「沒事……隻是輕微擦傷罷了。」
——我撒了謊。不妙……總覺得頭疼得嗡嗡作響。看來是剛才撞到了路緣石。
「呃，欸！先生、小姐，你們還好吧？」
停下摩托車的中年男子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跑了過來。
現在狀況感覺真的不太妙……整個人暈得站不穩，一鬆懈下來似乎就會昏過去。
「噢！看起來似乎沒什麽大礙，太好了。歹勢歹勢，我稍微有點疏忽啦！」
對方一張嘴就散發出滿口的酒臭。
「你……有喝酒對吧。」
「咦？啊？呃哈哈……沒、沒有啦～一點點而已。真的隻有一點點啦。哎呀，隻是小姐碰巧跌倒，而我也剛好喝了一點而已。『遇見對方，算是我們彼此都倒楣吧。』」
「——！」
瞬間爆發的怒意充斥著整個腦袋——我的意識在此刻斷了線。
「我的天花要是有什麽萬一，你要拿什麽賠！」
「呃！欸欸小哥呀，既然平安無事不就得了嗎。我道歉就是了，你別這麽氣啦。」
「——
閉嘴。」
「咿！……」
「差點撞死我的天花還要我別生氣？你是在說什麽夢話？」
「呃！欸！住手！好難受……我、我的脖子……我錯了！算我不對！」
「那就快點叫警察過來！然後自首你的罪行！」
「知、知道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花。」
「呃！在！」
「怎麽了？總覺得你臉好紅，還好吧？」
「因、因為你剛才說……『我的』——」
「……天花。」
「呃！在！」
「我再確認一次，你身上真的沒受傷吧？」
「呃！是的……多虧有黑川先生相救。」
「手也沒事？」
「沒事，一點擦傷都沒有。」
「……太好了。」
「？欸！……黑、黑川先生！為什麽握住我的手——」
「我發誓絕對會守護你……你的這隻手。」
「這、這是怎麽回事！跟我所想象的感覺不一樣……明明隻是兩手交握，為何會這麽——」
距離與雛開會討論已過了一天，時間來到星期二。
「黑川先生，我完成稿子了！」
天花在放學時間帶著稿件來到了sadokawa大樓。
「什麽完成了，你……寄封電子郵件過來就好啦，何必專程帶過來。」
「不好意思，因為想馬上親耳聽聽你的意見，期待得坐立難安，所以就……」
我先前收到了她的電子郵件，大意是星期二要交一些成品給我看，問我能否空一點時間下來。雖然有這樣報備過，但我沒料想到她竟然親自登門。
稿子以字數來說大約等同於短篇小說——不過以一兩天內完成的速度來說，算是頗為可觀的份量了。
「所以，你有幾分信心？」
「是的，我認為跟之前相比大有進步了。」
前天在糖果樂園，我目睹了天花「靈感降臨」的那一刻。
開關被打開的天才，究竟造就了什麽樣的作品？
麵對遞往眼前的一疊稿紙，我感覺到內心因為興奮而悸動不已。
這疊作品裏頭……究竟充滿著怎樣的驚奇？天花所感受到的雀躍，究竟能帶給讀者幾成？
我帶著期待開始往下翻——
「………………」
幾分鍾過去，我保持沉默讀完最後一行。
「怎麽樣？黑川先生。可能還需要再稍微修改一——」
「很難看。」
「咦……」
天花臉上的表情石化了。
……跟過往的相比，確實已經有幅度驚人的進步了。
故事之中雖然仍存在著脫離常識的部分，但並不像那部癡漢戀愛喜劇一樣從本質上就無藥可救。
把這改為長篇之後重新改寫一下，應該可以打造成一本能出版的商業輕小說吧。
但是——也無法更好了。
就像市麵上隨處可見，隨便一個作家都能寫出來的泛泛之作。這部作品並不存在《迦爾蒂尼亞戰記》那種動人的光輝。
所以不具有可看性。
更精準來說，以天花光星的新作來說，這部作品沒有可看性。
如果就這樣出版了——在前方等待她的，注定隻有悲慘的未來。
「天花，我再問你一次。你對這部作品……真的有信心？」
「這、這個嘛……」
「你能挺起胸膛向滿心期待天花光星新作的讀者們推薦這部作品嗎？」
「唔……」
就連對自身作品缺乏客觀評價能力的她，這次也總算有自知之明了是吧。從她剛才用「跟之前相比大有進步」這種曖昧的說法，就能略知一二了。
「勝過先前的那些試寫作品」是事實。但是，也僅止於此了。
「這份稿件我要退回。你不用再進行修改了，下一部作品要請你寫戰記類或是類似的題材。」
「請、請等一下！這部作品目前的確還沒有完全成型，但隻差一點——隻差臨門一腳了。再給我一些時間，我保證可以寫出更好的東西。」
「上次你不是說過『靈感已經降臨』了嗎？如果隻是這等程度，那我無法期待以後還能多好了。」
「當、當時我本來以為是真的完成了。但是，在回到家以前突然發現感覺沒了……所以我認為應該還缺少了什麽關鍵。隻要能找到——」
「我們約定的期限是到今天。雖然是我單方麵訂下的條件，但你當初應該已經同意了。」
「這，這個嘛……」
「我再說一次。你寫的愛情喜劇——很難看。」
「…………」
「而且，不會大賣。」
說得更精準一點，第一集還能靠《迦爾蒂尼亞戰記》的光環大賣，但是下一集就會暴跌。
「…………」
一位作家如果寫不出賣座的作品，就是垃圾。
「既然由我擔任你的責任編輯，我就不會讓你推出這種作品。你不是寫戀愛喜劇的這塊料。」
一位編輯如果逼迫作家寫不適合自己的作品，就是垃圾。
「…………」
你還不明白「作品不被讀者看上眼」是怎樣的煎熬，不明白「自身存在不被視為必要」的恐懼有多深，更不明白被讀者宣判「你沒有繼續執筆的必要了」是何等的絕望。
編輯的工作是打造能賣的作品，以及成為支撐作者的後盾。
作家最重要的使命則是享受創作，但前提是「成品真的能看」。放任作家寫出乏味的作品隻為滿足自身創作欲望，這並不是在支持作者——而是扼殺。
天花光星的強項在於嚴肅類題材。隻要留在這個分野內，她必定能寫出佳作。假使其中缺乏了靈魂，用蠻力也要塞一個進去。
竭盡所有手段將有趣的作品呈獻給讀者，這才是專業。
「所以說，天花，我們開始討論嚴肅類題材的作……」
「我不要。」
「……你說什麽？」
「超過約定期限這一點，我道歉。不過我心裏很明白，與其繼續寫類似《迦爾蒂尼亞戰記》的作品，戀愛喜劇肯定比較有樂趣。不朝這個題材努力的話……就無法勝過棗宗助老師。」
「！……」
這個名字——我已不想再聽見。
「我想超越棗宗助老師。為達到這個目標，我必須改寫戀愛喜劇才行。」
「……他不值得你這樣做。」
「咦？」
「我是說，那種作家並沒有足以讓你奉為目標的價值。」
「黑川……先生？」
「棗宗助是怎麽被世人評價的，你很清楚吧？大受好評的僅止於《我們的故事》第一集，在那之後……淒慘無比。被說成『天才詐欺』啦、『把續集寫爛的作家第一名』啦，或是『出道作就被腰斬的三集作家』之類……最後一次出書已經是大約八年前的事情了，至今還被網民繼續鞭屍。現正當紅的天花光星不應該留戀於這種已成為過去的人，你應該多往前看。」
聽完這番話，天花露出低落的表情垂頭望向地板。
「第二集的內容的確有點難下評語，可是……我還是最喜歡棗宗助老師了。《我們的故事》這部作品是讓我立誌成為作家的契機。被說成這麽難聽……讓我很難過。」
「………………」
我明白。在本人麵前批評對方最崇拜的作家，是多麽差勁的行為。
但是，唯獨棗宗助……隻有他，我無法同意。
天花，你不該把那種家夥設定為想超越的目標。
然而——
「棗宗助老師在我心中是與眾不同的存在。」
——為什麽你就是不明白這一點？
天花光星在戀愛喜劇這個類型裏無法成為天才。
如果就這樣順從她的意向，將會使她失去天花光星的光芒，從神壇上墜落。我不願目睹——這位少女落得如此下場。
因為這樣形同重蹈棗宗助的覆轍。
「……那個作家根本沒有任何與眾不同的才華。」
「……黑川先生，你為何要如此否定棗宗助老師？」
因為不想讓你嚐到跟我一樣的滋味。
「因為我討厭他。」
「……是因為《我們的故事》第二集的內容嗎？」
沒錯。當時的我寫出了最爛的作品……違背了讀者的期待。
「不是，我討厭他的理由是基於編輯的立場。在第一集明明引起那麽大的轟動，第三集卻一敗塗地。身為編輯，負責到這種寫不出賣座作品的作者，也毫無意義啊。」
「……你是真心這麽認為嗎？」
不是。幫作者打造一條星光大道……在發光發熱以前並肩挑戰無數次，這才是編輯的工作。
「是呀，所以你也快點寫點能大賣的書來看看吧。」
然而，脫口而出的卻是這番帶刺的違心之論。
不行……不說出真心話無法說動對方的。
「黑川先生果然還是……希望我寫嚴肅題材的故事對吧。」
「是呀，算我求你了。不要成為那種反其道而行，挑自己不擅長領域結果自爆的糞作家——就像棗宗助一樣。」
這番話無庸置疑是我的肺腑之言。
「黑川先生……你太過分了。」
然而其中的真意，天花卻聽不懂……她怎麽可能會懂。
「無法原諒。」
「——？」
然後我第一次看見了她生氣的表情。
「竟然害棗宗助老師被黑川先生罵得這麽難聽……全都怪我的作品不夠好。我無法原諒——自己的無能為力。」
天花恨的不是我，而是自己。這種思考模式也隻有如此溫柔善良的她才會有了。
「當時刻意疏遠飛鳥的京介……也許也跟現在的我有相同的心情呢。」
然而她的怒
意轉瞬即逝，剩下一臉看似悲傷的黯淡神情。
「……抱歉，今天先告辭了。我也有點太過孩子氣了。無法遵守約定是事實，等我冷靜過後會再好好想想的。」
天花站了起來，轉身離開。望向那道背影的瞬間，一股直覺告訴我。
不可以——絕不能就這樣讓她離去。
「等、等等！」
我猛然伸出手——抓住了天花的手腕。
「…………」
「啊！抱、抱歉……」
隨即又急忙放開了手。
「…………」
她仍一語不發，向我鞠躬後便揚長而去。
我無能為力——追上那道背影。
劇烈的無力感侵襲全身，我佇立在原地仰望向天花板。
「棗宗助……你還要折磨我到何時呀。」
■某位天才作家的故事
『啊！喂？我是蒼晴社的淺加。工作辛苦了～』
「啊，我是黑川。承蒙照顧了。」
『你好你好。容我馬上進入正題，《我們的故事》——竟然又再刷了唷！』
「真的嗎？十分謝謝您！」
『很好很好，看來第二集也絕對能大賣喔～一起加油吧，黑川——不對，是棗老師才對。』
「我、我不是一直請您改掉那個稱呼嗎。被人家喊筆名總覺得不太自在。」
『哈哈！好啦。我想你不用多久就會適應的說。那目前還是叫你黑川囉。那接下來就進入正題吧。關於第二集要跟你商量一下。』
「啊，好的，請再稍等一下。大綱馬上就完成。這次擬得滿詳細的，隻要先搞定大綱，執筆應該就不需要多少時間了。」
『啊，黑川呀，要請你改一下方向。』
「改方向？」
『對對對。按照現在你寫的劇情，最後要以飛鳥跟京介分手收場對吧。』
「是的。如同以前跟您說明過的一樣，《我們的故事》原本就是以這樣的劇情編排來描寫的作品。」
『那樣太陰鬱了，整個砍掉吧。』
「咦？……請問這是什麽意——」
『嗯，就是把劇情改得更陽光一點，讓集數至少可以延長到第三集以後啦。』
「第三集以後……當初我也說過了，這故事會結束在第兩集吧？淺加編輯您也答應我了……」
『那是在第一集上市以前吧。你都沒在上網看評論的嗎？所到之處全是一窩蜂的大力讚賞，討論的熱潮一口氣蔓延開來了。你的時代來臨啦。《我們的故事》肯定能成為我們家的金字招牌！』
「您這番話我是很感謝，可是……我還是無法更動原本的結局。」
『哎呀哎呀，男女主角分道揚鑣這種悲劇式結局，現在已經不流行啦。讀者不喜歡這種過於沉重的劇情走向啦。讓飛鳥跟京介多發一點糖，然後添加一些配角出來插花吧。比方說讓京介不小心對其他女孩子微微動心，惹飛鳥吃醋這樣……不過兩人之間的關係並不會產生本質上的動搖。讀者想看的就是這種建立於安全之上的小～危機。』
「那個，淺加編輯。我當初說明得可能不夠仔細，飛鳥跟京介分手絕不是悲劇收場，而是兩人做出了對彼此最好的選擇——」
『啊，容我插個話喔～之前跟你提過的新係列作，考慮得如何？既然都創造這麽好的成績了，讓你局限在《我們的故事》單一作品上實在太糟蹋人才了。如果能同時開啟新係列，銷量肯定會一口氣爆衝喔！爆衝！』
「……不好意思，我先前也已經答複過您了，關於新係列請先容我拒絕。我目前想先專注在《我們的故事》第二集上。」
『喔，這樣喔？那這件事我就先讓步吧，交換條件是你要專心完成以延長集數為前提的新大綱喔。』
「咦？……為、為什麽結論會變成這樣？」
『總之續集的事已經拍板定案了，萬事拜托囉～』
「……淺加編輯，我還是辦不到。」
『怎麽啦怎麽啦？遇到什麽瓶頸不用客氣，找我商量嘛～哪裏卡關了？』
「不，不是這個問題……以拉長集數優先的劇情果然還是太困難了……不管怎麽想，這些新角色的登場都過於不自然。」
『哪會啊～企圖在飛鳥跟京介之間搞破壞的小惡魔後輩與妖媚前輩——我提案的這些角色肯定很完美的啊～』
「……從最糟的邂逅相遇的兩人，在幾經波折之後，來到第一集結尾終於在一起。接著他們以戀人的關係經曆各種體驗，在第二集的最後決定分道揚鑣。飛鳥與京介兩人的故事到此畫下句點。在他們的戀愛情節裏，並沒有其他角色插花的餘地。」
『這裏該如何設法解決，就端看作家老師的功力了不是嗎。要是有什麽迷惘，我可以盡量提供各種建議唷～』
「不，我就說了問題不在這裏………老實說，這麽做隻是在浪費時間——」
『時間？不要緊不要緊～你慢慢磨沒關係。反正《我們的故事》的銷量目前還持續成長中。照這個走勢看來，第二集晚一兩個月上市也沒問題的啦。』
「淺加編輯……您不明白我的意——」
『啊，那不然這樣吧。我先請插畫家進行新角色的設計吧。外型設計定案之後，對於要如何運用角色也會比較有靈感吧。』
「不，這部分請先保留——」
『萬事拜托囉，我們家的金字招牌。就先這樣啦！』
『啊，黑川呀，工作辛苦了～好久沒接到你的電話，擔心你是不是怎樣了，所以打來問候一下。』
「…………」
『怎麽好像情緒很低落呀～啊，難不成是在寫作以外遇到什麽困境？畢竟還是個國中生，自然會有許多煩惱嘛～好！說來給大哥哥聽聽吧？』
「…………我辦不到。」
「嗯？辦不到什麽？」
「《我們的故事》第二集……無論如何都無法延長劇情了。」
『欸欸，你是怎麽啦？聲音聽起來要死不活的～』
「淺加編輯……我，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試過了。我嚐試采用您的提議，同時寫出我也能認同的第二集。最近這件事占據了我的腦袋，讓我無法專注在其他事情上……昨天也徹夜沒睡，想了好多。但是……我依然辦不到。《我們的故事》還是必須到此畫下句點。飛鳥與京介的故事已經結束了。我認為勉強延續下去將會背叛那些喜歡這部故事的讀者。」
『喔喔原來如此～所以？』
「是……我還是希望能讓我著手其他新的創作。之前您提過的新係列，在確實把《我們的故事》告一段落之後，我想試著挑戰看看。我會竭盡全力的！會寫出不遜色於《我們的故事》……不，是超越《我們的故事》的傑作——」
『別小看大人了，小鬼。』
「——？」
『四十萬……《我們的故事》已經賣破四十萬冊了。銷售熱潮突破了輕小說購買族群的框架，往大眾普及了。你明白這在現今出版業是多麽驚人的創舉嗎？你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任何一位編輯會答應讓這種怪物級的黑馬作品完結啦。新作？你在得意忘形個什麽勁？別在那邊廢話一堆了，能賣的作品就趕快給我寫續集。』
「淺加編輯，您、您幹嘛突然用這種語帶威脅的口氣——」
『還不是因為你這臭小子欠修理！』
「……？就、就算您這樣凶我，寫、寫不出來就是寫不出來……」
『……這樣喔。既然你都這麽堅持了，想寫什麽隨你高興吧。』
「真、真的嗎？」
『隻不過，我們家絕對不會幫你出版。』
「……咦？」
『而且我會讓你今後無論寫再多作品，都找不到任何一家出版社合作。』
「怎、怎麽這樣……」
『別小看這個業界的橫向關係了。國中生作家耍大牌對編輯發脾氣……這消息要是傳開了，恐怕沒有一家出版社願意收留你吧。』
「…………………………………………」
『欸，我也不是要你完成什麽不可能的任務啊。啊，那不然幹脆由我來幫你擬好劇情大致走向吧。天才大作家隻要負責填補內容就行了。』
「…………………………………………」
『沒問題的。憑黑川你的能力，就算轉換成戀愛喜劇風格也能駕馭的。我相信你，你的才華是假不了的。』
「…………………………………………」
『欸欸，你不說話我怎麽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是幹還是不幹？』
「…………………………………………呃，我——」
『快點給我下決定！你這臭小子，知不知道在你發牢騷的同時，給多少人帶來麻煩啊！』
「……………………………………………………我試著……再努力一下看看。」
『哦？真的？哎呀～我就知道黑川老弟一定願意答應的～』
……事情的後續，我已經想不太起來了。
與淺加編輯來回經過無數次討論……無數次被他用怒罵與安撫反複蹂躪——回過神時，發現第二集已在不知不覺間完工了。
同一時期，第一集的銷量已超過五十萬冊。
『重量級人氣青春愛情故事，蓄勢待發的續集隆重登場！』
商業廣告、宣傳短片、車站周邊的大型看板——蒼晴社透過各種媒介猛力宣傳、昭告天下的新作，《我們的故事》第二集——
『怎麽看都覺得跟第一集的作者判若兩人。』『垃圾作品垃圾作品。不對，這樣還侮辱到垃圾了。』『最棒的青春物語淪落為糞作般的戀愛喜劇。』『我不會要求退錢，反而還想多塞一點錢求你下架第二集。』『新角色群很不討喜。是想討好那些隻愛美少女的萌豚吧，隻讓人覺得惡心。※順帶一提我也是萌豚。』『看評價全都是一顆星，還想說酸民真努力，讀完之後才發現一星是有道理的。』『作者應該以死對飛鳥與京介謝罪。』
「呃，啊哈哈……看來執行方向好像出了一點小差錯呢。」
「……所以我當初不就說了嗎。」
「沒、沒問題啦。第三集還可以扳回一城，再怎麽說你可是天才大——」
「開什麽……玩笑！」
我下意識緊揪住淺加編輯的胸口。
「呃，欸欸欸，使用暴力可不好喔！你稍微冷靜點——」
「請你——」
「嗯？你說什麽？」
「請你把飛鳥跟京介還給我。我最初想描寫的他們……才不是這種模樣。」
「你這麽說我也沒辦法呀。第二集都已經上市，而且也跟我無關了。」
「跟你……無關？」
這家夥……在、說、些、什、麽？
「也不想想……事情會變成這樣都是誰害的——」
「我啊，被拔下你的責任編輯一職啦。」
「……咦？」
「畢竟把這麽一部熱門作品搞砸了，也沒辦法嘛，大概就是這樣啦。」
「那、所以……」
「上頭說要把我調去別的部門。總之就是所謂的降職囉。今後我會消失在你麵前的，你大可放心啦。這樣一來總可以滿意了吧？你也該放手啦，弄得我很痛。」
淺加編輯胡亂地甩開了我的手。
「遇見對方，算是我們彼此都倒楣吧。」
萬惡的根源揮著手揚長而去。
「…………」
仍處於失神狀態的我，就這樣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擺在一旁的《我們的故事》第二集映入我的眼簾。
飛鳥……京介……對不起。
我想讓你們體驗的……並不是……那樣的愛情！
京介才不會因為被其他女子搭話而露出暗爽的笑臉，飛鳥也不會因為目睹這些畫麵而產生多餘的嫉妒。他們兩人絕不會在這種後宮漫畫般的情節中……繼續勉強交往下去。
……但是寫下這些劇情的，是我。
其實你們……應該在喜歡彼此的狀態下分離……並且認同這樣的決定才是對彼此最好的……這才是原本該迎接的結局。
那個大名鼎鼎的小說家夏目漱石，有過這麽一段逸聞。
在他從事英語教職的時期，曾經遇到學生把「i love you」翻成「我愛你」，於是他如此回答。
「日本人不會這麽說。以後請翻成『今夜月色真美』。」
聽聞這件事的我，內心感到強烈震撼。我衷心欽佩這是多麽美麗的詮釋啊。雖然當時不太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我仍深受感動。
後來才得知……這段軼事並沒有任何實際發生過的證據，也存有編造的可能性。但是真是假已不是重點了。
因為這讓我體會到……日文以及日文組織而成的一字一句，是多麽美好。
我原本就喜歡閱讀，不過當時是我第一次有了進行創作的念頭。
夏目漱石是啟發我成為作家的人物，所以我雖感到惶恐，仍抱持著敬意為自己取了讀音與其名相似的筆名。（注：「棗宗助」的日文為棗ソウスケ，跟「夏目漱石」的日文讀音なつめそうせき相近。）
然後我下定決心在《我們的故事》第二集中，讓京介親口說出這句台詞。
『今夜月色真美，我們該分別了。』
飛鳥接受了對方的要求，兩人便在相愛的狀態下分道揚鑣。
《我們的故事》雖然在此畫下句點，但應該仍繼續活在讀者的心中。
然而這一切——已不可能實現。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抱著頭趴向桌麵。
對不起，飛鳥……對不起，京介……對不起，所有掏錢買書的讀者們。
——而我無論多麽難過，也無法流出任何一滴淚。
我與後來接手的編輯搭檔後推出的《我們的故事》第三集，銷售量差得驚人。
「嗚嘔……嗚……嗚嘔嘔嘔嘔嘔！」
「欸、欸！清純呀！你到底是怎麽了？」
「……啊，媽，是你啊。沒事……隻是稍微有點惡心罷了。是說我隻不過是發出幹嘔而已，別大驚小怪闖進廁所啦。」
「你嘴上這麽說……臉色卻是慘白啊。」
「我、我沒事啦。隻是為了構思新作題材所以沒睡飽而已。」
「……你聽媽說。媽還是不讚成你繼續寫作啦。你的作品能讓那麽多人欣賞當然是一件好事，可是……媽不忍心……看你年紀輕輕還在讀國中就受這麽多苦……」
「這、這隻是暫時性的啦。再給我一點時間，應該就能想出好點子了。」
「可是……」
「媽你就是愛瞎操心。我已經沒事了，等狀況平複一點我就回房去。」
「清純……」
「別看我這樣，好歹也是職業作家啊。隻不過搞砸一部作品就陷入低潮怎麽行。啊，我想到一個點子了，對了，下部作品的開頭就寫——」
「清、清純，你怎麽啦？」
「嗚…………嘔………嘔嘔……嘔！……唔嘔嘔嘔嘔嘔嘔嘔嘔嘔嘔！」
「清純？」
從那天起，我完全失去了寫故事的能力。
寫字這件事本身是沒問題。跟朋友互傳line、實際寫信的物理行為，或是考試時的閱讀測驗，都能一如往常地輕鬆應付。
——但就是無法進行創作。
當我開始思考劇情，正要敲下鍵盤的瞬間，便會開始顫抖、呼吸急促而且想吐，雙手變得動彈不得。
我嚐試了無數遍，但沒有一次成功過。
在醫師診斷後也確認我罹患了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並且被禁止進行寫作。
即使如此，我還是繼續嚐試。
經過數百數千數萬次的挑戰，依然以失敗收場。隻要我試圖再次背負起棗宗助的身份，身體就會產生排斥反應。實際上也真的好幾次吐了出來。
如果我是故事裏的男主角，這應該會是絕佳的劇本吧。
克服心理障礙，發表超越《我們的故事》的傑作，讓作家生涯起死回生——如此大快人心的勵誌故事。
然而現實並沒有這麽美好。寫不出來就寫不出來。
升上高中的我，決定拋棄棗宗助，以黑川清純的身份活下去。
並且下定決心成為一名編輯。
——為的就是，不再讓任何作家變得像我一樣。
●相係的兩雙手
我懷抱著堅定的信念，立誌成為一名編輯。
然後我做出了一定程度的成績，雖然是以工讀生的身份。
我開始跟作者一起構思適合他的題材、發行作品。
由我負責編輯的所有作品幾乎都有良好的銷量，即使是起步不佳的作者，仍能獲得讀者不錯的評價，在下部作品留下好成績。
而且最重要的是，作家們都開心地說希望能繼續跟我一起合作出書。
光是這句話，就讓我充分感受到不枉成為編輯。
我不會讓作者寫不適合他的題材。
我也不會讓作者寫不會熱賣的書。至少不準寫出會讓讀者覺得「再也不想支持這個人的作品」，進而影響作者今後銷量的作品。
現在天花所試圖創作的，就是這種作品。
昨天那份稿子如果問世了——我可以想見讀者會有多失望，雖然不至於像當時的我那麽
慘。而且這些人的其中幾成將會從此流失。
輕小說界的情勢在近幾年間有了大規模的轉變。比起我執筆寫作的那個時期，無論在書係品牌、作者或是出版的作品數量上，都呈現大幅增長。購買的選擇性變得更廣的同時，隻要讀者一旦變心離去，要挽回可說難如登天。
一部作品是由作家與編輯兩人三腳合作之下誕生的結晶，就像彼此共同的孩子。
如果要計較「作者所背負的責任與負擔應該重得多了吧」，那也沒什麽好討論的了，不過至少我個人是把所有參與製作的作品視如己出。
作品能賣座我也會衷心替它感到開心，不賣座的話——我也會體會切身之痛。
所以天花隻有嚴肅類型的題材這個選擇。我的決定絕對沒有錯。
然而……明知如此。
腦海中不自覺回想起昨天她露出的那個表情。
「可惡！」
「哇嗚？」
隔壁辦公桌發出了比我還高分貝的驚呼。糟了……我在上班時間胡思亂想什麽。
「……抱歉，前輩。」
「怎、怎麽了？突然發出那麽大聲音，嚇我一跳耶。」
「呃，沒有，沒事。隻是想起一些往事……真的很抱歉，讓你受驚了。」
「難不成……是關於天花的事？」
「這……」
和前輩怎麽會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與天花昨天是在公司內開會用的談話間進行討論的。室內僅用隔板當作隔間，完全不具有密閉性，不過當時周遭並沒有其他人員在進行討論的樣子。
「一樓櫃台有位足立小姐對吧？其實我跟她挺熟的，所以……足立小姐特地聯絡我，說昨天天花離開時看起來不太對勁，關心她是否發生什麽事了。」
原來如此……消息是從這裏走漏出去的嗎。
「你跟天花發生什麽了嗎？」
「不，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稍微有點起口角而已。為了造就好的作品，這種小摩擦是很常有的事。」
雖然……我從沒體驗過那種內心疙瘩遲遲無法消退的決裂。
「這樣啊。那看來我那麽做果然是多管閑事呢。」
「咦？」
「嗯，我傳line給天花，問她是不是發生什麽事、還好嗎。抱歉呀，按道理來說應該先跟身為責編的你確認過，但因為擔心她的狀況，就忍不住……」
「啊，不會的。其實我不介意。所以……天花有回複嗎？」
「嗯，還附了照片呢。」
前輩操作起自己的手機，打開line的介麵給我看。
畫麵上顯示著『我很好唷～（·?·）不用擔心！』這樣的留言，以及笑容滿麵的天花。
「感覺她跟平常一樣活力全開呢。看來是我操心過度，太好了。」
「………………」
「咦？黑川你怎麽啦？一臉凝重——」
「那個……笨蛋！」
「咦？」
那樣的笑容似曾相識。
『媽，不用擔心囉，我沒事了。』
『我，已經放棄寫小說了。』
『哈哈，下定決心之後總覺得舒坦多了。』
那是過去的我。
設法重啟創作活動而反複產生嘔吐症狀的我，總是讓母親擔心得泫然欲泣。
而我自己也隱隱約約感覺到了。自己恐怕……這輩子再也無法寫作。
至於找到編輯這條新的人生道路而獲得心靈救贖，則是在這之後的事了。
當時的我處於絕望穀底。我真心認為不能寫作的人生等同於失去了活著的意義。
但是我絕不能把這種絕望表現出來。因為不希望看到母親再為我操更多心。
在母親麵前，我裝作自己已經看開一切。為了讓謊言不被拆穿，我每天在鏡子前練習擠出笑容。為了讓她放心，我勉強壓抑著發出悲鳴的內心。
手機螢幕中的天花——表情就跟當時我在鏡中看見的自己一樣。
「為什麽啊……」
「黑川？」
為什麽……你跟我如此相似！
我親身經曆過，當然最清楚。為了不讓他人擔心而強顏歡笑的背後，藏著一顆哭泣的心。
而讓天花必須如此做的始作俑者——正是我。
「前輩，我暫時外出一下！」
身體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
即使見到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對於她未來的創作方向，也不知道該怎麽走才是正確的。如此不成熟的自己，今後還有沒有資格做天花光星的責任編輯，也沒有答案。
但是，唯有一件事我很清楚。
昨天離別之際。還有照片上的笑容。
「我……可不是讓作家露出那種表情，才成為編輯的！」
我穿越了一樓櫃台，跑到大樓外。
「這時間應該已經放學了吧。首先直奔去她家——嗯？」
「啊？」
我看見一道身影以驚人速度躲往柱子後方。
「……………………」
接著在短暫的沉默過後，對方悄悄地探出頭窺視。
「天、天花？」
不知為何，我要找的人就近在咫尺。
「你、在這裏……做什麽？」
天花極度尷尬地現身。
「呃、就是呢……總覺得昨天那樣不告而別很過意不去，今天一整天覺得心煩意亂的……但是也不知道來找你要說什麽才好……可是直接回家不管做什麽都心不在焉……所以就像這樣在大樓前徘徊……結果沒想到黑川先生你就出現了……」
「呃，喔……這樣啊。」
「「…………」」
微妙的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
「「…………」」
接著——
「……！」
天花拔腿狂奔。
「你、你幹嘛逃跑啊！」
「我、我也不知道！」
感到一陣莫名尷尬的不是隻有你啊！
我馬上追在天花後頭，然而——
「唔！……」
好、好快……多驚人的運動細胞。
她的速度完全不是運動不足的社會人士能追上的。
「呼……站、站住……呼……」
「我、我要是站住，不就等著被黑川先生你追上了嗎！」
就在我追你跑的同時，我們之間的差距愈拉愈開。天花逃跑時明明還一邊不時回頭瞥向我，卻還能有這種腳程——
「呃、欸！你好好看前麵啦！前麵！」
「咦？……哇啊！」
踢到人行道路緣石的天花，狠狠絆了一跤。而且還跌到了車道上。
「唔唔……疼疼疼……」
那、那家夥到底在幹嘛！而且絆倒前正好回頭往我這裏看，所以著地位置還背對車流方向。還好現在是紅燈，真是不幸中的大——
「什……」
此時，無法置信的光景在我眼前發生。一輛摩托車完全無視紅燈，從天花的後方直直駛來。摩托車騎士騎得搖搖晃晃的，看起來相當不穩。
該不會是——酒駕？
「天花！小心後麵！」
「咦？」
放聲大喊的同時，我用盡了全力加速。
「啊！明明紅燈，怎麽會……好痛？」
發現摩托車存在的天花隨即試圖站起身。然而剛才似乎傷到了腳，讓她無力地跪了下來。
摩托車就像完全無視天花存在一般，又催了油門。
「不是……吧……」
給我……趕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摩托車與天花擦撞的前一秒，我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往旁邊一個翻滾。
「唔！」
一股悶痛的衝擊力道襲向我的頭部。
「天花……你還好吧？」
「我、我沒事，可是黑川先生你！」
「沒事……隻是輕微擦傷罷了。」
——我撒了謊。不妙……總覺得頭疼得嗡嗡作響。看來是剛才撞到了路緣石。
「呃，欸！先生、小姐，你們還好吧？」
停下摩托車的中年男子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跑了過來。
現在狀況感覺真的不太妙……整個人暈得站不穩，一鬆懈下來似乎就會昏過去。
「噢！看起來似乎沒什麽大礙，太好了。歹勢歹勢，我稍微有點疏忽啦！」
對方一張嘴就散發出滿口的酒臭。
「你……有喝酒對吧。」
「咦？啊？呃哈哈……沒、沒有啦～一點點而已。真的隻有一點點啦。哎呀，隻是小姐碰巧跌倒，而我也剛好喝了一點而已。『遇見對方，算是我們彼此都倒楣吧。』」
「——！」
瞬間爆發的怒意充斥著整個腦袋——我的意識在此刻斷了線。
「我的天花要是有什麽萬一，你要拿什麽賠！」
「呃！欸欸小哥呀，既然平安無事不就得了嗎。我道歉就是了，你別這麽氣啦。」
「——
閉嘴。」
「咿！……」
「差點撞死我的天花還要我別生氣？你是在說什麽夢話？」
「呃！欸！住手！好難受……我、我的脖子……我錯了！算我不對！」
「那就快點叫警察過來！然後自首你的罪行！」
「知、知道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花。」
「呃！在！」
「怎麽了？總覺得你臉好紅，還好吧？」
「因、因為你剛才說……『我的』——」
「……天花。」
「呃！在！」
「我再確認一次，你身上真的沒受傷吧？」
「呃！是的……多虧有黑川先生相救。」
「手也沒事？」
「沒事，一點擦傷都沒有。」
「……太好了。」
「？欸！……黑、黑川先生！為什麽握住我的手——」
「我發誓絕對會守護你……你的這隻手。」
「這、這是怎麽回事！跟我所想象的感覺不一樣……明明隻是兩手交握，為何會這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