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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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短短的五線譜上,僅僅畫了差不多七個音符。


    在那串音符的最後頭,生硬的筆法寫著「rare」四個字母……


    1


    從樓上傳來怒斥的聲音。


    回蕩在豪華通風的樓梯間,聽起來意想不到的近。


    是那種習慣在眾人麵前侃侃而談的人物所特有的,會振動腹底,低沉宏亮的聲音。但可能是很生氣的緣故,已經舌頭糾纏得連話都說不清。那種氣氛,彷佛馬上有人會鬥毆起來,雖然在這棟建築裏其實足不太可能發生。


    在隨著怒聲而來的殺伐之氣中,魯多維克·史佛爾劄停住腳步。


    從城堡帶過來的侍衛往前站,像是要擋住他的去路。


    「——大人,攝政大臣。」


    侍衛一共四人,都是健壯的黑人士兵,由史佛爾劄親自提拔任用,特別忠心。


    覺察到有什麽糾紛的樣子,他們把手搭在劍柄上。


    史佛爾劄略略皺眉,淡淡苦笑歎口氣。


    「無妨,不用擔心。你們在這裏等著。」


    說完後把侍衛推開,又信步走去。


    「但是,大人,如果有危險……」


    「別擔心,家常便飯。」


    沒理會仍不放心想跟著的侍衛,史佛爾劄走上樓梯。


    留在樓下的侍衛,不知如何是好站住那裏。


    那種被撇下而無所事事的樣子,顯得很不自在。


    對照這舊宮的華麗氣氛,他們穿著軍服的粗俗樣。或許更讓人感到如此。


    舊宮。


    在大致呈圓形的米蘭城市的中心地帶,包括仍在建蓋的大教堂判麵的豪華建築,以及擁有美麗鍾樓的聖哥塔爾多教堂一帶。人們把這裏統稱為舊宮。


    高高陰暗的正門刻著蝰蛇的徽紋,標誌著此宮殿是米蘭從前的統治者維斯康堤家族的居所。


    維斯康堤家族被逐出米蘭,已經三十多年。現在的舊宮,是當今的米蘭大公吉安·蓋勒亞佐和他的親戚,也就是史佛爾劄家族所有,用來作為出入米蘭宮廷的藝術家和學者們的住處。寬廣豪華的舊宮建築,是著述家和詩人們討論問題的優良場所,而且也能提供充足的空間讓藝術家做工作室。


    此外,有時也作為招待其他國家使節的住處。


    譬如政府邀蒲來的貴賓或外交使節;還有慶典活動時,聘請來的藝術家。


    像這樣從異鄉來的藝術家,也有就這麽留在米蘭而晉升為宮廷技師的,即使這種例子並不多。史佛爾劄今天要來兒麵的,就是這麽一位。


    飄散在走廊上的香味是亞麻仁油,一種用來溶化顏料的溶媒。


    越接近要去的房間,憤慨的男人聲音就顯得越大。曖昧更難以捉摸。


    或是那扇甚至讓人覺得不屬於這個世紀的窗戶,旁邊佇立著一個男人,逆光中的身姿,吸引住魯多維克的目光。


    以前佛羅倫斯的藝術家安德利亞·德爾·維洛奇歐在雕刻舊約聖經裏的英雄大衛雕像時,據說就是以這個男人做模特兒。


    一個漂亮的男人。


    魯多維克像是被迷住地楞住那裏。雕像似的男人——緩緩悠哉、無從把握、如冷涼清澈流水般的聲音笑著對他說:


    「啊,久違了,伊爾·摩洛。」


    男人的語調充滿戲弄,魯多維克輕皺眉頭。


    伊爾·摩洛(il moro)是人們對魯多維克的俗稱。


    「摩洛」是黑的意思。「伊爾·摩洛」差不多是指「黑的人」那種意思。有時也轉而指稱南方的摩爾人。天生皮膚淺黑,頭發和眼睛都島黑的魯多維克,就被大家這麽叫。


    就某種意義來說,也是一種侮辱的稱呼,但魯多維克自己卻喜歡這樣的昵稱。他穿黑人風的服裝,任用強壯忠實的黑人士兵強化他的護衛隊伍,也是這個緣故。


    史佛爾劄家族下是所謂的名門貴族血統。魯多維克的父親法蘭西斯科,是以前因勇猛而聞名的傭兵隊隊長。


    即使史佛爾劄家族現在取代了沒落的名門維斯康堤家族,成了米蘭的統治者,魯多維克也還承襲了那種武士的血脈。而他會以那種奇異的裝扮在街上走來走去,說不定也可以在那種血脈中找到原因。


    「剛才那客人是道明會的修士吧。」


    短哼一聲,魯多維克喃喃說。


    男人冷淡地點頭。


    「對,聖瑪利亞感恩修道院的院長。」


    語氣通俗簡單,沒有繁文縟節的客套,聽起來似乎傲慢,伹魯多維克並沒特別在意。或許是因為兩人歲數相差無幾的緣故,彼此之間那種不拘泥的感覺,是難以向外人說明的。


    魯多維克回身看著後頭的走廊,問說:「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不是嗎?」


    聖瑪利亞感恩修道院和教堂,是魯多維克的哥哥,前米蘭大公蓋勒亞佐·史佛爾劄任命有名的建築師索拉裏建造的,以作為其家族聖堂之用。


    所以魯多維克委托這男人為教堂的膳食堂畫上合適的壁畫。


    壁畫的主題是耶穌對著十二使徒預告「你們當中有一個人要出賣我」的戲劇性一刻,也就是「最後的晚餐」那場景。


    「院長大人似乎因為壁畫的製作,導致修道院的膳堂無法使用一事,有些不滿。要我趕緊把留在那裏的所有畫具收拾乾淨。」


    帶芾輕鬆的微笑,男人如此說。


    那種不在乎的口吻,像是在討論他人的事。


    魯多維克歎氣搖頭。


    「院長的話也不是不能理解,你花的時間也太長了。那幅畫還沒個完了的頭緒嗎?」


    「不是這樣。」男人嘟囔地說,「已經完成了十一個使徒和猶大的身體。這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


    「什麽!?」魯多維克驚訝得瞪大眼睛。「這麽說,下就隻剩下猶大的臉嗎?如果隻是這樣的話,那你這一年在畫什麽呢?」


    「什麽也沒有。」男人平心靜氣地說,「不僅這樣,而且這一年來,記憶中我也沒有踏進過修道院一步。」


    「也就是說,沒做工作是嗎?」


    魯多維克失望地嘟囔著,也無心去焦急,又問說:「那段時間我付給你的薪水,是為什麽付的呢?」


    「覺得意外是吧。」男人笑了。「有在工作哦!光是為了那幅畫,我每天足足花了兩個小時。」


    「什麽?」


    「是這樣的,伊爾·摩洛,當藝術家的心靈在做最昂揚的工作時,別人看起來卻像隻是在玩耍而已。或許也可以這麽說吧,那是精神上在追尋人世間至今未有的新思想的狀態,也就是在探尋觀念的完整成形的狀態。」


    「……聽不懂。究竟你這一年裏,到底在做什麽?」


    「在探尋。」


    「那是什麽?」


    「我不足說了嗎,剩下的隻是猶大的臉。」


    「是啊。」


    「聖經裏所描述的猶大,可說是惡毒至極、無人可比。」


    「是沒錯……。」


    「這麽一來,壁畫中的他,也就得有張和那種惡毒相稱的臉才行。但是,要找到和猶大相稱的那種窮凶極惡的臉,可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我每天外出,在米蘭市郊和城中心觀察一個又一個的流氓惡棍。」


    男人表情非常認真地說。


    魯多維克無言以對,不知如何是好。雖然覺得他隻是在狡辯,卻無法明白反駁,因為眼前這


    他藝術家,為了繪畫的題材,平常確實喜歡素描那些容貌、身體具有特性的人。


    而他尤其喜歡的是,人的憤怒表情和苦惱,或是上了年紀而變醜的那些人的身姿。然而,這在隻想描繪「美麗」的當代畫家中,可說是異端的作法。所以,也難怪聖瑪利亞感恩修道院的院長無法接受他的解釋。


    「那麽,是怎樣呢?你的意思是說,因為一直找不到和猶大這個角色相稱的惡毒的臉,所以才沒辦法完成壁畫?」


    「沒錯,就是碰上這侗麻煩,伊爾·摩洛。」


    「麻煩?我看碰上麻煩的應該是沒法使用膳堂的修士們吧!」


    「不,其實隻有一個人。而且,和猶大有相稱表情的人物,我已經心裏有數了。」


    男人這麽說,把手臂交叉起來,似乎故意地。


    魯多維克梢感放心,說


    「這樣的話,應該就沒什麽問題了。」


    「那個人怎樣?就是那個人吧。」


    「嗯?」


    「就是聖瑪利亞感恩修道院的院長。猶大的臉。」


    「什麽?」魯多維克聲音走調。


    不知為什麽,男人表情微妙地點頭,說:


    「他那種因為細微小事,就激動得破口大罵的表情,還真是和我盼望的猶大的樣子十分相稱呢。可是讓院長本人在修道院裏變成笑話,實在是於心不忍。所以一直猶豫著該怎麽辦好。」


    「……你是當真的嗎?」魯多維克按著太陽穴問說。


    「當然是真的。」


    「你該小會當麵跟他說了這件事吧。」


    「說了啊。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會嘮嘮叨叨逼著我,要我老老實實跟他報告情況。」


    「看來也是呢。」


    魯多維克撇嘴歎氣,怪不得院長會氣憤而回。


    但說也奇怪,卻不會想去責備這男人。不僅這樣,反而有種想大笑出聲的衝動。這個藝術家雖然戲弄別人,但魯多維克知道他確實是個很忠於自己作品的人。


    而且,光是想像那位權威主義、頑固不明的院長,聽了剛才那種話會有什麽樣的表情,就讓人感到愉快。


    「對了,伊爾·摩洛,今天是為了什麽事來的?」


    男人請魯多維克坐下,自己也坐在旁邊放東西的台座上。雖然這麽問,臉上卻是一副已經料到魯多維克為何而來的表情。


    「也談不上有什麽特別的事。」魯多維克乾咳一聲,兩臂交叉。「隻是有些話想和你說。你有時間吧。」


    瞥一眼窗外的光影,男人點頭。


    「嘉琪莉亞等下會來,如果你覺得這樣沒關係的話。」


    「嘉琪莉亞嗎?來上豎琴課?」


    「不,今天隻是來談事情。說是何什麽事希望我能替她說明一下。」


    「喔,那就無妨。說不定我的事和她要談的也有關。」


    魯多維克這麽說,然後像是在記憶裏追索似地閉上眼睛。


    眼前的這個異鄉男子,是米蘭的宮廷技師,身為攝政大臣的魯多維克則是他的雇主。但魯多維克經常來找他,倒也不是因為這個緣故。


    主要是他獨創性的工作方式和富有機智的說話技巧,在無聊的官廷生活中,可以排憂解悶。


    所以有時會像今天這樣,來和他商量事情。


    就這種情況而言,是把這位奇特的藝術家視為可信賴的對象,或者也可以說,這位藝術家有某種能讓他如此信賴的魅力。


    的確,是個不可思議的男人。


    因為是佛羅倫斯的統治者梅迪奇家族派遣來的,要稱呼他為使節也沒錯。正式來說,他是音樂使節。


    但卻是個完全沒有使節模樣的男人,


    他的豎琴確實彈得很好。無疑是一流的樂師。


    但魯多維克自己,聽他彈豎琴的次數卻寥寥無幾。


    如果興致來了,這男人可以彈一整天,沒那種心情時,即使米蘭大公請求,他也置之不理。如果硬是逼他彈了,也會技巧地找個理由,然後彈到一半就不彈了。就是這種男人。


    性情古怪多變。


    另一方麵,他是得到公會認可,能夠擁有自己工作室的畫家。


    而且他也自稱是稀世的軍事工程師、建築師和雕塑家。


    雖然米蘭宮廷以宮廷技師的身分雇用他,但他到底有多少能力?老實說,魯多維克也搞不清楚。以男人設計的兵器和建築物來說,似乎有些太過空想,對魯多維克來說,要實現的可能性並不大。


    然而,男人畫的設計圖實在太巧妙,讓人有種錯覺,以為那些東西在現實裏是存在的。


    那些素描圖繪的精致美麗,讓其他的宮廷畫家也人為驚歎。僅僅如此,就能證明這個男人具有非比尋常的才能。


    一個難以捉摸的男人。


    正因為這樣,所以有趣。魯多維克這麽覺得。而每次有事就來找他,說不定也是被那樣的他所吸引。


    或者——雖然不太願意承認——隻是因為性情相似而投合的緣故?


    想到這裏,魯多維克苦笑了起來。


    雷奧納多·迪·瑟爾·皮耶洛·達·文西。


    是這個男人的名字。


    2


    雷奧納多的身影沒入寢室裏,然後拿著葡萄酒和杯子回來。


    一旦埋頭工作,會忘記吃、喝,甚至連睡眠也不在乎的這個男人,隻對葡萄酒還是無法忘懷。


    他自己也研究釀造優質葡萄酒的方法,甚至把他的方法交給農場的人,讓他們照著釀造。


    盡管在他的房裏沒有價值昂貴的東西,但是連魯多維克都會讚賞的葡萄酒,倒是經常備著。


    「前天,在嘉佛裏歐的山莊有個小喜宴,你知道吧。」略略轉動著盛滿杯子的葡萄酒,魯多維克慢慢打開話匣。


    雷奧納多看著他,麵無表情。


    「嘉佛裏歐,是那個弗朗奇諾·嘉佛裏歐嗎?大教堂唱詩班的指揮?」


    「對,就是那個卷發的音樂家。」


    魯多維克輕輕點頭。


    在這時期,義大利各地的宮廷把音樂視為不可或缺,可說是到了非得擁有許多音樂家不可的地步。


    此時的米蘭,在繪畫和雕刻的領域,可說是遠遠落後於佛羅倫斯。伹如果僅就音樂這方麵來說,擁有四十多位一流的歌唱家兼作曲家,被視為當時最頂尖的兩位音樂家是:從法國聘請來的若斯坎·德普雷,以及大教堂唱詩班的指揮,也是音樂理論家,並有許多著作流傳後世的弗朗奇諾·嘉佛裏歐。


    「我聽說了那個喜宴的事。聽說嘉琪莉亞也被邀請了。」


    「對。是嘉佛裏歐的妹妹的婚宴。我也參加了,但在那裏卻發生了令人難以瞭解的事情。」


    「哦。」


    雷奧納多喝了一口酒,依舊麵無表情。


    葡萄灑的芳香,似乎連雜亂的工作室裏的空氣,都為之改變。魯多維克心情暢快地繼續說。


    弗朗奇諾·嘉佛裏歐的山莊,是在米蘭乘船北上不久的運河邊。


    雖然他不是貴族門第的出身,但成為大教堂唱詩班指揮的他,地位並不比貴族低。


    尤其是在隆巴底地區的各個國家,傳統上,音樂家的地位比畫家或建築師還高。梅迪奇家族的當家之主——「豪華王」羅倫佐,會把雷奧納多以音樂家的身分送往米蘭,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嘉佛裏歐的山莊,和他的地位相稱,雖不是廣大豪闊,卻也極盡奢華舒適。


    建築物的主體似乎是中世紀的建築,不過卻細膩地搭配上近年的流行。大理石的裝飾四處可見,使古老樣式的建築換裝為華麗的宅邸。


    負責整修


    任務的,好像是個威尼斯的建築師。許許多多的規劃,都能讓訪客感到舒適愉快,像是從運河直接連接宅邸的專用碼頭等等。宅邸的周圍種滿整齊的綠樹,在花朵盛開的庭園中,有白色的天使雕像。


    麵向中庭的宅邸牆壁,砌有幾根圓柱,當每個房間的窗戶敞開時,變得頗有古代神殿的氣氛。而作為喜宴場所的,就是這個美麗的中庭。


    雖然天候陰霾,一如米蘭這時的季節,但因為有沿柱煌煌燃燒的篝火,所以也不會感到不舒暢,反而讓人覺得那是華麗慶典適當的舞台襯托。因為是唱詩班指揮主辦的慶宴,所以愉悅來賓的演出,也都是精采華麗的節目。


    其中尤其得到讚賞的是,有名的才女柯菈麗契·帕洛塔的琉特琴演奏。


    慣用左手演奏琉特琴的她,熟練自如地彈奏難度很高的二十弦琉特琴,並獲得賓客的滿堂喝采。


    洋梨形的琴身和細長的指板部,用指尖撥彈演奏的琉特琴,被稱為樂器中的女王,是種難度很高的樂器。


    「那真是精采啊!」


    不似臉上的嚴肅,魯多維克以天真、感動的聲音說。


    即使被稱為曠世暴君的前米蘭大公蓋勒亞佐·史佛爾劄,僅就音樂這方麵來說的話,也有很出色的感陛。判於音樂的真誠,存在於史佛爾劄家族的血脈中。


    「唯一遺憾的是,和帕洛塔小姐堪稱雙璧的吉亞菈·康忒小姐的演奏,卻沒能聽到。」魯多維克感慨地長歎一聲。


    「康忒小姐沒被邀請嗎?」


    雷奧納多聲音冷淡地問。


    吉亞菈·康忒是另一位有名的琉特琴演奏家,也是宮廷的史官。


    和擅長哀婉舞曲的柯菈麗契不同,吉亞菈拿手的是華麗的慶典音樂,這也是為什麽很難想像,嘉佛裏歐會沒邀請她參加喜宴。


    「不,嘉佛裏歐並不是沒有邀請她,隻是她沒辦法參加。」


    「哦?」


    「好像聽說她懷孕了,總之有這樣的流吾。然後嘉佛裏歐向大家道歉,說她身體不適,無法出席。」


    聽到魯多維克這麽說,雷奧納多似乎覺得有趣,淺淺一笑。


    「為什麽是嘉佛裏歐道歉?」


    「我也是住那場合第一次聽說的,」魯多維克苦笑,閉上眼睛說,「好像嘉佛裏歐就是康忒小姐的愛人。」


    雷奧納多沒出聲,若有所思地看著天花板。


    「……嘉佛裏歐有承認這件事嗎?當著大家的麵?」


    「對。要不他也沒理由為康忒小姐道歉,不是嗎?」


    「說的也是。真是意料之外。」


    「什麽意料之外?」


    「我聽到的流言是說,嘉佛裏歐在交往的是帕洛塔小姐。」


    「想不到世俗流言你也很靈通嘛。」


    魯多維克放聲大笑說。


    「的確,這流言也傳到我耳朵。不過,他們雖然交往過,但聽說其實已經分手了。帕洛塔小姐看來也沒有因為這件事怨恨嘉佛裏歐,因為畢竟還是參加了他妹妹的婚宴……。」


    說到這裏,魯多維克忽然臉色陰沉,拿起酒杯,猛灌一口酒,又說:


    「不……按照現在這種情況,恐怕也不能那樣斷定。」


    「有什麽不妥的嗎?伊爾·摩洛。」


    雷奧納多率直地追問。


    「啊……也沒什麽特別不妥的。嘉佛裏歐是單身,帕洛塔小姐和康忒小姐也都死了丈夫,別人也沒立場對他們的男歡女愛說三道四。」


    「的確也是。話說回來,嘉佛裏歐對女性的品味,其實也不難瞭解。或許就是喜歡那種像他母親模樣的女性吧。」


    難得認真的表情,雷奧納多喃喃說。


    魯多維克聽了不禁笑出聲來。雖說柯菈麗契和吉亞垃的年齡、個性完全不同,但或許是因為演奏同一種樂器的緣故,兩人的體態非常相似。


    「這麽一說,讓我想起嘉佛裏歐宅邸裏他母親那幅肖像畫,是跟她們兩人很像。也罷,沒什麽不好。」


    「是啊。」


    「其實,今天要跟你談的,是另一幅肖像畫的事。」


    「另一幅肖像?」


    「不知道是下是因為康忒小姐懷了他的小孩,還是什麽其他原因?總之,聽說嘉佛裏歐請了喬凡尼·安布羅吉歐幫她畫肖像。」


    「普瑞迪斯家的安布羅古歐?!」


    像是終於被撩起興趣,雷奧納多轉過身來。


    喬凡尼·安布羅吉歐是在提奇內瑟門附近建有工作室的美術家兄弟中最小的一個,也是米蘭的宮廷畫家。


    雷奧納多和他也有很好的交情,兩人以前也曾聯名承接過幾次工作。


    就年齡來說,安布羅吉歐比較大。不過,據說在一起工作時,他以謙虛的態度學習了雷奧納多的技法。至少在瞭解自己實力、認可雷奧納多的技法這上麵,可看出他是有繪畫天賦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曾經得到雷奧納多指點的緣故,在他們兄弟中,安布羅吉歐的藝術評價也最高,所以近來也在為費菈菈公爵夫人等人畫肖像。


    嘉佛裏歐也是在喜宴快結束時,才暗示有這麽一幅名家的作品。


    那幅畫還沒完成,但也可以特地讓有興趣的人看看——他這麽說。


    表麵上是為吉亞蒞·康忒不能出席宴會,讓賓客失望而道歉,但明顯是有炫耀自己的新情人和那幅肖像畫的本意。


    出入宮廷的樂師——而且是女性演奏者,原本就是人們注意的焦點。有名的肖像畫家畫了那樣的她,如果先看了,和人談話時也就不會一時沒話題。所以很多知道吉亞菈的人,都希望能欣賞一下那幅肖像畫。


    魯多維克也是其中之一。但主要不是對肖像感興趣,而是想看看安布羅吉歐這位宮廷畫家畫得如何。


    「結果呢?」


    雷奧納多問說,聲音已經平靜下來。


    「肖像畫嗎?嗯,畫得很好。但還沒完成,不過臉部的部分總算上了底色。」


    魯多維克一副覺得遺憾的樣子喃喃說。


    肖像畫是用油彩畫在約兩臂寬的大畫板上。因為是用鮮麗的油彩著色,比起當時主流的蛋彩畫法乾得較慢,所以重複上色的話,時間花費較長。因此吉亞菈的肖像畫,隻是在多多少少能看得出是在畫她的階段。


    雖然如此,已經畫好的部分所呈現的成果,是和宮廷畫家身分相稱的傑作。穿著華麗天藍色服裝的吉亞菈,右側的臉龐呈現畫中,右手握著小型的琉特琴。細膩的筆觸畫出的琉特琴,足以讓人誤以為真,是受了雷奧納多薰陶的安布羅吉歐才畫得出的作品。


    「像那樣的畫,別說嘉佛裏歐,換了別人也會想炫耀一下的。」


    魯多維克表情認真地說。


    雷奧納多則是浮現淡淡嘲諷的笑容。


    「既然這樣就很好了,下是嗎?什麽問題也沒有。」


    「不,就因為畫得好,才何問題。總之,那幅畫忽然消失了。」


    身體無意識地往前傾,魯多維克說。


    雷奧納多「哦」一聲。眯著眼睛問說:


    「消失……是說被偷走了?」


    「恐怕是吧。可是,實在搞不懂。」


    魯多維克緩緩搖頭說。


    3


    第一個發現肖像畫不見的人,是嘉琪莉亞。


    這個女孩——嘉琪莉亞·迦樂蘭尼,是米蘭朝廷官員法齊歐·迦樂蘭尼的小女兒。年紀才十五、六歲,在婚宴的來賓中,可說是特別的年輕。和那些身體豐滿而感到自豪的女官們相比,她那仍然帶有孩子氣的身姿,就像隨時會折斷似地纖細得不可依靠。然而,卻是個美麗的姑娘。


    世人傳說,魯多維克深深


    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將她招入舊宮,納為愛妄。


    對於這件事,嘉琪莉亞什麽也沒說。即使人們當著她的麵,紛紛無禮地問起,她也隻是靜靜微笑以對。


    嘉琪莉亞住宮廷裏很受喜歡,這主要不是因為有魯多維克的照顧,而是因為她自己的才能。雖然年紀輕輕,卻頗有詩才,豎琴等樂器也彈得很好,並且能用拉丁文表達看法。具有同時代女性少有的高等教育。


    嘉琪莉亞之所以受到這種特別的教育,是因為自幼喪父的不幸。因為付不出陪嫁金和嫁妝,原訂的婚約也被毀棄,要像其他上流階層的女孩們進入修道院也不被允許,於是在以法學家和醫生為目標的哥哥們的家庭教師教導下,獲得這樣的教育。是因為這種坎坷的緣故。


    不過,擁有這樣的教養,也讓她在宮廷裏得到很高的評價。


    特別是魯多維克,很高興遇到她。


    女性的嘉琪莉亞絕不會成為他的政敵。哲學和藝術這些魯多維克喜歡的話題不用說,甚至一些無法向別人明說的政治事務,也能毫無顧慮地和她討論。


    所以,魯多維克那天也把她帶在身邊,享受存庭園裏隨意走走的愉悅。


    也就是在嘉佛裏歐山莊的中庭。


    其間,成為話題的是,庭院中央天使雕像的銘文。


    銘文隻剩「t…ang…」幾個字母還看得清楚。原意寫的是什麽呢?住場的人都熱烈討論起來,包括魯多維克在內。


    原本就不是有正確答案的話題。


    嘉佛裏歐得到這處宅邸是最近的事,天使像卻是很久以前就置放那裏。已經剝蝕不清、無法辨讀的銘文,寫的到底是什麽,其實誰也不知道。


    但為了對宴會主人的嘉佛裏歐表示敬意,賓客們想要套上適合他的比喻,也就是說玩起文字遊戲。


    「如果是『天使的歌唱家』(telo)如何?」


    說話的是一位有名的詩人。


    「如果是『天使的合唱曲』(ticum angelicam),不知道好不好?」


    被問到意見的嘉琪莉亞,客氣地微笑,回答說。


    先表達意見的那位詩人頓時語塞,然後發出感歎的聲音。


    因為嘉琪莉亞回答的,不單單隻是押韻而已,還讓人聯想到也是音樂評論家的嘉佛裏歐的著作《宛如天使般神聖的作品》(angelicum ac divlnum opus)。


    包括正好在場的嘉佛裏歐本人,大家都稱讚嘉琪莉亞,並且開始費心思考,想要找到能勝過她的句子。


    這時,嘉琪莉亞忽然說:


    「吉亞菈小姐的肖像畫不見了……」


    一看,原本展示在那裏的畫像確實不見了。


    雖然說是展示,但並沒有把畫像搬到院子裏來。為了怕有什麽閃失,畫像還是放在室內。因為被畫家作為工作場所的房間,就在一樓,麵對著中庭,所以想參觀那幅畫的人,可以自由離席去看。


    但現在,房間裏的任何地方,都看不到那幅畫。


    雖說隻是肖像畫,但也不是能輕易搬動的小畫。


    房間裏雖然沒有燈火,但中庭裏有篝火明亮燃燒著,不會看不到。先前確實還看到畫像在那裏,如果有人把它拿走,應該會被注意到才對。


    「是什麽時候搬走的嗎?」


    嘉琪莉亞轉身問嘉佛裏歐。


    宴會的主人,歪著腦袋,一副很困惑的樣子。


    「不,我沒命令這麽做。會不會是和畫架一起倒住地上了?我去看看。」


    說完後,嘉佛裏歐趕緊走進去。


    魯多維克沒有多想。像宅邸主人說的那樣,畫倒了是很有可能的事,所以他想到的是,畫盡可能不要有損壞就好了。


    天使像的周圍,有詩才的貴族和作家,繼續和嘉琪莉亞愉快地談論著。年輕的女土們開始跳起舞來,因為在庭院的一角彈奏琉特琴的柯菈麗契,不像剛才一直彈著靜靜的曲子,而是彈起了華麗的舞曲。


    因為夜也深了,有一部分的賓客已經進去宅邸裏。


    原本大家以為嘉佛裏歐會馬上回到庭院來,但過了好一會,他還是沒有會回來的跡象。他在的那個房間裏,還是看不到那幅肖像畫。在宅邱裏服侍的仆從,聚集在房間裏,不安地騷動著。


    「大人……」


    注意到有異常的嘉琪莉亞,抬頭看著魯多維克,喃喃說。


    「好像發生了什麽事情。」


    魯多維克點侗頭,往先前放肖像畫的房間走去。


    中庭走上幾步台階,就是宅邸的入口。


    從大大敞開的門,可以看到房間的情況,但門雨側的篝火晃眼,相對地,室內讓人覺得暗。在篝火的反照下,嘉佛裏歐蒼白的臉,仿佛飄浮在微薄的暗黑中。


    鋪滿厚絨毯的地板,如所預料,木製的畫架倒在那裏。


    但也隻有這樣。原本放任畫架上的肖像畫,已不見蹤影。


    突然消失了。


    「嘉佛裏歐先生。」


    魯多維克叫了一聲呆站那裏的音樂家。


    弗朗奇諾·嘉佛裏歐轉過身來,說


    「畫不見了。」


    隻有這樣,聲音單調,沒有高低起伏。


    4


    「肖像畫消失了是嗎?」


    聽完魯多維克的話,雷奧納多一邊喃喃說,一邊喝了口酒。


    「這可有趣了。」


    「不是有趣,而是隻有麻煩喔。」


    魯多維克「哼」一聲說。


    「並沒引起很大的騷動,不是嗎?」


    「是啊。對嘉佛裏歐來說,也不能大聲喊說邀請來的賓客是小偷。所以隻簡單說了情況,讓大家幫忙找了找,但最後還是沒找到那幅畫。」


    「可是……肖像畫?」雷奧納多手托著腮,喃喃自語說,「真的會偷那樣的東西?那幅畫還沒完成不是嗎?」


    「是啊。所以更搞不懂了。」


    魯多維克嚴肅地點頭。


    「宗教畫的話,多少還可以換點錢,肖像畫可就難了。所以隻能認為,因為是吉亞菈康忒的緣故,才把東西偷走……。」


    「要不就是對嘉佛裏歐懷恨在心的人,故意要讓他生氣。」雷奧納多淡淡地指出。


    「是啊。不過……假定是這樣,但在喜宴當中,要怎麽把畫偷出去呢?可是一大堆人在那裏啊。」


    「那幅畫的橫寬,超過一個手臂長嗎?」


    「對,畫用兩手才勉強拿得起來。」


    「這麽大的底板抹上石膏,再用油彩上色,重量差不多也等於一個身材嬌小的女性了。而且,既不能摺疊,也不堪碰撞。光是要搬出宅邸就得費一番功夫。一個人是辦不到的。」


    「嗯,畢竟是沒辦法。」


    「而且要嘔他生氣,也完全沒必要把畫搬走。把它弄壞或弄髒不就行了,很多方法不是嗎?」


    「……的確。」


    說完,魯多維克繃著臉悶不吭聲。雷奧納多似乎有些無聊地笑了起來。


    「以常理來判斷的話,是弄錯了房間。如果瞄了一眼,剛好看到不是原本放著肖像畫的房間,就以為畫不見了而騷動起來,也是很有可能的。偷畫的人就是利用這種錯覺,爭取到時間把畫搬出去的吧。」


    「難道說不隻是我們,連嘉佛裏歐也搞錯房間?那可是在自己的山莊裏哦!」


    魯多維克顯得角點不高興。但雷奧納多笑一笑,聳肩說:


    「說不定是有人誘導人家產生那樣的錯覺。」


    「不……還是不對。」


    魯多維克很肯定地說。


    「我那時在宅邸裏轉了轉


    查了查,旁邊並沒何格局相似的房間。而且,留在那房裏的畫架又怎麽解釋?」


    「我想,要準備替代的畫架並不難。不過,沒關係,我相信你的話。」雷奧納多輕鬆地點頭說。「其實,要把畫拿走,我也想得出一兩種方法。」


    「真的?」


    「對。不過,光是這樣,還是無法瞭解犯人的目的。我想,並不會是什麽特別麻煩的事……。」


    手依舊托著腮,雷奧納多歎口氣。


    魯多維克皺著眉頭。


    「所謂麻煩,是指什麽?」


    「麻煩的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基於什麽程度的恨意做了那件事?如果隻是把肖像畫拿走藏起來,然後了事,那就還奵,可是,也許不會這樣就善罷甘休也說不定。」


    「……是說嘉佛裏歐會有人身安全的危險?」


    「這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可能,不是嗎?」


    魯多維克表請困惑,低歎一聲。


    像嘉佛裏歐這樣的音樂家,對米蘭宮廷來說是不可替代的財產。如果他身處險境,是魯多維克不能忽視的問題。何況,如果嘉佛裏歐感到在米蘭的生活不安全而移居他國,那可就很糟糕了。


    「但是,更有麻煩的恐怕是柯菈麗契·帕洛塔吧。」


    雷奧納多自言自語似地喃喃說。魯多維克露出驚訝的表情。


    「帕洛塔小姐?為什麽?」


    「她被懷疑是偷畫的人,不是嗎?」


    雷奧納多冷淡地問說。魯多維克從容地否定。


    「不,帕洛塔小姐沒辦法偷那幅畫。她參觀了畫之後,就一直在中庭裏彈奏琉特琴。當然,中間應該是有休息,但要把畫搬出宅邸卻不太可能。」


    「世人可不這麽認為。」


    雷奧納多依舊冷淡地說。


    「被偷走的肖像畫,畫的是知名音樂家的新情人。即使在場的一些人認為帕洛塔小姐是清白的,但身為舊情人的她,也難免會遭到懷疑吧。」


    「的確,你說的或許也對……。」


    魯多維克長長歎了口氣。


    「嘉琪莉亞也擔心著這件事。因為她和帕洛塔小姐還有康忒小姐,好像私交都不錯。」


    「確實也是。」雷奧納多戲弄地說,「所以,你就是因為這樣,特地來找我商量是嗎?伊爾·摩洛。」


    魯多維克表情變得嚴肅,噘著嘴有點不高興。


    「並不是特別因為她。」


    「但是也在乎吧。」


    雷奧納多一副要笑出來的樣子。


    「我確實是擔心。不過,是因為無法瞭解畫像消失的方法。說不定哪天史佛爾劄城堡包會遭到同樣手法的竊盜。並不是因為嘉琪莉亞的緣故。」


    「好吧,就算是這樣吧。」


    一副滿不在乎的口吻。魯多維克不高興地瞄了他一眼。


    「——你自己又是如何呢?雷奧納多。」


    雷奧納多歪著腦袋,顯得很詫異。但魯多維克口氣強硬:


    「大家說你討厭女人,但你卻特別愛護嘉琪莉亞,不是嗎?就連埃斯特家的伊莎貝菈請你幫忙畫肖像,你都拒絕了,卻特地為她畫肖像,還親自教她豎琴。」


    「扯這個未免太遠了吧。我替誰畫畫,別人沒有責怪的道理吧。」


    這下換成雷奧納多不高興了。


    「而且,我也不記得目己對嘉琪莉亞有什麽特別的地方。我會那樣對她,隻是因為心存一些感激。當然,對於她的教養,我也是多少存有敬意的。」


    雖然語調像平常一樣冷冷的,但對他來說,已經是不尋常的話多了。這個喜歡挖苦別人的藝術家,在嘉琪莉亞·迦樂蘭尼這女孩的事上頭,不知為什麽也會冷靜不起來。


    看他一反常態顯露出感情,魯多維克終於微笑了起來。


    這時,通往雷奧納多住處的走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


    5


    女孩穿著這陣子宮廷流行的西班牙風的服裝出現。


    華麗色調的低腳禮服,披風隻搭住左肩上。


    琥珀點綴的項煉,和其他貴婦人相比的話,顯得樸素簡單,但反而和她年輕的清秀氣質非常相稱。


    仍然略帶稚氣的臉,仿佛雕像似地端正。肌膚白得宛如透明。淡褐色的眼睛,那種柔和的眼神,同時有少女的好奇和大人般的聰明。


    「好久不見,老師。」


    站在房間的入口,嘉琪莉亞·迦樂蘭尼優雅地施個禮。


    在陰翳舊宮的一室,她那樣的身姿,像是從美麗的繪畫中溜出來的仙女一樣。


    「好像聽到有人說我的名字,是怎麽了?」


    美麗的微笑,嘉琪莉亞問說。


    雷奧納多裝作不知道,喝了口葡葡酒。


    代替不吭聲的藝術家,回答的是魯多維克。


    「我們正在談前天在嘉佛裏歐宴會上的事。我跟他說明了康忒小姐的肖像畫不見的事情。」


    「哦。」


    女孩機靈地回頭,就像她養的白貂似的,大眼睛眨了好幾下。


    「太好了。我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大人,披風找到了嗎?」


    「沒有。」魯多維可苦笑搖頭。「現在正在叫裁縫做新的。你喜歡那披風是吧。」


    「對,很好看。掉了真可惜。」


    嘉琪莉亞溫柔地眯眼微笑,點個頭。


    聽到這裏,雷奧納多覺得奇怪地揚起單邊的眉毛。


    「披風?這麽說的話,平時那一身黑的披風掉了嗎?伊爾·摩洛。」


    「對。在剛才談到的喜宴席位上。」


    魯多維克表情苦澀地說。


    「想說是忘在哪裏了,不過,直到要離開山莊時,還是沒找到。也罷,丟了就丟了,也沒辦法。」


    「奇怪……。」


    雷奧納多一副不解的樣子。但看起來又好像覺得有什麽好玩的似地,托著腮的手,小指頭動著動著。


    「你沒跟我說這件事,伊爾·摩洛。」


    「也不是什麽特別值得提的。這種事常有。」


    魯多維克有點訝異地回答。和肖像畫不可理解地消失比起來,不小心掉了披風這樣的事,實任微不足道。


    「難說,這可不一定。」


    雷奧納多淡淡微笑,意有所指地喃喃說。


    「用那種東西的,隻有你這樣的人。即使別人拿走了,也等於沒法使用一樣。」


    「嘿……你那是什麽意思?」


    魯多維克皺起眉頭,瞪了他一眼。


    「喔,我是說,如果不是像你那樣堂堂的身材,穿那種服裝是不會合身的。」


    若無其事地閃開魯多維克的不滿。雷奧納多轉過身來。


    「對了,嘉琪莉亞,你不是也有事要談嗎?」


    站在牆邊的女孩輕輕點頭,在藝術家的對麵坐了下來,確認一下說:


    「老師也知道肖像畫不見的經過了吧。」


    「剛才大致聽攝政大臣說了。簡單講,就是在喜宴當中,有一幅肖像畫消失了,對吧?」


    隱約帶著溫柔的表情,雷奧納多說。


    「是的。就這麽一下子,在大家都沒注意的時候。」


    嘉琪莉亞表情嚴肅地說。


    「所以我剛才也去吉亞菈小姐的家拜訪她,順便也恭喜她懷孕。」


    「康忒小姐?」


    魯多維克在一旁插嘴問說。嘉琪莉亞嚴肅地點個頭。


    「因為她今天身體狀況還不錯,所以能和我見麵。不過,她看起來心情很低沉。」


    「想來也是。」魯多維克說,聲音也變得低低的。


    能讓有名的宮廷畫家安布羅吉歐畫肖像,


    是很難得的機會。雖然畫並沒有完成,可是一旦被偷走了,就變成期待越大,失望也越大吧。


    「她看來還是懷疑著柯菈麗契小姐,雖然並沒說出口。」


    嘉琪莉亞這麽說,像是覺得為難似地兩眼低垂:


    低歎一聲,魯多維克瞄一下藝術家的臉。雷奧納多麵無表情地聽著女孩的話。雖然事情如他預料地那樣發展,但看來他好像沒什麽特別感覺。


    「這下變得有點麻煩了。」


    魯多維克無奈地說。


    「接下來幾年之間,包括米蘭大公的婚禮等多種典禮都已經定好了。在這種重要的時候,宮廷樂團的主奏者如果不和,會變成很大的麻煩。而且,唱詩班指揮的聲望如果不好,也是很糟糕的事。」


    「就是啊。」


    嘉琪莉亞表情有點奇怪地點個頭。雷奧納多撇著嘴,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這麽說,是想要我做什麽呢?嘉琪莉亞。該不會是來叫我幫她畫肖像,代替掉了的安布羅吉歐的畫吧。」


    「——對啊。」魯多維克猛拍一下手。「嘿,雷奧納多,有那種能耐嗎?」


    「謝絕!」


    「為什麽?你的身分可是相當於安布羅吉歐的老師,如果代替他,嘉佛裏歐或康忒小姐也不會不滿意的。」


    「別講那種沒道理的話。不管是不是那樣,我都很忙。你剛才不也看到,有個修士來催促我嗎?說起來,找我畫那幅麻煩東西的,不就是你嗎?」


    「喔,……是這樣吧。」


    魯多維克勉勉強強承認。雷奧納多長長吐一口氣。


    看到兩人如此交談的嘉琪莉亞,抱歉似地抬起手,說


    「不……並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是有件東西想請老師看一下。我覺得這和畫像的消失一定有關。」


    「和畫像的消失有關?」


    魯多維克轉身看著她。


    嘉琪莉亞拿出一張相當新、摺成手掌大小的紙片。褐邑的紙麵,畫著簡單的符號。


    「這是……樂譜嗎?」


    魯多維克歪著脖子嘟囔說。


    在短短的五線譜上,僅僅畫了差不多七個音符。


    在那串音符的最後頭,生硬的筆法寫著「rare」四個字母。隻有這樣,讓人看不懂是什麽意思。


    「是在展示肖像畫的房間裏發現的。大家找著那幅畫時,我剛好看到。」


    「難道不是嘉佛裏歐的東西?」


    「不是。我那時馬上把紙片拿給嘉佛裏歐先生,他似乎有點驚訝,還說對內容並不是很瞭解……這張是後來抄下來的。」


    「嗯……!!」


    魯多維克把紙片拿高,對著光看。他對樂譜並沒有概念。


    「會不會是什麽曲子的,小節?」


    「就我所知,沒有這樣的曲子。隻是這樣的話,其實沒辦法成為真正的樂譜。」


    「的確,隻畫了這幾個音符而已。」


    把紙片遞給雷奧納多,魯多維克說。


    「最後寫的『rare』四侗字母,有可能是想寫『rarefare』(使稀薄)。除了這個,我想不出有什麽其他的字是以這種拚法開頭的。」


    「我一開始也是這麽想,不過……。」嘉琪莉亞說。


    「…這樣也構成不了什麽意義嗎?」魯多維克問說。


    是的。紙片上隻寫了這個,要說那是樂譜的一部分,應該也不是。」


    「看來,也不像是什麽草稿之類的……怎樣,有沒有看出什麽?」


    魯多維克回過頭,粗聲粗氣地問雷奧納多。


    這位奇特的藝術家,不僅僅會彈奏樂器,自己也作曲,還為音樂理論的書繪製插圖。知道這些的嘉琪莉亞,也就是因為這樣,才來找他的吧。


    伹雷奧納多卻隻瞄了一眼紙片,就馬上不感興趣似地,把紙片還給嘉琪莉亞。


    「也不是沒有看出什麽。」


    「…有夠含混的。」


    對他那種擺架子的樣子,魯多維克不禁抱怨一聲。但雷奧納多沒理睬,目光看向嘉琪莉亞。


    「可是,紙片上寫的,真的就隻有這此嗎?」


    嘉琪莉亞吃驚地張大嘴巴。


    魯多維克覺得奇陘,看了看兩人的臉。


    「不……其實也看到以前從沒兒過,寫得像符號一樣的東西,心想一定隻是胡亂塗鴉而已,所以沒抄下來。」


    「說的也是。大概是像這樣的東西吧。」


    雷奧納多左手拿起筆,在手邊的羊皮紙上,畫了一個簡單的符號。像是把問號顛倒過來的鉤狀圖形。


    嘉琪莉亞目瞪口呆。


    「是、是啊,但您怎麽知道的呢?」


    「因為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就沒什麽意義了。」


    「哦?」


    「嘿,到底是怎麽回事?」這下連魯多維克也吃驚地問。「這樂譜的意思,你看得懂是嗎?」


    「很吵呢,伊爾·摩洛。」


    雷奧納多似乎覺得厭煩地說。


    「那不是樂譜之類的。這麽說吧,像是一般的韶言。」


    「留言。」魯多維克的支情變得嚴厲,「難道是偷畫像的犯人留下的?」


    「不,不是那樣的內容。」


    雷輿納多語氣平靜地說。


    「那麽,寫的是什麽呢?」


    魯多維克這下很不高興了。


    「真沒辦法。」


    雷奧納多一副覺得煩的樣子,仰頭看著天化板。


    「上頭畫的符號是『釣鉤』(amo)。」


    「釣鉤?」魯多維克故意用雷奧納多的托斯卡納發音重複說。「是指釣魚用的那種釣鉤嗎?和這東西有什麽關係?」


    「唉,聽我說嘛。伊爾·摩洛。」


    雷奧納多要他稍安勿躁,指著嘉琪莉亞手中的紙片說:


    「嘉琪莉亞,你是看得懂樂譜的。上頭寫的音符,代表的是什麽樣的音階,能不能跟攝政大臣講一下?」


    「……隻念給他聽就可以了嗎?」


    雖然不太瞭解為州麽,嘉琪莉亞看著攤開的紙片,清澈的聲音像唱歌似地念道


    「按順序,是re sol mi fa re mi ~。」


    「好,是re sol mi fa re mi……那麽,如果把這些音一直連著念到最後的rare,會變成什麽呢?」


    「從最前麵的『釣鉤』開始是吧?」


    嘉琪莉亞間說,然後吸口氣,照著雷奧納多說的念道:


    amo re sol mi fa re mi……。隻有愛讓我憶起(amore sol mi fa remirare)?!」


    「這……。」


    魯多維克站起來,嘴裏反覆念著嘉琪莉亞解讀出來的句子。


    「不是說了嗎?這隻是留言的紙條而已。」


    雷奧納多一副若無其事的聲音說。


    「啊,是啊……可是,隻有這樣……」


    魯多維克勉強迸出這幾個字。握著紙片的嘉琪莉亞也是一副很困惑的樣子。


    隻有雷奧納多冷冷地笑著。


    「還得謝謝你呢,嘉琪莉亞。我原本隻隱約覺得是那樣,現在多虧了這張留言,才有辦法確信。」


    「嗯……」調整一下呼吸,嘉琪莉亞問說「這麽講,老師現在已經知道是誰把肖像畫拿走的嗎?」


    「喔,不,那是一開始就知道了。」


    「也知道是怎麽拿走的嗎?」


    「對。為什麽會消失,我也知道。唉,也不是什麽得擔憂的就是了。」


    雷奧納多喃喃說,聳個肩膀。


    「能解釋給我聽吧。」


    魯多維克噘著嘴,顯得很不高興的樣子。但不知為什麽,雷奧納多一副感到為難似地思考著,然後用難得一見、含糊其詞的口吻說:


    「不。那恐怕不是我在這裏應該說的。」


    「那是什麽意思?」


    魯多維克急躁地問。雷奧納多不禁苦笑。


    「唉,意思是說,在這世界上,也有些事是不說破了比較好。」


    「你到底想說什麽?到了這個節骨眼,別想岔開話題,雷奧納多。」


    魯多維克故意大歎一聲,又說:


    「肖像畫消失的事,其實已經引起了騷動。帕洛塔小姐也被認為有嫌疑。再這樣下去,宮廷裏的氣氛說不定也會變得很不好。」


    「而且,這次的事件也讓吉亞菈小姐受到傷害。」


    嘉琪莉亞身體往前傾,又接著說:


    「如果這事不解決,對她肚子裏的小孩有不好影響的話,老師您覺得這樣好嗎?」


    「這未免太誇張了吧……。」


    雷奧納多似乎覺得有點煩,眼睛朝下看。


    「好吧,這樣吧。首先,嘉琪莉亞,你能不能明天也去嘉佛裏歐的宅邸拜訪一下?」


    「好的,沒問題。」嘉琪莉亞點頭,「可是,我去那裏是要?……」


    她等著雷奧納多繼續說下去。


    「和嘉佛裏歐親自見麵,聽一下他的答覆就可以了。」


    「答覆嗎?」


    「對。說我這個雷奧納多·達文西,想要幫吉亞菈·康忒小姐畫肖像,代替被拿走的安布羅吉歐的那幅畫,問他覺得如何?就是這件事。」


    「喂,等一下,雷奧納多。」


    魯多維克粗聲糊氣地說。


    「這跟先前的態度很不一樣呢。」


    「……你在生引麽氣?伊爾·摩洛。」


    「我說要你幫康忒小姐畫肖像時,你不是很不願意嗎?」


    「是不願意沒錯啊。找當然也沒打算承接這上作。」


    「這樣的話,嘉琪莉亞要怎麽辦?如果嘉佛裏歐當真說要請你畫,那怎麽辦?」


    「不會的啦!事到如今!」


    雷奧納多微笑起來,帶著嘲諷地。


    「當初他要請了另一個人畫的話,比不會發生今天這種事了。」


    「什麽?」


    「總之,嘉佛裏歐一定會拒絕的。如果那樣的話,能不能幫我這麽轉達:最好要表達感謝的心。」


    「……好的。知道了。」


    嘉琪莉亞吃吃笑地點頭。雖然不瞭解為什麽要這麽說,但看來已經打算照他的話做。


    「簡直就像是去敲詐錢的無賴漢說的話。」


    魯多維克皺眉,「哼」一聲說。


    隨意地伸個懶腰,雷奧納多又補充說:


    「啊,對了,伊爾·摩洛,你最好也一起去囉。」


    「……什麽?」


    「如果沒空的話,派人去也可以。」


    「喔,時間倒是安排得山來,為什麽?」


    「因為披風會回到你身邊。」


    「……我掉在喜宴上披風嗎?」


    「是你思念的東西,不是嗎?」


    「啊,是啊……。」


    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好,魯多維克沉默了起來。


    如果披風真到了嘉佛裏歐手裏,雷奧納多是怎麽知道的呢?


    可是雷輿納多並浚打算做更多的說明。


    於是,魯多維克兩人像是被攆走似地離開了舊宮。


    6


    兩人再來雷奧納多的居室是隔天的事。


    時間比昨天稍晚一些。


    石窗外,夕照暈染成紅的廣闊天空,仿佛被聖哥塔爾多教堂高聳的鍾樓切開一樣,這是米蘭獨特的黃昏景色。


    雷奧納多坐在窗邊的工作桌旁,看來正在寫著東西。


    他從右到左——和一般人相反的方向——移動著銀筆。如此,寫出來的文字,就像是映在鏡子裏似地左右顛倒。所以他在寫什麽,魯多維克也讀不了。畫在紙張邊邊的細致素描,看起來像是一種非常美妙、但還沒存在人世的機械的臨摹。


    「啊,伊爾·摩洛,看來你終於又拿回披風了。」


    漂亮的藝術家這麽說,並沒回頭看著站在門邊的魯多維克兩人。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雷奧納多。」


    進了房間,魯多維克劈哩啪啦說了起來。


    「我的披風在嘉佛裏歐家裏,這沒什麽,因為是忘在那裏的東西。但是,他為什麽會拒絕你提議幫吉亞菈·康忒畫肖像?為什麽你知道他會拒絕?」


    「是嗎?畢竟還是拒絕了。」雷奧納多終於把頭抬起來,看似滿意地笑了。


    「是啊。可是,情況卻有些奇怪。」


    口氣像個鬧別扭的小孩,魯多維免說。


    「嘉佛裏歐那家夥說,讓我們也這樣操心,十分抱歉。說主要原因都是他自己虛榮愛現,把還沒完成的肖像畫拿出來展示。總之,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他聽說柯菈麗契小姐受到懷疑,也一副很心疼的樣子。是吧?嘉琪莉亞。」


    「是的。」嘉琪莉亞一副也想說什麽的表情。點了頭。


    「老師,遵照您說的,向嘉佛裏歐先生轉達了『最好要表達感謝的心』而他說『鄭重瞭解了』。還說改日再來向老師道謝。」


    「這樣。」雷奧納多冷淡地點頭,繼續寫著。


    魯多維克用力乾咳一聲。


    「到底是怎麽回事?雷奧納多。為什麽嘉佛裏歐要向你道謝。跟我說吧。別那樣,要不找心裏難受。」


    「是這樣的,伊爾·摩洛。」


    雷奧納多苦笑聳聳肩。


    「也就是畫像的下落,和我料想的一樣。」


    「什麽?」


    「是啊,從頭一一說明會變得太長了些。」


    覺得麻煩似地吐口氣,雷奧納多說。


    「你們看到的肖像晝,畫的並不是吉亞菈·康忒。應該是這樣。」


    「不是康忒小姐?」


    魯多維克追尋記憶似地眯著眼睛。


    「叫是,上頭畫的確實是她。是喬凡尼· 安布羅吉歐的畫哦,不可能搞錯的。而且,畫中的女人,穿著和康忒小姐同樣的宮廷樂師的服裝,抱著琉特琴。」


    「的確,看起來是這樣。我並不是懷疑你的眼力。」


    雷奧納多直截了當地說。


    「但是,那幅畫是用油彩畫的吧?如果想修改傳統的蛋彩畫,隻能重新畫上。但如果是油彩的話,乾得較慢,之後要再修改也可以。當然,不管要畫的是相似或不相似的另一個人,一開始時就重畫會快得多,但如果畫的是體態很相似的人……。」


    「恩……。」魯多維克低聲說。「難道是……柯菈麗契·帕洛塔嗎?」


    「看來是這樣吧。」


    雷奧納多淡淡點頭。


    柯菈麗契和吉亞菈一樣,是宮廷樂師,也彈奏琉特琴。更主要的是,她是嘉佛裏歐以前的情人。所以嘉佛裏歐最初請安布羅吉歐畫的,很可能是柯菈麗契·帕洛塔的肖像。


    「那幅畫畫的不是康忒小姐,而是帕洛塔小姐?……」


    魯多維克又嘀咕了一遞。


    「這是說,如果是那樣。」


    雷奧納多一副好像很鄭重的樣子說。


    「假定,嘉佛裏歐請畫家幫柯菈麗契·帕洛塔畫肖像,但在畫還沒完成之前,兩人就分手了。」


    「嗯。」


    「不久,嘉佛裏歐又結交了新愛人,並想著要送她什麽


    禮物。而他手邊剛好有一幅未完成的肖像畫,原本應該贈送的對象也已離開,而新的情人和這幅肖像畫裏的人又很相似……。」


    雷奧納多浮現戲謔的笑容。


    「雖然畫還沒完成,但已經支付畫家一筆相當的讚用了。要是再請他畫一幅新的,又要增加一筆開銷。不過,如果隻要求畫家修改,費用應該會比較少。而對畫家來說也省事,隻要稍加修改,就可以讓作品呈現在世人麵前。」


    「對彼此來說,是不錯的交易……。確實也是呢。」


    魯多維克佩服地點頭。但嘉琪莉亞嘟嘴鼓腮,不滿地說:


    「可是,這對女方來說,難道不會太失禮嗎?」


    魯多維克有點心虛起來,趕緊問說:


    「是對原來肖像畫主角的帕洛塔小姐失禮,還是對被贈送畫的康忒小姐失禮?……」


    「對兩人都失禮!」嘉琪莉亞語氣強烈。


    「康忒小姐顯然不知道這回事,一直以為那幅畫就是為她畫的。」


    苦笑著,雷奧納多繼續說。


    「但是,帕洛塔小州卻全知道,嘉佛裏歐應該事先跟她講好了。對帕洛塔小姐來說,如果留下分手愛人所送的未完成的肖像畫,也是一種困擾,所以她也理解了。說不定她那時有要求一些回報,伹至少沒自怨恨那件事。」


    「……為什麽敢這樣斷定?」


    魯多維克懷疑地問。雷奧納多冷冷回答:


    「知道的喔,因為讀了她留下來的信。」


    「信?」


    「啊!」嘉琪莉亞張大眼睛。「就是那張樂譜是吧。『隻有愛讓我憶起。』那是柯菈麗契小姐寫的嗎?」


    「對。大概她和嘉佛裏歐以前就互相寫那種特別的樂譜信——在彼此還相愛的時候。那樣的話,即使信被別人看到了,也不會有什麽困擾。總之,就是很音樂家式的文字遊戲,不是嗎?」


    「這麽說,嘉佛裏歐先生一開始就知道那封信寫的是什麽囉。」


    「是啊,應該是這樣。」雷奧納多的視線又回到他剛才寫東西的紙張上。「不過,他在那之前應該就留意到了,畫像的消失和她有關。」


    「嗯……!!」


    「什麽意思?」


    魯多維克兩人表隋硬陰。


    「這麽說,畢竟還是帕洛塔小姐把畫像偷出去的是嗎?可是她一直在院子裏彈奏,不可能有辦法把畫像拿出山莊。」


    「不是這樣的,伊爾·摩洛。」


    雷奧納多溫和地微笑說。


    「她隻是讓畫像消失,並沒把它拿出去。而且,她原本並沒打算讓畫像消失的。」


    「不懂……。那樣的話,畫像怎麽會不見了呢?」


    「的確,這種事光用嘴巴這樣說明,是不容易瞭解……譬如說,你看得見窗外教堂的鍾樓嗎?伊蘭·摩洛。」


    「當然看得見。為什麽?」


    魯多維克有點不高興地點頭。


    屬於舊宮一部分的聖哥塔爾多教堂的鍾樓,是此時米蘭最高的建築。從市內所有地方仰望,幾乎都能看到它那獨特的模樣,從雷奧納多的居室看去,剛好是正西的方向。


    「那麽,鍾樓的這一側看得到的窗戶,有幾扇是打開的,能不能數給我聽?」


    「隻數打開的窗戶,是吧?」


    皺著眉頭,魯多維克走到窗邊。在西沉夕陽的襯托下,教堂的鍾樓特別顯眼。但籠罩在逆光中的形體,和暗影合而為一,不管怎麽凝梘。看到的也隻是黑色的塔。


    「怎樣啊?伊爾·摩洛。」雷奧納多有點戲弄地問。


    「沒辦法,這樣的話。」


    魯多維克終於放棄。


    「陽光的阻礙,連是不是有窗戶也看不出來……。」


    說到這裏,魯多維克表情嚴肅地看著藝術家,沉默不語。


    「在那裏,卻看不見。這種情況,你現任覺得很真切了吧。伊爾·摩洛。」


    雷奧納多愉快地嘴角上揚。


    那麽,我們注意到肖像畫不見時,並不是畫被拿走了,隻是變得看不見而已,是嗎?」


    嘉琪莉亞緩緩地問說。


    聰明的她,似乎比魯多維克早一步想到事情的真相。


    但是魯多維克反駁說:


    「不過,嘉佛裏歐去查看時,肖像畫可是已經消失了哦。我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也確實是那樣。」


    「喔,雖然真正的細節不清楚,但我想事情的經過大致是這樣。」


    雷奧納多握著銀筆的手停止寫東西,身體轉向魯多維克他們。


    「嘉佛裏歐展示了那幅畫。柯菈麗契·帕洛塔趁演奏休息空隙,看看時間已經過了一陣子,參觀的人也少了,所以也去參觀了那幅原本應該屬於她自己的肖像畫。她這時的心理是很有趣的。不過,這事我們先放一邊……」


    「嗯……。」魯多維克隨口附和著。


    「之前畫的是她身姿的肖像畫,現在正被修改成吉亞菈·康忒。這事她也理解。但我想,她這時顯然發現了一件事。」


    「什麽事?」


    「她發現那幅畫能讓人看得出來,裏頭的人物不是吉亞菈·康忒,而是柯菈麗契·帕洛塔。是畫家疏忽了呢?還是嘉佛裏歐沒注意到呢?無論如何,這事如果被誰發現了,都會變成很不好的事。帕洛塔小姐本人姑且小說,嘉佛裏歐會丟人現眼是很明顯的。」


    「嗯。」


    「這時,她隻想向嘉佛裏歐一個人傳達那件事。所以她大概是使用了房間裏頭的炭或什麽的,在畫的那部分做了記號。然後為了不讓人看到那個記號,就拿了旁邊的大黑布把畫蓋住。肖像畫用布蓋住的話,一般人通常會認為是公開展不結束了。這樣,一直到布被掀開前,不會再有人看到裏頭的畫。」


    「喂……難道說,那塊黑布是……」


    「是啊,恐陷就是你的披風,伊爾·摩洛。」


    雷奧納多邊笑邊說。


    「想必是你忘在那房間的某個地方。她大概也沒注意到那是你的東西。」


    「嗯……。」


    「然後帕洛塔小姐給嘉佛裏歐寫了留言。就是用樂譜寫的那到信:隻有愛讓我憶起。這句話反過來說,意思就是『忘記了沒有愛的人』——如果連我的這個特徵也忘記了,那你的愛真的是很冷淡了。這大概是帕洛塔小姐想說的吧。」


    嘉琪莉亞默默聽著。


    「總之,她做的就是這樣而已:「在畫上做記號,用布把畫蓋住,然後留下一封短短的信。這樣需要的時間應該也不會太久。然後她回到宴會,繼續彈奏琉特琴。可是,卻又發生了她預想不到的事。」


    「……就是我說肖像畫不見了,是吧?」


    嘉琪莉亞表情尷尬地說,雷奧納多點頭。


    「對。本來是像不讓重要的畫沾染上灰塵的那種用心,用布把畫蓋住。但放肖像畫的房間並沒有燈火,另一方麵,中庭裏的篝火又煌煌燃燒著,從外頭看,屋裏就顯得更暗了。肖像畫原本是放在篝火的光線映照得到的地方,但那時完全被黑布蓋住,對於在院子裏的你們來說,看起來就像是畫消失了一樣。」


    「於是嘉佛裏歐先生進去看看是怎麽回事。」


    「嗯。而他那時應該留意到了從前的情人留給他的短信。然後心裏焦急了起來。如果冷靜采取行動的話,或許會處理得更好,但那時他隻想到叫仆從把畫藏起來。就那樣用魯多維克的披風包住,藏在宅邱的某個地方。然後你們隨後也去了那房間,所以嘉佛裏歐隻好告訴你們畫不見了。


    「……這麽說,肖像畫沒被搬山山莊囉。」


    「對。所以這件事歸根究柢就是:女人為了


    分手的男人,幫了他最後一次忙,而男人心領了她的幫助——如此而已。」


    雷奧納多講到這裏,喘口氣休息一下。


    魯多維克隱約覺得有什麽不妥地搖搖頭。嘉琪莉亞兩手在胸前相疊,用清澈明亮的聲音說:


    因為柯菈麗契小姐留下的信,所以您瞭解了這件事。啊……那麽老師要我轉達給嘉佛裏歐先生的話,指的也是這件事嗎?意思就是要他多感謝那位小姐。」


    「對。雖然不認為有擔心的必要,但萬一就這樣地嫁禍給她,那就太過分了。所以為了以防萬一,覺得好歹還是傳話給他,讓他知道有人多少知道其中緣由。」


    「我懂了。」嘉琪莉亞靜靜微笑。


    魯多維克表情複雜地用手攏頭發。


    「、,雷奧納多,隻有一件事我還不瞭解。」


    「是關於肖像畫的錯誤嗎?」像是想起來了一樣,雷奧納多說。


    「對。修改肖像畫時,是疏忽了什麽?我參觀那幅畫時,也看得很仔細。不過,完全沒有能讓人想到畫的是柯菈麗契·帕洛塔的地方。特別是人物的部分並未完成,所以根本連可能是特徵的地方,都還沒畫到呢。」


    「但是,琉特琴的部分已經完成了吧。」


    「琉特琴?可是,樂器樣式的不同等等,誰都會最先修改,不是嗎?」


    「的確是這樣,但安布羅吉歐並不是樂師,所以對樂器的構造不是很熟悉。」


    「……哦?」


    「首先,琉特琴是有弦的樂器。從上而下,弦越往下伸展,音就越高,這是通常的情況。而且,音高改變的話,弦的粗細和長度也得改變。這是這種樂器的構造。」


    雷奧納多一邊說,一邊隨筆畫出琉特琴的樣子讓他看。


    「但柯菈麗契·帕洛塔是左撇子。如果製造和一般結構左右相反的琉特琴,那麽弦的上下粗細也要改變。也就是說,她的琉特琴的弦,是從下往上變成高音的。其他人即使不會注意到,但音樂家的嘉佛單歐當然應該注意到。」


    「喔,隻有她的琉特琴弦伸展的方式是不同的。安布羅吉歐並不知道,所以沒做更改。」


    「想必是吧。而且,原本用一隻手抱著琉特琴時,隻有左撇子的人會用右手握住指板處。如果不是左撇於,而用右手抱著琉特琴,就會顯得不自然了。如何讓康忒小姐接受這一點,那就得看嘉佛裏歐他們的本領了。」


    雷奧納多說完,一副很愉快的樣子笑了起來。


    「說的也是……這些事,你倒是很注意到嘛!」


    魯多維克坦率地佩服說。


    雷奧納多微微一笑。


    「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出入米蘭宮廷的人,包括她在內,隻有兩個是左撇子樂師,所以記得很清楚。如此而已。」


    語氣平淡地把話說完,雷奧納多放下手中的筆——原本握在左手裏的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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