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被幽禁了的房間裏,一個人忽然消失。


    連繩子也沒用,就這樣從幽禁的塔上不見了。


    像是帶有什麽魔法似的,讓人覺得背脊發涼……


    1


    米蘭夏天的夜晚來得遲。


    即使日已西沉,天空仍微薄明亮,讓城市給人的感覺,似乎無論到了何時都充滿活力。


    褐色的磚和灰色的方石構成的城市。吹過西北田園地帶的風,舞動稀疏種植的綠樹。攝政大臣魯多維克·史佛爾劄凝視著薄暮的街道,從東邊的維多利亞門朝著通往法院前廣場的馬路前進。


    他剛結束了領土內的視察,正在歸途中。看起來平和的米蘭公園,如果掀蓋一看,從數年前開始顯現流行徵兆的黑死病,還有穀物的歉收和威尼斯的國境爭執等,問題其實堆積如山。意識到這些,魯多維克的心情變得很不舒坦。


    不久,來到了廣場的他,像是被風引誘了一樣,突然心血來潮,改變馬匹前進的方向。正前方看到的是,正在建築中的大教堂。


    「大人,要往哪裏?伊爾·摩洛大人。」


    隨從的士兵叫住突然改變方向的魯多維克。


    一個個都是健壯的黑人侍衛,身披豪甲、腰佩快刀。


    「稍微繞道一下的時間總該有吧。」


    魯多維克輕「哼」一聲,笑著回答。


    「我去找一下那個男人。你們在舊宮的守衛室等我。」


    在石造建築的入口處停步,魯多維克對護衛說。


    知道魯多維克性情的士兵們,連一絲的不滿也沒表現出來,遵從他的話。


    雖然隻說了「那個男人」,但他們都知道他指的是誰。


    在米蘭都城的中心,包括大教堂對麵的豪華建築,以及聖哥塔爾多教堂一帶,是人們統稱為舊宮的地方。這裏以前是米蘭大公的住所,現在則讓出入宮廷的學者、藝術家們使用。


    在厭倦了繁忙的國務之際,魯夢維克常會離開居住的城堡,來這裏走走。


    對不是純粹貴族的魯多維克來說,被嘮叨的官吏包圍了的宮廷,並不是感覺很舒適的地方。反而是和那此講求實際效用的舊宮的藝術家們談話,讓他覺得格外地輕鬆無拘束。


    把自己的佩劍交由侍衛保管,魯多維克信步走向一個男人的工作室,非常自然地。他有這樣的預感,那個異鄉來的男人,應該能提供一、兩個排憂解悶的想法。


    魯多維克原本是雇用這個男人作為策劃宮廷典禮和餘興節日的技師。所以才更會有這種想法也說不定。而且這個異鄉人以前也設計過機械裝置的人偶,還用動物腸子做成氣球等,讓大家非常驚訝。


    不過,也不能說這個男人隻是宮廷技師而已。


    他本來是以樂師的身分,被佛羅倫斯的梅迪奇家族派遣來的音樂使節。事實上,他豎琴彈奏得非常好,平常也設計各式各樣的樂器。


    另一方麵,他也是公會認可,允許擁有自己工作室的畫家。


    而且,他也自稱是稀世的建築師、雕塑家和軍事工程師。


    一個性情古怪善變,讓人難以捉摸的男人。


    如果坦率說的話,身為攝政大臣的魯多維克自己也無法和他相比,這也是為什麽魯多維克會對他感興趣的原因。


    所以,每次有事的時候就會來找他,而下意識裏,或許也希望能看穿他到底是個自大的愚人,還是一個真正有創造性的天才。


    或者會來找他,隻是因為跟他性情投合而已——雖然魯多維克不太願意承認。


    這樣的事,有時還真的讓他感到煩惱。


    雷奧納多·迪·瑟爾·皮耶洛·達·文西,是這個讓魯多維克煩惱的男人的名字。


    他的工作室,離教堂鍾樓很近,是帶有中庭的建築。


    石塊疊砌到天花板高,原本是作為宮殿的一部分而蓋的。


    本來是用來製作金屬工藝和雕像的寬廣房間,現存隻冷清地放著畫了一半的素描和未完成的塑像。也沒有徒弟們的身影。雖說已經過了晚鍾時刻,但那種光景,還是讓人不禁懷疑,平常是否真的有人在這裏工作。門連鎖都不鎖,看來是覺得沒有值得被偷的東西。但房裏銀筆描繪的素描片段,其美麗正顯示出工作家主人非比尋常的繪畫才華。


    穿過粗心敞開的房門,魯多維範走向工作室裏頭。


    踏上牆壁殘留著褪色濕壁畫的樓梯,可看見房間深處隱約滲出光線。隨風飄散而來的是溶化顏料的亞麻仁油氣味。


    「你在嗎?雷奧納多——。」


    魯多維克喊著問說,手握住生鏽的門把,把門拉開。


    映入眼簾的,是雜亂的房間內部,以及麵西大大敞開的窗戶。


    窗邊是個身材高挑的男人身影。肘靠在古舊座椅的椅背上,頭略略歪斜,望著畫架上的畫。


    薄暮的天空為背景,襯托出來的那種身姿,宛如一幅描繪異教神話情景的繪畫。


    一個漂亮的男人。


    「啊,你來得正奵,伊爾·摩洛。」


    藝術品般的男人,對著看得癡迷的魯多維克笑說。那種似冷淡、卻又奇妙可親,讓人無法捉摸的笑容。


    雖然魯多維克突然不請自來,但似乎沒有妨礙他的心情。覺得稀奇的魯多維克,往空的椅子坐下。


    「所謂來得止好。是什麽意思?」魯多維克問。


    淡淡微笑,雷奧納多指著畫架說:


    「正想聽聽別人對這幅畫的感想。你覺得如何?伊爾·摩洛。」


    被問到的魯多維克,目光轉向牆邊的畫架,皺著眉頭問說:


    「就這樣看,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是嗎?……」


    畫架上,是寬幅比成年人肩膀略寬的畫板。


    但畫的內容卻看不見,因為畫板整個都用白布蓋住。看來很乾淨的白布,是用來保護畫的吧,布上頭還可看到縱橫的摺痕。


    「把布拿下來沒關係吧?」


    為了慎重起見,魯多維克先確認一下,然後站起身來,雷奧納多淺淺一笑,輕輕點個頭。


    問別人對畫的感想,卻把畫蓋住,這未免有點失禮吧。


    略略感到氣憤,魯多維克靠近畫架,這時開始感到有種不協調感。


    覆蓋的布確實在那裏。是白色斜紋花格布,穿插規則的藏青色花樣。左右兩端打結,像把畫板包住那樣固定著。


    但即使伸手過去,魯多維克也無法觸及白布的結。那塊布,隻是像真的一樣,畫在畫板上而已。


    「雷奧納多,你騙了我嗎?……」


    魯多維克楞住地喃喃說,像是要確定似地,一直用手指摸著圖畫的表麵。


    再靠近一點時,那塊「布」散發出油畫特有的氣味。彌漫在房間裏的亞麻仁油氣味,就是來自這幅奇妙的畫。雷奧納多畫的不是「畫」而是覆蓋畫的「布」。魯多維克很巧妙地被耍了。


    「說我騙你,就太難聽了。這一次畫的,正是覆蓋圖畫的布。」


    雷奧納多看似愉快地微笑說,一副顯然覺得很好玩的樣子。


    魯多維克眼神怨懟地回頭看著他。


    「說什麽要聽感想之類的,依你平常的個性,會說這種好聽的話嗎?」


    「平常的個陛不會?這可真讓人感到意外呢。」


    雷奧納多搖頭,還是一副很愉快的樣子。做個手勢,要魯多維克再坐回椅子上。這種隨意的態度,或許讓人覺得傲慢,但魯多維克並沒特別在意。畢竟兩人歲數幾乎一樣,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彼此之間那種沒有拘束的感覺,是難以向外人說明的。


    或者是,這位奇特的藝術家,真有讓人想不到的魅力。


    「這幅畫


    是習作。魯多維克。」


    「習作嗎?說的可真好聽。」


    魯多維克深靠椅背,望著那幅畫。的確認為那是一幅畫得很好的畫,但畢竟還是覺得這很像雷奧納多會做的惡作劇。


    或許是看出了魯多維克的心情,這位異鄉來的藝術家,表情變得稍微認真些。


    「知道宙克西斯和帕拉修斯的故事嗎?魯多維克。」


    「不知道。」魯多維克搖頭。他沒聽過這兩人的名字。


    「是記載在老普林尼所著的《博物誌》裏的一個章節,一則古老的軼事:兩位古希臘畫家,宙克丙斯和帕拉修斯,把各自的作品拿出來較量。」


    「哦?」


    「宙克西斯畫了一幅很精巧的葡萄畫,鳥群看到後,被畫中的葡萄吸引,聚集到劇場舞台上。能達到這種程度,應該是畫得很好吧。」


    「嗯,了不起!」


    魯多維克坦率地佩服說。


    雖然米蘭被義大利其他城市的居民笑說稍微缺乏了文化性,但這城市也並不是沒有收藏很優秀的寫實畫。不過,像那種能騙過鳥眼的靜物畫,魯多維克倒是從來沒見過。


    雖然知道那隻是傳說的軼事而已,但還是很吸引人的故事。


    「那麽,帕拉修斯如何呢?」


    聽到這麽一問,雷奧納多有些不懷好意地微笑說:


    「是啊。那時,宙克丙斯對他說——就像你應該也會說的那樣——那麽,把布幕拉開吧,快點讓我看看你的畫。」


    「——嗯?」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魯多維克覺得。既然是畫作的比較,沒看到作品,也就無從判斷優劣了。


    「不……說了那句話就已經高下立判,表示宙克西斯輸了。因為帕拉修斯畫的就是那塊布幕,因為太逼真的緣故,宙克西斯以為布幕後麵還有一幅畫。」


    「喔。」


    魯多維克咧嘴,瞪了一眼托著腮、一副得意模樣的雷奧納多。


    「宙克西斯畫的葡萄騙過了鳥的眼睛,但並沒有騙過人的眼睛,而帕拉修斯畫的布幕,卻連一樣是畫家的宙克西斯也騙過了。


    的確是有趣的故事。但這樣聽著故事的魯多維克,心裏並不舒服——這樣豈不是等於自己被嘲笑胥嗎?還是雷奧納多的用意是在安慰他?


    「原來如此,所以你就是想到帕拉修斯的故事,才畫了這幅布畫。」


    說完,魯多維克吐了一口氣。雷奧納多微笑點頭。


    「沒錯。其實找是想把這種技法用在聖瑪利亞感恩修道院的壁畫上。作為餐桌的桌布。」


    「『最後的晚餐』嗎?」


    魯多維克低聲說,看了雷奧納多一眼。


    聖瑪利亞感恩修道院和其教堂是前米蘭大公蓋勒亞佐·史佛爾劄任命有名的建築帥索拉裏建造的,而委托雷奧納多為修道院的膳食堂畫壁畫的不是別人,正是魯多維克自己。畫的主題是「晚餐儀式」,神的兒子和鬥徒們圍坐餐桌旁,是很常見的宗教畫。


    但是,如果是畫成桌布的話,桌布是一直覆蓋到餐桌兩側的,桌麵部分的畫麵會是一大片白色,這樣不但意義不大,而且顯得太突兒。


    所以,如果把那塊桌布畫成有摺痕或是有棉布質感那樣,而會被誤認為真正的桌布時,一定會成為顛覆一般觀念的劃時代作品了。


    魯多維克想像著這件事,一時說不出話來。雷奧納多一副不在乎的表情說:


    「宙克西斯他們的作品並沒流傳下來,但想像當時的情況,他們畫的應該是用來襯托舞台的背景畫,連古代的畫家都畫出那樣的畫,我當然也得畫得出能騙過你眼睛的畫,不是嗎?」


    「原來是這樣……所以才說這幅書是習作。」


    雖然還是無法完全釋懷,但經他這麽一說,也沒有理由好去責備他騙了自己。無論如何,不能不承認他非凡的本領,能畫出那樣的畫布。


    或許是因為被騙得很巧妙,之前有的那種疲累心情,不知不覺中也消失了。


    魯多維克不禁苦笑,張望著這位藝術家的私人工作室。


    厚厚石壁圍住的房間,書本、羊皮紙、計算尺和許多用途不明的工貝,隨意放著。真看不出這地方是藝術家的工作室,如果說是數學家或占卜師的居室,反而比較合適吧。


    看到壁龕裏放著裝有葡萄酒的容器,魯多維克站起身來。


    「你害得我口都渴了。這葡萄酒我喝了,可以吧。雷奧納多。」


    強硬的語氣,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說。


    聽了這話,雷奧納多不由得苦笑起來,說:


    「那倒是沒關係,可是,魯多維克,你別生氣哦。」


    「什麽?」


    魯多維克覺得訝異地低聲說,同時走近壁籠。


    石壁挖凹洞,嵌進淺淺架子的壁龕。原本是用來擺飾雕像和首飾的地方,但現在則放著透明的玻璃容器。容器裏是半滿的葡萄酒。其下的金屬台座,讓人感覺好像房間的光線都映進了裏頭。


    觸到表麵時,魯多維克不禁倒吸一口氣。


    那裏並沒有葡萄酒的容器之類的。


    會反光的透明容器、深紅色的葡萄酒,還有嵌進牆裏的壁龕,也都是畫在小畫板的作品。


    掛在那裏,的確很像牆壁的一部分,所以要很靠近時才看得出來。


    如果不是預先告訴他不要生氣,魯多維克差不多就要破口大罵了。


    「對不起呢,伊爾·摩洛。畫得太好了是吧!」


    大言不慚地誇讚了自己之後,雷奧納多站起身來。


    「……這也是習作嗎?」


    看著走向寢室的雷奧納多,智多維克問說。過一會,才傅來答覆的聲音:


    「是的。這種金屬的沉重和玻璃的透明感,要用濕壁畫法來表現是很難的。但法蘭德斯地區的畫家們卻很擅長這方麵。為了確認是不是能把他們的技法應用在壁畫上,所以才有這些練習作品。」


    邊說邊走回來的藝術家,手上拿著兩個玻璃杯,並把其中一個遞給魯多維克。


    微笑地等等對方把杯子接過去時,雷奧納多像是要確認時間似地看向窗外,忽然說:


    「其實,嘉琪莉亞等下會來。」


    「嘉琪莉亞嗎?是下是又在宮廷裏聽到什麽麻煩的流言了?」


    魯多維克嘟囔說。


    雷奧納多一副打從心理不樂意的表情。這個男人,連雇主的命令都會技巧地找藉口逃避,絕不做不稱己意的事,現在臉上難得一見地,浮現那種已經知道會有麻煩事情的表情。他輕歎一口氣說:


    「不知道。說是有事想跟我講,怎樣?伊爾·摩洛,如果可以的話,要不要也聽聽?」


    「這倒是無妨……不過,這杯子是幹嘛用的?」


    看著遞過來的杯子,魯多維克不解地歪著腦袋。雖然不是什麽高級品,但卻是打磨得很不錯的酒杯。難道又在戲弄人?


    「就算你神通廣大,叫是畫裏頭的酒難道能喝嗎?」魯多維克詫異地問。


    雷奧納多轉頭看著他,愉快地微笑說:


    「酒是有的。」


    說著,他掀開掛在牆壁的畫。


    被畫板完全蓋住,隱藏在後頭的真正壁龕裏,利用石牆保持著冷涼的葡萄酒,滿滿地盛在容器裏。


    2


    雷奧納多準備的葡萄酒,有翡翠顏色的清澈,味甜而濃烈。


    據說是把挑選過的綠色葡萄乾燥後,使用濃純的汁液,再經過硫磺熏蒸抑住酸味而做成的。都是剛研究出來的新技術,至於怎麽想出來的並不知道。總之,是雷奧納多自己在信上寫了作法,送到農場讓他們釀造的。這個男人,一旦埋頭工作


    ,吃、喝都會忘記,甚至連睡眠也不關心,但對葡萄酒還是無法忘懷。


    確實是很好的酒。


    連喝慣了美酒的魯多維克,也低吟讚歎。就這樣,享受著那種獨特的芳香,喝完第一盞之際,似乎是有人爬上了通往工作室的樓梯。


    是看到了房間滲出的光線吧。輕輕的腳步聲,沒有猶豫地往雷奧納多的私人房間走來。


    然後,觸及生鏽鬥把的聲音響起的同時,是清澈動人的聲音:


    「遲到了——,老師。」


    出現的是個臉龐削瘦但美麗的女性。


    還是個小姑娘的年齡。穿著最近宮廷流行,瑪瑙色和碧綠色作基調的華麗衣裳。


    肌膚白得宛如透明。長長的頭發覆著薄紗,用樸素高雅的琥珀飾物固定著。淡褐色的眼睛。柔和丈靜的表情,有著大人似的聰明樣。給人的感覺,仿佛一朵潔淨的花。


    這個女孩——嘉琪莉亞·迦樂蘭尼一看到魯多維克後,眯眼微笑,優雅地施個禮。


    「大人您好。也很久沒跟您問候了。」


    嘴裏含著葡萄酒的魯多維克,「嗯,嗯」地點頭。


    女孩比魯多維克他們小了將近十五歲。但一有她在這裏,房間裏的氣氛頓時變得熱鬧了起來。


    嘉琪莉亞是米蘭朝廷以前的官員法齊歐·迦樂蘭尼的遺孤。魯多維克現在是她的照顧者,所以和雷奧納多一樣,也住在舊宮裏。


    因為幼年失父的緣故,她非常懂得察言觀色、善解人意,加上天生的美貌也有關係,所以在宮廷內外,她有很多的朋友。


    從宮廷裏的人才錄用到外交關係,魯多維克不隻一次受助於她的建言。米蘭朝廷錄用雷奧納多作為宮廷技師,最先也是出於她向魯多維克的提議。


    或許是因為這緣故,雷奧納多似乎有些下知道該怎麽對待她。嘉琪莉亞進來後,他變得比平常更冷淡的態度喝著酒。這個性情古怪多變、讓人難以捉摸的藝術家,在她麵前,有時不知為什麽也無法冷靜自然。


    對待女性特別冷淡的他,也隻有嘉琪莉亞才能和他麵對麵聊些有的沒的,或是練習豎琴等等。這是任何其他人沒有的特權。


    「對了,雷奧納多——,要不要也問問看嘉琪莉亞對那幅畫的感想?」


    忽然想到這件事,魯多維克問說。


    雖然掛在壁龕的畫已經收下來,但牆邊畫架上的「布畫」還擺在那裏。看過去,依然隻是覆蓋著畫板的斜紋花格布而已。


    想到自己被欺騙了,是會生氣,不過,看到有人同樣也被欺騙的話,有時反而會幸災樂禍。


    「畫了新作品嗎?」


    少女般的坦率好奇,嘉琪莉亞的臉亮了起來。


    雷奧納多含混地點個頭,好像不太有興致的樣子。


    「就是那邊畫架上的畫。」


    魯多維克這麽說,往旁一站讓嘉琪莉亞走過去。


    上前兩、三步,嘉琪莉亞和畫相對,然後就站著不動。雖然期待地看著她是否會靠近把蓋住的「布」拿掉,但卻完拿沒有這樣的跡象。然後。她感歎似地吐了一口氣。


    微笑著,嘉琪莉亞回頭看著雷奧納多。


    「簡直跟真的布一樣呢。是『最後的晚餐』的練習作品嗎?」


    雷奧納多點頭,嘴角浮起苦笑。


    原本等著看好戲的魯多維克,驚訝地凝視著她的側臉。女孩並沒顯出得意的樣子,視線再度轉向藝術塚的習作。


    「怎麽知道那塊布是畫的呢?」


    魯多維克聲音有點喪氣地問。


    嘉琪莉亞回過頭,張大著眼睛,愉快地微笑說


    「不是的。隻這樣看的話,我會以為是真的布蓋在那裏。」


    「可是,就算是那樣,為什麽你連這幅畫是「最後的晚餐」的練習作品都知道呢?」


    「啊,您忘記了嗎?大人。老師要被任命為宮廷技師時,他寫的自薦書的事。在那裏頭,不是也附著他畫的素描的目錄嗎?」


    「……是啊,應該是吧。」


    魯多維克含混地說。


    並不是忘記了自薦書的事,甚至可以說是剛好相反。如果指的是雷奧納多那封難得寫了送過來的書信的話,雖然字麵敬重有禮,但內容卻寫得洋洋灑灑、不可一世,有些東西不僅讓人覺得很難實現,而且那種自信滿湧,簡直臭不可聞。因為對本文的印象太強了些,反而沒去注意到素描的目錄。


    淺淺地微笑,嘉琪莉亞繼續說:


    「目錄裏也附上了機械的設割圖和人物素描等等,也有一些是關於『結』的素描。」


    「結?」


    「是的。老師從在佛羅倫斯那時起,就喜歡很細致地描繪『結』和『發編』,不是嗎?」


    「那件事和這幅畫有什麽關係?」


    魯多維克兩臂交叉,一副很困惑的樣子。嘉琪莉亞和善地眯著眼睛說:


    「因為那件事,所以我才會想,這幅畫應該是『最後的晚餐』的練習作品。」


    「怎麽說?」


    「因為結的形狀不一樣。」


    嘉琪莉亞指著畫的邊緣。


    用油彩畫出來的「布」,左右兩端的結,看起來像是布把畫板包住,然後固定好的結。似乎沒什麽特別的地方,但仔細看的話,並不是單純打個結而已。


    「通常打結時,結的前緣總是會起一些褶皺的。但這裏畫的打結法是:先在布的尾端打個小結,然後稍微捏起結前麵的布,塞進結裏頭,不是嗎?如果是這種打結法的話,一直到四個角落為止,布都能呈現繃緊的狀態。這是給餐桌鋪上桌布時的作法。」


    「喔……。」


    魯多維克聽了嘉琪莉亞的說明,不禁佩服了起來。


    也就是說,所畫的斜紋布的花樣和摺痕看起來沒有歪斜,想來就是基於這種特別的打結法畫的。桌布如果看起來皺紋少的話,更能凸顯出它的潔淨感。


    「但是,用來保護畫的罩布,沒有人會在意有沒有起褶皺,所以也就沒有必要用這種麻煩的打結法了。


    嘉琪莉亞眼神淘氣地看著雷奧納多。魯多維克「哦」了一聲,說:


    「原來是這樣。所以你會想到那是畫出來的布。」


    「是的,大人。而且,既然是素描過好幾種結的老師,當然會知道這是使用於餐桌布的打結法。」


    女孩溫柔地微笑說。


    「因為我想老師不會隻為了一時好玩,畫了這種無意義的畫,所以應該是什麽大作品的習作。而以餐桌的情景為主題的話,當然沒有比『最後的晚餐』更重要的了。」


    如果明白了,道理其實很簡單。


    可是,僅僅觀察一下,就能發現結的奇怪,並能看穿藝術家的目的,畢竟不是簡單的事。嘉琪莉亞·迦樂蘭尼就是有這種能力的女孩。


    「所以囉,剛才還是不問比較好,伊爾·摩洛。挺無趣的,不是嗎?」


    雷奧納多晃動著杯裏的殘酒,淡淡笑說。


    「聽你那種口氣,一副像是你早就知道會有這種結果似的。」魯多維克聲音有點不高興。


    說到這個的話,雷奧納多確實從一開始就顯得不太有興致。他一臉理所當然地回答:


    「是啊。我是這麽想的,那幅畫騙不過嘉琪莉亞的。」


    「什麽?……那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是我的話。你就知道騙得過是嗎?」


    魯多維克噘著嘴不高興地說。雷奧納多裝作沒聽到。


    嘉琪莉亞似乎從兩人之間的氣氛覺察出事情的緣由,憋著氣笑著。


    雷奧納多忽然抬頭看著她,改變口氣正經地說:


    「對了,嘉琪莉亞,你不是有事要跟我


    商量嗎?」


    「對。其實也不是什麽要商量的事,而是聽到了有趣的流言,想跟你說。」


    「流言?」


    「是的。我想你們一定會很感興趣的。」


    說完,嘉琪莉亞豔麗地微笑起來。


    3


    事情的緣起,和嘉琪莉亞的母親的理財計畫有關。


    她的母親——瑪格麗塔·布斯蒂,也是一位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是同時代女性裏少有的。嘉琪莉亞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也是受她影響最大的一個。


    嘉琪莉亞的父親知道妻子有那種才能,臨死前,把大部分的財產讓她繼承。也就是認可了妻子處理遺產的決定權,而不是交付給變成一家之主的長子。


    讓人驚訝的是,即使她再婚,也允許保有這樣的權利。


    這想來是因為法齊歐很欣賞妻子的才能。而她確實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運用留下的財產讓六個兒子受到一流的教育。


    那樣的她,跟女兒透露她被卷進意外的麻煩裏,是前幾天的事。


    而這種事,是發生在不能依靠銀行利息的時代。


    如果是要理財,主要是對商人投資,然後分配利益。


    瑪格麗塔選擇的投資對象是一個名叫巴哈蒙德的商人。這人主要是買賣湖泊地區出產的石材和木頭,在米蘭郊外有個大商行,雇用了許多工人。


    「——這應該是不錯的選擇。」


    聽著說明的魯多維克,望著嘉琪莉亞的眼神,說出自己的看法。


    「目前因為大教堂的建設和其他水利工程,建築材料的需求會不斷增加,價格想必很快就會暴漲。令堂還真是有眼光。」


    「是嗎?但我母親似乎認為,最好暫時別再增加投資。」


    嘉琪莉亞表情複雜地說。魯多維克眉頭輕揚,對她母親的決定略感意外。


    「是有什麽理由嗎?」


    「對,是因為巴哈蒙德家的名聲現在不太好。不過事情其實和生意無關。」


    「喔。不過,如果不是生意方麵的關係,是什麽原因呢?親人方麵的問題嗎?」


    魯多維克像是自言自語地喃喃說。商人做生意,多多少少總會有起有落,這是很平常的。不過,巴哈蒙德家買賣的商品其實很穩當,如果沒有什麽特別情況發生,生意是不會失敗的。


    「巴哈蒙德家的主人,有個女兒叫萊奧諾菈,聽說現在是十七歲。」


    嘉琪莉亞稍微端正了姿勢說。


    看來這才是她要說的正題。


    「雖然還年輕,但聽說已經是寡婦。以前嫁入商人之家,但男方在結婚不久後就去世了。」


    魯多維克點頭,沒顯得特別訝異。


    巴哈蒙德家的主人嫁女兒的話,對方應該也是門當戶對有名的商人吧。


    新娘和丈夫的年齡相差二、三十歲的情況,在這時代並不稀奇。所以丈夫先去世的情況也很多。喪期滿了後,女方回到父母家,在那裏等待再婚的機會,對這時代的女性來說,是常有的事。


    「那位小姐發生了什麽事嗎?」


    聽到魯多維克這麽問,嘉琪莉亞視線低垂點了頭。


    「是的。巴哈蒙德家的主人在那女孩居喪期滿後,馬上就幫她找了新的結婚對象。聽說這次是個宮廷的官吏。」


    「哦……官吏嗎?的確也是。」


    他感到有點佩服了。把女兒嫁給官吏,巴哈蒙德想謀求的是生意上的方便吧。家族中如果有人是宮廷的高官,生意上有利的情報就可輕易獲得,而且以後也有機會再和宮廷做生意。


    「但是,萊奧諾菈小姐心裏好像已經另有他人了。」


    「哦?」


    「我隻是聽說而已,是真是假不知道。總之,對方似乎是個從土耳其回來的威尼斯人。好像是她在以前的夫家認識的。」


    魯多維克這下子感到吃驚了,問說:「巴哈蒙德準許了嗎?」


    雖然米蘭現在和威尼斯簽訂了和平條約,但對米蘭大公國來說,在柏加摩地區和米蘭國境相接的威尼斯共和國,是交戰了不知多少次的宿敵。更何況那人又是侗從異教國家的土耳其回來的男子,要擺脫讓人覺得叫疑的印象,是難上加難。這樣的對象,至少不是對巴哈蒙德的生意有幫助的人。


    「沒有。」


    如同預料的,嘉琪莉亞搖頭。


    「聽說巴哈蒙德先生很生氣。怎麽也不答應讓她和那樣的對象結婚。」


    「想來也是啊。」


    「是的。所以萊奧諾菈小姐被幽禁起來了。」


    「……幽禁?」


    嘉琪莉亞歎氣地點頭。


    「巴哈蒙德先生的別墅是在郊外運河邊,是貴族的舊宅邸改裝的。那裏有個石塔。雖然說是塔,但好像也不是很高。」


    「巴哈蒙德把自己的女兒幽禁在那裏嗎?」


    「是的,大概兩個月前開始。因為萊奧諾菈小姐等待著半年後要和她自己選擇的未婚夫結婚,所以看來是想把她關到那時為止。」


    「這樣做確實是太過分了……」魯多維克皺眉說。


    「可是,巴哈蒙德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瞭解。一個因為父母反對,連陪嫁金也沒有的女孩,在夫家會變得不幸,這是可以預見的。所以他或許覺得,與其讓女兒就這樣私奔,還不如乾脆關起來好些。」


    「是啊。」雖然說了讚同的話,但嘉琪莉亞的眼神卻是難過的。


    在這時代,上流階層家庭的女兒,能和自己希望的對象結婚的情況其實不多。這事嘉琪莉亞比誰都更瞭解。


    「但是,巴哈蒙德先生為她挑選的結婚對象,名聲也不人好,而且年齡也和她相差很多。大家都這麽說,挑選那個對象幾乎就隻是為了商業利益。」


    「原來如此,明白了。」


    魯多維克手一擺,打斷了女孩的話。


    嘉琪莉亞有些不解地歪著腦袋。


    「也就是說,大家覺得巴哈蒙德先生的作法太惡劣,對他評價不太好。所以令堂對投資一事也猶豫著。」


    魯多維克認為,扼要說來就隻是這麽一回事。嘉琪莉亞特地跑來說的,其實是很平常的世俗流言。


    這和西夢內塔·維斯普奇還有朱利亞諾·德·梅迪奇兩人,因為不道德的戀愛,無法結為連理而早逝的傳說性悲劇相比的話,是格外的一樁小事,但也不能說不是悲傷的戀情。總之,這些都是世間女性們喜歡談論的話題。


    但不知為什麽,嘉琪莉亞一副高興的樣子搖搖頭。


    「不——,不是這樣,大人。巴哈蒙德先生結果還是沒辦法叫女兒和他挑選的對象結婚。」


    「哦,為什麽?」


    「閑為萊奧諾菈小姐失蹤了。」


    「失蹤?」魯多維克訝異地皺起眉頭。「可是那位小姐是被關在塔裏的不是嗎?是誰放她逃走的?」


    「不,不是這樣的。」


    像是故弄玄虛似地,嘉琪莉亞微笑了起來。


    「幽禁萊奧諾菈小姐房間的門,從外麵用很堅固的橫木閂上了,是為了關她才新做的。配上的鎖,也是商行倉庫用的那種,鑰匙隻有巴哈蒙德先生才有。」


    「這真的跟監牢一樣。那麽,飲食等等是怎麽處理的?」


    「門旁有個小洞,就從那邊遞進去。當然,小洞沒有大到可以讓人爬出去。」


    「不能從門出來嗎?」


    「沒辦法。而且,聽說鎖和門都沒有被撬開的痕跡。」


    「這樣的話,唯一的辦法就是從窗戶溜出去了。」


    說著,魯多維克又皺起眉頭。


    「該不會連窗子也弄成鐵窗吧。」


    「沒有。萊奧諾


    菈小姐也不是罪犯,倒還不至於那樣。」


    嘉琪莉亞苦笑說,眼睛瞄了一下自己身旁的窗戶。


    「那個房間隻有一個窗戶,但聽說可以自由打開,眺望窗外。」


    魯多維克輕聳肩膀。這樣的話,也沒什麽不可思議的了。


    「那位小姐就是從窗戶逃出去的囉。也不是很高的塔,不是嗎?」


    「是的。但是,那是指跟大教堂的尖塔比較的話。聽說,關萊奧諾菈小姐的塔,是差不多一般建築物的四樓那麽高。」


    「到地麵,估計至少有二十個手臂長。」


    魯多維克托腮的手撫摸著下顎。這樣的高度,要安全無事地跳下去,實在不太可能。不管女性的身體怎麽輕柔,這樣的高度還是辦不到。


    「的確,以女生的力氣,要從那裏逃出去,是很困難。但是,如果使用繩子的話,總還是辦得到,不是嗎?」


    「不,那個塔原本是用來收藏貴重物品的倉庫。雖然稱不上是城堡,但聽說要從外邊侵入是很難的。而要從裏頭出來,想來也是同樣的困難吧。」


    「是因為找不到能輕易係上繩子的地方,是嗎?」


    魯多維克喃喃說。女孩點頭。這麽一來,魯多維克也瞭解了。


    怪不得大家也會覺得這件事不可思議,而騷動了越來。


    「而且,就算萊奧諾菈小姐是利用繩子逃走的,她有什麽理由得隱去痕跡呢?」


    「聽你這麽說,也覺得難以理解了。真的沒有痕跡嗎?」


    「聽說是這樣,如果是使用了鉤繩之類的東西,下了塔之後,也還能收回,但牆壁上卻沒有使用過這些東西的痕跡。」


    「說的也是。的碓很古怪,讓人覺得毛毛的。」


    魯多維克不知不覺之間,被嘉琪莉亞的話影響,心裏開始不安了起來。


    從被幽禁了的房間裏一個人忽然消失。而且是做不了粗活的富家千金,連繩子也沒用,就這樣從幽禁的塔上不見了。逃走的目的可說是很清楚,但使用的方法卻像是帶有什麽魔法似的,讓人覺得背脊發涼。


    嘉琪莉亞使個眼色,看似愉快地笑了。


    「奇怪的事還有呢。」


    「什麽?」


    「幽禁萊奧諾菈小姐的那個房間,聽說裏頭畫了畫。」


    「畫?是素描嗎?」


    看著越感困惑的魯多維克,嘉琪莉亞淘氣地微笑。到現存為止一直默默喝著酒的雷奧納多,一下子被勾起興趣似地看著她。


    「房間裏頭的牆壁,是用灰漿塗得白白的,不過有一麵牆上畫著畫。」


    嘉琪莉亞或許是想表示那是一幅很大的畫,把兩臂也張得大大的。


    「畫的是什麽?」雷奧納多問。


    「風景。」


    「風景?從塔窗看得到的風景嗎?」


    魯多維克覺得無趣地哼了一聲。


    很殺風景地被關在塔裏那麽多星期,看到的隻是窗外的景色。為了排憂解悶,畫畫那些風景,想來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如果隻是那樣,也就沒有什麽好奇怪的了。但不是那樣。」


    嘉琪莉亞斬釘截鐵地說。細瘦的身子轉過來,手按著背後的牆。


    「塔的窗戶是開向米蘭郊外那一側的,但萊奧諾菈小姐畫的景色,卻是另外一邊,也就是被牆擋住,不應該看得見的米蘭城市的景色。簡直就像足看穿牆壁,畫了從牆壁對麵延伸出去的景色。」


    「嗯。……」


    魯多維克含混地應昔聲。雖然聽了說明,也下暸解有什麽奇怪的。隻有雷奧納多臉上浮現嚴肅的表情。


    「當然,萊奧諾菈小姐是沒有學過繪畫之類的。」


    像是要搶在魯多維克發出疑問之前回答,嘉琪莉亞這麽說。


    「不過,據說那幅盡好得讓人吃驚。就像是實際看著,畫出來的寫生畫一樣。而且,那幅畫甚至還花了從塔上可以看到的野薔薇斜坡。」


    「野薔薇?」


    突然聽到這個詞,智多維克一下子沒會意過來。


    「啊…那種帶刺的矮樹叢嗎?畫了這個,又有什麽問題呢?」


    智多維克訝異地問。雷奧納多「哼」一聲笑說:


    「你不覺得有趣嗎?伊爾·摩洛。」


    「有趣?什麽有趣?」


    「你想想,為什麽看了那幅畫的人會注意到畫了野薔薇呢?如果是從高塔窗戶看出去的遠處景色,這樣畫成的風景畫。應該不會把細小的刺也畫進去吧。」


    「應該是不會,不過……」


    魯多維克嘟著嘴思考起來。如果確實有野薔薇茂密叢生,從遠處也隻看得出是矮樹叢吧。而不是畫家的富家千金,她的不成熟的畫,更應該隻會畫了那樣。


    「啊……是花!」魯多維克抬起頭來。


    雷奧納多看著他,慎重地點個頭。


    「應該是吧,野薔薇的白花,小小的很多一齊開放。壁上的那幅畫應該有畫出來吧。所以看了那幅畫的人,才會注意到是畫了野薔薇。如果是那樣的話,事情就更奇怪了。」


    他說的「奇怪」,指的是什麽呢?魯多維克想了想,還是不明白。


    「為什麽?」


    「野薔薇開花的時候是在初夏。今年的話,是剛剛一個月以前的事。但住那時候,萊奧諾菈小姐應該已經被關在塔裏了。」


    「嗯?……」


    「所以,萊奧諾菈小姐應該不知道那裏的野薔薇開著花。但她的畫卻畫著野薔薇花。也就是說,她的畫並不是根據她被關在塔裏以前的記憶畫的。所以,隻能說是看到了沒有窗戶那邊的塔外景色——你要說的就是這個,是吧?嘉琪莉亞。」


    「是的,老師。」


    聽他這麽說,嘉琪莉亞高興地微笑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她看到了沒有窗戶那邊的塔外景色。也就是說,那個塔有其他人不知道的暗門之類的,對吧?」


    魯多維克拍膝說。


    幽禁萊奧諾菈小姐的房間裏,在麵向米蘭城市、沒有窗戶那一邊的牆壁某處,有個通向外頭的暗鬥,這麽一來,如同看到實物而準確畫出來的畫,還有她偷偷從石塔逃出去的方法,也都能得到解釋了。既然是貴族建造的老宅邸,會留有這樣的裝置,也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


    「是的。巴哈蒙德先生看來也是這麽想。他一邊命令商行的人去追查她的去向,同時也派了幾侗人在房閥裏查看了。」


    「結果呢?」


    「已經知道萊奧諾菈小姐是和那個威尼斯人一起越過邊境離開了。但是,卻找不到房間裏有什麽逃跑的通道之類的。」


    「什麽?!」


    怎麽叫能!魯多維克不敢相信。


    房間是在塔的上方,應該不會很大才對。再怎麽巧妙的暗們,也不可能好幾個人都找不到。


    「這……聽起來真讓人覺得毛毛的。」


    凝視著嘉琪莉亞,魯多維克坦率地說出自己的心情。


    千金小姐的突然消失,留下難以理解的畫……。這些甚至會讓人懷疑,那個塔簡直是籠罩著什麽怪誕的魔法。吹進來的夕風讓人發冷,魯多維克拉緊衣領,身體忽然顫了好幾下。


    「是啊。」


    嘉琪莉亞點個頭,像是同意魯多維克似地,然後長長吐了一口氣。


    「巴哈蒙德先生的手下裏頭,也有人謠傳說,萊奧諾菈小姐懂得什麽魔法。所以巴哈蒙德先生才會隻因為女兒不願意結婚,就把她幽禁起來,想必也是本來就預料到了什麽……。」


    「就算有人會那樣想,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魯多維克喃喃說,聲音聽越來有點苦澀。


    「如果已經有那樣的流言傳來傅去,說不定很快就會有人說,巴哈蒙德先生的女兒是女巫,那就麻煩了。更糟糕的是,又牽扯上一個從土耳其回來的威尼斯人。要一般人不聯想到怪誕的魔法,恐怕很難。」


    「是的。實際上,那樣的說法已經開始流傳了。所以事隋的種種才會傳到我母親耳裏。」


    嘉琪莉亞說完,一臉尷尬。畢竟,這種事當作閑聊還滿有趣,但麻煩落到自己母親頭上,也不是她希望的。


    「巴哈蒙德先生現在的風評不太好,就是因為這件事嗎?」


    看來總算瞭解了,魯多維克很不愉快地嘟囔著。


    像米蘭這樣的城市,很少有類似阿爾卑斯山以北的那種愚蠢的宗教審判。這是因為離教廷不遠,對教會的腐敗情況也知道得很清楚。雖然如此,但親人裏頭要是出了個女巫,也足以讓整個家族的名聲不好。


    「而且,其實另外還有對巴哈蒙德先生不好的事發生。」


    「不好的事,是說看來會變成跟女巫的謠傳有關的事嗎?」


    魯多維克苦著臉問說。


    「對。我說過,幽禁萊奧諾菈小姐的塔隻有一個窗戶,聽說東西就正好放在那下麵。」


    「東西放仕那下麵?」


    「對。一隻羊。」


    「……羊?」


    魯多維克嘴巴張得大大的,看著嘉琪莉亞。


    她露出少有的猾豫樣子,兩眼低垂,然後壓低聲音說:


    「萊奧諾菈小姐消失的那一天,被分屍成一塊塊的羊,血淋淋地放在石塔的正下方。」


    4


    漫長的黃昏接近尾聲,窗外逐漸暗沉下來。


    不知不覺之間,魯多維克先前有點微醉的腦子,現在也完全清醒了。看到杯裏的殘酒,他一口氣喝下。


    雷奧納多閉著眼睛,任由夕風吹散長發。


    嘉琪莉亞一言不發,等著看誰先打破沉默。眼神裏充滿了女孩性情的好奇。


    「怎麽說都是奇怪的事。」


    魯多維克故意大聲說,看著一言不發、閉著眼睛的藝術家的側臉,魯多維克故意大聲說。


    「你覺得怎樣?雷奧納多。有沒有想到什麽?」


    「沒什麽特別……」


    張開眼睛,雷奧納多說,語氣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魯多維克嘟著嘴說:


    「『沒什麽特別』,是什麽意思?」


    「是說也沒什麽特別奇怪的事。」


    「什麽?」


    魯多維克一副「說來給我聽聽」的眼神看著雷奧納多。


    雷奧納多似乎覺得煩,一邊的眉毛揚起,勉強開口說:


    「是啊。首先,可以想得到的是,那些流言或許隻是謠言而已。」


    「你是說,實際上不是什麽奇怪的失蹤是嗎?」


    魯多維克瞪大眼睛,和身旁的嘉琪莉亞麵麵相覷。


    「是啊。其中緣故,思考起來有兩種可能。」


    「嗯?」


    「一種可能是,那是巴哈蒙德先生自己造的謠。」


    「巴哈蒙德先生自己?」魯多維克滿臉錯愕看著雷奧納多。


    「豈有此理!那不可能。名聲小好,麻煩的可是巴哈蒙德先生自己哦。」


    「沒錯。但是,如果他有不得不這麽做的理由呢?」


    「什麽意思?」


    「譬如說,他後來又後悔要把女兒嫁給那個官吏。」


    雷奧納多淡淡微笑,改變口氣說:


    「挑選那個官吏,原本是指望會帶來生意上的利益。但如果是自己這邊悔婚的話,恐怕會對以後的生意造成不好的影響。不過,如果是新娘失蹤的話,巴哈蒙德先生自己也可以說是受害者。這樣比起悔婚,不是比較不會為難嗎?」


    「嗯……。」


    魯多維克一邊把玩著手上的酒杯,一邊思考著。


    宮廷的官吏是有派係的,內部的權力鬥爭也很厲害。譬如說,他為女兒挑選的結婚對象,現在忽然失勢了。這麽一來,巴哈蒙德先生會想取消婚約,也不是不可能的。


    「或者說,雖然想讓女兒和他結婚,但卻辦不到的情況呢?」


    雷奧納多麵無表情地繼續說。


    「這種情況也是可能的,譬如說,萊奧諾菈小姐已經死了。」


    「死了?」


    「對。如果說,她對自己的境遇感到絕望,她可能會選擇自殺。」


    「這……。」


    魯多維克兩臂交叉,思考著。一旁的嘉琪莉亞,肩膀輕顫了一下。


    雷奧納多還是聲音冷淡地繼續說:


    「光是自殺一事,對基督徒來說,就是不能容許的大罪。如果是因為父親把目己的女兒關起來而逼死了她,那問題就更大了。他想當然會找理由來隱瞞事賈,不管這理由是不是很牽強,不是嗎?」


    確實是這樣,魯多維克心想。


    雷奧納多說的,讓他突然覺得是真的。


    「這樣的話,也就能解釋為什麽會有羊的屍體被放在窗戶下方。萊奧諾菈小姐從石塔跳下後,發現她屍體的人,隻能很快地把屍體搬走,但卻沒辦法把血跡洗乾淨。」


    「所以為了掩蓋那女孩的血,又特地在上麵灑上羊血是嗎?……」


    魯多維克這麽嘟嚷一句後,沉默不語。


    對於雷奧納多的話,他想不出有理的反駁。


    如果是那樣的話,確實就沒汁麽奇怪的地方,隻是想起來讓人覺得不舒服而已。


    「雖然是這樣,但現在說的,也是想像中最壞的可能性而已。要想像成完全相反的結果也不是不可以。」


    像是戲弄認真思考的魯多維克,雷奧納多微笑繼續說:


    「譬如說有人想要破壞巴哈蒙德先生的聲譽,於是散播了那樣的謠言。如果是這樣的話,有嫌疑的就變成那個威尼斯人了。


    「那個從土耳其回來的男人嗎?」


    魯多維克喃喃問說。雷奧納多輕輕點個頭。


    「他帶走了巴哈蒙德的女兒後,利用她現在在自己身邊一事,捏造出這種謠言。至於目的,想像得到的有很多種。如州說,為了報複巴哈蒙德不允許女兒和他結婿;或者,他也可能是巴哈蒙德生意對手家裏的人。」


    「的確。會因為巴哈蒙德的評價不好,而得到利益的人也是有的。」


    魯多維克欽佩地低聲說。雷奧納多閉眼,淡淡地笑說: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等於萊奧諾菈小姐一開始就沒被幽禁過。所以,說起來還是沒什麽奇怪的事。」


    「說的也是。」


    魯多維克長長吐了一口氣。雖然先前的沉重心情已經消失,但還是無法完全放心,因為覺得雷奧納多的說明態度有點怪怪的。


    「可是,老師並不相信是有人造了謠,對吧?」一直沒說話的嘉琪莉亞,突然問說。對於她思緒清楚地指出來,雷奧納多不禁苦笑。


    「是啊。就算是有人造謠,也沒辦法解釋為什麽石塔房間的牆壁上,會留有那幅畫。如果是為了要造成好像使用過魔法的跡象,也大可不必特地去畫那種麻煩的畫,其他方法多的是。」


    雷奧納多淡淡回答,但眼神裏閃爍著愉悅的光芒。


    「這麽說,那女孩畢竟還是被關在塔裏,然後畫了那幅畫,是嗎?」


    魯多維克困惑地問。雷奧納多優雅地點個頭說:


    「應該是這樣。」


    「等下。這麽說,實際上是有從塔裏逃出去的方法囉。還是那女孩自殺了?」


    「這可就不知道了,伊爾·摩洛。我又沒有親眼看到那個塔。不過,要從塔裏逃出去的方


    法,也不是想不到就是了。」


    「什麽?」


    看著身體不禁往前傾的魯多維克,雷奧納多悠哉地微笑起來。


    「我隻是說想得出方法。實際上她是不是用了那些方法,我並不知道。老實說,對於逃出石塔的方法,我並不感興趣。」


    一副像是要岔開話題的樣子,讓魯多維克氣得牙養癢的。


    「就算真的使用了魔法,我也不知道。不過,那位小姐的畫倒是讓我感興趣。嘉琪莉亞,你所謂的有趣,也是因為有那幅畫的緣故吧?」


    嘉琪莉亞以文靜的笑容代替回答。魯多維克不禁訝異,因為他怎麽想,也覺得逃出石塔的方法比一個素人的畫更重要。


    「如果能的話,我想實際看看那幅畫。」


    雷奧納多一副發呆出神的語氣說。


    「我早就猜想您會這麽說,其實,我已經請我母親轉達了。」


    嘉琪莉亞有點得意地微笑起來。看著她,雷奧納多的嘴角也略略上揚。


    「請她轉達巴哈蒙德,讓我們看看他的別墅是嗎?」


    「是的。因為讓他名聲不好的原因——那些留在石塔的謎,畢竟誰也無法解釋。能請到不但精通繪畫,也精通建築的老師您去調查,聽說他也覺得像是有了依靠似地,非常高興。


    「是嗎?那就明天立刻去打擾吧。」


    雷奧納多爽快地說。嘉琪莉亞像是理所常然地點頭。看來兩人是打算一起去。


    「我也去哦,雷奧納多。」魯多維克語氣有點不高興地說。雷奧納多感到有點意外,轉過身來。


    「這倒無妨,伊爾·摩洛。不過,扔下公務沒關係嗎?」


    「無妨。你是宮廷技師,所以我去監督,也算是公務。」


    魯多維克冠冕堂皇地說。然後,嘟囔了一句,才道出真心話。


    「反正,聽了這樣的事情後,心裏會惦記著,也無心公務了。」


    傍晚夕暗的窗邊,響起著嘉琪莉亞花枝招展的笑聲。


    然後,他們決定明天正午出發。


    5


    沿著高大陰鬱的城牆前進,他們通過南邊的提奇內瑟門,出城而去。


    擁有精銳軍隊的米蘭公園,領土內的治安並不壞。盡管如此,要去城市外麵,再怎麽大膽的魯多維克,也還是得帶著護衛。結果,也就變成一支騎兵隊前呼後擁的誇大隊伍。因為不是正式的公事,所以算起來人馬還是少的。幸好,同行的雷奧納多和嘉琪莉亞,並不是什麽膽小的人。


    巴哈蒙德的別墅在郊外的運河邊。


    因為原本是貴族所有,所以想像起來,應該是那種綠色庭園圍繞的幽雅山莊,但實際的氣氛卻大不相同。


    褐色的磚造建築,小而整潔,如果不是後麵有城寨式的附樓,看來和富裕的農家沒什麽兩樣。從大門通往宅邸的路,幾乎沒什麽整理,讓人感覺就像是自然踩踏出來的硬實的獸道。


    宅邸的正麵,石牆環繞。不過,單單從馬上就輕易能看到裏麵。後院隻有木製的柵欄圍籬,談不上有什麽防衛,大概隻是為了防止家畜逃跑而做的,看來連女性也能簡單地翻越過去。


    隻有臨著運河的碼頭還像樣,但從那裏展延開來的庭園卻是淒草荒蕪。


    破落的草坪角落,隨意堆積著開采來的石材和木頭,周圍是來來去去匆忙的工人。雖說是別墅,但看來也不是個人的避暑場所之類的,而是完完全全作為商行的一部分在使用。


    「大人!歡迎歡迎!」


    迎接魯多維克他們的,是個發福的中年女性。曬得黑黑的臉,有著深深的皺紋,不過細看的話,是張親切、討人喜歡的臉。


    一看到從馬車下來的魯多維克,她像是被電擊了似地停住腳步。


    「家主吩咐我招待你們——。真是太好了,歡迎你們來這裏。」


    「無妨。是以私人身分來的,放輕鬆即可。」


    製止想要跪拜行禮的婦人,魯多維克說。


    婦人驚愕地抬頭仰視魯多維克,但隨即討人喜歡地笑了開來,露出白淨的牙齒。那種優閑、與世無爭的農村居民的自爽態度,讓魯多維克心生好感。出入宮廷的女官們,想來是不會有這樣的笑容吧。


    從馬車下來的嘉琪莉亞,用她一向溫柔親切的語氣詢問婦人。


    「是的。我叫安娜。從小姐一出生起,就一直服侍她。」


    婦人這麽說,一副覺得晃眼似地看著嘉琪莉亞。或許是因為嘉琪莉亞的年齡和她服侍多年的小姐差下多,讓她感到彷佛又看到了小姐一樣。


    「萊奧諾菈小姐失蹤那天,你也在這宅邸嗎?」


    「是的。特別是家主把小姐關在塔裏後,一直讓我做照料飲食、陪她說說話的工作。這是因為小姐對其他傭人無法信任的緣故……。」


    安娜表情哀傷地說。


    「是啊。被親生父親關在這種地方的話。」


    嘉琪莉亞喃喃說,兩眼仰視高聳住上方的四角方塔。


    魯多維克也隨著她的視線望過去。


    對於看慣了米蘭市街的人,這個塔並沒什麽驚人的高度。但在周遭寧靜的景色中,石塔明顯地聳立著。


    這個宅邸還殘留當時貴族山莊麵貌的,實際上大概隻有這個塔了。


    正因為是作為放寶物的倉庫,看起來建造得非常堅固。塔牆上,看不出任何可以攀登抓手的地方。斜陡的屋頂上,也沒有可以係繩子的可能。


    最上一層的四方形房間,比塔的牆麵凸出許多,這樣可以有效地防禦入侵者攀登上去。反過來說,房裏的人也無法沿著牆壁爬到塔下。


    悲傷可鄰的小姐,之前就是被幽禁在那個房間裏吧。


    「畫了畫的房間就是那個吧。」


    最後從馬車下來的雷奧納多,仰視石塔,輕鬆愉快地說。


    「是的,大師。」


    看著他的身姿,奶媽再次以畢恭畢敬的聲音回答。


    雷奧納多停住腳步,目不轉睛看著奶媽的臉。似乎是注意到她毫不猶豫就稱呼自己大師。然後,他輕拍手掌說:


    「啊,你是瑪建塔門附近鐵匠師傅的姊姊。」


    「對。打鐵鋪的多梅尼克是我弟弟……您還記得?」


    「有一回送了找農場采收的水果,是吧。做騎馬像的模型時,你弟弟幫了我不少忙。」


    「不敢當不敢當!弟弟聽到了也會很高興的。」


    看著一副誠隍誠恐模樣的奶媽,雷奧納多淡淡微笑。


    通常對人冷淡的他,這次態度特別親切。


    這或許和奶媽的容貌也有關係吧。


    就算臉不漂亮,但容貌讓人印象深刻的人,是雷奧納多喜歡的。當然,這是指作為繪畫的題材而言。


    「能不能馬上讓我們看看房間?」雷奧納多問。


    「是。這邊請。」


    奶媽使勁點個頭,像蹦跳似地開始往前走。雷奧納多看著一直楞在那裏的魯多維克他們,訝異地問說:


    「怎麽了,不去嗎?」


    「喔,是啊,走吧!」苦笑著,魯多維克也跟了上來。嘉琪莉亞不知為什麽鼓起臉頰,盯著雷奧納多看。


    「說是什麽討厭女人,看來老師很懂得對待女人嘛。」


    聲音彷佛鬧別扭似地嘟囔著。


    石灰岩的塔,看來像是和宅邸的主體切割開來一樣。


    裏頭,散發著石造建築物特有的寒氣。


    底層的部分,似乎已經變成小禮拜堂。仍有殘留的香味,看來現在也還實際使用著。


    打開一扇看似很重的木板門後,長長的回旋樓梯往上延伸。


    不平整的石頭牆壁,沒有窗


    戶,所以即使是白天,沒有燈火的話,也幾乎暗得無法爬上樓梯。或許因為如此,回旋樓梯更讓人覺得似乎沒有盡頭一樣。


    「我聽說這裏是別墅,但看來卻有相當多的仆從住在這裏。」


    為了調整一下情緒,魯多維克開口問說。


    「是的。這宅邸原本是給城門關閉時,抵達的貨船船員休息和放貨物的地方。」


    奶媽聲音響亮有禮地說明。


    雖然樓梯陡峭,但她以習慣了的腳步往上走。


    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裏,服侍被幽禁的小姐,在這裏走上走下,看來無論如何是真的。


    「不過,現在想在這裏過夜的工人少很多了。就算得另外付錢,他們也覺得投宿在運河附近的酒館比較好。」


    「是因為這裏的小姐失蹤的緣故嗎?」


    「是。」就連開朗的奶媽,聲音也沉重了起來。


    「如果隻是小姐不見的事倒也沒關係,但有人看到碎裂的羊屍,那就很不尋常了。」


    「聽說也有人聽到奇怪的叫聲。」


    嘉琪莉亞接著奶媽的話說。魯多維克訝異地問道:


    「奇怪的叫聲?」


    「是的……。也有人說,聽到獸類的呻吟聲,或是遠處的狺叫聲,類似那種低沉的聲音,在小姐消失的那晚,持續了好一陣子。」


    奶媽如此說,語氣顯得不太想談這件事隋的樣子,或許她也覺得害怕吧。


    「會不會是那隻野獸攻擊了羊?」魯多維克心裏半信半疑地問說。想想,真是讓人發毛的事。


    「怎麽說呢?…說不定是那樣,不過,到現在為止,還沒聽說有那樣的野獸在這附近出現過,而且也沒看到什麽獸類的足跡。」


    奶媽的口氣聽起來,似乎是不想繼續談這件事。然後她停住腳步,已經來到最高一層樓的房間了。


    「這間就是幽禁萊奧諾菈小姐的房間嗎?」


    魯多維克喃喃說,仔細看了看那扇似乎很堅固的門。


    門的樣子和嘉琪莉亞說的幾乎一樣。


    整個用鉚釘釘緊的厚木門。門旁石牆有個像窺看窗的小洞,從那裏可以把食物等等送進去。不過,因為隻是人的頭部勉強能穿過的大小,就算是小孩要從那裏爬出來世很困難。


    「這個鬥閂,沒有鎖上是吧?」


    「小姐不見了那天,家主親手打開的。那時,誰也沒想到小姐已經從房間逃走了。因為一直沒聲音,所以擔心她是不是生病了。」


    「喔,所以巴哈蒙德也著急地打開房門,進去看看。」


    魯多維克一副瞭解的樣子嘟囔說。那時,這個剛毅的奶媽應該也是很焦急吧。然後和巴哈蒙德進了房裏一看,兩人想必都楞住了。


    「幾乎沒有使用過的痕跡呢。」


    雷奧納多隻喃喃說了這麽一句。


    他看的是木閂的底邊。


    木閂在拴上、拉開時,常會和餘屬零件摩擦而受損。雷奧納多指的是沒有這樣的痕跡。


    這根木閂安裝了之後,幾乎就沒有拴拴開開。


    「家主為了關小姐,叫人新做的,所以實際上隻用過一次而已。」


    奶媽解釋完後,把門打開。


    魯多維克發出一聲「喔!」


    比從外邊想像的寬敞很多。一間整潔的房間。


    在一邊的牆上,有個較大的窗,明亮的陽光照射進來。


    牆壁塗抹上雪白的灰泥,或許是因為這緣故,房間讓人感覺還是寬敞的。


    雖說是幽禁,但或許是不想讓女兒覺得空間太小不舒服,所以也隻陳設了最低限度的日用器具。像是帶有寶蓋的大床那類的東西,都沒搬來這裏。雖然如此,生活上所需的家具還是齊備的。


    隻是每件家具都硬是被推擠到房間的四個角落。


    從地板上留下的拖曳痕跡看來,似乎是那女孩自己這麽做的。


    這樣的房間擺設,讓人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


    因為家具堆聚牆邊,給人那種更加要強調出僅有的一扇大窗的感覺。白色的棉布窗簾,在風中飄舞,非常顯眼。


    讓房間顯得更為淒清的是,畫在牆上的風景。


    和窗戶相對的那一整麵白牆上,灰色的炭,畫出滿滿一幅的風景畫。


    裏頭的風景,和從窗戶看得到的景色完全不同。的確,如果畫了畫的這麵牆壁有窗戶的話,看到的應該是這樣的風景。


    米蘭是平原上的城市。


    遠處,是霞霧蒙朧的山棱、波光粼粼的運河流水、看上去很小的城牆,以及從那裏可以看見的大教堂屋頂。近處是展延開來的田園風景,盛開的夏花,包括野薔薇等,細致驚人地呈現出來。


    絕不是很好的畫。


    筆觸蹣跚不穩,修改了好幾次的畫麵,蒙上一層鉛灰的顏色。


    可是,並不是那種很外行的素人畫。遠景霞霧蒙朧的情景、精確的遠近感等,是中世紀以前的畫家無法如實呈現的。


    完全讓人感受不到宗教性或哲學性的主題。


    隻是描繪了映入眼簾的風景而已。


    畫在一整麵牆上。


    萊奧諾菈小姐想必身材嬌小。牆的上方仍留有一大片空白。


    雖然如此,在她的手能觸及的範圍裏,可看出她嘔心瀝血似地那麽畫。


    那種驚人的執著,可以從畫麵感覺得到。


    雷奧納多想看這幅畫的理由,魯多維克現在總算也瞭解了。這幅畫,隱約有什麽地方和他的畫相似。


    但是,萊奧諾菈畫的東西,照理說,從幽禁的塔俯視下去,應該是看不到的。


    「哇,了不起——一時之間震懾住的魯多維克,終於冒出這句話。


    「是啊。」


    雷奧納多喃喃說,似乎很滿足的聲音。


    「如果把藝術家在創作時的心境稱為瘋狂,那麽。這真的是畫出了瘋狂——值得一看的畫。」


    「是不是因為被幽禁著,而畫出憧憬那種世界的心情?」


    凝視著畫,嘉琪莉亞問說。


    雷奧納多默不作聲,完全沒回答。魯多維克心想。恐怕是這樣吧。這不是普通人能在正常的精神狀態下畫得出來的畫。巴哈蒙德的仆從看到這幅畫後,會覺得是帶有魔法的東西,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再看下去會覺得難受,魯多維克移開視線。


    「不過……就這個房間的構造來講,確實是看不到像暗道這樣的東西。」為了重新振作起來,他吐口氣,喃喃說。


    抹上灰泥的牆麵沒有接縫。如果牆麵有什麽裝置,是很難隱藏得讓人無法發現的。地板和天花板也沒有那種跡象。


    如果有那樣的東西,巴哈蒙德會是最先發現的人吧。


    「羊的屍體就是被放在這下麵嗎?」雷奧納多從窗戶探頭出去,問奶媽說。


    「是的。手腳被切斷,內髒被拉出的悲慘樣死在那裏。還是剛出生不久的小羊……。」


    奶媽聲音難過地同答,想起那時的情景,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魯多維克也湊到窗邊來。


    雖然剛才從外麵看時,沒這種感覺,但從這上頭看下去,確實是滿高的塔。俯看下去,地麵很有一段距離,讓人會有頭暈目眩不舒服的感覺。


    窗子的下方,是後院的花床,看來也當作菜園使用。


    為了不讓家畜亂踩,圍著老舊的正方形木欄。


    是這房間一半大的小菜園。


    雷奧納多看著下麵,唇邊似乎浮現淡淡的苦笑。


    「看出什麽了嗎?雷奧納多。」


    魯多維克板著臉問。


    實際來看了塔後,困惑反而加深。牆上


    的畫,並不是為了捏造無聊的流言而畫出來的東西。從塔上逃出去的方法也想不出來。


    羊仔被殺死的事實,不管願不願意,讓人聯想到「祭祀犧牲」這樣的字眼。


    這麽一來,甚至覺得巴哈蒙德的女兒也許真的是女巫。


    但雷奧納多並沒有回答魯多維克的問題。


    浮現慣有的嘲諷笑容,轉身對著奶媽,問說


    「此後你是怎麽打算的?」


    「我?!」


    對突如其來的問題,奶媽顯得很驚訝。


    「你說到之前為止,你的工作一直是在照顧萊奧諾菈小姐,可是她現在已經不住了,照理說,巴哈蒙德先生應該不會再繼續雇用你了吧。」


    「啊,是說這個啊。」


    或許是瞭解了為什麽這麽問的意圖,奶媽回複那種天生開朗的表情,直爽地笑了。


    「這我並不特別擔心。我也沒有家人,工作勤快是我唯一的優點,一個人,哪裏工作都可以吧。」


    「哪裏下作都叫以?」


    雷奧納多模仿她的口吻說。奶媽覺得奇怪地歪著腦袋。


    「那麽,如果你有空閑的話,有沒有心情去一趟威尼斯?」


    雷奧納多淡淡地說。奶媽一時之間,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瞪大的眼睛眨了一下,仰頭直看著雷奧納多。


    魯多維克皺眉,嘉琪莉亞也是,兩人詫異地相對而視。


    「我還在佛羅倫斯的時候,在老師的工作室塑了一尊騎馬像,聽說後來擺飾在威尼斯的廣場。但實際擺飾那裏的樣子,我並沒看到,市民的評價我也不知道。我一方麵想和當時在威尼斯認識的好友聯係,也想找個能信賴的人順便幫我看看塑像的情況。如果你願意這樣做的話,我會很感謝的。」


    「但是……」


    「啊,當然,通行證和旅費不用擔心。這邊的攝政大臣,會很高興幫你解決的。」


    「什麽?」


    話鋒突然轉向自己,魯多維克一時不知所措。


    「喂,雷奧納多……,你這是什麽意思?」


    「怎麽了,伊爾·摩洛,辦不到嗎?」


    「什麽話!要說辦得到辦不到,常然是輕易辦得到,可是……」


    「那就麻煩你了。」


    雷奧納多斷然說。雖然還是平時那副輕鬆戲弄的口吻,但又隱約很認真的樣子。魯多維克沒再說話。


    「大師…… ,您……。」


    一直楞在那裏的奶媽,聲音沙啞地說。手腳發軟似地跪了下去,像在祭壇前祈禱一樣,兩手合起。


    雷奧納多什麽也沒回答,佯裝不知,眺望著窗外。


    「謝謝您!謝謝您!」


    流著眼淚,奶媽一次又一久地點頭說。


    遠處郊外的風景,被幽禁的女孩那時凝望的白色的陽光,正美麗地照耀著。


    6


    從巴哈蒙德的別墅返回時,陽光已經西斜。在馬車中,時間也過得很快。


    從左邊的車窗望出去,能看見米蘭的城牆。在運河沿岸吹來的涼風中,魯多維克兩臂交叉,繃著臉悶不吭聲。


    雷奧納多閉著眼睛,無言地讓馬車搖晃著自己。淡淡微笑的表情,享受著重現在眼簾裏的塔壁上的畫。


    嘉琪莉亞也是沉默不語。不過,她的情況像是正等著機會開口說話的那種氣氛。兩手握住放嘴唇前,眼球上翻觀察著魯多維克他們。動作有些可愛,很像她養的那隻被她稱為朋友的白貂。


    不耐這樣的沉默,最先開口的終究還是魯多維克。


    「是怎麽一回事?雷奧納多。」


    像鬧情緒似地尖著嘴,粗暴地說。


    鄰座的嘉琪莉亞,嚇了一跳似地,肩膀一縮。木製的車輪彈開石頭,馬車稍微不自然地晃動著。或許是連馬也嚇了一跳。


    「用不著那麽大聲!聽得見,伊爾·摩洛。」


    雷奧納多若無其事笑著。終於把眼睛張開,看著他。


    「是什麽事?你在生氣什麽?」


    「別裝傻。是先前奶媽的事。」


    誇張地搖頭,魯多維克說。


    「如果她去威尼斯的話,是幫你一個忙。這是騙人的吧。你到底是有什麽打算?」


    「啊,那件事嗎?」


    雷奧納多顯得不感興趣的樣子,又輕輕閉上眼睛。


    「那隻是幫人一個忙。」


    「幫人一個忙?」


    「是的——。當作讓我們看了那麽出色的畫作的感謝禮。這麽點小意思,也是應該的,不是嗎?」


    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然後張開眼睛看著不高興的魯多維克。


    「別現在才跟我說,給了她旅費,你覺得可惜,伊爾·摩洛。那些錢,你從巴哈蒙德那裏抽個稅,不就補過來了嗎?」


    「太任性了!」


    魯多維克焦躁地咂嘴。雷奧納多還是同樣的表情繼續說:


    「而且,嘉琪莉亞,你可以轉告令堂,巴哈蒙德名聲不好的事,不會持續很久的。如果想要投資的話,不用特別在意這件事。」


    「什麽?」


    嘉琪莉亞眨眨眼,是真的感到吃驚的樣子。


    「是……怎麽一回事?老師。」


    「就是說,不管是萊奧諾菈小姐的周遭,還是那棟別墅,不會再發生什麽奇怪的事了。所以流言也不會持續很久的。除非是巴哈蒙德自己把生意搞砸,那又另當別論,但因為名聲不好的關係導致投資失敗,應該是不會的。」


    雷奧納多淡淡地繼續說。不知道是不是累了想睡的緣故,聲調聽起來沒什麽高低起伏。


    「你怎麽有辦法這麽肯定?」


    魯多維克急躁地問。雷奧納多歎口氣,端正一下姿勢。


    「她就是犯人喔。」


    「犯人……她?那個奶媽嗎?」


    「對。」


    聲音冷淡。也沒有責備的口氣。


    「讓萊奧諾菈小姐偷偷逃出石塔的,半夜裏聽到的像野獸的聲音,把小羊分屍一塊塊放在院子裏的,全都是她一個人做的。」


    「可是……到底是為了什麽?」


    魯多維克聲音不禁顫抖。難道說,巴哈蒙德的女兒不是女巫,那個奶媽才是?


    「想也知道,她是希望萊奧諾菈小姐能幸福吧。」


    「幸福?離家出走,到異鄉的男人那裏,這叫幸福?」


    「我想,這得讓當事人自己來決定……」


    雷奧納多不知為何凝望著遠方,點頭說。


    「對了,伊爾·摩洛。還記得宙克西斯的故事嗎?」


    「宙克西斯?那個畫了葡萄,把鳥吸引過去的古希臘畫家?」


    「對。其實那故事還有下文。」


    「哦?不下不……等等,現在不是講那故事的時候。」


    「你先聽嘛!後來,宙克西斯畫了拿著葡萄的小孩。」


    「嗯?」


    「結果,鳥還是聚集到葡萄那裏。宙克西斯看了很感歎。」


    「感歎?」


    魯多維克覺得訝異,眉毛上揚。


    「為什麽?不是把葡萄畫得很巧妙,連鳥的眼睛都騙過了嗎?」


    「是啊。但宙克西斯終究隻是把葡萄畫得很巧妙而已。如果把人也畫得同樣巧妙的話,鳥應該也會害怕畫中的小孩,而不敢靠近才對。」


    「喔……。」


    魯多維克低哼一聲。雷奧納多微微一笑說:


    「不過,宙克西斯最後是把葡萄塗掉,留下畫得不是和真人一模一樣的小孩。」


    「為什麽?」


    魯多維克這下真的很困惑了。


    「那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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