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邁富豪倒在房間地板上。


    血滴噴濺在房間裏,


    喉嚨部位被由上往下割開……


    在帶有黏性的液體底麵,空虛的瞳孔仰視著虛空。


    燭台的光,在天花板上投下複雜的影子。沒有窗戶的昏暗房間,血濕的石板地。冷冽的空氣中,混雜著強烈刺鼻的油臭味。


    地下室一角的巨大石棺裏,滿滿的橄欖油,在那底下,沉浸著許多屍體,被切開的屍體。這裏是醫院的解剖室。


    在解剖台上的,是上了年紀的男性屍體。切割敞開的胸部,露出難看變了色的內髒器官。


    高個子的男人,俯視著散發出腐臭味道的那具屍體。搖晃的蠟燭火焰,照亮他端正的臉龐。男人手中拿的是紙和金屬筆。深夜無人的解剖室,男人素描著屍身的樣態。


    呈現在紙麵上的素描很精確,異常驚人的細密。


    一條條血管,甚至肌肉的一條條皺褶,美麗冷酷地重現出來。


    地下室的死寂中,隻有筆尖在紙上滑動的聲音。


    硬直的屍身和晃動的火焰,讓人覺得某種惡魔似的空間裏,隻有男人的表情極為理性。


    過一會,素描完成。男人手中的紙上,畫了肥大的男性心髒,也寫上一些說明。歎氣聲中,男人把屍體放回石棺裏,然後擦拭了沾滿油脂的手。


    收拾好東西,吹滅燭台的火焰。從隻留下腳步聲的地下室走出來後,可看到窗外月光中,巨大的聖堂。這座歪斜未完成的聖堂,也奇怪地被比喻成病人,就是米蘭的大教堂。


    濕熱的夜晚。


    磚瓦覆蓋的紅褐色城市。點綴其中些許的白色大理石,在蒼白的月色映照下,從暗黑中浮現出來。通過仿佛濕濡而發亮的石頭回廊,男人離開了醫院的建築。


    就在踏出門口時,他停住腳步。


    建築物陰影的薄暗中,快步走出人影。兩個人,穿著附有兜帽的大衣。看來是個體格強壯、身材高大的隨從,以及身材相對較小的主人。


    就像是在等待著男人一樣,他們慢慢走近。


    隨從的人佩著劍。手臂裏,一根粗棍。


    看得出有敵意,但看來不是強盜之類的。他們的裝束相當齊整,舉止也不像慣於武打的樣子。


    「……不是醫科學生吧?」


    停步在男人麵前,那個隨從低聲問說。不是熟識的聲音。一個壯年男性。略略帶有威尼斯的口音。


    「你又是誰呢……看來不是和醫院有關的人員。」


    男人聲音冷靜地反問。聽起來有些疲倦,並沒何害怕,但仍無法掩蓋心裏的困惑。


    「誰要你來的?」


    那個隨從問說。對於那樣的話,男人更顯困惑。誰也沒要他來,純粹是自己的探求心所觸動的。


    「……是什麽事?」


    「回答!」


    那個隨從舉起棍子,對準男人的肩頭擊下。


    看來是懂得劍術,漂亮出其不意的一擊。


    但男人躲過,就像是預知那個隨從會有那樣的動作。隨從的神情略顯不安。


    「……」


    男人看著掉落的東西。那隨從飛快的回頭看下主人,有點像仰仗主人指示的警犬。帽子下的主人微微搖頭。隨從放下擺好架式的棍子,以目致意。


    「看來是我們誤會了——失禮,請原諒。」


    隻這麽說,兩人迅速走開,沒有回頭,消失在暗黑的巷子裏。看著他們沒人的背影,男人無言地聳聳肩膀。


    歎口氣,拾起散落地亡的那一束紙張。


    紙張上頭畫的是,至今沒人見過的,精細的人體解剖圖。


    1


    這個場所稱為舊宮。


    包括有著漂亮鍾樓的聖哥塔爾多教堂。米蘭大教堂對麵的蕾雅裏宮。並排其旁的阿爾齊貝斯科維裏宮。此地區一帶全是以前統治米蘭一百七十年的維斯康堤家族的居所。以蝰蛇的徽紋為人所知的那個家族,在沒落後,將此城市的統治權交給史佛爾劄家族。如此已經過了三十多年。


    現在住在舊宮的是,住新米蘭大公的宮廷出入的那些學者、技師和藝術家。寬廣豪華的舊宮,不但是著述家和詩人們討論問題的優良場所,同時也能提供充足的空間讓工匠、藝術家們做工作室。


    嘉琪莉亞·迦樂蘭尼造訪其中一個工作室,是在剛破曉不久的清晨。


    工作室的主人是個異鄉人。是同盟國佛羅倫斯的實際統治者「豪華王」羅倫佐的使節。正式的身分,他是音樂使節。豎琴彈奏得非常好,自己也設計各式各樣的樂器。


    不過,他的才能不僅是在音樂的領域而已。事實上,他是被公會認可,能夠擁有自己工作室的畫家。而且他也自稱是稀世的軍事工程師、建築師和雕塑家。沒什麽了不起的實際成果的他,不知為何得到米蘭攝政大臣的深厚信賴,並在宮廷的活動中重用他。


    能幹、性情古怪多變、審美眼光出色的攝政大臣,以及傲慢不遜、才能深下見底的藝術家。


    攝政大臣的名字是魯多維克·史佛爾劄。


    這個異鄉來的藝術家叫做雷奧納多·迪·瑟爾·皮耶洛·達·文西。


    「老師!」


    工作室裏沒有徒弟們的身影。


    嘉琪莉亞爬上石頭階梯,走向藝術家的居室。


    堆得高高的書,散在桌上的羊皮紙和金屬筆,房裏一片雜亂。


    那個男人,在亞麻油氣味飄散的房間深處,佇立大窗戶的牆邊,緩緩回頭看著那女孩。朝陽照射中的金色長發,宛如透明。是傭身材高挑的漂亮男人。


    逆光映照的身姿,仿佛就是異教神話裏的人物雕像。


    「原來是在這裏,老師。」


    俯視微笑的嘉琪莉亞,那個雕像般的男人,浮現似乎淡淡苦笑的表情。


    如同傅言所說的「討厭女人」,他邀請女性到自己的工作室是極其少有的事。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嘉琪莉亞。他以音樂使節的身分訪問米蘭時,比誰都更早認識到他的才能,而向攝政大臣推薦起用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她。


    之後,他以畫家的身分在米蘭宮廷知名,契機也是因為他畫了嘉琪莉亞的美麗肖像。


    或許是為了報答這個吧,雷奧納多勉強認可了她出入工作室的事。原本,嘉琪莉亞隻是向他學習豎琴,但最近沒什麽特別事而順道來訪的情況反而更多。


    然後,那種時候的嘉琪莉亞,大體上是有什麽麻煩的事想商量。雷奧納多之所以浮現苦笑,也是對那樣的事,預感到什麽吧。


    「啊,嘉琪莉亞。真可怕呢,這麽早,那麽著急,不請自來。讓我又想到是什麽信仰會之類的,要來催促工作呢——。」


    以譏諷的口吻,他嘟囔說。但和說的話相反,他對嘉琪莉亞的突然到來,並沒有顯出吃驚的樣子。嘉琪莉亞輕歎一口氣。


    「怎麽那副輕鬆的樣子……。我是因為聽說老師被暴徒攻擊了,所以才慌忙跑來的。有受傷嗎?」


    「耳朵真靈。前天才剛發生的事。」


    「流言已經傳開了。說有人每天夜晚潛入醫院的太平間,素描那些屍體的模樣……那不是老師嗎?」


    「也許是吧。」雷奧納多看起來有點愉快地笑說。


    「並不是潛入,而是規規矩矩和醫生們說過,也不是每天夜晚,而是有看起來有趣的屍體時,才去的。」


    弄壞了。」


    他喃喃說,看起來確實覺得很可惜。


    「騷擾者……是醫科學生或修士那些人嗎?」


    嘉琪莉亞蹙眉問說。


    就在最近,一部分的大學開始進行醫學性的解剖實驗。不過,對於解剖,世人還是有根深坻固的厭惡感。


    每天夜裏去解剖室,描繪死屍的藝術家,在世人眼裏,想必是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物。所以,血氣方剛的年輕醫學生和修士之中,如果有人想出來製裁這種不規矩的人,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雷奧納多卻不怎麽在意地搖搖頭。


    「要說是誰的話,倒是比較像是落魄的軍人之流的。大概是商行之類的警衛。不過,那人說是因為認錯了人,才會攻擊我。」


    「……認錯了?是說除了蒼師以外,也有其他像您這樣進進出出醫院解剖室的人?」


    大吃一驚的嘉琪莉亞直眨著眼睛。雷奧納多看似愉快地笑了起來。


    「如果是那樣的話,這人我無論如何也要和他見見聊聊。如果那人也有能力描繪解剖圖的話,那就更棒了。」


    「……」


    很遺憾沒有那樣的人,嘉琪莉亞心裏喃喃說。


    隨意攤開在工作室的桌子上,是內髒器官的素描。看在沒有醫學知識的她的眼裏,隻是畫得很好的東西而已。立體、精細,而且美麗。


    能忍受解剖室的腐臭和恐怖,畫出這種解剖圖的人,這世界上恐怕隻有他一人吧。在這位天才藝術家的眼裏,不管是美麗的山野景色,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人體內部,都應該相同地作為反映自然的一部分描繪出來。


    「不過,被那樣的歹徒攻擊,老師沒怎樣是吧?」


    「不是沒怎樣喔。東西掉在地上,素描弄破了,重畫是很費功夫的。」


    「不過,身體沒受傷,是吧?」


    「所謂人體的動作,就算是軍人也一樣,總之就是骨骼和肌肉的運作……如果明白了人體的構造,要揣測對方的動作,並不是那麽難的。反而是,他們把我和誰搞錯了?為什麽會出手攻擊?這些比較是難題,也是我在意的。」


    「這樣嗎?……」


    嘉琪莉亞噗哧輕聲一笑。


    對性情古怪多變的他來說,繪畫的技術、人體的構造、各式各樣的機械和發明,畢竟也隻是應該探討的對象之一而已。


    在興致勃勃的時候,會集中全力探究到底:不過,如果發現了新的興趣,肯定會拋開所有其他的而埋頭研究。對於他,所有的東西就是他自己的好奇心。


    即使擁有教皇的權威,恐怕也無法強製他做不想做的工作吧。


    但這並不是說,要讓他聽聽別人的請求是很難的事。


    要點在於,如果能提出吸引他的問題,那就好辦了。


    「其實我正在為一個讓人更在意的問題傷腦筋。想就這件事和老師商量,不過……」


    說到這裏,嘉琪莉亞滿臉的微笑。


    然後,她向苦笑著的藝術家,開始述說起來。


    2


    米蘭,位於隆巴底地區的中心地帶。是義大利境內第一個有商人成立類似現今公司組織的城市。時間是在一一五九年。


    雖然和義大利其他城市一樣,米蘭有很多工匠、士兵和神職人員。但更重要的是,米蘭是貿易中心。米蘭商人前進歐洲所有市場,而且頗有成就。直到今天,倫敦市中心仍留有「隆巴底街」的道路。人們對於米蘭商人深具商才、富有信譽的評價,正是市民引以為傲的。(錄入吐槽:富有信譽???上一章好像講的就是米蘭奸商賣白蠟雕塑給別國外交官的故事吧)米蘭,是商人的城市。


    法伯裏西奧·馬西尼也是這樣的米蘭商人之一。


    在運河邊的碼頭建有大商行,在國外也有幾處據點。貿易的商品紮實可靠,雖然沒有龐大的利潤,卻是穩健提升獲利的那種商人。


    法伯裏西奧雖然年紀已大,但很幸運地後繼有人。已經長大成人的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他們繼承了法伯裏西奧的商才,認真地幫助家業。


    但是,這事卻為他招來悲劇——他的繼承人太多了。


    「事情的開始大約是半年前,法伯裏西奧老先生寫好了遺囑。」


    對於嘉琪莉亞的說明,雷奧納多點點頭。


    上了年紀的商行老板寫好遺囑,並不是什麽特別讓人意外的事,可說是相當自然的。


    「但是,他的遺囑卻有點怪。商行的經營依照現狀……但他的個人財產,卻隻指名一個繼承人,全部都歸那個人。」


    「……確實也是,很典型的商人想法。」


    雷奧納多淡淡地說。做生意需要資本,因此資金集中不分散。是比較有利的。而且法伯裏西奧最害怕的應該是,如果把資產分配給兒子們,商行會因此分裂。


    「但是,他直到最後都沒明白說出誰是繼承人,聽說是寫在遺囑上了。」


    「嗯……並不是沒有問題。不過,也算是一種辦法吧。」


    「是的。表麵上的理由說是為了避免繼任者之間無謂的相爭。不過,真正的心意是,至少在自己還活著時,不想看到兒子們相爭的樣子。聽說是這樣。」


    「……知道得很詳細呢,嘉琪莉亞。」


    雷奧納多訝異地說。嘉琪莉亞微笑回答:


    「是我兒時的玩伴跟我說的。」


    「兒時玩伴?」


    「對。叫做嘉玻裏艾菈·卡泰納。她是……法伯裏西奧老先生的愛人。」


    「喔。」


    雷奧納多表情幾乎沒什麽變化,點頭說:


    「好,這樣就夠了。那麽,問題到底是什麽?」


    「法伯裏西奧老先生被殺死了,差不多是五天前的事。」


    嘉琪莉亞聲音變得稍低。聽到這樣,雷奧納多的表情還是沒有變化。


    「被殺了?」


    「對。在郊外的宅邸。沒人看到凶手的樣子。」


    「遺囑呢?」


    「被拿走了。可能是凶手拿的。」


    「那就沒辦法了。對法伯裏西奧來說很遺憾,得按照法律規定的那樣來分配遺產了。他的孩子們應該也沒有異議吧。」


    「不,並不是這樣。」


    嘉琪莉亞搖頭。雷奧納多似乎覺得無聊地「嗯」一聲。


    「是說,殺死法伯裏西奧的,是繼承人其中的一個是嗎?」


    「對。」


    「……能不能從頭說明給我聽?」


    似乎一直覺得無趣的雷奧納多,端正姿勢轉過身來。看來,多多少少成功地撩起了他的興趣。


    「法伯裏西奧老先生擔心有人會偷改他的遺囑,而且也考慮到,說不定自己會改變主意,更改遺囑和繼承人的名字,所以把遺囑放在自己身邊,並叫工匠做了一個小箱子。」


    「小箱子?」


    「對。保管遺囑的箱子,還配上很堅固的鎖。」


    「是特地新做的嗎?商人的話,應該是有放文件的保險櫃吧。」


    「是的,不過,那個箱子很特別。我剛才提到『奇怪的遺囑』,說的也包括那個箱子。正確地說,奇怪的是鑰匙——使用兩種鑰匙。」


    「意思是說,並不是配了兩種鎖?」


    「不是。鎖隻有一個。不過,需要用到兩種鑰匙。法伯裏西奧老先生把它們各自稱為金鑰匙、銀鑰匙。當然,不是真的用銀和金做成的,實際上是鐵製的。」


    用金鑰匙鎖上時,就得用鐵鑰匙才能打開。反之,用銀鑰匙鎖上時,隻能用金鑰匙才能打開,結構是這樣。銀鑰匙做了三把,各自交給三個兒子。金鑰匙隻有一把,法伯裏西奧老先生自己保管著,誰也不曉得他放在哪裏。」


    「……三個兒子?法伯裏西奧不是有四個兒子嗎?」雷奧納多打斷嘉琪莉亞的話,問說。


    「對,是四個。但一個是庶子,從前的情人生的。雖然正式承認他了,不過他並沒有遺產的繼承權。當然,如果遺囑裏有特別指定的話,那又是另一回事。」


    「……的確。這麽說,現在有鑰匙的是正房的三個兒子了。」


    「對。法伯裏西奧在所有可能的繼承人麵前,把遺囑放進箱子裏,用金鑰匙鎖上。交給三個兒子的三把鐵鑰匙是完全一樣的東西,這樣萬一誰把鑰匙弄壞或弄丟了,也不會有打不開箱子的問題。」


    準備了三把銀鑰匙,不隻是為了對幾個兄弟公平,也是為了以防萬一。嘉琪莉亞心想。雖然金鑰匙隻有一把,但這隻是用來封箱用的,上了鎖後,即使掉了也沒關係。


    如果碰上什麽問題,想要重寫遺囑的話,因為老先生還活著,所以也沒有什麽不能隨便打開箱子的限製。如果箱子不見了,隻要再重寫一份遺囑,再做一個箱子就行了。


    「不過,老先生附加了一個條件:隻能在他死後,所有可能的繼承人和公證人都在一起時,才可以打開箱子。如果不是這樣,或老先生在世時,有別人打開那箱子的話,裏頭的遺囑就視為無效,則產就全由嘉玻裏艾菈繼承。聽說遺囑的內容是這麽寫的。」


    「……嘉玻裏艾菈?你兒時的玩伴,他的情人,是嗎?」


    「是的。我想那個條件,說起來的話,像是對那幾個兒子的一種威嚇。意思是說,在有關繼承一事上,不要有不正當的行為。」


    至少,這麽做的理由不是隻因為老先生喜歡她吧。但話說回來,也何考慮到,在最壞的情況下,自己的財產全讓她繼承也沒關係,這也表示那個老人是喜歡嘉玻裏艾菈。


    「說的也是。是細心考慮過的。雖然可以隨時用銀鑰匙自由打開箱子,但擅自打開箱子的那一刻。他們也喪失了繼承權。」


    雷奧納多說、露出難得一見的佩服模樣。


    就算他們用自己的鑰匙把箱子又鎖上,但有人曾經開過箱子一事,還是會在繼承集會時曝光。因為用銀鑰匙鎖上箱子,是無法用銀鑰匙打開的。


    「聽說老先生有時會用自己的鑰匙確認箱子是不是打得開。如果用金鑰匙打得開的話,表示有人偷偷用銀鑰匙打開過箱子。」


    「很聰明,為了這樣準備了兩種鑰匙。他提的那個條件,也作為正式遺囑的一部分被認可了嗎?」


    「看來是這樣。聽說箱子表麵也刻了說明,包括兩種鑰匙和遺囑之間的關係也刻著。同樣的內容也寫在遺囑裏,並蓋了公證人的證明印章。老先生也是生意人,那樣的手續應該不會不完備吧。」


    「但這個老先生被殺死了。」


    「是的。」


    嘉琪莉亞視線略略低垂。馬西尼家和迦樂蘭尼家也有交情,她自己也見過法伯裏西奧。特別是嘉玻裏艾菈成為那個老商人的情人後,她也就常聽到有關他的事了。


    畢莧從事過貿易,難免會因為競爭而徊人有嫌隙,但法伯裏西奧不是那種會貪圖暴利、陷害他人的商人,而且商行的實際業務也已經交給兒子們,他自己待在宅邸裏,似乎過著舒適的退休生活。據嘉玻裏艾菈說,他是個性格溫和、開朗的男人,應該不會得罪到有人恨得想殺他才對。


    「法伯裏西奧老先生遇害,是五天前的夜晚。聽說嘉玻裏艾菈那天也是在別處過夜,在宅邸的隻有老先生和一對年紀大的傭人夫婦。第而天早晨,傭人的妻子探頭看看老先生的臥室,才知道他被殺死了。」


    「說是那晚有客人是嗎……五天前嗎?我確實記得,天快亮的時候下過雨。」


    「是的。泥濘的路上隻留下一輛馬車的車痕。是包含駕車者在內,隻能坐兩個人的那種。不過,馬西尼家的商行至少擁有十輛以上這樣的馬車,所以在那一天,所有的繼承人選都有辦法利用到那樣的馬車。」


    「……從情況來推測,包括嘉玻裏艾菈在內的遺產繼承人選以外,沒有人能殺死法伯裏西奧,這樣理解應該可以吧?」


    「是的。因為能一直進到老先生房裏,不用和傭人夫婦碰到麵的,就隻有他們六個有宅邸鑰匙的人。」


    「可是……遺囑被拿走了是吧?」


    雷奧納多眼神顯得銳利。這是他在思考時的習慣。


    「是的。放遺囑的箱子被拿走了。」


    「法伯裏西奧的那把鑰匙呢?」


    「那把金鑰匙也找不到。嘉玻裏艾菈認為,恐怕是鑰匙和箱子都一起被拿走了。」


    「……老商人被殺,放遺囑的箱子和鑰匙也消失……。嗯,我瞭解你來和我商量這件事的理由了。」


    長長歎口氣,雷奧納多露出苦笑。嘉琪莉砸眼睛閃亮。


    「老師,那麽……」


    「是啊,用鑰匙鎖上後,鎖內部的構造就改變了,不是對的鑰匙,就變得打不開。道理是能瞭解,不過好歹還是想實際看看那箱子。」


    雷奧納多淡淡輕聲說著。雖然像是自言自語的口吻,不過他說要去看看法伯裏西奧的箱子,也就是打算找出凶手。


    嘉琪莉亞頓時露出放心的表情。因為他說的,正是她希望的。是啊,要請到這位奇特的藝術家幫忙,絕對不是困難的事。


    「那麽,我們就動身吧,老師。因為馬車其實已經在外頭等候著了。


    嘉琪莉亞露出像花朵似的優雅的微笑。


    3


    義大利自治城市的行政官員,很多是從其他城市具有騎士身分、專攻法學的人挑選出來的。為的是期望能公正。任期也受限而不長,任期結束後,也會受到嚴格的監察。在史佛爾劄家族實際獨裁下的米蘭警察機關,這個製度雖然已變得有點形式化,但還是存在著。


    在法伯裏西奧的宅邸裏,現在也還有好幾個刑警留在那裏。


    因為被殺的是富有的商行大老板,刑警們對這案件看來也投入了相當的心力。因為這種大案件一旦無法破案的話,行政官的能力顯然會受到質疑。


    「希望能讓我們看看老先生遇害的那個房間。」


    從馬車下來的嘉琪莉亞,對一個看來是刑警隊長的人說。


    起先以懷疑的眼光瞪著她的那個男人,在嘉琪莉亞表明目己身分,並麵交米蘭大公名義的介紹信後,態度為之一變。


    雖然嘉琪莉亞的身分隻是米蘭前大臣法齊歐·迦樂蘭尼的遺孤,此外並沒有任何其他頭銜,不過她是唯一能說動攝政大臣魯多維克的人,這也是每個出入宮廷的人都知道的事實。


    宅邸比嘉琪莉亞想像的小很多。雖然絕不是簡陋,但卻省去了所有的華麗裝飾,讓人有一種潔淨的清新感。


    法伯裏西奧的居室,擺飾著很多異國的工藝品,像燭台、雕刻等等手工藝。雖然它們不是用什麽特別昂貴的材質做成的,但各式各樣匠心獨具的手工和造型,意味深厚。看來,收集這些東西,是這位老商人的娛樂。


    後,有人叫她的名字。


    「——嘉琪莉亞!」


    回頭一看,穿著黑色服裝的年輕女孩,小步急走過來。是個臉型圓胖、紅頭發的女孩。


    「啊……嘉琪莉亞。太好了,你真的來了!那麽,這一位是?」


    「啊,是雷奧納多·達·文西大師。老師,她是嘉玻裏艾菈。」


    嘉琪莉亞介紹兩人。老商人被殺,身為情人的她,心中想必很不安吧。看著嘉琪莉亞他們,嘉玻裏艾菈臉上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有旁的雷奧納多表情冷淡。


    「真年輕,讓我感到驚訝。」


    對於他冒失的言詞,嘉玻裏艾菈似乎不好意思地眼神低垂。她的年齡和嘉琪莉亞差不多——應該十七、八歲。法伯裏西奧和她,年齡恐怕比親生父女都差滿多的吧。


    「剛好。嘉玻裏艾菈——或許會讓你難受,不過能不能把老先生怎麽被殺的事,再跟我們說一遍。」


    握著嘉玻裏艾菈的手,嘉琪莉亞問說。


    「……沒關係的,嘉琪莉亞。是的,我回來宅邸時,他還倒在這房間的地板上,穿的就是平常的室內便服。」


    聲音像是擠出來似地,女孩說。


    「死因呢?」


    雷奧納多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頭部……,被硬物打了好多次那樣,滿是血……還有,喉嚨被割開。」


    「喉嚨?」


    嘉琪莉亞大吃一驚。她之前沒聽說這事。


    「對……像刀子由上往下剖開那樣。我起先還搞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


    嘉玻裏艾菈聲音微微顫抖。或許是想起了那時的情景。


    「……那樣的情況,出血量卻不多呢。」


    雷奧納多環顧房間,淡淡地嘟囔說。


    「老師——。」


    嘉琪莉亞婉轉地責備他。


    「沒關係,阿雷西歐也是這麽說。大概是把他打得動不了之後,為了確實置他於死地,才割他的喉嚨吧。」


    嘉玻裏艾菈態度剛毅地回答。


    如果心髒已經停止跳動的話,即使血管迸裂,血也不至於湧出來。


    這種程度的知識,嘉琪莉亞也有。


    「阿雷西歐是誰?」雷奧納多問說。


    「是他的……是法伯裏西奧先生的兒子。現在還在宅邸裏,如果想和他說話,應該還可以。」


    「兒子……。那麽說,也是有銀鑰匙的人了?」


    「不……他的母親,因為不是法伯裏西奧先生死去的太太,所以……。」


    嘉玻裏艾菈以婉轉的方式表達。法伯裏西奧的愛人生的兒子,看來就是阿雷西歐了。


    「放遺囑的箱子?……」


    「是的,在這邊……。」


    嘉玻裏艾菈走向房間角落的小台子。正好是到她的腰際高度左右的窄桌。從桌麵的痕跡,可大致看出箱子的大小。如果是大人的話,輕易就能搬起來。


    「之前,箱子一直放這上麵。雖然是簡單的青銅箱子,但因為看起來像從遺址挖掘出來的寶箱,所以法伯裏西奧先生很喜歡。」


    「……青銅的嗎?相當有重量呢。」雷奧納多俯視台子喃喃說。嘉玻裏艾菈點頭同意,說:


    「倒還不至於搬不動,不過確實有重重量,不是輕輕鬆鬆就能拿走的。」


    「想來也是。不這樣的話,也沒辦法用來保管遺囑了。金鑰匙也被拿走的事,是真的嗎?」


    「不……因為誰也不知道他把鑰匙放哪裏,所以正確的說法是,不知道有沒有被拿走。不過,刑警已經徹底檢查過這房間,還是沒找到,所以應該是被拿走了吧……。」


    「你也不曉得鑰匙放哪裏嗎?」


    嘉琪莉亞表情嚴肅地看著她的好友。


    「是啊,是這樣。我想大概是藏在這些工藝品的哪一個裏頭吧,可是數量那麽多,一來要找到也不容易,二來我也沒有去找鑰匙的理由。」


    嘉玻裏艾菈帶著苦笑地說。


    確實像她說的,她沒有任何得搜找鑰匙的理由。法伯裏西奧放遺囑的箱子既然上了鎖,金鑰匙是打不開的。拿到鑰匙也沒用。


    「刑警有沒有詢問過你,他遇害那天,你在哪裏?」


    冷冷微笑著,雷奧納多問說。


    「有。問得我都快煩死了。」嘉玻裏艾菈無力地笑笑。「我那天確實去了米蘭市內的朋友家。我不在這個宅耶,也是常有的事。而且,我的老家也在市內,所以我一個星期頂多在這裏三、四天。」


    「這樣?」


    嘉琪莉亞不禁感到意外地問說。


    「不是正室的找,老待在這個宅邸的話,其他人會多心的,不是嗎?」


    嘉玻裏艾菈苦笑說。所謂其他人,嘉琪莉亞心想,應該是指法伯裏西奧的那幾個兒子吧。馬西尼家的兄弟,即使最小的那個,年紀也比嘉玻裏艾菈大。


    「如果有誰任意打開箱子,聽說法伯裏西奧的遺產就全部歸你了是嗎?」屈身跪住地毯上,雷奧納多一邊確認著血跡,一邊問說。「對於那件事,你怎麽想?」


    「是啊……老實說,覺得不太好。以那樣的方式得到遺產,心裏也不會太舒服的。他的孩子們肯定會恨我。」


    嘉玻裏艾菈長長歎口氣。她的下眼眶隱約看得見黑眼圈,就像是哭累了的餘痕一樣,嘉琪莉亞心裏這麽想。


    4


    粗暴的腳步聲響趟。


    一邊喋喋不休地數落著刑警們的不是,一邊快步走來。才剛意會到那是女性的聲音,人已經出現在嘉琪莉亞他們前麵了。


    一襲看起來昂貴的披肩,細瘦高身的女人。雖然臉帶凶氣,但也算得上是美人。年紀明顯比嘉玻裏艾菈大很多,應該是二十歲左右。


    「丹妮艾菈……」有點害怕似的聲音,嘉玻裏艾菈喃喃說。


    被叫了名字的女人停步站住,不高興的眼神看著嘉琪莉亞他們。丹妮艾菈·馬西尼,是法伯裏西奧的長女。有陣子嫁到遠方的富豪人家,不過丈夫死了之後,她在幾年前回到馬西尼家。


    「別那麽親熱叫我的名字好嗎?嘉玻裏艾菈,你還在這個宅邸裏啊?」


    丹妮艾菈的語氣尖酸刻薄。


    對她來說,父親找了一個比親生女兒的她還年輕的愛人作為小老婆,想必是她難以忍受的屈辱吧。


    她看著嘉玻裏艾菈的眼神非常冰冷。


    「——還有,這兩位是?」


    看了嘉琪莉亞一眼,丹妮艾菈詢問道。代替吞吞吐吐的嘉玻裏艾菈,嘉琪莉亞靜靜往前一步。和這種有惡意的人應對的方法,她在這幾年的宮廷生活裏已經學會了。她熟練地施個禮。


    「我是嘉琪莉亞·迦樂蘭尼。丹妮艾菈小姐。今天為了來安慰友人嘉玻裏艾菈,所以厚著臉皮來這裏。這位是雷奧納多·達·文西大師。」


    無可挑剔的微笑。丹妮艾菈仿佛氣勢被壓倒似地,表情含混地點了頭。


    「大師……。啊,久仰大名。這麽說,那……你是魯多維克大人的……。」


    丹妮艾菈欲言又止,想說的恐怕是「魯多維克大人的愛妾」這樣的話吧。


    無需什麽後台,卻能在官廷出入,世人如此談論著她,嘉琪莉亞也很清楚。


    「好不容易有聲望那麽高的大師來到這裏,不過,這個宅邸正如您看到的一樣,不是很能招待的狀況。請原諒這樣的無禮。」


    啊……您請問。」


    「想請問的是遺囑的事……。您知道法伯裏西奧先生放遺囑的箱子這件事吧?」


    「是的,常然。」丹妮艾菈好像覺得這事情愚蠢似地晃著腦袋。「我也算是財產繼承人選之一。」


    「關於遺囑的事,您怎麽想呢?」


    「我是這麽想的:開始做起無聊的事了……我並不是對於讓一個人繼承所有遺產的事有所不滿哦。畢竟是好不容易的資產,也沒理由特地去分割而減少其價值。我說的是在那邊那個,我父親的妾的事。」


    「……有誰任意打開箱子看了遺囑,整個繼承權就歸嘉玻裏艾菈小姐的這個條件,是吧?」


    「是啊。想到這個,誰都會覺得可笑,不是嗎?」


    丹妮艾菈嘲笑似地吐口短氣。


    「就算再怎麽是父親個人的財產,把繼承權給一個連皿緣關係也沒有,隻是情人而已的人,以這個作為沒遵守約定的懲割,不是太不合理了嗎?對吧。」


    對於丹妮艾菈尋求同意似的眼神,雷奧納多並沒理會,而是說:


    「那麽,如果大家都按照約定那麽做菈,您想誰會被選為繼承人呢?」


    「對這麽世俗的事,您倒是很有興趣呢。」


    丹妮艾菈咽一下喉嚨,笑說。


    「是啊……。如果排除個人好惡的話,包括我在內的所有成員都有繼承的可能。當然,在我或嘉玻裏艾菈的情況,因為是女人的緣故,繼承的不是財產本身,而是所謂的用益權。」


    對於妻子和女兒,不是給予財產本身,而是給了「使用獲益權」這種作法,是當時一般的繼承方式。如果妻子和女兒之後嫁到別的家庭,那樣的權利就消失。因為財產本身沒有隨著轉移,家業因此衰敗的危險性就減少很多。


    「……作為庶子的阿雷西歐先生也有繼承的可能性嗎?」


    「是的。雖說他是庶出,但能力強,聲譽也不錯。商行的經營,實際上是由嫡子的三兄弟繼承,所以家父如果考慮,至少把自己的個人財產留給阿雷西歐,也不是不可思議的事。不過,其他的兄弟會不滿就是了。」


    「但是,阿雷西歐先生實際上並沒有得到鑰匙。」


    「……您知道得很清楚呢,大師。」


    丹妮艾菈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


    「我也沒有拿到鑰匙,但並沒有對那件事感到不滿。因為即使拿了,也是不能自由使用的鑰匙……看來大師好像對家父的箱子很感興趣。如果要知道箱子的下落,與其問我,還不如去問她。」


    說完,她指向法伯裏西奧的情人,那個紅頭發的女孩。


    對於話鋒不意地刺向自己,嘉玻裏艾菈臉色蒼白地搖頭。


    嘉琪莉亞吃驚地插嘴說:


    「什麽意思?丹妮艾菈。遺囑的箱子不是被殺死法伯裏西奧老先生的凶手拿走了嗎?」


    丹妮艾菈冷笑的表情,瞪著嘉玻裏艾菈。


    「所以,我要說的就是,這個女孩殺死了找父親。」


    「——不是。」嘉玻裏艾菈聲音悲痛地叫說,「不是,我沒做那種可怕的事。」


    「可是,你其實有殺死我父親的理由。」


    「——丹妮艾菈!」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雖然是我父親的情人,但同時又和奧斯塔奇歐私通,不是嗎?八成是這件事被我父親知道了,引起爭執,不是嗎?」


    「不是……。不是我做的……」


    嘉玻裏艾菈無力地搖頭。奧斯塔奇歐是法伯裏西奧的小兒子,年齡二十五、六歲,和嘉玻裏艾菈相差不是很多。對於殺死了老商人的事,嘉玻裏艾菈是拚命否認,但對於私通一事,並沒想去否認。


    假如那是真的話,她和法伯裏西奧之間起爭執的事,也是很有可能的。


    刑警們一定也會這麽認為吧。丹妮艾菈露出勝利自得般的笑容。嘉琪莉亞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可是雷奧納多對那些話並不感興趣,他的視線落在櫃子上。


    默默凝視著遺囑箱子留下的痕跡。


    5


    嘉琪莉亞陪伴激動的嘉玻裏艾菈來到另一個房間。原本是一間客房,後來變成嘉玻裏艾菈的臥室。


    嘉琪莉亞請傭人拿了葡萄酒來,讓她喝了之後,也才總算平靜下來。


    不勝酒力的嘉玻裏艾菈,沒多久,躺在床上入睡的喘息聲就細細可聞。


    「……」


    俯視著兒時玩伴苦悶的睡臉,嘉琪莉亞不禁歎氣出聲。


    再怎麽拚命說自己是冤枉的,她有殺死法伯裏西奧的動機卻是事實。就像丹妮艾菈說的那樣。


    但光是這樣,也不能就認定嘉玻裏艾菈是凶手。如果要說她是凶手,有件事並沒得到合理的解釋。也就是說,她有什麽理由要拿走放遺囑的箱子?


    嘉琪莉亞離開房間,回到法伯裏西奧的居室。


    雷奧納多還在那裏。除了他以外,還有一個沒見過的男性。兩人看來正友善地寒暄著。


    注意到走進房間的嘉琪莉亞,男人有禮地打招呼。


    「您好,美麗的小姐。我是阿雷西歐·馬西尼。請多指教。」


    阿雷西歐·馬西尼,是法伯裏西奧從前情人生的兒子。比想像的年紀還大。甚至大過丹妮艾菈,有二十四、五歲吧。


    不是所謂的美男子。不過,古銅色的健康容貌,開朗的笑脊,讓嘉琪莉亞心生好感。


    「現在正在跟大師寒暄呢。因為我以前拜見過大師在維洛奇歐的工作室時,親手做的幾件作品。」


    「維洛奇歐的工作室?這麽說,阿雷西歐先生也去過佛羅倫斯了。」


    「是的。因為我是商人。隻要有商品和買主,我哪裏都去。威尼斯也去、法國也去,還有土耳其也去。」


    阿雷西歐語氣得意地說。聽起來,他帶有威尼斯地區的口音。不隻是他,宅邸裏的傭人也有這種傾向。是因為長年和航運國的威尼斯商人做生意,所以口音、措辭也改變了吧。


    「法伯裏西奧老先生被殺死那時的情形……」


    「聽說了。真遺憾。怎麽也沒想到,會因為遺囑發生這樣的事。」


    阿雷西歐視線低垂,臉上浮現難過的表隋。嘉琪莉亞眉頭微微蹙動。


    「阿雷西歐先生認為老先生被殺,是因為遺囑是嗎?」


    「不是嗎?」阿雷西歐似乎覺得不可思議地歪著腦袋。「殺害家父的凶手,不是拿走了遺囑箱子嗎?」


    「看來是這樣。」嘉琪莉亞文靜地點頭。如果他不知道老商人的小兒子和情人的關係,那也不是應該從她的嘴裏說出來的事。


    「我也看到過幾次,那個箱子是青銅做的,不是什麽有價值的東西。而且也頗有重量,不是一時興起,隨手可拿的。凶手如果拿走那箱子,目標一定是裏頭的遺囑才對。」


    阿雷西歐斬釘截鐵地說。


    是合理的解釋。


    「可是,有人會因為遺囑被拿走而得到好處嗎?」


    「不能說沒有。因為家父說過,遺囑上寫明有一個人會繼承他所有的財產,這對沒被選中的人可不是有趣的事吧。但如果遺囑不見了,就得按照遺產法的規定,把遺產分配給每個兄弟。」


    「但是,那……。」


    「是的。能得到遺產的,通常隻有嫡出的兒子。……雖然這樣,丹妮艾菈還是相信自己會得到一份。至於我和嘉玻裏艾菈,則和那無關。」


    「盡管這樣,阿雷西歐先生也不介意嗎?」


    ,我並不覺得可恥。我母親是沒地位也沒受過教育的人,但我父親對她、對我都很好。就這意義來說,我覺得自己已經繼承了很豐富的財產了。」


    「……真了不起!」


    嘉琪莉亞感歎地喃喃說。阿雷西歐露出深深的魚尾紋,笑說:


    「說這樣的話,聽起來或許像是不服輸的樣子,但卻是真心話。家父也教了我做生意的方法,我結婚時也給了我祝福。」


    「……結婚?」嘉琪莉亞不禁問說。


    「是的。差不多半年前,總算結了婚。」阿雷西歐有點害羞似地笑了。看來是經過一場大戀愛的結婚。他說,那時也得到法伯裏西奧的幫忙。


    「您覺得已經繼承了很豐富的財產……其他的兄弟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想法?」


    對著喃喃說著的嘉琪莉亞,阿雷西歐搖頭。


    「這恐怕很難。巴西裏歐和科內裏歐……這兩個兄長,都各自才剛掌管了國外的大商行,再怎麽多的資金恐怕也覺得不夠。而大家對奧斯塔奇歐的看法是,這幾年他損失不少,現在也著眼於大生意,想要再賺回來。」


    「……丹妮艾菈小姐呢?」


    「她……」阿雷西歐略帶苦笑說,「就像您知道的,她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性。讓其他兄弟幫忙、過昔儉樸的生活,恐怕不是她的傲氣能接受的。」


    「我想我多少能瞭解。」


    嘉琪莉亞微笑說。丹妮艾菈對阿雷西歐的評價是:能力強、聲望不錯。她會這麽說的理由是不難瞭解的。看來阿雷西歐不僅消息靈通,也有識人之明。並不隻是一個開朗、對人態度親切的男人而已。


    「您想法伯裏西奧老先生會選誰做繼承人呢?」


    嘉琪莉亞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


    「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阿雷西歐手臂交叉,思考了起來。


    「大哥巴西裏歐人緣不好,二哥科內裏歐腦袋不靈光……隻有奧斯塔奇歐有像父親的商才。但年紀還太輕,常因為輕率出手而生意失敗。家父要托付財產的話,各自都有不足的地方。」


    「您自己呢?阿雷西歐看來是做貿易的好手。」


    「謝謝。很高興聽到您這麽說,但我畢竟是庶子。」


    他淡淡一笑,對於遺產的爭奪,一副不感興趣的口吻。


    「在這點上,生為女人的丹妮艾菈也真可鄰。像個母親似的,一直在兄弟之間協調斡旋的是她,但在遺產分配上……。嘉玻裏艾菈小姐則不用說了。如果選了她做繼承人,其他人是不可能不說話的。不過,或許家父會想選她也說不定。」


    「所以,結果是選誰都有可能。」


    「是這樣。」


    阿雷西歐點頭。他大概不知道,在這點上,他和丹妮艾菈的想法完全一樣。


    「那麽,我得先失陪了。因為商行有事還得處理……不過,待會就回來,因為我們幾個兄弟今晚要商量父親喪葬的事。」


    阿雷西歐像是要確認太陽西斜的程度似地,看看窗外。微陰的天空,已經是午後了。


    「……得和說不定是殺了父親的人一起談那樣的事,真是不舒服。」


    帶著苦笑說出來的話,是他的真心話吧。嘉琪莉亞表情嚴肅地抬頭看著他。


    「阿雷西歐先生,您認為是誰殺死了法伯裏西奧老先生?」


    「……您問的是很難回答的問題呢。」


    阿雷西歐緩慢地搖搖頭。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調查過了,但無法斷定我們這幾個人裏頭,誰那天確實沒來過這裏……反過來說,也沒辦法斷定誰來過這裏。按一般情況來想的話,凶手是拿走遺囑而能得到好處的人。不過如果有人說,不是那樣的人做了。反而可以讓自己不受到懷疑,那我也無法反駁。」


    「遺產繼承的結果會變成怎樣呢?」


    「不知道……。不過,會發生糾紛吧。」


    阿雷西歐第一次浮現疲累般的微笑。然後,叫了在走廊等候的隨從,要他去備好馬車。


    離開房間之前,他看向雷奧納多,臉上露出有些不可思議的表情。


    那個漂亮的藝術家,對嘉琪莉亞他們的談話幾乎沒什麽注意,因為他不聲不響地在房裏忙來忙去。一下子屈身跪在地板上摸著,一下子拿起擺飾著的手工藝品看著。


    阿雷西歐看似愉快地眯著眼,向嘉琪莉也說再見。看著他走出去的背影,嘉琪莉亞歎了口氣。


    6


    法伯裏西奧的兒子們,各自在商行的附近蓋了自己的住家。他們會去父親的宅邸,大體上隻限於有緊急得做決定的業務時。


    但因為工作的性質,他們有時也會深夜才去那裏。因此他們每個人都有鑰匙,這樣即使不等傭人的傳達,也能自由地和法伯裏西奧見麵。


    在宅邸的傭人夫妻年紀已大,雖然耳朵沒有不好,但也常沒注意到深夜來宅邸的馬車聲。可是從房裏沒被弄亂、凶手也很清楚宅邸的動線來看,大致可以推斷,殺死老商人的凶手是他的親人——這是嘉琪莉亞從刑警們聽來的案情概要。


    刑警們並不是那麽重視遺囑箱子被拿走的事。如果凶手是繼承人其中的一個,這種事應該也是會發生吧。這是他們的看法。


    最常在法伯裏西奧的宅邸過夜的,還是嘉玻裏艾菈。其次是丹妮艾菈,但她很明顯地要避開嘉玻裏艾菈,所以兩人在宅邸碰麵的機會很少。


    兒子們當中,常來宅邸的是奧斯塔奇歐。但有此一說,他與其說是來找他父親,不如說是來會他的情人。二子科內裏歐有時會深夜來和父親對飲幾杯,偶爾也會因為工作的事情有些爭論。長子巴西裏歐,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以外,幾乎很少來找父親談話。但似乎在慶祝和祭祀的日子,一定會出現在這裏——也有這種規規矩矩的一麵。


    至於阿雷西歐,最近很少在這裏過夜。並不是要回避其他兄弟。而是因為結了婚。在法伯裏西奧的孩子中,現在隻有他是有妻室的人。他的妻子是客戶的女兒。聽說她父親和法伯裏西奧也很熟。


    就像阿雷西歐告訴嘉琪莉亞的那樣,事情發生那晚,他們這幾個繼承人選,全都有充裕的時間可以來法伯裏西奧的宅邸。隔天,他們的行為舉止也都沒有什麽特別奇怪的地方。唯一例外的是長子巴西裏歐,他從隔天起,因為商務去了另一個城市蒙紮。而替遺囑箱子做鎖的鎖匠也住在那裏。


    「——那麽,找到要找的東西了嗎?」


    對著總算忙完坐下來的雷奧納多,嘉琪莉亞問說。


    「沒有。」雷奧納多一副滿意的樣子說。「這樣很好,是為了確認東西找不到而找的。」


    「你……是在找鑰匙嗎?為了要確認金鑰匙不在這房間裏?」


    嘉琪莉亞想起了雷奧納多做的。


    又是檢查了牆壁和地板,又把擺飾的東西一個個拿起來查看過——看起來確實是在找可以藏東西的地方。


    「是啊。」雷奧納多淡淡地說,「要找到凶手的話,無論如何也得先確認這件事。」


    「凶手?」嘉琪莉亞眨一下眼睛說,「老師知道凶手是誰?」


    「不,還沒有。」雷奧納多冷淡地搖頭。「還有幾件事得確認。能不能知道凶手是誰,得看那些結果。」


    說著,他看向房間門口處。嘉琪莉亞也轉身過去。


    一個男人手臂交叉。站在門邊。看到嘉琪莉亞他們往這邊看過來,他生硬地行個禮。


    人特有的粗魯,男子問說。


    「您是?……」


    「抱歉,我是奧斯塔奇歐·馬西尼。迦樂蘭尼小姐。我才剛剛到,不過聽嘉玻裏艾菈說,你們來找放遺囑的箱子。」


    這個遇害的老商人的小兒子,簡直像是在發怒似地劈哩啪啦脫口而出。說不定平常就是這麽說話的,或者是不高興嘉玻裏艾菈把嘉琪莉亞他們找來。


    「大師,真的知道是誰把遺囑的箱子拿走了嗎?」


    「隻是說或許知道而已,因為有些想瞭解的事還沒完全瞭解。」


    「能幫什麽忙嗎?如果有什麽需要我配合的,我會做哦。」


    奧斯塔奇歐一副熱心的口氣。嘉琪莉亞感覺他的態度和言詞有此不協調。


    他想知道的是,是誰拿走了遺囑的箱子,而不是誰殺死了他父親。或許結果是一樣的也說不定。不過,他冰冷的本性,似乎也呈現在他的措辭和表達方式上,毛毛躁躁的。


    「好的。那麽,一個問題。」


    雷奧納多還是平常一樣的冷靜聲音。


    「——您和嘉玻裏艾菈小姐是不是彼此約定了要結婚?」


    「那跟這件事何什麽關係?」


    奧斯塔奇歐不滿地皺起眉頭。


    「好吧。也不是什麽得隱瞞的事了。我和嘉玻裏艾菈確實約好要結婚。那已經是將近兩年前的事了。我也正想今晚把這件事告訴我哥哥他們。」


    「……這件事,嘉玻裏艾菈小姐也這麽想是吧?」


    「是的,當然。但我們不想讓家父傷心。從寫好了遺囑這件事也看得出來,家父知道自己來日不多。能在臨終時,有嘉玻裏艾菈照顧著,是他希望的。」


    「您打算等到那時候?」


    雷奧納多這麽一問,奧斯塔奇歐急躁地搔著頭。


    「對……談這種事或許會引起誤解,不過,總之並沒有因此就想設法讓家父早死。聖經裏頭也沒有這種隻為了一個女人,而做出殺父的蠢事。而且嘉玻裏艾菈也不會允許這種事,不是嗎?」


    「……她,為什麽?」


    「嘉玻裏艾菈愛的,畢竟還是家父。就我來說,心情是複雜的。不過,如果那是事實,我也隻能那樣接受吧……她愛的,或許是從我身上看到的家父的身影也說不定……現在還是這樣。」


    奧斯塔奇歐歎口氣。嘉琪莉亞以難以置信的心情聽了他的告白。不過,如果站在嘉玻裏艾菈的立場思考的話,她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管有多少的愛,法伯裏西奧會拋下她而先離世。如果這樣的話,就算她被年輕、有著他的身影的奧斯塔奇歐所吸引,也沒人能責備她吧。


    「感謝您,奧斯塔奇歐先生。這麽一來,瞭解真凶是誰的重要線索已經到手了。」


    雷奧納多浮現慣有、像是嘲諷似的笑容。


    「能幫上忙是我的榮幸。」奧斯塔奇歐苦笑說。「那麽,還有什麽能幫忙的呢?該不會隻問了這樣的問題就結束了吧?」


    「不,如果能的話,還有一個請求。」


    麵對著雷奧納多冷靜的視線,奧斯塔奇歐覺得身體僵硬了起來。


    「什麽事?大師。」


    「您有銀鑰匙對吧,兩位令兄也是吧。」


    「是啊……」


    「今晚,你們來宅邸商量葬禮時,想請你們帶鑰匙來。」


    奧斯塔奇歐露出困惑的表情。


    「能拜托這件事嗎?」


    「可以。我們幾個兄弟平常都會隨身帶著重要的鑰匙……不過,是因此知道什麽了嗎?」


    明顯露出懷疑的表情,奧斯塔奇歐喃喃說。


    舒適地坐在椅上的雷奧納多,仰視那樣表情的他,很肯定地說:


    「如果三把鑰匙都齊了,就知道了。殺死法伯裏西奧的凶手、遺囑箱子的下落,全都能知道。」


    7


    黃昏過後不久,法伯裏西奧的孩子們漸漸來到宅邸的餐廳。


    最先露臉的是丹妮艾菈。然後是奧斯塔奇歐帶著憔悴的嘉玻裏艾菈出現。


    對於根本沒有血緣關係的嘉玻裏艾菈也出席喪葬的討論,丹妮艾菈看來很不高興,但並沒在奧斯塔奇歐的麵前提出異議。


    比較晚到的是老大巴西裏歐。


    應該已經快四十歲,一個寬肩、健壯的男人。和阿雷西歐一樣,曬得黑黑的。但看來神經質似地抿緊嘴唇,不像同父異母的弟弟那麽開朗。


    嘉琪莉亞想起他不善於和人交際的評價。


    「大哥,你什麽時候從蒙紮同來的?」


    奧斯塔奇歐隱隱有點挑釁的態度問他哥哥。


    「昨天。如果想知道生意的結果,待會再問底下的人就可以了。」


    巴西裏歐小聲喃喃地回答。小弟的言詞裏,像是隱約有「找到了那個鎖匠了嗎」的挖苦味道,但大哥的作法則是不予理睬。


    窗外已經暗下來。從向西采光很好的餐廳窗戶,可清楚看到遠處地平線淡淡暈染的殘照。


    傭人老夫婦開始端上飯前酒時,又有另一輛馬車抵達。是次子科內裏歐的馬車。


    科內裏歐是兄弟裏頭最矮的一個,有著方正、強壯的體格。注意到嘉琪莉亞他們後,他很禮貌地打招呼,與其說是像商人,不如說是像宮廷官吏的那種有禮。


    不同於不知在想什麽的大哥和毛毛躁躁的小弟,對父親的死,他看起來有種誠摯的悲傷。事件發生已經過了五天,他現在又恢複精神,但聽說之間一度沮喪得無法工作。


    可是,如果要懷疑那隻是表演,也並非不行。畢竟他是一流的商人,應該也慣於那樣的技巧。


    一家人之間的談話並不是很熱絡。每個人都不太自然地避開是誰殺死父親的話題。因為大家都知道,一旦談起這個,恐怕會變成很激烈的爭執。丹妮艾菈向嘉琪莉亞打聽最近宮廷裏流行的服飾,科內裏歐和奧斯塔奇歐交換著關於纖維產地的情報。巴西裏歐不聲不響吃著飯。是一次尷尬的聚餐。


    「對不起,遲到了,因為突然有客人來。」


    笑眯眯說著出現的,是阿雷西歐。


    他一在場,氣氛就不一樣。丹妮艾菈對他評價很高,而對巴西裏歐他們來說,他比較像是可信賴的朋友,而不隻是兄弟。隻有對嘉玻裏艾菈,阿雷西歐顯得有些冷淡。身為小老婆的孩子,對於父親的新情人的她,或許有種複雜的感覺吧。


    「啊……」


    看到嘉琪莉亞他們,阿雷西歐眉毛輕揚。想必是對有外人在場感到驚訝吧。


    可是他的表情馬上變成爽朗的笑容。


    「是嘉琪莉亞小姐和大師……。歡迎歡迎。是因為預感到今晚如果隻有自己親人的話,會變成很難受的聚餐是吧。」


    「……阿雷西歐,在客人麵前別說那種話。」巴西裏歐低聲責備。


    「有什麽關係呢,大哥。」丹妮艾菈笑聲帶刺地說,「說的是真的嘛,我完拿有同感。」


    「啊,已經可以開始了吧!」


    一副焦急樣,奧斯塔奇歐站了起來。瞪著雷奧納多,以迫不及待似的口吻說:


    「現在嫌犯全員到齊了。如果真的有辦法解開全部的謎,那就請告訴我們,這裏是誰殺死家父,拿走了遺囑箱子?」


    「謎解出來了?!真的嗎?大師。」


    阿雷西歐一副覺得好玩的樣子嘴角翹了起來。


    很複雜的形狀,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特別的話,也隻是凹槽的部分比一般來得長。


    「這三把是完全一樣的鑰匙對吧?」


    雷奧納多一一拿起鑰匙查看,喃喃說。


    「當然。所以才會問您,查看這樣的東西有什麽意義嗎?」


    奧斯塔奇歐又是一副要火大起來的樣子。但是,藝術家以磊落的態度點頭說:


    「是的,這樣就夠了。想知道的全都瞭解了。


    「是說知道凶手了嗎?」


    大吃一驚的嘉琪莉亞不禁插嘴問說。


    三個人拿出來的鑰匙,利質、形狀完全一樣。每把也都保管得很好,沒有損壞也沒弄髒。當然也不是複製的。嘉琪莉亞完全想不通,為什麽這樣就能斷定凶手是誰。


    在場的其他人也都這麽想。一副像是碰到惡劣的騙徒或魔術師之類的表情,看著雷奧納多。


    「已經知道了。八成錯不了吧。隻要在場的大家不是笨蛋的話。」


    「這是什麽意思?」嘉琪莉亞直眨眼睛。「凶手是誰?」


    「要從頭說明很麻煩。而且在這裏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是不是一件好事,我也不知道,如果能答應,待會悄悄地給我看拿走的遺囑箱子,找也不是一定得去證明我是對的。」


    雷奧納多用不帶勁的口吻說。


    最先反對的是奧斯塔奇歐。


    「這樣不行喔,大師。可是人命一條呢!何況遺囑也還沒找到。還是請您說明。」


    「也是我想請求的。」阿雷西歐嘲諷地笑說。「您該不會真的認為,這樣威脅的話,凶手就會自動報上姓名吧?大師。很遺憾,這裏沒有人會純真到相信這種幼稚的方法。」


    「……瞭解了。好吧。」


    雷奧納多淺淺一笑。像極了智慧深不可測的惡魔,正住誘惑人類的那種美麗的冷笑。


    嘉琪莉亞喝口蘇打水,淡淡的苦,握杯的手指不禁顫抖。


    「先來確認一下。法伯裏西奧先生挑選了一個繼承自己財產的人,把名字寫在遺囑上,然後封存在箱子裏。箱子的鑰匙有兩種,用金鑰匙鎖上後,就得用銀鑰匙才能打開,用銀鑰匙鎖上後,就得用金鑰匙才能打開。——這你們是知道的。」


    所有人都默默點頭。到現在還說這個幹嘛——也有人露出一副責怪的表情。雷奧納多沒去在乎,繼續說:


    「金鑰匙隻做了一把,銀鑰匙則做了三把:交給正房的三個兒子每人各一把。法伯裏西奧先生在大家麵前用金鑰匙把箱子鎖上,並規定得等他死後,在大家的麵前打開才可以。」


    「……是啊,是這樣。而且如果違反了這個約定,遺產就全部歸那個女人,連這種愚蠢的話都刻在箱子上。」


    丹妮艾菈狠狠地瞪著嘉玻裏艾菈。奧斯塔奇歐像是要庇護雙眼低垂的嘉玻裏艾菈似地,彎身向前,咂個嘴。


    雷奧納多又繼續說:


    「是那樣沒錯吧。如果這個瞭解了,法伯裏西奧先生被殺的那晚到底發生什麽事,也就大致能推斷出來了。誰是凶手,還有金鑰匙的下落也是。」


    「……金鑰匙?」阿雷西歐皺眉說,「想知道的是遺囑箱子的下落不是嗎?」


    「不,是金鑰匙的去向喔。那是這個事件的『鑰匙』。」


    雷奧納多像是想起什麽似地抿嘴笑說。


    「關於那個,或許我也有一點小小的責任,一點點而已。這事暫且不管。總之,一個被逼到走投無路的人,他的行動其實是意外的單純。最主要,就是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的行動——不是這樣嗎?巴西裏歐先生?」


    「……沒錯。」


    突然被點到名字的大哥,似乎嚇了一跳,伹馬上沉著回答。


    「往往,那也是最安全的行動。從事貿易的人,常常會有這樣的體會。」


    「我也有同感!大師。」


    二哥的科內裏歐也加入說。他的視線轉向小弟的奧斯塔奇歐。


    「被逼到牆角時,就輕率出手一賭,是笨蛋做的事。」


    「你想說的是什麽?兄長。」奧斯塔奇歐不滿地說。「大師也別扯開話題好嗎?」


    「抱歉……。但是並沒扯開話題。我想說的是,凶手想必也會有同樣的作法。」


    「很有意思的話。」丹妮艾菈優雅地微笑說。「所謂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就是得到家父的遺產是嗎?」


    「是的。對凶手來說,應該也是保身的手段。」


    「很有趣。是怎麽得到那種結論的,一定要告訴我們。」


    阿雷西歐表情嚴肅地說。雷奧納多點頭。


    「理由很簡單。凶手為什麽把箱子拿走——或者說為什麽一定得拿走,從這裏來想就可以了。」


    圍坐餐桌的所有人,表情開始變得認真起來。


    雷奧納多的說話技巧是很巧妙的,這點也獲得宮廷裏許多學者和作家的讚賞。他的話,並不是虛張聲勢或隨便湊出來的,馬西尼家的這此人現任看來也確實體會到了。


    「為了要瞭解箱子被拿走的理由,首先必須知道法伯裏西奧先生被殺死時,箱子是處於什麽狀態。假定是在原來的狀態——也就是用金鑰匙鎖上的狀態被拿走的話,是不是有人會得利?」


    六個繼承人選,像是要窺探彼此的表情似地,看著對方的臉。雷奧納多眼神轉了一圈,一一看了他們。


    「首先,嘉玻裏艾菈小姐可以排除在外。因為她的繼承權利,是依據刻在箱子上的遺囑才得到保證的。如果箱子不見了,她就無法得到遺產。」


    嘉玻裏艾菈放心了似地吐了一口氣。其他的人選什麽話也沒說。連把她當作眼中釘的丹妮艾菈,看來也沒有什麽異議。


    「同樣的道理,阿雷西歐先生也沒有拿走箱子的理由。因為他如果要得到遺產,就必須是箱子中的遺囑寫了他自己的名字才行。如果箱子和遺囑不見了,他也得不到好處。」


    阿雷西歐用力點個頭。這點,他自己原本也知道吧,畢竟他的態度從一開始就很從容。


    「剩下的四位,立場很微妙。如果遺囑遺失,按照法律的規定,有得到遺產一部分的可能性。可是這又違反了所謂的『凶手想尋求最大利益』的基本前提。」


    「確實是啊……。」巴西裏歐語氣鄭重地說。「沒有在那時間點拿走箱子的理由。畢竟遺囑上寫了誰的名字都還不知道。拿走箱子,等於是放棄自己成為正當繼承人的可能性。」


    「說起來,那就沒有殺死父親的理由才對。」


    科內裏歐似乎著急地補充說。冒著讓自己成為殺人犯的危險,遺產卻由兄弟平分,這樣的作法豈不是對自己很不利,就像是把遺產分發給兄弟一樣。」


    「是這樣沒錯。」


    雷奧納多點頭,露出淡淡的笑容。看來是對馬西尼一家人的聰明覺得滿意。


    「也就是說,箱子如果是維持在用金鑰匙鎖上的狀態的話,就沒有拿走箱子的理由,而是隻有在凶手知道了遺囑上並非寫著自己名字時,才會這麽做。換句話說,箱子一定是被誰打開過。」


    「是說箱子變成是用銀鑰匙鎖上的嗎?」阿雷西歐深皺眉頭說,「那就很奇怪了。」


    「真是觀察入微……如果說箱子用金鑰匙鎖上時,是處於安全狀態,沒理由拿走。其實用銀鑰匙鎖上時,箱子也沒有被拿走的道理。因為不管是凶手或其他繼承人選,其實是無法區分這兩種情況的。」


    「這是……什麽意思?」丹妮艾菈訝異地問說。


    鑰匙,從一開始就沒有確認的可能。另外三個人,如果用銀鑰匙打開箱子的話,當然能知道箱子是用金鑰匙鎖上的。但在這種情況下,就違反了父親的遺囑。繼承的權利就變成嘉玻裏艾菈的。所以,實際上能確認箱子狀態的,隻有握有金鑰匙的父親而已。


    「的確。」嘉琪莉亞理解了。


    如果用金鑰匙打不開,箱子就是在法伯裏西奧最後上了鎖的正常狀態。反之,如果金鑰匙打得開的話,就表示有人用銀鑰匙打開過箱子,然後又用銀鑰匙鎖上。為了平常能確認這件事,法伯裏西奧先生在自己身邊放有金鑰匙。」


    「從這些情況可導出一個結論:法伯裏西奧先生被殺的時候,箱子既不是用金鑰匙,也不是用銀鑰匙鎖上的——而是在第三種狀況,也就是說箱子是打開著的。」


    「什麽?」科內裏歐嘟囔說,「怎麽會?父親的金鑰匙是打不開箱子的,如果箱子是開著的……」


    「對,就是隻有用了銀鑰匙的時候。」


    雷奧納多微笑了。


    「不可能。」科內裏歐又反駁說,「拿銀鑰匙的人,不可能去打開箱子的。那樣做的話,豈不是變成自己喪失了繼承權。」


    「對。用銀鑰匙打開箱子的話,會得利的隻有嘉玻裏艾菈小姐。但是,她沒有鑰匙。因此,應該誰都不會去打開箱子……,按理來說的話。」


    科內裏歐聽了,一副不解的樣子,默不作聲。餐廳的其他人,也一時無話。


    「啊……是那樣啊……。」


    打破沉默的是丹妮艾菈。大家的視線都對著她,她則是瞪著奧斯塔奇歐。


    「打開了箱子的是你,奧斯塔奇歐,你打算不久和嘉玻裏艾菈結婚。所以才那樣做,讓她能繼承遺產。因為這樣,你和父親發生爭執而殺死了父親。」


    「——奧斯塔奇歐!」嘉玻裏艾菈不禁叫出聲來,臉邑蒼白地凝視著和她私通的男人。


    「不是。」奧斯塔奇歐無力地搖頭。


    「奧斯塔奇歐!」


    「你!難道…是真的嗎?!」


    巴西裏歐和科內裏歐相繼說道。


    「不是!」奧斯塔奇歐尖聲否認。「沒錯,和嘉玻裏艾菈約定好要結婚是真的。我也確實打開了父親的箱子。但是,我是算好父親不在時偷偷溜進房間打開箱子的,然後馬上又用目己的鑰匙鎖上了。我也沒看裏頭的遺囑,因為覺得沒那個必要。」


    「不是那時被父親看到?」


    丹妮艾菈表情嚴厲地問。


    「不是。我打開箱子已經是半個月以前的事。父親被殺那天,我也沒來宅邸這裏。我那晚去了嘉玻裏艾菈自己的仕處。是這樣沒錯吧?」


    奧斯塔奇歐求助似的眼神看著嘉玻裏艾菈。她僵硬地點頭。似乎因為奧斯塔奇歐打開遺囑箱子這樣的事實,而覺得茫然不安。的確,他的行為也能理解成,是利用嘉玻裏艾菈把遺產變成自己的東西。


    「真不要臉……」丹妮艾菈低聲怒罵。


    「請等一下。」嘉琪莉亞忍不住插嘴說。「奧斯塔奇歐先生不是凶手。」


    「為什麽?」丹妮艾菈一副很著急的樣子說。「他可是承認自己打開了箱子哦。」


    「正因為這樣。」嘉琪莉亞並沒退縮,「他沒理由得殺死法伯裏西奧老先生,然後再拿走箱子。如果那麽做了,他特地去打開箱子的事也就變得沒意義了。」


    「……的確也是。」阿雷西歐喃喃說。丹妮艾菈「喔」一聲,無話可說。


    「奧斯塔奇歐先生的話是合理的。」等房間又安靜下來後,雷奧納多開口說。


    「他沒必要特地讓令尊知道是他打開箱子的。隻要溜進房間,開了箱子再鎖上就可以了。隻要這麽做,遺產總歸會變成他的。」


    「那麽,是誰把箱子拿走的?還是一樣不知道,不是嗎?」


    巴西裏歐不滿的眼神瞪著雷奧納多。但他平靜地搖頭。


    「不是這樣。現在範網已經縮小很多了。奧斯塔奇歐先生的想法雖然幼稚,但行動上並不矛盾。一樣是為了把利益最大化——讓遺產在最後變成自己的東西。他的話是真的。剛才講的情況就證明了這一點。」


    「如果是那樣的話……」阿雷西歐一副思考著的樣子,雙臂交叉。「那麽,最後打開箱子的,就是家父了。因為能打開用銀鑰匙鎖上的箱子,隻有父親的金鑰匙。」


    「對,就是這樣。法伯裏四奧先生像平常一樣,想要確認箱子的狀態。結果,箱子竟然打開了。他想必是很驚訝,但更不幸的是,這時房間裏頭,另外還有人在。是遺產繼承人選其中一個。」


    「那人想必很著急。」阿雷西歐歎氣說,「因為如果這樣的話,遺產就全變成嘉玻裏艾菈的了。」


    「對,凶手這時覺得必須把法伯裏西奧先生殺掉。殺了他,再用他的鑰匙把箱子鎖上的話,自己的繼承權利又恢複了。因為遺囑的箱子是用金鑰匙鎖上的話,裏頭的遺囑也會被視為是有正當性的。而且,必要的話,還可以把遺囑上的名字改為自己的名字。」


    「這麽一來,就算我再怎麽說,我用銀鑰匙把箱子重新鎖上過,也沒有任何證據了……混蛋!」奧斯塔奇歐覺得很遺憾似地,咬著嘴唇。「可是……為什麽要把箱子拿走呢?如果我是凶手的話,也會選擇用金鑰匙再鎖上。」


    「理由很簡單!因為凶手的手上沒有金鑰匙,無法把箱子鎖上,也就是說,凶手並沒拿到金鑰匙。」


    「什麽?」奧斯塔奇歐皺眉說,「家父住凶手麵前打開箱子後,才被殺的不是嗎?照您這麽說,那時是沒用金鑰匙再鎖上是嗎?」


    「對。當法伯裏西奧先生意識到自己要被殺害時,他拚死把鑰匙藏了起來。藏在凶手拿不到的地方。」


    「但是……就要遇害之際,應該沒有充裕的時間把鑰匙藏在那麽複雜的地方吧?」


    「不,藏東西的地方就近在身邊。」雷奧納多淺淺苦笑。「想想看,為什麽凶手打死法伯裏西奧先生後,還要特地用刀子割開他的喉嚨呢?」


    「這……」奧斯塔奇歐臉色大變。「難道說……家父……。」


    「把鑰匙吞下去了。」雷奧納多平靜地說。「他在最後那一瞬間,選了最靠近自己,凶手的手構不到的藏東西的地方。」


    「竟然這樣!……」


    嘉琪莉亞感到淡淡寒意,肩膀不禁顫抖起來。


    老商人是以什麽樣的心情把鑰匙吞下的?凶手又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割開他的喉嚨?光是想像,就讓人覺得似乎要喘不過氣來。


    餐聽裏變得寂靜無聲。


    然後有人低聲啜泣,是嘉玻裏艾菈。她垂下頭,開始哭了起來。


    「大師,您已經知道凶手是誰了吧?」阿雷西歐聲音沙啞地說,「請告訴我們……是誰做的?」


    雷奧納多沒馬上說出口。


    看來是認為,如果凶手自己承認的話比較好。但這一刻,餐廳裏隻是一片沉默。


    「——要縮小凶手的範鬧並不難。凶手把箱子拿走了。因為這樣而喪失繼承權的嘉玻裏艾菈小姐和阿雷西歐先生,就可以先排除在凶手之外。然後計畫要讓嘉玻裏艾菈繼承到遺產的奧斯塔奇歐先生——您因此也不是凶手。」


    首先,已經有三個人沒有嫌疑了。而且,如果他們是凶手的話,也不會隻因為擔心自己可能會現出原形而硬是放棄了遺產繼承權。嘉琪莉亞心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舊宮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三雲嶽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三雲嶽鬥並收藏舊宮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