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嘉琪莉亞看到了有趣的東西。」


    「什麽?」


    「手臂。」


    「手臂?」


    「是雕像的右臂。和要從碼頭運往市內的貨物攙雜在一起……」


    1


    馬車停在城門外的廣場。


    是簡易的單馬馬車,沒有車蓋。嘉琪莉亞眯著明亮、淡褐色的眼睛,望著夕靄籠罩的米蘭都城。


    她之外,隻有車夫一人,是異國樣貌的容顏,年輕力壯的士兵。黑色的上衣,桑葉的徽紋,顯示他是攝政大臣的親衛兵。


    提奇內瑟門是建於約略呈圓形的米蘭都城的南邊城門。


    運河沿著城牆流過,在城門附近的碼頭,雖近暮色,依舊是熱鬧滾滾。


    運貨馬車和工人來來往往沒有間斷,忙著搬運從肥沃的隆巴底平原的各處運來的穀物、果實,或者是經由維內托省,從遠處的威尼斯或帕多瓦來的許多美術、工藝品。


    馬路一片混亂。


    「真是對不起,嘉琪莉亞小姐。」


    駕車的人回頭說。


    皮膚淺黑的他,是出身南方的摩爾人。發音有些生硬,表情的變化也難以辨識。但對主人很忠誠,有其獨特的魅力。


    米蘭的攝政大臣魯多維克·史佛爾劄,用了許多像他一樣強壯的黑人士兵作為自己的護衛。替嘉琪莉亞駕車的,是他非常信任的其中一個。由他自己特別安排,在嘉琪莉亞今天到郊外友人的山莊拜訪時,作為她的隨從。


    從山莊回來的途中,眼看就要進入米蘭都城,卻陷入城外碼頭的擁擠混亂中。


    「我忘了這時間,城門附近會很擁擠。看這種情況,要很晚才能回到舊宮。」因為駕車者一副覺得很嚴重的樣子說著,嘉琪莉亞微笑回答:


    「我一點也不在意。」


    「可是……」


    「沒關係的。因為看看這樣的街景,也非常有趣。」


    「是……。」


    駕車者尷尬地不知該說什麽。或許是以為嘉琪莉亞那樣的說法,是說著反話。


    在來往人群的空隙中,馬車一步一步緩慢前進。


    但實際上,碼頭人群工作的樣子,是看不膩的。


    從船艙搬下來的貨物,大部分原封不動就運向市區,或搬進商行的倉庫裏。)另一方麵,也有往船上搬的貨物。


    米蘭是羅馬、佛羅倫斯這些較南方的城市和阿爾卑斯山以北一些國家的貿易中心,是商業的要衝。


    在某種程度上,可說是比日內瓦或大海港的威尼斯,有更多機會可以看到一些奇珍異物。


    光是坐住馬車上這麽觀看,也可看到不少那一類的東西。


    似乎是從異國來的,看來有點奇怪的酒桶。


    美麗的玻璃工藝、銀器。


    還有不祥的盔甲和兵器等。


    特別吸引嘉琪莉亞注意的,是做藝術品生意的那些人。


    看來是有名的藝術商雇用的那些工人,搬運的貨物裏頭有很多是古舊的壺和餐具。


    用毛毯裹住的大壁板,大概是繪畫作品吧。


    他們最後搬運的是,裝在木箱裏的奇特的貨物。


    類似的木箱,一共六個,但大小不一。


    有可以抱在腋下輕易就搬得勁的,但也有得四個人才抬得起來的大箱子。


    那些,和其他的貨物都不一樣,不禁引起嘉琪莉亞的興趣。


    「他們在搬什麽東西呢?」


    她並不是在問誰,而是自言自語。


    小的木箱一個,大的一個,還有略略狹長的兩個,和比那更大更長的兩個。這些簡單沒有紋飾的木箱,形狀本身奇怪不說,還有它們的數量和分配,讓人感覺很像平常看到的什麽似的。


    「不知道為什麽,一副像是在做喪事的樣子。」


    駕車的士兵以漫不經心的口吻這麽回答。


    嘉琪莉亞輕輕「啊」了一聲。


    工人搬運的白木箱,和隻用釘子釘住的木板蓋子。


    那些,像極了棺材。


    一般人的身體,無法完全裝進那個大箱子。但如果把頭和四肢切下,放進那些箱子裏的話,還真的很剛好。


    當然,那隻是看起來如此而已。沒有理由要特地切開屍體,然後運到城裏。隻是那樣的一組木箱,讓嘉琪莉亞下意識地聯想到切割開來的人體而已。


    那樣的木箱,感覺像嶄新的棺材,顯得和其他藝術品很不一樣,應該也是引起她興趣的原因之一吧。


    瞭解了理由後,也就不會覺得有什麽特別有趣的了。


    不再對那些人感興趣,嘉琪莉亞抬頭看著總算快要靠近的城門。


    就在這時,廣場響起工人們的怒聲。


    像是什麽迸裂開來的聲音連續響起。是騾子從人群中跳出來,撞到工人的運貨馬車,車上的貨物垮下來。


    一般的情況下,誰也不會特別去注意,因為是常見的事故。


    但是,駕車的摩爾人,看了卻大吃一驚地停住馬車。


    在塌下來的貨物周遭的人群,吵雜聲彌漫開來。


    掉到地上的貨物,也有那些奇怪的木箱裏的其中一個。


    是狹長的小木箱之一。


    撞擊在石板地麵的箱子裂開,釘住的木板蓋子也掉下來。


    鋪在裏頭的一層毛毯敞開,箱子裏的東西滾出來。


    嘉琪莉亞漂亮的眉毛皺在一起。


    裝在木箱裏的貨物,是個淺灰色、人的手臂形狀的東西。


    2


    秋未的陽光。穿透殘留未散的晨霧,無力地照射下來。


    褐色的磚和灰色的石頭構成的米蘭城市。


    隔窗望著未完成的大教堂,攝政大臣魯多維克·史佛爾劄站住舊宮的通道上。


    刻在高高陰暗牆壁上的蝰蛇徽紋,是米蘭從前的統治者維斯康堤家族,以這個宮殿作為居所的時代所殘留下來的標記。


    維斯康堤家族被逐出米蘭,已經三十多年。現存的舊宮,是當今的米蘭大公吉安·蓋勒亞佐和他的親戚,也就是史佛爾劄家族所有,用來作為進出米蘭宮廷的藝術家和學者們的住處。


    在厭倦了繁忙的國務之際,魯多維克常會離開居住的城堡,來這宮殿走走。


    代替仍然年幼的米蘭大公掌管國務的魯多維克,在實質上,是住在舊宮這些人的雇主,所以也有監督他們工作的這層意思。


    但最主要的是,和這些米蘭擁有的當代頂尖的有識之士談話,或觀看他們的工作,是無聊的宮廷生活中,很好的排憂解悶的方法。


    不過今天,他卻是無精打采。


    曬得黝黑的精悍相貌,浮現淡淡的疲色。


    像狐狸、像老虎——機智、勇敢,被人這麽形容的攝政大人,罕見地沒有想要隱藏他憔悴的樣子。


    「覺得怎樣?雷奧納多。」


    站在鬥口,魯多維克這麽問說。


    非常沉重的鐵門,大大敞開著。看向室內,映入眼簾的是許許多多排列整齊的藝術品。


    古代的雕刻、壺、木板畫。


    銘文的碑石,以及異國的石棺。


    房裏有個采光的小窗,窗邊佇立一個男人。


    逆光中的身姿,吸引住魯多維克的目光。


    勻稱高挑的身影,宛如異教神話裏的人物雕像。


    陽光中看似透明的長發閃亮著。穩靜的麵貌,或許比較像是女性的。緩慢轉身看過來的眼眸,驚人地深邃清澈。


    一個漂亮的男人。


    雕像似的男子,對著像是被迷住而楞在那裏的魯多維克笑笑。是那種緩緩悠哉、無從把握、帶有不可思議的笑容。


    「覺得怎樣!是覺得怎麽樣?有聽沒懂啊,伊爾·摩洛。」


    男人的語調略帶戲弄,魯多維克輕皺眉頭。


    伊爾·摩洛是人們對魯多維克的俗稱。


    「摩洛」是黑的意思。「伊爾·摩洛」差不多是指「黑的人」那種意思。天生皮膚淺黑,頭發和眼睛都烏黑的魯多維克,於是有了這樣的俗名。細想的話,也可說是一種侮辱的稱呼,但魯多維克日己卻喜歡這樣的叫法。他穿黑人風的服裝,而且特地任用強壯的黑人士兵當他的護衛。


    史佛爾劄家族不是所謂的名門貴族血統。魯多維克的父親,以前是勇猛而聞名的傭兵隊隊長。


    即使史佛爾劄家族現在取代了沒落的名門維斯康堤家族,成了米蘭的實際統治者,魯多維克也還承襲了那種武士的血脈。而他會以那種奇異的裝扮到處晃來晃去,說不定也可以在那種血脈中找到原因。


    但是,這個異鄉來的男人,並不害怕魯多維克那種強烈的性情。


    對於這件事,魯多維克有時會覺得有些生氣,有時卻又覺得很投合。


    雷奧納多·迪·瑟爾·皮耶洛·達·文西。


    是這個漂亮的藝術家的名字。


    「我在問你,放在這座塔裏的藝術品,你覺得怎樣?」


    魯多維克又問了一次,語氣非常認真。


    雷奧納多的唇角浮起淡淡微笑,緩慢看了看房間四周。


    「了不起的數目。」


    「是啊。」


    「可花費了不少吧。」


    「是啊。把上一代為止的米蘭大公的收藏品都放在一起了。這可不是全部,不過光是這裏的,就至少有兩百件吧。」


    魯多維免輕吐一口氣。上一代的米蘭大公蓋勒亞佐·瑪麗亞·史佛爾劄,是魯多維克的哥哥,一個驕奢的人物。


    隻因為他自己的欲望,浪費了米蘭豐裕的財富。


    大部分收藏在這倉庫裏的各種物品,是他收集買來的。


    此外,這之中也包括維斯康堤家族統治米蘭的一百七十年間,從其他國家掠奪來的藝術品,或是當作賄賂品獻給作為君主的他們。


    經由正當管道收納到國庫的,都保管在王宮的寶庫裏。被悄悄保管在舊宮而成為世世代代米蘭統治者個人的收藏品,可說是隱藏的財產。


    「那麽,讓找看這些東西是做什麽?伊爾·摩洛。」


    「想要你幫我挑出幾件特別有價值的。」


    「是說要做鑒定嗎?」


    雷奧納多「哼」一聲,一副意外的樣子,嘴唇一歪。


    「對。做得到嗎?」


    「可以接下這工作,雖然興趣其實不大。」


    「為什麽?」


    「看著這房間,讓我想起那個男人在佛羅倫斯的博物館。也沒好好整理,隻是數量上收集很多。特別讓我想起這樣。」


    「博物館?」


    「是說梅迪奇家族現在當家之主『豪華王』的收藏倉庫喔。裏頭又是古代的化石、又是動植物的標本等等。也有仿小女孩屍體做成的蠟像等低級品味的東西。」


    「……別跟那樣的東西相提並論。這裏有的,都是正經的藝術品。選出幾個你喜歡的,然後推薦函也寫一封,這樣就可以了。」


    魯多維克語氣不高興地說。


    雷奧納多「哦」一聲。聳肩說:


    「推薦函……聽起來好像有了什麽麻煩似的,能不能把理由說來聽聽?」


    「得給人家的。而且是要有相當價值的東四。」


    「禮物嗎?嗯……這倒是有點意思。」雷奧納多一副愉快的樣子喃喃說。


    「有什麽意思?」


    魯多維範語氣不太高興。雷奧納多更是愉快地笑了。


    「想要的不是寶石或服飾等等,而是古藝術品,看來你是找到一個相當有品味的愛人了。」


    「別胡思亂想。不是女人要的。」


    「不是嗎?」


    「當然不是。」


    「這樣的話,幹嘛一副像是偷偷摸摸在搜找祖先遺產似地。如果是公務上的,大可堂堂正正叫家臣去把喜歡的東西買來,看是要古羅馬的寶石工藝,還是加泰隆尼亞的聖櫃都可以,不是嗎?」


    對於雷奧納多帶有諷刺意味的話,魯多維克長長歎一口氣。


    「能的話我也想這麽做,伹是不行。」


    「看來是有什麽好理由。對方是誰?」浮現淡淡的笑容,雷奧納多問說。


    「名字叫恩裏克斯的男人。那不勒斯大使的秘書官。」


    「沒聽過這個人。」


    「新任命的官吏,才剛到任不久。年紀還輕,但口才出眾,是個厲害的外交官。」


    「是個懂得藝術的男人吧?」


    「這個不清楚……,為什麽?」


    「沒什麽,隻是覺得,如果他是個對藝術品有眼光的男人,恐怕不能送他這倉庫裏的東西,如此而已!」


    「什麽?」


    魯多維克心頭火起,瞪著雷奧納多。這簡直就是在嘲笑這裏那麽多的藝術品,全都一無可敢。


    「為什麽這裏的東西不行,能不能把理由說來聽聽?」


    對著低聲嘟嚷著的魯多維克,雷奧納多爽直地回答說:


    「因為這裏的東西,幾乎都沒什麽價值。」


    「沒什麽價值?!」


    魯多維克大感訝異地說。


    「豈有此理!這裏頭雖然也有壞掉的,但可全都是具有曆史性、價值不菲的東西哦。年代比較久遠的來說,也有大約兩千年前伊特魯利亞一帶的東西。」


    「是啊,如果是真品的話,伊爾·摩洛。」


    「什麽?」


    「令兄似乎有收集寶石的嗜好,但看來藝術的審美眼光卻是二流的。這裏的藝術品。幾乎都是贗品。是假的。」


    「贗品?……」


    魯多維克吃驚地環視房間裏的東西。


    藝術品裏常出現贗品。這種事,魯多維克常然也知道。


    研磨玻璃做出假寶石,或是仿造同時代藝術家們的作品等,早期從古埃及時代開始,似乎就是日常慣有的事。


    但是,一般以為,那些東西雖然能騙過藝術外行人,卻騙不了平素就看慣了藝術品的藝術商和收藏家。


    古希臘人把贗品叫做「nothoo」,意思等同「粗劣品」。


    「可是」魯多維克說,「這些東西可不是什麽粗劣品。每樣都做得很精巧,而且是相常古老的東西。當然,裏頭或許也有幾樣是近期才修複的。」


    「不對。這此都是近期新做的東西。」


    「豈有此理,是新品還是古代遺物,這點連外行人都看得出來。形體上或許模仿得出來,可是那種曆經歲月的滄桑感,可不是人的手能製造得出來的。」


    「『歲月感』是嗎?」


    雷奧納多淡淡微笑,拿起旁邊的壺。


    「那是盲點所在,伊爾·摩洛。雖然操縱歲月的流逝是不可能的,但要讓人產生『歲月感』的錯覺,並不是很難。喏,你看看。」


    說完,雷奧納多把壺遞到魯多維克麵前。


    是帶有紫色斑紋的大理石壺。


    這種斑岩據說隻出產在埃及,它的稀少性和紫色色調所擁有的價值,常被視為是具有王家之風的東西。壺製作出來的當時,想必打磨得很亮麗,但在曆經如此長久的歲月後,豔色褪盡,呈現出古色蒼然的樣子。


    「這個是壺吧。是古羅馬的東西,不是嗎?」


    「看起來如此而已。這東西頂多是二、三十年前做的。」


    「什麽?……可是,這表麵的色調……。」


    「那是埋在地下半年或一年,故意弄出來的滄桑古味。是偽造者常有的手法。需要用滲透力強的土,也許用的是某處的河邊泥土,或者是用了牛馬的屎便。」


    「牛馬的屎便?!」


    魯多維克大吃一驚,趕緊把伸出去的手縮回。


    這個帶有古老的感覺而變得珍貴的壺,它的色澤竟然是用糞便弄出來的。一時之間還真難相信。但是如果覺得可疑而細看的話,那種古老的感覺的確是表麵性的東西,褪色的樣子看來不太自然。


    「這一個,手法比剛才的稍微複雜些。」


    雷奧納多繼續說,拿起一個同樣用斑岩做成的杯子。樣子看起來比剛才的壺更古老、更有價值。像這種經常使用的器皿,通常會留下下少瑕疵,這樣反而顯得像是世代相傳的貴重物品。


    「和先前的壺一樣,手法都是讓東西看起來顯得古舊。但是,這個是把新品故意弄得有缺裂,然後再用鉛來修補。確實弄得很像是古時修補的。但這樣做的話,就更是膺品了。」


    「偽造者…會做到那樣是嗎?」


    魯多維克拿起遞過來的杯子細看。


    雖然經過說明,但這個用鏽鉛或薄銅板焊接過的杯子,怎麽看還是像古代的遺物。


    「的確,這裏的壺和器皿的可疑性,我瞭解了。可是,這房間裏頭還有訐多木板畫和素描。難道那些也是偽作嗎?」


    「是啊,就算有些是真跡,但大部分看來也是沒有價值的東西。」


    「嗯……但是,那些總沒辦法埋在土裏吧。這樣的話,是怎麽讓人誤以為是古代的東西呢?」


    「也是那麽一回事喔。如果隻是要騙過外行人的眼睛,把畫熏黑,讓色彩看起來黯淡就可以了。」


    「嗯……。」


    「這幅木板畫,是經過手法較為高明的偽作者加工過的。出自西班牙一帶,大概是幾百年前的東西,想必是從某個教堂的祭壇拆下來的。」


    「等等。這麽說,這幅畫不是贗品,是真的聖遺物,不是嗎?」


    魯多維克不解地走近擺飾在那裏的木板畫。


    是在木板上抹了灰泥後,在上麵作畫的宗教畫。平板、拙劣的圖案,畫的應該是「聖母領報」的那一場景。從畫板和灰泥損壞的情況看來,讓人覺得很明顯是許久以前的中世紀作品。


    「沒錯,是真貨哦。那個作為圖畫基底的畫板。」


    「什麽?」


    「這幅畫的原畫毀損得太厲害,不知道是本來就損壞得不成樣,還是硬拆或是硬塗掉時造成的。總之,現在看到的畫,是近期才畫上去的。用了中世紀沒用過的顏料,圖案也是模仿其他教堂的。」


    「喔……和之前的杯、壺不同,這是把真品作為材料的一部分使用。還滿技巧的。」


    魯多維克倒是有點欽佩地喃喃說著。雷奧納多也是相同的表情點頭說:


    「像繪畫這類的,還算是容易看得出來。畫板另當別論,至少作品本身全部是人的手製造出來的。」


    夾雜著苦笑喃喃說,他走近牆邊的架子,凝視著放在那裏的古舊石柱和黏土板等。


    「比那些更麻煩的是銘文和碑文。如果是拉丁文還可以,象形文字和楔形文字的話,至少在義大利沒人讀得了。如果把它刻寫在古代的石板和黏土板上,要識破是很難的。」


    「的確也是……」


    魯多維克拿起剛好看到的黏土板。據說是古代巴比倫人寫的書簡。變成棕褐色厚厚的黏土板,曆經歲月,已經是硬邦邦的了。


    但是,聽了雷奧納多的解釋後,重新再看一次,上頭楔形文字的排列,看起來很不自然。


    黏土板久了會變形,不同地方的厚度會改變。盡管如此,刻寫在上麵的文字,深度應該幾乎相同。如果有人後來再刻寫上去的話,會和經過風化而變淡的文字,顯得不太一樣。


    「就不容易辨識這點來說,雕塑也一樣。因為雕塑的優點,就住於能比繪畫保持得更好。因為歲月而產生的變化也不容易看得出來。如果經由名匠的手,應該也能做出完全和古代的雕塑相同的作品吧。」


    「是這樣嗎?……」


    魯多維克問說。雷奧納多看著他,愉快地眯著眼睛。


    「我說的準沒錯,伊爾·摩洛。你以為我怎麽會對贗品的作法這麽瞭解?」


    「什麽?」


    像是冷不防挨了一拳,魯多維克大感訝異。


    平素就公開說藝術家應該以自然為本,並目尖銳批評那些借用文獻上得來的知識和利用他人的權威性來唬人的論述者,這樣的雷奧納多,自己卻主動去研究偽作,讓人難以想像。畢竟他不是那種會嘲笑被膺品欺騙的人,不是那種會想去害人、貪戀他人錢財的男人。


    看著困惑的魯多維克,雷奧納多淡淡苦笑說


    「是跟我的老師學的喔。也實地去參觀了幾次做贗品的工場。」


    「什麽?你的老師……那不是維洛奇歐先生嗎?」不由得感到吃驚,魯多維克高聲說。


    維洛奇歐是當代頂尖的大師,擁有佛羅倫斯最大的工作室。才能跨越多種領域,特別是在黃金工藝和雕塑這力麵,無人可比。


    這種大藝術家,也和古藝術的贗品有關聯的話,那麽半吊子的鑒定人,要辨認真偽恐怕很難吧。


    「不是隻有他喔!還有多明尼科·吉爾蘭達也是、唐那太羅也是,聽說有段時期也和古藝術的贗品有關聯。我也看過我的老師把剛鑄造好的青銅像,弄上像古代塑像一模一樣的銅綠,結果好玩地把大家都騙過了。」


    「想來也是吧。」


    魯多維克低聲嘀咕說。捂住額頭,把一頭特有的黑發粗暴地往上攏。


    「的確……把這裏的古藝術品送給那不勒斯的秘書官,不是好主意。如果被那家夥破那是贗品的話,我們就更丟臉了。」


    「或者他會懷疑,明明知道是假的東西還故意送他。無論如何,結果都會很不愉快。」


    「是啊,看來是會這樣。」魯多維克無力地點頭,歎氣說:


    「唉,我哥哥疑心那麽重,竟然會上當到這種地步,盡是些贗品!」


    「這就叫『欲令智昏』,要騙過被欲望所迷惑的人,是很容易的……不過,我還是想不通,伊爾·摩洛。」


    靠著粗石砌成的牆壁,雷奧納多覺得麻煩似地問說:


    「到底為什麽,作為攝政大臣的你,得贈送藝術品給異國大使的秘書呢?這事你一定得跟我說。」


    「嗯……。」


    魯多維克不滿地歪著嘴唇,一副啞巴吃黃連的表情,歎口氣說:


    「贗品是嗎?要是那個東西也是贗品的話,事情就好辦了。」


    「嗯?」


    雷奧納多像是要催促他繼續說下去似地,眼角瞄著他。


    於是,魯多維範勉勉強強說出不想談的事。


    3


    那不勒斯的秘書官恩裏克斯,是個看起來大約三十歲的年輕男子。


    鼻梁高直,臉型銳削。一方麵非常自信滿滿,但另一方麵也很懂得如何顧及大使上司的顏麵。是個想法實際、有能力,讓人不能輕視的厲害外交官。見到他後,魯多維克知道不能小看他,也馬上對他產生好感。


    第一次見到他,是七天前的事。


    他在那不勒斯大使官邸舉辦慶祝自己到任的宴會,魯多維克也受到邀請。


    雖說足慶宴,但並沒辦得很大。隻是邀請了大使的主要友人的小宴會。結束了禮儀性的寒暄後,魯多維克估計餘興節目的跳舞就要開始,正打算離開。


    這時,恩裏克斯本人過來和魯多維克談話。


    他態度絲毫


    不畏怯地表示,有事想懇求商量。


    「才上任就急忙要商量事情,是有什麽困難的事嗎?秘書官先生。」


    魯多維克略感興趣地問。


    一方麵是覺得對剛到任的秘書官施個小惠,先給個人情也不壞,另一方麵也覺得,對方不是那種會來商量對彼此沒有好處的事情的人。


    「事情是這樣……」恩裏克斯頗有含意地微笑說,「與其解釋給您聽,還不如請您親自過目來得快。」


    說完,他為魯多維克帶路,到大使官邸的附樓。


    魯多維克帶著護衛的士兵們,直爽地跟著他走。


    附樓是在舊宮地區平常不太使用的一個角落。


    從前好像是王宮工程師的工作室,屋頂滿高的建築物。


    穿過小通道,終於來到建築物正麵,大大的門重重上鎖。


    一共三個鎖,各自纏繞著粗粗的鐵煉。


    恩裏克斯取出黃銅鑰匙,一一開鎖,拿下鐵煉。


    然後他親自打開鐵門。唧唧刺耳,門慢慢敞開。


    建築物裏,挑空到三樓。在方錐形的天花板上,隻有通風用的窗子打開著。


    雖然有柱子和弓形的梁,但基本上是被垂直的牆包圍著的無趣建築。這房子並非設計給人住的,原本大概是作為工作室的倉庫使用的吧。


    瞥一眼設置住牆邊的簡單架子,完全沒放著日用器皿之類的東西。


    或許是因為外頭的光照不進來,建築物裏頭顯得昏暗。但是,似乎是通風不錯的緣故,聞不到關閉著的建築物裏常有的黴臭味。加上天花板很高,也幾乎感覺不到蠟燭或油燈燃燒的味道。


    然後,在好幾根蠟燭照耀的亮光中,浮現出一個巨大的身影。


    男性立像。


    是一座雕像。


    身長比大個子的魯多維克都要高個半身。是尊優雅、卷發的男性裸體像。


    大理石打磨出來光滑的表麵,在火焰的反光中,亮麗地閃耀著。


    伸展到頭上的左臂,在搬運途中弄了點缺口。不過,並不是會影響雕像價值的大缺損。兩腳保持優美的姿勢固定在台座上,從右手腕垂下的布的雕刻,能支撐右臂和上身石頭的重量。是匠心獨具、極為精湛的造型。


    「這是……古羅馬時代的作品嗎?」


    「真有眼光,不愧是大人您!」


    秘書官一副不完全像是恭維的樣子點頭說。


    「看來像是強烈受到希臘藝術的影響,但能雕刻出這麽精準的雕像,應該是古羅馬的技術吧。這尊雕像被認為是公元前一世紀左右的作品。」


    「了不起的作品呢!」


    「謝謝讚美。其實這是我在米蘭買到的東西。」


    「在米蘭?」


    魯多維克目不轉睛地看著恩裏克斯。因為,如果米蘭城內有這樣的藝術品的話,那個藝術商應該會第一個來魯多維克這裏拜訪兜售。


    或許是敏感地覺察到魯多維克的疑惑,恩裏克斯驚慌地又說:


    「這樣做,常然不是想搶走大人的財產。其實這雕像,原本是要經由米蘭運送到法國的東西。」


    「法國是嗎?」


    魯多維克低聲喃喃。非常不愉決的感覺撩過心頭。


    法國是當今歐洲第一大國。從羅馬和佛羅倫斯一帶出土的古藝術收藏的熱門藝術品當然不用說,即使和這種流行無緣的西西裏一帶發現的古藝術品,會悄悄地經由米蘭賣到法國,是想當然的事。也就是藝術品的流出國外。


    「如您所知的,我們那不勒斯的阿拉貢家族,在王位繼承的問題上是和法國敵對的。我這次被派遣到米蘭的原因之一,就是負有收購這種藝術品,帶回到那不勒斯本國的任務。」


    「喔……。」


    「當然,我們買藝術品所付的代價,也是進了米蘭城內藝術商的手裏,這對大人而言,應該也不會沒有好處。而且,被送到那不勒斯的藝術品,是用來作為致贈同盟國的禮物,所以總也會有到了大人您手上的情況。」


    「嗯……的確,要這麽思考也可以。您這麽說,我也無可抱怨了。」


    判於恩裏克斯這種繞圈子的說法,魯多維克不禁苦笑了起來。


    恩裏克斯浮現像是對共犯者一樣的親密笑容,向魯多維克鞠了一個躬。


    「為了這件藝術品,我們大使館付給貴國的藝術商高達兩萬金幣的钜款。」


    「哦?!就一尊雕像來說,這可是很不尋前的價格呢。」


    「是的。事實上,想和大人商量的正是這件事。」


    「哦?」


    「這是花了大使館年度預算的一半得到的絕品。如果在運送出米蘭之前,這尊雕像萬一發生了什麽情況,我這個腦袋就不保了。」


    「嗯……,這可是嚴重的事呢。」


    「隻是,這裏畢竟是離開本國很遠的異鄉,我們大使館雖然想要調派警備人員保護,卻偏偏沒有多餘的人員可用。」


    「啊……,的確也是。原來是這樣。」


    魯多維克已經瞭解了。恩裏克斯希望借用米蘭的士兵來保護雕像,這就是他想要的。很容易瞭解的事。


    「確實也是,如果在這米蘭城裏,有貴重藝術品被偷或遭到破壞,這也關係到我們史佛爾劄家族的名譽呢。」


    「大人,那麽?……」


    「瞭解了,秘書官先生。我會從米蘭宮廷的士兵裏,借調幾個能信賴的給您。在安排就緒運走雕像之前,您可自由派用,不必在意。」


    聽魯多維克這麽說,恩裏克斯放心地微笑起來。


    在搖曳的燭光中,沉重的雕像,落下幾道長長的影子。


    4


    「如此,從第二天早晨開始,立刻早晚輪班交替,各借出六名士兵。」


    魯多維克說完,看著雷奧納多。


    兩人現在已經來到雷奧納多的工作室。雖然看起來像是亂七八糟,但卻隱約有種奇妙協調感的房間。


    書堆得高高的,桌上散放著羊皮紙和銀筆,還有計算尺和規尺,以及許多用途不明的工具。與其說這裏是藝術家的工作室,還不如說是數學家或占卜師的居室比較合適吧。


    兩人相對而坐,喝了口葡萄酒。


    「那麽,發生了什麽麻煩的事?」


    不知為什麽,雷奧納多看似愉快地問說。


    「你知道發生了糾紛?」魯多維克歪著嘴唇說。


    「想也知道。要不,你也不會想送秘書官藝術品,不是嗎?」


    「是啊。結局就是這樣。」


    「這樣是怎樣?」


    看一眼含糊其詞的魯多維克,雷奧納多往嘴裏送了一口酒。


    「雕像不見了。」


    「不見了?」


    「對。從我部下看守的大使官邸的附樓消失了。」


    魯多維克以壓抑住激動的聲音說。雷奧納多眉頭輕揚。


    「這倒是有趣。」


    「……沒什麽有趣的。這麽一來,我們史佛爾劄家的臉都丟光了。」


    「所謂消失,是怎樣的隋況?」


    「如果知道的話,就不用這麽操心了。」


    歎口氣,魯多維克搖搖頭,繼續說:


    「當恩裏克斯他們把護送雕像的隊伍安排妥當後,打開附樓的門,裏頭的雕像已經不見了。就是這樣。我派遣去的士兵當中,沒有任何人踏進過那楝建築物裏,而且也沒有任何人看到雕像被搬走的那一刻。」


    「這樣。」


    雷奧納多「嗯」一聲,臉上浮現淡淡笑容。


    「士兵看守的,隻是附樓的大門前麵吧?」


    「不。通向附樓的小路左右兩邊,


    也各自配置了兩人。此外沒有和附樓相連接的路。」


    「門的鑰匙呢?」


    「門當然是鎖上的。鑰匙隻有恩裏克斯有。」


    「另外有沒有進入附樓的方法呢?」


    「這個……,嗯,也不能說沒有。」


    魯多維克兩臂交叉,吐了一口氣。


    「譬如說窗戶,並不像大門那樣安裝了堅固的鎖。身材短小、輕盈的人,說不定就能避過士兵的耳目,潛入附樓中。當然也有被看守的士兵發現的危險,倒也不是能那麽自由進出好幾次的。」


    「所以,要進出,並非絕對不可能。」


    「可以這麽說。」


    魯多維克鄭重地點頭。


    「不過,這隻是說的確有辦法進出而已。但身上如果抱了東西,要攀到窗子的高度也並不容易,更不用說要搬走那麽大的雕像,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如果要搬走那個,除了從大門出去,沒有其他辦法。」


    「嗯……是吧,既然你這麽講,就應該是這樣。」


    雷奧納多語氣冷淡,嘟囔說。


    魯多維克歎一口長氣,胡亂喝了一大口葡萄酒。


    「到底是怎麽回事,恩裏克斯也一樣搞不清楚。但是,我們這邊因為有就近派兵看守的緣故,所以這是我們立場上的弱點。如果懷疑我們趁大使館職員不注意時,設法偷走了雕像,我們也無法有力反駁。這是苦處所在。」


    「所以才想先給對方有價值的藝術品,來暫時代替被偷了的雕像是嗎?以你來說,倒是罕見的軟弱。」


    「沒辦法。一來,那不勒斯是重要的同盟國;二來,為了牽製法國和威尼斯,也不能讓彼此的關係因為這種事惡化。」


    「可是米蘭畢竟是曆史較短的城市。藝術的其他領域妨且不說,但在古代藝術品收藏這方麵,比起其他城市來較不利。要找到能權當兩萬金幣雕像的代替品,我想並不容易。」


    「我知道。」


    魯多維克眉頭深鎖,心裏很不痛快。


    「最壞的情況,大概就是要你工作了。送上雷奧納多·達·文西大師的作品代替的話,那不勒斯那夥人也就沒什麽好抱怨的了。」


    「什麽?」


    難得那麽吃驚,雷奧納多高聲說。


    「太過分了!伊爾·摩洛。這麽說,如果雕像找下到的話,你就打算叫我工作來代替嗎?」


    「別覺得過分。請你幫忙鑒定古藝術品,也是為了在萬一的時候,讓你負起責任。還是,你能解釋雕像消失的原因?」


    「如果是這個,要想出幾種都可以。」雷奧納多語氣不悅地說。看到他一反常態積極的態度。魯多維克倒足吃了一驚。


    「要幾種都可以?」


    「沒錯。第一,這有可能是那不勒斯那夥人,從一開始就策劃好的。」


    「從一開始?」


    「對。你派士兵去時,附樓裏已經沒有雕像了。他們還沒到達之前,雕像就被搬走了。這樣想的話,也沒什麽不可能的,不是嗎?」


    語氣似乎不是很認真,雷奧納多繼續說:


    「你的部下其實一直看守著空建築物,而雕像已經被運出米蘭公園。然後你也沒辦法說,雕像是不是先被搬走的。」


    「不……不是的,雷奧納多。」


    魯多維克急忙插嘴說。


    「我也想過那種可能性。可是,最先派遣去的士兵到達時,恩裏克斯打開附樓,確認過裏麵了。所有士兵都證實說,雕像那時的確還在裏頭。」


    「嗯……,應該也是吧。」雷奧納多沒顯出特別喪氣的樣子。他看來似乎也沒相信自己的假設。


    「那麽,其次的可能是,的確是米蘭的人把雕像偷走了。」


    「什麽話……這樣的事……」


    「不能說一定不可能吧。那不勒斯的秘書官應該會懷疑,雕像讓你利欲薰心,所以想奪為己有。」


    「你……是認真的嗎?」


    魯多維克瞪著雷奧納多。


    「就算你沒那麽命令,士兵們合謀偷走雕像也是可能的。雖然那麽高大的大理石雕像相當重,但如果幾個強壯的士兵合作的話,要把它搬走也不是很難吧。」


    「什麽屁話……!如果是其他小兵小卒的話,我不敢說,但那幾個是絕對不會幹那種事的。」


    魯多維克像是說給自己聽似地嘟囔著。


    「何況,也還有鑰匙的問題。那麽麻煩的鎖,鑰匙隻保管在恩裏克斯手上。」


    「那麽,如果那個恩裏克斯是主謀呢?」


    雷奧納多淡淡地說,魯多維克目瞪口呆。


    「什麽?……」


    「如果恩裏克斯收買你的部下,叫他們幫忙把雕像搬走,這麽想的話,也沒什麽特別奇怪的吧。對士兵們來說,那不勒斯和米蘭都是異鄉。所以,隻不過是別國的人請他們幫忙把別國的財產拿走而已。算下上是背叛米蘭,他們良心上的譴責也不會有多深吧。」


    「這樣的事……。」


    喃喃了幾個寧,魯多維克沉默不語。並不是相信了雷奧納多說的,而是一時想不出該怎麽反駁。


    「不過,說是這麽說,但隻要看你的態度,就知道不是那樣的。」


    吐一口短氣後,雷奧納多用冷靜的聲音說。魯多維克詫異地皺起眉頭。


    「什麽意思?」


    「在那種情況,站住恩裏克斯的立場,也不會因為雕像不見來指責你。因為,如果那此士兵裏的某一個,作證說是恩裏克斯要他們那麽做的,那他的處境就很不妙了。」


    「原來如此……如果那家夥因為雕像掉了來指責我,對他來說也是危險的。」


    魯多維克放心地吐口氣。


    「也就是說,那種想法也不成立了。」


    「是那樣沒錯。」


    雷奧納多表情略略改變,又說:


    「伊爾·摩洛,我從剛才就多多少少想著這件事。難道在那棟建築物裏頭,完全沒留下雕像不見的線索嗎?」


    「嗯……。」


    「實際上,那裏應該留有曾經放過雕像的證據才對,不是嗎?」


    「啊,是啊……。真厲害,是那樣沒錯。」


    魯多維克佩服地嘟嚷說。


    「留下了什麽?」


    「底座。雕像原本是擺置在青銅底座上,而底座就那樣留在附樓裏。底座並不是和雕像一起出土的東西,是最近才加上去的,所以幾乎沒什麽價值。」


    「嗯……。消失的就隻是雕像是嗎?」


    「其實還有一樣東西也留下來了。雕像的手臂。」


    「手臂?」


    「是右臂。當然是大理石製的。從肘的部分斷掉。隻有那個掉在地板上,我想大概是在搬運時弄斷的,就這樣留住那裏。」


    「隻有右臂……。的確也是。」


    雷奧納多低下頭,肩膀不知為什麽輕輕顫動著。原來是在笑。


    「有什麽好笑的?」魯多維克訝異地問。


    「沒什麽……現在這麽一講,差不多知道事情的大概了。」


    「什麽?」


    「早點告訴我的話,也不用那樣煩惱來煩惱去的了。」


    「是說知道雕像的下落了嗎?」


    魯多維克不禁站了起來。


    「在哪裏?是誰?是怎麽搬走的?」


    「へ,等一下喔,伊爾·摩洛。」


    像是要戲弄性急的魯多維克,雷奧納多又在空杯子裏倒了酒。


    然後悠哉地笑笑,豎起食指。


    「事情總是有先有後。在這之前,還有一個謎,得先說說。」


    5


    「還有一個謎


    ?」


    魯多維克又坐回椅子。不知不覺酒意全消。注意到這事,魯多維克一口氣把杯裏的殘酒喝光。


    「對。也是和雕像有關的事。至於你是不是還記得,我就不知道了。」


    「別岔開話題!這個謎和現在說的事有關吧?」


    魯多維克盯著微笑的雷奧納多。


    「怎麽說呢……。大概是吧,如果我想的是正確的話。」


    雷奧納多浮起平常慣有的嘲諷笑容,點頭說:


    「這件事不能隻靠一個謎來解答。要兩個謎合起來思考,才會想得通。是這樣的事件喔。」


    「……別這樣繞圈子,雷奧納多。你想說的到底是什麽?」


    「先聽嘛,伊爾·摩洛。大概是一個月以前的事吧。嘉琪莉亞到朋友的山莊拜訪,你也幫她備了馬車,不是嗎?」


    「是吧……」


    「在回來途中,聽說看到了有趣的東西。」


    「什麽?」


    「手臂。」


    「……手臂?」


    「雕像的右臂。好像是和要從碼頭運往市內的貨物攙雜在一起。」


    「右臂是嗎?真是巧合。」


    魯多維克「嗯」一聲。之前好像的確聽說了這件事,但並沒去多想什麽。


    「如果隻是那樣的話,的確隻是巧合。」雷奧納多點頭。


    「聽說那隻手臂是放在看起來像棺材的木箱裏。蓋子剛好不小心打開,手臂滾了出來,所以嘉琪莉亞注意到了。」


    「不過,那是雕像的手臂,不是嗎?」


    魯多維克覺得無趣地說。如果滾出來的是活人的手臂的話,那又另當別論,雕像的話,也稱不上是什麽案件。


    「對。是大理石做成的手臂哦。」雷奧納多淡淡一笑,又繼續說:


    「聽說另外還有五個木箱。」


    「五個?」


    「小的一個,大的一個,像能放進右臂的箱子一樣的一個,還有比這更大更長的有兩個。」


    「嗯……。那些木箱豈不是各自可以放進頭、身體、左臂和兩腿嗎?那不就是剛好構成具完整的雕像嗎?」


    魯多維克用指尖在空中畫出人的形體。雷奧納多笑了。


    「聽說嘉琪莉亞也是這麽想的:各個木箱的大小,正好變成那樣。」


    「這也沒什麽玄機。譬如說出土的古雕像,剛好壞成那樣,這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不是嗎?」


    魯多維克有點得意地說。雷奧納多覺得意外地眉頭上揚。


    「是那樣嗎?…那麽,告訴我,伊爾·摩洛。那個雕像的主人,為什麽得把損壞的雕像分別捆包搬運,甚至還特地訂做了專用的木箱?」


    「這個……」魯多維克一時語塞,然後說:


    「是為了避免在運送時損壞吧。對雕像的所有者來說,是很貴重的藝術品。不是嗎?」


    「嗯。可是,像這樣身體、四肢一塊塊全都切割開來的雕像,真的值那麽多錢嗎?」


    「嗯……」


    「如果那是青銅像的話,可以理解。因為銅像的作法,有時是分別先鑄好各個部分,最後再焊接完成。譬如說,先在米蘭市郊某處鑄好各部分,然後在市內的工作室焊接完工。這樣的作法,還滿理想的。」


    「是啊。」


    魯多維克同意他的說法。使用鑄模來鑄造青銅像。需要寬廣的場地,同時也有惡臭的問題,所以在市區鑄造比較難。但如果住郊外把銅像完全做好,搬運上也很麻煩。因此,以半成品的狀態運到市內再焊接,是彌補那些缺點的巧妙作法。


    「但是,石像則是另外一回事。和鑄造出來的銅像不同,用石頭雕刻出來的石像,如果壞掉一次,就無法完全回複原來的樣子。有曆史價值的令當別論,否則有哪個藝術收藏家會想要把修補過的雕像擺飾在美麗的庭園呢?」


    「這個嘛……。」


    魯多維克有氣無力地搖頭。本身重量很重的石像,再怎麽巧妙修複,恐怕也無法完全恢複原來的樣子吧。


    雕像的原形雕得越好的話,要修複就越難。正因為如此,著名的「米羅的維納斯」和「勞孔像」,才會以不完整的形體流傳至今。


    「你講的確實很有意思,但這和恩裏克斯的雕像消失的事,有什麽關係呢?恩裏克斯的雕像雖然有些小地方損壞了,但卻是形體完整的石像哦。沒什麽硬是連接上去的痕跡等等。」


    雷奧納多浮起淡淡的笑容點頭說:


    「那麽,你認為留在那裏的右臂呢?是真貨嗎?」


    「是啊。聽說恩裏克斯找了鑒定人仔細查過了。說是古羅馬時期的作品沒錯……」


    說到這裏,魯多維克的表情變得嚴厲起來。


    「等下,雷奧納多……難道說丟在那裏的右臂是假的?被偷換掉了?」


    確實,犯人把辛苦偷走的石像的一部分扔在那裏,這種作法讓人無法理解。再怎麽有損壞的地方,畢竟也是那具貴重石像的右臂,是無法取代的。


    但如果那隻右臂是假的,情形又不一樣了。


    或許犯人故意把嘉琪莉亞當時看到的,一開始就是斷掉的右臂,拿來扔在附樓裏。就是為了要讓魯多維克他們產生錯覺,以為那確實是那尊雕像壞掉的一部分。


    「這樣的思考方向並不差哦,伊爾·摩洛。」


    雷奧納多滿意地點頭說。


    「但是,那還不能說是正確的解答。因為讓你們產生錯覺,以為雕像的右臂壞掉一事,完全沒有說明為什麽會對犯人有利。」


    「那麽,你是說你知道正確的解答嗎?」


    像個鬧別扭的小孩,魯多維克瞪著雷奧納多問說。


    「是下是正確的解答不知道。不過至少能合理說明,被分成好幾塊帶進米蘭的雕像和消失的雕像這兩倒謎。要說頭緒的話,也可以說是對策劃那什事的犯人有頭緒了。」


    「能說明來聽聽嗎?」


    魯多維克聲音認真地說,是充滿好勝的聲音。不過,雷奧納多沒當一同事,悠哉地喝口酒。


    「在那之前想麻煩你做個試驗,可以嗎?伊爾·摩洛。」


    「什麽……在這節骨眼,你要做什麽?」


    「如果順利的話,我想會是幫了那不勒斯的外交官一個忙。」


    「什麽?」


    魯多維克皺起眉頭看著他。雷奧納多若無其事地笑說:


    「如果結果圓滿的話,可以跟你要點小小的報酬嗎?伊爾·摩洛。」


    「報酬?」


    「是啊……。先前看到的巴比倫書簡,那個不錯。」


    「寫在黏土板上的那個嗎?你想要那樣的東西?不是贗品嗎?」


    魯多維克表情詫異地看著雷奧納多。寫在變形的黏土板上的楔形文字,連魯多維克看了也知道應該是粗劣的膺品,


    「對。如果是那種樣子,是沒有什麽大價值的低劣品。但我想要那個,可以嗎?」


    「倒也無妨。但可別拿去亂用哦。」


    魯多維克脫口而出。


    對於雷奧納多岔開話題沒做說明,他其實心裏有氣。但雷奧納多所提的,能讓那不勒斯欠個人隋,也讓他很心動。所以想想算了,歎口氣說:


    「那麽……我應該做什麽?」


    「你可以幫我把一樣東西交給恩裏克斯。」


    雷奧納多站起來,信步走出房間,沒一會又回來。手掌上有個磚塊大小、像白色肉凍的東西。


    「跟恩裏克斯說,把這東西拿到賣給他雕像的藝術商那裏,什麽話都不用說,就亮出這個給對方看。」


    「這是……什麽東西?」


    魯多維克眼神訝異


    ,看著放他手上那塊白色的東西。雷奧納多隻淡淡微笑,完全沒打算再回答什麽。


    6


    魯多維克再來工作室,是兩天之後的事。


    帶了一個女孩來。華麗邑調、西班牙風服裝的漂亮女孩。


    是嘉琪莉亞·迦樂蘭尼。


    「您好嗎?老師。」


    一看到優雅施禮的嘉琪莉亞的身姿,雷奧納多眼神怨懟地轉向魯多維克。魯多維克憋住笑。


    具有當代女性無法擁有的那種高等教育,嘉琪莉亞發揮了一種罕見的識人之能。錄用雷奧納多作為米蘭宮廷技師,也是出自她向魯多維克的建議。


    或許這也是原因之一,一向很悠然自得的雷奧納多,隻有碰到她時,似乎不知該怎麽對待。


    這位奇特的藝術家,隻有在她麵前,不知為什麽無法有平日的冷靜。而也隻有嘉琪莉亞能和性情古怪的他,麵對麵聊必有的沒的,或是練習豎琴等。這是任何其他人沒有的特權。


    簡單寒暄了一、兩句,嘉琪莉亞就進入正題:


    「那麽,那件事的結果怎樣呢?」


    「還是像平常一樣唐突呢……是哪件事?」雷奧納多皺眉問說。


    「前些時候我提到的,雕像右臂的事。」讓人印象深刻的淡褐色瞳孔,直視著雷奧納多。


    「關於那件事,老師有什麽想法?我問的是這個。」


    「很過分呢,伊爾·摩洛。有些事沒好好跟你說明,你就把嘉琪莉亞帶來。」


    雷奧納多顯得很掃興的樣子,皺起眉頭。看到那樣,魯多維克微笑了。


    「那樣的話,我豈不是被說成像是礙事的人了?老師。」嘟著嘴,嘉琪莉亞像是使性子似地說。雷奧納多搖頭苦笑。


    沒理睬雷奧納多求助似的眼神,魯多維克表情認真地說:


    「你好好反省吧!每次都閃開話題,愛說不說的。」


    「沒什麽愛說不說的喔。隻是在做麻煩的說明之前,有件事想試驗一下。不是這樣跟你說了嗎?不過,看這樣子,事情大概是很順利。」


    「順利?……或許算是這樣吧,不過……。」


    魯多維克兩臂交叉,一副想不通的表情。總覺得,似乎連自己會這樣來找他,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像你說的那樣,跟恩裏克斯說了。然後他今天特地派人來報告說,謝謝幫忙救了他,對於先前的懷疑,深表歉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喔……這樣的話,就沒什麽需要煩惱的了,不是嗎?」


    雷奧納多冷淡地喃喃說。


    「這麽一來,士兵們的冤屈也得以洗刷,我也不用白忙。這樣應該就沒事了吧?」


    「是什麽原因呢?這次的事件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前兩天交給我像肉凍的東西是什麽?」


    魯多維克靠近過去,雷奧納多像是厭煩似地仰頭看著他。


    「是蠟喔。」


    「……臘?」


    「不是什麽值得特別說明的事。伊爾·摩洛,比較重要的是,如果覺得我處理得不錯的話,能不能請把我說的報酬給我?」


    「如果是那個黏土板的話,已經帶來了。」


    魯多維克指著隨便放在工作室入口的包裹。


    不知道事情緣由的嘉琪莉亞,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地眨著眼睛。


    「但是,在東西交給你之前,先把這次的事情好好說清楚。」


    「……知道了。喔!真受不了。」


    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聳聳肩,雷奧納多優雅地換個坐姿。


    魯多維克也挺直背脊。嘉琪莉亞還是一樣,姿勢優美地坐著,笑嘻嘻地一下子看看雷奧納多,一下子又看看魯多維克,很愉快的樣子。


    「這事雖然各有說法、各有怨言。但總而言之,對恩裏克斯他們來說的問題是:是誰、是怎麽把雕像從那棟建築物裏搬走的?這樣沒錯吧?伊爾·摩洛。」


    「……是啊。」魯多維克點頭,事到如今,不用講當然是這樣。


    「另外,嘉琪莉亞看到切割開來,被帶進米蘭的雕像。這兩件事,看似無關,但其實隻是映在鏡子裏反過來而已,看到的還是同樣的東西,不是嗎?不妨試著這麽想。」


    「同樣的東西?」


    魯多維克喃喃說,和嘉琪莉亞麵麵相覷。


    「可是,嘉琪莉亞看到的是一塊塊切割開來的石像。恩裏克斯的雕像,卻是形體完整,什麽接縫也沒有。那兩個不可能是同樣的東西,不是嗎?」


    「倒也不是這樣。」


    雷奧納多戲虐地笑笑,搖頭說。


    嘉琪莉亞看到雕像的右臂是偶然的,不過,把右臂留在那不勒斯大使官邸的附樓這件事,卻不是偶然的。恐怕是故意扔在那裏的。」


    「故意?那隻右臂不是搬運出去時弄壞的,是一開始就打算扔在那裏的?」


    魯多維克不滿地皺著眉頭。


    「……為什麽?他們有什麽理由要做這種損害雕像價值的事?」


    「就是這樣喔,伊爾·摩洛。」雷奧納多點頭,又問說:


    「留在那裏的右臂,是用真的大理石做的吧?」


    「對。所以才認為,是要把雕像搬出去時弄斷的。難道不是嗎?」


    「不是的。犯人的目的,就是要讓你們以為,扔在那裏的右臂是雕像的一部分。」雷奧納多很確定地說。


    「這麽說,那隻右臂竟然是假的嗎?可是,為什麽要搞得那麽麻煩?」


    因為是石製的,光是右臂的話,就有相當的重量。要逃過守衛的注意,把雕像搬出去,就已經很麻煩了。如果還要從外頭搬來假手臂,那豈不是更費功大。實在看不出有任何好處。


    但是雷奧納多緩緩搖頭。


    「把大理石右臂留在那裏的最主要理由,不是為了要證明右臂是真的雕像的一部分。剛好相反,故意把右臂留在那裏,是為了要讓人產生錯覺,以為消失的雕像本體部分——那整個雕像,是真的用大理石做成的。」


    「要讓人產生錯覺?……」


    魯多維克無意義地重複說。


    「對。故意把大理石做的右臂留在那裏,就是要讓人相信右臂以外的部分也同樣是大理石做的。這是犯人的目的。」


    「……那麽,我們看到的那個雕像……右臂以外的部分,是用什麽材料做的?你是說,那不是純粹的石像?」


    魯多維克訝異地喃喃說。一旁的嘉琪莉亞,輕輕「啊」一聲。


    「想到了是吧?嘉琪莉亞。」


    雷奧納多露出微笑。嘉琪莉亞靜靜地點頭。她是聰明的女孩。聽了這樣的說明後,似乎已經瞭解了大概的情形。


    「如果那雕像不是大理石做的,是什麽做的?」


    魯多維克還是不解地問。怎麽看都是大理石的雕像。那種質感,不可能是青銅和木材做出來的。


    但雷奧納多直截了當說:


    「那還用講嗎,是贗品喔。」


    「……贗品?」


    「對。你在大使官邸附樓看到雕像時,並沒有直接碰觸雕像本身,不是嗎?你有確認雕像真的是用大理石做成的嗎?」


    「這……。」


    魯多維克倒吸一口氣。印象中當然是沒有做了類似直接觸摸雕像的冒失行為。


    想來恩裏克斯也是這樣吧。


    很難想像他那種教養程度的人,會走到台座上麵,特地用手去摸雕像。所以,如果他沒有直接去碰觸藝術商搬進去的雕像,那也不是不可思議的。因為他畢竟隻是個外交官,不是藝術的愛好者。


    「等下,雷奧納多……假定說,那個雕像是贗品,材質如果不是大理石的話,


    這有什麽特別意義嗎?」


    「當然。在這一次的事件,唯一獲利的就隻有把雕像賣給恩裏克斯的藝術商。他用假雕像騙了兩萬金幣的钜款。但是,光這樣做並不行。如果雕像是贗品的事曝光,那就麻煩了。所以在那之前,他們得把雕像弄走。」


    「所以……犯人是為保護已經到手的利益,所以把雕像弄走,並不是想得到雕像本身……」


    嘉琪莉亞語氣沉穩地低聲說。


    魯多維克悶不吭聲思考著。一副好像隻有自己忽略了什麽重要的東西似地,顯得很焦急的樣子。


    「看來,剛到任的恩裏克斯,太順利就馬上找到貴重的雕像。大概是他還沒來米蘭就任之前,就通知了這附近的藝術商,如果有珍貴的古藝術品的話,他願意高價購買。」


    雷奧納多這麽說,神色冷靜地微笑著。


    「這麽一來,藝術商們有充分的時間來推敲計畫、製作贗品。」


    「啊」一聲,嘉琪莉亞用力點頭。


    「老師,那麽……我那時看到的是……」


    「恐怕是吧。我也是這麽想。」


    雷奧納多微笑說。


    「你看到的東西和伊爾·摩洛看到的,雖然沒有道理一定得一樣。但如果那麽思考的話,就能說明是誰、為什麽要把切割開來的石像搬運到米蘭城裏了。」


    「等等,雷奧納多……也解釋得讓我聽得懂。」


    看著兩人任意地繼續說著,魯多維克終於忍不住,聲音帶點怒氣。


    嘉琪莉亞沒見怪,微笑說:


    「也就是說,我在碼頭看到的貨物也是同樣的,大人。」


    「同樣的?」


    「對。我湊巧看到真正石雕的右臂。然後也看到其他相似的小箱,就一直以為裏麵的東西也是石頭雕像的其他部分。」


    「……不是嗎?」


    「不是。其實其他木箱裏的東西,沒有道理得是同樣材質的。所以大人您看到的雕像也是如此。」


    魯多維克「嗯」一聲,嘴唇緊湊一起。


    雷奧納多接著嘉琪莉亞的話說:


    「嘉琪莉亞看到的木箱,從尺寸和數量來看,毫無疑問是雕像的各個部分。但是,如果各個部分的材質不是真的大理石的話,那麽它的作用就不同了。因為把切割開來的各部分接合,就有可能完工成一尊雕像了。」


    「喔……」


    魯多維克點頭。他想起雷奧納多說過的,如果不是石像而是銅像的話,可以之後再焊接,並把接縫處清乾淨。


    先在郊外某處悄悄地把各部分鑄好,到了米蘭城內後。再做最後的焊接組裝會更方便。這樣的話,不但容易搬運,而且也不會引人注意。


    這麽思考的話,一塊塊切割開來的雕像,為什麽要打包得那麽好,理由也就不難瞭解了。


    「接下來的工作並不難。我想,右臂以外的雕像部分,應該是用蠟做成的。這時,隻要表麵再把它完工成很像是大埋石做的就可以了。」


    「有辦法做到這樣嗎?……」


    「簡單喔。或許是你們沒機會看到吧。一般在鑄造青銅像時,就是先用蠟做出原型的。隻要把這種技術應用上就可以了。雖然長時間的話,騙不過別人的眼睛,但如果隻是要騙個幾天,做好表麵功夫好歹也就可以了。隻是,真正大理石做的右臂,因為很重的緣故,得想辦法撐住它。」


    「原來如此……的確,雕像的右臂,是用垂到下頭的布的造型支撐住的。」


    魯多維克低聲喃喃說:


    「原來是蠟。這麽說,難道那尊雕像不是被出去的,而是……」


    「對。是燃燒掉的。沒必要搬運出去。」


    雷奧納多麵無表情地說。


    藝術商避過守衛的眼睛,潛入附樓裏頭。因為隻要帶著火種進去就可以,所以要做到並非不可能,當初搬運雕像進去時,應該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先查探好動線。或者,也可能是收買了官邸的下人。


    「因為和蠟燭不一樣,可以在雕像整個表麵都點火燃燒,所以再怎麽火的雕像,不用一個晚上也應該可以燃完。蠟在理想的燃燒狀態時,幾乎不會冒煙。因為看守的土乓也拿著燈火,所以應該也不會注意到燃燒的氣味。」


    「的確……。那楝建築物的正麵是鎖著的鐵製大門,又沒有窗,誰都不會注意到建築物裏的雕像在燃燒吧。」魯多維克緩緩地搖頭。


    「我想,放置雕像的台座,下麵的板子應該是被翻了過來,裏外顛倒。或者台座的板子是弄成可以替換的。這樣的話,就能掩蓋蠟燭融化滴下來,或者燒熱過的痕跡。這點,我們可以稍後再確認。」


    「至於右臂的部分,在點火燃燒前就拿下來了……。的確,隻有雕像的一部分沒損壞地留在那裏,其他的部分都燒光了,這是一般人想像不到的。這就是藝術商們和那些贗品製造者的目標。」


    魯多維克可說是佩服地嘟囔著。


    比正職的外交官還足智多謀呢。他心想。


    7


    沉默了好一會後,魯多維克苦笑起來。


    雷奧納多工作室的窗子是個大窗。午後乾燥的風,和白色的陽光一起湧了進來。


    原來是贗品……不過,其實是滿出色的東西。偽作者那種製作精巧贗品的熱忱,還比一般藝術家的創作熱忱更高呢,不是嗎?」


    「這要怎麽說呢。」


    雷奧納多聲音冷淡地同應。


    他對魯多維克的話不怎麽感興趣,視線落在自己的手稿上。


    「兩者看起來相似,實際上簡直是不同的人種……雖然無法簡單比較,但隻要人類存在,藝術就繼續存在,新的偽作也同樣會繼續出現吧。」


    「嗯……。」


    魯多維克又沉默下來。


    真的藝術品數量有限,但需求的人卻太多了些。


    要分辨所有邂逅過的藝術品的真偽,是不太可能的。


    經常害怕自己眼前的東西是贗品,但卻又無法控製自己的欲望。人,有時也會做一些彷佛希望自己上當受騙的行為。


    但是,從真正的藝術品得到的那種感動,才是千真萬確的人生。


    也正是因為如此,人們渴望真正的藝術,而被贗品騙了時,也就會很難過吧。


    「……藝術這種東西,簡直就像人的感情一樣。」


    像是道中了魯多維克的內心,嘉琪莉亞喃喃說了一句。


    「的雅是呢!」


    魯多維克低聲說,聯想到愛情、友情那樣的字眼,不禁「嗯」一聲,浮現笑容。


    「的確是呢!」


    雷奧納多也這麽喃喃說。


    漂亮的臉孔,浮現出像小孩子淘氣挨罵時,不好意思的笑容。瞥一眼露出不可思議似的表情的嘉琪莉亞,也慢吞吞站起身來。一副無奈的樣子,聳聳肩,走過去拿東西。


    「……伊爾·摩洛。這是你特地給我的報酬,不過,我改變主意了,決定還給你。」


    說著,伸手去拿隨意放在牆邊的黏土板。


    是那塊模仿古代巴比倫書簡的粗劣膺品。


    「到底為什麽?就算說要還我,也是沒什麽價值的東西,不是嗎?」


    魯多維克困惑地問。嘉琪莉亞隻是喜孜孜微笑著。


    雷奧納多「嗯」一聲,深深歎口氣。


    「好吧,藉這個難得的機會,也傳授你辨識藝術品真偽的竅門。如果連這都知道了,八成就不會看錯藝術品的真假了。」


    「哦,太好了……要怎麽做呢?」


    「這很簡單嘛。市麵上賣的,八成都是贗品。所以如果不想弄錯藝術品的真假的話,看到時就先把它們當成是假的


    就行了。」


    「這……什麽嘛!」


    魯多維克一時語塞。嘉琪莉亞吃吃地笑出聲來。


    等等,雷奧納多……。前兩天你鑒定那些古藝術品時,該不會也是用這種『竅門』來判斷的吧。」


    「嗯……,怎麽說呢。」


    雷奧納多一副滿不住乎的表情。


    然後他把黏土板拿高,隨便往木製工作台丟下。看著龜裂的黏土板表麵,拿起手邊的木槌用力往上敲打。


    「喂,你在幹嘛?」


    魯多維克嚇得站起來。雖說是贗品,但雷奧納多的處理方法也太粗暴了。


    剛才還一度說要還,現在卻做這種荒謬的事。雖然這樣,但雷奧納多的表情卻是冷靜的。


    「這是找到剩下兩成真正藝術品的要領,伊爾·摩洛。要對藝術有深切的瞭解,而不是被表麵所迷惑。」


    「什麽?」


    「據說古代巴比倫的文書官,在處理重要文件時,會在寫了文章的黏土板上,再覆蓋上一片黏土,上麵也刻寫了同樣的內容。也就是變成雙重結構,以防有人擅自更改文件,或在運送黏土板時損壞掉。」


    「雙重……那麽,這個……」


    魯多維克瞪大眼睛,看著性情古怪的藝術家的側臉。


    沒一會,從破碎散落了的黏土板表麵下,出現文字未風化的書簡。


    那是風乾的黏土下麵,被遺忘的古代筆跡。是真正藝術品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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