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遷覺得很鬱悶,她腳傷未愈行動不便,到了萬梅山莊之後也沒出過房門,根本就不知道原來陳管家居然讓她住在了西門吹雪的院子裏。西門吹雪出現的次數其實不算頻繁,頂多也就是早晚各一次——早上給自己帶書來,晚上就來把書收走。了就是這一天兩次的出現,簡直就是牢牢控製住了君遷的作息時間,居然讓她有一種回到了高中住校時候每天被宿管查寢的錯覺!


    這不科學啊!君遷在心裏叫苦不迭,卻偏偏是有苦說不出,看著看著書就有些走神,一抬頭,卻見到窗外正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居然是下雪了。


    現如今算時節其實還在深秋,但塞北天寒,倒是出乎君遷意料地已經提前入了冬。君遷難得主動地放下了書,被棠胭扶著搬了張小板凳坐在門口,撐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院子裏的花草假山一點一點被白雪覆蓋。


    西門吹雪練劍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


    嬌小的少女裹著毛茸茸的狐裘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整個人都因為畏寒而縮成了一團,巴掌大的小臉被凍得紅撲撲的,卻偏偏又不肯進屋,撐著下巴的動作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慵懶,那一雙眼睛卻是亮得驚人。


    西門吹雪腳下微微一頓,原本想要回屋的步子硬生生轉了個方向,走到少女身邊剛要伸手把她拎回屋裏去,卻忽然聽見她主動開了口:


    “萬花穀從不下雪。”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淡,卻帶著一股濃濃的懷念。西門吹雪剛伸出的手微微一頓,終於是收了回來,默不作聲地橫跨兩步站到了君遷的身側,忽然問:


    “萬花穀在哪裏?”


    “萬花穀?在秦嶺青岩的群山絕壁環圍之內,有一處幽穀,當年穀主巧合之下誤入山間,驚歎於世間竟有此仙處,於是招賢納士在此隱居,名為萬花穀。穀中自穀主以下有琴棋書畫醫工花七聖,座下弟子分別為商羽、星弈、丹青、書墨、杏林、天工、芳主七脈。穀主與天工一脈設下機關陣法,使幽穀不受風霜之苦,四季如春,百花爭豔。”君遷說到這裏,忽然間頓了頓,輕歎一口氣,話鋒立時就是一轉,“不過,這都是唐朝的事了。安史之亂後,萬花閉穀,自此再無消息,我也許……就是最後一個萬花弟子了。”


    明明隻是一個遊戲,卻又分明不隻是一場遊戲。君遷伸手按上自己的胸口,心頭滿滿的都是悵然。


    西門吹雪沒有問安史之亂時生了什麽,也沒有問既然萬花一脈已經沒了消息,那君遷又是怎麽拜的師,隻是抱著劍在少女身邊安安靜靜地站著,良久之後,淡淡開口:


    “你想重振萬花穀?”


    “重振?”君遷愣了愣,仰起頭看他,忽然間眨了眨眼睛笑了起來,“談不上什麽重不重振的,如果有合適的時機和人選,那我當然會努力將萬花一脈傳承下去。但若沒有,雖然有些遺憾,卻也沒有關係。當年穀主建萬花穀,本就是為了給厭倦江湖和朝堂爭鬥的人們一個隱居的場所,無所謂有沒有名聲和傳人。但……”


    “但將來,我的醫術若有所成,無論有沒有傳人,都一定會竭我所能,將所學所感編纂成書,告以天下醫者,以濟蒼生。”


    君遷永遠也無法忘記,拜入萬花穀的那一天,藥王孫思邈帶著她下的誓言:


    “如若隨我學醫,選擇立誓:我為醫者,須安神定誌,無欲無求,先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凶,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深心淒愴,勿避艱險、晝夜、寒暑、饑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你能否遵行?”


    她清晰地記得她當時的回答是:“我願隨師父行醫,濟世蒼生。”


    入穀那時還隻是遊戲,她卻從來不願意把這個誓言當成一場遊戲——更何況,這裏,是一個真實的世界,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是一條鮮活的生命;而她,是一個真真實實的萬花弟子。


    少女的身形還是一如既往的嬌小,西門吹雪低頭,恰好對上那雙清亮有神的眼睛,微微俯身,伸手揉上了她的頭頂,嘴角居然勾起了一個淡淡的弧度:


    “如果有需要,可以來找我。”


    這是君遷第一次看見西門吹雪真正的笑,嘴角的弧度很淺,眼底的笑意也不分明,但……平時幾乎從來不笑的人一旦笑起來,卻像是冬雪初霽的陽光一般,溫度不高,卻讓人感到一股從心底生出來的暖意,幾乎移不開眼去。


    君遷仰著頭看他,一時間居然失了神,好半天才終於反應了過來,一樣的笑了起來,隻是這個笑很顯然就比西門吹雪的要明顯多了,連眉眼都彎了起來:


    “那我以後能不能晚一點睡?”


    西門吹雪低頭,視線掃過裹得像個毛團一樣的少女,伸手就把人拎起來帶進了屋裏:


    “好好養傷。”


    “喂!”


    ……


    在萬梅山莊足不出戶,不對,應該是足不出戶房間地待了整整七天,君遷總覺得自己要是再這麽窩在屋子裏一動不動地肯定就快要黴長草了。但西門吹雪不知道是不是吩咐過棠胭什麽,自從第一天晚上自己趁她睡著了又偷偷爬起來之後,第二天開始她就幾乎是寸步不離地跟著自己,哪怕是晚上熄了燈,也守在外間,一有個什麽風吹草動地就會急急忙忙地趕進來。再加上對門就是西門吹雪的屋子……君遷這幾天實在是安分地不能更安分了。於是到了這天晚上,君遷終於是忍不住了,在第不知道多少次被西門吹雪沒收了書拎到床上之後,趁著他轉身要走,趕緊一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西門吹雪腳下一頓,回過身來低頭看她。


    “我的傷已經好了!”君遷仰頭看他,似乎是為了加強可信度,一邊說一邊還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右腳腳踝,“你看,真的已經沒事了!”


    西門吹雪不語,就這麽看著她,很明顯在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君遷見他沒有反駁,心下微鬆,覺得總算是看到了些希望,一下子就精神了起來:“你之前說,我傷好之後可以自己去藏書樓是不是?”


    “可以。”西門吹雪點頭。


    君遷的眼睛頓時就是一亮:“那明天我……嘶——”


    少女的話剛說到一半,頓時就是倒抽一口涼氣,一低頭,就見西門吹雪不知道什麽時候伸了手,骨節修長的手指就這麽捏在自己腳踝的傷處,鑽心的疼痛感就從腳踝處源源不斷地傳來。


    西門吹雪幾不可覺地皺了皺眉,撤開了手卻並沒有收回,索性就這麽在床沿坐了下來,握著她的腳把她的襪子往下拉了拉,君遷下意識地想要縮回腳,可惜力氣卻根本就不能和西門吹雪相比,隻能老老實實地看著他握著自己的腳解開纏在腳踝上的紗布。


    少女的腳踝纖細白皙,還不滿他單手一握,傷處原先的紅腫已經基本消了下去,被蛇咬出的傷口也已經結痂,看得出被處理得很是得當,但西門吹雪到底是醫術上的行家,隻是剛才那一按,就知道君遷的腳傷還沒有徹底痊愈,伸手拿過君遷放在一邊的小瓷瓶替她上了藥包紮好,這才又站起了身,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號稱自己的傷已經全好了少女抱著膝蓋,有些心虛地往後縮了縮,卻始終感覺西門吹雪的目光如影隨形地釘在了自己的身上,看得自己一陣毛,幹脆就破罐子破摔,伸手一扯被子把自己整個裹住,躺下打了個滾就麵向了床的內側,好像這樣他就不會再看自己了似的。


    西門吹雪覺得這大概是他這二十多年來第一次知道什麽樣的感覺叫做無奈——原以為隻是一個有趣的小姑娘,沒想到有趣是有趣了,撿回來之後卻現比誰都不安分,但……男人周身的氣場卻不知為什麽一點一點柔和了下來,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的“蛹狀物”,西門吹雪收回視線,轉身離開:


    “好好養傷。”


    屋內的光線一瞬間全部消失,隨即就是門被關上的一聲輕響,裹在被子裏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彈出一雙眼睛來四下裏張望了一遍,確定屋子裏已經沒有了人,這才把被子往下扯了扯,一邊呼吸著新鮮空氣一邊語氣憤憤地小聲嘀咕著:


    “下手這麽重,就算沒傷也疼啊!”


    這一晚少女睡得出奇的好,夢裏似乎總有一股融融的暖意環繞在自己的腳踝,無比的熨帖,而某個麵無表情的男人也同樣出現在了夢裏,一張清俊的臉卻是被甩滿了墨汁,黑得不能再黑。


    這個夢實在是做得太讓人心情舒暢了,以至於君遷第二天早上起來後都已經吃完了早飯,想著想著還是會忍不住笑出聲來,然後在再一次感覺到並不算陌生的失重感的時候一下子就僵住了身子——昨天在夢裏被自己甩了滿臉墨汁的男人就這麽突然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更重要的是,這一次,他並不是像之前一樣用拎的,而是……把自己抱了起來。


    “你、你幹什麽?”


    西門吹雪似乎是並沒有感覺到少女的不自在,淡淡地掃了一眼正在收拾碗筷的棠胭,腳下未停,轉了個身就已經出了房間,明明該是句問句,語氣卻平緩得如同陳述:


    “不是要去藏書樓嗎。”</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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