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二十章


    楊淩霜懷裏抱著十餘歲的小女孩夢蝶,在黑暗的山坳中跌跌撞撞走著,心中無助已極。她不知自己怎麽到了山洞中,不知那可怕的圍攻和仇殺到底為何緣故?更不知方才垂死托孤的白衣人是誰、他托給自己的小女孩夢蝶又是何來曆?


    她想起那神仙般的玉京殿,還有客居在玉京殿裏,那重傷昏迷的、卻依舊如同鳳凰一樣俊秀孤傲的美少年。最後一次交談時,他對自己顯露出了極少有的溫柔和眷顧,讓她如墜夢中……


    是敏之打昏了自己麽?然後,他又把自己從皇宮帶到這裏。


    可是為什麽……哦,想必是怕“圍攻侯希白”的密謀被自己告訴了太平公主吧。原來那個白衣瀟灑、手揮美人扇的公子哥兒,就是傳說中的花間派主侯希白啊。楊淩霜苦笑起來:原來是這樣,賀蘭敏之害怕秘密泄露,於是順手將自己擄走,扔在這綠梅觀的庵堂內。魔門中人奸-淫擄掠原是常事,自己本逃不過這些嘍囉的侮辱,誰知侯希白偶爾經過,動了憐香惜玉的心思,又將自己帶走。


    賀蘭敏之本就是這樣的人,他偶爾心思一動,或許會做出幾樁善事,然而牽涉到他的大業、他的目標時,他又什麽都顧不到了。你甚至都不能說他薄情,因為他就像個孩子一樣,在感情上是顧前不顧後、完全不懂愛人、照顧人的……


    愛上這樣的人,真是太難了,太難了。你總覺得自己可以打動他,於是不斷的付出、不停的期盼,他偶然回顧,也會感動地向你笑、溫柔地吐出甜蜜話語,可是……可是他心裏是一片空虛。檀郎無情啊……他是塊捂不熱的石頭。


    夢蝶緊緊攥著拳頭,這時忽然說:“姐姐,你別哭,總有一天我們要殺了這些賊子,為師父報仇。”


    楊淩霜嚇了一跳,愕然說:“我……好,我不哭……”她一想懷中這小女孩已背上生死大仇,自己卻猶在為兒女私情哭泣,慚愧之下不禁憐意大起。


    “殺我師父的人很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夢蝶強抑悲憤,冷冷說,“但主要出力的隻有兩個人,一個十六七歲的男賊子,他武功最高,跟師父正麵交戰;另有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子暗地裏偷襲師父……要論殺師仇人,唯這兩人是問。”


    楊淩霜唯唯諾諾:“是……是,你說的不錯。”她鬆了口氣,好歹賀蘭敏之沒攙和其中。


    “此外,有人給師父下了毒。他噴在這扇麵上的血就是明證……”夢蝶陰沉道,“我要拿著這扇子去慈航靜齋求助……”


    楊淩霜笑道:“那可正好——”她可以帶著夢蝶去找太平公主嘛,這可是響當當的靜齋傳人。


    “小心!”夢蝶猛然抓住她的手臂,低呼:“那男賊子追上來了!快走,快走,你敵不過他!”楊淩霜唬得魂飛魄散,調動全部內力發足疾奔,隻聽“嗖”一聲箭矢破空聲,她肩上結結實實中了一箭,身後有少年冰冷地笑道:“我可不是侯希白那等憐香惜玉的風流公子,小娘子小心啦!”


    楊淩霜咬牙忍住劇痛,不管不顧埋頭狂奔。後麵追逐的那人也不著急,一路隻是拿她戲耍,待她奔到梅林邊,身上已負了六七處箭傷,而她懷中的夢蝶卻是安然無恙。夢蝶死死忍住哭泣,隻把下唇都咬出血來。


    “好了,逃亡遊戲也該結束了。”那魔鬼般的聲音冷冰冰笑著,發出最後一箭。楊淩霜慘呼一聲,雙膝一軟,栽倒在地。她用十指抓著青草,勉力向前攀爬,黑衣少年卻擲下弓箭走上來,無聲無息踩住她的手,“跑什麽呢?把你懷裏的孩子交出來,我也不是非殺你不可……”


    楊淩霜搖頭不語,她並非是對夢蝶有什麽深厚感情,不過一時犯了倔性,死不聽從賊子所言。夢蝶以為楊淩霜是侯希白的紅顏知己,感激得熱淚直流,眼淚未幹,她抬頭怨毒地把黑衣少年的輪廓刻進眼睛裏。


    “看什麽看?”黑衣少年惱羞成怒,“想報仇?老子易容了的,你看也是白看!”


    楊淩霜不住喘息,鮮血與生命力慢慢從軀體中流失,她絕望地伸出手——敏之,救我,敏之……黑衣少年右掌已擊出。夢蝶忽然翻身而起,緊緊抱住垂死的楊淩霜,試圖用幼小身軀為她擋住致命一擊。


    劍光如銀河,貫穿長夜。


    誰也無法形容那一劍的燦爛與光華。劍光如匹練,如光華,劍光輝煌而迅急,劍光能夠劃破全部的黑暗、照徹人心的罪惡。


    這一劍的殺氣讓天地為之蕭肅,然而它畢竟是為了救人而來,而非殺人……或許,這才是她劍法的真意。最冰冷、最殘酷、最不容情的殺機,也隻是為了對弱女和稚童的挽救……


    黑衣少年慘叫一聲,栽倒在地。他雖受重傷卻未斃命,夢蝶受他掌風一激,暈了過去。


    李令月掠起,身姿飄逸如仙,劍光先發而她人後至。賀蘭敏之緊跟而上,幾百號人跟著他們一起跑,豁出性命也要圍觀這驚世之戰。她一腳踢開黑衣少年,向賀蘭敏之冷冷道:“這家夥是誰?”


    “我師弟,你師叔。”賀蘭敏之嘲諷地笑,“婠師尊新收的小弟子,法明。你或者聽說過?”


    法明……婠婠拿來代替賀蘭敏之、日後征戰江湖集齊《天魔策》的人選。李令月眉頭一皺。


    “所以真不是我要同你作對,小公主。”賀蘭敏之歎氣,“你怎麽就講不聽呢,非要我說明白?無緣無故的我們怎麽會圍剿侯希白,這都是你母親聖後大人下的命令啊。我們是不得不聽,做人手下是很無奈的。”


    李令月說:“皇後娘娘?她殺侯希白做什麽?”


    “我怎麽知道。”賀蘭敏之半真半假地說,“不相信的話,你自己去看看,圍剿侯希白的主力全是聖後大人的親信,像我們這種不得寵的隻能在外圍打打下手……”


    旁邊的內衛們都要吐出一口血來:這位朝中最炙手可熱的周國公居然說自己不受寵?不提他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也不提每隔三五日就流水般從宮中送入他府中的各色賞賜,單隻說他逼-奸太子妃一事,就足夠說明這人的背景有多麽恐怖了好不好!其他人,比如他們,別說非禮太子妃,稍微不敬一點點就會招致大禍好嗎?


    賀蘭敏之,在洛陽那是個神奇的存在啊。


    李令月全然沒有反應,她俯身把夢蝶抱起來,楊淩霜蜷縮在草地上咯血不止,這時含糊道:“公主……公主……我……”


    “好了,你安全了。”令月招手叫來靜虛,把夢蝶放在老尼姑懷裏,關切地凝視楊淩霜,“不要說話,我為你療傷。”她並指向楊淩霜穴道點去。


    “不,不……”楊淩霜突然掙紮起來,聲線低微地說,“侯希白留下了遺言,他給我、給夢蝶都留下了話……他說,太子、太子他……”說到關鍵處,她卻又住口不言,一雙眸子盛滿了焦急和無奈。圍觀群眾們不知所雲,還眼巴巴看著她,然而這點信息已經足夠李令月集齊所有拚圖碎片。


    她直起身,向綠梅觀看去,侯希白已死,然而這小小庵堂的劫難尚未停止。隻聽喧嘩聲、慘呼聲、人的呼喝聲、馬的嘶叫聲不絕於耳,更有一種特殊的嗶嗶啵啵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那是房屋、草叢、花朵樹木甚至活生生的人著火的聲音。


    火光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賀蘭敏之睜大了眼睛,驚奇道:“怎麽回事?這火又是怎麽燒起來的?真是奇哉怪也……公主,你說咱們要不要去救火?”他本就是風流俊賞的美少年樣貌,這會兒故作懵懂,像是一下子倒退回十六七歲,不僅迷人,而且動人。


    令月垂目,看了一眼自己雪白的衣襟,那雲朵一般的衣袂上還沾染著紅梅花瓣,點點斑斑如同紅淚,也像黯淡的豔麗的鮮血……這一晚上,又死了多少人?果然,果然,權力鬥爭中無辜掉落的人頭,要比斬於江湖刀鋒下的人頭多得多。


    她抬頭看著賀蘭敏之,有片刻靜默。賀蘭敏之對上她的眼波,卻覺得這雙明眸深不可測,像是連接著一個乾坤,一個宇宙,他甚至有了置身平原上、星空下的錯覺。那漫天的搖搖欲墜的星子如此美麗,也如此玄奧,讓他深深迷醉,也讓他忘記金錢權位、忘記陰謀仇殺、甚至忘記萬丈紅塵。


    他失神了。


    他沒聽到她說出的話,直到她又重複一遍:“太子是在今夜起事?”


    賀蘭敏之眼皮一跳,他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殿下說什麽?小臣聽不懂。”


    “圍殺侯希白的事,是皇後下的命令?”李令月用肯定的語氣說出問句,她像是已經胸有成竹,再次俯身,在楊淩霜身上輕點數下為她止血,楊淩霜暈迷過去。“但太子殿下也有計較吧。他打算借著這個機會,調開娘娘身邊那些陰癸派高手,然後趁機逼宮……你呢,就在這綠梅觀內設埋伏殺人,不錯啊,賀蘭敏之,你們這雙管齊下、配合得倒是不錯。”


    他們這番對話,聲音壓得極低,靜虛等人雖然近在咫尺,也僅僅聽到數個單字而已。老尼姑見她抱著楊淩霜緩步向梅林外走去,一時茫然:“仙子,您要去哪兒?”


    令月眉頭微蹙,仿佛正在想著什麽困惑難解之事,片刻後才“嗯”了一聲:“我有急事,回上陽宮一趟。”


    靜虛錯愕難言,他們此行本是來救侯希白的,如今綠梅觀起火,依她本意,怎麽說也要想法子滅火,此後或者救援觀內受困的尼姑,或者收拾侯希白的遺骨,斷然沒有這樣一走了之的道理。但見識過這位“令月仙子”的武功後,她再不敢生出任何違逆之心,隻得默默點頭,亦步亦趨跟隨。


    隻是一轉頭,她卻大吃一驚。賀蘭敏之原本俊美無儔的臉龐上流動著一股青氣,他臉色灰暗至極,一雙眼睛冰冷無情,滿布殺機與憤怒,那是籠子裏的野□□擇人而噬的眼神——


    電光火石之際,靜虛下意識撲出去,在虛空中環抱住令月的後背,她聽到自己喉嚨裏發出扭曲尖銳的高呼:“仙子當心!”那聲音太高太銳,把她自己也嚇了一跳。而後,她失去了意識。


    有劍光破空而來,那劍氣與令月孤高簡潔、近乎於道的劍氣全然不同,那是紅塵中皇者的劍,霸道、淩厲、擇人而噬的凶狠,要掃平天地間一切忤逆的不臣者。


    危急關頭,令月甚至來不及出劍,她抬掌將靜虛老尼平平推出,又拋出懷中重傷的楊淩霜,而後不擋不避,整個人迎上賀蘭敏之的劍光。她小小身軀在他搖蕩天氣的劍氣裏徘徊,像是一片枯葉卷入滔天惡浪,片刻就要化為齏粉。


    驚呼一片。這一刻,拋卻了身份的差異、派別的對立,像是看到尚未打磨出光澤的玉石撞上大山、初出茅廬的雛鳳遭遇不測,無論是魔門中人還是皇宮內衛,所有人心裏隻有惋惜和駭異。


    無邊黑暗中,她精致的小小麵龐像是要發出光來,仍然麵無表情,仍然目若玄海……賀蘭敏之痛下殺手,卻又一次有了那種奇異的感覺:他的靈魂幾乎要被她黑嗔嗔眸子吸進去。


    “嗤”一聲細細的破空聲,賀蘭敏之隻覺得胳膊一痛,再一看,一枝花瓣猶存的梅花枝刺破他衣袖,直刺入肉中,他手中劍光登時停頓。李令月一掌拍在他胸口,借勢向後掠起,“鏘”一聲,色空劍出鞘。


    賀蘭敏之揮劍格擋,所幸閃避及時,鋒銳劍氣割破他左耳,血珠慢慢凝聚自耳垂滴落,距離致命卻遠得很。


    賀蘭敏之拔出梅花枝扔在地上,冷聲控訴:“你使暗器。”


    “你背後偷襲,還傷了靜虛。”令月眯起眼睛,“閃開,我要回上陽宮。”


    “哦?你牽掛你父母,想趕回去救他們啊……”賀蘭敏之仰首一笑,聲音竟然包含憐憫與溫柔,“你知不知道今晚是什麽時候?”


    令月手提長劍,沉默地看著他,像是不能被任何人打動的白玉雕刻的神女,隻是一雙眸子閃動如星。


    “今天晚上是決定一個人命運的關鍵時刻。他如果僥幸能夠成功,那麽所有的一切都將是他的,這王朝未來的走向也會回到正軌上。但設若他失敗了,就算能夠不死,那麽他一生的榮耀和夢想也全都完了,他會活得比任何一個庶民還不如。你說,在這種生死考驗的關頭,我該怎麽做?”


    李令月點了點頭,平和道:“你會殺了所有威脅到他的人。”她頓一頓,漠然道,“你們還真是好兄弟。”


    “我與你素無仇怨,甚至你還有恩於我,但為了他,我也非製住你不可。”賀蘭敏之溫柔道,“好妹妹,你不能和其他人一樣,乖乖的在屋子裏睡你的覺麽?過了今夜,一切就都好了啊。”


    李令月搖頭一笑,她的神情也複雜起來,無奈、遺憾、嘲諷、憐憫……種種前所未有的情緒在她臉上閃過。她忽然叫來內衛首領:“我把靜虛、楊淩霜和這小女孩交給你,你送她們回宮裏,交給太平公主,我要她們平平安安。”內衛們正要反駁,她聲調轉厲,“現在就走!違者處斬,走!”


    眼看內衛們帶著眾女迅速撤退,魔門中人看看賀蘭敏之,等他示下,有人試探著追上去。賀蘭敏之冷眼旁觀,眼看兩邊短兵交接,他忽然提氣縱身而起,手中長劍光芒暴漲,隻聽慘呼連連,他一步殺一人,片刻內竟然殺了十數人。看著妖鬼一般的賀蘭敏之,所有人都嚇呆了。內衛們立刻上馬撤走。


    賀蘭敏之趕過來的時候,李令月正解開她那匹“紫燕騮”的韁繩。敏之劍上猶在滴血,她毫無驚懼之色,微笑說:“趁機斬除異己?好,夠狠辣。”


    “這算什麽?若能下決心殺了你,那才叫真的狠。”賀蘭敏之依然保持著他倜儻的風度,“妹妹呀妹妹,你若能長大成人,那必定是位傾國傾城的美人兒。你說我怎麽就天天都念著你?……隻可惜……”


    他沒再說下去。梅林中,又走出了一男一女兩個人,令月一個個看過去,隻能得出一個結論:這倆人都是魔門高手,或者在賀蘭敏之之下,但也不會差太多。而一個賀蘭敏之都足以與現在的她打成平手。


    她和她的馬被圍在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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