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深夜讀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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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為大人之後,喜歡的種類也增加了。


    小時候隻知道喜歡。


    但是現在知道的喜歡有好幾種。曾經喜歡過、也許會喜歡、不可以喜歡、喜歡我的話交往也可以,諸如此類。


    如果如此麻煩又複雜的事情是成為大人的象征,真希望可以永遠停留在小時候。


    「我喜歡你。」


    我們一定為了這一句話,考慮太多與真實心情無關又多餘的事。


    比如說怎麽和朋友解釋。比如說會在公司裏造成流言。比如說一起生活的話合不合得來。


    我偷看走在身邊的前輩側臉。


    比如說,喜歡的人是有婦之夫。


    如果說出我喜歡你,可以像說謝謝一樣簡單就好了。


    這些事阻擋了我喜歡的心意。


    「我喜歡吃拉麵,隻是一個人去吃又怪怪的。」


    「也是,不過你突然在奇怪的時機說,嚇我一跳。」


    前輩說完後,改用外側的手提著公事包。


    即使心裏明白這行為沒有什麽意思,但我還是有些在意,靠著內側的手也跟著晃來晃去。


    時機很奇怪嗎?剛剛等紅燈的時候,前輩告訴我「那邊的拉麵店很好吃。」燈號卻在我轉頭看時恰好轉綠,過馬路時稍微想了一下事情,到對麵才這樣回答。也許時機真的很奇怪吧。


    商店櫥窗裏的女用上衣映入眼簾。鮮豔的淡藍色宣告春天的來臨。


    神戶是個奢侈的城市。仿佛要讓人在街上尋寶,有許多隱藏在巷弄間的小店。剛剛從公司走到三宮車站的路上就有三間。才剛出社會,宣告季節變化的角色卻已不是花草或天氣,而完全變成了商店櫥窗。


    「小西是第二次見到今天的客戶吧。」


    前輩轉過頭來。比我高的前輩站著對我說話的時候,身子總是有些往前傾。雖然隻是為了對上我的視線,但我很喜歡這個角度。


    「是。上次是和業務部的菅井一起來的。那時前輩正好去做展示間的介紹。」


    「啊,沒錯。那今天交給你主講如何?」


    「咦……可以嗎?」


    「當然。你又不是我的助理。」


    室內設計師。一直很喜歡家具和雜貨的我,國中時就決定了將來的夢想。


    考上建築係,在學生時期取得了室內設計師的證照,接著進入現在任職的這間位於北野的事務所「leaf」。


    這是一家員工二十人的小公司。主要負責一般家庭的新建案和改裝時的谘詢服務,當然也承接設計業務。


    選擇這裏的原因當然也包含對北野的憧憬,但最主要還是因為「leaf」至今設計的作品都非常吸引我。官網和雜誌上的實景照片都讓我興奮地想入住。


    能進入第一誌願的公司真的很幸運。我以為在這裏可以從事我憧憬的工作。


    不過落差總是隨處可見。無論多美麗的房間,住進去還是會有令人不滿之處。


    想成為室內設計師的女性很多,但這間事務所也許是因為社長是從大型建商獨立出來的建築師,還殘留著建築業界由男性主導的文化。也有可能是因為接手的工作大多來自社長與前公司合作的建案。


    跑現場是男人的工作、行政事務是女人的工作。中間有一條隱形線作劃分,第一年時我覺得自己做的幾乎都是繪圖和確認報價的工作。


    「小西做得很好。要拿出自信,多多表現。」


    會對我這樣說的一定隻有前輩。


    「好。」我點點頭這麽回答,微微舉起握緊的右手。


    一起進公司的同事當中,我大概是最努力學習的。假日也會到各式各樣的展示會場和樣品屋參觀。也已經確實掌握今天要拜訪的房子、客戶的喜好,感覺能帶動話題的樣本也做好了萬全準備。嗯,沒問題。


    「我反而還擔心你認真過頭了。你最近不是都很晚下班嗎?」


    「這是我喜歡的工作,所以沒關係。」


    「那就好。話說今天的客戶是怎樣的人?」


    我回想起之前和業務一同拜訪的情景。


    這對婚姻生活邁入第二年的夫婦,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新生命,下定決心買了獨棟房屋。雖然聊了不少,但感想用一句話就能形容:


    「看起來很幸福的人。」


    「那我們得加油嘍。」


    他笑著不經意露出潔白的牙齒。這個笑容讓我心頭一震。現在還在工作、工作。我對自己說。


    我最近變得經常和小岩井前輩一起外出。


    「leaf」由三個部門組成。業務、總務、以及我們設計部。實際工程外包給合作的工務廠商。


    外出拜訪雖然應該是要和業務一起去的,但小岩井前輩比較特別。他曾經是業務部的小主管。因為想做設計而開始自學,取得證照後強烈要求上層,因而得到調任機會。如今在設計部也是小主管,在公司裏漸漸成為僅次於社長的重要人物。我在找工作時看到覺得很棒的設計作品,多半出自小岩井前輩之手。


    能在崇拜的人底下工作。這麽美好的機會實在難得。


    前輩教了我很多事。從能夠博取客戶好感的提案技巧、與現場工作人員的相處之道、素材的使用方法、間接照明的選法,甚至是公司附近的美食餐廳。


    不過,喜歡卻說不出口,要是他沒有連這種事也教會我就好了。


    煮意大利麵的同時,我正在燉煮加入豐富蔬菜的醬汁。在白醬中混入許多切碎的羅勒。我最近發現羅勒和牛奶意外地合拍。作為配料的洋蔥、紅蘿卜薄片和香菇都先用橄欖油炒過。


    輪流做飯的規定是在決定一起住之前就訂好的。


    平日的晚餐由大家輪流做。假日多半吃外食,所以沒有特別規定。今天是輪到我做飯的日子。


    我一邊將醬料和意大利麵攪拌混合,一邊不經意地提起前輩推薦的拉麵店,結果從客廳傳來不置可否的回話聲。


    「所有男人都喜歡拉麵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拉麵理論。又不是美食評論家,誰想聽他的拉麵理論啊。」


    而且她抓到的重點跟我想說的完全不同。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朝美看起來心情很差。不知道容易看穿到底是優點還是缺點,不過總比不知道她生氣好,所以應該算是優點吧。


    「朝美,又發生了什麽讓你不高興的事嗎?」


    「嗯,等等說。」


    朝美口中的等等指的是晚餐後喝紅酒的時候。一起生活以後,沒想到妹妹不知何時開始有了晚上喝酒的習慣。


    今天要抱怨的是工作還是男朋友呢?


    妹妹在西宮的通訊購物公司上班,雖然不常加班或應酬,但精神上似乎飽受折磨。她悶悶不樂地撐著手臂,在客廳桌前翻著時尚雜誌。


    與在男性社會中吃苦的我相反,困擾朝美的是清一色女性的辦公室人際關係。結果不管從事什麽工作,問題都在人、人、人。


    男朋友的精神折磨更是從不間斷。自從我們住在一起後,幾乎每天都能聽到她抱怨大她五歲的男友亮輔。雖然最近比較少抱怨,但不是因為他們分手了,似乎隻是她懶得開口抱怨。看她頻頻看手機的樣子,就知道她仍然被耍得團團轉。


    以前常常有人說我們姐妹長得很像,然而現在已經沒有人這樣說了。淺棕色的發絲、漂亮的指甲、輪廓分明的妝容、閃亮亮的服裝和包包都是我學不來的。不但比我高也比我瘦一圈。就像她正在翻的雜誌裏出現的女


    孩們。


    「紗子姐,你說的那間拉麵店在哪裏啊?」


    另一個妹妹難得加入對話。


    結衣從小就和我或朝美完全不像。穿著也好、說話方式和內容也好,都擁有自己獨特的世界觀。總之是個奇怪的女孩。


    現在的結衣穿著毛背心加上鬥篷,在電視機前雙手抱膝縮成一團,簡直就像是一隻毛線怪。


    「結衣,你離電視太近了,眼睛會壞掉喔。」


    我這麽說,她才挪動身體稍微退後一點點。電視上正播映職棒開幕戰。可說是爸爸養大的老三,受到爸爸影響最多,非常喜歡看棒球賽。


    但是我很清楚這孩子不隻是個性怪。爸爸和朝美應該是在神戶市主辦的插圖大賽獲獎時發現的吧。從那之後,她成為專業插畫家。家裏蹲女孩一下子成為親戚們的共同話題。


    我一說出今天聽到的拉麵店店名,結衣立刻拿出手機開始搜尋。


    「恕我直言,說那間拉麵店好吃似乎是過譽。那間店我也去過,湯頭的原創性有些不足。應該隻有平均分吧。」


    「這裏也有呢,我的拉麵理論。」


    朝美從雜誌中抬起頭低聲說。


    「拉麵好吃的條件在於第一口好吃,並且最後一口也好吃。第一口好吃的店不少,但是最後一口也好吃的店卻可遇不可求。」


    「我又沒問你。」


    「結衣也會去拉麵店嗎?」


    我感到意外地發問。結衣不怎麽喜歡出門。沒事的時候常常躲在房間裏。取而代之的是時常寄到家裏的網拍包裹。


    「對我來說,一個人走進拉麵店比一個人走進星巴克還容易。」


    「哪裏容易啊?拉麵店不都是大叔或學生嗎?根本不可能一個人走進去吧。」


    「星巴克是時下女性們光顧的店。朝美姐就是那一型的人,所以才不懂。」


    「我才不想懂。」


    兩個妹妹的對話讓我不禁笑了出來。


    試完味道,我把意大利麵盛盤,用特地留下的羅勒葉裝飾。


    今天的晚餐是羅勒白醬意大利麵、熱狗蔬菜湯加上沙拉。聽到我說煮好嘍,結衣磨磨蹭蹭地站起來幫我端盤子。朝美因為今天不是輪到她,所以動也不動。


    晚餐由我和朝美兩人輪流負責。結衣說好聽點是不擅長做菜。所以作為交換,打掃和洗衣服就是她的工作。


    「啊,紅蘿卜。看起來好好吃。」


    結衣一邊端著盤子一邊說。結衣小時候很挑食。最不喜歡的就是紅蘿卜,無論怎麽凶她,她就是不吃。但不知道是什麽原因,現在紅蘿卜居然成為她最喜歡的食物。


    對內式的廚房是選擇這棟公寓的關鍵之一。


    我們總是像這樣一邊做菜一邊互相報告當天發生的事。雖然是受到小時候看的家庭劇影響,但真的認為堅持這點到現在實在太好了。因為我非常喜歡與妹妹們共同度過的時光。


    以前住的公寓在阪神大地震後被拆,一家人搬到爸爸的老家垂水居住。祖父母雖然都是非常好的人,但是那個房子要住兩家人稍微窄了些,所以找工作的同時,我便開始一個人出來租房子住。


    過幾年,朝美開始工作時說想一起住。當時我正好想從阪急電車沿線搬到jr電車沿線上。jr沿線的房租雖然比較高,但是找到室友分攤就能住在比現在更好的地方,所以我立刻答應。兩個人一起去找房屋中介、確定住處,準備搬家時才發現結衣也一聲不吭地跟來了。


    接下來的一年,我們就像現在這樣三人一起生活。


    這裏是位於住吉車站高處的3房1廳家庭公寓。公寓名為「月亮皇宮住吉」,名字有些裝模作樣。四樓的邊間能將神戶海景盡收眼底。雖說是神戶海景,觀光海報上常見的港灣人工島和神戶港塔都在遠處,隻能勉強看到六甲人工島和深江大橋,即使如此視野仍非常好。


    兼具設計感與機能性的對內式廚房、采光良好的客廳、大窗上掛著喜歡的米色窗簾。楓木製的桌子刻意搭配形狀不同的椅子。和無話不談的兩個妹妹一起生活。我非常喜歡這裏。


    「我想說的是,前輩是個很好的人,今天和客戶也談得很順利。」


    「還有喜歡前輩這件事吧。」


    等到料理都上桌了,朝美才終於把雜誌闔起來。


    「我可沒有這樣說。前輩隻是讓我有點在意罷了。」


    「我很討厭在意這個說法。喜歡就說喜歡啊。」


    她說的沒錯。雖然想要輕描淡寫地帶過,但我心裏很清楚。


    我喜歡前輩。


    結衣放好叉子,突然輕聲低語。


    「不倫戀,絕對,不行。」


    「就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嘛。」


    妹妹被我瞪了一眼,有些畏畏縮縮,想轉移話題似地輕聲說「我開動了」。


    「那你打算怎麽辦?」


    「沒怎麽辦啊。」


    「哦~我覺得即使是不倫,下定決心交往也是戀愛的一種。不過是相遇的時間比正宮晚罷了。不過吃虧的還是女生,所以我不建議啦。」


    「……就說了我不會。再說,跟小岩井前輩絕對不可能。」


    「問題就在這裏。喜歡上這種人不是很無奈嗎?隻能遠遠地看著他,又不是國中生。啊,這意大利麵好吃。」


    「喜歡一個人,一定要跟他怎麽樣嗎?」


    「又說這種幼稚的話。」


    朝美用看著令人頭痛的妹妹的眼神看著我。在戀愛這件事上,我們的立場完全相反。


    「姐,你幾歲啦?」


    「二十六。」


    「今年喝過幾次喜酒了?」


    「三……四次。」


    「所以說,又不是學生了,拿到第二顆鈕扣就算成功的戀愛算什麽啊。」


    「喜歡上了也沒辦法啊。」


    「這我知道。但是就算喜歡上了,隻要努力就可以忘記的。像電影劇情那樣無論如何都難以忘懷的戀愛根本不存在。不想忘記的人才會忘不掉。」


    「真是名言啊,朝美姐。」


    「你給我安靜。」


    「喔。」


    結衣有些沮喪地低下頭。我才這麽想,沒想到她很快地把嘴巴湊近沙拉盤,像鬆鼠一樣磨磨蹭蹭地吃起沙拉。


    「結衣,臉不要靠著桌子吃飯。」


    她點點頭放下叉子,雙手把盤子拿起來,但很快地發現這樣沒辦法吃,才換左手拿。真的像個孩子一樣。


    「總覺得姐你好像是,故意喜歡上一個碰不到的人。」


    朝美立刻把話題轉回來。


    才不是呢。


    我想這麽說,但話沒說出口又吞回去,因為確實如此。上大學之後,我喜歡的總是無法碰觸的人──要好的學姐的男朋友也好、已經訂婚的助理教授也好。


    我覺得和其他有姐妹的朋友相比,我們彼此的牽絆非常強烈。也許是從小就失去母親的關係吧。無論什麽事都是三人一起討論,目前為止談過的戀愛就更不用說了。


    對我的戀愛經曆了若指掌的朝美會這樣想也無可厚非。但是,起碼我不是刻意做這樣的選擇。


    「我不是故意的。」


    「那是潛意識嘍?這樣更糟糕。」


    「紗子姐會不會是想成為悲劇的女主角啊?」


    連結衣都逮住機會這樣說。真被兩個妹妹好好地數落了一番。


    不知為何,晚餐的氣氛變得有些沉重。難得我覺得今天煮得很好吃。


    「你跟那個洗頭男孩說了嗎?」


    「他叫小俊。」


    結衣補了一句。朝美當然不是忘了他的名字。小俊出現在我的話題裏


    已經好幾年了。


    「說了。因為我們約好彼此沒有秘密。」


    「結衣,拿啤酒來。」


    朝美似乎是忍不住開口了。雖然我不覺得白醬意大利麵適合配啤酒。


    結衣不發一語地起身,駝著背走向廚房。


    「如果沒那個意思,就不要再跟他見麵比較好吧?」


    「朝美姐,有黑的和白的,你要哪個?」


    「白的,氣泡酒。」


    「隻是朋友見麵而已。」


    「哦,朋友啊。」


    結衣拿著啤酒回來。太好了,她連玻璃杯也一起拿過來了。朝美雖然不介意,我卻很討厭在餐桌上直接喝罐裝啤酒。


    朝美把啤酒注入玻璃杯,喝了一口繼續說:


    「我隻覺得你把人家當備胎。」


    「我會生氣喔。」


    「我剛剛也說過了,不想忘記才會忘不掉。因為姐在他身邊,小俊才會一直這樣吧。」


    「是叫你放他自由的意思。」


    「結衣,你不要說話。」


    「喔。」


    「你不覺得小俊很可憐嗎?」


    七年前的新神戶車站掠過我的腦海。


    那一天,我和小俊一起,目送朋友前往東京。


    我不禁笑了。


    我不經意地伸出手碰到了桌角。光滑的楓木觸感十分溫柔。指尖撫摸著圓角,我開口說道:


    「可不可憐不是我決定的。」


    兩人直直盯著我看。


    朝美無言以對地歎口氣,結衣則低頭默默地吃起意大利麵。


    對於我的戀愛,兩人不再開口。隻說了紅蘿卜好吃、意大利麵的醬汁也很好吃這些遲來的讚美。


    夜晚窗外的海上,可以看見一艘航向遠方的渡輪燈光。出海後漸漸變得渺小,最後隱沒在人工島後方消失無蹤。


    看得見大海的房子,與無話不談的兩個妹妹一起生活。


    我非常喜歡這裏。


    甲南山手一帶有許多坡道。


    出車站後走向朝山的上坡,麵向大馬路的街角上,常去的美容院靜靜佇立著。


    小俊是在我常去的美容院工作的男孩。


    雖然如此,早在他成為設計師之前我們就認識了。


    進入店內,掛在大門內側,像是非洲樂器的擺飾喀啦喀啦地響起。


    不僅是樂器,小俊工作的這間美容院「le kutum」風格統一為異國情調。所有擺飾都是店長基於嗜好所搜集來的,打造出一個美妙的空間。用嗜好決勝負的設計風格,有著知識與算計無法模仿的魅力。


    「啊,紗子姐,好久不見。」


    小俊突然從店後方探出頭來。


    以小狗般的可愛笑臉為招牌,年紀比我小的男孩。


    發型和上次見麵時不一樣。設計師真的常常改變發型。雖說就像從事服飾業的人每天都會換造型一樣,但還真是活力十足。現在的發型已經過了一周年,隻用兩款長褲、三款上衣輪流搭配的我真該好好學習。


    「嗯,好久不見。」


    我輕輕舉起手走進店內。


    沒有其他客人。這裏原本就是隻有三個座位的小小美容院。


    店裏的設計師除了留著帥氣絡腮胡的店長之外,就隻有小俊。店長知道我是來找小俊的常客,臉上露出微笑說了聲「歡迎」。


    小俊不高。今天我穿樂福鞋,要是穿高跟鞋就比他高了。所以每次來這裏時我總是穿平底鞋。


    「這邊坐。」


    在櫃台報到後,小俊帶我到後麵的洗頭椅上。


    他不會問我今天要做什麽服務。


    因為我在這間店除了洗頭,什麽都不做。


    我身邊幾乎沒有人隻為了洗頭去美容院。雖然與美容沙龍相比便宜很多,卻是小小的奢侈。


    「小俊,現在的發型很適合你。」


    小俊有些靦腆地笑了。


    「謝謝你。定型花了我不少時間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毛巾圍在我的脖子上。毛巾散發些許的萊姆香氣。


    國中時總是嘲弄小俊發型的事仿佛不存在。


    小俊以前是棒球社的,然而頭發卻留得很長,長時間戴著帽子,每次練習完頭發就變得很塌。


    但是隻有從帽子後麵調整尺寸的地方露出來的頭發維持原樣,就像鳥的尾翼。覺得非常好笑的我常常嘲笑他,說是製服上停了一隻鴿子。


    「小俊,來店裏的女客人應該都很喜歡你吧。」


    困擾的笑容。天真的笑臉和當年的棒球少年一模一樣。


    我自知這樣問是藏著壞心眼。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並不厭惡欺負小俊的自己。


    「沒有啦。來的大部分都是長輩,隻把我當小孩子看。店長才是人氣王呢。」


    「那位倒是真的很受歡迎。」


    「對吧?」


    我瞥了在櫃台寫著紙條的店長一眼。原本就略黑的肌膚、精瘦的身材加上絡腮胡,有著舞者般的野性氣息。


    「今天要做頭皮保養嗎?」


    「麻煩了。」


    「謝謝。那我把椅子放倒喔。」


    小俊踩下踏板,慢慢把椅子放下來。最近坐著就能洗頭的洗頭椅漸漸增加,但我絕對比較喜歡這一種。


    完全躺平後,臉上蓋上紗布。紗布上也有萊姆香氣。


    耳邊傳來蓮蓬頭的水聲。雖然看不見,但是小俊正為了我在調節水溫。我很喜歡這個聲音。


    「會不會太燙?」


    頭發淋濕的感覺。「嗯」我吐氣似地回應。


    人們常說女人比男人更細膩。


    常說女人嚴謹、細心。我們部長就說女人擅長瑣碎的工作,理所當然地把準備清單和確認估價這些毫無關聯的工作丟給我。


    不過,隻有洗頭不一樣。


    男人洗頭的手指比女人細膩多了。


    小俊溫柔地對待我的頭發,就像王子將毫不知情的公主輕輕抱起。即使公主心裏想著別人,也裝做沒有發現的樣子。


    「怎麽樣,工作還順利嗎?」


    聽到我問,小俊開心地笑了。我腦海中浮現把好成績給父母看的小孩笑容。


    「我很快就能幫紗子姐剪頭發了。」


    「真的嗎,好厲害喔。」


    即使拿到設計師執照也不代表能馬上幫客人剪發。小俊在這間店累積了兩年的助理經驗,去年才開始負責男性和兒童剪發。


    能夠負責需要更高技術的女性剪發,代表店長終於認可他能獨當一麵了。


    「紗子姐,下次不要來洗頭,請來剪頭發吧。」


    「要不要剪呢,好猶豫喔。」


    我來這間店隻是為了洗頭。剪發、染發都是到大學時期就常去的美容院,設計師姐姐也和我很要好,不能輕意背叛。


    「別這麽說,請相信我一次。」


    「等我看看你的手藝再說嘍。」


    雖然嘴巴這樣說,但我內心想著至少要當一次小俊的客人了。


    「有哪裏需要加強嗎?」


    「右耳後麵、頭頂和脖子的地方。」


    「太多了吧。」


    他笑著說,還是細心地把手移到我說的地方。


    第一次給人家洗頭是在大學的時候。


    那時小俊還是專門學校的學生,在元町的美容院打工兼學習。依法規定,沒有執照的準設計師們連洗頭也被禁止。小俊在店裏就負責接待、搬東西和打掃,還有剪發和染發時的助理。


    所以我偶爾會在打烊後到店裏當小俊練習洗頭的對象。因此,小俊幫我洗頭到現在也有好長一段時


    間了。


    「要用什麽香味的潤發乳?有柑橘、青蘋果和檸檬。」


    「嗯~青蘋果。」


    「發生什麽事了嗎?」


    突如其來的發問,讓我一時語塞。


    我知道小俊發現我出了什麽事。因為自從那個雨天以後,隻有在發生什麽事的時候我才會來洗頭。


    「雖然發生了,但也僅止於此,所以我很煩惱。」


    我用有些戲謔的口吻說。這是上次朝美對我說的。


    我用自己的角度思考了妹妹們的話。完全如她們所言。前方無路可走卻還是喜歡上了。又不是小孩子,可以因為喜歡上一個人而純粹感到開心的時候早已過去。


    「這是腦筋急轉彎嗎?」


    「對啊。你猜對的話,下次請你吃午餐。」


    「是喜歡上某個已婚的人嗎?」


    「哎呀。」


    沒想到他會如此幹脆地回答。


    我明明知道小俊的心意,卻拋出這種話題。我知道自己這樣很壞心眼。但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


    一直以來,我對小俊都毫無保留。


    這四年來,戀情的開始與結束,都有小俊幫我洗頭的身影。


    四年前的雨天,我失戀了。


    出社會之後,我很快地談了戀愛。對方是在同業派對上重逢的大學學長,在學時就是十分受歡迎的風雲人物。得意忘形的我第一次約會就順勢接了吻,去了旅館。


    但是學長有個交往很久的女友,還是位讓我望塵莫及的美人,我隻不過是被玩玩的對象。


    受傷的我希望能讓某個人嚐到和我一樣的痛苦。我明白自己是個討人厭的家夥。


    小折疊傘擋不住那天的雨水,淋濕的手隱隱作痛。


    仿佛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回過神時,我已經站在小俊打工的店門口。


    雖然時間已經很晚了,但是從窗口往內看,可以看到獨自留下來練習的小俊。


    很快地,他發現站在門口的我並讓我進去。


    我對他說出了一切。


    小俊幫我泡了一杯咖啡。然後一如往常幫我洗頭。


    他的手指、洗發精的香味、溫暖的水流、將我包覆的聲音。所有的所有都像在溫柔地撫平我的傷痕。


    「如果是我,絕對不會讓紗子姐哭。」


    小俊這樣對我說。


    聽到這句話,我決定不要再當他的練習對象。


    他的手指、為我洗頭這件事,成為我心中特別的存在。


    從那一天起,隻要有美好的相遇,我就會到小俊店裏請他幫我洗頭。即使知道對方另有喜歡的人,也一樣到小俊店裏洗頭。喜歡某個人、討厭某個人、遇見某個人、離開某個人、被某個人的話傷害,不知如何是好、心煩意亂的時候,我都會來這裏請小俊洗頭,請他聽我傾訴。


    無論什麽時候、無論什麽話題,小俊總是靜靜地聽我說。僅僅如此,感覺便豁然開朗。他的手指溫柔地為我按下頭上某處的換氣扇按鈕。


    「說好請我吃午餐喔。」


    小俊開心地笑著。


    不愧是四年來聽我宣泄情感的對象。在這個年紀比我小的男孩麵前,我似乎無所遁形。


    我已經不記得第一次見到小俊是什麽時候。


    他是國中時和我很要好的佳奈美小兩歲的弟弟。這對姐弟感情非常好,在走廊上碰到時都會停下腳步聊天、放學遇到也會一起回家。所以不知不覺間,我也開始會和小俊聊天。


    我和佳奈美到高中都讀同所學校,一起參加合唱團的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畢業後,她考上東京的大學,我送她到新神戶車站。那時小俊也在。


    改裝前的新神戶車站不像現在有很多漂亮的店麵。我們彼此說著保重喔、加油喔、到了再傳簡訊這些積極正麵的話,揮手無數次。雖然有些寂寞,但成為大學生的興奮之情更勝一籌,像是各自要到不同地方旅行似地幹脆的離別。


    實際上,佳奈美沒有回到神戶,現在在埼玉置產,與好老公和兩個小孩一起生活。那時當然無法想象未來會是這個模樣。


    「姐姐真的走了呢。」


    佳奈美的身影在眼前消失,耳邊傳來的發言像是瞄準了我心情平複的時機。


    「小俊也想去東京嗎?」


    「我不去。我已經決定好自己的夢想了。」


    小俊邊說邊撥弄劉海。


    自從國中不再打棒球之後,小俊的發色變得更接近棕色。用發臘固定的頭發和一般男生常見的那種一撮一撮的感覺不同,隻有發尾隨性地呈現波浪狀。


    「這麽厲害,已經決定啦。」


    「紗子姐不也決定了嗎?懷抱夢想不是什麽厲害的事。」


    「對喔,也是。」


    我回答的同時有些嚇到。因為小俊看起來忽然變得十分成熟。


    「你的夢想是什麽?」


    「發型設計師。」


    「這樣啊,這麽說來小俊最近的發型都很時髦。」


    樓上傳來新幹線出發的鈴響。佳奈美一定是搭這一班車吧。


    雖不是刻意等待,但鈴響後我們一起背對剪票口往外走。新神戶站後麵是山。三樓是月台,一、二樓是大廳。窗外可以看見駛向山頂的布引香草園的纜車交會而過。


    「以前後麵明明像鴿子一樣翹起來。」


    「我後來是故意的喔。」


    「故意?」


    「練習的時候,故意讓頭發從帽子裏露出來。」


    小俊害羞地笑著。男生偶爾會為了搞笑,故意做些奇怪的舉動。一副不喜歡我嘲笑他的樣子,其實並非如此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他還真有一套。


    「那個,紗子姐。姐姐離開後就不會像這樣跟我見麵了嗎?」


    「嗯~不知道耶。」


    我裝出煩惱的樣子,心想應該是吧。


    小俊雖然是個好孩子,但是朋友的弟弟畢竟不是朋友。朋友一旦離開,見麵的理由自然就消失了。


    不過我當然不會把話說得這麽白。


    「嗯,反正我在這裏念大學啊,想見麵的話隨時都可以吧。有事想找我聊的話隨時聯絡我喔。我可以代替佳奈美聽你說。」


    我把小俊當作自己的弟弟看待,沒有其他想法。但也像是可愛的學弟,所以我沒有說謊,隻不過備注是我不會主動聯絡。


    從新神戶車站轉乘地鐵必須走很長的樓梯下樓。經過小店旁,準備踏上樓梯時,傳來小俊認真的嗓音:


    「那,有件事我連對姐姐都沒有說過。」


    周遭沒有人,隻看到剛剛超越我們的公事包大姐走下手扶梯。


    「是什麽事?」


    我雙手放在背後,轉頭問:


    「我喜歡紗子姐。」


    該說是女人的第六感嗎?


    或者是善於察言觀色呢?


    小俊開口前的瞬間,我就有種要被告白的預感,所以實際聽到也沒有動搖。


    隻不過,我十分猶豫該怎麽回答。


    「這有些超乎我想象了呢。」


    我當然很喜歡小俊,但是從來沒有把他當作戀愛對象看待,說實話,根本不可能。


    「我不是想要怎麽樣。我隻是不喜歡隱瞞自己的心意和你見麵,也不喜歡成天擔心說出口會破壞現在的關係。」


    小俊似乎也明白我的心情。


    是一開始就打算這樣說,還是不希望被當成弟弟對待,我無從得知。不過,如果是臨時反應,也未免說得太好了。


    「我知道紗子姐不喜歡我。所以我不會要求你跟我交往。請你在知道我喜歡你的前提下,還是保持我們現


    在的關係。」


    「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告白。」


    「不可以嗎?」


    「不,很有趣。」


    我們交換了彼此的電子信箱。


    小俊可能很清楚。如果隻是朋友的弟弟,關係一定會疏遠。


    自此之後,我和小俊偶爾會彼此發訊息。偶爾去吃個飯。偶爾像在約會,但是不曾接吻。雖然是非常愉快的時光,但也僅止於此。


    欸,小俊。我想過好幾次喔。


    如果能喜歡上你該有多好。


    我清爽地回到家,聽到妹妹們開心的聲音。


    兩人正在陽台剪頭發。地上鋪著報紙,上麵放著客廳拿過來的椅子,而結衣穿著雨衣坐在上麵。結衣的眼前則是拿著剪刀的朝美,表情十分認真地蹲在地上。


    「我回來了,你們在幹嘛?」


    一開窗,春風拂麵而來。雖然走在外麵沒什麽感覺,我們四樓的房間卻很通風。


    「紗子姐,你回來啦,我們在剪頭發。」


    「嗯,看樣子也是。」


    「這孩子叫我幫她剪劉海。」


    朝美像是精神用盡似地,呼地一聲歎口氣說。


    「女孩子就去店裏給專業的剪吧。」


    「不用啊,我隻是想剪劉海。」


    結衣不是很喜歡美容院。總是讓頭發留得很長。總是說些出門的時候戴帽子就好了,這種令人不可置信的話。


    剛開始雖然常常念她,但事到如今我也放棄了。等到這孩子有喜歡的人就會改變了吧。雖然不知道會是何時。


    「咦,你去弄頭發嗎?」


    朝美回過頭來,馬上就發現了。果然好眼力。


    「嗯,隻是洗個頭。」


    「常去的那間嗎?」


    「沒錯,常去的那間。有意見嗎?」


    「我什麽都沒說喔。」


    似乎沒有想要繼續上次話題的意思,她無奈地轉向結衣。


    「朝美姐,我想問你,時下女生在什麽時候會專程去美容院洗頭發?」


    「我說你,不要把我當成時下女生的代表好嗎?」


    朝美把剪刀拿直,一點一點地剪著劉海說。


    「因為我不會去啊。美容院是剪頭發、弄造型的地方,專程去洗頭發,我無法理解。」


    我聽著很有朝美風格的吐槽回到客廳,衝了杯即溶咖啡。杯子裏放一匙粉末,用熱水壺注入熱水。看著沒有完全溶解的顆粒慢慢浮上來,代替朝美回答:


    「想轉換心情的時候、沮喪的時候、做什麽都心煩意亂的時候。」


    「去買新衣服更能讓心情放鬆呢。」


    「傷心的時候甜甜圈最好。」


    「不好意思,我完全不懂這個想法。」


    「朝美姐,甜的東西和圓的東西對人很好。所以甜甜圈最棒了。順帶一提,我喜歡天使法蘭奇。」


    「就說了我完全不懂。」


    我雙手拿著咖啡杯回到兩人身邊。晴天的陽光反射在神戶的海麵,閃閃發亮。


    我靠在陽台門口,享受春天的輕風。剛洗好的頭發柔順飄逸,淡淡的青蘋果香氣,幾乎隻有選擇洗發精的人才聞得到。


    我的意見好像完全得不到認同,那麽……


    「……對了,那就是想忘記自己是大人的時候。」


    兩人有些訝異地看著我。


    我總是這樣想:小俊幫我洗頭的時候,我就像個孩子一樣,而且是個故意欺負喜歡的人的強勢女孩。


    「紗子姐。這我更沒有共鳴了。」


    「啊~不是叫你不要亂動嗎!」


    「沒關係,反正隻要剪短就好。」


    「你啊,不是說要約會才想剪頭發嗎?怎麽會沒關係。」


    「咦,結衣要約會?」


    朝美的話讓我嚇一跳,不禁開口發問。自從一起生活到現在,不要說約會,結衣連和男生一起出去玩都不曾有過。非必要根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和男性單獨吃飯就叫做約會嗎,下周的會麵基本上可以這樣定位。」


    「這孩子什麽都不說。」


    「詳情容我後日另行告知。因為目前思緒還沒整理好,沒有信心能傳遞正確的訊息。」


    「這種事隨意就好啦。」


    這樣啊,結衣要去約會啊。


    反複想了幾次,不自覺像媽媽似地有些開心。


    但是約會前至少該去一趟美容院嘛。


    接著我回想起自己也有約,雖然不會讓人心跳加速。


    「欸,說到這個,你們有沒有推薦好吃的午餐?」


    朝美把視線轉向我,要我說得詳細一點。


    「因為下次要跟小俊一起吃飯,我對甲南山手車站那裏不是很熟。」


    我上班的事務所原則上是周休二日,但是沒有固定的公休日。大家都是依照業主的時間和工作狀況各自休假。當設計師的小俊也差不多,要配合彼此的休假難度很高。


    所以午餐就決定在我的休假日、小俊午休的時候。車站附近當然比較好,但是我隻有去找小俊的時候會到甲南山手。完全不知道那一帶有什麽餐廳。


    「拉麵可以的話,走一小段路有間不錯的和歌山拉麵店。」


    「否決。」


    「午休時間多久?」


    「聽說隻有五十分鍾左右。」


    我說完後心想,這真是一場急促的約會。如果這樣就能浮現出剛剛的笑容,小俊也許很幸福。我試著思考如此殘忍的事。


    「我來煮。」


    朝美冒出一句意外的發言。


    「小俊說過他是開車上班吧。那姐你去店裏接他的話,來回隻要十分鍾。剩下四十分鍾可以在這裏吃午餐。」


    朝美的眼神似乎在測試我的樣子。


    「嗯~這有點……」


    這樣說不定不算獎賞。這樣想的我也有些殘酷。如此一來不就正如朝美所說,我好像真的把他當備胎。


    仿佛猜透我內心的想法,朝美又說了一次。


    「請他來我們家嘛。我也好久沒看到大槻了。」


    這句話也很讓人意外。大槻是小俊的姓氏,我有時會不小心忘記,但小俊其實和朝美念同一所高中、同一個年級。不過我以為她早把小俊的姓氏給忘了。


    怎麽辦呢?被妹妹盯著看,我有些猶豫。不,也許隻是假裝猶豫。


    答案,其實在一開始就決定了。


    保持對新事物的靈敏度也是重要的工作。說這句話的不是別人,就是社長。


    我把平常休假會去的展示會行程寫在白板上。急迫的工作也正好告一段落,今天下午不進公司都沒問題。部長也立刻核準了。工作第五年,這樣安排時間也不會被說什麽吧。


    抵達元町車站的派出所前,距離約定時間明明還有十分鍾,小俊卻已經滿麵笑容等著我。這樣的忠實讓我很開心。


    結果,我拒絕了朝美的提案。


    我、朝美、小俊,還有結衣。四個人的飯桌讓我有些躊躇。說實話,我不想讓朝美看見自己和小俊說話的樣子。


    因此我選擇主動配合小俊的休假。換句話說,把展示會當借口,平日自由的午餐時間就到手了。


    學生時期就常來的三宮是我的主場。從平價的法式料理到內行人才知道的咖啡店,我都暸若指掌。今天應小俊的要求選擇中華料理。


    與神戶中華街相隔一條街上的四川料理店,人氣菜色是微辣的麻婆豆腐。我和小俊都喜歡吃辣。最重要的是,這裏和公司所在的北野有段距離,不會遇到公司的人。


    兩個人享用完一頓微辣的午餐後,順道去


    了中華街入口的星巴克。據我所知,這裏是神戶最時髦的星巴克。


    店麵北邊是南京街的長安門。後方是元町商店街的彩繪玻璃、對麵是保留外國人居留地時期複古風味的大丸百貨。往高處看,可以從大樓之間看到俯瞰市街的六甲山。


    每次來到這間星巴克,都覺得神戶真的是一座很棒的城市。山海圍繞,各個時代與文化交融的街道,有著其他地方沒有的獨特個性。


    我們坐在露天座位,各自點了一杯不同口味的星冰樂。接在麻婆豆腐之後的鮮奶油滋味特別甜。


    進入四月,天氣雖然變得溫暖許多,但可能是今天風大,和室內座位相比,露天座位空蕩蕩地。環顧四周,腦中突然浮現結衣說過的話,不禁笑了出來。


    我對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的小俊,說了妹妹的事。


    「星巴克是時下女生會來的地方啊,不過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笑著覺得有趣,沒想到會得到他的共鳴。


    「真的嗎?」


    「看到穿西裝的人打開電腦、情侶開心地聊天,會覺得明明沒事還一直坐在這裏的自己很不好意思吧。」


    「是嗎,沒關係吧?」


    「買的不隻是咖啡,還包括氣氛。所以客人好像也必須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


    「嗯,也許有人會這樣覺得。」


    我一邊喝芒果星冰樂,一邊環視店內。


    不管看幾次,店內裝潢都很協調又時尚。不過我從來沒想過有人會因為太過時尚而躊躇不前。


    現在的事務所設計的主要是住家,但是將來也想試試商業空間。一定會成為很棒的經驗吧。


    「接下來要去哪裏?」


    「嗯。我想去看看港灣人工島的進口家具展示會。也想去看看附近空調公司的樣品屋。」


    「空調公司是冷氣嗎?那種東西也要看?」


    「對啊,非常重要喔。」


    回想起過去的失敗經驗,我忍不住想笑。當然那時不曾想過會有能夠一笑置之的一天。


    一年前,設計案在交屋前發生問題。本來應該裝在窗戶上的冷氣卻裝不上去。裝潢途中,業主要求將百葉窗改成窗簾,這項變動沒有及時反應在設計圖上,所以冷氣的葉片擋住了突出的窗簾軌道。


    這是非常基礎的失誤。事到如今不可能要求業主改回百葉窗,小岩井前輩建議著急的我,如果是同一間公司的最新冷氣機型,長度較短,也許可以裝上。我匆忙跑去電器行,一看果真如此。


    他告訴我不管是冷氣、冰箱還是洗碗機,隻要是存在於房間的東西都必須要充分了解。


    想起昔日的失敗經驗,我忽然想說出口:


    「欸,小俊。我有喜歡的人。」


    所以,我說了。


    現在明明和小俊約會。明明知道小俊有多期待今天。


    「上次聽你說了喔。」


    小俊笑得很燦爛。就像在幫我以外的客人洗頭時一樣。


    「是公司的前輩,大我五歲的有婦之夫。」


    「你喜歡他哪裏呢?」


    我知道小俊會這樣問。


    不可以搞不倫、放手吧,這些話他都不會說。總是不主張自己認為是對是錯,隻是接納我的一切。這一點我很喜歡。


    我跟他說了冷氣的事,還有其他瑣碎的回憶。


    說出口才發現真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和業主間快要發生問題的時候給我建議、他設計的房間有多棒、挑家具的品味跟我很像、推薦的午餐很好吃、領帶是我喜歡的牌子。


    小俊依然笑著對我說「是不錯的人呢」。


    嗯,我知道。是不錯的人,雖然比不上小俊。


    「為什麽小俊總是這樣聽我說話呢?」


    他注視著我,仿佛我說了很不可思議的話。


    「你喜歡我吧?」


    「是的,非常喜歡。」


    「那怎麽什麽話都不說?你不生氣嗎?我明明知道小俊的心意,卻這樣約你吃飯、跟你分享我喜歡的人。不覺得我很狡猾嗎?」


    「不覺得。而且狡猾的人是我。」


    這次換我用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他。


    「能將自己的心意全盤托出的單戀很輕鬆。把煩惱全丟給對方,自己隻要靜靜等待。狡猾的人是我。」


    才沒有這種事。


    狡猾的人是我。


    要是把小俊的事說出來,我一定會成為世界上所有女孩厭惡的對象。


    我正在對小俊做很殘忍的事。但是卻無法停止。我不想放掉這個愛慕自己、年紀比較小的男孩。但是我卻如此地想要傷害他。


    就像一直跟在我身後的可愛小狗。明明很高興,卻想把它甩開、想叫它滾一邊去、想測試它忠心的底限。


    「紗子姐希望我生氣嗎?」


    小俊這樣問我,我沒有回答。但是我心裏明白不是。不是希望他生氣,小俊隻要顯露出一丁點的嫉妒和占有欲,我的心就會離他遠去吧。


    不是要他生氣。隻是希望他傷害我。


    我傷害小俊,是因為希望他也一樣傷害我,希望他討厭我、希望他威嚇我、希望他告訴我,他對我而言到底是什麽?


    這是什麽樣的心情,我不知道。


    剛搬到現在住的公寓時,家裏曾經接過騷擾電話。


    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隻知道是很喜歡小俊的女生。


    隻要朝美和結衣接電話,對方就一聲不響地掛斷,連續四次。當我接起第五通電話時,對方終於開口:


    『請讓小俊自由。』


    戲劇般的台詞。她一定想了好幾次吧,電話是我接的就這樣說、是我接的就這樣說。這樣一想反而覺得對方很可愛。電話的另一頭,喜歡小俊的女孩想出最能傷害我的一句話。


    但是很遺憾,這句話傷不到我。


    我雙手拿著話筒,靜靜地笑了。就在剛剛還為了騷擾電話感到生氣的妹妹們,露出驚訝的表情看著我。


    「謝謝你。」


    我這樣回答。


    電話很快地掛斷,再也不曾打來。


    謝謝你討厭我、謝謝你責備我、我應該更加被討厭、我必須受更多傷。


    不過,我知道。其他人的言語都無法真正傷害我。真的能夠傷害我的隻有小俊的話。


    我希望他對我說什麽,怎麽做我才能被傷害。隻有這件事,我絞盡腦汁思考也沒有答案。


    清理新房子的時候,聽到一句意想不到的話。


    「啊~為什麽我們得做這種事啊。」


    江美今天不知道抱怨第幾次了。燙卷的明亮棕發垂落在臉頰兩側,畫著完美眼妝。她是事務所裏唯一的後輩,惹人憐愛又像洋娃娃,即使身為女性的我也想保護她。


    如果高中或大學是同班同學,我們一定分屬於不同的小團體,但是因為事務所裏的女生很少,我們自然變得親近。


    「別抱怨了,快動手做。」


    「唉~我以為室內設計師是更光鮮亮麗的工作啊。」


    江美擦了好幾次地板,一邊擔心指甲一邊說。


    雖然我不是不能理解她想抱怨的心情。


    我們努力擦拭的是剛剛完成裝潢的新家。


    我們在這裏的理由都是因為建商的工程一延再延。但是今天下午家具會送過來,沒有時間可以請打掃業者,隻好我們自己來把要擺家具的房間打掃幹淨。


    從配合的建商手中接案子的時候,作為新屋的附加選項,通常都會附帶我們事務所的室內設計服務。首先針對新家提出設計案,如果滿意的話,家具和擺飾也由我們安排。建商把房子蓋好,我們把東


    西搬進去。就像接力賽跑交棒工作,這次交棒的時機大幅延遲。雖然錯不在我們,但是對家具業者和業主而言根本沒差。


    「啊~真想去更大間的公司。如果是更大的公司,絕對不會有這種工作吧。」


    「嗯,也許喔。」


    不過,大公司的話,設計師隻有在全部完工時才會到現場。那也挺寂寞的。


    「可是這個世界不可能有從一到十都很光鮮亮麗的工作吧。隻是一小部分看起來很華麗的工作。」


    「可能是這樣吧。」


    「就是這樣。因為九默默在背後努力,一才會閃閃發光。」


    「話說小西前輩為什麽會來我們事務所?前輩應該可以到更大的公司吧。在學時就考到執照,實在太厲害了。」


    「才沒有,找工作的時候,好幾間都沒通過。」


    「真的嗎?」


    「不過我們事務所是我的第一誌願啦。看到照片,覺得小岩井前輩設計的房間實在太美了。所以我才想在設計出這樣的房間的事務所工作。」


    因為她的怨言不少,要是能給她一點刺激也不錯,我試著說說正經事。但是似乎對江美沒有太大效果。


    反而因為聽到我話中的小岩井前輩時笑了一下。


    「小西前輩,你有聽說嗎?小岩井前輩目前分居中呢。」


    「咦?」


    身旁的桶子差點被我打翻。


    「什麽時候開始的?」


    「聽說已經有半個月了。」


    「騙人,每天一起工作,我卻完全不知道。」


    我一回答,江美停下手邊工作,仿佛找到休息的借口似地靠近我。


    「好意外喔。我以為小西前輩討厭這種話題。」


    「我不喜歡啊,隻是有些驚訝。」


    自己剛說出口的不喜歡在心中震蕩。


    明明不是那個意思,對喜歡這個詞卻過於敏感。


    「那個,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說。」


    「什麽?」


    「上次小岩井前輩問我,小西前輩有沒有男朋友。」


    「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吧。」


    「那是什麽意思呢?直接問本人也就算了,透過我來問感覺不像在開玩笑。」


    我不禁語塞。


    的確如江美所說。也許不是前輩本人,也許前輩是被哪個朋友拜托。但不像是沒有特別的意思。


    怎麽辦?一直以來,雖然不是故意的,單戀的對象總是遙不可及。我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戀愛的齒輪開始轉動的感覺。


    這時手機突然響起。


    螢幕上顯示的是小岩井前輩。我的心跳加速。


    「啊,說曹操,曹操就到。」


    江美似乎也看到了,開心地說。


    我按下通話鍵靠近耳朵。


    我說,小西有男朋友嗎?


    前輩的嗓音擅自浮現在腦海。


    明知道不可能,心跳卻變得好快。


    『啊,小西?剛剛佐藤先生打電話來,說想再討論一次配置。格局好像會稍微改變。對方希望約這周六,你有空嗎?我記得小西周六休假吧?』


    前輩的話當然和我設想的不同。


    「是,沒問題。」我慌慌張張地端正姿勢。


    佐藤先生是上次和前輩一起去拜訪、看起來很幸福的夫妻。


    不用看記事本也知道那天沒事。隻是剛好沒有工作,並不是因為有事才排休周六。


    難得周末休假耶,好認真喔,仿佛這樣說著的江美抬頭看我。


    不是的,江美。我很開心喔。


    我在心中回答可愛的後輩。


    我喜歡這份工作。對於工作務必抬頭挺胸。對談戀愛向來不得要領的我來說,室內設計師這個職業是我的支柱。


    周末天氣非常好。


    約在戶外真是正確的決定,我心想。這樣的好日子在事務所裏討論設計圖實在太浪費了。


    我們與上次見麵的夫婦一起前往剛完成基礎的新房。


    他們看起來感情依舊很好,我心中湧出必須為這樣的人們打造出最棒的房子的心情。這份工作的樂趣就在這裏。


    討論時間比預定的延長許多。這也代表我們聽到了許多業主的需求。在車站目送這對夫婦離去時,路燈已經開始放出光芒。


    前輩邀我共進晚餐,我們走進車站前的小居酒屋。桌位都客滿了,我們兩人隻好在吧台邊並列坐下。


    對了,記得朝美曾說她的男朋友亮輔在居酒屋打工。比我年長的打工店員。從她的話中聽來,實在很難相信他有好好珍惜朝美。


    我之前問過朝美,為什麽會喜歡上那樣的人。得到的回答是「我怎麽會知道呢」。


    沒錯,無論過了多久都不可能知道。陷入戀愛之中,真是很貼切的說法。簡直就像一個設計好的陷阱,明明走得好好的,回過神來卻已經落入陷阱裏。即使追究掉下去的原因也於事無補。


    先來一杯啤酒、作為開胃菜的毛豆和涼拌芥末章魚。


    總之先幹杯。我不會一個人喝酒,但是喜歡有人跟我一起喝。居酒屋的氣氛、總之先幹杯的感覺,我都很喜歡。就連芥末章魚這個名字都不知為何可愛得讓人好喜歡。


    今天的討論有種說不出的充實感。


    我想一定是因為感覺合拍吧。室內設計基本上是服務業。會遇到價值觀不合的業主、會因為難聽的話而受傷。但是偶爾也會遇到這樣非常合得來的業主。雖然任何要求都能完美達成才是專業,但要是能順著自己的喜好進行更讓人開心。


    所以我心情非常好。酒也愈喝愈順。


    說起來,這是第一次和前輩單獨喝酒。雖然話題不離工作,但是聊得很起勁。


    流行的進口家具、買沙發應該花多少錢、當笑話分享從以前到現在遇到的客訴、前輩還說了最近遮光窗簾的進化。為什麽男人想買那麽大台的電視,這個話題就討論了一小時。


    「大電視是成功人士的象征啊。客人來家裏的時候,希望有台超大電視。」


    小岩井前輩完全是電視愈大愈好教的信徒。


    「不過電視真的很厲害,存在感非常強。因為和其他電器不一樣,自己可以傳遞資訊吧。隻要有台大電視,不管旁邊的家具多時髦都會敗下陣來。」


    「如果是業主的要求也沒辦法吧。」


    「雖然明白,但是那根本不是客廳,而是電視間。」


    「電視間有什麽關係。我下次還想買一台六十五寸的呢。」


    「六十!那如果要協調,挑家具的時候不就要配合電視了。」


    對話像是平行線。但是,很有趣。


    能和前輩這樣普通地對話。


    已經不是和喜歡的人講話會緊張的年紀了。但是心動的感覺和小時候一樣,和可以不假思索地說出我喜歡你的時候一樣。


    關於電視的討論告一段落,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不過,那對夫妻感情真的好好喔。」


    仿佛回到起點,我想起今天的討論開口說出。


    前輩沒有回應。


    很快地,我回想起江美說的話。但是現在換話題感覺很失禮。


    「前輩現在和太太分居中嗎?」


    結果,還是問了。


    「不。」


    苦笑的前輩灌了口啤酒。


    謠言隻是誤傳嗎,還是已經和好了呢?就像在巧妙時機插入的廣告般,前輩最後點的烤飯團剛好送到。


    不過在店員端到桌上前,前輩繼續說:


    「分手了。」


    咦?我不禁發出聲音。因為恰好送到的烤飯團轉移


    了我的注意力,所以我沒有看到前輩當時的神情。


    「分手是指離婚了嗎?」


    「嗯,我又重回單身了。」


    今天我很早就發現前輩沒有戴戒指。可是沒想到有如此特殊的原因。


    戀愛齒輪開始轉動的感覺,這一次又離確定更近了一步。


    「回到黑漆漆的家裏有點寂寞呢,每天一個人邊看電視邊喝酒。」


    我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麽神情。雖然不是能隨意說出喜歡的小孩,但也還不是能在此時展現適當表情的大人。研修時學到的tpo原則當然也沒有教到這一段。


    幸好我們坐在吧台。前輩呆呆地凝視著吧台另一端,似乎對我露出什麽表情並不介意。


    「難得恢複單身,也想跟誰去約個會呢。但是猶豫半天也不是辦法,寂寞的事實不會改變。」


    即使不知道該露出什麽表情,但是我發現靜靜聆聽是正確的。


    不曉得是醉了,還是趁著酒意,前輩比平常更多話。


    感覺好可愛,我心想。所以才輕忽了。


    忽然,前輩整個身子轉向我。


    「可以的話,下次要不要去哪裏兜兜風?」


    不需要想起江美的話,談戀愛從來沒有結果的我也知道,這不單純隻是對同事或後輩的邀約。


    回到家,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朝美的心情非常差。


    「你回來啦」,光憑這句話我就知道她心情如何,今天的你回來啦有些敷衍。看到穿著套裝的我,才興趣缺缺地補上一句「啊,你去工作啊。」


    心情不好的原因是什麽呢?工作嗎?男朋友嗎?


    嗯,我想應該是男朋友吧。


    她說過已經習慣職場的人際關係,而且今天又是周六。


    朝美獨自待在客廳,駝背彎腰地坐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喝紅酒。身上穿著還沒換下來的外出服,還是認真打扮過的。萊姆綠的緞麵裙、袖口裝飾著蕾絲的上衣。刻意留下後麵發絲的盤發一定也花了不少時間準備吧。時尚裝扮下縮起來的背影,看起來十分寂寞。


    或許是因為這樣,我也不禁想喝一杯。


    我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坐到她身邊。朝美顯得很意外的瞥了我一眼。說起來,我們兩人已經好久沒有一起喝酒了。


    晚風從半開的紗窗吹進來。帶著些許溫意的晚風告訴大家,春天不知不覺地就要過去了。


    我打開拉環,啵地一聲,長時間被關在罐中的空氣逃出來。這個聲音,我還滿喜歡的。


    「你要直接喝啊。」


    「單喝酒的話沒關係。我隻是不喜歡罐子擺在餐桌上。」


    朝美稍微舉起自己的玻璃杯,我也輕輕地與她幹杯。和妹妹兩人的幹杯,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姐,發生什麽事了?」


    「嗯,發生了一些事。」


    「好事?」


    「也許。」


    「朝美好像也發生什麽事了,不好的事嗎?」


    「嗯~怎麽說呢?」


    電視上在播益智問答節目。五人一隊接力回答。不諳世事的偶像答出完全錯誤的答案,大家笑聲連連。


    「結衣怎麽了?」


    「關在房間,好像發生了什麽事。」


    「這樣啊,大家都很辛苦呢。」


    結衣每次為人際關係所困時,就會把自己關在房間。除了洗澡、上廁所和吃飯外,也有兩三天都不出來的情況。而且直到閉關結束為止都不會說發生了什麽事。


    雖然我們對彼此毫無隱瞞,事實上不知道的事也有很多。正因為什麽都能說,才有刻意不說的事──名為家人的矛盾。


    「我們先分享自己發生了什麽事好嗎?」


    「嗯,來吧。」


    說完,妹妹把電視音量調低。


    從我開始。


    我娓娓道出今天仿佛奇跡般的過程。朝美的反應比我期待的還要更冷淡。


    「是喔,很好啊。」


    我的心情像是難得認真煮了一餐,對方卻很敷衍地說好吃。


    「那你打算怎麽做?」


    沒錯,問題就在這裏。


    「該怎麽辦呢?」


    「啊?你在猶豫什麽?也不是說要交往吧?喜歡的話就跟他去兜風啊。」


    她隻差沒說出我真搞不懂你。的確如此。


    「嗯,但是不想交往還一起出去,好像不太好。」


    「你不想跟他交往嗎?」


    「怎麽說呢,到了這個年紀就會考慮很多。公司氣氛會變得怎麽樣?我會跟這個人結婚嗎?爸爸會不會介意對方是再婚?諸如此類的。」


    「那些都無關緊要吧。」


    朝美的話讓我嚇了一跳。


    她如此幹脆地拋出理所當然的話,更讓人訝異。


    我以為成為大人之後,就說不出單純的喜歡了。以為要考慮很多多餘的事,但是朝美似乎沒有那些煩惱。


    「姐,你想怎麽做?為什麽要想那些多餘的事?說到底,彼此都是自由之身,就算不想交往,自由地去玩也很好啊。」


    朝美說得沒錯。


    以前把行程寫在記事本上的時候,隻會考慮想去還是不想去。根本不曾考慮下次或是下下次會怎麽樣。我並不是不想跟前輩去兜風。


    「……嗯,朝美說得對。可能是之前的戀愛都太不堪回首,所以變得太膽小了吧。」


    我伸出手,用指尖撫摸桌角的圓弧。


    「我會去,會去。」


    「好。」


    朝美豪邁地一口喝完紅酒。討論戀愛話題的時候,真的不知道誰是姐姐、誰是妹妹。


    朝美的煩惱,與其說是煩惱,應該說是抱怨。


    我知道這種時候不需多說什麽,隻要靜靜地聽她說。


    很久沒聽到關於朝美的疑似戀人的事了──疑似戀人是朝美本人的說法。


    亮輔雖然非常帥氣,卻是經常外遇的花花公子,也沒有固定工作。從她的話中聽來,實在很難認為亮輔是個好對象。不過就算知道對方是個爛人也無可奈何,這也是朝美本人的說法。


    他們在兩年前相遇,因為當時朝美才剛和前男友分手,記得我還嚇了一跳。聽說她聽到陷入愛河的聲音。雖然她不肯告訴我那是什麽樣的聲音,但我想一定是類似玻璃碎裂的聲音吧。


    「我下定決心問他『我們在交往對吧?』結果你知道他怎麽回答嗎?」


    「咦?你們在交往沒錯吧?」


    「『沒想到你是會問這種無聊問題的女生』,那家夥這樣跟我說耶。」


    那種人,跟他分手不就好了。我心底這麽想。但是我也很清楚講了沒有用。不管怎麽說,朝美和亮輔持續這樣疑似戀人的關係已經兩年了。


    我和朝美戀愛的舞台完全不一樣呢,我心想。


    如果小俊是我,他會怎麽回答呢?我想起那天在星巴克的他。他一定不會說否定的話,絕對不會說你喜歡他哪裏、為什麽要跟這種人交往這些話。如果是他,一定會用溫柔的笑容包容一切。


    這時,我發現手機傳來簡訊通知──是結衣。看到簡訊的瞬間,我就決定了自己該說的話:


    「但是,你很喜歡他吧?」


    「……嗯。但是,我喜歡他。」


    朝美像孩子一樣開始啜泣。


    不知不覺間,戀愛的大姐姐變回了小妹妹。


    但是,我喜歡他。這句話真狡猾。不管有多少討厭和惡劣的事、不管罵得多難聽,最後隻要補上這一句,一切又都翻盤了。


    我輕輕撫摸她的頭,覺得妹妹很可愛,同時嫉妒著她。


    朝美剛


    剛說的喜歡,一直回蕩在我耳邊。


    是啊。這孩子還能夠不考慮多餘的事,毫不猶豫地說出喜歡啊。


    新的一周開始,第一天的早晨。


    通勤電車上飄散出周一特有的還沒收心的懶散氛圍。我也差點被這氣氛傳染,快要睡著的時候,收到前輩傳來的簡訊。


    上次我趁著酒勁約你很抱歉。但我是真的想約你去兜風,如果沒興趣的話就拒絕我吧。


    簡訊這樣寫著。


    不知為何,看到這封簡訊我安心了。


    前輩也和我一樣在考慮多餘的事。職場的氣氛,或是沒有好結果也不要變得尷尬之類的。


    思緒過了一站。我會去。我回複他的簡訊中這樣寫著。


    彼此的時間怎麽樣都喬不攏,我和小岩井前輩直到約定的兩周後才開車去兜風。春天很快地過去,初夏已經悄悄在天氣預報中露臉。


    我久違地在周六排休。小岩井前輩也休同一天,但是誰都沒有發現。


    約好一起去兜風後,工作時我們兩人的關係完全沒有改變。但是反而讓我更加感受到要與崇拜的前輩單獨出去的事實。


    約會當天早上,朝美發現我穿著新買的衣服出門,狠狠地嘲弄了我一番。那是下班途中,在ameri rag cie看到的印花洋裝。為了不要顯得過於甜美,我刻意搭配了一條簡單的腰帶。


    頂著與上班時不同的妝容和發型,戴上好久沒有現身的假日用首飾,我在妹妹的戲謔聲中走出家門。


    前輩帶我到六甲山的空中庭園。白色奧迪輕快地登上蜿蜒山路。眼前的樹木呈現出鮮豔的綠色,夏天仿佛超越梅雨提早來臨。


    我們在前輩預約的山上觀景餐廳吃完晚餐,回程他送我到住吉車站。快到車站時,前輩問我能不能跟他交往。


    約會的過程中,我一直心跳不已。


    因為我一直擔心會不會在哪裏遇到小俊。


    前輩在身邊這件事,我很快就習慣了。但是一想到小俊就無法停止。


    如果被小俊看到我們約會的樣子,他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呢?要是像日劇一樣,我和前輩擁抱的時候,小俊剛好經過的話怎麽辦?這種時候他還能笑著包容我嗎?


    坐在喜歡的人車上的副駕駛座,我好幾次想著要傷害小俊。


    約會很開心。


    一定很開心。


    但是,對於前輩問我能不能跟他交往,這個問題我無法立即回答。


    「自從和你一起工作後,我就覺得如果是你,即使下班後一直在一起也會很開心。」


    在車上,前輩跟我說了與前妻離婚的理由。


    前輩的前妻是個非常熱愛工作的人。對自己、對別人的要求都很嚴格。交往的時候,認真工作的樣子看起來很有魅力。可是一旦共同生活,就成了沉重的負擔。不想要小孩這一點也讓他不滿,最後彼此甚至完全沒有交談。


    「人們不是常說要建立歡笑不斷的家庭嗎?可是實際結婚之後要實現是很難的,我認為比起打造幸福家庭還要困難。」


    前輩用有些悲傷的笑臉這樣說。


    「我想結婚一定不是終點。大家可能沒有發現,但是結婚後也要努力繼續喜歡對方。即使會喜歡上對方是偶然,繼續喜歡下去卻是必然,而我們沒能做到這一點。」


    前輩,我也喜歡你。


    但是,怎麽樣都無法立刻給出答案。


    一定是因為小俊的緣故。因為約會的時候我還一直想著小俊的事。我的心中滿是罪惡感。


    所以今天的我沒有資格回答前輩。


    請讓我考慮。我說完後下車,揮手對有些失望地轉動鑰匙的前輩道別。


    回到家,客廳一片漆黑。


    我回來了。接著從朝美的房間傳來「你回來啦」的聲音。但她似乎在忙,沒有要出來的意思。


    結衣從兩天前就把自己關在房裏,光線從緊閉的門縫中流瀉出來。


    雖然希望有人聽我說話,但總不能一直依賴妹妹們。


    我從冰箱拿出牛奶倒進杯中,喝了一口。滾燙的心和身體才恢複冷靜。


    窗外的港口夜景與自己的臉孔重疊。對著看起來莫名悲傷的自己,我捫心自問。欸,這次在想什麽多餘的事?為什麽不能回答我也喜歡你呢?不是一直都很喜歡他嗎?


    我知道自己應該回答我也喜歡你。但是不停回轉的腦袋卻拒絕給出答案。


    我真的像朝美所說的,因為是自己觸碰不到的對象才喜歡前輩嗎?隻是喜歡崇拜的感覺嗎?當對方向我伸出手,我就清醒了嗎?為什麽盡想著小俊的事呢?


    欸,拜托,誰能告訴我。


    真正重要的到底是什麽?真正不想失去的又是什麽?


    小俊,對我來說,你是什麽?


    回到港口的船家燈火由上而下穿過我的臉龐。看起來像是從臉頰滾落的淚水。


    隔天。明明已經醒了,我卻不想起床。


    我拿起手機,膽顫心驚地確認簡訊。沒有前輩傳來的訊息。我稍微放心。現在的我,在保留答複的情況下,沒有回信說昨天謝謝你了的力氣。


    有人敲了敲我的房門。


    現身的是結衣。雖然最近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裏,但看來已經恢複精神了。


    「紗子姐,我在做法式吐司,你要吃嗎?蛋不小心打太多了。」


    「嗯,要吃。」


    不擅長做飯的妹妹難得會這樣問我。這是什麽樣的心境變化呢?這份好奇心讓我從棉被裏起身。


    法式吐司已經擺在桌上,還附帶咖啡。結衣在廚房做搭配的沙拉。這順序顛倒了吧?但這話我沒說出口。


    「結衣已經沒事了嗎?」


    「是的,已經複活了。」


    從房裏走出來就是這個意思吧。這次滿快的,我心想。


    接著我發現一件事。


    結衣難得穿著裙子。


    「你要出門嗎?」


    「我要去做個了斷。」


    了斷,講得這麽可怕,但是我喜歡。


    「是跟之前提到的約會對象嗎?」


    「是的,這兩天我已經做好迎戰準備。」


    原來這次的閉關和之前有些不同。


    「紗子姐看起來沒什麽精神。」


    「嗯,有一點。」


    「看起來像是大受打擊。」


    「嗯,我真的很狡猾,自己都很厭惡自己。」


    「我不太懂。」


    「說的也是。抱歉,忘記吧。這不適合對正要去約會的人說。」


    「今天不是約會,約會指的是跟異性單獨見麵。」


    「咦,不是嗎?」


    「是的。我是一個人去做了斷。啊,要淋什麽醬?」


    「洋蔥。」


    雖然我不太了解是什麽狀況,然而對結衣而言似乎很重要。她的表情看起來非常舒暢,我也不再追問細節。


    結衣把滿滿一整碗的沙拉端過來,另一隻手拿著洋蔥醬。


    吃了一口的法式吐司,是我吃過的結衣料理中最好吃的。隻可惜蛋液沾得有些太多了,黏黏稠稠的。


    「味道如何?」


    「嗯,很好吃喔。但是好像沾太多蛋汁了,表麵稍微浸一下就好。」


    我告訴她訣竅後,結衣似乎有些困擾的樣子,說「真奇怪」。


    我吃到一半,結衣回了房間一趟,拿出形狀奇特的護身符。手掌大小的圓環中,毛線像蜘蛛網似地編織交錯,名為捕夢網,是結衣從高中時期開始收集的避邪手工藝品。據說蜘蛛網會把噩夢抓起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搜集這個,但是她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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