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期間延長了,她卻很意外地滿不在乎。我雖然很擔心,但她本人卻露出並不是預料之外的樣子,我就稍微安心了一點。


    我隻在心裏承認,其實我很是焦急。


    星期四下午,暑期輔導結束後我去探病。輔導課也馬上要上完了。


    「暑假已經過了一半啦。」


    她以惋惜的口氣說道。好像是要告訴我她真的隻惋惜這個。


    天氣晴朗。開著冷氣的病房像是替我們隔離陽光的保護層,不知怎地讓我覺得不安。


    「恭子還好吧?」


    「啊,嗯。可能是我多心,但我覺得她的眼神好像比上星期銳利,但你說服她大概就跟麻醉槍生效了差不多,她還沒撲向我。」


    「不要把我的好朋友講得跟猛獸一樣。」


    「一定沒有人用那種眼神看過你。她是裝成小貓咪吧。獅子是貓科的猛獸呢。」


    我沒告訴她一星期前在書店發生的事。


    我打開帶來的伴手禮罐頭,把裏麵的水蜜桃倒出來,跟她一起吃。浸在糖漿裏的蜜柑之類的,會讓人想起小學的時候。


    她一麵吃著黃得奇特的桃子,一麵望著窗外。


    「天氣這麽好,你為什麽到醫院來?去外麵玩躲避球吧。」


    「第一,是你叫我來的;第二,我自從小學畢業之後就沒玩過躲避球了;第三,沒有人跟我一起玩。以上三項,挑一個你喜歡的吧。」


    「全部。」


    「真是貪心。那,最後一塊桃子給你。」


    她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用叉子叉起桃子,一口吃掉。我把碗和空罐子拿到病房一角的水槽。隻要把東西放在那裏,護士就會來清理。要不是她生著病,這裏簡直是貴賓室。


    貴賓室的服務項目還包括我免費替她補習,她今天也一麵嫌麻煩一麵認真地做筆記。以前我曾經問過她一次,既然她不會參加考試,為什麽還要念書。她回答,要是不念書成績突然滑落,那周圍的人會覺得很奇怪。原來如此。我明白自己為什麽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想用功念書的理由了。


    今天她的魔術表演暫停一次,果然沒辦法這麽快就學會新招。她說她在練習秘密招數,要我期待。


    「我會伸長脖子等著。」


    「脖子要怎樣才能伸長?找人替你拉長嗎?」


    「你笨得連慣用語都聽不懂了啊?腦子也染上病毒就糟了。」


    「說別人笨的人才笨呢!」


    「錯了吧,我說你生病了,但我可沒生病。」


    「才沒錯呢,死吧!因為我要死了。」


    「你不用這樣急著咒我好嗎?」


    跟往常一樣鬧著玩的對話,能這樣胡說八道讓我很高興。用一如往常的口吻和她一起說笑的氣氛,證明了日常並未改變。


    這種毫無意義的事就能讓我安心,果然我的人際經驗還是不夠。


    她開始在《共病文庫》上寫字,我無所事事地望著病房的角落。在這裏待過的人,所罹患的各種疾病的碎片都累積在遷裏,所以角落才很陰暗。我心想。


    「『?????』同學,暑假有什麽打算?」


    我正要把視線從角落慢慢轉回她身上,她就叫了我的名字。我的視線比意料中更快到達她那裏。


    「到這裏來,和在家看書吧。還有做作業。」


    「就這樣?做點別的事吧,難得放暑假。讓恭子代替我跟你一起去旅行,如何?」


    「我沒有進入獸欄裏的資格。你不跟恭子同學去旅行嗎?」


    「恐怕沒辦法,住院期間延長了,她的社團活動也很忙。」


    她好像很寂寞似地朝我一笑,然後說。


    「真想再旅行一次啊。」


    「……哎?」


    她無精打采的話讓我瞬間停止了呼吸。


    房裏突然好像連空氣都陰暗起來,我覺得沈睡在心底的某種討厭的玩意湧上了喉頭。我忍著不吐出那玩意,急急喝了一口寶特瓶裏的茶。剛才那是怎麽回事?


    我在腦中反芻她說的話,跟小說裏的名偵探思考重要人物的台詞一樣。


    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她收起無力的笑容,把頭傾向一邊。


    覺得不可思議的人,是我。


    她,為什麽。


    我心裏這麽想時,就不由得開口說了出來。


    「為什麽說得好像再也不能去旅行了一樣?」


    她好像無言以對,露出驚惶失措的神情。


    「……聽起來像是那樣嗎?」


    「對。」


    「這樣啊!我雖然看起來很有精神,但其實也有消沈的時候啊——」


    「喂……」


    我現在到底是什麽表情?上次來這裏時潛伏在內心深處的不安,好像就要衝口而出。我雖然極力想要掩住嘴,但嘴卻在手還沒動彈前就先張開了。


    「你不會死吧?」


    「咦?會死喔!你跟我,大家都會死。」


    「不是這個意思。」


    「要是指胰髒壞掉了,那是會死的。」


    「不是這個意思!l


    我啪地拍打床邊,不由得站起身來。椅子倒在地上,刺耳的金屬聲在病房中響起。我的眼睛一直映在她的眼睛裏。現在她露出真正大吃一驚的表情,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到底是怎麽了?


    我從乾得要命的喉嚨裏,擠出最後一滴聲音。


    「你還,不會死吧?」


    她仍舊驚訝地無法回答。病房被一片沈寂籠罩,這讓我害怕,於是我繼續說。


    「你之前就有點奇怪了。」


    「…………」


    「你在隱藏什麽吧?太明顯了。玩真心話大冒險,還突然抱住我。我問你發生了什麽事的時候,你的反應也不對勁。突然停頓下來,你以為我不會覺得奇怪嗎?別看我這樣,你生了重病我還是很擔心啊!」


    我不知道自己能把話說得這麽快,這樣喋喋不休。說完了上氣不接下氣,不隻是因為喘不過氣來。我很困惑,不明白想隱藏實情的她,也不明白想幹涉她的自己。


    她仍舊帶著非常驚訝的表情。我望著她,因為有別人比自己狼狽而感到安心的原理,讓我稍微安心了一些。我把椅子扶起來坐下,鬆開抓著床單的手。


    我望著她的麵孔,她雙眼圓睜,嘴唇緊抿。她是不是又想隱藏真心了?這樣的話,我該怎麽辦呢?我有進一步追究的勇氣嗎?就算有,那有什麽意義呢?


    我……到底該怎麽辦?


    我思索了一下,答案出來了。


    她的表情總是變化萬千,所以即使現在呆呆的麵孔,也讓我覺得不管她的表情是什麽形式,都還是充滿了豐富的變化。


    不對。這次她的臉色真的慢慢改變了。緊抿的嘴角以蝸牛般的速度上揚,圓睜的雙眼也像閉幕一樣慢慢眯起,僵硬的麵頰跟冰塊融化一般緩和下來。


    她以我花上一輩子也沒辦法達成的表情笑起來。


    「要不要我告訴你?發生了什麽事。」


    「……嗯。」


    我好像要被斥責的小孩一樣緊張。


    她張大了嘴,彷佛十分幸福地說。


    「什——麽也沒有喔。我隻是在想你的事。」


    「我的事?」


    「對,你的事。真心話大冒險也是,我想問的問題沒什麽大不了的。一定要說的話,就是我希望我們的交情能更好些。」


    「……真的?」


    我以懷疑的聲音問道。


    「真的。我不會對你說謊。」


    她可能隻是嘴上呼攏我,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隱藏自己鬆了一口氣。我一


    下子鬆懈下來,雖然知道這樣很天真,但還是信了她的話。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怎麽啦?」


    「沒有啦,我現在覺得好幸福喔,簡直要死掉了。」


    「不行。」


    「你希望我活著?」


    「…………嗯。」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她看著我,笑得異常開心。


    「真是,我完全沒想到你竟然這麽需要我,真是太榮幸了。你這個家裏蹲第一個需要的人,是我吧!」


    「誰是家裏蹲啊?」


    我一麵吐槽,一麵覺得臉上好像要火山爆發似地難以為情。我擔心她,是因為不想失去她,她對我而言是必要的。


    雖然是事實,但說出來比我想像中更讓人不好意思。我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沸騰著往頭上衝,這樣的話我會先死掉。我深呼吸,將熱意往體外發散。


    她完全沒有讓我喘口氣的意思,繼續愉快地說道。


    「我的樣子跟平常不一樣,所以你以為我馬上要死了,然後沒告訴你?」


    「……對,你住院的時間又突然延長了。」


    她哈哈大笑,手上的點滴好像都要掉了。被她笑成這樣,就算是我也會不爽。


    「你讓我誤會,是你不好吧。」


    「我之前不就說過了嗎?還有時間的!要不然我不會練習魔術啊——。你剛才說的什麽停頓,為什麽會介意那種事情?真是小說看太多了吧!」


    說完她又笑起來。


    「沒事的,要死的時候我會告訴你。」


    她又哈哈大笑。她這樣笑我,害我也覺得好笑了起來。她是在告訴我,我似乎誤會大了。


    「我死了,你要把胰髒吃掉喔。」


    「如果壞掉的地方沒了,你是不是就不會死了?那我現在就吃掉吧?」


    「你希望我活著?」


    「非常希望。」


    幸好我是那種說責話也看起來像是在開玩笑的人,要是她真的接納了我真正的坦率,疏忽人際關係的我就尷尬得再也沒法露麵了。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麽想的。她開玩笑似地說:「哇——,好高興。」然後對我張開雙臂,愉快的表情看起來很像是開玩笑。


    「你最近是不是也開始喜歡某人的體溫了?」


    她嘻嘻哈哈地笑著說的話,一定是在開玩笑。因此,我也玩笑地認真回應她。


    我站起來走近,開了第一次主動伸手摟住她的玩笑,她也好像鬧著玩似地「呀——」地叫了一聲摟住我。要深究其中意義就太不解風情了。玩笑是沒辦法講道理的。


    我們就這樣維持著同樣的姿勢。我覺得很神奇。


    「啊,今天恭子同學沒在這個時候進來呢!」


    「她今天有社團活動。是說你把恭子當成什麽了?」


    「拆散我們的惡魔吧。」


    我們倆一起笑起來。我適時放開她,她又用力摟住我的背脊一次,然後放開我。我抽身後退,兩人像鬧著玩一般滿臉通紅,我們都笑了。


    「說到死啊……」


    兩人都平靜下來後,她說。


    「這種發語詞還真是前所未聞。」


    「最近我想開始寫遺書了。」


    「也太早了吧?你說還有時間,到頭來是騙我的?」


    「不是啦。我得反覆推敲修改,讓最後的成品像樣啊。所以我開始寫草稿了。」


    「這樣很好。寫小說也是得花時間反覆修改的。」


    「是吧,我果然沒錯。你期待著我死後看我寫好的遺書吧。」


    「找很期待喔。」


    「期待我早點死?太——過份了。我是可以這麽說啦。但你需要我,不希望我死呢——」


    雖然她臉上堆笑,但我感情上已經瀕臨界限,就不再坦率地點頭了。我回以冷淡的視線,但她毫無反省的意思,繼續嘻嘻笑著。這搞不好是她病情的症狀。


    「對了,既然我讓你擔了不必要的心,等我出院就第一個跟你玩吧。」


    「這種道歉態度還真是傲慢啊。」


    「你討厭嗎?」


    「不討厭。」


    「『?????』同學真的會這樣呢。」


    到底是會怎樣?我好像自己明白了所以就沒問。


    「出院那天,我會先回家一趟,然後下午就自由了。」


    「要做什麽?」


    「嗯——,要做什麽呢?我出院之前你還會來幾次吧?慢慢想囉。」


    我也同意了。她命名為「約會的承諾」這個預定計畫,在她出院之前的兩周內,決定依照她的希望去海邊。此外,還加上順道去咖啡店,讓她表演魔術給我看。


    其實我在跟她約好出院後的計畫時,很擔心這會不會是什麽伏筆,搞不好在她出院之前會發生什麽重大事件。但並沒有發生什麽事,她出院的日子就快到了。我可能真的如她所說,是小說看太多了也說不定。


    延長兩周的住院期間,學校輔導課也結束了,我們開始放暑假。我去醫院看了她四次,其中一次碰到了閨蜜同學。她哈哈大笑了兩次,連病床都震動了。我要走時她鬧了三次脾氣。我摟住她的背四次,沒有一次是習慣的。


    我們講了很多莢話,一起盡情歡笑,一起互相尊重。我喜歡我們像小學生般的日常生活。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旁觀的那個我非常驚訝。


    我要對俯瞰一切的我說:「我喜歡和別人相處。」跟某人在一起時,完全沒想過要自己獨處,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這世界上最受人際關係感動的人一定是我。我的兩星期全部都集中在她的病房裏。隻有四天,那四天就是我兩星期的全部。


    因為隻有四天,所以她馬上就要出院了。


    她出院那天,我一大早就起床。基本上我都很早起,不管是晴天還是雨天,有沒有計畫都一樣。今天天氣晴朗,我有計畫。打開窗子,彷佛看得見室內跟室外的空氣交流,這是個非常舒爽的早晨。


    我下樓洗臉,走到客廳時父親正要出門。我跟他說了路上小心,他高興地拍了我的背,然後離開。他一年到頭都精神飽滿,這樣的父親怎麽會生出我這種孩子,一直都覺得很不可思議。


    餐桌上已經準備好了我的早餐。我跟母親說:「我開動了。」在桌邊坐下之後再一次對著食物說:「我開動了。」然後開始喝味噌湯。我很喜歡母親做的味噌湯。


    我享用著食物,母親洗完碗盤,在我對麵坐下開始喝咖啡。


    「喏,你啊……」


    會這麽叫我的,現在隻有母親跟閨蜜同學了。


    「什麽?」


    「你有女朋友了吧?」


    「……什麽?」


    這個人,一大早在說什麽啊?


    「不是嗎?那是你喜歡的女生吧?不管是哪種下次帶她回來吧!」


    「哪種都不是,我不會帶她回來的。」


    「唔——,我還以為是。」


    我心想她有什麽理由這麽以為,但可能是母親的直覺也未可知。雖然完全錯了。


    「隻是朋友啦!」


    那也不對。


    「不管怎樣都好。第一次有能理解你的人出現,我很高興。」


    「……什麽?」


    「你以為我沒發現你在說謊嗎?不要小看你媽。」


    我懷著感謝之心,目不轉睛地望著正在嘲笑我的母親。母親跟我不一樣,眼睛裏閃耀著堅強的意誌,她好像真的很高興。真是的,敗給她了。我允許嘴角掛上笑意。母親一麵喝咖啡,一麵看電視。


    我跟她約的時間是下午,上午我就看書打發。跟她借的《小王子》還在排隊,我躺在床上看之前買的推理小說。


    時間很快過去了,中午前我就換上簡單的便服出門。我想去書店,所以比約好的時間早到了車站,走進附近的大書店。


    閑逛了一會兒,買了一本書,然後去約好碰麵的咖啡店。那家店離車站不遠,走一會兒就到了。今天不是假日,店裏人比較少,我點了冰咖啡,在窗邊的位子坐下。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一小時。


    店裏開著冷氣,我體內卻積蓄著熱意。喝下冰咖啡,品味著咖啡好像在體內逡巡的快感。要是真的這樣,我會先死掉,但那隻是我的想像而已。


    藉助冷氣和咖啡的力量止住了汗,肚子卻咕咕叫了起來。過著健康的生活,到了中午肚子就會餓。腦中瞬間掠過要找點東西吃的想法,但我已經跟她約好一起吃中飯了。現在安撫肚子的話,她要是再拉我去吃到飽,那我肯定會後悔的。姬就會這樣。


    回想起曾經連續兩天都跟她一起吃中飯,不禁笑了起來。那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了。


    我乖乖地等她到來,並把看到一半的文庫本放在桌上。


    我當然打算要看,但不知怎地,卻望著窗外。不知道為什麽。要是一定要說理由,我隻能說不知怎地。這完全不像我,簡直像是她那樣漫不經心的理由。


    形形色色的人在強烈的陽光下來來去去。穿著西裝的男性看起來很熱,為什麽不把西裝外套脫掉呢?穿著背心的年輕女性輕快地朝車站方向走去,應該是有什麽開心的計畫吧。看起像是高中生的一男一女牽著手,他們是一對。推著娃娃車的媽媽……。


    我思索了一下,鬆了一口氣。


    在窗外行走的那些人,肯定一輩子都跟我扯不上關係。毫無疑問,完全是陌生人。


    既然是陌生人,那我為什麽要想著他們的事呢?我以前不會這樣的。


    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對周圍的人產生興趣。不,不對,我是不要產生興趣。我這種人。


    我不由得徑自笑起來。原來我改變了這麽多啊!真是太有趣了,忍不住笑出聲。


    今天應該會見到的她的麵孔,浮現在我腦中。


    我被改變了,毫無疑問地被改變了。


    遇見她的那一天,我的性格、日常和生死觀全都改變了。


    對了,要是讓她說的話,是我在之前的選擇中,選了要讓自己改變。


    我選擇拿起被留在沙發上的文庫本。


    我選擇翻開文庫本。


    我選擇跟她說話。


    我選擇教她圖書委員的工作內容。


    我選擇接受她的邀約。我選擇跟她一起吃飯。


    我選擇跟她並肩而行。我選擇跟她一起旅行。


    我選擇去她想去的地方。我選擇跟她睡在同一間房裏。


    我選擇了真心話。我選擇了大冒險。


    我選擇跟她睡在同一張床上。


    我選擇吃掉拋剩下的早餐。


    我選擇跟她一起看街頭藝人表演。


    我選擇推薦她學魔術。


    我選擇買超人力霸王的玩偶給她。


    我選擇了伴手禮。


    我選擇回答旅行很開心。


    我選擇去她家。


    我選擇下將棋。我選擇對她動粗。


    我選擇把她壓倒。我選擇傷害班長。


    我選擇被他揍。我選擇跟她和好。


    我選擇去醫院探望她。我選擇了伴手禮。


    我選擇替她補習。我選擇離開的時機。


    我選擇逃離閨蜜同學。我選擇看她表演魔術。


    我選擇玩真心話大冒險。我選擇了問題。


    我選擇不掙脫她的擁抱。我選擇質問她。


    我選擇跟她一起笑。


    我選擇摟住她。


    我做了許多次這種選擇。


    分明可以做其他的選擇,但我卻以自己的意誌選擇了現在在這裏。跟以前不一樣的我,現在在這裏。


    原來如此,我現在才發覺。


    沒有任何人是,甚至我也不是什麽草船。要不要隨波逐流,都由我們自己選擇。


    教會我這一點的,毫無疑問就是她。她分明馬上就要死了,卻比任何人都積極向前,掌握自己的人生。她愛這個世界,愛所有人類,愛自己。


    我再度想著。


    我對你……


    你真的很厲害。


    我一直這麽覺得,但卻一直無法以明確的言辭表達。


    雖然如此,那時我就明白了。


    她教會了我生存的意義的那個時候。


    我的心,被她填滿了。


    我對你……


    「我其實,想成為你。」


    成為能認可別人的人,成為能被別人認可的人;成為能愛別人的人,成為能被別人愛的人。


    用言辭表達出來跟我的心意完全吻合,我知道自己漸漸沈浸其中。我的嘴角自然上揚。


    我要怎樣成為你呢?


    我要怎樣才能成為你呢?


    我要怎樣?


    我突然發現確實有這種意義的慣用語。


    『我要以你為榜樣。』


    我輸入這幾個字,又立刻刪除,我覺得這不夠有趣。要讓她高興應該有更適當的言辭才對。


    我又仔細想了一下,在記憶的一角,不,或許是中央也未可知,浮現了一句話。


    我找到了這句話,非常高興,甚至覺得非常得意。


    送給她的言辭沒有比這句話更好的了。


    我全心全意傳了簡訊給她。


    我說……


    『我想吃掉你的胰髒。』


    我把手機放回桌上,滿心歡喜地期待她的回信。幾個月前的我,絕對不會相信自己會期待某人的回應。幾個月前的我選擇成為現在的我,所以我不會讓他抱怨。


    我一直在等她的回信。


    一直。


    但是她的回信一直沒來。


    時間不斷流逝,我肚子越來越餓。


    過了約好的時間,現在我開始期待她來了之後的反應。


    但是她一直沒來。


    過了三十分鍾,我並沒特別介意,繼續等待。


    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過去了,我坐立不安,開始擔心了。


    過了三小時,我第一次試著打電話給她,但她沒有接。


    過了四小時,外麵天色已近黃昏,我離開了咖啡店。我知道出事了,但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我懷抱著漠然的不安,不知如何消除這種不安感,隻發了簡訊給她,無計可施隻好先回家。


    回家之後,我心想,或許她被父母強行帶到什麽地方了。不這麽想我無法抹消心中糾結的恐懼。


    我始終坐立難安。我想,那個時候全世界的時間都停止的話就好了。


    我有這種想法,是在滿腹不安地麵對晚餐,看著電視的時候。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她為什麽沒有出現。


    她說了謊。


    我也說了謊。


    她說她要死時會告訴我,她沒有遵守約定。


    我說我一定會把跟她借的東西還給她,我沒有遵守約定。


    我再也沒辦法見到她了。


    我看了新聞。


    我的同班同學山內櫻良,被附近居民發現倒在住宅區的小巷裏。


    她被人發現後立刻緊急送醫,但急救無效,停止了呼吸。


    新聞主播無動於衷地陳述著事實。


    我拿在手裏裝樣子的筷子掉在地上。


    她被發現的


    時候,胸口深深插著一把市售的尖菜刀。


    她遇上了之前驚動社會的隨機殺人魔。


    不知道姓啥名誰的犯人,立刻就被捕了。


    她死了。


    我太天真了。


    到了這個地步,我還這麽天真。


    我天真地以為她還有一年的時間。


    說不定連她也可能這麽以為。


    至少我誤解了沒有人能保證會有明天的事實。


    我理所當然地認定時間不多的她一定會有明天。


    這是多麽愚蠢的理論。


    我相信這個世界至少會縱容時間不多的她。


    當然沒有這種事。根本沒有。


    世界是一視同仁的。


    世界平等地攻擊像我這樣健康的人,跟罹患重病即將死亡的她。


    我們錯了。我們太傻了。


    但是,有誰能揶揄犯錯的我們呢?


    在最後一集結束的戲劇,不到最後一集是不會結束的。


    決定腰斬的漫畫,在腰斬之前不會結束。


    預告了最終章的電影,在最終章上映前不會結束。


    大家一定都是這麽相信的。大家一定都是這麽學習的。


    我也這麽以為。


    我相信小說沒看到最後一頁,是不會結束的。


    她會笑我吧?說我小說看太多了。


    被笑也沒關係。


    我想看到最後一頁。我打算看到最後一頁的。


    她的故事最後幾頁成了白紙,就這樣結束了。


    沒有鋪陳,沒有伏筆,謎題也沒解開。


    我已經什麽都無法得知了。


    她計畫的繩子惡作劇到底結果如何?


    她練習了怎樣厲害的魔術?


    她到底是怎麽看我的?


    全部無法得知了。


    ……我是這麽以為的。


    她死了以後,我就放棄了。


    但後來我發現那不是真的。


    葬禮結束,她已經化成白骨,我還是沒去她家。


    我每天窩在家裏,看書度日。


    結果我花了將近十天的時間,才找到去她家的勇氣跟理由。


    暑假結束之前,我想起來了。


    她的故事最後那幾頁,說不定隻有一個辦法可以讀到。


    那也可以說是我和她的開始——


    《共病文庫》


    我非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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