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最近都沒看到那家夥呢。」


    午休時間開始前,我完成一份案件,使勁把雙手舉向天花板。延展到背部的肌肉放鬆之後,停滯的血流循環到全身上下。


    「那家夥?」


    在書桌前進行文書工作的久呼望向我。


    「剛進入梅雨季節之前,有一隻野貓會到我家院子。最近可能是因為常關上護窗板,所以沒看到它。啊,我會把原稿寄過去。」


    最近都沒看到野貓來院子裏。梅雨季結束之後進入盛夏,但天氣狀況仍然說變就變,隨時有可能下起豪雨,因此隨身得攜帶摺疊傘。在如此不穩定的天氣,也不能把飼料一直放在外頭。我製作的簡易小屋也被風雨推倒在牆邊,還沒有修理。


    「你該不會在喂它吧?」


    「……有時候會喂。」


    久呼打從心底發出歎息。


    「你打算養那隻貓嗎?」


    「沒有……我以前撿了一隻虛弱的小貓,很快就死掉了……在那之後,我就不敢養動物。」


    「你如果不打算養,就忘了那隻貓,也不要再喂它。」


    「可是我真的隻有偶爾喂它。我覺得它好像是我的同誌,沒辦法丟下它不管。」


    「別搞錯了。你有家可住,想求助的時候,周圍也有人一定會幫你。但那隻貓沒有家,也沒辦法求助。你們哪裏算是同誌?」


    我說不出話來。即使是在庭院一對一麵對麵時,我是待在屋簷下,它則在沒有屏障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我隻是在安全的地方看著它。


    我感到很慚愧。


    「還有,你沒有考慮到後果就采取行動,有可能會縮短那隻貓的性命,也可能造成鄰居的困擾。」


    「困擾?」


    「如果它生病怎麽辦?誰要送它去醫院?它知道有人喂它之後,如果不自己去覓食怎麽辦?糞便誰要處理?它亂翻垃圾怎麽辦?」


    「這……」


    「你如果沒有決心要養,就不要理它。」


    野貓既然活著,不可能隻靠一時的食物生活。它會大小便,每天也需要食物。生病時不知道有沒有人能夠幫他,最壞的情況下還有可能傳染疾病。


    我默不作聲,久呼又給我致命一擊:


    「既然它沒有出現,那不就剛好嗎?」


    久呼的話很有道理。如果不打算徹底照顧它,一廂情願的夥伴意識,對野貓一點幫助都沒有。


    可是,我內心還是有一部分無法割舍。


    「我要去買午餐。久呼,你想吃什麽嗎?」


    這種時候最好的方式就是轉換心情。今天絕對稱不上是好天氣,不過吸入雨水衝刷過的空氣,胸口鬱積的煩惱似乎就會消散到外麵。


    「幫我買菊川的大阪燒。」


    「好,我出門了。」


    大阪燒啊……


    我腦中浮現大阪燒,嘴巴已經準備好迎接醬汁和麵粉的和弦。我決定午餐也吃這個。


    我撐開傘,以輕快的腳步走在小雨中。


    「哇~這天氣能不能想想辦法啊?」


    我拿著煎好的大阪燒要離開店家時,外頭下起了傾盆大雨,店裏的人便建議我在店內躲雨。這個建議雖然誘人,但這陣雨不知什麽時候才會停,而且大阪燒每分每秒都會變冷。


    我下定決心,把傘拿得像長槍一樣,把溫暖的大阪燒抱在懷裏保護好,衝入大雨當中。


    雨水轉眼間就浸入鞋子。在即將到達事務所所在的大廈時,雨突然停了。我感覺到打在身上的雨滴消失,天空中甚至看得到晴朗無雲的地方。


    「如果馬上要停就早說嘛!」


    我朝不特定對象發牢騷,收起雨傘。


    踩著濕漉漉的鞋子走進入口後,我才想到不能這樣走進玄關。


    我在自動鎖輸入房間號碼,一接通就用窩囊的聲音說:


    「抱歉,可以借我毛巾嗎?我剛剛淋雨了。」


    「……知道了,我會準備好。」


    我聽到一如往常冷淡的聲音,穿過打開的玻璃門。


    「我回來了~」


    久呼剛好來到玄關,手中捧著好幾條蓬鬆柔軟的毛巾。


    「我設法死守住大阪燒了。沒想到雨這麽快就停,早知道就待在店裏等雨停。」


    「真的。」


    她把毛巾塞給我,拿了裝大阪燒的塑膠袋準備回去。她轉身時,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如果你感冒了,我會很困擾。」


    她不是受不了我,而是替我擔心。真是難懂,不過我還是有點高興。


    我蹲在玄關脫鞋,用毛巾包住腳,溫暖的感受讓我籲一口氣。


    「久呼,謝謝你,毛巾我會帶回家洗乾淨再還你。」


    「不用了。」


    「不行。既然借用了,我就要洗得鬆鬆軟軟的再還給你。」


    吸水後扁掉的毛巾並不是新品,看得出是很珍惜使用的毛巾。沒有脫線,觸感柔軟舒適。我不懂得如何將毛巾洗得鬆鬆軟軟,所以回去一定要立刻上網搜尋。


    「什麽啊?」


    我聽到小聲噴出的笑聲,迅速轉頭看她。


    不過久呼已經恢複若無其事的態度,把午餐擺在餐桌上。


    ……她剛剛笑了?


    「你在幹什麽?不快點吃,好不容易死守的大阪燒會變涼喔。」


    「好、好的,趁熱吃掉吧!」


    開始通勤後經過四個月,最近久呼有時會有種好似會讓人看見新表情的感覺……不過也隻是有這種感覺而已。


    正當我咂嘴擦拭嘴唇時,對講機的鈴聲響了。調臣總是不打招呼就直接進來,送宅配的片桐應該也不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如果久呼預定要和人見麵……就不可能這麽悠閑地吃午餐。


    我不禁轉頭看久呼,她也看著我,歪頭表示不解。看來她同樣不知道是誰。這麽說,難道跟當初的我一樣,是臨時造訪的稀客?


    久呼拿起對講機的聽筒,訪客的臉映在螢幕上。是我不認識的女士,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荒川阿姨……?」


    久呼茫然地喃喃自語,似乎認識這個人。不過,與其說她是因為突然的來訪而驚訝,倒不如說是為來訪本身感到驚訝。


    『嗨,久呼嗎?那個……好久不見。有人送我太多桃子,希望你可以收下一些……我可以打擾一下嗎?』


    來訪的女士語調有些僵硬。久呼似乎也感到猶豫,沉默片刻才戰戰兢兢地按下打開大廈入口的按鈕。


    螢幕變暗後,她仍舊站在原地,低著頭好像在想什麽。


    我當然也看得出她的狀況怪怪的。


    我可以留在這裏嗎?我感到猶豫,但也不敢開口問她。


    在我們兩人都無法開口和動彈時,有人敲了門,這個聲音彷佛讓靜止的時間再度流動。久呼以安靜的腳步聲走向玄關,我立刻聽到門打開的聲音。從走廊傳來連綿不絕地像是在辯解的說話聲,若不仔細聽,會以為是愛說話的太太單方麵在聊天,但聲音顯得不自然地開朗。


    進門的是和久呼的身高相仿、身材有些豐滿的女人。久呼稱為「荒川阿姨」的這位女士一看到我,身體瞬間變得僵硬。那與其說是麵對陌生人的反應,不如說是對於久呼以外的人在場感到畏縮。


    我果然不應該待在這裏嗎?


    「真是的,久呼。你男朋友來了,就跟我說一聲嘛。」


    荒川阿姨雖然快速說道,卻完全無法掩飾內心的動搖。


    躬。這位女士以嚴峻的眼神盯了我好一會兒,突然拍一下手說:


    「丹羽先生,我好像在哪裏……哎呀!你該不會是寫故事書的丹羽先生他們家的陽向吧?」


    「是的。我們在哪裏見過嗎?」


    「你偶爾會和他一起到雜貨店買東西吧?那是我的老家。那麽小的小孩子,現在竟然已經長這麽大了……你總是充滿自信地把商品拿到櫃台,然後因為計算錯誤就哭出來。」


    「等、等一下,不用提這種事情吧!」


    「原來你從小就是這種操之過急的個性。」


    「我已經想起來了,所以拜托請你談正事吧。」


    自己都不記得的黑曆史,竟然會被挖掘出來……


    我意氣消沉地站起來,替兩人稍微拉出椅子,然後準備玻璃茶杯。在兩人閑聊時,我把麥茶端到餐桌。


    餐桌上擺了兩顆荒川阿姨帶來的大桃子,上麵覆蓋密密麻麻的絨毛。雖然說是別人送的要分享,但也未免太高級了吧?


    我猶豫著該坐哪裏,最後坐在久呼旁邊。


    「謝謝你送的桃子。」


    久呼低頭道謝,把桃子拿來麵前後稍微推到旁邊,然後緊盯著荒川阿姨。她應該也知道久呼在催促什麽──快說出真正的要件。這似乎也是久呼麵對不希望待太久的客人時,采取的應對方式。


    對了,這兩人到底是什麽關係?如果是從以前就住在這條街上,那麽就算認識也不足為奇……


    我可以問這個問題嗎?


    久呼默默等候對方開口,荒川阿姨的視線則落在手上,扭扭捏捏地似乎不知該如何切入。要是沒有契機,這樣的僵局顯然無法打破。我下定決心開口問:


    「荒川阿姨,你在久呼小時候就認識她嗎?」


    銳利的視線從我旁邊射過來,但是我假裝沒注意到。阿姨得到較容易聊的話題,恢複活力與饒舌。


    「這個嘛,從久呼他們住在這裏之後就認識了。她念高中的時候,早上還幫我們送報紙。」


    久呼去送報紙?我無法想像!


    「那是──」


    「荒川阿姨!」


    久呼的聲音相當尖銳,足以中斷更多回憶往事的聊天。


    「也對,一直聊往事不是辦法。在那之後,我也很在意你的情況……不過我不知道你在這裏從事這樣的工作。」


    荒川阿姨取出一張傳單,和吸引我來到這裏的傳單是同一張。


    『有沒有無法忘懷的聲音?我們會替您聽打出錄音與回憶。』


    「我想說,也許可以拜托你……真抱歉,我用了卑鄙的手段,編造理由來訪。可是如果不這樣做,我覺得自己會失去勇氣。」


    她邊說邊取出一卷錄音帶和一個白色信封,放在餐桌上。


    「我希望你聽打這卷錄音帶。我相信可以把它交給你。」


    荒川阿姨的身形似乎變得比剛走進房間時更小,臉上失去血色,低著頭似乎在等候罪行宣判。


    久呼以嚴峻的眼神看著那卷錄音帶。她抬起頭準備要開口,看到荒川阿姨的模樣又閉上嘴巴,拿起錄音帶站起來。


    她回到書桌,把錄音帶插入錄音機。隨著喀嚓一聲,錄音帶開始轉動。久呼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感覺到心跳加速,無言地守護著她戴耳機的背影,但她聽不到一分鍾就停止播放錄音帶。


    她如幽靈般無聲地站起來,毫無生氣地回到餐桌前。我總算看到她的臉,像紙張一樣蒼白。


    錄音帶裏到底錄了些什麽?


    她顯得很痛苦,彷佛承受著責罰,讓我無法開口詢問。她似乎隻要再受到一點小小的衝擊,就會整個人崩潰。


    久呼喘著氣,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說:


    「我無法接受這卷錄音帶的委托。」


    和當初對我說的話一樣。


    我那時搞不清楚狀況,因為遭到拒絕而發火,結果在調臣的慫恿下向久呼學習聽打。


    然而即使在那時候,她也把錄音帶聽到最後才做出判斷。隻讓她聽一會兒就按下停止鍵的錄音帶,不知道暗藏什麽樣的心意。


    荒川阿姨茫然地抬起頭看久呼,然後緊閉嘴巴低下頭。


    「這是寄給你的,不是我該聽的東西。」


    「可是,久呼──」


    「留給你的東西,必須由你自己去聽,否則就失去意義。即使打成文章,也和原本的錄音不同。」


    久呼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荒川阿姨這時總算抬起頭,露出痛苦的笑容。


    「……久呼,你變得不一樣了。的確,不這樣的話……可是,阿姨也是因為知道那時候的你,才覺得可以拜托你。」


    荒川阿姨緩緩站起來,凝視著久呼,但久呼沒有回應這道視線。


    「我隻要大概知道錄音帶裏在講什麽就行了,不需要寫成很詳細的文章。然後,如果裏麵隻有道歉的內容,就不用告訴我,直接丟掉吧。我的要求隻有這樣……」


    她深深鞠躬,沒有再看錄音帶或信封一眼就回去了。我很在意信封裏裝了什麽,偷偷打開來,結果看到寫著「薄禮」的和紙包著一萬日圓鈔票。


    我原本以為是委托信,不禁驚訝地站起來。


    「等等……久呼,這個……怎麽辦?」


    她仍舊一動也不動。我聽到玄關的門已經關上。


    這樣下去,兩人都會把剛剛的事當作沒發生過。


    我拿起信封和錄音帶,跑去追荒川阿姨。


    我了解不想聽錄音帶的心情,也了解久呼為了不知名的理由而無法聽打這卷錄音帶。


    可是,我不能坐視錄音帶被當作不存在!


    幸好我一走出大廈便追上荒川阿姨。


    「荒……川……」


    我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但阿姨還是回頭了。


    我從來沒有從高樓層沿著樓梯跑下來,沒想到會這麽辛苦。我抓著快要癱軟的膝蓋,設法調整呼吸。在這段期間,荒川阿姨一直撫著我的背等我開口。


    當我似乎總算可以說話時,先做了一個深呼吸。


    嗯,這樣應該可以講話了。


    我確認呼吸平穩後,把手上的錄音帶和信封遞向荒川阿姨。因為握得太緊,所以信封變得有些皺。不過我到這裏就停了下來,沒有想到要說什麽。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我看著手中的錄音帶,回想起自己那一天的心情。


    我知道錄音帶裏有重要的內容,卻又不敢自己聽,陷入兩難的局麵。如果是信,還可以從字跡或稍微瞥見的字詞預測內容,但是錄音帶在播放前,很難想像裏麵錄了什麽樣的話語、什麽樣的心意。


    所以才更害怕。


    「我也遇過同樣的情況。錄音帶沒辦法偷窺裏麵的內容,所以我沒有勇氣聽……可是我又想知道裏麵的內容。在這種兩難的局麵中,一想到可以交給其他人幫忙聽,就覺得得救了。」


    「陽向,看來你也經曆了很多事呢。」


    荒川阿姨露出鼓勵的笑容,但她的笑容也像在拚命忍耐自己的痛苦。


    「我也被久呼用剛剛的話語拒絕,結果惱羞成怒,還跟她吵架。」


    「跟久呼吵架?哎呀,真是的。」


    擅自接下委托。


    因為這是指名久呼的工作委托。


    我雖然明白……但也不能就這樣把錄音帶還給荒川阿姨。荒川阿姨看我隻向她遞出錄音帶,卻不把錄音帶還給她,便溫和地拍拍我的手臂,好像在說她明白。


    「這卷錄音帶是我媽媽寄來的。她有一天拋棄了家庭和家人,什麽都沒說就離家出走。那已是幾十年前的事,我早就忘記了,沒想到她現在才……」


    小時候叔叔帶我去的雜貨店總是洋溢著笑聲。身為雜貨店老板的伯伯總是慈祥地看著小孩子七嘴八舌地選擇商品,偶爾遇見的阿姨同樣親切和善。所以,我從來沒有想像過那裏隱藏著這麽悲傷的事件。


    ……這樣的錄音帶,即使不敢聽,甚至感到嫌惡,也是無可厚非。對於想要聽聽看內容的荒川阿姨,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溫柔。


    「即使聽了,事到如今也不能改變什麽。」


    她說完準備拿走錄音帶,但我握緊錄音帶對她說:


    「也許沒辦法馬上辦到……不過,這卷錄音帶可以讓我保管一陣子嗎?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說服久呼……可是想要傳達的心意被當作不存在,現在的我沒辦法坐視不管。」


    我以懇求的心情抬起頭,看到荒川阿姨困惑地皺起眉頭。


    「如果不打算聽,不管拖到什麽時候都不會改變。的確……」


    阿姨似乎在說服她自己。


    「阿姨該不會是很急著要吧?」


    「沒有,沒關係……反正我自己也沒辦法聽。不管什麽時候都可以,至少讓我知道內容,或許比較好吧。不過別太勉強,隻要你有這個心,阿姨就很高興了。」


    荒川阿姨以誠摯的眼神看著我,握著我的手輕輕拍了拍。我感覺到小小的勇氣從她手中流過來。


    「我知道了。」


    我點頭,把信封遞給荒川阿姨。


    「沒關係,這就當作是打擾你們的費用──」


    「這件工作還不知道能不能完成,不能事先收費。等到聽打完成的時候,再請阿姨直接交給久呼吧。」


    荒川阿姨看我不肯退讓,笑了出來。


    「你頑固的個性還是沒變。寫故事書的丹羽先生不論怎麽安撫你,你都不肯放開零食──」


    「過去的事就請阿姨別再提了。」


    我垂頭喪氣地說。阿姨用力拍我的背,我差點被這股力道彈出去。


    「不過你真的漸漸變帥了喔。加油吧!」


    「漸漸……嗎?哈哈。」


    我感覺到背上麻麻的疼痛,接受荒川阿姨的好意。荒川阿姨的表情比剛造訪事務所的時候開朗多了。


    阿姨用充滿活力的聲音跟我說「拜拜」,準備要回去,在踏出腳步的瞬間突然喊了聲「啊」,回頭對我說:


    「久呼就拜托你了。」


    我不理解為什麽拜托我,也不知道她要拜托我什麽,可是看到荒川阿姨認真的眼神,我隻能點頭。


    「好、好的……」


    要拜托的話,應該拜托調臣而不是我吧?交給他就不會有任何問題。還是說,荒川阿姨不認識調臣?


    ──調臣和久呼是什麽時候認識的呢?或許其中……


    不對──我搖搖頭。荒川阿姨似乎很久沒見到久呼了,而且,除此之外還可以想到很多緣由導致阿姨不認識調臣。


    不過久呼和調臣好像是從小認識的……那麽應該從以前就……


    我覺得好像用了錯誤的公式求出答案,總覺得哪裏怪怪的,懷著這樣的心情回到事務所。


    打開大門,房間裏難得在播放音樂。曲子剛好結束,有個圓潤的男中音開始說話。久呼好像是在聽廣播。


    久呼坐在我對麵的座位,晃動著玻璃杯中的麥茶,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她似乎想要透過廣播的音樂,勉強恢複平靜。


    「很抱歉,我沒辦法坐視不管。」


    她瞥了我一眼,再度把視線放回玻璃杯。她大概看到我手中拿著錄音帶。


    我一直覺得久呼和錄音的關係很奇特。她明明從事聽打工作,卻似乎在回避某些錄音內容。


    她無法接受私人性質的錄音內容,內心深處彷佛埋藏著牢牢鎖住的箱子,調臣卻引導她從事這樣的工作。


    如果要拜托久呼接下荒川阿姨的錄音帶,就必須了解她在逃避什麽,並且開啟那道鎖。


    「久呼,你為什麽會從事這項工作?」


    「你問這個問題要幹什麽?」


    這個問題以前被她輕輕帶過。那時我下定決心,當我做好當麵問她的心理準備後,有一天一定要再問一次,隻是沒想到這個機會這麽早就來了。


    久呼瞪著我,似乎在抗拒。我過去沒有麵對這道視線的氣概,但現在已沒有退路。我回看她,這時她的視線突然動搖,然後朝向下方。


    「我換一個問法。為什麽你有不能接受的錄音內容,卻選擇聽打這樣的工作?」


    她雖然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但還是像喘氣般吐出回應:


    「……因為,我有想聽的東西……可是……」


    這句話是現在式。這麽說來,她還沒有聽那樣東西。那一定是她鎖起來避免接近的東西。


    會不會是寄給久呼的私人訊息?


    「可是那和荒川阿姨的錄音帶是不一樣的吧?你為什麽不接這份委托?」


    「你什麽都不知道!」


    「我當然不知道!因為你都不告訴我!」


    廣播播放著緩慢的爵士樂。舒服搖擺的節拍和此刻的氣氛很不搭調。


    「……我本來打算在你說出來之前都不問,可是你一定……永遠不會想要主動說出口,所以我才要問。」


    輕快的鋼琴旋律,節奏分明的小喇叭,操縱節拍的鼓聲,自由、圓滑、不受拘束的音樂──和現在的她剛好相反。


    我現在正打算強行打開被牢牢鎖上的鎖。


    「你為什麽……問了也沒用。」


    她露出我不曾看過的想哭表情。我把她逼到如此痛苦的地步,但此刻暫且不去思考這樣做是對還是錯。


    「你為什麽不接這個工作?」


    「我說過,那不是我該聽的錄音!」


    「本人沒辦法聽,就幫忙代聽並且打成文字,這也是聽打的工作吧?」


    「除了收到錄音的本人之外,沒有人能夠汲取其中真正的心意!特定的訊息就算給第三人聽了也沒有意義!旁人根本不應該去聽!」


    我感受到彷佛有東西在眼前彈開的衝擊。


    久呼對於寄托在錄音中的心意的強烈執著,還有她拒絕的理由,都和她教導我的相反,她本人卻沒有發現。


    ──簡直就像是詛咒。隻對特定錄音施加的詛咒。


    「久呼,你以前說過,我們是過濾器。有些東西是第三者才能發現的吧?」


    「不隻是這樣!我沒資格聽打給其他人的訊息。」


    「為什麽──」


    廣播的音樂戛然而止,dj以急迫的聲音通知:


    『插播緊急消息。』


    我們的注意力轉向廣播節目,氣氛稍微緩和下來,卻又立刻遭到破壞。


    『xx航空由○○飛往△△的班機,墜落在**。這班客機上共有八十三名乘客、十名機組成員,共九十三人搭乘……』


    以平淡語調播報的快報,被很大一聲「砰」的聲音掩蓋。我聽到異常的聲音轉頭,看到久呼倒在地上。麥茶從打翻的玻璃杯灑出,沿著餐桌腳流到地板上。


    「久呼!」


    我匆忙跑過去,看到她的臉色比紙還要蒼白,呼吸也很急促。她的手指像是在打字般抽搐,蠕動的嘴唇


    好像要說話。


    我在驚慌中,腦袋一角浮現一一九這個號碼。


    「對、對了,叫救護車……」


    我想要從掛在椅子的包包裏拿手機,卻被拉住。久呼用不自然彎曲的手鉤住我的t恤。


    「久呼,請放開我。」


    但她在痛苦的呼吸中仍輕輕搖頭。


    「為什麽?我們必須求救!」


    「……調、臣……」


    「你要找調臣?可是……」


    「沒……關係。」


    久呼的手鬆開t恤,我這回總算湊近包包取出手機。在猶豫之後,我打了電話給調臣。


    嘟嚕嚕嚕嚕……等待接聽的悠閑鈴聲讓我感到焦慮,心中的不安也更加增長。打電話給調臣真的能救久呼嗎?


    我祈禱著調臣趕快接電話,這時突然聽到大門喀嚓一聲打開了。


    「你們怎麽沒鎖門?真不小心。」


    調臣悠哉的聲音不是隔著手機,而是直接傳進耳裏。


    我以求助的眼神看向他,他立刻轉為嚴肅的表情跑向我們。他側眼看著我在一旁慌張失措,扶著久呼讓她側躺,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對她說話。


    「久呼,你還好嗎?怎麽了?」


    他緩慢的語調並沒有顯得緊張。


    「新……聞,墜機……」


    「剛剛收音機播報了墜機的新聞。」


    我補充說明,調臣卻沒看我,改以強硬的口吻訓誡:


    「丹羽,你先別說話。」


    「可是總不能勉強她說話……」


    「沒關係,隻是過度換氣而已。久呼,吐氣、吐氣、吐氣,然後吸一點點。」


    她依照指示,痛苦地反覆小口呼吸,臉色逐漸恢複,紊亂的呼吸也漸漸變得自然。


    「你今天先睡吧,我和丹羽會回去。」


    她一開始有些猶豫,不過還是點點頭。


    調臣擦拭潑灑到地板上的麥茶,然後用手臂支撐久呼的腋下與膝蓋,將她抱起來迅速走到走廊上。


    這段時間我完全無法插手,隻能呆呆癱坐在地上。


    當我看到調臣再度出現的身影,感到眼睛一熱。


    「調臣,我……」


    我想到久呼在搭電車時,也總是努力壓抑著緊張。


    導火線或許是墜機的新聞。


    可是如果在那之前,我沒有逼問她呢?使她壓力大到倒下的,不是我嗎?


    她明明救了我,我卻……是我……


    我不敢繼續想下去,腦中縈繞的隻有猶豫的句子。


    我到底想要向他求救,還是希望他責備我?我抱著無法決定的心情等他開口。


    但調臣單膝跪在我前方,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


    「讓久呼安靜地睡一下。」


    「可是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裏,如果又發生那樣的狀況……」


    「不要緊。這不是第一次,久呼可以自己處理。」


    不是第一次?


    調臣看過久呼變成那樣的狀況好幾次?


    我相信了他反覆說的「不要緊」,緩緩站起來,拿著包包跟在他後麵走出客廳。


    穿上鞋子之前,我轉頭回望房內走廊。


    我不知道兩間房間當中哪間是臥室。以一般雇主和員工的關係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是今天,我卻追求更多而踏入私人領域。灑到地上的麥茶可以擦拭,但是說出口的話會滲透到心中。今天早上我沒有想到會迎接這樣的一天,但現在已經無法回頭了。


    那麽,我隻能繼續往裏麵走。可是……


    我還在猶豫,門就關上了。


    走出大廈後,我垂頭喪氣地走著。走在前方的調臣回頭,臉上帶著爽朗的笑容,彷佛剛剛的事沒有發生過。


    「丹羽,你接下來有時間嗎?」


    「啊,有的。今天的工作也沒了……」


    我邊說邊感到沮喪,他便不由分說地拉著我走。


    「那就跟大哥哥去喝一杯吧。你可以喝葡萄酒嗎?」


    「可以,可是我現在沒心情……」


    「沒關係,這附近有很多店。」


    他帶我去的是距離大廈隻有幾分鍾路程的咖啡廳。他以熟練的態度點了兩杯氣泡葡萄酒,又點了一些可以佐酒的食物。


    「喝醉之後,就有可能不小心說溜嘴吧?」


    喝酒隻是藉口。我端正姿勢點頭,準備聆聽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我感到口很渴,坐下之後端上來的水一下子就喝完了。杯子裏的水喝光後,我就無事可做,隻能晃動杯裏的冰塊,發出喀啷喀啷聲安撫焦躁。坐在對麵的調臣在滑手機。


    冒出來的汗水被冷氣吹涼時,服務生將兩杯葡萄酒端上桌。我們各自拿起酒杯舉到嘴前,感覺好像某種儀式。


    「可以先告訴我當時的狀況嗎?」


    「好的。」


    我屏住呼吸,緩慢而慎重地開口,盡可能有條有理地說明。


    「詛咒?的確如此。你說的新聞是這起墜機事件吧?」


    調臣給我看的是新聞網站的報導。他剛剛在用手機搜尋這則新聞。


    起飛地點是國外,乘客的生存機率很低,目前正在墜落地點進行搜索。現在還不確定是否有日本籍乘客搭乘,正在加速調查是否為恐怖攻擊──這是一起令人心痛的墜機事件。


    「她應該不是因為這起事件太嚴重才變成那樣吧?」


    久呼之所以倒下,是出於其他理由,但我不敢憑臆測說話。調臣再度操作手機,給我看一則舊新聞。


    這次他給我看的不是網站新聞,而像是自行保存的新聞報導。日期是十年前,報導內容是悲慘的墜機事件。我從記憶角落喚起這則新聞:這起事件不是發生在日本,但因為機上有幾名日本乘客,因此在日本也受到大幅報導。看到墜機死亡的乘客名單,我心想果然沒錯,同時不願相信的期待也消失了。


    「這個叫音穀遠呼的人是……」


    「她是久呼的母親,也是她唯一的家人。遠呼女士出差的早晨,母女倆才剛吵過架。在那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回來。」


    「唯一的家人?那她父親呢?」


    調臣搖頭,大概是表示和這件事無關。


    「總之,久呼在高中時失去了唯一可以依靠的家人。我和她重逢,是在她母親的喪禮上。」


    「你說你們從小認識,原來是騙人的……」


    說騙人並不正確。當時他沒有仔細說清楚,是我自己擅自想像。我尷尬地笑了笑,請他繼續說下去。


    「我們的母親是朋友,後來我們家就代為照顧她,並成為她的主治醫生。我大概就是負責監視的吧。」


    「監視?」


    聽到這個危險的詞,我的喉嚨抽搐一下。


    「主治醫生,是指你的……」


    我突然感覺到,自己之前隨隨便便詢問他「工作是什麽」的答案非常深刻。


    「沒錯,我父親開了一間身心精神科診所。當時久呼沒有哭,隻是一臉茫然。如果我母親沒有照顧她,她大概就會忘記吃飯睡覺……忘記生活。人在遭遇無法接受的事情時,或許真的會忘記自己還活著吧。」


    「所、所以才……啊,可是她現在可以自己一個人生活,表示……」


    這麽認為。」


    「我明明知道久呼有牢牢鎖起來保護的部分,卻沒有想到程度有多嚴重……我以為隻是和我經曆的小創傷一樣。但其實隻要稍微想想,就知道我們的器度差很多。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這是她說的。她說我「什麽都不知道」果真沒錯。


    我什麽都不知道,卻連想都沒想,輕鬆地以為她如果願意接受荒川阿姨的委托,或許就能夠改變什麽。


    ──久呼就拜托你了。


    荒川阿姨知道過去發生的意外才這麽說。她沒有想到我並不知道這件事。


    我誤以為自己進入音穀聽打事務所之後,視野稍微變得開闊。然而,我不但沒有追上做為目標的人物,還天真地挖開她的傷口、扯她的後腿。


    要怎麽做才能變得像久呼和調臣那樣呢?


    「就是因為你不知道,所以才適當。」


    「咦?」


    調臣意外的話語,讓我一時忘記自我厭惡的情緒。


    「我當初覺得就是因為你不知道,才能夠成為久呼的救星,所以也沒有特地告訴你。如果你要怪的話,不應該責怪自己,應該怨恨我才對。」


    他的語氣如此輕鬆,讓我呆住了。我知道他有所隱瞞、想要誘導我做些什麽,但我不會因此怨恨他。


    因為他的策畫全是為了久呼。


    「你說的心理創傷……應該不隻是墜機吧?和錄音有什麽樣的關係?」


    調臣喝光葡萄酒,被碳酸嗆到咳了幾下。他把空酒杯靜靜地放回餐桌上,又向店員加點白葡萄酒。


    「遠呼女士……也就是久呼的母親,在墜落的飛機上,用自己手機的錄音功能留給久呼一段訊息。」


    「錄音……訊息……」


    我終於看出其中的關係。


    「她到現在都沒辦法聽那段錄音吧?可是,如果是最後的遺言,應該還是會想聽──啊。」


    我想起自己先前也不敢替手機充電。


    「因為她們吵過架……她害怕裏麵不知道會錄下什麽樣的話。」


    調臣小口地喝著葡萄酒,像是要讓我想像般,用慎重的口吻說:


    「在連遺體都找不到的殘骸當中,奇跡似地隻有那支手機回到她身邊。久呼沒辦法聽的不隻有母親留下的訊息,還有來自四麵八方、祈求遠呼女士安然無事的語音留言。對她來說,那正是黑盒子,裏麵塞滿關於那起意外的一切。久呼在播放語音的瞬間倒下,之後有一段時間沒辦法聽任何聲音。」


    連環境聲音、自然的聲音都聽不到,隻聽得到自己回聲的那間寂寞房間,或許就是當時事件導致的影響。


    「在那種狀態下,她為什麽要從事聽打工作?」


    「不是勉強逼她做,這是治療的一部分,而且她因為資質很好,所以能夠獨立開業。就隻是這樣而已。」


    治療的一部分……先讓她克服對聲音的恐懼,再用聽打克服對錄音的恐懼……大概是這樣吧。


    「原來如此……」


    「在此,我想要拜托你一件事。」


    調臣難得說話有些吞吞吐吐。他再次一口氣喝完葡萄酒,才開口說:


    「你可以繼續在久呼身邊工作嗎?」


    我今天不知道是第幾次感到驚訝了。他還沒繼續說下去,我就連忙插嘴:


    「我並不打算辭掉工作。我想要靠這份工作養活自己,而且久呼是我的目標。所以說,這是我的台詞……當然也要我沒有被解雇才行。」


    我越說越沒有自信,聲音也越來越小。調臣輕聲笑說:


    「這點不用擔心。就算久呼要炒你魷魚,我也會拒絕。我說過了吧?我是負責監視中途放棄治療的患者。」


    調臣總算恢複平常輕鬆溫和的態度。我對於自己的未來稍微感到安心。


    「你雖然過度耿直而有些不知變通,不過我認為你具有碰到牆壁就破壞前進的力量。你應該可以帶她越過阻礙。」


    潑出來滲透進去的東西無法複原。不過因為是大人,也可以使用假裝沒看見的小手段。如果像現在的調臣這樣,用和平常一樣的態度來往,一開始雖然會有些尷尬,但痕跡就會像一直存在的東西一樣,逐漸變得看不見。


    看不見但仍舊存在的東西,找機會又可以讓對方察覺。調臣之所以拜托我留在她身邊,是因為看到我能做的事情。


    「我知道了,我會打破牆壁往前進。」


    我明白地宣言,他便稍微苦笑著補充:


    「……你要稍微手下留情啊。」


    麵對他不安的表情,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雖然決心不再犯同樣的錯誤,但也知道自己沒有說服力……隻能笑著掩飾過去。


    隔天,我和平常一樣去上班,久呼顯得有些驚訝,以懷疑的眼神看著我,似乎在問我為什麽要來。但是就如我昨天所決定的,我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從閑聊轉移到工作話題。她一開始有些不自在,但也逐漸回到平常的模式,到了中午前已完全恢複日常生活。


    不過我一直惦記著荒川阿姨的錄音帶。


    阿姨是因為信任久呼才來拜托她,我不能自作主張地聽那卷錄音帶。


    我深刻了解無論如何都沒有勇氣自己聽的心情。


    可是麵對受到詛咒、無法聽錄音訊息的久呼,我沒辦法強逼她接受委托,因此寸步難行。


    我在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情況下,迎來周末。


    星期六,我難得造訪居酒屋。


    我是來參加以前同學「講堂」(本名大隈)在這裏舉辦的研討課同學會。


    店裏聚集了比我預期中還要多的人,大家熱烈談論往事、最近的牢騷、不在場者的醜聞等等。我也一再換位子,和熟悉的臉孔分享重逢的喜悅。直到即將解散的時候,我才有機會和主辦人講堂好好說話。


    「當幹事真辛苦。」


    「嗯,如果大家更早回覆就輕鬆多了。」


    「真抱歉。」


    我直到報名期限快截止時才回覆,隻好低頭道歉。


    「上次你在電話裏提到很有趣的工作怎麽樣了?我們那裏偶爾也需要聽打,很耗時間。」


    「如有需要,請洽詢本事務所。」


    我用開玩笑的口吻遞上事務所的名片,講堂會心一笑地收下名片。講堂在食品製造廠擔任企畫,偶爾需要替產品上市前的試吃座談會之類的錄音進行聽打。


    「講堂,你應該比我忙吧?」


    「嗯,活動一個接著一個來,還得重新檢討既有的商品,每天都沒有喘息的空閑。不過我做的是自己想做的工作,部門的前輩和夥伴也都很好相處……」


    他把燒酒調酒的杯子舉到嘴前,停止說話。他似乎想到某件事,表情變得陰沉。


    「發生什麽事?」


    「不是發生在我身上的問題。我們職場的人都很友善,也都很有活力,不過也有人沒辦法跟上這麽忙碌的步調……有個後輩從一個月前就一直請假,當他要來上班似乎就會產生排拒反應。我知道他很努力,也沒有人發覺他苦惱到這個地步。」


    「後來我發現,跟我同期進公司的業務員也有這樣的人。我們公司因為請假製度很完善,所以我隻能期待他好好休息後,能夠重新恢複活力。」


    能夠發現已經算是運氣好了。


    「講堂,如果你發現苦惱的人會怎麽辦?」


    「我會跟對方談談,如果有需要就立刻帶去醫院。」


    「如果那個人已經去過醫院,也可以過正常的生活,可是心裏還是留下很大的創傷呢?」


    講堂聽到有些離題的問題,詫異地皺起眉頭,不過還是認真思索。


    「那代表還沒治好吧?不去醫院,或許是本人自作主張放棄了?」


    我想起調臣說過的話。他說久呼放棄治療。她果然是覺得繼續去醫院也沒用,所以放棄了嗎?


    「這種情況該怎麽辦?」


    「隻要陪伴那個人就可以了吧?」


    他講得很乾脆,我不禁驚訝地反問:


    「隻要陪伴?」


    「嗯。有些時候,隻要不是自己一個人就能得救吧?而且,就算停止去看醫生,或許自己也會嚐試各種方法改善。隻要在一起,不也能在這方麵幫上忙嗎?」


    我喃喃地說「這樣啊」,然後把開始融化的冰淇淋送進嘴裏。就如清爽的檸檬滋味在嘴裏擴散,講堂的話也好像逐漸滲透到我僵硬的思考縫隙間。


    她是為了治療而從事聽打,至今仍舊在做。而她還懷抱「無法聽」的痛苦。


    ──久呼沒有放棄。


    我能為這樣的久呼做什麽?如果可以不隻是傷害,而是提供微薄的幫助……要怎麽做?


    「我今天真是來對了。每次都謝謝你。」


    「嗯,下次社團聚會也來吧。」


    講堂是因為一直都很有人緣而受到仰慕,還是因為自身人望而吸引大家聚集到他身邊呢?不論如何,可以肯定的是,講堂是個好人。


    解散後,就如蜜蜂分蜂一般,要續攤的人群緩緩朝車站的反方向移動。我猶豫之後走向車站,並且拿出手機。等待接聽的鈴聲響了很久,最後我把電話掛斷,但在到達車站時接到對方回撥的電話。


    『喂?』


    聲音顯得有些疲倦。我平常隻看到他從容大方的模樣,因此感到很歉疚。


    「調臣,對不起,你現在方便講電話嗎?」


    『嗯,有一點時間。你會主動打電話來,還真難得。』


    他一定是在忙碌中撥空回電給我。我迅速切入主題:


    「你上次說,久呼放棄了治療。關於這件事,我有些問題想要請教。可以的話,希望能找令尊談談。」


    他沉默一會兒,害我懷疑是不是電話斷線。接著他很明確地說:


    『我知道了。時間越快越好吧?現在可以嗎?』


    「咦?我是沒關係,可是這麽突然造訪……」


    『我爸要看診的日子反而比較忙。我會先聯絡,你可以直接過去嗎?在門前仲町站下車,我會寄詳細地址給你。』


    「拜托了。真的很謝謝你。」


    我把手機貼在耳朵上,情不自禁地鞠躬道謝。這時我聽到偷笑的聲音。


    『該道謝的是我吧?再見。』


    電話彷佛被一陣輕盈的風吹熄般掛斷。我坐上東西線的電車,不久之後收到郵件,上麵隻有簡短打了招呼與相關資訊、地址和聯絡方式,感覺不太像調臣的作風。他大概連擠出這點時間都很難吧。


    我趕在站前的店打烊之前買了蛋糕卷當伴手禮,前往調臣的老家。


    他告訴我的是住宅專用的大廈。今天是星期六,診所的門診時間應該已經結束了,因此他要我直接造訪住處。


    我檢視郵件,輸入房間號碼,立刻回應的聲音感覺和調臣有些相似。我走出電梯,邊走邊確認門牌,這時隔了幾間住戶的前方門扉打開,比我母親高雅好幾倍的婦人探出頭來。


    「丹羽先生?」


    她溫和的微笑和調臣一模一樣。


    「突然來訪,還在假日的夜晚……呃,很抱歉。」


    我含糊說著因為突如其來的搭話而淩亂的言語,跑上前鞠躬。調臣的母親讓我進屋裏,溫和地對房裏喊:「親愛的,他來了。」這時起居室的門打開,現身的男人也和調臣有幾分相像。他以悠哉的聲音說:


    「歡迎、歡迎,請坐。」


    他走出房間,引導我進入客廳。看著這兩人,我可以理解到調臣的步調原來是來自雙親。兩人都依循自己的步調,但不會強加在他人身上,因此讓人感覺很舒服。我瞬間舒緩了緊張。


    我在客廳把手中的紙袋遞給調臣的母親。


    「很抱歉,這是在附近買的。」


    不過她溫柔地笑著說:


    「哎呀,這家店的蛋糕很好吃。謝謝你這麽有心。」


    她立刻收下蛋糕前往廚房。我記得在向久呼拜師的時候,調臣也以同樣的方式替我說話。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丹羽,你別客氣,來這邊坐吧。你要喝咖啡還是喝紅茶?」


    伯父指著沙發,雙手拿著咖啡豆和茶葉的罐子。


    「啊,還是喝麥茶比較好呢?」


    「都可以。真抱歉,麻煩你了。」


    「哎呀,既然要配蛋糕,就選紅茶吧。」


    調臣的父親悠閑地回答「是嗎」,然後取出擺飾的茶壺,把茶葉放進茶壺裏。我不僅不再緊張,還感染到安閑自在的心情。


    當紅茶和我帶來的蛋糕卷都上桌後,調臣的雙親便切入正題:


    「你是為了久呼的事來訪吧?」


    「是的。抱歉,我還沒正式自我介紹。我是在音穀聽打事務所打工的丹羽陽向。前幾天,久呼聽到墜機的新聞後,突然倒下了。」


    「我聽調臣說了。她好像出現過度呼吸的症狀。如果事前不知情,碰到那種狀況應該會很驚訝吧?」


    伯父沉穩地笑著,連我都跟著稍微笑了。


    「那孩子就是這樣。明明比任何人都容易擔憂,卻又要逞強,硬是裝作完全不在乎。隻要有一點刺激就會倒下,代表她的傷還沒有痊愈。」


    「我聽調臣說過了。久呼開始從事聽打工作是為了治療,然後因為可以過日常生活,就停止回診。」


    「想到她大概不會再來我們這裏了,身為醫生滿遺憾的。」


    「我也這麽認為。可是,我不想放著不管……」


    我深深低下頭。


    「有沒有什麽事,是跟久呼一起工作的我才能做的呢?我知道沒有那麽簡單,可是……我不希望她逃避錄音,所以想請你告訴我。」


    從專業醫生的角度來看,或許會覺得我多管閑事吧。最好的方式當然是勸她再度回診,但我知道以她的個性是不會聽勸的,所以隻能低頭求教。


    「嗬嗬~」


    從上方傳來渾厚的男中音。我抬起頭,看到調臣的父親捂著嘴壓抑笑聲。我隻能眨著眼睛等候他開口。


    「沒事,我隻是聽調臣說過,有個莽撞的天使飛進來,看來真的沒錯。就連久呼大概都沒辦法抗拒你吧。」


    「天、天使?」


    我是天使?光是想像就覺得惡心。調臣到底做了什麽誇張的宣傳?


    「關於久呼的心理創傷,你應該聽說了吧?」


    「你是指她過世的母親留下的手機語音訊息吧?」


    「正確地說,是錄下一切的錄音帶。畢竟語音留言會消失,手機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損壞。」


    慢慢接近那個目標的道路。」


    我點點頭說:


    「有人來委托久呼,希望她能聽打一卷私人性質的錄音帶。她當然拒絕了……可是我認為不應該拒絕。」


    「私人性質的錄音帶聽打?嗯,如果有辦法做到,會是很大的進步。」


    「可是看到她那樣,我就不知道應不應該勸她接受委托……」


    「你知道有一種暴露療法嗎?」


    我搖搖頭。這名稱聽起來很詭異。


    「譬如刻意帶治療對象到有心理創傷的場所。當然,由門外漢隨意進行暴露療法是很危險的,可是久呼已經可以靠聽打維生,我想應該可以慢慢讓她嚐試。」


    「這次的委托工作,也相當於這種治療嗎?」


    「條件是你要陪在她身旁,當你判斷有危險時就讓她停下來。」


    「那當然。我也擔心她會倒下……」


    「不過我想她應該不會輕易接下委托。」


    「……這應該是最大的難關吧。」


    我不禁說出真心話,調臣的父親便哈哈大笑。


    「久呼就拜托你了。」


    我再次鞠躬,走出大廈。


    星期日一整天,為了擬定策略,我一直在腦中模擬各種狀況。然而最後沒有任何結論,這個星期就結束了。


    這樣下去,還沒展現憑氣勢下定的決心,就會凋落到地麵──回家的路上,我心中產生這樣的恐懼,突然看到公布欄上的海報。


    「祭典啊……」


    從這個星期五開始,附近的八幡神社將舉辦很大的祭典。我現在知道深川八幡祭是江戶三大祭典之一,以潑水祭聞名,不過小時候叔叔帶我去參加祭典時,我什麽都不知道,高興地又蹦又跳,結果被神轎突然潑下來的水灑到大吃一驚,但小孩子的我反而更加興奮,全身濕淋淋地拉著叔叔逛攤販,結果還感冒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喜歡祭典特別的氣氛,在平時的場所打造出不同於日常的空間。路邊攤朦朧的燈光、令人興奮陶醉的氣氛、彷佛神明混入人群中的節日感覺、像是要被人潮吞沒的淡薄自身存在……在那裏,或許就能說出和平常不同的話題。


    工作結束時,開口邀她吧。雖然我腦中也浮現她拒絕的模樣,不過我決定假裝沒看到,堅持到底。隻要能勉強把她拉到外麵,就可以照我的計畫走。


    雖然下定決心,但是星期一下班的時機不太巧,害我沒有勇氣說出口。祭典明天就要結束了。


    隔天工作結束後,我背起背包,用力握緊肩帶。平常我會說「辛苦了」然後離開,這時卻開口說:「那個……」


    久呼稍微側頭,準備聽我說話。首先突破了第一關。自我肯定感很低的我,要透過小小的成功經驗來肯定自己。


    「深川八幡祭今天就結束了。」


    不自然到極點的開頭讓我內心苦悶。這麽笨拙,簡直像第一次邀女生去約會一樣。我必須更靈巧、更直接地把她從這裏帶出去。


    「大概吧。」


    任務二,「引起她注意」失敗。她似乎完全不感興趣,想要結束對話。在這裏停止對話,遊戲就結束了。


    「要不要去看看?神轎遊行已經結束了,不過應該還有攤販。」


    我拚命抓住似乎要被切斷的對話,她果然以冷淡的眼神看我。


    「為什麽?」


    「有時候會很想吃吃看吧?像是難吃的炒麵、刨冰還有棉花糖之類的。」


    平常絕對不會買那麽貴的東西,可是祭典的魔力會讓我在路邊攤揮霍。自己做還比較好吃的油膩炒麵、普普通通的馬鈴薯就要賣四百圓的奶油馬鈴薯,在那個空間看起來都格外有魅力。


    意外的是,久呼聽到我的話微微笑了。


    「真像小孩子。」


    「享受祭典的權利不分大人小孩。走吧,一年隻有一次……不對,今年好像是三年一度的本祭。我來請客,你要吃什麽都可以。」


    我喋喋不休地勸說,她卻沒有為之動搖。我終於低下頭,說出最後的真心話:


    「……一個人去祭典,也不好玩啊。」


    她很露骨地歎息,讓我腦中浮現「the end」的文字。


    然而,接著我聽到她關閉電腦的聲音。


    「就陪你去納涼吧。」


    我一方麵感到驚呆,一方麵內心高喊萬歲。


    我總算可以把她帶到外麵。任務二完成。


    今晚是祭典的最後一天,人潮卻沒有想像中那麽多,或許因為是平日的關係。我們手中拿著汽水而不是罐裝啤酒逛路邊攤,走了一陣子,在神社內的休憩所坐下。


    「我好久沒喝彈珠汽水了。」


    「因為平常很少看到在賣。」


    「以前都在雜貨店……」


    她說到這裏就停下來。她腦中一定也浮現了荒川阿姨的身影。


    「我以前無論如何都想要這顆玻璃珠,曾經吵著一定要拿到。我把手指伸進去,但是瓶口比較小,怎麽試都不可能拿到。」


    「因為原本的目的是做為瓶栓。我以前也曾經想要過。」


    「不知道為什麽,越是得不到手的東西,看起來越像是閃耀的寶藏。」


    漂浮在透明玻璃瓶中的玻璃珠明明近在眼前,為什麽卻拿不到?我曾經哭著問叔叔,讓他很傷腦筋。我發脾氣地想要打破瓶子,叔叔就溫和地勸導我:『這個瓶子是借來的,要保持原來的樣子還回去。』


    「叔叔安慰我,下次會用魔法的力量替我取出來。」


    「然後呢?」


    「叔叔真的拿了一顆玻璃珠給我,我興奮地大喊『真的有魔法耶』。我現在可以想像,大人當時大概都在拚命憋笑吧。」


    「我懂了,他是拿別的彈珠給你。」


    我點點頭。叔叔買了彈珠,把其中最像那顆玻璃珠的彈珠給我。即使是贗品,對我來說仍舊是貨真價實的寶物。


    「可是現在更簡單了。」


    久呼詫異地側頭看我。


    我對她得意地笑了笑,開始旋轉汽水瓶的塑膠瓶口。瓶口轉開了,玻璃珠很輕易地就從瓶子裏滾出來。


    我用毛巾擦拭玻璃珠,放在她的手中。


    「以前辦不到的事情,時間久了有時就能輕易地克服。」


    不知道她是否接收到這個訊息。


    買了彈珠汽水純屬偶然,而因為我知道現在的瓶口可以轉開,所以耍了狡猾的小手段。不過,久呼很珍惜地滾動著掌心上的小玻璃珠。我用雙手握住她那隻手,想要讓她感受到很久以前以為是奇跡的東西。


    「久呼,你為什麽沒有嚐試,就認定現在也辦不到呢?要說資格,既然荒川阿姨特地找你幫忙,你怎麽可能沒資格?」


    那則新聞播報之前,她確實說過,她沒資格聽打給其他人的訊息。這是否也是她對自己施加的詛咒之一?


    她的眼神飄移,似乎在煩惱該如何處置我的手。


    「調臣跟你提了我母親留下的錄音吧?」


    我猶豫一會兒後,老實點頭。


    「我連母親留給自己的訊息都不敢聽,怎麽可以代替別人傳達心意……我沒有那種資格。」


    「你在說什麽!」


    我突然大喊,讓她驚訝地搖晃。可是我希望她能正視這個誤會,因此繼續說:


    「你自己說過,我們是過濾器,所以我才能發覺老爸那卷錄音帶的真正用意。」


    感到困惑,忿忿不平地責備我。


    「抱歉抱歉,因為我一直把你當成聽打之神,發現你也會在同樣的地方失敗,忍不住覺得有點好笑。」


    「你說同樣的地方是什麽意思?」


    她雖然生氣,但似乎也很在意。此刻,她感覺比我還年幼,甚至像是高中女生。


    「就是對自己沒有自信。我找到文月先生的廣播劇時,調臣對我說,他很慶幸委托了我。因為是我,所以才能找到答案。我原本聽到『過濾器』這個說法,想像的是乾燥無味的東西,但是這句話讓我發覺到『不一樣』的重要性。」


    工作當然要有一定的規則和品質,才能得到信賴。但既然是特地找音穀聽打事務所的工作,結果當然會有音穀事務所的作風。沒錯,不需要自己設定框架。


    「如果你真的沒辦法聽,我來陪你一起聽。這不是工作,沒必要一個人承擔一切吧?」


    她聽我這麽說,呆呆地瞪大眼睛。


    「一起?」


    她似乎將自己深深逼進心底,以至於連這麽簡單的事都想不到。


    「你母親應該沒有交代說,隻有你才能聽吧?」


    「的確是……沒有……」


    「那麽,即使我在你旁邊一起聽也沒關係。就像我不敢自己聽而逃避,你也可以逃避。如果還是沒辦法自己聽,就讓我來當過濾器,我一定會毫無遺漏地傳達你母親想要交代的訊息。」


    她就像思考停止般僵住了。之前一直束縛她的東西,想必正在和我剛才的話語交戰。我為了給予致勝一擊,繼續說:


    「可是荒川阿姨是因為相信你這個過濾器才委托你。請你不要逃避……她的信任。」


    「逃避……信任……?」


    這是久呼教導我的。委托者是因為相信我們,才把工作送到我們這裏。我學到那並不隻是出於技術考量而已。


    「那就是我們的工作。」


    祭典的喧囂仍舊持續,但又有些寂靜……久呼盯著玻璃珠陷入沉默。雖然最後仍沒有做出答覆,但她好像在跟什麽戰鬥,一直沉思著。


    「你不用特地送我了。」


    我不理會她冷淡的拒絕,仍舊路過自己家門前繼續走。雖然夏天的夜晚隻是有些昏暗,但我不能讓如此恍神的她獨自走在路上。一路拒絕的久呼在過河的時候似乎也放棄了,我們默默地並肩走在一起。


    我們沿著清澄路的庭園北上,路邊成排的店家一度中斷,然後又恢複熱鬧景象。這時我聽到沙沙的聲音,一道黑影越過眼前。


    我嚇得大叫後退。跳出來的黑影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然後停在原地。我蹲下來仔細檢視,朝一動也不動的動物問:「不要緊吧?」


    當我發現這是自己看過的家夥,便伸出手去摸它。


    「喂,等等。」


    久呼想要阻止我,大概是擔心我被來路不明的動物傳染疾病,可是我無法住手。


    「……喵嗚……」


    它的聲音很微弱,和平常在院子裏大搖大擺休息的姿態完全不同。即使如此,我還是確信這就是那隻野貓。它不隻是乖乖讓過去一再躲避的手摸它,還像求助般看著我的眼睛。


    「它就是我以前提過的野貓。」


    看到它軟弱無力地縮起身體,我的心跳加速。


    ──它會死嗎?


    要送它去醫院──然而,我想起之前久呼說過的話。


    『你如果沒有決心要養,就不要理它。』


    即使現在帶它去找獸醫,治好後又該怎麽辦?


    責任、生命、金錢……我腦中像暴風雨掃過一般亂七八糟。


    ──可是如果坐視不管,這家夥一定會死。


    下定決心後,心裏頓時平靜下來。我從包包拿出毛巾,準備保護這隻野貓。我用毛巾包住沒有抵抗的野貓,抬起頭看著佇立在旁的久呼。


    「久呼!請你帶我到附近的獸醫。」


    「啊?」她小聲地喊了一聲,遲疑一會兒後立刻取出手機,指著方向引導我。我用雙臂重新抱起野貓,盡量別搖晃它,跟在久呼身後前進。


    幸好幾分鍾就看到獸醫的招牌。我確認手臂中的溫度,對野貓喊話:


    「不要緊。你會得救的,加油。」


    野貓似乎已虛弱到叫不出來,靜靜躺在我懷裏。


    久呼用雙手扳開老舊醫院關上的自動門,朝室內呼喚,從裏麵出現一個光頭、留著大胡子的老先生。他眯起眼睛說:


    「哈,我想說好久沒聯絡了,竟然在我要回家的時候過來。久呼,你還真是沒變。」


    我好久沒聽到這麽道地的江戶腔。他雖然穿著白衣,但真的是醫生嗎?


    「真抱歉。」


    「嗯,不用多說了。小哥,快把病患帶來這裏。」


    我很久沒看到動物用的診療台,不禁抖了一下。


    我想起曾經緊急送去醫院,之後帶回家的那隻巴掌大的小貓。雖然費盡心力,但它連喝牛奶的力氣都沒有,很快就過世了。說走就走的生命,從我的思考中帶走「飼養寵物」這個選項。


    野貓躺上診療台後,醫生揮手趕我出去。


    「不要白著臉在病患周圍走來走去。去等候室跟久呼一起等。」


    「那個……它不要緊吧?」


    「我是醫生,不能隨便說無法確信的話。不過啊,因為我是醫生,所以不論什麽時候都會盡最大的努力。知道了就趕快出去。」


    他說完把我推到門外,無情地關上門。然而,我還是忐忑不安地在門前想要窺探裏麵的情況。久呼在我背後說:


    「稍微冷靜點吧。」


    沒錯,我除了等待之外,什麽都不能做。我抱著不安的心情,坐在等候室的長椅上。對於依舊束手無策的我,久呼的聲音像是在安撫般讓我冷靜下來。


    「別擔心,這位獸醫的醫術很好。」


    「這點……我不擔心,可是……」


    不論是得救或無法得救,都沒有所謂的絕對。


    「那隻貓……你打算怎麽辦?你不是害怕養貓嗎?」


    在它今晚衝出來之前,我一直沒有飼養它的打算。


    但是決心已經跨越這道障礙。能夠如此果斷地下決定,最驚訝的還是我自己。


    「我不是剛好在它跑出來的時候經過而已。」


    我正在試圖牽引久呼的手。如果我自己在這裏收手,就是不負責任──但不隻是這樣。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明……不過,正因為她終於開始煩惱是否該麵對過去的傷口,因此我也能很自然地接納那家夥。


    「它應該是想要向我求助才會跑出來。這樣的話,我沒辦法坐視不管。」


    曾經在街上昂首闊步的野貓,不知是否把我住的地方當成家。然而,我們同是流落到這塊土地的居民,我有預感自己能和它保持不遠不近的關係,彼此依靠。


    「你這樣說……」


    久呼說到這裏就停住了,把頭埋在拄在膝蓋上的雙手中。


    靜謐的夜裏,隻聽到時鍾的秒針滴答滴答不斷前進。我們兩人和剛剛走路時一樣,默默無言地並肩坐在一起。這樣的寂靜讓我的心情穩定下來。


    門打開了,臭著一張臉的江戶阿伯醫生走出來。他的表情使我心生不安。


    「怎、怎麽樣?不要緊吧?」


    「沒什麽要不要緊──」


    醫生說到這裏大聲歎了口氣。


    被關進籠子裏喵喵叫。它至少恢複到可以發出叫聲了,讓我鬆一口氣。我走過去對它說:


    「你真幸運。誰叫你不早點出來,才會落到這個地步。」


    「喵……」


    它的叫聲像是在逞強,讓我更加安心。


    「你打算養這家夥嗎?」


    野貓看到醫生回來,便發出細微的威嚇聲。我不禁笑出來。


    「是的。希望它可以好好待在我家。」


    「你要觀察它一陣子。如果有狀況,馬上帶過來。」


    「謝謝你。」


    我由衷道謝,並深深鞠躬。


    我支付了診療費和貓咪營養品的費用,走出醫院。


    這時,久呼對小心捧著籠子的我說:


    「我會接受荒川阿姨的委托。」


    由於太過突然,我驚訝地晃動到籠子,裏麵發出抗議的聲音。我一麵道歉,一麵戰戰兢兢地詢問久呼:


    「我雖然勸你接下這個工作,可是沒有強迫你喔?」


    既然她自己主動開口,我隻要乖乖接受就好,可是,她說出口的表情仍舊顯得很難受……我不免感到擔心。


    但久呼很果斷地搖頭。


    「如果我現在不做……一定一輩子都沒辦法去做。」


    她顫抖的決心讓我感歎。


    她雖然假裝忘記,但一定也隱隱約約持續在意著。她不知道該如何演奏一直沉睡在自己心中的音樂。給她看五線譜,讓她看到演奏的旋律,接下來就隻需要伴奏即可。


    「這個星期就可以完成現在進行的工作。下個禮拜我會減少工作量,隻接你可以自己完成的委托。所以……」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我也不打算問。


    我很堅定地點頭說:


    「我不能帶這家夥走太久,所以今天先在這裏告辭。回家的路上請你小心。」


    我用開玩笑的口吻這麽說,她便淡淡回答:


    「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


    從河川吹來的風,彷佛要冷卻炎熱難耐的夏夜。這一帶原本是海,四周渠道環繞,風吹拂過街道。


    悶熱沉重的空氣被吹散,連心靈都變得清爽。多虧挺直著背脊,我在天鵝絨般的夜空中找到小小的星星在閃爍。這個夜晚是如此燦爛。


    久呼依照先前所言,提前完成所有工作後,很慎重地放入荒川阿姨的錄音帶。


    不希望她逃避錄音帶,或許是我自私的想法。


    對我來說,音穀久呼是超越憧憬或尊敬的耀眼人物。


    我之所以會受到原本毫無興趣的聽打工作吸引,是因為她做為過濾器篩出關懷的話語。我不希望擁有如此技術的人說出貶低自己能力的話。


    不論是要推她一把,或是牽起她的手,我都不希望她逃避仰賴她而來的錄音帶。我的想法隻有這樣,可是……


    我不曾看過她隻聽了這麽短的時間就停下來。


    雖說她已逃避了十年,我也沒有預期這份工作會進行得很輕鬆。


    這個星期,她接下的工作就隻有荒川阿姨委托的三十分鍾錄音帶,我負責的工作也隻有一點點。隻要沒有重要的麻煩案件出現,哪怕隻是緩慢進行,本星期的工作也大概在星期四左右便能完成。


    這是久呼的危機管理方式。反過來說,也代表她感覺到這份委托是如此危險。而她的預感命中了。


    從早上開始,她每聽幾分鍾就停下來深深歎氣,然後在螢幕前方垂著頭。這樣的情況一再反覆,錄音帶大概隻聽了幾分鍾而已。


    我輕輕拍一下在書桌前方縮起來的肩膀。


    「我要泡熱茶。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久呼用空洞的雙眼看著我,微微點頭。


    她憂鬱地默默休息幾分鍾。當她將視線再度從見底的馬克杯抬起時,已經恢複些許活力。


    「謝謝你。」


    我在這句話中接收到多重意義,然後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


    就這樣,到了星期四傍晚,久呼終於完成荒川阿姨的錄音帶聽打。我早就完成工作,正在整理自己的資料。我將內心湧起的感動勉強塞進簡短的話語:


    「辛苦了。」


    「還沒有……要聯絡荒川阿姨,請她來拿才行。」


    她拿出應該是事前調查的筆記,麵對書桌開始打電話。


    「喂,我是音穀,上次很抱歉。」


    拿著聽筒的背影雖然嬌小,但看起來很偉大。


    「是的,我完成了……好的,明天,就約十一點。好,我會在這裏等候。」


    她放下聽筒時,我發現她的手在顫抖。我不知道是因為聽了私人性質的訊息造成的餘波,還是結束工作的安心。


    「你的工作做完,就可以回去了。」


    她背對著我,合握顫抖的手。我輕聲對她說:


    「請你好好休息。真的辛苦你了。」


    走出事務所後,我前往江戶老伯的獸醫院。上個星期我決定要收養野貓,可是白天因為要工作無法看顧,於是找獸醫商量。他用江戶腔一口答應:「少說大話。白天我會幫你看著,你回家時到這裏來接它吧。」


    當初我擔心野貓會逃跑或警戒,但後來證明是杞人憂天。或許因為原本就見過麵,因此它認定我準備的紙箱是自己的住處。隻是當它察覺要被帶去醫院,就會豎起全身的毛發出「哈~」的聲音威嚇,所以每天早上都要戰鬥一場。


    不過,它在家時仍舊吃很多,在醫院也受到完善的治療,因此幾乎已完全恢複活力。在養貓以前,我以為自己不可能照顧得來,沒想到絲毫不用擔心。那家夥已徹底成為我的同居人,但是還沒有名字。


    聽到對講機的鈴聲,我們兩人同時緊張地彈起來。我解除大廈入口的鎖跑向玄關,聽到腳步聲接近就打開門,邀請神情不安的荒川阿姨進來。


    「陽向……真抱歉提出這麽勉強的要求。」


    阿姨昨天接到電話時一定很驚訝。久呼先前拒絕過,因此她大概對於我如何改變久呼的心意做了種種推測。


    「請你直接向久呼道謝。她在裏麵等你。」


    我堆起滿麵笑容,阿姨似乎稍微放了心,脫下鞋子。


    久呼從椅子站起來,朝荒川阿姨深深鞠躬。


    「今天很感謝你特地跑一趟。還有,我要為了日前的失禮以及讓你等候而道歉。」


    「沒關係,久呼,是我把這種跟家醜有關的東西帶過來。你一定很辛苦吧?謝謝你……我太勉強你了。」


    從這段道歉中,我猜想荒川阿姨或許也知道久呼有不敢聽的錄音內容。


    「荒川阿姨,外麵很熱吧?要不要喝冰麥茶?還是要喝熱茶?」


    「謝謝,請給我麥茶。」


    我在廚房把三人份的玻璃杯放在餐盤上端過去,久呼和荒川阿姨正看著窗外聊天氣。眼前的氣氛似乎是在等我回去,因此我連忙回到座位上。


    久呼停了一下,然後遞給荒川阿姨用釘書機釘起來的一疊紙和錄音帶。


    「這是之前保管的物品,以及聽打的原稿。」


    明明是荒川阿姨自己委托的,但一看到實物,身體還是抽搐一下。她閉上眼睛,做了深呼吸讓心情平靜下來,接著緩緩俯視原稿。阿姨沒有草草瀏覽,而是很誠摯地閱讀。這份文件對她來說,明明是很可怕的東西。


    她讀到最後,像是大功告成般放鬆全身的力量。


    久呼對荒川阿姨說:


    「雖然我已經盡可能忠於錄音的語氣聽打,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建議你親自聽錄音帶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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