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某個假日,好久沒聯絡的大學研討課同學打電話給我。在我關掉手機電源的期間,寄郵件表達關心的就是他。


    『到底發生什麽事?我真的很擔心,以為你發生車禍、卷入犯罪事件,或者該不會是死掉了。』


    「前陣子很抱歉讓你擔心了,雖然實際上也差不多像是死了一半。」


    我現在可以把躲在家裏的那段時期當笑話來談,自己都感到驚訝。


    有人曾對我說,時間是最好的治療藥。的確在隔了一段時間後,或許就可以愈合,假裝重新站起來。可是如果隻是虛度時光,不論經過多久,我大概都無法獲得看著前方走路的勇氣。


    我可以很肯定地說,隻有時間不足以讓人重新站起來,還必須要有站起來的契機。至於那契機是什麽,則因人而異。


    我之所以能夠踏出追求光明的步伐,是因為有聽打這樣的工作,以及教導我的久呼。


    『你現在在做什麽?在找新工作嗎?』


    「啊,不……我在打工。」


    我在自己的回答中感到些許疙瘩。剛剛為什麽會遲疑?


    『打工?要找新工作果然很難嗎?』


    「嗯……也不是這樣。」


    我發現我不敢老實說自己在做聽打的工作。


    我以成為這行的專家為目標,是我自己想要從事這份工作。


    聽打不隻是把聲音轉變為文字,而是成為過濾器,把談話當時的氣氛與情境放入原稿中。我雖然還隻是新人,卻做得很快樂,也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


    然而聽到「聽打」,一般人首先會想到什麽?會不會跟我一樣想到「家庭兼差」呢?會不會對我說「別做那種事,去找一份正當的新工作」?


    ……我害怕這種否定的言論,所以無法說出口。


    「久呼,你怎麽對父母親說明自己的工作?」


    我知道這不是放假回來的早晨該談的話題,但仍忍不住詢問。


    「啊,不過你父母親一定是采放任主義,信任你──」


    「沒有那種人。」


    聽她淡淡說出這句話,我不禁轉頭,看到她麵無表情盯著螢幕的側臉。私人生活的片段冷冷地暴露出來。


    「那種人……」


    我詛咒自己的大意。


    她獨居在一個人住嫌太大的房子,除了調臣以外沒有人拜訪她。我來這裏上班快三個月,沒有感覺到任何家人的影子。


    我明明已經發覺了,卻隻顧著沉浸在自己的煩惱中。


    她的意思是指沒有人會在意,還是指沒有雙親……?


    當我正要陷入苦悶的思考漩渦時,她淡淡地開始工作。


    「對了,《151a》有份工作指名要委托你。」


    現在時間是十點。我從六月開始上全天班,在早上開會時討論一周工作表、工作進度與分配到的工作報告,並拿到新的工作。


    「文月葉日與電影導演和田房人的對談,四頁,去除贅字,有少許雜音。」


    「文月葉日就是《你和我的無限回廊》的作者吧?那本暢銷書!」


    久呼瞪我一眼,讓我閉上嘴巴,接著說:


    「內容是那部作品的電影版特輯,作者與導演的特別對談。聽說會刊登照片……你喜歡這個作家?」


    我在開口之前便用力點了好幾次頭。


    「喜歡。非常喜歡!」


    竟然能替憧憬的作家工作!而且還是聽打!


    久呼似乎很受不了我狂喜的模樣,閉上眼睛深深籲一口氣。她完全不動,彷佛在修養精神。


    「……變更委托案,我會讓你去做其他工作。」


    我沒想到她會這麽說,連忙反問:


    「可是,這不是指定給我的案子嗎?我是他的粉絲,讓我做吧!」


    「所、以、說!你這麽熱情,我更不能交給你!」


    「為什麽!」


    「像你這樣充滿私欲,有辦法好好工作嗎?」


    久呼的話讓我一時無法回應。


    文月葉日是在獲得小說煌煌文藝大賞之後出道,最近則獲得書店大賞等提名,是一位很受歡迎的作家。雖然沒有很聳動的作品,不過他的故事融入社會議題並探討人與人的聯係,總是帶著溫暖,因此他出道後,每一部作品我都有買單行本和文庫本。


    他雖然不是匿名作家,不過沒有公開過私人生活,即使接受訪問,照片也沒有刊登在媒體上。我讀過少數幾篇報導,對他的印象是個也能開玩笑、具有高度娛樂性的人。


    這是這位作家初次的跨媒體合作案,也是第一次露出真麵目的采訪。


    我絕對不能眼睜睜錯過這樣的機會!


    「我可以!我一定會好好地做!」


    我充滿幹勁地回答。久呼的眼神仍舊帶著懷疑,不過還是不情願地答應我。


    我從共享資料夾下載音檔,回想著改編成電影的那部作品。


    《你和我的無限回廊》是一對男女穿越時空、一再相逢又離別的悲傷愛情故事,正如同徘徊在無限回廊。文月先生難得寫出具有如此強烈幻想色彩的作品,但他細心描繪人與人之間情感聯係的特色並沒有消失。到了故事高潮,身為主角的「我」發覺到輪回結構,為了抓住和心愛的「你」在一起的未來而奔走。讀完故事之後,我無法止住流下來的淚水。


    嗯,光是回想起來,就覺得心中充滿感動。


    正當我差點為了回憶而掉淚時,檔案剛好下載完畢。我在開始聽打前先做了一個深呼吸。


    著手進行聽打工作的順序似乎因人而異,有些人會先從頭到尾大概聽一遍再開始,有些人則完全不聽就直接開始。依據接案的狀況,做法也會有所不同,例如是隸屬於聽打公司,或是個人接案。此外,接受委托的時候,確認錄音檔案有沒有毀損是很重要的事。


    以音穀聽打事務所來說,久呼會在接案時確認錄音檔案,然後對我簡單說明內容和注意事項,因此我通常完全不先聽檔案就開始工作。這是因為我不想抱持錯誤的先入為主觀念,希望能更用心去聽未知的談話。為了將聽打這份工作做得更好──


    「首先……」


    要樂在其中!


    我無法按捺心中的興奮,活力十足地按下f2鍵。


    ──這次推出《你和我的無限回廊》特輯,要請原作者文月先生和擔任導演的和田先生進行對談,還請兩位多多指教。首先,最近有很多小說或漫畫改編的電影,不過和田先生過去隻拍攝過原創電影吧?有什麽和以往不一樣的地方嗎?


    和田:「這個嘛,我之前對於改編作沒什麽興趣。這次雖然是以小說為原案,可是加了很多改編,所以沒什麽特別困難的地方,拍得很愉快。」


    ──我先讀過小說,不過電影的世界觀似乎帶有更強烈的奇幻色彩。這方麵有沒有加入文月先生的意見呢?


    文月:「也沒有……」


    ──是嗎?電影的設定和情節改變幅度很大,讓我很驚訝。關於這些變更,事前說明的時候會不會讓你感到猶豫呢?


    文月:「……我隻說,隨便你們……」


    ──……也就是交由導演決定拍攝理念吧?我聽說和田導演針對變更的部分,事先製作了很詳細的設定集。


    和田:「沒錯,很厚一本。基本上就是根據那本來討論。」


    ──真是熱情!


    變成類似外傳的作品嗎?


    文月:「也沒有……」


    這是怎麽回事……?


    聽不到一分鍾,我就得到某種不自然的印象。相較於采訪者與電影導演,作家文月先生的話很少,態度也明顯很冷淡。導演似乎不介意,但采訪者顯得很慎重地在摸索適當的提問。


    我無法理解。這真的是文月先生本人嗎?


    當然有時也會有氣氛從頭冷到尾的錄音檔案,但從那樣的錄音,往往可以推測說話者本人就是那種個性。然而在過去的采訪中,文月先生給我的印象總是溫和地說出自己的想法,絕不是那種會毫不客氣地搞僵氣氛的人……


    難道以前看到的采訪是透過編輯的魔法而改變形象嗎?


    我在歎息的同時,身體感受到沉重的疲勞。我不希望自己心中對文月先生的印象繼續遭到破壞。


    但是,這是我自己說要做的聽打工作,而且是首次有人指名委托的案件。我想要回應這份期待,甚至做得更好。


    我用力拍拍臉頰,重新振奮精神。


    這是工作,不要帶入私人情感。我要徹底成為過濾器,擷取這段采訪重要的部分。


    我複誦了幾次,再度播放錄音。


    我又聽打了二十分鍾左右,采訪氣氛仍舊沒有炒熱。這時記者收到簡訊,對談進入休息時間。錄音機似乎仍在運轉,我聽到和田導演邀文月先生起身,兩人的聲音遠離,他們似乎是去稍遠的地方拿預先準備好的飲料。接下來就幾乎聽不到聲音了,但中途聽到文月先生驚訝地喊了聲:『咦!』然後,兩人邊熱烈地交談邊又回到錄音機前。


    我聽到兩人好像回到座位坐下來,和田導演說到:『《……阿拉貝斯克》和《無限回廊》或許是相同的,所以我在電影裏也加了那個音效……』這時記者回來了,兩人便結束這段對話。


    ──真抱歉。對了,你們剛剛在談什麽?


    和田:「在討論某部作品。剛剛談到哪裏?」


    ──呃,關於作品主題。原作和電影乍看之下完全不同,但我認為應該還是承襲了共通的基本主題之類的。所以我想請問文月先生和和田導演,你們各自是以什麽樣的主題來創作。首先想請教和田導演。


    和田:「主題方麵,我想要忠實詮釋原作,所以熟讀了那本書,還到處貼上便利貼,結果書膨脹為兩倍左右的厚度。」


    ──這個主題是什麽呢?用言語很難表達,我現在一時也想不出適當的描述方式。


    和田:「就是無限反覆而斬不斷的緣分,所以我使用了很多圓形。文月先生,這點說對了嗎?」


    文月:「我在寫作的時候,也想像兩人在圓盤上不斷旋轉的意象。你想得跟我一樣。」


    和田:「如果拿掉那部分,就沒有使用小說做為原案的意義了。」


    文月:「真不好意思,我打算好好讀完那本厚厚的設定集。」


    ──我也想要讀讀看。沒有預定要販售嗎?


    和田:「應該沒辦法吧。因為有預算問題……」


    文月:「的確。那個厚度應該沒辦法放進小冊子裏。」


    ──真可惜。另外……


    我暫停播放,不禁想要確認這是否為同一份錄音檔案。重新開始的訪談中,出現我印象中的文月先生。


    記者似乎也鬆一口氣,接二連三提出問題。不僅和田導演,連文月先生也很愉快地回答,訪談有時還摻雜著笑聲。後半段就在熱絡的對話中轉眼結束,這時,我的下班時間也到了。


    回去之前,我準備去報告進度時,內心感到猶豫。


    聽打基本上不需要記錄休息時間的部分。客戶為了節省經費,也常指定要略過這段時間。如果是訪談的音檔,即使不用記錄,我至少會聽一下,可是現在的狀況是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因此也無從聽打出來。


    即便如此,那段時間確實急遽改變了文月先生的態度。


    結束校正後,表麵上工作是完成了,然而我非常在意這個變化。


    久呼詫異地問我:「怎麽了?」


    我在無法整理思緒的狀況下,告訴她原委。


    她聽完後麵不改色地對我說:


    「你明天結束校正,這份工作就結束了。」


    「咦?可是你不在意嗎?」


    「不會。」


    她果斷地說完,站起來收拾馬克杯。我追到廚房,激動地問:


    「為什麽?以你的個性──」


    「我的個性怎樣?」


    她以銳利的眼神回瞪我。


    「你又知道我的個性了?」


    前所未有的尖銳拒絕令我呼吸困難。


    我對久呼的確所知甚少。


    我隻知道她過度直接的個性,知道她獨自一人經營這家事務所,知道她獨居在這間大廈,除了我之外的訪客隻有調臣和送宅急便的人。


    除了工作中偶然窺見的部分,我幾乎等同於不認識她。


    「隻要確實完成聽打,內容的部分跟我們無關。」


    「可是……」


    「不要把自己的興趣帶進工作。我們被要求的是把聲音轉換成文字。」


    「我不會說我完全沒有興趣。可是……不隻是這樣。我認為不聽打出這裏的差異,就是偷工減料!」


    久呼雖然緊閉著嘴,但還是默默地聽我的說法。


    在她開口前,我又繼續解釋:


    「我不是因為身為文月先生的粉絲而感到好奇。我知道記者寫出什麽樣的報導和我無關,可是,讓他們看到聽打的稿子便能想像當時發生什麽事,不正是我們的工作嗎?」


    室內的沉默讓我有種不對勁的感覺。


    手機的震動打破靜默。


    隻有彷佛在鬧脾氣的震動聲傳入耳中。機械發出無生命而固定的頻率。


    這時我終於理解過去感到不自然的理由。


    不論是鳥叫聲、汽車行駛的聲音……這裏聽不見這些環境音。當手機的震動停止,即使豎起耳朵也聽不見任何聲響。


    好寂寞。


    彷佛與世界隔絕一般。


    「我……現在還沒有自信。所以,既然首次獲得指名的委托,我希望可以透過這份工作,對自己這個過濾器產生信心,能夠大方地挺起胸膛。因為我想要一直在這裏做下去……」


    其實我有更想要問的問題。


    可是我有預感,要是現在問了,她就會把我完全封鎖。我現在該做的,是展現自己的決心,希望她將來有一天能告訴我。


    「標題。」


    久呼仍舊看著螢幕,低聲說話。她的臉就如剛剛的震動聲一般無生命,我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麽。


    「那是這個作家的作品嗎?」


    她的眼睛注視我時,我感到心裏一驚。


    我不太明白,但她似乎在努力壓抑某種情緒。


    「我沒有聽到全部……可是應該不是。我沒聽過那樣的作品。」


    「那你就從這裏去調查吧?」


    久呼以無奈的口吻給予建議……可是,她為什麽顯得那麽痛苦?


    她為什麽痛苦?是我把她逼入困境嗎?久呼救了我,我卻在傷害她?


    我沒有任何線索。或者我隻是忽略了這幾個月當中其實無所不在的線索?


    「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她不是在罵我,也不是在責備我,而是以一如往常的平淡聲音說話。


    「是!我會去調查看看!我可以在家聽錄音嗎?」


    道歉與寬恕也能成立。這點是我在認識久呼以後才知道的。不是妥協,也不是假裝沒事。不是用直接的言語,而是用其他話語替代。


    但是這種情況很罕見。


    久呼的言行舉止溫柔又嚴厲,讓我被迫回顧以往的自己。這一定是因為她本人曾經走過坎坷的人生,並且自己跨越了障礙。


    我感到眼頭一熱,眼淚即將潰堤,但我沒有權利在此刻哭泣,所以努力忍住淚水。


    回到家後,我瀏覽從老家搬來的文月先生所有作品(包含合輯在內),確認有沒有標題是「阿拉貝斯克」的作品。


    接著打開電腦搜尋,輸入關鍵字「文月葉日、阿拉貝斯克」。搜尋引擎列出數量驚人的搜尋結果,但找不到明顯的項目。


    我當時聽到的是標題後半段,又反覆聽好幾次,想設法聽到前半段。正當我打算放棄時,突然聽出「……命的阿拉貝斯克」。雖然好像稍有進展,但應該也不是什麽大線索。


    「唉,無計可施。該怎麽辦?如果可以找到提示就好了。」


    這種時候,我就會體認到自己的實力不足。久呼可以非常輕鬆地找出隱藏在其中的東西,簡直擁有上天賜予的才能。她是以什麽觀點來看事物、采取什麽樣的途徑追蹤真相?我真想看看她腦袋裏麵長什麽樣子。如果是憑直覺,我就沒轍了。


    「凡人隻能腳踏實地努力。」


    為了尋找線索,我打開剪貼簿。剪貼簿裏收集的是我感興趣的報導,其中應該有我所能收集到的所有文月先生相關報導。我不時停下來閱讀簡報,注意到一篇關於文月先生閱讀曆程的訪問,但對這篇報導沒什麽印象。


    「奇怪,為什麽會這樣?」


    讀了這篇報導,我立刻明白理由。報導中提到他從小喜歡自己看書,而他喜歡的書籍中竟有「陽陽」係列。我一方麵很高興叔叔受到好評,另一方麵也尷尬地冒冷汗。沒錯,我因為對此感到不好意思,所以當時隻草草讀過。


    我重新閱讀這篇報導。他在小學時喜歡上閱讀,不管是曆史小說、兒童文學、漫畫,隻要是能讀的書籍都不分類別地廣泛閱讀。在準備考高中的時期,他迷上落語,也因此在大學時期加入電影研究社,還寫過劇本(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作品,真想看看),就這樣一路進入製作公司,後來換工作到演藝事務所寫了小說出道,之後就開始我所知的文月先生作家之路。


    我得知新的資訊,滿意地歎一口氣,可是,還是沒有找到可以解決問題的線索。


    隔天早晨,我垂頭喪氣地去上班,久呼擺出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說:


    「看來並不順利吧?」


    我打開電腦、放下包包,拉起t恤的前襬搧風。濕氣很重,短短十分鍾路程就讓我直冒汗。


    「我搜尋了網路,可是沒有找到類似的作品。久呼,你遇到這種情況都怎麽查詢?」


    「如果搜尋過也沒有結果,接下來就是記者和編輯的工作。你已經做過你所謂的『努力』了吧?我不能讓你隻顧那件工作。」


    的確如此。工作不隻有這一項,而且我也不再是可以花好幾天時間隻做一件工作的新人。


    可是這麽簡單就放棄,我又感到不甘心。


    「就算要放棄,也應該努力到最後一刻吧?」


    我嚐試做最後的抵抗,久呼似乎很訝異。


    「你為什麽這麽執著?」


    她明知道答案,卻一副假裝不明白的表情。想到她明知故問,我就為自己的無力感到生氣,因此不禁用反抗的口吻回答:


    「因為這是讓文月先生和導演心意相通的重要關鍵!」


    「咦?」


    看到久呼驚訝的模樣,這回換我傻眼了。


    她難道不是早就知情才讓我放手去做的嗎?


    我觀察著她的表情,繼續說道:


    「我以前以為錄音是單向通行的媒體。可是,當我們這些外人知道錄音當中的交流後,世界就會擴展開來,然後一定會以某種形式回饋給文月先生與和田導演。這也是自由意誌的溝通。」


    「自由……」


    她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在地板上遊移。


    這個反應是怎麽回事?


    連我都不禁感到狼狽。


    「久呼,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她聽我的錄音帶時,不僅接收到我爸的心意,也能夠做出回饋。她應該早就知道這個道理。


    「我不知道。」


    她斬釘截鐵地回答,但是當她抬起頭時,卻必須努力裝出麵無表情。


    「聽打者不應該介入錄音內容。不需要什麽自由意誌的溝通,反而應該保持距離,避免太過深入。」


    她的口吻彷佛是在勸戒自己,接著逃避般地轉回書桌前,態度看起來像是在害怕什麽。


    但她害怕的是什麽?


    我想問,可是絕對無法開口。我隻能祈禱她稍微理解我的心情,因此對她說:


    「是你這樣教我的。」


    「我沒有教你那種東西。不是我教的。」


    我話中的某一部分一定是觸及了久呼心中的傷痕。我無從窺知看不見的傷口在哪裏,但此刻……隻能乘機行事。


    久呼平時總是態度冷淡,此刻首度露出這樣的表情。


    我絕對不能假裝沒看見。


    「請不要否定。要不是你在聽了那卷錄音帶之後叫我自己來聽打,我就不會發現隱藏在其中的心意。這是事實。」


    久呼仍舊背對著我,好像默默忍受著我的話語。


    「就是因為你教了我,我才停止逃避,才能相信未來。因為我相信你……所以請你也相信我!」


    咦?好像哪裏怪怪的……我在說什麽?


    回過頭來的久呼也呆住了。


    「相信?」


    被她當麵這樣問,我突然感覺到相當羞愧。我希望她別那麽緊盯著我看,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變成回聲,宛如一枝枝箭刺進心中。


    「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呃,那個……請你多信賴我一點。雖然說,我完全不可靠,可是至少能聽你發發牢騷,而且懂得不會把聽到的事情說出去。我這麽相信你,請你也信任我吧!」


    我抓著頭想要掩飾,說話變得口吃,越說越覺得好像在空轉,想不出該如何作結。


    「我雖然也會造成你的困擾,不過我不打算隻是單方麵接受。雖然沒辦法做什麽……但隻要你意識到我的存在,有事的時候,或許我也能為你做些什麽……」


    我偷窺她的表情後,心跳差點停止。


    她、她在笑……嗎?


    她的嘴角泛起細微到讓我不敢確定的笑容,眼睛也眯得比平常細。


    這或許能認定為我第一次看到她露出笑容。今天是笑容記念日。


    我依舊不明白她的感情開關,不過,我的話語應該有某一部分傳遞給她了。


    「我當然有認知到你的存在。我知道你是個怪人。」


    「那、那就好。」


    「所以才傷腦筋。」


    久呼皺起眉頭,手放在嘴前。我感到狼狽與恐慌,腦中好似獨自一人在舉行運動會。


    「有、有什麽困擾?我該怎麽說、說什麽?」


    「說?你在說什麽?」


    「說什麽?我才想問你在說什麽。」


    我正感到茫然,她便詫異地眯起眼睛說:


    「當然是工作期限。」


    「工作……期限……」


    ,我不想放棄,不過期限是今天吧?」


    她的視線朝上瞥一下,我也追隨她的視線,看到的是時鍾。


    「的確是今天……可是還真慢。」


    久呼今天說的話都很令人費解。


    「你是指什麽?」


    「就是罪魁禍首。他大概快──」


    她才剛說到這裏,客廳的門就被用力打開。開門的人雙手拿著鼓鼓的紙袋,紙袋看起來很沉重,他卻顯得輕鬆自在。


    「有人叫我嗎?」


    是調臣。


    「已經來了……」


    麵對滿麵笑容的調臣,久呼把手貼在額頭上歎息。


    ……兩人雖然都是完全照自己步調走的人,但久呼跟他在一起似乎也很辛苦……咦?


    「調、調臣,你剛剛進來的時機怎麽那麽剛好?你到底是什麽時候來的?」


    「就是在你向久久熱情告白的時候。」


    這個人為什麽要偷聽?而且即使聽了,身為成熟的大人應該要假裝沒聽見吧?


    「我也覺得久呼和丹羽相逢是命運的安排。」


    他豎起大拇指,講話的語調彷佛還在語尾加了星星,完全是在嘲諷吧?


    「請別說了……」


    我發出無力的悲鳴,但調臣隻是回以令人泄氣的悠閑笑聲。我因為羞恥而感到精神損耗,這時聽到久呼用嚴厲的聲音呼喚我。她的臉也微微泛紅,似乎在生氣。


    「把那份原稿拿來。」


    她的殺氣簡直像惡鬼一樣。我心中想著這根本是遷怒,不過開始上班的時間早就過了,因此我坐在椅子上,立刻打開采訪文月先生和導演的聽打原稿。調臣從我旁邊窺探螢幕後,立刻露出理解的神情點頭。


    「哦,這個啊。發現什麽了嗎?」


    他柔和地笑著問久呼。久呼無奈地歎氣說:


    「你果然是為了這點才指名他的吧?」


    「我也是認可丹羽的聽打能力才委托他的。不過,如果由久久來做這份工作,一定會就這樣回覆吧?」


    調臣對於久呼怒視的眼神無動於衷,以溫和的笑容對抗。


    「這是怎麽回事?這件工作是調臣指名我的嗎?」


    我抬起頭,看到他張大眼睛,似乎覺得很有趣。


    「咦?你沒聽說嗎?」


    調臣平常是個溫柔穩重的人。對我來說,是個耀眼的人物。然而,有時我也會覺得這個人很可怕,彷佛一切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中。


    這份工作是否也隱藏著某種企圖呢?


    調臣似乎察覺到我的懷疑,若無其事地開口否定:


    「我又沒有隱藏什麽。丹羽,你在聽打這份錄音時,有沒有感覺到很奇怪?」


    「前半段和後半段的差異大到不自然,簡直就像不同的錄音。」


    「我隻是想知道其中的理由而已。」


    他溫和的笑容有種令人無法抗拒的說服力。


    「記者和我都離席,所以不知道改變的關鍵是什麽。不過文月先生連內部試映會都拒絕參加,竟然這麽積極地完成采訪,是我們當初都意想不到的狀況。」


    原來調臣也在場。可惡,太羨慕了,真可恨。


    我邊這麽想,邊針對陌生的詞匯反問:


    「什麽是內部試映會?」


    「就是隻放映給演員和工作人員看的試映會。」


    「咦?也就是說,文月先生還沒看過完成的電影?」


    原作者文月先生沒有去看電影,足以令人猜想到其中的衝突。


    「好像是這樣。所以當他突然一百八十度改變態度,當然會令人在意吧?我認為這一定會是很好的新聞題材,也嚐試自己調查,可是完全沒有頭緒,所以才拜托丹羽。」


    久呼刻意發出誇張的歎息。我聽到她口中喃喃咒罵。


    「期限就是今天,未免太魯莽了吧?」


    「真正的期限是大後天。在那之前有辦法解決嗎?」


    調臣即使遭久呼嚴厲指責,也隻是回以親切的笑容。


    「這麽麻煩的調查,應該由你們來做吧?真的不行,直接去問導演或作者不就好了嗎?」


    「這個嘛,為了編輯部的威信,還是希望能讓他們大吃一驚呢。」


    這個威信可以由我們來代勞嗎……?


    「你一開始──」


    「如果我一開始就明說,你一定會拒絕吧?所以我才會拜托丹羽。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


    調臣的視線從久呼移到我身上。


    「你的意思是,如果是我,就會固執地去調查嗎?」


    我有些鬧別扭地詢問,不禁有些懊悔。因為我正苦於尋找受人信賴的自信。


    「不是,我相信你會用和久呼不同的方法完成工作。而且之前談到書的話題時,你說過你喜歡文月先生吧?我相信正因為你是他的書迷,一定能發現一些線索。」


    用和久呼不同的方法完成工作。身為書迷的我才能發現的線索。


    這麽說都很貼切。但是……


    「隻有這樣嗎?」


    我無法完全相信。不是因為他的緣故,而是因為自己的脆弱。


    「對於你現在的工作能力,我一點都不擔心。聽打的原稿也會顯現出個性。這篇采訪中,我想要的是你的個性。」


    我覺得好像受到很大的誇獎。


    喜悅、感動和各式各樣的感情混雜在一起,好像要從喉嚨湧出來。為了壓下這些感情,我低下頭緊閉雙眼,把沸騰的感情和空氣一起咽下去。


    「這種事應該一開始就說清楚,否則會很困擾。我們也有自己的工作進度。」


    「說清楚的話,你一定會拒絕吧?而且還有上次借的人情。」


    久呼大概被他說中了,露出放棄的表情歎息。這份工作如果拖得越久,大概越會增加久呼的負擔。


    「我、我也會努力!」


    我打起精神宣示,被她敲了頭。


    「這本來就是你的工作,我隻是協助你而已。」


    她若無其事的態度讓我相當高興。


    我明明一直像腳鐐一樣妨礙她的工作,她卻開始表達對我的信賴。這些話好似溫柔的雨水,落在我原本因為擔心造成困擾、遲遲沒有發芽跡象的自尊心上。聽她這麽說,我的自信迅速膨脹,即將突破地表。


    即使想說「交給我吧」,我的技術和經驗也不夠。之前,我或許會認為隻要拚命努力就有辦法,試圖獨自一人完成工作。


    不過,責任並不意味著要自己一個人扛起重擔,這是好幾次的失敗和久呼教導我的。為了達成客戶的要求,即使卷入自己以外的人,也要嚐試各種手段。這是我們背負的責任。


    可是……我心中產生不安。


    「調臣調查過了也沒有任何結果。我同樣查過很多資料,還是找不到線索。盲目地調查不可能得到結果吧?」


    我沒辦法花太多時間,更何況明天是星期六。雖然覺得假日出勤也是無可避免的,但我憑經驗知道雇主不會很高興。


    「雖然不是很確定,但我想確認一件事。很抱歉,明天可以請你來一下嗎?」


    嚴格的雇主提出意外的要求,我立刻敬禮回應:


    「當然!」


    「現在做也可以吧?」


    「今天有今天要完成的工作!」


    久呼毫不留情地拒絕調臣的請求。


    「我想要把明天的份也提前完成,所以沒時間理你。」


    壽司和海苔卷。不論如何,他還是準備了可以簡單取用的午餐。這彷佛表示他知道我們今天的工作會變得很忙……他到底事前預測到什麽程度才采取這般行動?


    「喂,要開始了。」


    「啊,好的。今天的工作是什麽?」


    工作一如往常地開始,彷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隻是比平常稍微忙碌一些,然後在和平常一樣的時間結束。


    「明天約十點在清澄白河站a3出口碰麵。」


    「要到外麵嗎?」


    「雖然不知道能不能確實找到……」


    她說完「明天見」就結束對話。由於她接下來還要工作,我也沒辦法繼續追問。


    隔天,當我在約定時間的五分鍾前抵達車站,久呼已經在約定地點等候。她身上的和服是夏季天空的顏色,宛若驅走梅雨陰暗的氣氛,粗細不同的縱條紋和白色腰帶更增添清爽氣息。腳上則穿著短靴……不,或許是雨鞋。


    光是身穿和服就已足以吸引周遭目光,再加上她輕易超出一般標準的臉孔,不知引來多少經過她身邊的人回頭看……在眾所矚目當中必須主動接近她,根本是懲罰遊戲吧?


    「不不,我們之前也一起外出過啊。」


    我數到三,使勁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不顧周圍往前衝,直接奔向等候我的久呼。


    「早安。」


    我一開口就破音,連忙壓住嘴巴,緩緩地重新開口。


    「你等很久了嗎?」


    「沒有,我剛到。」


    嗯?這樣的對話好像在哪聽過……算了,不管它。


    她今天的行李很少,隻背了小小的肩背包。她沒有給我任何指示,所以我也隻帶了筆和記事本,應該沒關係吧?


    「今天要去哪裏?」


    「全日本的書匯集的地方。」


    我們排隊通過驗票口,走在前方的久呼帶我去搭半藏門線。


    「那是哪裏?」


    我走進剛好進站的電車,但久呼在月台上遲疑地停下腳步,最後彷佛是在廣播聲的催促下才跳進來。她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因此我也沒有特別提起。


    「那對於愛書人來說是天堂吧?應該不是書店,所以是圖書館嗎?但說是全日本的書,好像太誇張了。」


    車站附近有許多麵積雖小卻知名的書店,平常光是逛那些書店就足夠了,但要收集全日本的書,空間絕對不夠。圖書館和大型書店的藏書量不知哪個比較多?我甚至沒想過這種問題。


    提到清澄白河的圖書館,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深川圖書館。那裏的建築很吸引人,我也去過好幾次。雖然不是特別大的圖書館,不過獨特的書香和摩登風格的館內,簡直像異世界一般。


    這些地方的書都很多,但要說是「全日本的書」,未免太過誇張。


    我沉吟著沒有說話,她便給我明確的答案:


    「是圖書館。不論是團體或個人,在日本出版的書都得交到那裏。」


    「啊,難不成是國會圖書館?」


    我知道地點在哪裏。以前在社會課的校外教學參觀中造訪國會議事堂時,曾經聽解說員提到國會圖書館就在附近。搭乘半藏門線,不用轉乘就可以到永田町。


    「答對了。你去過嗎?」


    「我原本打算十八歲以後要去看看,可是直到現在都沒去過。」


    「虧你那麽愛書,居然沒去過。那裏與其說是去看書的,不如說比較像學生時代寫論文去找資料用的。」


    「我手邊的資料已經太多了。」


    「大家都這麽說。既然你沒去過,就得先去注冊為使用者。」


    我依照指示注冊為使用者後進入總館。雖然聽說過,但這還是第一次接觸不用自己拿書就借到書的係統。


    「好了,要調查什麽呢?」


    我壓抑興奮之情詢問。久呼勾起食指放在下巴上沉思。


    「這個嘛……不論是不是文月葉日寫的書都要調查。我猜想,至少那部作品的作者名應該不同。」


    「咦?你的意思是用假名嗎?啊,不過『文月葉日』大概也不是真名。」


    「我昨天調查過,這個人是在公開徵稿的活動中得獎出道,在那之前的經曆並不清楚。」


    「的確是這樣……」


    我從褲子口袋裏取出折起來的便條紙。這是我影印下來的剪報資料。我交給久呼,她迅速瀏覽一遍。


    「他是什麽時候開始寫小說的?」


    「對了,關於這一點也沒有任何報導,隻知道他在電影研究社負責寫劇本,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寫的吧?」


    「當時他使用的名字是真名嗎?還是……」


    「你的意思是他改過名字嗎?不過也有很多人公開表示自己改過筆名。作品問世很多次,應該代表有一定的實力吧?」


    「對本人來說未必如此,也許那是一段挫折的曆史。」


    挫折……


    自己建構的生活一口氣崩壞的那一天,或許可以稱為挫折。當新的世界展開時,我相信自己已經克服了痛苦。


    但是記憶浮現時感覺到的痛苦,卻不是單憑心情就能夠切換的。更何況是抱持夢想的人,如果隻能透過切割過去才能向前看,很難了解到他內心有多麽苦悶。


    「如果他要隱瞞……我們可以去挖掘出來嗎?」


    這就好像為了調查有沒有傷口而去挖開那個部位,這樣的調查真的有必要嗎?如果是我,大概不會希望別人去幹擾。


    「你在說什麽?是你決定要插手的吧?」


    「的確……可是像這樣好像在探人隱私──」


    我想做的是這種事嗎?不是。


    因為我還沒做好挖掘他人過去的心理準備就開始──不對,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我不能逃避。


    如果說錄音當中包含著心意,自然會涉及某個人的人生。這麽重大的事情,怎麽可能輕易做好心理準備。


    話說回來,我也不能因為沒有做好準備就逃避。如果說先前沒有機會……沒有下定決心,那麽,理解到這一點的現在就是時機。


    ──這才是通往未來的道路吧?


    「我了解了。」


    我用雙手拍打臉頰,重振士氣。


    我不害怕參與他人的人生,但在此同時,我也要做好覺悟,盡一切可能負起責任。


    「如果他改過名字,要怎麽調查呢?」


    我把手指放在鍵盤上,準備聽到任何答案都能立刻打字,但久呼用手背輕拍我的臉頰說:


    「我以為你的表情變得認真點了,沒想到又立刻依賴別人。你應該也有一樣多的情報,自己稍微動動腦筋吧。」


    「一樣多的情報?」


    我驚訝地瞪大眼睛,不過她這樣說也沒錯。反而是我對於文月先生的作品更熟悉,因此找到答案的可能性更高。調臣應該也是對此抱持期待。


    「會不會是因為書籍絕版而查不到呢?」


    「這裏的書都是在出版時透過仲介繳納的,所以沒這回事。」


    「那麽,有沒有可能不是出版社出版的呢?對了,如果是個人發行的同人誌,一般人有可能拿到,卻不會出現在國會圖書館吧?」


    雖然是臨時想到的答案,但我自忖或許剛好猜對了,心中感到得意。不過久呼接下來的話讓我立刻意氣消沉。


    。」


    明明出版過卻查詢不到……有這種書嗎?


    這樣的書要怎麽找出來?


    「基本上,那真的是書嗎?」


    我不禁發牢騷,久呼嚴厲地駁斥我:


    「我說過,如果連這方麵都──」


    她似乎沒有料到這個可能性,突然停止說話,閉上嘴巴沉默三秒鍾後,很乾脆地舍棄自己的意見。


    「……對,那也許不是書。」


    「咦?如果不是書,那是什麽?」


    「剛剛提到他的經曆,有個地方讓我有些在意。我可以理解他參加電影研究社之後進入製作公司,可是後來又進入演藝事務所,不會轉變太大嗎?」


    他在製作公司想必是從事影像方麵的工作,因此,我原本以為都跟演藝圈有關,轉行並不奇怪。不過,如果他學的是劇本方麵的東西,那麽進入演藝事務所的確有些突兀。


    「說到演藝事務所的工作,我隻能想到經紀人之類的。」


    「那位作家像是做那種事的人嗎?」


    我搖搖頭。我認為他在沒有特殊情況時是個溫和、友善的人,不過他給我的印象不太像是會照顧人,比較像是在滿足自己的求知欲與好奇心。


    我這樣說明,久呼也低聲沉吟。


    好像快要有所突破,卻又差一步。這樣的狀態讓人感到心煩。


    演藝事務所是藝人聚集的地方。常上電視的人,即使不是演藝人員,似乎也有人會加入演藝事務所。


    「有沒有可能不是為演藝事務所工作,而是隸屬……應該不會吧?哈哈哈。」


    當時的文月先生還沒有那麽有名。


    我對自己愚蠢的想法感到沮喪,久呼卻用力拍打我的肩膀說:


    「你的腦筋動得很快嘛!」


    「咦?難不成他真的當過演員?」


    「演藝事務所旗下未必都是演員或藝人。」


    久呼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機開始查詢。


    「雖然也會有些文化人加入演藝事務所,可是當時文月先生還沒出道,應該沒辦法加入吧?」


    她小聲說「找到了」,然後給我看手機螢幕。


    這是文月先生之前待的演藝事務所網站,隸屬人員分為兩類:「演員」或「劇作家」。


    「咦?劇作家?真的假的?」


    我興奮地追問,她把食指舉到嘴前對我說「噓」。


    「如果是以劇作家身分加入,那就可以理解了。和田導演或許看過文月先生當時寫的作品上映吧。」


    我差點又要大喊,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是電影……不對,是電視劇嗎?怪不得找書名都找不到。」


    「我們走吧。」


    久呼緩緩站起來,我睜大眼睛抬頭看她。


    「去哪裏?」


    「既然不是書,繼續待在這裏也沒用。我們先回去一趟。」


    我們回到已經變得很熟悉的街道,外帶咖啡後走向事務所。打開客廳的門,我心中不知為何有一種「回來了」的感覺。


    「話說回來,如果不是小說而是劇本,用文月先生的名字查詢能找到結果嗎?」


    「不知道,不過隻能從可以找的地方找起。」


    我打開慣用的電腦,搜詢「文月葉日」,但得出的結果都是他的著作和電影相關資訊。尤其是在電影即將上映之際,接連出現好幾則同樣的報導,翻了好幾頁似乎都找不到想要的資訊。


    「加上『劇本』這個關鍵詞吧。」


    但搜尋結果依舊都是和電影相關的資訊。


    「這樣根本沒完沒了。」


    「的確。隻好從和田導演那裏來縮小範圍。」


    我改為查詢和田導演的經曆,腦中憶起自己聽打的原稿和聲音。


    『《……阿拉貝斯克》和《無限回廊》或許是相同的,所以我在電影裏也加了那個音效……』


    「音效……?」


    不是背景音樂,而是音效?聽到音效,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動畫。我曾經看過著名動畫的製作過程紀錄片,其中提到他們相當重視音效,會從頭開始做起。或許隻是我的知識不足,但是我對於電視劇沒有重視音效的印象。不過,我也很難把文月先生和動畫聯想在一起。


    強調音效使用的……戲劇……?


    我腦中縈繞著有關文月先生的各種資訊。他參與過電影製作、寫過劇本,曾經隸屬於演藝事務所……發端是──落語。


    「對了,音效、落語……」


    「你在喃喃自語什麽?」


    我轉向一臉狐疑的久呼,以幾乎要搖晃她肩膀的氣勢詢問:


    「廣播也有戲劇嗎?」


    他在當考生的時候突然迷上落語的契機是什麽?想必是念書到深夜時,為了保持清醒而聽的廣播節目。我雖然隻有偶爾收聽廣播,但在我貧乏的知識中,也知道廣播隻能透過聲音傳達,因此非常重視音效的運用。


    「廣播劇……原來如此,從這方麵查詢看看。」


    「好的!」


    我在查詢欄位輸入「廣播劇」和「阿拉貝斯克」做為關鍵詞。


    瞬間改變的畫麵讓我一時感到茫然。我宛若慎重摘下花朵一般,點選其中一個查詢結果。


    「是……是這個嗎?」


    這是廣播公司的節目網站,介紹廣播劇的播放時間。我打開的網頁內容是關於《革命的阿拉貝斯克》這出廣播劇,播出日期是文月先生出道成為作家的前幾年。幸運的是,網站上很仔細地刊載了故事情節、演出人員和主要工作人員姓名。


    劇作家的名字是七月八日。


    「七月又稱作『文月』,八日可以寫作『葉之日』。應該就是這個了。」


    久呼平淡地斷言,但我還是不敢相信。


    真的找到了嗎?


    我呆愣半晌,她便拍拍我的背。


    「這是你的功勞,調臣一定也會很高興。」


    「不,沒這回事,隻有我的話……」


    隻有我的話,不可能得到這樣的結果。


    然而,我的發想的確也成為發現事實的線索。


    「要謙虛是你的自由,不過工作還沒有結束,必須先取得這個音源才行。」


    「取得音源?」


    我在找到結果之後正感到安心,卻又好像被潑了盆冷水。


    「如果隻是告訴客戶說找到這樣的東西,沒辦法當作附加資料。最後是草草結束或是懇切仔細地說明,結果看起來完全不同。即使沒辦法得到檔案,至少也要引導客戶到可以聽見內容的地步。」


    「說得也是……既然都調查到這個地步,我也希望能做得更徹底。」


    不過網站上似乎沒有檔案,也沒有販售,我在最後階段遇到了障礙。


    但是我不打算在這裏放棄。


    「能不能聯絡廣播公司,說明情況請他們提供音源?」


    久呼思索片刻後點頭說:


    「也對,去問問看吧。」


    我打電話到廣播公司的總機,電話轉給製作單位,然後又經過轉接,很幸運地找到負責當時廣播節目的人。


    我簡單地說明原委,對方很乾脆地答應了。


    我立刻打開透過傳送服務寄達的錄音檔。從喇叭播放的三十分鍾左右的短劇,描繪的是一對男女在彼此錯過之後重逢的故事,的確和《你和我的無限回廊》很相似。


    「看來這應該是正確答案,把原稿和音檔寄給調臣吧。」


    沒浸入感動波浪的地方徘徊。如果被海浪卷走,我一定又會淚流不止。


    「我先前說不出口……可是我原本以為大概找不到了。事實上,做到一半的時候,我真的覺得不可能找到。」


    「我們不是偵探,這也不是我們原本的工作。就算找不到答案,記者也可以寫出報導;如果寫不出來,隻要調臣低頭詢問當事人就行了。不會有任何損失,也沒有人會受到傷害。」


    我再次感受到,她對於我的任何一句話都會認真看待。


    久呼正要站起來,我伸手拉住她的指尖留住她。


    就算說盡千言萬語,也無法表達內心的感謝。我希望至少能看著她的眼睛,將我的誠意傳達給她。久呼不隻是與我相逢──


    「久呼,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人。」


    如果沒有你,我大概至今仍躲在黑暗中。不是久呼引導,而是我走到了你身邊。因為你救了我,我才能邁向未來。


    這些心意,不知是否能夠從指尖與視線傳達給她。


    「什……麽?放肆!哇!」


    久呼撞倒椅子,勉強在跌倒前抓住桌子。


    「你是故意的嗎?還是想要惹我生氣?」


    「你在說什麽?我是真心的。」


    我伸出手,久呼便不情願地抓著我站起來。她滿臉通紅,邊瞪著我邊整理下襬。她會臉紅也是沒辦法的,因為她摔得太誇張了。


    「……你的情人一定很辛苦吧。」


    「是我被劈腿……不,沒事。我現在沒有交女朋友的餘力,而且那跟現在的話題無關吧?」


    「你既然沒有那個意思,更應該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免得哪天被人從背後刺一刀。我可不希望被卷進麻煩裏。」


    久呼能夠正確理解我的話語,但她的話有時卻像難解的謎語。即使如此,我還是感到很自在,或許是近朱者赤吧。


    這或許也是有趣的變化。


    「好,工作結束了,雖然早就過了午餐時間,不過還是找個地方吃飯吧。」


    「咦,可是……」


    「我沒辦法給你獎金,但至少可以請頓飯。」


    或許因為心中爽快,我很感激地接受她的好意。


    我們一起進入清澄白河眾多咖啡廳當中的一家。這是由老舊大廈改裝的店,店內散發懷舊的穩重氣氛。


    我吃著遲來的午餐,感受到無比充實。


    能夠完成滿意的工作固然令我高興,但今天的收獲不隻如此。


    采訪時隻存在於兩人間的交流,將會透過雜誌擴散──我彷佛可以預見這樣的未來。


    「如果因為這次采訪,讓文月先生拓展作品風格,身為讀者就可以讀到更多不同種類的作品。想到這裏就好高興。」


    「這是身為書迷的最大幸福吧?」


    久呼似乎正猶豫著該如何切法式鹹派。


    「身為書迷,我當然也很高興,不過我現在感受到的是成就感。」


    「就是你說的『錄音當中隱含的心意』?這次與其說是心意,不如說是過去。」


    「事實上,我很害怕會挖開他想要隱藏的傷口。不過聽了廣播劇,我才發現自己之前漏聽的地方。」


    餐刀碰到盤子,發出「鏗」一聲,隻有馬鈴薯丁從鹹派掉落下來,久呼默默地把它送進嘴裏。


    「文月先生很高興導演知道那部作品,才會開始愉快地對話。如果隻是傷痕,他就不可能那麽高興。」


    「……也許吧。」


    「我想到,原來也有這樣的溝通方式。能夠幫忙傳達這點,我感到很高興,也有些害臊。」


    其實我應該沒有幫忙到需要害臊的程度,不過光是參與其中,就讓我有種發癢的感覺;尤其對象是自己喜歡的作家,那就更是如此。


    「我覺得我現在可以自信地告訴親朋好友,自己在做這樣的工作。」


    「哦,原來你以前不敢提這項工作啊?」


    「我對工作感到自豪,隻是個性太軟弱……太在意他人的眼光。」


    我裝模作樣地咳嗽一下,然後提出最後剩下的問題:


    「可是文月先生為什麽一直隱瞞這件事?」


    如果之前沒有任何成果還可以理解,但是這部廣播劇都播出了。


    「大概是想要重新出發吧。」


    久呼很乾脆地回答。


    「廣播劇是在他出道的幾年前播出的。換個角度來看,在這出劇播出後的幾年當中,他沒有留下任何成績。幾年後,他的小說得獎了。他更改名字,或許是想改變過去的自己。」


    「不過我還是覺得很厲害,是因為自己沒有那樣的能力嗎?」


    「或許是自己也沒有發現到的傷痕。」


    「沒有發現到?」


    「可能吧?到頭來隻有本人才會明白。」


    她似乎心不在焉,垂落在叉子上的視線似乎看著更遠的地方。


    我內心突然產生不安。她給我稍縱即逝的感覺,彷佛要到很遠的地方去。


    「如果有任何想說的話,請說出來吧。」


    「說出什麽?」


    我感到焦躁。麵對不肯輕易示弱的她,要如何讓她吐出心中的陰影呢?


    「我之前說過,希望你能夠意識到我的存在。可是如果這樣會讓你難以說出口,就請你假裝我不存在。這樣一來,你應該可以說出心中的話吧?來,我不在這裏,請說。」


    「請說……?」


    她眨著眼睛,似乎真心感到驚訝,接著她的眼神變得稍微和緩。


    「我隻是有些疑惑,能夠傳達心意真的那麽值得高興嗎?」


    「……」


    「為了參考,我想問問你:你為什麽這麽高興?」


    「我覺得,想傳達的東西能夠依照自己想傳達的方式正確傳達,這種事是百分之百不可能的。所以,隻要稍微能夠讓對方理解,或者能夠幫忙傳達……我就感到很高興了。」


    她隻回一聲「哦」,似乎不感興趣,不過她依舊轉動著叉子,不知道在想什麽。


    下個星期五我去上班的時候,久呼和調臣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餐。桌上放著車站附近的麵包店袋子,大概是調臣買來的。


    「喔,你終於來了!」


    「很抱歉。讓你久等了嗎?」


    「現在還不到上班時間,你不用理調臣。」


    兩人似乎已結束用餐。久呼站起來走向廚房,調臣邊整理垃圾邊換座位。我對他打了招呼,然後坐下來。


    「謝謝你幫我找到答案。」


    他指的應該是那出廣播劇。看他這個反應,想必是派上用場了,我感到鬆一口氣。


    「我才應該道謝,能夠有機會參與這項工作。」


    「順帶一提,剛剛那是幫文月先生傳話。」


    「啊?」


    我差點以為心髒要停止。身為一介書迷,這是極大的榮耀;另一方麵,身為聽打工作者,我也感到很幸福。我很高興自己的調查得到好結果。


    「因為這是沒有公開的經曆,當然不能擅自登在報導中,所以我向作者本人確認。文月先生聽了很驚訝,還很感激地說要趁這機會公開。這將會是本雜誌的獨家消息!總編也很高興。這會成為很好的報導,委托你果然是正確的。」


    「別這麽說。我也多虧有這個機會,才能請久呼教我調查方式。」


    ,那麽我希望那項能力可以被充分利用。這應該也是成長所需的曆程。


    「對了,丹羽,聽說你說了很有趣的話。」


    「有趣?我說了什麽?」


    久呼回到餐桌,把馬克杯放在我們麵前,然後冷淡地俯視調臣說:


    「調臣,你還不去工作?」


    「嗯?好吧,我差不多要走了。」


    調臣很乾脆地拿起包包站起來。我盯著他,掛念著消化不良的話語,這時,他滿麵笑容地對我說:


    「你不是說過『自由意誌的溝通』嗎?」


    「調臣!」


    「再見,丹羽、久久。」


    久呼雖然怒吼,但仍是到客廳替調臣送行。不論如何,他們感情還是很好,或者隻是久呼特別重視禮節?


    我目送著兩人的背影,反芻調臣所說的話。


    我說過那種話嗎?什麽時候?


    ……好像說過,又好像沒說過。頓悟經驗,降臨吧!


    我拚命想從大腦海馬回喚起記憶,但入口堆積著太多雜物造成阻礙,讓我連影子都遲遲無法抓住。


    我最終放棄,老老實實地詢問久呼:


    「關於調臣剛剛說的話……」


    她的身體抽搐一下,變得僵直。


    ──又來了。


    「我說過那種話嗎?」


    我裝作開玩笑的樣子,她也稍微放鬆下來。


    「你想不起來的話,大概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吧。」


    這隻是表麵話。看樣子隻好靠自己想起來了。


    他人之間彼此溝通是理所當然的……嗯,對了,我應該是認為,單方麵的傳達也能夠成為溝通。


    「錄音的內容和聽的人之間,也可以產生溝通──」


    ……我應該說過類似的話吧。接下來要說的,就在我心裏處理掉了。


    「原來是錄音……」


    「你說什麽?」


    「……沒事,隻是自言自語。」


    ──久呼排拒的,總是跟錄音有關,而且或許和「溝通」有所關聯。


    可是她又以聽打為業,可說是主動接觸錄音。這種不協調感就好像勉強要把不吻合的拚圖拚上去,感覺很不舒服。然而,我手邊除此以外沒有其他線索,因此無法看到整體圖案。


    久呼的嘴巴微微動了。她好幾次想要說出口,卻又改變主意收回,就好像築起一層又一層慎重的防禦


    「你說過,即使不能傳達全部……隻要能傳達一小部分也很高興……」


    「沒錯,我說過。這是我的實際體驗。」


    「如果再也見不到對方,也不知道有沒有辦法傳達,你還能說出同樣的話嗎?」


    她在問什麽?不過這是她首度主動依賴我,我不想做出文不對題的回應。


    「……就好像沒有回覆的信吧。」


    我希望自己的話語能夠稍微觸及她的心。


    「我不知道是沒有答案還是無法回答……可是也隻能祈禱能夠傳達給對方。而且即使再也無法見麵,也能反覆聽好幾次錄音。心意會留在那裏。所以送出去之後,也隻能相信,不論現在或未來,總有一天能夠傳達。」


    「是嗎……」


    她的樣子與其說是不接受,不如說是在猶豫。


    看著她的表情,我啟動電腦。


    我現在不應該繼續深入探究。


    不,我不能深入是因為感到害怕。我還沒有自信能獲準踏入那裏。


    沒錯,到頭來,一切都是自信的問題。


    不過,即使如此……


    「今天是周末,案件會不會累積很多?」


    我把椅子轉向榻榻米。久呼低下頭,再度緩緩抬起時,已經恢複平常凜然的表情。


    當她變得認真時,端正的容貌就看不出感情。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每當我注意到細微的表情變化,就會感到坐立不安。


    拖鞋踩在地麵的「啪噠啪噠」聲,開啟電腦的電子聲──除此之外,這間房裏沒有其他聲音,安靜到不自然的地步。


    什麽時候,我才能聽她說出住在這種寂寞房間的理由?


    獨自一人居住在寂靜的房間裏,聽見的隻有受委托聽打的錄音。她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選擇這樣的生活?有一天我能夠當麵問她理由嗎?


    ……希望到時候,她能夠回答我。


    我整理了一個星期中弄髒的東西,中午過後突然心血來潮,打了通電話。


    對象是之前打電話來關心我的研討課同學。一開始是輕鬆的對話,接著很自然地聊起近況。當話題中斷時,我說著「那個……」切入正題。


    對方輕鬆地笑著問什麽事。我覺得好像受到鼓舞,毫不猶豫地說出心中的話:


    「我現在在做聽打的工作。」


    『聽打……就是聽錄音然後打成文字嗎?』


    他的語氣中並沒有嘲諷的意味。


    「沒錯。開始做之前,我很小看這項工作,以為隻是家庭兼差而已,不過實際做了之後就覺得很厲害。工作內容有很多種,可以聽到最新的社會議題,或是演藝圈的幕後消息。」


    『哦,好像很有趣。』


    「內容也很有趣,不過更重要的是工作很有意義。即使是同樣的錄音,因為每位聽打者的本領不同,便會成為很不一樣的稿件。並不隻是把聽到的東西轉換成文字而已。」


    朋友沒有說出否定的話令我很高興,因此我起勁地繼續說:


    「還有啊,我的師父是個很厲害的人。不隻是技術厲害,她連錄音中沒有說出來的話、隱藏的訊息之類的都能聽出來。我也想變成她那樣……講堂,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電話另一端傳來朋友竊笑的聲音。


    『你找到喜歡的工作了,很好啊。』


    「咦?」


    『找工作的時候,一開始都會懷抱夢想,但是到後來,想做什麽漸漸變得不重要,目標變成好像隻有找到工作。隻有一小撮人可以從事真正想做的工作。即使從事自己想做的行業,也會懷疑這真的是自己想做的工作嗎。不過你找到想做的工作,也做得很開心吧?真羨慕你。』


    我因為內心糾結而說不出口的話,竟然如此輕鬆就化解了。


    ──原來如此,感到迷惘的不隻有我一個。


    「謝謝你,我覺得悶在心裏的東西好像都消失了。」


    『你已經那麽幸福,就別再迷惘了。我也開始覺得不能輸了。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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