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夥偶爾也在回家前一起喝一杯吧!」


    某個休假日前一天的工作結束後,竹林老人提議。


    那天發生了好幾件怪事。


    第一件稀奇的事,是竹林老人拒絕搬運屍體。


    起初,竹林老人如同往常一般接下工作。然而,看了一眼貓塚遞過來的文件後,他隨即回絕:「還是不接了。」


    「十二番街的二號大樓,1219號房,嬰兒。應該不是什麽麻煩的委托吧?」


    「吵死了,就說人家不接了!」


    竹林老人大吼,貓塚的臉上瞬間浮現一絲罕見的驚訝,旋即回複平常石頭般的麵無表情,將工作轉交給其他組。


    竹林老人拒絕委托時,總會有足夠明快的理由。比如休假剛結束垃圾很多,或人手不足等等。除此之外,他從不過問屍體的狀態或男女老少。老人的脾氣本來就火爆,但鮮少沒有明確的理由就拒絕搬運屍體。


    關於老人的本意,晴史錯過了詢問時機。原因是上午工作時,發生了一起意外事故。


    這天,七番街的垃圾異常地多。竹林老人瞪著有平時三倍巨大的垃圾山,啐了一聲。


    「不要增加工作量好嗎,垃圾變多,錢可還是一樣的啊!」


    約莫在垃圾山的量減少一半時,意外發生了。


    手裏的袋子比想像中沉重,晴史搬得非常辛苦。他大開著雙腳撐地,用上腰背的力量拚命拉扯,袋子依舊寸步不移。


    ──是不是有什麽東西卡住了?


    晴史將手伸進垃圾山深處摸索,突然間,一陣不妙的疼痛竄過手臂。


    他反射性縮回手,垃圾山於焉崩塌,路上滿是四散的垃圾袋和髒臭的穢物。


    「喂,這是什麽啊!」


    晴史意圖抓起的那個垃圾袋中,刺出大量褐色的刀刃。大拇指根部的工作手套被劃破,鮮血和疼痛汩汩流出。垃圾袋裏塞滿了生鏽的菜刀。


    「你受傷了啊,阿晴!得讓醫生看看才行!」


    不幸中的大幸是,一旁的大樓裏就有外科診所。出來接待他們的醫生睡眼惺忪地抱怨:「來之前要先預約啊!」多虧竹林老人將他痛罵了一番,晴史沒怎麽等到就坐上了治療椅。不知是吝於使用麻醉藥,還是想乘機報複,晴史在縫合時痛到身體都扭曲了。


    「大的垃圾就交給我跟樹戶,你負責單手拿得動的就好。」


    減輕工作負擔看似是竹林老人對他的體恤,但似乎並非打從心底為他著想,想讓他多多休息。三人重新開始工作,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至於那包讓晴史掛彩的菜刀,則原封不動地留在現場。


    眼見工作差不多要結束了,竹林老人的心情顯然很好。早上的不愉快不知去了哪裏,搬運垃圾時,偶爾還能聽到他在哼歌。


    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好事呢。


    聽到邀約時,晴史正在猜測竹林老人的心情。即使不是晴史,任誰都能輕易察覺這個老人身上發生了某件事。


    「可是我不會喝酒啊。」


    「搬屍體的時候不也有喝淨身酒嗎?」


    「那是工作啊,而且隻有喝一小口。以前侏先生你不是也邀我喝過一次,結果我隔天超慘的嗎!」


    「哎,有發生過那種事嗎?」


    晴史不想碰酒精的理由還有一個。


    他酒氣薰天的爸爸。


    最近,爸爸比以前更常在大街上喝酒了。喝到深夜才回家,醉眼蒙矓倒在玄關的身影也不少見。


    「不會喝的話,就不用喝了沒關係,一起坐在我們旁邊就好了。」


    「是發生了什麽好事嗎?」


    樹戶代替晴史發問。老人像個少女般,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眨了眨眼:「秘?密?唷!」


    「可是我──」


    得煮晚餐才行──話正要說出口,又吞了回去。晚餐時間能在家裏見到爸爸的機會,一周有個三次就很好了,做兩人份的晚餐實在空虛。


    晴史答應赴約。拋開爸爸,跟同事聯絡一下感情也不錯。


    三人迅速將手拉車收拾完畢,前往竹林老人常去的店。


    「人家忘記問了,樹戶的酒量可好?」


    「跟大家喝喝酒還可以。話說,我們要去哪一家店呢?」


    「極樂街末端一間很熱門的店,叫『十鎂』。他們有一些很少見的酒唷。」


    漫不經心地聽著兩人談話,晴史想起在二番街撿到的那張紙片。


    『七番皆小心很眾的代子。』


    七番街,小心,很重的袋子。


    下午忙著工作時,這個與意外事件奇異相符的語句,始終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晴史回想醜首大樓二樓看見的人影。長長的頭發、纖細的身形。從窗戶邊退去時,似乎有些慌張。


    二番街潛伏著會吃人的怪物。


    然而不知為何,那抹留在晴史記憶中的人影,模樣卻和怪物大相徑庭。


    「喔!這不是阿晴嗎!」


    剛進入極樂街,就有人出聲喊他。朝聲音來源望去,一位膚色微黑的青年正舉著右手。健壯的上半身隻穿了一件短袖polo衫,下半身搭配丹寧短褲和休閑鞋。明明已是仲秋時節,卻隻有他一人像是來自盛夏般突兀。


    「他是我的老朋友月丸先生。」


    晴史在一臉疑惑的樹戶耳邊悄聲提示。


    「月丸啊,你還是一副呆瓜樣啊!冬天已經快來了喔,你的字典裏,是不是忘了『寒冷』這個詞啊?」


    麵對竹林老人的揶揄,月丸勾起嘴角。


    「你這個妖老頭才是,原來還活著啊?我還以為你早就嗝屁了哩!」


    月丸用妖老頭稱呼竹林老人。


    「多虧老天保佑,人家連個噴嚏都沒打過唷。」


    「那還真是不得了啊。話說,那位小哥是?」


    「他叫樹戶。不久前開始跟我一起工作收垃圾。」


    樹戶稍微屈身致意,月丸再次輕舉右手回應。露在袖子外的手臂粗壯得驚人,隻是輕微彎曲,上手臂的肌肉便凸出隆起。正如他野獸般的外表,月丸擅長拳腳之事,在這一帶內,晴史不知道有誰能徒手打贏他。


    「那麽,你們一夥人打算上哪去啊?」


    「我們正要去十鎂喔,工作結束後休息一下這樣。」


    「十鎂啊。說真的,其實你想去的是男孩酒吧才對吧?喂,新來的小哥,妖老頭有沒有推你去做啊?」


    「咦?」


    樹戶目瞪口呆,好似有人打了他一巴掌。


    「別開玩笑啦,月丸先生。樹戶先生現在借住在侏先生家喔。」


    「嘿嘿嘿,那就更要注意囉,這老頭不知道哪天會襲擊你咧。無論在浴室還是床上,你可都要提高警覺喔!」


    月丸看著表情扭曲的樹戶,愉快地哼了一聲。


    「別再捉弄樹戶了啦!人家對同居人出手的心情早就乾枯了。就算還沒乾,人家喜歡的是體型更結實的男人,瘦巴巴的樹戶才不夠呢。」


    「原來你喜歡肌肉男啊!饒了我吧,我可沒那方麵的意思啊!」


    「像你這麽粗野的男人,人家才敬謝不敏哩。」


    如同相聲一搭一唱的兩人身旁,走過一群身穿秋季大衣的「閨閣」。「您好。」她們向月丸低頭打招呼。由於拳腳功夫了得,月丸接受當地黑道的聘用擔任保鑣,在極樂街頗具人望。


    「哦,辛苦啦。正要去工作?」


    「做到淩晨呢。也請月先生跟老板說一聲嘛,工作量太大了啦!那裏都要摩擦到流血了!」


    「自己去說啦!對了,那個女生是誰?我沒見過她,是新來的?」


    「哎呀,她是休


    息了一個星期沒錯,不過她從上個月就來了喔!」


    「啊,是嗎。」


    月丸看起來完全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他向前往上班的閨閣們揮揮手,目送她們離去。


    「真是的,月丸你還是一樣健忘啊。真虧你這樣還能當保鑣。」


    「所以我隨身都帶著這玩意啊。」


    月丸從口袋掏出一款舊型的行動裝置,炫耀般地在他們眼前揮動。


    「這是幾天前的我,留給今天的我的聯絡簿。之後不能忘記的重要事項,我全記在裏麵了。不過記下的東西太多,最近我都有點懶得回頭看了。」


    「月丸先生幾乎沒辦法記得新的事物。就算認識新朋友,隻要三天沒見麵,對方就會從記憶裏消失。」


    晴史悄悄對樹戶說。


    三年前,某個月丸的手下敗將上門報複,月丸雖然要了對方的性命,自己的頭卻也被木棍重擊,留下順行性失憶的後遺症。他能記得三年之前的事,卻會遺忘一周前才見過的麵孔。


    「所以月丸先生每一天都會來極樂街的店,這樣他才不會忘記店麵的位置跟店裏的人。」


    下回再見時,月丸恐怕早已忘記樹戶的長相和姓名了,晴史心想。月丸頭腦裏的時鍾,指針從三年前就停滯不前了。就算他每天都來極樂街巡邏、記下大家的麵孔,若因為生病或其他原因臥床數日,他的時間便會立刻倒轉,回到遭受襲擊的那一天。


    「哦,對了對了,得工作啦!」


    月丸換上一副認真的表情,操作起他的行動裝置。


    點擊著畫麵的手指,在找到他要的紀錄後停了下來。


    「那個,最近有沒有在這裏看到什麽可疑的家夥啊?」


    「這個鎮裏還有不可疑的家夥嗎?」


    「不是看起來怪怪的那種,我說的是什麽跡可疑的那個……」


    「形跡可疑?」


    「對,形跡可疑。附近好像有盯上野花跟暗鍋的變態出沒。」


    「變態是怎麽個變態法?」


    「他似乎什麽都沒做。」


    竹林老人伸長脖子,似乎沒聽懂意思。


    「他隻是躲在大樓陰暗的地方,遠遠盯著看而已。暗鍋向這邊的頭頭哭說,那樣讓她們很不舒服,都沒辦法安心工作了,拜托幫幫忙。」


    「可是光看著而已,應該沒什麽害處吧?」


    「阿晴說得沒錯。」


    竹林老人插話:


    「不隻是極樂街,這個鎮上到處都是奇怪的人吧?有的男人會亮出下半身騷擾野花,也有神智不清的變態,還會把自己泡在糞坑裏。」


    「也有喜歡男人的變態老頭。」


    竹林老人向嘲弄他的月丸小腿骨踢了一腳。


    「而且就野花跟暗鍋來說,她們對那些像跟蹤狂一樣難纏的家夥,應該也見怪不怪了吧?我不懂委員會跟這裏的角頭有什麽好擔心。」


    「是這樣說沒錯,不過情況有點複雜啦。」


    月丸按摩著小腿,一副很痛的樣子。他輕輕招手。


    三人湊近,月丸才低聲繼續說。臉上的疼痛表情已經消失了。


    「是『食肝者』啦。知道吧?」


    竹林老人一副理解的樣子點了點頭。


    「當然,住在板切町不可能不知道吧!最近沒聽說他鬧事,不過應該還沒抓到吧。」


    「食肝者是什麽呢?」


    「是殺了人之後,還會把屍體的內髒掏出來的獵奇殺人犯。這裏從以前就一直有食肝者出沒,可說是板切町的都市傳說吧。」


    竹林老人用細若蚊鳴的聲音,解答樹戶的疑問。


    「不是流浪狗吃的嗎?」


    「如果牙齒跟爪子撕破肚子的痕跡,也能像刀割一樣漂亮,那你說的大概就沒錯吧。」


    晴史知道食肝者,也處理過好幾次疑似其犧牲者的屍體。倘若在兩棟大樓間的縫隙,出現以蹲坐姿勢死去的屍體,幾乎都被割斷了頸動脈,從咽喉到肚子被劃開,裏頭的心髒和肝髒消失無蹤。


    「我們小時候,大家都認為隻有女人才會變成食肝者的獵物。不過這幾年狀況好像不同了,死的全是從鎮外傻傻晃進來,什麽都搞不清楚的男人。不知道他有什麽目的,也看不出犯案的周期規律,就是個神經病。」


    「要是這裏有殺人魔徘徊的謠言傳到外麵,客人們就會敬而遠之了。畢竟極樂街是板切町的財庫,也難怪頭頭們不能置之不理。不過這樣說起來,他們到現在才打算認真看待,是不是太晚啦?」


    竹林老人諷刺道。月丸搖搖頭。


    「殺了外來的客人是無所謂啦,板切町本來就是個妖魔橫行的地方。就算在這裏失蹤了也很正常,而且你們垃圾清運員也會把屍體收拾得乾乾淨淨,萬一外麵的警察真的介入,也不可能查出任何事。」


    「所以問題到底在哪裏嘛?」


    月丸張望四周,聲音壓得更低了。


    「有女人被殺了啊。而且還是賣春小姐。」


    竹林老人的三白眼,試探地盯著月丸。


    「你想說的是,事情回到原點了?」


    「我也搞不懂。雖然一樣是剖開肚子沒錯,但這次不止心髒和肝髒,連其他內髒都被拿走了,很難說真的是食肝者幹的。」


    顯而易見,凶手的搜查並不順利。


    奪去髒器的殺人魔「食肝者」──十多年來,依舊無法查明其行蹤。


    即使斷定對賣春小姐出手的就是食肝者,也完全無法保證能將其捕獲。


    「殺了女人的究竟是食肝者,還是其他哪個神經病,這些都先不談;真正的問題是,又有以這裏為工作據點的女人喪命了,站在委員會和角頭的立場,當然不能當作沒看到吧。這裏沒有國家權力介入,他們必須做好榜樣,讓大家知道他們會確實維護鎮上的治安。」


    月丸將行動裝置收進口袋,像叫賣的小販一樣張開雙臂。


    「所以囉,他們必須做點什麽才行。在狀況愈來愈嚴重之前,得先抓到凶手才行。就是那個,先發什麽之類的啦。」


    製人,樹戶悄聲補充。


    「你說的那個糾纏暗鍋跟野花的家夥,把他抓起來不就行了?」


    「要是抓得到,早就抓起來叫他老實招了。女人才剛發現他,還沒來得及叫幫手,他就先溜之大吉了。像煙霧一樣,抓都抓不住。所以我隻能像這樣,問她們有沒有見到可疑的人,讓她們提供點情報而已。」


    「怎樣的人算可疑啊?」


    「很多種人都算吧。如果阿晴你覺得可疑,那就是可疑了。」


    「這樣說也太隨便了啦!」


    竹林老人看著晴史和月丸抬杠,輕輕歎了口氣。


    「阿晴,話聽個一半就好,會指望找你幫忙的月丸才奇怪咧。又不是戰爭時的秘密警察,如果靠一點模糊的嫌疑就想抓人,那最後整條街的人都會被抓光光。剛剛也說過了,這裏到處都是心裏藏有秘密的人。如果希望我們幫忙,等有確切一點的證據再說比較好吧?」


    聽了竹林老人的話,月丸像個大孩子般鬧起別扭。


    「唉唷,委員會跟那些角頭是有交代我沒錯,不過我也想盡快抓到凶手啊!畢竟板切町這個地方,對那些走投無路的人來說,是唯一的容身之處吧?就算是到哪都被排擠、一無是處的人,這裏也會接受他們吧?如果在這裏都沒辦法安心待下去,那他們還能上哪兒去?」


    「哎呀,這可不是挺讓人敬佩的嗎?以月丸你來說,這番話真了不起。」


    「就算是我,也想守護自己生長的故鄉嘛。」


    月丸撇開視線,意圖遮掩羞怯。竹林老人拍拍他的肩。


    晴史的腦海中,浮現幾個片段景象。


    去四番街收屍時遇見的金發男子;澡盆女屍脖子上清晰的繩子勒痕;在河水中翻騰流逝的蒼白大腿骨。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線索……」


    他簡要地將這起事件告訴月丸,「那我就去看看吧!」月丸舔舔嘴唇,眼底閃過一絲銳利光芒,宛如盯上獵物的肉食野獸。


    從晴史口中打聽到金發男子的住處後,月丸說了聲「那之後再見」,便朝向四番街而去。晴史望著月丸逐漸縮小的背影,一邊茫然想著那個在澡盆屍體相伴下,依然能悠閑午睡的金發男子,心裏是否存在罪惡感呢?


    「一下冷靜一下高興的,真是善變的男人呢。托他的福,愉快的心情都被破壞了。」


    竹林老人屈著身子,敲敲後腰,晴史和樹戶也隨之起身。


    一陣冷風吹過街道。


    「浪費太多時間了。快點去店裏吧。」


    竹林老人曲駝的矮小身子打了陣冷顫。


    在薄暮時分的晚風中,極樂街繁華如常。來來往往的男人忙著打量品評,野花搔首弄姿,暗鍋隱身暗處甜美低語:「要玩玩嗎?」樹戶大概是不習慣這麽熱鬧的地方,眼睛都不知道該看哪裏。


    路邊也有些稀稀落落的,販賣各式物品的攤位。晴史自然拉大了步伐。


    「哎呀,好久不見。你的肖像畫還是一樣厲害呢!」


    竹林老人的話讓晴史嚇了一跳。


    晴史回頭,見到竹林老人正在讚歎肖像畫少女的作品。


    少女的打扮似乎刻意避免引人注目,烏黑的眼瞳望著竹林老人,表情半夢半醒。


    「難得碰到你,就請你幫人家畫一張吧?啊,隻要畫就好了,不用其他服務。」


    竹林老人一屁股蹲坐下來,少女凝視他的臉龐片刻,鉛筆即在畫紙上飛馳起來。她的速度讓樹戶大吃一驚,不敢相信這樣真的就能描繪出一張人臉。


    「竹林先生認識她嗎?」


    「隻有聽過這條街時,偶爾會打個照麵而已。之前旁觀過她幫其他客人畫畫,這孩子畫得真的很棒呢。」


    少女聚精會神地舞動著左手,一聲也不吭,但竹林老人看來並不介意她的冷淡。


    「晴史也認識她吧?她為什麽會做這一行呢?」


    樹戶低聲問道。他似乎已先向竹林老人問過街販的運作模式了。


    「她的事我不太清楚。」


    晴史沒有說出自己對她抱持的淡淡情感。


    不到三分鍾,竹林老人的肖像畫完成了。


    畫紙上的竹林老人,線條輪廓雖紊亂,卻巧妙捕捉了本人的相貌特徵,甚至於街燈下呈現的陰影及眼睛的光采,都充滿強大的生命力。少女不使用專業畫筆,僅靠一枝鉛筆描繪出竹林老人,晴史鬆了口氣。倘若這是一幅帶有色彩的畫,他或許就不得不正視橫亙於他們之間的深淵。


    「速度這麽快,竟然還能畫得這麽細啊,真是不得了。真要雞蛋裏挑骨頭的話,人家的鼻子應該更加小巧才對。」


    麵對竹林老人的讚不絕口,少女連眉毛也沒有挑一下。


    「嘿,阿晴跟樹戶也畫一張吧?」


    「不,我不用了。」


    樹戶立刻回答。


    「我連照片都不喜歡拍。」


    「你說話的方式還是一樣糟糕啊。」


    而晴史之所以保持沉默,不是想附和樹戶,而是羞於和少女眼神相對。


    竹林老人持續端詳著肖像畫,頻頻稱好。「咦?」他突然拉高聲音。


    「這裏,寫了些什麽吧?是什麽呢?」


    畫紙左上角的空白處,用難以判讀的筆跡寫著「小心外出」。


    「這……不是姑娘你的簽名吧?」


    少女抬頭看著竹林老人,卻仍不發一語。


    竹林老人和樹戶歪頭思考,一旁的晴史則難以保持冷靜。


    ──寫下那個的果然是……


    畫紙上的文字與紙片上的文字,筆跡相同。


    「算了沒關係,走吧。」竹林老人雖然困惑,還是將零錢放入少女手中。


    「小姑娘,謝謝你漂亮的畫。之後再見囉。」


    竹林老人將卷成一筒的畫紙揮了揮,告別少女。


    走向十鎂時,竹林老人依然愛不釋手地看著畫像,不禁感歎道:「埋沒在這種地方,真是可惜了她的才華。」


    感覺到少女的視線還在他們身上,晴史不敢向後看,頭也不敢向左右轉動。


    當極樂街的喧囂已遠遠拋在腦後時,竹林老人指向一棟大樓:「就是那裏。」


    「十鎂」位於板切町北端,兩棟瘦長大樓的一樓內部打通,裝潢為酒店使用。麵向鎮的一側及麵向幹道一側都有出入口,因此店內顧客包括鎮內的居民和鎮外人士,往來複雜。


    店內風格粗獷,在清水模的地板及牆壁包圍下,彌漫著混雜酒、汗水和油臭味的香菸煙霧如雲,朦朧在摸不著輪廓的喧囂中。


    「真是熱鬧啊。」


    「店剛開的時候,隻要付十美元就可以喝到飽。當然現在隻收十美元肯定虧錢,所以已經漲價了,不過還是比其他地方便宜得多,每天都高朋滿座哩!」


    店裏的桌子已經全坐滿了,幸好吧台邊剛好還有三個空位,三人於是入座。


    「這不是侏先生嗎?你還活著啊!」


    滿頭白發,像不倒翁般圓滾滾的胖老板,拉開粗啞的嗓子叫喚。


    「不要連老板你都跟月丸說一樣的話。那個給人家兩杯,這孩子喝可樂。」


    「好好,那個是吧!好久沒拿出來了,說不定都變成醋囉。」


    「無聊的笑話就免了,快點送上來吧!」


    樹戶望著老板走向酒架,神情顯露不安。


    「究竟是要送什麽過來?」


    「好啦,喝就對了,那可是珍藏貨喔。」


    竹林老人和樹戶的麵前,放了兩隻能一手掌握的小巧香甜酒杯,黃綠色的酒從貼了外文標簽的酒瓶中流出,注入酒杯。


    晴史的眼睛無法辨別酒杯中盛裝的黃綠色,但嗅覺仍接收到自杯緣飄出的奇妙氣味。


    「那是什麽?」


    「這叫苦艾酒,是用苦艾草浸漬而成的酒唷。它被稱為惡魔之酒,曾經被禁止製造將近百年之久,背後有相當的曆史故事。」


    「為什麽會被禁?」


    「因為這種酒很便宜,造成很多人中毒。不僅如此,據說還會讓人看見幻覺,於是就被當成會使人墮落的酒,遭到禁止的命運。在當時來說,應該跟毒品的待遇差不多吧。」


    聞聞看吧,竹林老人說著,將酒杯推向晴史。混雜牙粉和薄荷的刺鼻酒氣撲麵而來,晴史猛然向後一閃。


    「你們要喝這種東西嗎?」


    「每個人第一次都是這種反應唷。我以前應該也是吧,不過習慣之後,這個香氣與味道的調和感可是會令人上癮。」


    樹戶也湊近酒杯一聞,皺起眉頭。


    「怎麽又要我喝這種東西啦?」


    「虧你還想當小說家,怎麽會不知道苦艾酒呢?苦艾酒啊,聽說可以讓喝的人在幻覺中,產生藝術跟文學需要的靈性,也就是靈感,所以才擄獲了許多藝術家和文豪。梵穀、羅特列克和奧斯卡?王爾德都是苦艾酒的愛好者,想想也有一番道理。」


    「都是擁有病態般的纖細,最後都死於非命的藝術家吧。」


    「會有惡魔之酒這個別名,也是可以理解呢。」


    竹林老人拿起裝了水的玻璃杯,將之慢慢傾斜,讓水沿著攪拌棒緩緩注入苦艾酒中。黃綠色的液體逐漸變得乳白混濁。


    「


    苦艾酒的酒精濃度很高,苦味很強,直接喝會燒壞喉嚨。兌水的時候要像這樣慢慢加進去,香氣才不會散失。正統的做法,是把方糖放在一種有孔的小湯匙上,將湯匙橫放在杯口上,用專用的滴漏,讓水和糖液一滴滴流下來,衝淡苦艾酒強烈的味道。」


    「我們店可沒有那種奢侈的東西喔!畢竟會點味道這麽強烈的酒的,也隻有侏先生這種奇人了。」


    老板越過吧台打岔。


    「明明除了人家就沒別人會喝,還特地進這種高濃度側柏酮(注5:側柏酮 苦艾酒中含有少量側柏酮(thujone)。)的私釀苦艾酒,你也是怪得很呢。」


    「不是怪人,就沒辦法經營這種髒兮兮的店囉。」


    老板依然板著一張臉,嘴裏叼的菸吐出霧氣。


    竹林老人用攪拌棒輕輕拌勻杯裏的酒,啜飲一口,噘起嘴輕輕呼出一絲氣息。


    「人家啊,隻要有好事發生,就一定會來這裏點一杯苦艾酒。正因為是平時品嚐不到的獨特滋味和香氣,這份體驗才更會強烈銘刻在心中。」


    「好事指的是?」


    「剛剛說了吧,是秘密唷。」


    竹林老人調皮地將食指放在嘴唇上。


    「侏先生,你每次都這樣,根本搞不清楚你以前的事有多少是真的。藏著那麽多秘密,到底有什麽好玩的?」


    「所謂的秘密啊,阿晴,是讓人更有深度的精髓所在喔。那種毫無表裏之分、把自己的一切都明明白白攤在陽光下的人,雖然可以信任,但也沒有魅力。又不是金太郎糖(注6:金太郎糖 日文為金太郎飴,是一種製作概念和壽司卷相同的長條狀糖果,切下來的每顆糖粒,斷麵的圖案都相同。),從哪裏切下去都是同一張臉,豈不是很無聊嗎?」


    「是這樣嗎?」


    「帶著陰影的神秘魅力,對人是很有吸引力的唷。」


    竹林老人身旁的樹戶含了一口酒液,露出苦澀的表情。


    「樹戶也還是個孩子呢。」


    竹林老人嘲弄地笑著,又斟了一些混濁的苦艾酒。


    「沒有一點放縱自我的感性,是寫不出什麽好作品的唷。保持常識的同時,如果沒有自由掌控荒謬和異常的餘裕,就沒辦法震撼人心。飲食也一樣吧,就算知道對身體有害,還是忍不住想吃重口味又濃稠的料理。無論是花還是毒,你都要能同等地去愛。」


    老人凝視著想成為作家的男人。


    「隻是要注意,別被毒的魔力迷惑了唷。」


    樹戶沒有回答。


    竹林老人的嘴角放鬆下來。


    「今晚就開心地喝吧!」


    晴史找到吧台上的酒單,被苦艾酒的價格嚇了一大跳。一杯烈酒的錢,等於他家四天份的餐費。


    「就是貴才好啊。」竹林老人微笑。


    「酒這種東西啊,是將人類意識從日常帶向不同次元的領航者。廉價的酒性子急,一下就讓人酩酊大醉,什麽都還搞不清楚就先倒下了。好的酒會悄悄挨近你,讓喝的人陷入深沉的思緒,所以要慢慢品嚐。就是這樣才昂貴,因為珍惜自己付出的錢,才會小口小口地喝。」


    晴史看著悠然品酒的竹林老人,想起酩酊大醉的父親倒在玄關的模樣,同樣喝酒竟有如此差別,令他大開眼界。父親一喝酒,就像跳上超特快車,完全無法和在慢車上享受飲酒之旅的竹林老人相比。


    當杯中的液體由可樂換成酒時,自己會選擇哪一種旅行方式呢?


    就在竹林老人一杯接一杯的滔滔不絕,以及對口齒逐漸含糊的樹戶的戲弄中,夜幕益發深沉。眾人散會時,已過了午夜。


    在店裏氣氛的感染下,晴史搖搖晃晃地回到漆黑的家。頭和身體都沉甸甸的。想盡快鑽進被窩的衝動,讓他的步伐雜亂無章,踩到廚房旁的老舊地板時,就會發出嘎吱的聲響。


    「你去哪了?」


    被褥裏傳來父親低沉的聲音。


    空氣中流動著險峻的氣息,彷佛正麵對一頭威嚇不速之客的老虎。


    「跟工作的同事吃晚餐。」


    晴史冷淡地回答。父親哼了一聲:「先給我做飯再去啊!」說完,隨即又響起震耳的鼾聲。


    狹小的流理台旁的地上,倒扣著一隻空鍋。晴史拾起鍋子,發現上麵有些微凹陷。鍋蓋掉在水槽裏。幾個鍾頭前,父親大概發過一場脾氣吧。當時殘留下來的痕跡,瞬間抹去了晴史在十鎂度過的快樂時光。


    走進起居間,室內充滿從父親體內滲出的酒臭味。晴史的被褥,胡亂地堆在收折起的矮桌前。


    ──該死的廢物老頭。該死的廢物老頭。該死的廢物老頭。該死的──


    陷入睡眠前,晴史在內心反覆咒罵父親。


    得知竹林老人的死訊,是兩天後複工日一早的事。


    *


    滂沱嘈雜的大雨,覆蓋了整個板切町。


    原本就缺乏色彩的街道籠罩上一層灰,陰鬱的空氣顯得益發沉悶。


    「根據醫生診斷,應該是突發心律不整。」


    在朝會上碰到樹戶時,晴史得知了竹林老人的死訊,頓時啞口無言。「昨天他出了一趟門──」樹戶向他說明事情經過。


    「剛回到家,人就倒在玄關裏了。我趕緊把他抱起來,但當時他就已經沒了氣息。醫生說他大概是上了年紀,身體又弱,再加上垃圾清運員的工作負擔,才會撐不住。」


    「侏先生他,現在在哪裏?」


    晴史低聲問,話音幾乎就要消失在雨中。


    「還躺在家裏,不過沒有全白的衣服。」


    轟然雨聲,填滿每一個字句間的空隙。


    樹戶的手輕輕放在晴史肩上。


    「上午的工作結束後,一起送他去燒吧。」


    下雨的日子,指定收集場的垃圾數量特別少。垃圾總量並未減少,而是丟在室內的垃圾增加了。


    無視雨衣上滑落的雨水,晴史默默地將一袋又一袋垃圾堆上手拉車。垃圾袋吸收水氣後更加沉重,堆放上車時,濺起平台上的水花。樹戶始終也不發一語,埋頭工作。這天的工作隻有清運三個收集場和六番街內部散落的垃圾,不包括七番街和八番街的大樓。


    將垃圾搬到堆積場丟棄後,兩人連午飯也沒吃,直接前往竹林老人位於十七番街大樓內的住家。路上,他們和一個背著一隻提袋的少年擦身而過。少年在雨中的街道奔跑,用身上的雨衣蓋住老舊的提袋,以免袋內的物品淋濕。從提袋上一個如小孩拳頭大的破洞中,可以窺見押了郵戳的明信片。對板切町的少年們來說,遞送郵件和報紙是絕佳的零用金來源。


    「這是竹林先生的淚雨。」樹戶垂頭低喃。


    ──如果這是侏先生的眼淚,他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在哭泣呢?


    晴史從沒見過竹林老人流淚。


    感動的淚水,悲傷的淚水,歡喜的淚水。


    無論何者,都與那個盛氣淩人的老人沾不上邊。


    爬上十七番街的某大樓五樓,一踏進走廊,兩人同時張大了嘴。


    「侏先生?」


    站在房門前的不是其他人,正是理應死去的竹林老人。


    不過這個穿著西裝、身子直挺的竹林老人,卻沒有調皮地對他們說「你們倆是怎麽啦,一臉看到鬼的樣子」,而是緩緩低下頭來。


    見到稀疏的頭頂,晴史才發現,眼前的竹林老人是短發。


    「兩位莫非與哥哥相識?」


    他的聲音和竹林老人相似,卻又有著相異的共鳴,沉穩而蒼老。


    「哥哥?」


    「我是竹林賢二。竹林宗一是我的雙胞胎哥哥。」


    竹林老


    人不但有弟弟,兩人還是雙胞胎,這真是前所未聞。


    呆站在晴史身後的樹戶突然回過神來,「這裏不太方便說話……」他領著竹林先生進入屋內。


    大約九坪大的房間,正中央鋪了一床被褥,竹林老人靜靜安眠於上。三件式的全套西裝,取代了全白的壽衣。見到那唯有死人臉上才會出現的,徹底鬆弛的表情和蒼淡的膚色,晴史才終於接受竹林老人逝去的事實。雖然沒有流下一滴淚,卻像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樣,感覺很奇妙。


    麵對哥哥的遺骸,竹林先生依然沉著,用一種彷佛頓悟一切的表情,端詳著死亡的容顏。片刻後,他安靜地合掌。


    竹林先生端坐著,遞出自己的名片。上麵印著「竹林商事股份有限公司 董事長 竹林賢二」。


    「竹林商事,不就是做批發的大公司嗎?」


    樹戶瞠目結舌,看看名片,又看看竹林先生。


    「創立公司的是上一代,也就是家父,哥哥和我都曾經在其中任職。這樣說兩位或許會笑我太過自滿,但哥哥比我聰明得多,口才也好,從年輕時就被寄予厚望。無論在公司內外,哥哥都有很高的人望,在業界風評非常好,甚至被認為是天生要領導組織的人才。父親對哥哥有著很高的期待,也開始計畫讓哥哥繼承家業。」


    如果竹林老人在生前聽到這些溢美之詞,大概會難為情地笑著說:「別說了啦賢二,人家都害羞了。」


    「事情的發生毫無預兆。某一天,哥哥突然失蹤了。當時再過兩天就要召開員工大會,推舉他擔任下屆董事長。在父親的建議下,哥哥那時已經成家,有一個兩歲的女兒,但他什麽也沒有對妻女說,就消失了蹤影。書房的桌上放了一張簡短的留言,隻寫著希望我們原諒他不告而別。當然,公司上下亂成一團,但即使我們使盡千方百計,都絲毫找不到哥哥的足跡。哥哥出走後,父親很快就因為過度操心病倒,往後也一直沒能康複,三年後就過世了。有句話說愛得愈多,恨得愈深,父親直到臨終,都沒有原諒哥哥。再一年後,母親也追隨父親的腳步離開了人世。最後,公司便由我繼承下來。在為公司鞠躬盡瘁的同時,我也持續搜尋哥哥的去向,但都一無所獲。」


    竹林先生深深吐了一口氣,神情看來相當疲憊。像這樣闡述親哥哥的來曆,對他來說似乎相當痛苦。


    「哥哥再次回到老家,是失蹤整整二十年後的事了。哥哥完全變了一個人。看到他穿著女性的服裝,用女性的語氣說話,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父親和母親已經離開,說不定是值得慶幸的,這樣一來,他們就不必看到哥哥的模樣了。對於自己的不告而別,哥哥不斷道歉,並表示他想見見女兒。哥哥的妻子,也就是我嫂嫂,在哥哥消失的八年後就因病過世了。我和太太膝下無子,於是就將哥哥的女兒收為養女照顧。」


    「那您的女兒──」


    「她很冷淡地拒絕了。這麽多年來音訊全無,如今還敢恬不知恥地找上門來,厚臉皮也該有個限度……她這樣說。她甚至不願意走到玄關讓哥哥看一眼。女兒雖然對哥哥一點記憶也沒有,但一直怨恨著這個拋棄妻女的父親。被親生女兒拒絕,哥哥非常沮喪。我邀他到附近的咖啡廳,問他究竟為何突然消失,這二十年來都在哪裏做些什麽。」


    「那時您才知道,竹林先生的內心其實是個女人吧?」


    「是的。」竹林賢二點點頭。


    「哥哥向我坦白,自己有性別認同障礙,多年來無法和任何人討論這件事,因此感到非常折磨。無論是為了不讓父親丟臉而裝出來的男子氣概,還是為了生孩子而做的性行為,對哥哥來說,都像硬生生扯掉手腳一樣痛苦。當公司確定要由他繼承時,他就決定要消失,因為他沒辦法再繼續欺騙自己跟周遭的人了。哥哥暢談了許多他離家二十年來的經曆。他曾經用假名開設表演酒吧、做過上門推銷員;有時參與幾近詐欺的買賣,差一點就被警察盯上。他也開過同誌酒吧,哥哥說──」


    說到這裏,竹林先生突然噤口。


    「發生什麽事了?」樹戶催促他說下去,但竹林先生似乎不太願意繼續,隻是反覆瞄向死去的兄長,彷佛擔心擅自開口可能會惹兄長生氣。


    屋子裏,隻有傾盆大雨的聲音。


    「我知道了,請讓我慢慢道來。」


    話題中斷十多分鍾後,竹林先生終於再次開口。


    他的視線,始終望向竹林老人。


    「哥哥他,殺了人。」


    竹林先生駭人的發言,晴史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樹戶也震驚不已。


    ──侏先生,殺人?


    「他開了幾年酒吧後,某一天,店裏來了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據他所說,對方是個輪廓很深的美男子。哥哥沒有告訴我青年的名字,這裏就稱他為a吧。沒有多久時間,哥哥就跟a變得相當親密。哥哥把a當成小貓一樣疼愛,最後讓a成為店長,賦予他店裏一切的權限。而那就是錯誤的開始。a變得愈來愈傲慢,甚至開始侵占店裏的營收,哥哥雖然注意到了,卻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俗話說戀愛有如毒品,愛欲的魔力太過強大,連哥哥這樣的人才都為之盲目。由於哥哥無法果斷地追究a的錯誤行為,員工逐漸對他失去信任,紛紛辭職離去。當哥哥終於醒悟時,酒吧已經搖搖欲墜了。他將入不敷出的店轉讓出去後,跟a就斷了聯絡。哥哥失去了不惜舍棄大好前程和家人也要追求的新人生,也失去了戀人。但哥哥還是無法放棄a,不斷四處尋找。最後,終於找到他了。」


    「就是這次把他殺害了嗎?」


    樹戶急著搶話。竹林先生的手抵在額頭上,神色陰沉,彷佛自己就是犯了重罪的人。


    「哥哥找到了a的住所,追著他要求破鏡重圓。說是之前的事都可以既往不咎,拜托對方再跟他當一次戀人。a嘲笑哥哥,說自己可不打算跟又窮又老的家夥複合,自己也已經有新的戀人。哥哥說破了嘴,a也沒有改變心意。哥哥的眼前一片黑暗,喪失了理智。當他終於回過神來,a已經滿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自己手上則握了一把菜刀。投入的愛有多深,產生的恨就有多強烈吧。哥哥逃走了,最終抵達的就是板切町。他說他剛在這裏落腳時,連一點細微的聲音都會嚇到,怕得連報紙跟電視都不敢看。花了五年的歲月,哥哥的精神才慢慢穩定下來。背叛公司、拋棄家人,最後殺了人。哥哥體悟到,未來自己隻能活在陰影之下了,便決定把板切町當作最後安身立命的地方。」


    「那真是……辛酸的過去啊。」


    樹戶有些尷尬地答腔。


    「哥哥坦白自己的過去後,我陷入苦思。究竟該不該讓他跟女兒見麵?是不是該說服他向警方自首?煩惱的同時,內心也猛然湧出疑問。為什麽哥哥現在才回家?一個不小心可能就會被警察發現,為什麽冒著危險也要來見女兒?我向哥哥提出這個疑問,才知道他前陣子因為重病,臥床了一段時間。在死亡邊緣徘徊,好不容易保住一條命後,哥哥的心境發生了變化。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從世上消失,在死亡到來之前,必須了結一切才行。他說,當時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修複跟弟弟以及女兒之間的關係。」


    竹林老人每逢假日就會離開板切町的理由,晴史終於明白了。


    ──帶著陰影的神秘魅力,對人是很有吸引力的唷。


    彷佛可以聽到竹林老人的低語。


    「徹底思考後,我決定不把哥哥交給警察。或許這樣會被批評是不道德、偏袒自己人,但我可以沉痛地體會到哥哥強烈的覺悟和熱切的期望。我同意他回老家拜訪了。隔周,哥哥再次來訪。這次他沒有做女性化打扮,而是一身的整齊正式,讓人想起當年他還馳騁業界時


    的模樣。哥哥來往老家三年後,首先讓步的,是女兒。經過了二十多年,哥哥終於找回和女兒之間的親情。和女兒見麵時,他看起來不是女人,而是一位堅強的父親。他們每個月見一次麵,不過就算持續了五年多,哥哥還是堅決不去女兒的家,也絕不邀請女兒去他住的地方。女兒時常感歎,他連地址都不願透露,想寄東西過去也沒辦法。」


    竹林先生停頓了一下,摸摸自己剃得光滑的下巴。


    他的臉上,浮現悲傷又喜悅的複雜神色。


    「前陣子,女兒生產了,是我們的第一個孫子。知道女兒懷孕時,哥哥高興得不得了,開心地笑著說,下次見麵時孩子就出生了,得帶上賀禮才行。這才不過上個月的事情而已。」


    語畢,竹林先生按了按眼頭。


    竹林老人每個月離開板切町一次的原因,以及酒席間提到的「好事」含意,晴史終於都理解了。唯有一點疑問還沒解開。


    「竹林先生為什麽會突然來到這裏?還有侏先……竹林大哥,他不是沒透露他住哪裏嗎?」


    「昨晚,我作了一個夢。」


    竹林先生再度看向兄長沉眠的麵容。


    「在夢裏,哥哥站在一條陰暗的路上,孤單地笑著說,再見了,要保重喔,不斷重複這句話。醒來後我還是一直放不下心,就急忙循著之前哥哥偷偷告訴我的地址,趕到這裏來了。」


    「經常聽人說,雙胞胎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呢,比如知道對方在想什麽,也會察覺彼此有什麽異狀。」


    「那隻不過是傳說罷了。我想是因為在同樣的生活環境和價值觀之下成長,才會養成極為相似的思考模式吧,並不是真的能讀出對方的心思。無論雙胞胎的外表再怎麽相似,人格的高牆還是確實存在。實際上,這麽多年來,我也沒有察覺哥哥的性向。」


    樹戶的感想立刻遭到否定,他像要掩飾錯誤般急急追問。


    「那竹林先生您接下來打算怎麽做呢?要把令兄的遺體帶回去嗎?」


    「家父臨終前曾經嚴格下令,絕不許讓他進竹林家的墓。雖然我很想帶哥哥回去,但也不能無視家父的遺誌。來到這裏之前,我一直很苦惱,果然哥哥還是在板切町火化安葬比較好吧。」


    「不過這邊的做法,隻有火化後隨河水漂走──」


    說到一半,晴史想起竹林老人的話。


    ──死了最好趕快燒一燒,撒到海裏就行啦。


    晴史告知亡者的遺願後,竹林先生僵硬的表情才終於和緩下來。


    「很像哥哥的作風啊。哥哥生前就是唯物主義者,完全不認為有什麽死後世界。如果哥哥對自己的亡骸毫無眷戀,那遵從他的意願,就是留在這世上的人的義務了吧。」


    「那麽,就決定火化了?」


    「嗯,拜托兩位了。」


    竹林老人堅定地回答,向兩人低下頭。


    他們將一身正裝的竹林老人亡骸放入遺體袋。晴史和樹戶宛如對待易碎品般,小心翼翼地將遺體袋搬上手拉車。雨勢突然減緩,轉變為柔軟的霧雨,輕輕拍打著他們身上的雨衣。前往焚燒大樓的途中,看見侏先生矮小的身子上穿了全套紳士服裝,路過的人們紛紛露出奇怪的神情。


    麵對從遺體袋中轉移至鐵板上的亡兄遺骸,竹林先生雙手合十閉目。樹戶跟著做,並對晴史耳語。


    「這是對死者表示哀悼的意思。」


    因為垃圾清運的工作,晴史燒過許多屍體,卻從未合掌致意過。


    透過焚化爐的小窗,晴史凝視著竹林老人瘦小的身軀在火焰中燃燒。他想起曾在圖書館讀過的短篇小說。


    故事背景是西方的陵墓。這個奇譚描述一名陷入假死狀態的婦人,在棺材中醒來後,因為無法打開緊閉的墓門,最後隻能靠在門上死去的故事。想到婦人當時深不見底的絕望感,晴史不禁一震顫栗,同時忍不住思考,若是自己在陵墓外聽到裏麵傳來敲門聲,該怎麽做才好。


    是要大喊「我的天啊!」然後拉開門栓,還是要當成惡靈作祟,摀住耳朵呢?


    身後,踏在灰泥地上的腳步聲逐漸遠離。


    晴史回頭,看見竹林先生瘦削的背影走出大樓。


    晴史將焚化爐的看顧留給樹戶,自己追了出去。雨幾乎停了,竹林先生靜靜凝視著頭上狹窄的天空,化為微塵的哥哥乘著長煙嫋嫋遠行。一群金翅雀像是要避開那雲霧般,朝西方的天空飛去。


    「浪潮海風沁染一身,海鷗啊,汝亦因無常之煙嗆咳……就是這樣嗎。」


    發現晴史聽到自己的獨語,竹林先生浮現不好意思的苦笑。


    「隻要化為煙塵,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啊。家父和家母當時的煙,也和現在相同。」


    竹林先生從西裝外套的內袋取出一根菸銜進嘴裏,用金色打火機點燃。


    「剛才我其實有所保留。坦白說,對著相隔二十年終於回家的哥哥發怒的人,其實不隻女兒。當時,我也對哥哥說了許多難聽的話。」


    卷菸紙裏的火種薰出煙霧,竹林先生的視線跟隨著煙的飄散。


    「剛開始,對於不負責任地拋下工作和家人的哥哥,我非常憤怒。一見到哥哥的臉,二十年來累積的怨恨一口氣爆發了。然而聽得愈多,哥哥那把我當外人的態度就愈讓我難受。他想要忠於自我是沒問題,但為什麽不找我商量?難道不是這樣嗎?父親和母親都是上一代的人了,大概沒辦法理解哥哥的性格氣質。可是我不同。我們是在同一個肚子裏,一起度過懷胎十個月,在同一天呱呱墜地的兄弟啊。但他這樣子,豈不是太見外了?想到這裏,我真的很難過。」


    竹林先生在隨身菸灰缸裏撚熄香菸,吐出肺裏殘留的煙霧。


    「不過,回想哥哥的性格,他什麽都不告訴我們,其實再自然也不過。哥哥對於他人的體貼之心,比常人要多出一倍。如果他不是這樣的人,就不可能累積那麽高的聲望。他大概怕找我商量,會害我被拖下水吧。他應該也已經想到,如果我對他逃家的事知情不報,家父肯定會把我痛罵一頓。所以他才選擇不告而別。我得出這個結論後,才慢慢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晴史回想生前的竹林老人。那個開口閉口都是酸言毒語,卻還是從頭教導生澀的自己每一個工作細節的,另一個父親。


    「我的推測究竟正確與否,現在已經無法確認。哥哥已化為塵土了。如果有什麽黑暗,是任憑所有光線都無法穿透的,那就是他人的心了。即使是擁有相同基因的雙胞胎,也不例外呢。」


    樹戶前來通知火化完成,兩人返回大樓。


    竹林老人的遺骨相當粗實,讓人懷念起他生前勇健的模樣。


    前往寺廟的路上,在手拉車的震動下,骨頭相互碰撞的聲音不絕於耳。晴史有好幾次都以為那是竹林老人的腳步聲,頻頻回頭查看。看不見竹林老人的亡靈,也不見任何像「影」的東西,晴史悄悄鬆了口氣。


    他們敲敲寺廟的格子門,巨岩般的住持頂著一張可怕的臉出來迎接。


    「難得看你穿成這樣啊,老爺子。怎麽,是要梳妝打扮跟年輕男人約會?」


    戲謔的招呼卻沒換來老人的毒舌,住持察覺異狀,表情一下子就像接到燙手山芋的公務員般僵硬起來。


    「您好,我是竹林賢二。哥哥生前似乎受您關照了。」


    竹林先生低下頭,住持意會過來,嚴肅鄭重地回以悼詞。


    雙方談妥,決定將骨灰安置在寺中,直到七七四十九日。


    「您不介意的話,可以讓我們分骨嗎?這邊會由寺廟負責永世供養。」


    對於住持的提案,竹林先生僅僅猶豫了一下,便乾脆地答應:「哥哥剩


    下的骨頭就拜托您了。」


    竹林先生正打算討論供養的費用,住持便以「我之前也受他照顧了」為由堅決辭退,並拿出兩個白瓷骨灰壇。


    「這是要給老爺子的,得用好一點的啊。」


    住持輕輕地微笑,有些寂寞。


    「那麽,我就先告辭了。」完成撿骨與誦經的程序後,竹林先生離開了寺廟。樹戶主動提議帶他走到鎮上的出口。


    樹戶邊走邊說:「這時候提起可能不太恰當──」他用大拇指比比影舍。


    「那是之前見過的女孩吧,要不要跟她說幾句話?竹林先生不會跟你計較的喔。」


    貼著格柵窗往影舍裏窺看的,正是畫肖像畫的少女。


    就像在砂石山裏發現一顆寶石,晴史的目光被少女吸引過去。


    「她是雫,有時就會像那樣跑來看影。」


    晴史看得正出神時,一旁的住持說出了少女的名字。真是意外的收獲,雖然確實如樹戶所說不太恰當,晴史心中還是感到小小的雀躍。


    「雫的爸爸在那裏麵。大概兩年以前變成影的。」


    「影……那他是……請問他做了什麽事嗎?」


    「我哪知道,我可沒那麽不長眼,會隨便幹涉別人的事。而且雫對於未死者跟影,好像也一無所知。我隻知道她媽媽是有名的占卜師而已。」


    「占卜是指拿東西叮鈴當啷揮來揮去,還有注視玻璃球的那種?」


    「不是玻璃球,是水晶球。」住持糾正。


    「她媽媽過去不用筮竹,也不用羅盤,什麽道具都不使用。其他人都開玩笑用『占卜媽媽』這個綽號叫她,但她本人好像不太喜歡這個稱呼。她說自己的力量不是占卜,是『遙視』。」


    「遙視?」


    「就是千裏眼之類的吧,是一種可以從遠處看到人或物品,並說出那個東西的位置跟狀態的能力。我是不相信啦,不過因為她說得篤定又準確,好像也曾經是附近弟兄們需要找人時的重要幫手。」


    曾經,這個詞匯令人在意。


    「喂──」住持招招手,雫便朝他們走來,似乎毫無戒心。


    「喏,雫,難得有機會,就讓各位哥哥送你回去吧!」


    「咦?」


    住持嚴峻的臉上,浮現孩子看到玩具時的惡作劇笑容。


    「她的家不遠,不過把女孩子送到家,可是男人的義務啊。」


    寬大的手掌,拍上晴史還在躊躇的背。


    雫茫然望著兩人的互動。


    *


    在路燈的白光照明下,兩人的腳步聲回蕩在小巷中。


    晴史最後聽從了住持的建議,陪同雫回家。她的家位在二番街。在這個被住持稱為糞坑的街區,竟住著像雫這樣惹人憐愛的少女,這個事實令晴史難以接受。


    這條狹窄的巷弄,對於兩人肩並肩走路有些擁擠。雫的體溫近在咫尺。每當兩人的手偶然碰觸,晴史就會心頭一驚。


    「你常去那間寺廟嗎?」


    像要掩飾窘迫的氣氛,晴史生硬地開口問。但雫隻回了一字「嗯」,便不再說話。


    「你喜歡畫畫?」「嗯。」


    沉默。


    「跟媽媽住在一起嗎?」「嗯。」


    再度沉默。


    ──雖然很感謝有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但到底該怎麽做啦。


    晴史暗自埋怨住持和樹戶。此時,雫突然指向晴史的右手。


    「那隻手,是受傷了嗎?」


    「嗯,工作時弄的。」


    晴史回了一句。雫說「這樣啊」,垂下視線。


    ──笨蛋,難得雫都主動說話了!


    真想把輕易地讓延續對話的機會溜走的自己揍飛。


    時間空虛地流逝,就像試圖以蟲網捕捉霧氣般徒勞。


    「話說──」當晴史準備開啟新話題時,「到這裏就可以了。」時機非常不巧地,雫也同時開口。


    晴史的心還懸在半空中,雫走進大樓,一句「再見」或「下回見」都沒有。晴史隻能依依不舍地望著大樓。麵對巷子的其中一扇毛玻璃窗亮起燈來。熟悉的粗暴音樂猛烈撞擊聽覺。薄暮之中,招牌上的「醜首大樓」依然清晰可辨。


    晴史看著二樓發呆半晌後,才拖著無精打采的腳步,踩著濕答答的路麵走向七番街。


    一回到家,晴史隨即癱倒在矮桌前。


    漫長的一天終於結束。沒力氣再弄晚餐了。


    他打開從圖書館借來的小說,然而文字隻是一股腦地在眼前落下,讀不進腦裏。這不是因為疲倦,也不是因為哀悼竹林老人。


    他把書放在一邊,轉向窗戶。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倒影,他想著雫。


    之後就算還能再跟她獨處,晴史還是沒自信能說出什麽機靈的話。他不認為自己有辦法成為溫暖的春風,融解那毫無變化、比凍土更冷的麵容。他內心的童貞,是他嚐試涉足戀愛的阻礙。


    雖然很痛苦,但之後還是別太接近她好了。


    兩天後,當晴史結束焚化爐的屍體火化工作,打算循往例到極樂街晃晃時,他想起自己曾做過這個決定。深刻感受到習慣的可怕,他放棄回頭,快步邁向極樂街。


    來到街販並陳的區域,雫的身影也在其中,她膝上放著素描簿,畫得正投入。晴史用理性按耐住胸口的鼓動。隻要他還拖著手拉車,就沒辦法隱身人群。晴史縮著肩,打算盡可能快速從雫麵前通過。


    「喂。」


    雫的女高音穿過人群,直達晴史耳裏。


    他眼角偷偷一瞄,雫已從素描簿中抬起頭來,直麵向他。晴史想佯裝沒發現,對方又追加了一句:「我在叫你啊。」


    晴史隻好停下腳步。


    「找我,有事嗎?」


    偶然地,晴史脫口而出的話,和他們初次在屋頂上交談那天,雫說出的話幾乎相同。


    「你接下來要去哪裏?」


    雫問話的聲調依然平板。「我要去還這個。」晴史用大拇指比了比手拉車。


    「一定要今天還嗎?」


    「嗯,這是委員會所有的東西。那怎麽了嗎?」


    晴史刻意冷淡地回答。雫握拳的手輕輕點在嘴角邊,陷入思考。


    她會說什麽呢?晴史正準備接招,雫便認真地看向他。


    「要小心陰暗的路。」


    晴史腦中閃過在二番街撿到的那張紙片,以及竹林老人肖像畫上的文字。


    「陰暗的路又怎麽了?那裏會發生什麽事嗎?」


    對於晴史不解的質問,雫隻是抬眼看著他,緊閉的雙唇再也沒打開。


    「雖然搞不太懂,不過謝謝你告訴我。我會小心。」


    晴史離開時雖然這麽回答,但雫不乾不脆的態度,還是讓他感到煩躁。


    我是不知道那是預言還是什麽啦,但都沒必要弄得煞有介事吧?如果不把重點告訴我,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講。說到底,她究竟為什麽要找上我啦。


    隱約的心思不僅被看穿,似乎還被對方戲弄了。想到這裏,晴史忍不住產生更多孩子氣的惱怒。


    在極樂街的盡頭向南轉彎,晴史繼續拖著喀啦作響的手拉車,在如匍匐的蛇般扭曲的小路上前行。性急的太陽早已結束本日營業時間,沒入西方的地平線。頭頂上狹窄的天空,連一絲殘陽都不剩。大樓外牆以極大間距設置了水銀燈,蒼白照射著路麵。一圈圈光照範圍互不交疊,間隔著一段段微暗地帶,將晴史腳邊延伸的黑影前端吞沒。在無礙步行的光照下,晴史想起雫方才說過的話。


    ──沒事的。畢竟隻要是手拉車能過的路,旁邊都有路燈。


    有如踏入魑


    魅魍魎的巢穴般,後悔與不安讓晴史不禁冒出冷汗,但他仍然小聲地重複告訴自己「沒事的」。隻要通過這裏,走到連接四番街和五番街的小路後,順著走下去就能抵達一番街。牆上的水銀燈會為他驅走黑暗。從委員會的事務所走回家的路上,同樣也不會經過「陰暗的路」。


    唯有一點特別不祥。平時走這條路都會碰上幾個行人,但今天連一隻小貓都沒出現。


    ──巧合而已,巧合。


    像要嘲弄逞強的晴史,周圍的街燈突然熄滅。


    意外的黑暗,讓晴史停下腳步。


    眼瞼內側的光的殘影,在反覆眨眼下閃爍。


    停電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在毫無規劃下多次增設的配電設備,經常因各種問題引發民怨。遠出傳來這樣的聲音:「電很快就會來了,不要離開位子喔,很危險的。」


    在冷酷滯悶的黑暗包圍下,晴史筆直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平時,黑暗站在晴史這一邊。但聽了雫的預言後,他總覺得倘若撕裂這片黑幕,就會有什麽齜牙咧嘴地襲擊上來,心裏惴惴不安。


    懂事以來,這幾乎是第一次,晴史對黑暗感到恐懼。


    他試著移動腳步,緩慢如蛞蝓爬行。


    連手拉車輾過路麵砂石的聲音都嫌刺耳。


    當時間感都開始模糊時,街燈裏終於出現微小的光芒。水銀燈從通電到完全發光,需要一段時間。雖然隻是朦朧的微光,還是勉強能看見前方的道路了。


    嚓。是鞋底接觸地麵發出的聲音。


    晴史反射地轉向聲音來源。


    僅容一人通過的窄巷裏,出現一個彎著腰的人影,右手握著細棍棒之類的物體。有什麽東西倒在人影腳邊,不像是垃圾袋,太扁了。通道的空氣裏混雜一絲金屬臭味,滲進晴史的鼻腔。


    水銀燈愈來愈亮,窄巷裏的狀況逐漸清晰起來。人影是個身穿全套深灰色工作服的男人,臉的輪廓好似山藥般細長,雙眼炯炯瞪視著晴史。


    腦中猛然閃現第五組的蛙臉男、生鏽的手拉車與載物平台上的遺體袋。這個男人當時是負責手拉車前麵的呢,還是後麵?


    靜默中,兩人盯著彼此數秒。


    山藥臉的腳,對著路麵猛地一踢。


    握在右手的切肉刀,刀刃在水銀燈下一閃,筆直突刺而來。


    一股惡寒衝擊心髒,冷澈竄過脊髓。


    晴史身體一扭,驚險躲過突襲,腳卻勾到手拉車的把手,整個人翻了一圈摔在地上。


    山藥臉繼續攻擊,棍棒落在肩膀和頭側,然而他現在可沒時間喊痛。


    晴史翻滾著躲過第一波追擊,但當他一站起來,左肩旋即吃了一記。


    感到衝擊的同時,背脊也撫過一絲冰冷的顫栗。


    在他意識到自己被劃傷前,鮮血和疼痛先從傷口溢出。


    他搖搖晃晃地逃往窄巷深處,被什麽東西絆了一跤,摔到在地。


    膝蓋撞上某個柔軟的觸感,撐住地麵的雙手手掌也沾濕了。


    晴史身下,是一具頭發蓬亂的老人屍體。


    皺縮雞皮般的眼瞼半垂,底下的眼珠失焦地瞪著他。骯髒的襯衫染成一片赤黑,汙臭、血臭、黴臭味,攪動著心底湧出恐懼,令人作嘔。


    聽到吐著熱氣的野獸氣息,晴史的目光硬是從屍體上扯開。


    山藥臉反手握著切肉刀,將刀揮舞過肩。


    晴史從地上一躍而起,同時撲向前,抓住山藥臉的兩隻手腕。在垃圾清運工作的體能操練下,晴史的臂力不輸大人,但和山藥臉之間的身高差距,仍讓他屈居劣勢。左肩的傷口疼痛傳到手掌,無法好好施力。因血液和汗水濡濕的工作服袖子黏在手臂上。平底鞋踩在地上的血坑,發出水花濺起的聲音。


    山藥臉閃爍殺氣的細長眼睛,貫穿晴史的視網膜。


    刀子尖端幾乎要碰到眉間,冷顫般抖動著。


    一滴鮮血滑下。


    ──我,要死在這裏了?


    一聲咆哮震響暗夜。


    晴史甚至沒注意到,聲音是從自己的喉嚨迸發出來。


    他揪緊對方的手腕,用全身力氣推回去。山藥臉繼續擰扭著刀尖逼近。奮力支撐的手肘咯吱作響。緊咬的牙關發出摩擦的聲音,間或混雜幾聲溢出的嗚咽。山藥臉的吐息噴上額頭。欲殺者與不欲被殺者,相互糾纏的兩個影子,水銀燈下無伴奏的歐陸探戈。刀尖描繪著紊亂的軌道,在兩人間粗暴衝撞。


    雙手的手臂和肩膀,彷佛承受著萬鈞之力的劇痛。隻要稍微放鬆一絲力氣,肯定就會丟了小命,但他已瀕臨極限邊緣。


    晴史竭盡全力,將山藥臉握刀的手往上扭。


    利用山藥臉打算反擊的動作,刀子刺進他的臉。


    嘎啊!尖銳的哀號響徹黑夜。


    山藥臉將刀子拔出,雙手壓著眉間蹲了下來。指間溢出的鮮血和呻吟,滴落在水泥路麵。


    晴史搖搖晃晃地起身,從手拉車上拖出一個遺體袋,蓋住山藥臉。


    奪去對方上半身的自由後,他隔著袋子,朝裏麵激動的生物落下拳頭。


    毆打、踹踢,跨坐其上,繼續毆打。


    拳頭打到的是哪個部位,晴史自己也搞不清楚。


    而後,究竟是哪一擊揍昏了山藥臉,他也不知道。


    俯視跨下癱軟無力的山藥臉,晴史的肩膀劇烈地起伏。氣管內的氧氣與二氧化碳奔流交錯,心髒跳動得幾乎要蹦出胸口。刻劃在左肩的傷口如火燒灼,疼痛向腦髓深處鑽入。


    晴史在自己紊亂的呼吸中,聽到雜遝的奔跑聲逐漸接近。他連支撐自己的力氣都已然用盡,趴倒在山藥臉身上。


    「阿晴!喂!你沒事吧?」


    晴史認出那是臉色大變的月丸,以及後方氣喘籲籲的雫。然而他的視野如暈化在墨裏逐漸轉暗,最後完全失去知覺。


    *


    喀啦喀啦喀啦。有什麽正在轉動。


    意識從深淵上浮,最初啟動的,是聽覺。


    喀啦喀啦喀啦。風在吹拂。


    皮膚、鼻子,慢慢恢複五感。微微睜開的眼,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喂,阿晴,知道我是誰嗎?」


    「月丸先生……?」


    一張開嘴,臼齒的位置就發疼。頭沉重得像泡過糖水。左肩有種痙攣感,但幾乎不怎麽疼痛了。他試圖起身,又被月丸壓了回去。


    「好了好了,你全身都是傷,左肩還剛縫合,今天晚上說不定會發燒。我不會說你什麽的,就住下來吧。」


    至此,他才明白自己躺的是月丸的睡鋪。


    晴史的頭轉往月丸的反方向,映入眼簾的是環抱雙膝而坐的雫。他慌忙將視線移至一旁的牆壁,牆上寫著大大的油漆紅字:「每天早上要看行動裝置的備忘錄!」


    「是她來通報的喔,好好感謝人家吧。」


    「雫嗎?」


    雫安靜地輕輕點頭。


    「我經過極樂街時,看到她逢人就拉著拜托:『幫幫忙,跟我一起去幫忙。』然後就抓著我的袖子叫我『一起過去!』她看起來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我沒辦法放著不管。我們倆東奔西跑了一陣子,才看到你正在痛揍一個袋子裏的男人,真是嚇了一大跳。」


    讓月丸願意為之行動的表情,究竟是什麽模樣呢。


    晴史試圖想像雫纏著月丸的樣子,但太陽穴竄過的疼痛阻斷了思考。


    「對你來說大概是慘事一件,不過托你的福,我可是大豐收。現場有肚子破洞的屍體,還有沾滿血的刀子,是無庸置疑的現行犯。最近變多的凶殺案,肯定也是那家夥幹的好事。我已經把他交給地方角頭了


    ,吐出真相也隻是時間的問題吧。」


    「不是四番街的那個金發男子嗎?」


    「啊,那家夥啊。原本是滿可疑的啦,我把他手腳都給綁了帶走──」


    月丸皺眉,手輕輕拍了拍耳後。


    「不過不是他。他是個商人,大家都叫他胡狼。被勒死的女人是野花。說是因為插入雞雞時如果勒住脖子,那裏會變得更緊,他就用電線使勁纏住,用力過猛就把人家弄死了。」


    眼前還有女孩子啊!晴史正要出言責備時突然想到,雫是街販。


    「不過,殺了野花還是不行吧。」


    畢竟那是地方角頭的重要收入來源吧?


    大家應該都明白意思,他也懶得再補上這句了。


    「關於這個,為了讓他從實招來,我讓他受了一丁點教訓,最後差不多是解決了。他堅持沒有殺害其他女人。無論如何,多虧你以身體為代價抓到那家夥,實在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等狀況穩定一點後,咱們再去吃飯吧!我請客。」


    ──前提是,他有好好把這個約定記在備忘錄裏。


    聊到一個段落,月丸懶洋洋地站起身。


    「我也該回去工作了。你別勉強回去,先好好睡一下吧。」


    「嗯,月丸先生,謝謝你救了我。」


    晴史道謝。「彼此彼此。」月丸難為情地笑了笑,走出房間。


    電風扇喀啦喀啦轉動著,房裏隻剩下晴史和雫。


    在沉默空虛地膨脹前,晴史開口。


    「是你帶月丸先生來的吧,謝謝。」


    雫輕輕搖頭。


    「我什麽都沒做,隻是告訴他而已。」


    「你已經做很多,多到滿出來了。這可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啊。」


    對,這是任誰都無法模仿的把戲。除了雫以外,再無他人。


    在極樂街時對雫抱持的氣惱和焦躁,早已一掃而空。


    「雫,你看得到未來嗎?」


    對於晴史的提問,雫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僅僅保持曖昧的寂靜。電風扇的風將黑色長發輕柔吹拂。


    「前一陣子,我在二番街撿到一張紙,上麵寫著『七番皆小心很眾的代子』。那是雫寫的吧?」


    黑珍珠般的眼瞳微幅顫抖。


    一會兒後,似乎是放棄抵抗了,雫輕輕頷首。


    「畫人物像時,偶爾會聽到聲音。多半是那人身邊會發生的,不好的事。受傷或生病之類的。」


    「或是,死亡?」


    再次頷首。


    「那天,我正在家裏窗邊畫跳樓的屍體,你們來了。我也沒辦法叫你們走開,隻好把你們畫進去。畫到一半時我就聽到聲音,但又不知道說的是哪個人的事。所以,我隻好把聲音的內容寫在紙上,從窗戶丟下去。」


    「要是可以寫得更清楚明白就更好了,今天的事情也是。」


    方才的疲倦,此時已縮回身體深處。


    「因為我覺得就算說了也沒用。反正你們大概也不會相信我。」


    「沒這回事,我啊,相信你喔。」


    晴史纏著繃帶的右手伸出棉被,向雫展示。


    「前陣子在極樂街,你幫一個跟我同行的老爺爺畫過肖像畫吧?我就是在那天被垃圾割傷的,就是這個。今天也是,輕忽雫的預言,最後就落得這個結果啊。連續發生兩次,根本完全沒理由懷疑了。」


    他在腦中默念竹林老人肖像畫上的文字。小心外出。


    「給雫畫肖像畫的老爺爺,他叫侏先生,他剛從外麵回來就暈過去,最後就這樣走了。小心外出,雫都特別提醒了。我好後悔,要是早點發現、阻止他就好了。」


    雫垂下視線,靜靜聽著晴史的話。


    「不過,要是沒有聽到雫的預言,我說不定就沒命了。正是因為聽了預言,我才會更加小心注意,遭到攻擊時,身體也還能反應過來。因為雫把月丸先生帶來,我才不至於變成重傷。真的是怎麽感謝都不夠啊。」


    臼齒依然疼痛,但他還能露出微笑。


    雫抬起視線,紅潤的嘴唇似乎想說些什麽,牽起一絲弧度。


    現在該說,還是不該說?


    晴史吞了口口水,下定決心繼續說。


    「其實,我以前就知道雫了。比跟侏先生他們在極樂街看到你更早,也比在屋頂看到你畫烏鴉更早更早以前。我是垃圾清運員,也要燒屍體。燒完的回程會經過極樂街,每次我都會在那裏看雫。」


    一旦開口,就無法再停下。


    「每次看到雫在畫畫的模樣,我都想,要是可以跟你說說話就好了,要是可以跟你成為好朋友就好了。所以,知道雫的名字時,我真的很高興。從寺廟走回來的時候也是,雖然完全聊不來,說真的,我其實高興得都要跳起來了。」


    這是羞於將喜歡說出口的,晴史風格的無自覺告白。


    膽怯的心情與先前的煩躁,已蕩然無存。


    雫的表情平淡如常,無法窺知自己的心情究竟向她傳達了多少。然而在滿心的成就感之前,什麽都無所謂了。


    將內心所想一股腦傾吐完後,疲倦猛然襲來。眼瞼違背當事人的意誌逐漸下沉,愈是想抵抗,睡魔就愈拖著晴史往深處去。


    即將失去意識之前,雫輕聲說了什麽,但他沒能聽清楚。


    隔天早上醒來時,身旁鼾聲大作的不是雫,是月丸。


    包覆繃帶的左肩隱隱作痛,全身發腫,感覺發燒得很厲害。一撐起上半身,全身上下就疼痛不已。他死命壓住呻吟,硬撐著身體忍住疼痛。


    掀開棉被,晴史終於發現自己一絲不掛。疊得整整齊齊的工作服就放在枕頭邊。雫是不是看見自己的裸體了?不,肯定看見了吧!想到這裏,晴史的雙頰霎時飛紅。


    老舊電風扇的運轉聲,散落在早晨的靜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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