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工作。


    百無聊賴隻好不停地看電視,通過新聞報道得知了近來失業者與犯罪劇增的現狀。


    特別是由於縮減軍備而被迫退伍的原軍人,其回歸社會引起了一係列的社會問題,昨晚,電視上也播放了相關紀實節目,記錄了一位名叫渡邊的二十五歲青年一邊與誌願團體的職員們協商,一邊找工作的情形,是一檔十分有趣的節目,渡邊的經曆中也有和我相似的部分,所以我一直看到了最後。


    盡管渡邊君麵試屢屢碰壁,但在節目中,他自始至終都在嘿嘿地傻笑,因此雖然我現在和他處於相同立場,但是看著他卻產生不了一絲一毫的危機感。我覺得導演應該是想拍渡邊君被麵試官打擊後失望的畫麵,然而渡邊君對此隻字不提,隻是很開心地在自己的房間裏炫耀槍械裝備。然後,他一臉興奮地說自己是因為喜歡槍械才參軍的,但是軍隊卻把他安排在遠離前線的後方,每天無所事事,隻好和其他國家的士兵一起踢足球。連這種話都在電視上播出了,由此可見,被剪掉的那些部分一定更不得了。他如果是帶著這種態度去麵試的,也難怪會失敗,我看著電視畫麵不禁脫口而出。


    他的父母看著自己的兒子整天遊手好閑也隻能幹著急,不斷懇求節目組的人「請幫我們好好勸勸他」。可以理解節目組是為了譴責政府的無理做法才去采訪原軍人的,但最重要的渡邊君卻是這幅德行,慷慨激昂的背景音樂和振奮人心的解說都白費了。真的十分有趣。


    節目中,渡邊君不斷重複「一切都是戰爭的錯」,這句話不知是節目組的工作人員讓他說的,還是從其他地方聽來的,他本人看起來完全不理解其中的含義,演技相當拙劣,不僅如此,說完後還一臉得意地看著鏡頭,那樣子就好像在說「怎麽樣?這台詞很帥氣吧?」。這點也十分有趣。


    我就這樣愉快地看著電視。無論如何,戰爭的結束給整個世界帶來了和平,可是人們真的得到幸福了嗎?看樣子並非如此。不管怎麽說,人們的不幸和幸福都不是絕對的。然後,說到我們家,照目前的狀況來看,也與和平扯不上關係。


    一覺醒來頭痛欲裂,量體溫發現到了38.5度。這幾天一直覺得身子很重,隱約意識到可能是感冒了,但一想到反正自己又不去工作,也沒必要太在意自己的健康,所以一直拖著,看樣子這麽懈怠還是不行。明明處於失業狀態還不好好照顧自己,事到如今連我都想痛罵自己一頓了。


    我現在這樣根本沒資格去笑話渡邊君。看到渡邊君雙親一臉不安的樣子,我就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們還尚未知曉我已經失業。我是個沒有目標的大學生,一想到得知這樣的我成為國立研究所職員時父母喜出望外的樣子,我就不敢告訴他們這個消息。況且,不僅失業了,到現在都還沒找到新工作。沒找到新工作就意味著沒人認同我在金錢方麵的價值,對這個社會而言是可有可無的人。兒子淪落到這種地步,做父母的也一定很心痛吧。一想到這點我也難過起來。如果節目組采訪,並通過公共電波播放出去的不是渡邊君而是我,一定會有人和昨晚的我一樣,橫躺在沙發上看著電視,嘲笑我是個沒用的家夥。我能具體想象出那個情景。


    正如棚井所言,即使無法勝任我也應該好好珍惜政府給的工作機會。是我判斷失誤了。


    後悔莫及。想要積極地思考明天該如何,卻因為頭痛而變得意識模糊。我想喝點水,補充一些維生素c,一走出臥室就看到慧麵無表情地在打掃。從掃墓回來開始,她就一直悶悶不樂的。而且,有些變瘦了。這陣子,每次找她一起吃飯,她都以「我之後再吃」拒絕了,說起來,她到底是什麽時候吃的飯?可能沒有好好攝取營養。臉色看起來也很差。


    「早飯吃了嗎?」


    雖然聽我這麽一問她點了點頭,但究竟有沒有吃過我並不知道。怎麽看都覺得她是在說謊。餐桌和廚房也沒有留下做過早飯的痕跡。真麻煩。我正打算再問一次,卻突然咳嗽起來。


    「你還好吧?」


    慧停下手中的吸塵器問道。


    「我沒事。」


    「但你都開始咳嗽了。」


    「嗯,那種事別在意。倒是你,看起來越來越憔悴了。啊啊,仔細一看黑眼圈都出來了。沒有好好睡覺嗎?」


    「不,沒什麽。我有休息。」


    「別說謊了。」


    「話雖如此,但即使我照實說了,也什麽都解決不了不是嗎。」


    慧這麽說著,拔掉吸塵器的插頭,按下開關。隨著咻咻的聲響,電線慢慢縮回吸塵器裏。


    「解決不了什麽的才沒有吧。說不定能找到什麽突破口。」


    「我沒事的。悠司你才是,如果覺得不舒服,還是再去躺一會兒比較好。」


    慧拿著吸塵器,快步離開了起居室。與此同時,我走進廚房,從冰箱裏拿出礦泉水,將維生素c的藥片咽了下去。


    再度回到起居室,這次慧又開始拿著抹布到處打掃。


    「你每天都這麽打掃,太勤快了吧。」


    「沒關係。我這樣比較安心。」


    慧一邊擦著碗櫃一邊回答我。


    「是我不好。不該讓你去參觀墓地。自那以來你就一直很奇怪。」


    「不,沒那回事。多虧悠司帶我去了,我才理解了事實的真相。」


    「事實的真相是指?」


    「我不是木原慧這件事。」


    「你又在說這種胡話了。」


    「但是你看,她的遺骨就那樣靜靜地放在那裏不是嗎?還是說,我那時看到的是我自己的屍骨?」


    「沒錯。雖然可能難以理解,但現實就是如此。」


    聽到我這麽說,慧歎了口氣抬起頭看我。


    「事實也好,現實也罷,無論如何我都沒什麽實感。說到底,這實驗本身就是不合情理的。」


    「什麽意思?」


    「舉個例子,每天起來我都會照照鏡子。然後會覺得臉上的痣的位置和以前不一樣了。再看看自己的手。這次又發現指紋的紋路不同了。想掏掏耳朵,又發現耳垂的形狀有些不一樣。想著幹脆就把自己當成是別人算了,但是臉型、體型之類的又和以前一模一樣,我感覺自己快要瘋了。」


    「我懂你的心情,但這並不代表實驗失敗了。即使dna一模一樣,產生這樣微小的差異也是合情合理的。若不是這樣,那同卵雙胞胎的dna鑒定就毫無意義了。沒什麽好奇怪的。」


    聽到這,她整張臉扭曲了起來,


    「啊啊真是的!我完全不想聽你說這種話!吃了過期麵包想吐的人,難道在聽了『食物中毒的原因是病菌侵入體內』這種話之後,就會好過了嗎?克隆技術不能將dna沒有攜帶的信息複製出來,這種事我又不是不知道!無法預測當事人會因為這些微小的差異而感到痛苦,這就是失敗!」


    「我們當然預想過出現這種情況的可能性。觀察麵對這種狀況時,當事人會有什麽反應也是實驗的目的之一。」


    「既然如此,你就向上麵報告說我覺得糟透了!」


    慧這樣說著,一把把抹布甩進水桶裏。


    「雖然一開始沒有特別在意,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感覺越來越糟了。……該怎麽說明才好呢?覺得自己身上的每個部分都是奇怪的假貨,連腦子裏的記憶和意識也是通過機器複製過來的,自己的屍骨還放在墳墓裏。如果說這不是噩夢的話,那又是什麽呢?就像誤闖進劉易斯·卡羅爾的世界裏一樣。你說的話也好,其他的人說的話也好,在我聽來就像是瘋帽子和紅心女王說的話。我果然完全無法理解。木原慧已經死了。這是顯而易見的事,為什麽你們都不願承認呢?你說我


    奇怪,可我覺得奇怪的人是你才對。」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慧低下頭,看著放在胸前的雙手。當然,就算我現在提出相反的意見,也隻會讓她更生氣而已。


    「照這麽說,你覺得自己還是不被克隆出來比較好嗎?」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對此慧歎了歎氣。


    「如果能做得更完美一些,我應該會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吧。即使是遇到了和現在一樣的情況,如果痣的位置和指紋的紋路和以前一樣,我可能也就這麽稀裏糊塗地接受了。」


    「整形手術我也不是沒考慮過,隻是用手術刀切割急速成長的肉體有一定的風險,為了你的健康著想最後還是選擇了放棄。沒想到你竟然會在意到這種地步,果然當初還是進行手術比較好吧。或者說,現在給你做整形手術怎麽樣?」


    「已經太遲了。」


    這麽說著,慧拎起水桶站了起來。


    望著她離去的身影,我歎了口氣,氣息中夾雜著陣陣熱浪。從櫃子裏拿出綜合感冒藥,到廚房吃完藥回到起居室,看到慧雙手撐著桌子低著頭。表情扭曲著,就像是在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一樣。


    「我所感受的這一切,你根本無法體會。這一定是隻有體驗者自己才能理解的感覺。雖然世界上有很多克隆人,但是像我這樣,不僅僅是dna,連頭腦裏的東西也一並強塞進來,被這樣對待的人就隻有我一個,誰都無法理解我的痛苦。說到底,我隻是孤身一人。拚命想要讓你們理解我的感受,但是無論我說多少,都隻是在白費力氣而已。」


    慧一下子把話都說了出來。


    「不要再說這種孩子氣的話了。」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我出生到現在還不到一年不是嗎?別說是小孩子了,根本就是個嬰兒啊。」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的眼裏滲出,,滴落在桌麵飛濺開去。


    「肉體也許是這樣沒錯,但你的知識和經驗與普通的二十六歲女性沒什麽區別。對了,川越醫生給的藥還沒吃完吧?稍微吃一點怎麽樣?這樣你就能冷靜下來了。」


    「不需要。就算冷靜下來了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說不定過陣子就慢慢習慣了。現在也隻能努力讓自己早點習慣了。」


    她努力牽動嘴角擠出微笑,臉上還掛著眼淚。看來眼下我什麽也幫不上。


    「啊啊真是的,我果然不該帶你去看那種玩意!」


    我不由地大聲懊悔道,覺得眼前一陣暈眩。我閉了會眼。然後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抬頭看看慧的臉。她也看著我。晨曦透過窗子灑在她的側臉上,在她新生的雪白肌膚上形成一片陰影。我剛想說點什麽,卻忍不住咳嗽起來。


    「沒事。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製止了想要湊過來的慧,低下頭,不想把混有病菌的氣息傳給慧。


    「對不起。我盡說一些你不想聽的話。」


    我的上方傳來慧的聲音。


    「沒關係。你說的這些我能理解。但我還是希望你能接受事實。」


    「我又何嚐不想呢,如果能做到的話,那該多好。明明好不容易才能又和你在一起生活……」


    說著說著,慧又一臉委屈快哭出來的樣子,我想要安慰她,卻忍不住咳嗽起來。這次咳了半天怎麽都停不下來,慧過來拍了拍我的背。


    「啊啊,你的身體好燙。燒到多少度了?還沒量過吧。……我馬上去拿體溫計,等下再給你做冰枕。你先躺一會兒……」


    慧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正準備起身離開,我伸手拉住了她。


    「我沒事的。讓我不要管你……這種話,求你別再說了。」


    她一臉困擾地看著我。


    「總之,現在最重要的是消除你的不安吧?要消除不安,有很多方法。我會想辦法。我會負責的。」


    「悠司……」


    「沒錯。首先必須好好恢複體力。該吃的吃,該睡的睡,這樣就不會想一些消極的事了。如果不想吃家裏的這些東西,我出去給你買別的。對了,吃蛋糕吧!看到圓圓的蛋糕放在桌子上,心情也會好起來的。我去給你買你最喜歡的蛋糕。你乖乖待在家裏等我回來。」


    「那個,悠司。我……」


    像是為了甩開慧的聲音,我踉蹌著走出公寓。


    剛邁出步子,感冒病菌便開始強調起自身的存在。頭暈得厲害,還很想吐。是吃的感冒藥沒有效果嗎?意識模糊,四周的景色仿佛浮遊生物般移動著。天空呈現著一片紫色。為什麽會是這種顏色呢?我的眼睛、精神都變得奇怪起來了。原本應該是更明朗的顏色才對吧。


    要買的東西已經決定好。在慧生病前的最後一個聖誕節,我倆閑逛著晃進了一家蛋糕店,在那裏買了個草莓蛋糕。沒想到蛋糕相當美味,於是我們約好了明年再來吃。等到慧住院後,這個約定變成了「病治好之後再一次去吃吧」。慧應該還記得這個提過無數次卻最終沒有完成的約定。我現在就是要去買那個白白的圓圓的東西。


    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痛苦,都能在吃一些美味的食物,做一些快樂的事,然後美美得睡上一覺之後全部忘掉。我要讓盡是想一些痛苦的事的慧高興起來。還要講一些有趣的笑話給她聽。關於「自我」的疑問也好,形而上的痛苦也好,歸根結底,都會隨著時間慢慢衝散。


    我氣喘籲籲地來到商店街。那家蛋糕店確實存在於這條街的某處。但是,想不起具體位置在哪了。雖然蛋糕的味道和形狀都記得很清楚,但是那家店是偶然進去的,所以沒什麽印象。


    我們到底是怎麽經過那家店,然後進去的呢?按順序從頭開始想吧。首先,那天晚上我要工作。因為是平安夜,慧特地到車站接我,兩個人一起買了晚上吃的東西,回來的路上發現了那家店。對了,那家店雖然小小的,但是給人一種很溫暖的感覺。店主是一對相處融洽的夫妻,留胡子的店主有些冷漠,她的妻子很開朗友善。我記得,當時我們還說,希望將來也想成為像店主夫婦一樣平靜地生活下去。將店內最後一枚兩人份蛋糕買回家,發現比想象中的還要好吃,兩人不由得驚訝的對視。


    我回想著那天晚上的事,把目標鎖定在商店街這一帶,來來回回找了半天,不知怎的就是找不到。明明不是那麽難找的店,但就是毫無蹤跡。拚命地走來走去,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差,最後累得出了一身汗,還是沒找到。


    要是換做慧,一定會不安地懷疑是不是因為記憶移植失敗所以才找不到吧。我雖然不會這麽想,但也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把夢境和現實混淆在一起了。一年前,照顧住院的慧的時候,做過好幾次慧痊愈之後,兩個人一起慶祝的夢。在夢裏,我買了蛋糕。我現在所仰賴的該不會是那些夢裏的記憶吧。


    還是說,感冒病毒已經侵入了我的大腦,讓我產生了混亂。再或者,可能是不經意間視線掃到了,但自己沒有發覺。


    雲朵在空中蔓延,宛如被輕輕撕開的棉花。寒風刺骨,光是拂過肌膚便使我渾身發冷。身體失去重心。情況很糟糕。我一個踉蹌靠到電線杆上,看到那上麵貼著招募傳銷員的可疑傳單,想起自己現在也沒有工作。我是無業遊民。明明是無業遊民卻不去找工作而是在這裏找蛋糕店。不,這一切都是為了愛。有什麽不好。


    漸漸地,我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看店的阿姨們站著聊天,年滿退休的老人穿著寬袖棉袍昂首闊步。花店前,女店員彎著腰掃地。她從剛才開始就時不時抬頭,一臉懷疑地看看在這一帶不停徘徊著的我。一不小心視線相對,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不由自主地對她露出討好的笑。接著順便向她搭話:“


    我在找一家蛋糕店,應該就在這附近。”聽我這麽一說,店員停下了掃地的動作。


    「請問,您知道嗎?我記得確實是在這附近,但怎麽都找不到。」


    我用因感冒變得沙啞的聲音詢問道。店員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的穿著打扮,直言不諱地說道「你穿的可真不像樣啊」,


    隨後她補上一句「你是指西村的店嗎?」


    「西村?」


    「你應該是在找那家叫『moustache』的店吧。那家店的老板就是西村。」


    「啊啊,好像確實是那個店名。moustache就是胡子的意思吧。說起來,老板確實是留著胡子。原來那個老板叫西村啊。我以前都不知道呢。」


    「是的。留胡子的西村。原來在那邊開店的。不過現在已經關門了。」


    說著,她伸手指了指斜對麵的建築物。西點店應有的華麗裝飾和招牌都已經拆掉了,陳列櫥窗也被鏽跡斑斑的卷簾門遮住。那家店完全變了樣,我盯著看了很久,終於稍微看出一點曾經的西點店的樣子,難怪我從店門前走過這麽多次還是沒認出來。我歎了口氣,不是我的記憶錯亂真是太好了。


    店員告訴我,這家店是大概半年前關掉的。確實,貼在卷簾門上,寫有「店麵出租」的廣告已經積滿了灰塵,貼在紙張四周的玻璃紙膠帶也已泛黃。


    蛋糕店關門了,充滿回憶的蛋糕也買不成了。明明自顧自地說了一通之後丟下慧出來,沒想到卻吃了閉門羹。現在隻能買點其他吃的回去了,但是一下子又想不出什麽能讓慧覺得高興的東西。除了這家店的蛋糕。


    我依依不舍地用手指摩挲著劣化的玻璃紙,「那個…」,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副模樣看起來過於淒慘,店員開口向我搭話。


    「西村他曾經說過想去隔壁城市的商業街租一間新的店鋪。」


    真是條可貴的情報。「真的嗎?」我這樣反問道,店員向我保證,說她雖然沒去過,也不知道具體位置,但消息的真實性毋庸置疑。突然恢複精神的我,為了答謝她,在她的店裏買了花。


    我說想買花送給留在家裏的戀人,希望店員能幫我挑一下。可是對我來說,送花束未免有些太裝腔作勢,所以想要送盆栽。店員聽完之後,拿了開著紅薔薇的花盆過來。


    「啊,這莫非是插枝繁殖種出來的?」


    「誒?啊啊,是的。這附近有一戶農家在著名的評定會上得過獎,我從他們那裏用特別便宜的價格買了一些插條。」


    「得獎了嗎?那可真厲害啊。不管在哪個領域,能從中脫穎而出都是很了不起的。我也做過類似的工作,但是從來沒受過表彰。不過話說回來,這盆薔薇的品相真不錯呢。」


    「你從事過園藝相關的工作嗎?」


    「不,是生物學方麵的。不過已經辭職了。現在出於某些原因,正化身為愛的戰士執行任務。您知道嗎?插枝繁殖也是克隆技術的一種。」


    「哈啊。」店員有些困惑。


    「嘛,沒什麽。總之,我就買這盆了。謝謝。」


    付完錢,打的前往店員告訴我的那條商店街。穿過車站前的公交環形交叉路,經過嘈雜的柏青哥店,踏進了拱廊(商業)街。街上一片死寂,一個人都沒有,隻有緊緊關著的卷簾門和野貓的身影格外醒目。再這樣下去,這條商業街一定會倒閉。或許已停業了。既然如此,那家蛋糕店為什麽要搬到這來呢?


    被子鋪門前豎了一塊告示牌,上麵貼著商業街的地圖。雖然隻是隨手畫的一張草圖,但仔細看的話,能發現上麵有「moustache西點店」這樣幾個小字。雖然『シ』怎麽看都像『ツ』(注:“moustache”的原文是“ムスタッシュ”,“シ”(shi)“ツ”(tsu)兩個假名寫法比較相似。),然而再怎麽說也不可能有店名這麽相似的另一家店吧。


    moustache西點店在拱廊深處,接近盡頭的地方。我依照地圖的指示,在商店街半透明的塑料屋頂下快步前進。不一會兒便發現了一棟吻合條件的建築物,我站在門前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這是一家奇怪的店。一般來說,像這樣的西點店,為了讓來往的行人能懷著輕鬆愉快的心情進入店裏,外側牆壁的一部分,或者整麵外牆都是玻璃,人們能從外麵看到店裏的情況。而這家店卻不是如此,隻有一麵冷冰冰的混凝土牆以及一扇做工粗糙的鋁門。雖然牆上還有一扇窗戶,不過這隻是一扇為了采光而設置在高處的小窗,並不允許視線穿過。


    如果不是門上貼著寫有「moustache西點店」的門牌,就算被誤認為是麻將莊之類的地方也毫不奇怪。即使像這樣站在門口抬頭看,也無法確定裏麵是否正在營業。


    放棄之前符合大眾審美的店鋪,選擇搬到這裏開了一家頗具前衛藝術的店,是轉變營業方針了嗎?要是蛋糕的口味也變了,那就失去特地趕來這裏的意義了。盡管有些不安,但也不可能就這樣回去,於是我慢慢打開店門。


    就像趁家裏沒人溜進來的小偷一樣,我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隨後傳來了店主的招呼聲。


    「歡迎光臨。」


    狹小的店鋪內並沒有什麽裝飾物,作為西點店,內部裝潢著實有些樸素,光線略微昏暗。店主在陳列櫃另一邊的廚房裏做糕點。打蛋器在大碗裏飛快攪動著,金屬相碰的聲音在混凝土牆之間回響著。店裏涼颼颼的,身體也感到一陣涼意。我不禁咳嗽起來。


    「感冒了嗎?」


    店主瞥了我一眼問道。他的聲音和店裏的昏暗氣氛不同,十分明朗爽快。


    「還是當心一點的好。要是變成不得不去醫院的情況那可就糟了。最近像樣的醫院越來越少了。」


    「哈…」


    店主的胡子還是像以前那樣濃密,人卻瘦了許多。不過短短兩年而已,這就是所謂的歲月不饒人吧。總之,我打算快點買好蛋糕立馬回家。鼓足幹勁看著陳列櫃,和這家店的外觀不同,裏麵擺放著形狀普通,值得信賴的商品。那頂在栗子蛋糕上,用巧克力製成的裝飾品,一定費了店主很多心思吧。然而,我沒找到以前買過的那種蛋糕。盡管有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草莓蛋糕,但就是沒找到一整個的那種。


    「請問要買什麽呢?」


    糕點製作告一段落,店主洗了洗手朝我走過來。他比我高出一頭,站在眼前俯視著我,能感到一股壓迫感。


    「我想買整個蛋糕。正好夠兩個人吃的那種。以前來買過,覺得很好吃,但是現在怎麽都找不到。那個是季節限定的商品嗎?」


    「請問您是什麽時候來的呢?」


    「聖誕節那天。」


    「啊啊原來如此。是在搬來這條街前來的啊。那種款式的眼下這時期確實不賣。不過,如果您不介意等上一會兒,我可以現在給您做一個。」


    店主說著,露出友善的微笑。


    「實在是太感謝了。」


    終於找到了想買的東西,我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是生日蛋糕嗎?」


    「不,是為了慶祝大病初愈。我的戀人出院了。」


    「那可真是恭喜了。要在蛋糕上寫什麽字嗎?這是免費的特殊服務。」


    「嗯……不用了。沒這個必要。」


    「好的。我現在就去做,請過會兒再來。」


    「要是不用太久的話,我就在這等著好了。」


    「那就請在那邊的椅子上坐一會吧。」


    按照店主說的,我坐到了入口旁的藤椅上。搭在膝蓋上的薔薇散發出陣陣芳香。真好聞啊。慧也一定會喜歡的吧。真想快點回家。蛋糕還要多久才能做好呢?我一動不動地坐著,


    覺得更冷了。


    店主回到廚房後,立刻開始了製作。他從冰箱裏拿出小型海綿蛋糕,塗上生奶油,裝點上草莓。在小熊的軀體上,小心翼翼地描繪出可愛的圖案。


    「位置這麽偏僻。還真虧您能找到呢。」


    店主一邊做著手裏的工作,一邊向我搭話道。


    「一開始去了之前的商店街,但是沒找到,向人打聽後找過來了。」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能再次獲得您的光顧,我真是太開心了。」


    店主高興地笑了起來。


    「多虧了還有很多像您這樣的客人,我才得以維持現在的生活。倒不如說,最近生意變得比以前更好了。好像有傳言說我這家店雖然店麵裝潢很奇怪,但出售的糕點卻意外很好吃。明明賣的東西和以前沒什麽不同,真是不可思議呢。是店內氛圍的關係嗎?這就是所謂的無心插柳柳成蔭吧。」


    「哈…」


    店主爽朗的聲音,在我的腦袋裏回響著。我心裏暗想,就不能閉上嘴快點做蛋糕嗎?然而麵對蓄著胡子的高大壯漢,實在是沒勇氣說出口。他隻要用手裏的蛋糕刀砍我一刀,我就會當場斃命吧。死在這麽狹小昏暗的地方,大概也不會有人發現吧。


    然而店主好像很想和我閑聊的樣子,從這裏的垃圾分類標準比原來那條商業街的更嚴格聊到自行車被小偷偷走,一直在積極製造話題。我雖然心裏一萬個不願意,但還是強迫著自己給出回應。「說起來,以前來的時候夫人也在。今天她沒過來幫忙嗎?」,「妻子她已經去世了」,我話音剛落,店主隨即答複道,臉上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


    「啊,真是抱歉。」


    我慌忙低下頭。


    「啊,請別在意。我自己也已經釋懷了。比起這個,真是讓您久等了。還差一點就能完成了,先喝點熱的東西如何?」


    不知是何時為我準備的,陳列櫃上放了一隻冒著熱氣的茶杯。雖然不喜歡咖啡因,但眼下更想喝點東西暖暖身子。我道了聲謝謝,開始啜飲起來。久違的咖啡因的效果立竿見影,因高燒產生的遊離感更嚴重了。


    這樣的身體狀況,不知道還能不能帶著蛋糕和盆栽回家和慧歡聚。


    「您剛才說要慶祝戀人大病初愈,那麽她現在已經完全恢複了嗎?」


    渾渾噩噩中,店主向我發話了。


    「嗯,差不多吧。」


    「那就好。請好好地照顧她。雖然這話由我來說有些奇怪。」


    店主說完,嘴邊的胡子動了動。大概是在苦笑吧。


    「那個,夫人是因什麽過世的呢?」


    店主看起來很希望話題繼續下去,我雖然不太想過多深入,但還是這麽問了。


    「呼呼」店主笑了一聲,簡直就像等這個問題等了很久一樣。


    「是交通事故。警察打了個電話過來通知我,就這麽簡單。然後我的人生計劃就這樣一下子全毀了。存款的計劃,生孩子的計劃,老了之後要選擇入住的養老院,像個傻瓜一樣考慮了這麽多,一下子都沒了。」


    這都叫什麽事啊。他把蛋糕放在咕嚕咕嚕轉個不停的圓形桌子上,拿著刀,用熟練的手法塗著生奶油。


    「那可真是太慘了。」


    我看著快做好的蛋糕應答道。然後,店主停下手邊的工作,看向我這邊。


    「太慘了?哈哈,確實很慘!不過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家人死了會覺得悲傷,這是連野貓都會做的事。作為人類,來討論點更高尚的話題吧。」


    「哈…」


    「其實,我到現在都不覺得她已經死了。這種感覺很不可思議,總是忘不掉。客人,你覺得她會不會現在仍然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呢?總覺得,死了和沒有了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您是怎麽認為的呢?」


    說著這話的他,看上去有些滑稽。


    「嘛,因為人死並不是指物質性的消失。也許和消失還是有所不同的。」


    聽了我的回答,他恍然大悟似的,啪地拍了一下手。


    「正是如此!我也是這麽想的!死了那又如何?反正我們也馬上就會死去。沒什麽值得驚慌失措的。如果因為有人死了就痛苦哭泣,不覺得太傻了嗎?隻要平靜地過好每一天,這一切馬上就會過去的。」


    店主拿著刀咚咚地敲著冰箱,笑著說,


    「真不好意思,說了奇怪的話。最近總是不知不覺中就和客人聊了很多。我也知道不是什麽好習慣,但是感覺很開心所以停不下來。不過請放心,雖然是這樣的人,做出來的點心可是意外地美味喔。色味俱佳的蛋糕馬上就能完成了。您的戀人也一定會開心的。可是你們打算怎麽吃呢?您的戀人不是已經隻剩下一副骨架了嗎?」


    說完,店主更大聲地笑了起來,我感到一陣怒火湧上心頭。真是個失禮的家夥。把人當成笨蛋耍也要有個限度。


    「隻剩下一副骨架就吃不了東西,這隻不是你的臆想罷了。」


    「是嗎?會這麽說的您才是腦袋出了問題吧?算了,怎樣都無所謂。我隻負責做蛋糕。您打算怎麽處理這個蛋糕不是我關注的問題。喂豬也好,塞進屍體的嘴裏也好,都和我沒關係。」


    我想開口反駁,然而發不出聲音。仿佛空氣突然都被抽走了一般,沒有任何東西通過喉嚨,隻能像金魚一樣讓自己的嘴一張一合。好奇怪啊,這是怎麽了?我有些不可思議地這樣想著,突然,地麵急速旋轉起來,猛地逼近我的側臉。感覺真奇妙,簡直就像在體驗遊樂園裏的遊樂設施。因為悠閑地想著這種事,所以連躲避都忘了。右肩感到一陣強烈的衝擊,下一個瞬間,我的世界隻剩下一片漆黑。


    然後我醒了過來。整個人維持著臉頰緊緊貼合地麵的姿勢。腰椎骨痛得要命,大概是從床上掉下來的時候撞到了吧。


    猛打了個噴嚏,鼻涕順著上嘴唇垂落。腦袋好痛,意識模糊。走出臥室,想喝點水補充一些維生素c,看到坐在桌邊的慧弓著背好像在吃什麽東西。


    地上到處都是脫下亂放的衣服和吃剩的點心包裝。廚房裏的餐廚垃圾盡數腐爛,起居室裏充斥著惡臭。背向這邊的慧向前彎著身子,宛如把臉埋進手裏一般在吃著些什麽。脖子也好背也好長滿了肥嘟嘟的贅肉,就像豬一樣。她的身邊,到處堆放著杯麵的空碗。我昨天看紀實節目的時候還沒有這些東西。這些都是今天起來之後吃的嗎?


    「不要吃太多比較好哦。這樣對身體不好。」


    我為了不讓她感到不高興,輕聲叮囑道。然而,這一切都是白費力氣。她慢慢回過頭來瞪著我,臉上擺明了不開心。嘴角還沾著飯粒。


    「在吃炸豬排蓋澆飯嗎?」


    「你管我在吃什麽,不可以嗎!」


    慧用足以讓我的腦袋嗡嗡作響的聲音吼道。


    「除了吃東西已經沒有什麽事能讓我感到高興了,請不要管我。說起來,這間房的壁紙是怎麽回事!」


    慧指著三天前剛換過的壁紙說道。


    「是你喜歡的顏色吧?」


    「話是如此,可把房間壁紙一股腦全換成粉色,你究竟是怎麽想的!」


    「我想你會高興的。」


    「是很高興,但這也太過了。早上一睜開眼,突然看到這樣的顏色,不覺得自己變得不正常了嗎。就算不是如此,也會擔心什麽時候會瘋掉……」


    就算被這樣抱怨了,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隻能垂頭喪氣地離開,到廚房用礦泉水吞下維生素c和綜合感冒藥。回到起居室,慧還在吃。就算我回來了,她也連看都不看我一眼,隻是一個勁地吃著。拉麵和炒飯並排放著,交替著送到嘴裏。光看一眼我就飽了。


    「馬上就是聖誕節了


    。」


    「是呢。」


    趁著消化的間隙,她抽空附和道。


    「你的父母讓我們過年的時候回家看看。」


    「不回。」


    她端起碗喝了口湯。


    「你打算一直這樣下去嗎?」


    「你才是,打算一直像現在這樣嗎?」


    「不,過陣子我就會去工作的。過陣子。」


    聽了我的話,慧一邊吃著一邊聳了聳肩。


    「總覺得,自己現在就像養豬場的飼養員一樣。」


    我小聲嘟囔道,不料聲音傳到了她的耳中。


    「你剛才說什麽了?」


    「不需要擺出一副這麽可怕的表情生氣吧。我不過是開個玩笑。算了,你也是成年人了,如果真這麽想吃,我也不會阻止你。隻是,再這樣下去什麽都改變不了哦。隻會糟蹋了難得的人生。」


    話音剛落,慧的表情一下子扭曲了起來。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希望能像回憶中那樣快樂的生活!但是,無論怎麽努力都做不到。」


    前一秒還漲紅著臉怒不可遏的慧,現在已經開始哭了起來,淚水不斷從她眼角滾落。然後悲歎著好想死啊好想死啊。


    配合著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嗚咽聲,全身的脂肪都在輕輕顫動著。臉上也因為脂肪過多,浮現出一副似哭似笑的怪異表情。慧一直是個愛哭的人,以前哭的時候還比較像樣,現在這滑稽的樣子,反而更讓人心痛。由於太心痛一下子不知說什麽才好。我低頭看著她,她的淚水滴落到拉麵的濃湯裏。


    假如能哭的話我也想哭。沒工作沒收入,被社會所拋棄,戀人也一天天變醜,一開口就責備我,嘟囔著詛咒世界的話語。


    我也想抱怨幾句,但是如果真的抱怨了,一定會更想撒手不管的。那樣一來,她就破壞了我最重要的東西。還記得不知哪次吵架的時候,我們打碎了剛開始交往沒多久,慧送給我當做生日禮物的壁鍾,那時,我的心也像是一同被打碎了一般。


    「啊呀,我可不知道那是那麽重要的東西呀。大概是實驗失敗,記憶斷層了吧。」


    雖然這麽說了,但她當時的表情就好像惡魔一樣。我知道她根本沒忘,故意說了這種話。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我到現在也沒丟掉那隻壁鍾的殘骸,偷偷藏在庫房裏。看著慧停止哭泣,繼續吃麵,我取出藏在庫房裏的壁鍾殘骸,躲進廁所盯著這些碎片發呆。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呢?她明明聲稱自己不是慧,卻有著慧所擁有的經驗、知識和性格,能準確攻擊我的弱點。這也太狡猾了吧。


    「坐在馬桶蓋上低聲抽泣的時候,川越醫生打電話過來了。醫生說因為慧暫時拒絕檢查所以有些擔心。了解大致情況後,他表示先得和我麵對麵談談,我接受了請求。」


    翌日我便趕往指定的地點赴約。那是一處四周被防塵幕布包圍的工地。看樣子是在改建舊建築物,穿著工作服的男人們扛著建築材料進進出出。川越醫生說是在這個入口附近打電話給我的,我穿過入口往裏走,看到了戴著黃色安全帽的他。


    「好久不見,讓您勞步了,本應由我登門拜訪的,但是這裏有事抽不開身。」


    他摘下安全帽說道。


    「在這種地方嗎?」


    「嗯。我打算在這建一所醫院。」


    「誒,醫院?」


    「是的。所以最近一直忙個不停。總算是順利買下這棟廢棄醫院了,現在正在改建內部裝潢,更新設備。希望能在天氣變暖之前開始營業。」


    「有投資者嗎?」


    「當然有。政府,以及幾個有相同意向的團體。日本的克隆受害者在不斷增加,必須擁有這樣的設施。」


    自己的醫院,乍聽起來像是在開玩笑,不過看來應該是真的,我不由地大吃一驚。確實,川越醫生是日本少有的專業克隆人精神醫生,也不能說沒有麵向公眾的意義,所以建起自己的醫院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說不定參與我們的實驗也是受某些官員所托。一直想不通有像他這樣厭惡克隆技術的人為什麽會參與這項計劃,或許目的就是這個吧。雖然這可能隻是我胡思亂想,但如果真是如此,那可就太了不起了。為了實現自己的願望,采取了這麽明智大膽的行動。


    他這樣的做法,我無論如何都模仿不來。強忍住想要歎氣的衝動,我裝出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


    「總之,我們先到附近的咖啡店去吧。」


    川越醫生說完,我們動身前往咖啡店。


    咖啡店位於工地附近的某個安靜角落。店裏似乎流淌著微弱的廣播聲,但聲音小到幾乎聽不到。四周很安靜,隻能聽到客人們的翻書聲。為了不打擾到他人,我們壓低嗓音,竊竊私語般進行著交談。


    「原來如此。」


    聽完說完慧的情況,川越醫生點了點頭


    「你說的這種情況確實有可能發生。之前我也考慮過,但是因為一直很忙沒怎麽在意,真是抱歉。」


    「這也是沒辦法的,畢竟項目已經中止了。您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忙。所以由我們登門拜訪也是應該的。」


    「木原不想接受檢查的心情我能理解。況且,我也有很多事想和您單獨談談。」


    川越醫生這樣說著,喝了一口黑咖啡。我也用吸管喝了一口自己的檸檬蘇打。


    「果然不該帶她去墓地的。」


    「到底如何呢。那件事也許是契機,可我認為這種情況遲早會發生的。克隆人身上經常會出現這種傾向。因為自己特殊的出身,讓他們產生了同社會以及他人之間的隔閡感。盡管她和因為克隆犯罪而誕生的克隆人有所不同,但在這方麵是一樣的。在克隆犯罪的多發地區,有很多克隆人,也正因如此,無法適應這個社會而走上犯罪的道路。他們都憎恨著這個世界。」


    「哈,是這樣啊。日本也會漸漸變成這樣嗎……」


    「就是為了不讓事情發展到那種地步,我才開始做這種事。」


    說到這,川越醫生歎了口氣。


    「好了,大致情況我已經了解了。具體的還是等到見到本人再談吧,話雖如此,恐怕接下來要讓慧小姐在與外界隔離的環境裏生活了。」


    「具體是怎樣的地方?」


    「完全與世隔絕。要讓木原慧遠離任何與她有關的事物,待在隻有她一個人的地方,冷靜下來,思考自己的事。」


    「也就是說,承認她不是慧?」


    「那得看她本人的意願了。很遺憾,恐怕你和她的雙親都在逼她接受自己是慧,這件事從側麵給她施加了壓力。如果她不能從中解放,情況隻會不斷惡化。雖然不知道她會得出怎樣的結論,但我認為她有選擇自己作為誰繼續生存下去的權利。」


    「不不不,如果她選擇放棄慧的身份活下去,那就失去實驗的意義了。」


    「實驗已經終止了。」


    「可是……」


    我感到口幹舌燥。不知何時鬆開了攥緊的拳頭。手心裏全是冷汗。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可她也有接受治療,重新開始健康的人生的權利。這點還請您諒解。」


    被說到這份上,我也隻好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眼下就先讓慧在現有的設施裏生活吧。等我的醫院弄好後,再讓她搬到那裏,我認為這是最佳選擇。」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住在家裏嗎?」


    「不行。」


    川越醫生以專業人士的口吻冷冷回絕了。


    「那樣做可能會陷入無可挽回的地步。說到底,那個項目本身,對於克隆人的考慮還是太過輕率了。」


    「哈啊……」


    我心不在焉地回應著,


    他向我投來冰冷的視線,繼續說道。


    「把複製好的肉體和複製好的精神組合在一起就成了一個人類,這樣的想法太欠斟酌了。事到如今我能斷言,這種想法是錯誤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暖氣的緣故,川越醫生挽起了袖子。


    「克隆人什麽的,壓根就不應該被製造出來。如你所知,南美對於克隆沒有限製。因此那裏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克隆研究者,技術發展過剩。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認為克隆隻有消極的一麵。打比方,克隆使實現穩定供應低消耗化的優秀家畜變得更為容易,這就是積極成果中的一例。現在,超市裏出售的高級肉類這麽便宜,大多都是托了克隆種牛的福。然而,它的代價非常大。」


    大概是一直以來積攢了不少不滿吧。川越醫生一股腦全倒了出來。


    「既然牛可以如此廉價地製造出來,那麽自然人類也可以。因此克隆犯罪在世界範圍內蔓延開來了。發生在日本的大多數克隆犯罪,究其根本,就是發源於此吧。你曾經相識的女性,或許也出生在那裏。戰爭即將開始的那段時期,大量少女作為賣春人員被秘密送入國境,說不定她正是其中的一員。」


    這麽說著,他揚起了一邊眉毛。


    「真是個悲慘的故事。我一點也不喜歡。對了,要不來說說我以前工作的地方發生的事吧?那裏,可以說是真正的地獄。」


    川越醫生將杯子裏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隨後慢慢開始講述了起來。


    其實原本不太想向別人提起那些聽了會不舒服的事,但隻有這次破例。因為你已經完全踏入那個世界了。


    從哪裏開始說起好呢。對了,你知道有一座被稱為克隆島的島嶼嗎?不是發生過這樣的事件嗎?克隆出來的克隆人直到他們被賣掉的那段時間,集體生活在一起的那個地方被世人發現了。有人買下加勒比海上的某座小島,在那樣的隔離環境中撫養、教育用於買賣的克隆人。有人發現之後報警了,大量克隆人被保護起來,那時所拍下的那些美麗少女的影像,在日本有報道嗎?沒有嗎?啊啊,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至少有些了解。也對,那是發生在地球另一端的事件,況且內容過於殘酷,也難怪在日本沒有報道。在那邊,這起事件成了媒體連日報道的大新聞,如何處置一並捕獲的犯罪團夥頭目,以及今後該如何對待那些被保護起來的少年少女,世人對此展開了激烈的討論。最後,頭目被處以死刑,島上的教育設施就這樣被用作保護設施,讓那些少年少女繼續生活在那裏。因為那裏不僅與世隔絕,也能應對各種意外事件。與此同時,擔當他們治療的醫生護士,對他們進行教育的教師牧師,以及以研究為目的的科學家們被派遣到那座島上。我作為醫生,在那裏工作了一段時間。


    怎麽說呢,那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一般情況下,喝下成長促進劑的克隆人,最晚到十歲就要被賣掉。所以,留在設施裏的都是一些不到十歲的小孩子。從男女比例來看,少女的人數壓倒性地多。正如你所知,克隆犯罪的主要目的是基於性方麵目的的人身買賣。雖然以勞動力為目的買賣也不是沒有,但是從花費的金額來看太不合算了。雖說克隆技術的成功使低消耗化成為可能,但要克隆一個人類,並養育到一定年齡,即使用了成長促進劑也還是必須花費相當數量的資金。他們中無論哪一個都擁有驚人的美貌,考慮到是為了滿足性方麵的需要,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根據顧客的要求,島上白黑黃各類人種應有盡有。他們中大多數人的容貌都給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是因為繼承了不知從哪裏弄來的電影明星之類名人的基因的緣故吧。如果沒有這種附加價值,就不需要克隆,像以前那樣綁架,或者到貧困國家從父母那裏買他們的孩子就行了,也就是說,這正是這座克隆島上所售商品的賣點。


    真的能看到很多名人。例如,八歲的maria·carson四位,五歲和四歲的caroline·farner各兩位,然後是四歲的saekimiri七位,世界上的美女,每個都有好幾人。啊啊,還有yangyilin。你知道嗎?她是獲得過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獎的中國女演員。我是她的粉絲,知道她也在被買賣後大受打擊。他們都在那座島上,作為商品接受著特殊教育。(注:以上人名均屬作者虛構)


    你能想象是什麽樣的教育嗎?……確實,也不是沒有像索多瑪和蛾摩拉那樣的背德教育,除此之外,他們還被灌輸了教養、語言、以及毫不懷疑的溫順態度。是為了順應顧客的欲望才這麽教育的吧。因為他們的生養花費很高,所以前來購買的顧客非富即貴。為了迎合他們的喜好,吸引其掏腰包,還真是費了一番功夫。(注:索多瑪和蛾摩拉都是《聖經·創世紀》第19章中的城鎮名,因其居民的不道德、不信仰與多瑪城一起被雅赫維神所毀滅。)


    盡管孩子們不諳世事,但被管教的很好,無論和哪個國家上流階級出生的小孩相比都毫不遜色。教育設施裏的牆壁上貼著他們畫的畫,花壇裏開滿了扶桑花。組織的方針就是將其培養成天使一樣的孩子。事實上,那座島上的孩子,魅力已經到了讓人畏懼的地步,天真無邪之中摻雜著嬌媚。並且十分順從。因此,工作人員同其產生不正當關係而被處分的例子並不少。更有甚者,接受過精神外科腦手術,失去了人性。……也就是所謂的腦白質切除術。這方麵的知識你應該很了解吧。沒有感情起伏,如字麵意思一般,成了像機器人一樣隻是不斷「輸出」的狀態。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根據顧客的要求來進行教育。(注:“腦白質切除術”原文「ロボトミー」,“機器人”原文「ロボット」,兩者相似,所以說是“如字麵意思一般”。)


    那是一座風景優美的島嶼。和飽受汙染的日本不同,被美麗的天空和海洋包圍,沙灘也是一片潔白。假使避開這些暗地裏的勾當不談,不考慮他們的最終命運的話,那裏無疑是這群美麗而又天真無邪的孩子們生活的樂園。然而,隻要繞過稍遠的山丘,就馬上會意識到這不過是幻想。那裏矗立著島上其它的建築物,樣式各異。這些都是麵向顧客開放的旅館,在島上長大的孩子們,其中有一部分就在那裏工作,為客人提供服務。隻要支付相應的費用,客人就能買下孩子,滿足他們的任何要求。比方說,那棟建築物的地下,似乎放著中世紀時的拷問刑具。它們可不是作為古董裝飾擺在那裏。你懂我的意思吧?


    真是讓人生氣!事到如今再次提起,當時的情景就仿佛曆曆在目,冷靜不下來。沒想到世上竟有如此慘無人道的事!把孩子們當成物品一樣對待。聽說在島上提供服務的孩子和被買走的孩子的比例是三比七。在旅館的後麵發現了數量驚人的遺骨,與之相比一倍以上的孩子在世上被販賣,那可真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呢。據說還有每年一次性買兩三個孩子的顧客。雖然也有經揭發後獲救的例子,但大多數都被淹沒在了黑暗裏。顧客大多是有權有勢的人,也許在暗地裏和當局做了什麽交易也不一定,這些我都無從獲悉。隻不過,那之後我有見到被救出的孩子……我和她相遇時她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並且有幸成了她的主治醫生。


    她是一個幸運的例外。成為她監護人的老富翁把她當成家人對待,送她到學校上學。老富翁死後,她隱藏起自己克隆人的經曆,作為普通人融入社會生活,但怎麽也習慣不了,精神上出現了問題。辭去工作的她隻身一人來到島上,像教育設施提出了參觀申請。保安起先以為她是第一次來的遊客,可當她摘下墨鏡,露出和島上的好幾個孩子一模一樣的容貌後,這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出生在此的克隆人,從那之後,她也留在設施裏生活了。神經病症好轉後,她加入了工作人員陣營,幫忙照顧孩子。現在在學


    校學習臨床心理學。啊啊,下次讓木原見見她,兩個人一起聊聊天或許不錯。等她畢業後,就正式讓她到我的醫院來工作。


    嘛,她能徹底地融入社會,這是幸運而又極其稀有的例子。大多數的克隆人連活下來都做不到,即使活下來了,要適應社會也十分困難。隻能帶著痛苦度過一生。


    在克隆島上的少女們也是如此,真正痛苦的事現在才開始。不知道自己的殘酷命運,沉浸在甜言蜜語中長大的孩子們,何時讓他們接觸社會才好。對於這個過程,能預測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接觸社會對她們而言並不是什麽好事。我在設施工作的那段時間裏,直到最後都沒找到合適的答案。即便如此,也不可能一直讓他們與世隔絕。本來就處於政治不穩定,不能給予其充分關照的環境。等到真正離開小島的那天,說不定又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該怎麽辦才好呢?


    盡管有很多因克隆犯罪而誕生的克隆人在當地生活,然而他們之中並沒有懷抱希望生活下去的先例。很可惜,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在醫院或者監獄的圍牆裏度過餘生的。


    就像剛才所說的那樣,他們基本隻信賴同為克隆人的同伴,仇視其他人類。他們大多都是為了滿足人類的欲望或者作為犯罪道具而誕生的,在社會上飽受冷眼相待,時間久了自然而然就會變成這種狀況吧。而且,每當克隆人犯罪或者引發問題時,人們對於克隆人差別意識便會隨之增加。此外,也有人認為他們是在錯誤技術下誕生的惡魔般的存在,並以這種宗教性的理由憎惡、害怕他們。從整體上看,他們並沒有以好印象被人們所接受。也發生過曾受設施保護的克隆少女,被當地居民處以私刑最後自殺的淒慘事件。


    大概四年前,為了和這種差別意識作鬥爭,成立了克隆人互助會,你知道嗎?……隻是聽說過。原來如此。但是具體情況如何應該不清楚吧?研究室裏的其他人也基本都不知道。精通世界上克隆技術論文的人卻不了解克隆人的社會活動,聽上去還真是滑稽。


    他們對那些被從克隆犯罪裏救出來的兒童,以及在社會中工作的克隆人提供支援。最近,終於成功獲得了政府的補助金。今後,他們也會漸漸擴大活動範圍吧。畢竟克隆犯罪在不斷增加呢。


    說起來,克隆人互助會創造了新的名詞來代替『克隆人』這一稱呼,你知道嗎?……沒錯,就是evas。正如字麵所說,從亞當的肋骨中誕生的夏娃,這便是命名的由來。克隆人的稱呼方式確實太不人道了。雖說在日本還尚未普及,然而在地球的另一邊,似乎已經被采用為正式場合下的通稱了。順帶一提,我們這些不是克隆人的人類被稱為adaos。也就是亞當。由於這種稱呼帶有宗教因素,所以不久就會被其他詞匯代替吧,盡管如此,這之中包含了像亞當夏娃夫婦一樣,一開始對這份關係抱有困惑卻最終相親相愛的寓意,我覺得挺不錯。就這樣,evas們現在正積極努力地接受著自己作為克隆人的人生。


    盡管誰也無法阻止科學技術的發展,但我認為身為當事人的你有必要知道發生在這背後的慘劇。那座克隆島上的孩子們,可是誕生於你的同輩或是前輩所創造的技術之下的。犯罪團夥舍棄的研究設施的書架上,也放著富田老師年輕時寫的論文。


    如何?現在能意識到你們所進行的實驗是多麽粗暴了吧?慧既不是evas也不是adaos。在evas的身體裏植入adaos的人格而成的人類,在此之前從未出現。有機會的話真希望介紹幾位evas給她認識,但對慧來說可能仍會覺得孤獨吧。比起普通克隆人,她是更為新奇的存在。真是的,光想想就讓人心疼。


    那之後川越醫生提議近段時間對慧再進行一次診斷,但我沒什麽興趣。猶豫著要不要把醫生的話轉告給慧。總覺得慧一定很樂意到設施去生活。如果她在那裏放棄了慧的身份,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倘若這樣的話,那我的努力又算什麽呢。一想到又要再一次失去她,就害怕地渾身發抖。


    然而,我也明白再這麽下去不是個辦法。川越醫生的說明很具體,而他所說的治療方針是最佳選擇這一點也很有說服力。我的願望,說到底不過隻是我的任性罷了。但是我不想讓步。回家後,我一邊想著有沒有什麽解決辦法,一邊看著躺在床上的慧。


    話又說回來,最近慧總是吃吃睡睡,讀小說、聽音樂、鑒賞電影那些以前的文化類興趣碰也不碰。完全過上了原始人類的生活。用自己的大腦思考,這件事本身對她而言就相當恐懼。除此之外,慧並沒做出什麽對我不利的舉動,也沒有給社會添麻煩,但是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她的一生都會在不幸中度過吧。真要變成那樣的話,我會後悔嗎。還是說,就算看著眼前痛苦不堪的慧,內心也沒有絲毫波瀾,隻想著自己開心就行,微笑著接受這一切。我不敢斷言。


    讓她去設施生活也好,留在這裏繼續痛苦也好,倘若無論選哪個都會讓我後悔的話,果然還是讓她健康地生活下去更好吧。說到底,隻要理性地思考一下,這並不是什麽值得猶豫不決的事。一切歸咎於我的自私殘忍,我已經誤入歧途了。


    苦惱了半天,我最終決定把川越醫生所說的告訴慧。我輕輕搖了搖她的肩膀把她叫醒,慧睡眼惺忪,一副不太高興的樣子。我把醫生的提案講了一遍。


    「又要去檢查?」


    慧這麽說著,一臉還沒睡醒的樣子抬頭看我。四散的劉海貼在她的兩頰。我伸手將其撥正。


    「是的。還要搬到醫生推薦的設施去。在那裏住上一段時間之後再轉入醫生現在正在建造的新醫院。」


    我感到有些口渴。指尖也在輕輕顫抖。感覺下一秒就會吐出來。


    「我去改建現場看過了,附近的公園種滿了綠色植物,也沒什麽雜居建築,是幽靜的住宅街,看起來非常不錯。」


    慧低著頭聽我講。


    「具體,是怎樣的設施呢?」


    她一麵用警戒的眼神確認著我的表情變化,一麵開口問道。


    「是日本首家,專門為克隆人修建的醫院喔。用於收留無處可歸的克隆犯罪受害者。據說工作人員裏也有克隆人。如果是在那裏,你現在說不出口的那些話也能說出來吧。」


    「是這樣啊……」


    慧再次低下了頭。


    「對悠司而言,我不在了你會更輕鬆吧。」


    「別說傻話。你不在了我肯定會覺得寂寞。隻不過,我擔心再這樣下去你的健康狀況會越來越差。」


    「……上次給的藥還沒吃完,下次再談這個話題好嗎?我不想和別人講話。如果可以的話也不想住院。隻有陌生人的地方太可怕了。對不起。」


    我盡管有些為難,但同時也鬆了口氣,有種得救的感覺,不再提檢查和住院的事。那之後川越醫生打電話過來,我向他轉達了慧的意願,他表示不勉強。


    「既然本人不願意去的話那就沒辦法了,不過我相信她總有一天會接受這份提議的。」


    或許是早就猜到了會出現這種情況,醫生的回答仿佛和事先準備好的一樣。


    就這樣,兩人的生活還在繼續。我依然沒有找到工作,慧的生活態度也沒什麽改善,兩個人靜靜地待在房間裏,明明哪裏都沒去,卻有一種正在漂流的錯覺。有時候一整天隻是麵對麵坐著,一句話也不說,有時候又因為一些小事爭吵起來。不管哪種情況,都讓人覺得很累。


    即使邀請慧出去走走,她也不答應。我也差不多快失去尋找工作的意願了。然而再這樣下去存款就要花光了。要不回老家繼承旅館吧?不行,旅館已經決定讓妹妹的丈夫繼承了。再說我對經營旅館一無所知,也毫無經驗,一定做不來吧。更不可能帶著慧回老家吃閑


    飯。那裏已經不是我的歸所了。


    我就這樣半鬧別扭似的惶惶度日,沒想到突然有一天,工作竟然找上門來了。


    『最近過的怎麽樣?』


    打電話過來的是富田老師。


    據老師所說,他隱退之後,和一切與科學相關的事物撇清了關係,到處搜羅舊書閱讀。也許和老家是寺院有關吧,特別熱衷於佛教的學習。不知是不是惦記慧的情況,老師曾好幾次打電話過來,但都因為時間不湊巧沒能好好聊聊,像這樣直接對話自研究所關閉後還是第一次。


    「不太好呢。」


    被這麽一問,我道出了自己和慧的現狀。老師似乎對此早有耳聞,問的問題也隻不過是在確認傳言的真實性。


    「要是想工作的話,我或許能幫你介紹個。」


    「是怎樣的工作呢?」


    「與研究有關,怎麽,有什麽不便嗎?」


    「沒,隻要是工作什麽都行。」


    「既然如此,那我想你一定可以勝任。具體情況還是當麵談比較好,現在方便出來一趟嗎?」


    我當然沒問題。連忙點頭答應。隨後掛下電話打開臥室門,對賴在床上睡懶覺的慧說道。


    「剛才老師打電話過來,說要介紹工作給我。這樣一來總算能活得有個人樣了,所以你也要振作起來。再這樣無所事事下去,兩人都會變成廢物的。」


    然而慧一言不發,隻是半眯著眼看我。幾秒後沉默著翻了個身,用像包子一樣長滿贅肉的背和屁股對向我這邊。


    離春天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外麵寒風陣陣,吹在身上仿佛刀割一般。行人們把臉埋在外套的衣襟裏,用圍巾一層層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而我與他們不同,昂首挺胸逆風而行,不由覺得心情舒暢。


    老師所指定的見麵地點,是曾在研究所工作時經常光顧的車站前的某家餐館。這片地區並不處於我和老師家之間的中間地段,為什麽會想要來這裏呢,帶著疑問我抵達了目的地。正打算開門時,遇到了老師。他頭上戴著皮帽。一邊用手壓住,不讓帽子被風吹走,一邊和我寒暄,說了句「好久不見」。


    老師點了牛排套餐,我選擇了柑橘係果汁。脫下帽子,我這才發現老師剃了頭發。問他怎麽了,他說自己出家了。


    「老師你明明出家了,還吃牛排沒關係嗎?還是說老師你們的宗派是不戒肉食的?」


    「不是,隻不過我個人認為沒必要遵守和食物有關的戒律。所以就隨自己的喜好了。」


    「看來果然是由於從事過科學工作,所以無法感受到戒律的意義嗎?」


    「沒,我隻是單純喜歡肉的味道罷了。」


    「味道麽……」


    「嗯,味道很重要。」


    我想著既然如此那麽出家有何意義,但老師本人看起來並沒有任何疑問與矛盾,一個勁地說著佛教的妙處和自己的坐禪體驗。


    不久後菜上來了,我們動起了碗筷。


    「你還記得那隻叫梅的倭黑猩猩嗎?現在是我在養她。」


    老師一邊用餐刀切開牛排一邊說道。那隻黑猩猩似乎現在正寄住在他家裏,待在籠子裏悠閑地生活著。


    「我聽說和試驗相關的東西都被處理掉了,這麽做沒關係嗎?」


    「這話確實有說過,但我提出了反對。當然自己當時也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比起這些,向自治團體申請飼養許可花了我好一番功夫。以前從來沒想過。還以為和養小貓小狗是一樣的。」


    老師苦笑著,


    「雖然木原似乎遇到了一連串麻煩事,但梅可是在茁壯成長哦。畢竟它無法理解克隆嘛。如果她能理解實驗內容,大概也會和木原一樣苦惱吧,不懂反而更輕鬆。」


    老師這樣說著,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水。


    「真的是無法理解啊。如果梅見到皋月,會有怎樣的反應呢?」


    「那可真是有趣的實驗。土師你覺得呢?」


    「嘛,我不知道,應該會發生些什麽吧。」


    「或許會出現一些特殊反應,但那並不在我們的研究領域,屬於動物學實驗。……算了,先不論學術意義,梅真的很可愛呢。因為我沒有孩子,所以覺得她就像我的女兒一樣。」


    說到這,老師露出了微笑。將對話重新返回到正題上。


    「中斷的項目決定重新開始。我是負責人,現在正在募集成員。於是想著再一次把土師你找過來幫忙。」


    老師輕描淡寫地說著。我卻吃驚到連話都說不出。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將杯裏的水一飲而盡,總算開口回複道。


    「這是真的麽?畢竟,戰爭已經結束,沒有再生產備用品的必要了吧。」


    「我也這麽覺得,但收到通知是不爭的事實。無論如何,今後還得一如既往在背地裏開展研究,能請你接受這項任務嗎?」


    「我接受。最近自己已經深刻體會到了世間的殘酷。隻不過,忽然收到這樣的消息一時間還無法接受。人們不是經常這麽說嘛?事情一旦敗露很難收場什麽的。」


    「放心,這一切都躲過了那群政府技術專家的耳目。想必在政屆大腕們之間,肯定也有希望給自己備份的人存在。」


    說罷,老師將叉子刺向切成小塊尚有血絲的牛排,隨即放入口中。細嚼慢咽一番後,擦了擦嘴。


    「不管怎麽說,研究再開後,將組織相關機構對木原進行更為係統的照顧。至今為止都把重擔壓在土師你一個人身上,真是不好意思。」


    「不,這都不算什麽。她是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比起這個,老師才是為什麽會接下這份工作呢?後半生決定潛心研究佛教,我記得您當初是這麽說的。從剛剛的談話中也不難聽出您很享受這樣的生活,完全不像是對研究還心存留戀的樣子。」


    「你想多了,這份工作說到底起因於我在信仰上的一時衝動,因此並沒有什麽值得矛盾的地方。想要進行宗教、或是哲學之類的精神修養,這些都隻不過是實現自我擴散和普遍化的某種截然不同的形式。」


    老師摘下被熱氣霧濕的眼鏡,擦幹淨後重新戴了回去。


    「您說的這些我完全不懂,不過看來老師對任何工作都能報以很高的熱情,有點吃驚呢。」


    我聳了聳肩如此說道。


    「還有通知其他人嗎?」


    「姑且打算將之前小組成員都通知一遍。現階段已經確認參加的有城戶君和南雲君。」


    「南雲嗎?這可真是沒想到。那個人的職業精神真的很高呢。明明對克隆如此抵觸,還是好好答應了下來。」


    麵對我的誇讚,老師挑了挑眉。


    「看樣子你還沒聽說呢。」


    「什麽?」


    「……不,既然沒聽過的話由我來說也不合適。隻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她會參加這項實驗是必然的。然後與土師你們相遇也是。真是的,久別重逢什麽的。我想這便是『緣』存在的理由吧。」


    老師意味深長似的喃喃著。明明沒什麽特別內情的話直接說清楚就好了。


    「啊,說起來還有一件事忘了說了。」


    老師忽然抬起頭來。


    「什麽?」


    「研究重新啟動後的初次實驗,請使用我的體細胞和腦數據。」


    「哎?」


    意識到自己發出的聲響過大,我慌忙閉上了嘴。巡視四周,在確認過其他顧客沒有注意到之後,我小聲繼續問道。


    「您是認真的嗎?」


    「當然。」


    老師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


    「不過像老師這種程度的科學家,要是能增加個兩三位倒也是件好事……」


    「對我來說,單純隻是想知道經曆克隆後的心境罷了。在看過川越醫生關於木原的報告書後,無論如何都想親自經曆上一次。說不定還能獲取過去在宗教上再三修行也無法得到的體驗。錯過這次機會後下一次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事實上,當時我特別希望能成為最初的受驗者。然而卻不知為何被上級官員給駁回了,這次說什麽也不會再把機會拱手讓人。在得知研究再開的消息後可謂是欣喜若狂。」


    說到這,老師兩眼放光,眉間寫滿了興奮。


    談話結束,兩個人肩並肩迎著寒風走出了店門。餐館不遠處有一所巴士停靠站,於是我們決定在此告別。那之後老師似乎打算前往一趟研究所,看來把我叫來餐館的理由差不多正是這個。


    「項目馬上就會要開始了。」


    從老師的嘴裏呼出了白氣。


    「需要的話,用不用我現在就來幫忙?」


    我詢問道,


    「沒事,正式批準已經下來了。況且你自己也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做吧。」


    聽到他這麽說,我總算鬆了口氣。想要立刻回到家裏,把這個消息告訴慧。


    告別老師後,我徑直向著車站走去。機會難得,要不要買個蛋糕回家呢。買的話,果然還是去那家店吧。聖誕夜和慧相互依偎著走進的,那家溫暖的小店。就在不久前,途經店門口時,還能透過玻璃窗看到滿臉胡子的店長和溫柔的妻子有說有笑。那份幸福,希望可以通過蛋糕分給我一點。


    縮著背緩步行走在人行道上的我,注視著老師乘坐的巴士從身後超過慢慢向前駛去。不知是不是由於處於特殊時期,道路上車輛稀疏,巴士一路暢通無阻。正當準備在十字路口右轉的關頭,一道突如其來的火光劃過眼前,隨即傳來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與此同時,組成巴士的鐵皮四散開來,漫天飛舞的玻璃碎片耀眼奪目。黑色塑料瓶形狀的物體,一邊噴灑著不明液體一邊在空中回旋,最終落到了地麵上。仔細一看,那並非什麽塑料瓶,而是斷掉的手臂。


    我慌忙向前跑去。許久未曾運動,呼吸很快急促了起來。擺在撐著膝蓋大口喘氣的我麵前的,是黑煙滾滾的一片火海。在那之中,沒有傳來任何聲音。明明有那麽多的乘客,難道大家都死了嗎?周遭沐浴完碎片雨的行人們,捂著冒血的傷口蹲在地上,發出陣陣呻吟。


    這一定是夢。最近由於身心俱疲經常會夢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光景。盡管這樣一來關於剛才再就職的事不免有些遺憾,但即便如此比起這幅人間地獄果然還是一覺醒來和慧拌嘴比較好。


    夢境何時才能結束?我茫然地站在原地,然而情況絲毫沒有改變。不一會兒,伴隨著刺耳的警笛聲,救護車、消防車與武警部隊依次到場,開始進行傷者搬運,滅火,疏導交通以及聽取目擊者證言。


    這一切果然是現實。我呆呆眺望著警察們在巴士周圍拉起黃色的警戒線,不知是否察覺出了有些不對勁,幾名年輕警官一臉嚴肅朝這邊靠了過來,並向我表示能否問上幾句。


    盡管我根本不想開口,但眼下逃跑隻會平添誤解。隻好如實交代了自己的名字與身份,以及巴士上坐有自己熟人的事,結果被帶上警車,說是希望了解更多詳細的情報。為了早點完事,我簡單如實匯報了事情的經過。乘客中有一位著名科學家,參與了某政府研究項目,事發當時正處於乘車前往研究所的途中。由於心情尚未平複,匯報過程並不太盡如人意,於是被要求出示身份證。


    雖然很不爽,但我還是老實將id卡遞了過去。對方用隨身攜帶的掃描儀器進行了確認。不過看樣子並沒有解除警惕,自始至終用一副充滿懷疑眼神打量著我。


    「您以前的確有過在研究機關工作的經曆,但卻中途辭退了。現在也處於無職狀態。既然如此,您為何會知道博士為了重要項目前往研究所的事呢?」


    「因為就在發車前,我才剛從他那接受了實驗邀請。所以名字應該還沒有登記上去。難不成,你們認為我由於失業心生怨恨製造了這起事件?」


    對方並未理會我的質問,直直凝視著我的雙眼。


    「您以前和博士在一起究竟在研究什麽,具體內容能告訴我們嗎?」


    那擺明了寫滿懷疑的態度,讓我很是憤怒。


    「哈?這話不知由我來說合不合適,但這可是非常重要的國家機密。你們的機器上有閱覽權限嗎?沒有的話,恕我無法透露。還請帶身份更高的人過來。」


    見我這麽說,對方歎了口氣用筆撓著自己的眉間。隨後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的裝扮,拋出一句『真是沒看出這樣的人竟然會和國家機密扯上關係』聳了聳肩。


    話音剛落,車窗就被敲響了,門外站著一位上了年紀的老警察。將年輕警官叫出去之後,二人展開了一番交談,待其再度回到車內時,態度稍許有了改變。看樣子是有其他人發布了犯罪聲明宣布對此次事件負責,解除了對我的懷疑。


    「不好意思,這次爆炸事件的針對目標似乎另有其人。富田博士隻是被偶然卷了進去。」


    「嘛,有結果了就好。」


    「不過最近針對像富田博士這等有名克隆技術人才的恐怖襲擊還真是一樁接一樁。實在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對方深深低下了頭。


    「別在意。比起這個,原本的襲擊對象是誰?」


    「城戶高津博士。」


    總算獲得解放後,我離開了警車。巴士上的大火已完全撲滅,消防隊員正用擔架將乘客的遺體運出。運出來的遺體被放入黑色的袋子裏,排成一排擺在路邊。老師,還是說城戶也在其中嗎?想找個人問問,但現場的工作人員們一個個都忙得不可開交,無奈之下隻好作罷。


    於是我失魂落魄地踏上了歸途。 之前聽老師說城戶似乎也是小組成員,既然如此,他或許當時也乘坐在前往研究室的巴士上。用了何種方法我不知道,但恐怖分子想必是嗅到了他的行蹤,隨後施行了爆破。


    城戶在研究所關閉後,出版了好幾本關於克隆技術的讀物,現身於各類大型活動。因而不難理解為何會成為襲擊目標。可富田老師又是何至於此?老師在公開場合從不露麵,隻喜歡一個人安靜地閱讀宗教古書籍,和猩猩朝夕相處。被炸彈炸飛的他,如願以償讓自己的肉體實現了擴散與普遍化。


    「工作找到了嗎?」回到家後,躺在沙發上睡眼惺忪的慧抬起頭朝我問道。


    「沒什麽頭緒。」


    我如實答道。


    「真可惜呢。」


    確實,就像她所說的那樣,非常可惜。


    為了參加老師的葬禮,我穿上滿是萘臭味的喪服出了家門。


    會場布置在老師老家的寺院,連帶著城戶的份。 大概是考慮到了世人對於克隆研究人員的厭惡,前來出席的隻有和逝者有直接往來的寥寥數人。對於他們這樣的著名學者,實在是過於冷清。


    等候室內,兩家親屬、研究所同事、以及同領域的其他學者共處一室。走在相同研究道路上的諸位並沒有表現出事不關己,無論哪位看上去都是一副標準葬禮式的麵孔,嘛不過這本來就是葬禮,神情沉鬱相互之間小聲寒暄著。


    關於犯人的身份,有說是原軍人中的失業者,也有傳言說是受雇於某因克隆技術發展遭到損失的有名企業。一時間眾說紛紜,究竟真相如何無人知曉。這類恐怖襲擊在海外貌似並不少見,可在日本以如此形式殺害學者恐怕還屬首次。收到消息時大家都表現得十分震驚。


    身為現場目擊者之一的我,不得不向他們一一描述當時的情況。說起來,我其實也隻目睹了巴士爆炸的一瞬間,無法提供更多有意義的情報。隻好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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