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界被一片猩紅所覆蓋,光線照射在沉重的眼皮表麵。


    難道是睡覺前又忘拉窗簾了嗎?毫無疑問,此刻窗外的陽光正倒映在我的臉上。伸手朝枕頭上方的空間摸去,本應垂掛著窗簾的地方指尖卻沒有傳來任何感觸。別說是窗簾了,就連牆壁都沒碰到。


    怎麽回事?眉頭緊皺著緩緩睜開雙眼,眼前的光景卻和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光源並非位於頭頂而是來自我的正麵。看上去像是某種照明器。


    「啊。」


    從光源方向傳來了驚呼聲。莫非動用上如此陣仗將我吵醒的罪魁禍首就是他?由於瞳孔縮小,除了光以外的其它部分一片模糊。閉上雙眼,使勁揉了揉,與此同時有人關閉了照明。


    「土師君。」


    有誰在呼喚著我的名字。


    再次睜眼後,我發現床邊圍滿了白衣人。每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身上。在他們的背後還並列擺放著各式各樣的電子儀器。其中一台的軟線連接著我的身體,屏幕上顯示出我當前的心率與腦電波狀況。


    顯而易見,這裏並不是我的房間。我對這幅場景再熟悉不過了。躺在研究室的房間內,在眾多研究員的注視下醒來。


    原來如此,我想起來是怎麽回事了。確實,這隻是普通的一個早晨。至今為止迎來過無數次的,一如既往的平凡早晨。然而就在不知不覺中,現實已經悄然改變。


    仔細一看,白衣人們都是我所熟知的身影。南雲將筆記本抱在胸口,瞪大雙眼望著我。有那麽值得驚訝嗎?應該並沒有發生什麽奇怪的事。然後是站在她旁邊的棚井,兩眼放光,臉上帶著興奮的笑容。這個人真的不管對什麽都覺得有趣。或許那也是一種才能吧。


    除此之外,渡部、宇和島、角井,過去的小組成員,還有幾位這次新加入的新人。印象中沒有見過,應該是在我熟睡的期間加進來的吧。總不可能唯獨這部分的記憶出現了斷檔。嘛,即便多少有些損失,但也都是點無傷大雅的小事。毋庸置疑,我還是我。


    緊挨著站在我右手一側的,分別是負責本次實驗的大島和中野博士,兩個人低頭觀察著我的情況。


    「土師君。」


    大島博士開口呼喚道,剛才叫我的肯定也是他吧。


    「……我說的話,能理解嗎?」


    他的聲音中充滿了緊張。


    「沒問題。當然可以。完全沒有違和感。」


    說完,我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了些許改變。恐怕和當時出現在慧身上的肉體差異如出一轍,畢竟做到百分之百的複製不太可能。


    「實在是太過於自然了,我甚至有點不敢相信這一切。此時此刻躺在這裏的我,真的是通過實驗再生出來的嗎?你們不至於在逗我玩吧。啊啊對了,鏡子,能拿鏡子讓我照下嗎?」


    話音剛落,不知從哪位女性研究員那遞來一麵小鏡子。


    「感覺如何?」


    直到眼下這步,大島博士的緊張仍未完全消去, 估計是之前看過了慧的報告。


    當時她醒來後曾一度陷入混亂。可我卻並沒有特別亢奮。在別人看來或許這很不正常。然而自己由於心理準備充足很快便理解了事態。


    鏡中倒映出的,是一名十五六歲左右的少年。印象中這是我高中畢業照上的模樣。隻不過當初臉上的粉刺現如今消失的一幹二淨,皮膚光滑白皙。


    實驗完成後,本以為沒有變化。然而張開拿著鏡子的手,曾經司空見慣的掌指紋不見了蹤影。在此之上,手腕附近的黑痣同樣無跡可尋。即便如此,手指與手掌的形態卻完美保留了下來。我一動不動望著它們,心情有些微妙。


    原來如此,這就是慧之前說過的違和感。確實依她所言,有點像置身於夢中世界的感覺,我現在能深切體會到這點。想必接受的方式也是因人而異。像我反倒會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舒爽。


    平日裏,我時常會夢見自己的學生時代。雖說高中大學也有,但出現次數最多的果然還是初中。同朋友聊天,為翌日的考試準備不足而懊惱,相信著青春永遠沒有終點。一覺蘇醒,不得不再度背負上伴隨年齡增長帶來的責任與衰老,意識到自己再也無法回到那段自由美好的時光,心底不免一陣落寞。現在的心情卻與當時恰恰相反。


    仿佛年少時的一場惡夢,二十好幾的我,毫無成長就這樣碌碌無為迎來了三十歲的生日。夢境散去,總算又變回了原本年輕的自己,品嚐到了許久未體會過的愜意。


    我將鏡子還了回去,麵朝兩位博士說道。


    「謝謝兩位願意聽取我的任性。托大家的福,我已經徹底重獲新生。」


    見我這麽說,二人的臉上浮現出討好般的曖昧微笑。


    作為參與研究的條件,我申請使用自己的體細胞和記憶作為實驗素材。盡管南雲不太願意,但上級們欣然接受了我的提議,很快將其采用。果然,比起向完全不懂的普通人從頭到尾講解一遍尋求協助,還是像我這樣抱有目的和實驗有著密切關係的更為適合。於是乎那之後實驗順利進行,我從研究所醒了過來。


    醒來後我有一件無論如何也想確認的事。翌日,南雲用輪椅將我推進入了b-102室。在那設有腦部神經檢測裝置。寬廣的房間內,一台疑似ct掃描儀的大型設備占據了整片空間。就是靠它讀取了我的腦部數據麽,我抬頭注視起這架龐然大物,輕輕歎了口氣。


    儀器比起慧在的時候改良了不少,但總體保留了原本的形狀。宛如蝸牛殼般的巨大輪廓,將橫躺在床上的受驗者頭部放入接觸口,隨後對裝置進行操作。在蝸牛殼內,受驗者可以見到至今為止從未經曆過的各式夢境。


    等待我的將會是怎樣的光景?印象中最後的記憶是檢查衣帶來的冰冷觸感。


    現如今回頭再看向這台裝置,比起實驗前明顯親切了不少。通過它我實現了肉體的轉移。說是我的產道完全不過分。從今往後,我將為它的繁榮與發展獻上我餘下的人生。


    那之後開始了日複一日的檢查與康複訓練。和慧一樣,我被要求待在研究所,協助收集實驗數據以及進行一係列的生活適應訓練。訓練主要針對運動機能方麵,簡而言之就是為了讓這副虛弱身體重新擁有足以維持日常生活的體力。這玩意比想象中的更累,每次結束後我都半天喘不上氣。想當初慧可是一句怨言都沒說,我卻在這裏整天沒完沒了發著牢騷。


    偶爾,棚井也會拿著相機來我的房間。說是為了拍攝記錄影像。相機架好後,他將我的生活情況,以及與我之間采訪形式的一問一答收入其中。隨後還告知我即將接受檢察機關的審查。


    「這次檢查要是通不過的話實驗就無法推進到下個階段。你可是責任重大喔。」


    棚井擺出一副和自己台詞不搭邊際的表情說道。


    看樣子他對於製作錄像這份差事完全樂在其中,拍攝一開始便馬上像電影導演那樣四處指手畫腳。我的台詞基本上都是南雲幫忙想的,對此棚井抗議資料缺乏正確性,並且認為為了在上頭那順利通過多少需要演一些戲。南雲起初絲毫不肯讓步,最終還是依照他的指導配合了下去。


    我也並不讚成克隆技術,但也不能光靠著它帶來的危害全盤否定。」


    定期診察後閑聊時,對於我的突然發問他如此回應道。


    「說到底,我每天都在跟克隆人打交道不是麽?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認為自己是在惡魔技術下所誕生,被社會拋棄的畸形人種,但在我看來完全不是那麽回事。他們有著同其他人類一樣豐富的精神世界與人性,論優秀程度毫不遜色。某天,當那名曾經沉默寡言,環抱雙膝蜷縮在房間角落裏警惕四周的孩子微笑著向你遞出一朵小花時,你便會發自內心感謝他們能來到這個世界。我雖然不會去鼓吹克隆技術,但它確實將這些孩子帶到了這個世界上。這點再怎麽也無法否定吧?」


    「啊啊原來如此,沒想到醫生你還是個浪漫主義者呢。」


    見我點頭稱讚,他皺起了眉,


    「那隻是你們這些人太功利了。」


    隨後斷言道。


    硬要說的話,我覺得自己屬於浪漫派,然而實在找不出可以反駁的證據,隻好沉默著點了點頭。


    在這段作為患者與精神醫生交流的期間,我漸漸對他抱有了好感。他是個在各種事上都嚴格要求自己的人。工作時從不偷懶。在與他的交談中,我了解到了許多發生在其他克隆人身上的故事。對眼下的我來說,這些都是能為自己今後人生當作參考的寶貴情報。從犯罪中誕生的他們,和滿足期望,繼承記憶複活的自己之間有著明顯的不同。他們誕生於從克隆技術的陰暗麵,而我則是為了肯定其才走上了這條路。當對自己所處的立場有了鮮明的了解後,日子過得相當輕鬆愉悅。


    然後就在臨近研究所生活結束的某天,我向川越醫生詢問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木原慧她,現在過得怎麽樣?」


    聽我這麽說,他用筆杆撓著額頭。


    「不能說嗎?你應該還在擔任她的心理醫師吧。」


    「沒錯,她現在還是我負責。隻不過,將患者的情報泄露給其他患者可不是什麽正確行為呢。」


    「我想我的職務有資格讓我了解這些。」


    「既然如此,自己去調查下很快就能知道了吧?報告書我已經交上去了,直接看那個就好。在此之上我無法告訴你更多了。當然手續辦好後提出的正式的質問我還是會回應。嘛,總的來說精神還不錯。」


    川越醫生詼諧地聳了聳肩。


    「這樣麽。」


    麵對預想之內的答案,我有些失望。雖然這麽說略顯誇張,但作為一名醫生,他如果同意我和慧接觸,對於情報傳遞這種事理應不會有絲毫的猶豫。總而言之,他不想讓我靠近慧。像是為了讓我徹底死心,他又補上了一句。


    「如果你是打算與她見麵,那我勸你還是打點別的主意吧。當然有職務權限的話另當別論。」


    緊接著,離開研究所那一天終於到來了。


    領取過新的免許證後,穿過戒備森嚴的層層防護,我重新回到了外界。由於發生了富田老師和城戶的事,我們的研究所轉移到了離之前不遠的新位置。據說在戰爭時期這裏被用於軍事研究,因此安全保密性相當之高。克隆研究本身也屬於最高機密,大門附近甚至部署了配有半自動步槍的軍隊。從麵前經過的時候,我向他們輕輕點頭示意,對方同樣還以注目禮。


    前往政府發放的高級公寓,一路上,對新生活的各種向往使我心潮澎湃。要做的事有許多,我可不甘願在家悠閑休養。兩天後,眼看新家整理得差不多了,我動身前往研究所開始上班。隨後在接下來的周三取得了休假。因為我了解到那天是慧就讀大學的創立紀念日。


    放棄慧身份的她,事實上隻改變了名字,作為木原慧的妹妹生活至今。據說在一邊打工一邊念書。還真是符合她風格的妥協方式。雙親也接受了這份結果,以家人的身份對她的給予援助,報告書上確實有這麽寫。


    盡管川越醫生對我一再忠告,可我並不買賬。依然決定與她見麵。就在休假的前一天,正當我收拾東西打算回家時,棚井走了過來。


    「呀謔,浮士德博士。準備去見你的格蕾琴嗎?」(注:取自德國作家歌德著作《浮士德》,書中的男主浮士德與魔鬼梅菲斯特簽訂交易後返老還童重新開始了人生,並與平民女子格蕾琴一見鍾情墜入愛河。)


    棚井打趣的說道。


    「那是什麽。」


    「絕妙的比喻不是嗎?和重返年輕踏上探尋真愛之路的你如出一轍。然後在見麵的那一刻高聲呼喊道。『你真美啊,請停一停!』(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 騙你的。不過真是很厲害的一句話呢。連梅菲斯特(mephistopheles)都能騙過。嘿嘿。」


    「傻瓜一樣,那種事我才不會去做。要是沒其他事的話,我回去了。」


    「替我向慧問好。啊,還有,對了!等一下!」


    棚井用幾乎能讓研究室裏所有人能聽到的聲音把我叫住。


    「小土師的事知道嗎?不,我不是說你,而是指你醒來之前的那位小土師喔。和他道過別後就一直沒收到過聯絡呢。電話也不接。我想要是你的話應該會知道些什麽。這樣啊,不知道嗎。那家夥到底跑哪去了……有點放心不下呐。」


    說罷,他又誒嘿嘿地笑了起來。


    翌日,微風和暢,陽光明麗。離開公寓,搭上四十五分鍾電車,出站後繼續步行二十分鍾,總算抵達了慧所居住的街道。


    借助手機dps定位,我一路東張西望尋找著目的地。道路兩旁是隨處可見的普通住宅區,野狗和流浪漢四處遊蕩。不知為何,總感覺目標近在咫尺,卻又由於各式錯綜複雜的小道始終無法掌握到她的確切位置。隻好拿著手機來回奔波。


    「喂,那邊的。」


    見我這幅狀況開車執勤的警察靠了過來。


    「你是哪所學校的?今天可不是周末吧。」


    一眼望去,坐在副駕駛上的年輕警官麵色嚴厲。不知是因為我的穿著不再土氣,還是說行走途中一直左顧右盼,看樣子是被當成了離家出走的少年。


    雖然我一再解釋自己已經成年,但對方始終不肯相信,無奈隻好遞上了id卡。對於卡片上記載的真實年齡和職務,兩名警官不掩震驚。的確沒記的錯的話當時似乎把以前的年齡和現在這幅身體的加在了一起。果然還是和外表看上去一致比較好吧。


    見生體認證與id卡上的數據一致,警官們目瞪口呆倒也不再懷疑我的身份。雖然在這世間批判管理係統嚴密性的人有不少,可唯獨此時此刻我想感謝它的存在。隻要數據沒問題的話,不管再怎麽稀奇最終也會相信。


    趁此機會,我向警官順便打探了公寓的位置,曆盡千辛總算抵達了目標建築物。盡管打掃周到,卻也遮擋不住從裏透出的陣陣古舊,鐵鏽上的油漆斑駁令人不禁懷疑是否曾經曆過火災。


    梯碰撞聲。


    在掛有木原牌匾的門前站好,緊張得連呼吸都出現了困難。


    伸出食指輕輕按下門鈴,蜂鳴器透過老式對講機發出了近乎蟬臨死前的一聲短促噪音,這可令原以為設備正常隨手一按的我萬萬沒有想到。心想著屋內或許沒有聽見,於是我重新按了一次,這回遲遲沒有鬆手,直到內側傳來動靜。


    「來了,請問是哪位?」


    揚聲器裏傳出了熟悉的應答聲,與此同時我報上了姓名。


    「誒?…」


    對講機的另一頭陷入了沉默。


    「能開門稍微說幾句嗎?」


    過了一會兒,門緩緩打開了。她從門縫間小心翼翼探出頭望向這邊。


    一頭長發紮在了腦後。過去雪白通透的肌膚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簡單的素色t恤搭配上牛仔褲。再加上沒有化妝的緣故,像極了無產階級文學中的打扮。(注:指20世紀20-30年代的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


    「呀」我輕輕舉起手打了個招呼,「難道說,你是悠司君的親戚嗎?」她驚訝地詢問道。


    「不對喔。」


    「那…你是?」


    「我就是悠司,或者說是他的克隆。就像你是木原慧的克隆一樣。」


    為了掩飾害羞我撓了撓頭。她睜大著雙眼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雖然年輕了許多,但長相還是沒變吧?和你一樣,我把他放進了腦袋裏。」


    她站在半開著的門後,出神盯著我的臉。


    「也就是說,我總算踏入了你們的世界。所以這次先來打個招呼。」


    「啊啊」


    慧大聲尖叫,臉皺成了一團。


    「……為什麽,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她的嘴唇顫抖著,淚水滿溢。


    「冷靜點坐下來說吧。」


    「對不起。現在的心情實在是有些難以言喻。雖然我們是初次見麵,但好像又不是那麽回事,你既是悠司,又不是悠司……」


    她找到張坐墊坐了下去,即便如此依然不太自在,視線一下瞟向我一下注視著窗外,身體左搖右晃。


    然後她端起杯子喝了口麥茶,


    「抱歉,剛剛失態了。」


    說罷她低下了頭。


    「我這邊才是。突然之間來打擾真不好意思。明明已經約定過不會再和你見麵了。雖然確切來講那好像並不算我的承諾呢?嘛不管哪個都一樣。我有著不得不來的理由。與我境遇相同的人類,現如今找遍全世界就隻有你一個了呢。」


    「……另一位悠司怎麽樣了?」


    「具體如何我也不知道,不過多半,應該在戀人死去的世界中靜靜生活著吧。他已經理解了你不是慧的事實,接受了她的死亡。為此悲傷不已,製造出了全新的我。」


    「這樣麽……」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誤解了。你現在聽說是叫優裏吧?我記得慧小姐以前曾說過,這是她出生時父母替她想的另一個名字。你應該也知道吧?雖然是我們出生前的話,但我們確實記得各種各樣自己人生中並沒有發生的事。簡直就和那些時不時會出現的,主張擁有前世記憶的人們一樣。總之,今天我來見的不是木原慧而是你,木原優裏。」


    她一言不發低著頭。果然我的到訪給她帶來了困擾嗎?究竟怎樣才能順利傳達出自己的想法。


    思考的途中,她突然又大叫了起來。


    「啊啊果然還是無法接受,你說的這些我一個字都不懂!」


    隨後她的眼中再次噙滿了淚水。


    「為什麽要做出這種事?通過克隆誕生所得到的記憶,全都是他人的偽物,,留下的隻有無盡的痛苦。無法理解!我都說到這份上了。這種事,是絕不被容許的……」


    「那你為什麽會哭呢?」


    「因為……」


    「我呢,對這些完全不在意喲。冷靜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說不定就算腦袋裏裝載的記憶與人格,並不是土師悠司,而是其它毫無根據憑空捏造的數據也不會有任何的違和感呢。對於自己的腦袋塞的究竟是木屑還是黃金,我覺得怎樣都好。所以不會像你那樣煩惱。倒不如說沉浸在新體驗帶來的快樂中。世界上像我這樣的人一定還有不少。這項實驗並非百害無一利。」


    對此,她猛的把臉扭向一邊,


    「我可不同意。這種研究隻要再開我肯定第一個希望它中止。」


    她這幅小孩子般賭氣的樣子從很久以前起就一直沒變,真是有趣,我忍不住笑出了聲。像是在責備似的她瞪了我一眼。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剛才突然想起了一點懷念的事。」


    「這種時候竟然還笑得出來,太過分了。」


    「可是呢,就像以前的土師悠司已經承認了木原慧的死亡一樣,你也差不多該接受現實了吧?你既不是木原慧的妹妹,也不是從誰腹中產下的孩子。而是由木原慧複製出來的實打實的克隆人喔。你現在,正作為她的妹妹優裏,扮演著十八九歲的大學生,住在這種房子裏過著枯燥的日子吧?反正,就算將有關木原慧的記憶全部除去也不會改變什麽,既然如此還不如選擇將這些知識與經驗一並接受來得舒坦。」


    「今天來想跟你說的就是這些。對我來說,我發自內心的希望你能夠幸福。這並非強求。而是作為他繼承者的責任,作為把你帶到這個世界的責任。他對木原慧的愛,正是最終促成我站在這裏的全部理由。眼下研究正遵照著政府官員的旨意,為他們的重生進行著無聊的準備,然而當一切結束後,我和你,即將麵臨隨之到來克隆新時代。這是大勢所趨。隻不過,他們忽視了很重要的一點。重生後雖然繼承了原本的人格與記憶,但與此同時整個克隆人群體的地位也得到了提升。試想當那些大人物都成為了克隆,自然要創造出迎合他們的生存環境,屆時我們也將更容易融入社會。」


    我將剩餘的麥茶一飲而盡。


    「感謝招待。我還會再來的。」


    她低著頭。從她的唇間確認沒有遭到拒絕後,我起身離開了房間。事情的順利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不禁有些飄飄然,不知不覺中腳步也輕盈了起來。


    回到研究所,所內正為內閣政要們的重生如火如荼做著準備。


    被稱作e34,帶有諜戰片符號的本次計劃,參加者全是清一色政府高官,其中甚至包括了30%的內閣組成員。其遠高於研究所事先預定的數量,為此不得不緊急增添設備。


    作業順序與我和慧那時候基本一致。將申請者一個個招來實驗室,提取他們的體細胞及記憶,隨後生成克隆體。我作為研究員兼體驗者,主要負責向他們進行說明。


    到訪研究所的官僚們,首先見到的永遠是我。幾乎每個人都對我過於年輕的外表感到詫異,不過經過我的解說,最終都轉化為了感興趣的驚訝。


    細胞的采集大約兩天一次,每次固定一位。大腦數據保管在記憶裝置內,以每月一次的頻率及時更新。


    至於肉體則浸泡在培養液內成長到合適的年齡,隨後放入睡眠冷凍艙,一同安置在建築最下層的低溫室內,等待需要喚醒的那一刻。


    之力但我也算參與了其中。優裏,你也一樣喔。即將到來的新社會,一定能找到我們這些新人類的安身之所。」


    我無數次向優裏這般保證道。


    對此她始終保持著半信半疑的態度,接著附上一句,


    「真會有那麽順利麽。」


    並時常伴隨著一聲歎息。


    自初次造訪以來,我們兩個常常會像這樣見麵。


    有時是在咖啡廳聊天,有時是一起看電影,再有就是去時下討論正熱的料理店用餐。當碰上一些比較有格調的店時我們會換上相應的服裝,觀賞服務員一臉困惑確認著我們年齡的樣子著實有趣。在此之上,由於我的外貌更加稚嫩,經常會被誤認成姐弟。尤其是她對我使用敬語這點,怎麽看怎麽覺得不自然,盡管我一再和她強調我們兩個現在是對等的關係,但她總以「這點我做不到」當即否定。看來是從學生時代養成的習慣,很久以前她就在這方麵特別頑固。


    「真安逸啊。像現在這樣麵對麵交談什麽的,不久前根本無法想象呢。」


    喝著平時幾乎從來不碰的酒,我的心情好到了極點。


    「最近工作狀態絕佳,每天都過得很充實。休息日還能享受到如此美味的食物,真是的,活著真是太好了。」


    聽到我這麽說,優裏露出了苦笑。她的手裏端著和我一樣的白葡萄酒,臉頰蒙上了一層紅暈。與初次相遇時不同,她現在的穿著已經頗顯女人味,臉上還化了妝。我心想著這幅打扮真合適,卻由於害羞沒有說出口。


    看來她對我已不再抵觸。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我們…重新在一起吧?」


    於是那天夜裏,我下定決心向她告了白,「嗯」,她思考了幾秒,隨後乖乖點了點頭。


    雖然有點為時尚早,但兩個人第二天便開始尋找起了新住所。在不動產公司給出的四項推薦中,她選中了一戶剛落成不久的宅邸。一個月後,我們拜訪了她的老家。到達的時候,老丈人正在庭院內專心修剪著籬牆,優裏上前向他報告了即將同居的事。


    「同居?和這麽小的孩子?!」


    老丈人明顯嚇了一跳,仔細想想我還沒告訴過他自己的身份。優裏好像也注意到了這點,和我相視而笑。


    晚餐時,當著二老的麵,我提出了想要和優裏結婚的願望。


    「我們已經商量過了。和她境遇相同的隻有我。隻有我才能給她幸福。我比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更愛她。」


    麵對我無理的請求,老丈人抱著胳膊說道,


    「的確如此。至今為止悠司君所表現出的對咱家女兒的珍愛,讓人沒有絲毫質疑的餘地。不答應不行啊。」


    說完有些不情願似的點了點頭。母親和優裏望著這幕差點笑到噴飯。


    我明明說得挺認真的,你父親也一樣。笑成這樣太過分了吧。晚餐結束後,兩個人獨處時我向著優裏抱怨道。


    「不好意思。可是,回想起悠司君所做的這些,真的很離譜不是嗎?將死去的戀人用克隆複活,被甩之後又克隆出自己出現在我麵前。沒想到當下時代還能見到這樣的癡情漢,有趣,實在太有趣了。」


    像是想到了什麽,優裏又笑了起來。


    你以為是誰害的啊,想到這我不禁有點生氣,然而卻又無法反駁她的話。隻好恨恨盯著眼前一臉嬉笑的罪魁禍首。最後是我輸了。不過這正是自己所追求的幸福,我如此安慰道。


    次日,我們前往木原慧的墓前做了新婚報告。老實說還是有些許不安,但優裏並未再像上次那樣出現動搖,熟練地打掃完墓碑後,立好線香。應該是在和我分開的那段時間裏獨自來過不少次。一副釋然的樣子,雙手合十靜靜做著禱告。


    那之後我們返回東京,開始了新生活。


    梅雨季尚未離去,細雨打濕了整座城市。研究室裏的大多數同事仍在埋頭工作。我則一邊強忍睡意一邊麵對電腦進行著無聊的作業。


    幾天前,研究正式跨入了下一階段,成員即將大幅變動。為此大家日以繼夜奮鬥在工作第一線。


    此次調動,替換掉了自研究發起以來的大多數研究員,其中不乏棚井和南雲這樣的核心骨幹。據說他們將會前往其它剛成立的新項目,具體情況我這個已經確認留下的並不了解。從調動名單來看,項目規格應該不小,但眼下我隻想把精力集中在手裏的事上。


    婚禮預定在月底舉辦。適應不來此番單調工作的我,呆呆敲擊著鍵盤,腦子裏淨是準備的事。由於身份特殊,婚禮地點選在了一座僻靜的教會內,整個過程極其簡潔,到場嘉賓也隻邀請幾位至親。優裏盡管為了體諒我嘴上說著不在意,但想必內心其實渴望著像一名普通女性那樣收到祝福吧。因為克隆人身份放棄儀式什麽的,講實話我並不太能接受,可若真要依照我的主張來辦卻又意外的麻煩。


    正當我為了驅除睡意打算將口香糖塞入口中時,門忽然間被打開了,大島博士慌慌張張走了進來。


    「土師君,現在有空嗎?」


    「有什麽事嗎?」


    「總之先和我來一下吧。」


    來到走廊,博士小聲告訴了我某內閣成員的死訊。其正是參與了我們計劃的重要人物之一。


    我記得他,他的年紀在內閣組中不算大,剛過六旬還頂著一頭黑發。當被問及來參加的理由時,他微笑著說道「算是一種生命保險吧。」


    據說他患有心髒病,看來這次是發作後沒搶救得上。


    雖然聽到不久前剛交談過的故人的死訊有點動搖,但這一瞬間我理解到,比起哀悼我應該有更重要的事該去辦。計劃的參與者死亡後,我們有義務將其保存在地下的備用品喚醒。作為e34計劃開始後的首次正式實驗,對我們來說接下來才是動真格的時候。


    「然後,由於這是我們的第一次實驗,所以政府方麵特地派了人過來。」


    大島博士強調道。


    「什麽意思。是來商量接下來的打算嗎?」


    「不,這次到訪的議員對我們的項目抱有很大的懷疑態度。恐怕找茬的幾率不小。」


    「怎麽會…事到如今橫插一腳可就麻煩了。」


    「話雖這麽說,但人家硬要來我也擋不住。說是為了更好理解克隆,想聽聽體驗者的直接感受,迫不得已我隻能來找你了。」


    大島博士邊說邊擦著額頭上的汗,腦袋上的頭發已經掉了個幹淨。


    「實驗進行到這個階段被亂七八糟念了一通我也不爽,不過既然來了還是好好招待下吧。畢竟對方可是惹不起的大人物。」


    「究竟來的是誰?」


    「見了麵你自然就知道了。」


    博士苦著臉說道。


    「知道了,我很快就去。」


    和博士道過別後,我跑去洗手間洗了把臉,馬不停蹄趕往約定見麵的會議室。


    會議室門前站著身穿製服保鏢。向他們說明來意後,我被要求稍作等候,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


    「特地讓您跑一趟真不好意思。但無論如何都有想向本人了解的事。」


    進去後,坐在房間正中央的男人朝我開口說道。那是一位經常能在電視機上看到的政客,確切來說是像我這樣不諳世事的人也能一眼認出的大人物。


    島真通過克隆複活成了如此年輕的模樣,大家會不會覺得他是冒牌貨?」


    田島是那位死去大臣的名字。


    「我想不會,通過實際操作,可以將他的複活年齡設定成與生前一致。再加上整形手術,就連身上的痣都能分毫不差地延續下來,所以並沒有那麽容易被發現。」


    南雲冷靜進行著說明。


    「原來如此。看來是我失禮了。話說回來,難得一次重返青春的機會就這麽浪費了,太可惜啦。」


    說罷他放聲大笑起來。


    據他所言,他對於實驗的根本部分,即克隆人是否能夠繼承知識與性格表示懷疑。雖然博士和川越醫生已經進行了技術上的說明,但果然還是無法理解,無奈之下隻好把我叫了過來。


    「說到底,克隆代替本人什麽的根本就是欺詐嘛。這點我可不怎麽喜歡。嘛,既然是其他議員的決定我也不好多嘴,隻不過做歸做,如此童話般的設想真會化為現實嗎?唯獨這點我想了解清楚。畢竟就算外表所差無幾,身體內部也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呢。」


    他親切地說著,眼裏眉間卻毫無笑意。


    然而即便他再如何懷疑,我也沒有膽怯的理由。作為土師悠司的繼承者,我順利接過了他在研究所長年從事的職務。隻需要照實說明就好,沒有撒謊的必要。那位大人物拿著不知從哪搞來的關於我的介紹,試探性地提了幾個問題,對此我都給予了正確回複。似乎是來了興致,他隨後又問起了幾部二十年前流行的電影和幾位有名演員,那是對於我的外表年齡來說不可能知道的事,但我的回答毫無猶豫。


    「唔,好像確實如您所說繼承了土師悠司的人格呢。雖然聽上去有些不可思議,但事到如今也隻好選擇相信了。」


    聽到他這麽說,大島博士長舒了一口氣。可像是為了將這份安心吹飛一般,他提起聲調說道。


    「隻不過,我還有一個疑問。」


    他從手裏的文件中抽出了一張。


    「從我拿到的資料來看,第一位受驗女性蘇醒後出現了明顯的抗拒現象,那之後甚至放棄了原本的身份。依照川越醫生的解釋,這屬於個人差異,既然如此又該如何保證這次是否會發生同樣的情況。對此,你們作何考慮?」


    「恕我直言,怎樣都好。我無法理解這其中有何不妥。隻要人格上沒有問題,之後的生存方式是本人的自由吧?僅憑這點便斷定實驗失敗什麽的,我不能接受。」


    聽完我的回答,他露出了苦笑。


    「嘛,這倒也沒錯。是我說過頭了。我想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解,我到這來可並不是為了中止實驗的。隻是單純認為風險過高,所以想來看看具體情況。僅此而已。」


    隨後他讓身旁的秘書將資料整理好,臉上再度浮現出微笑。


    「不過您都這麽說了,這次我可算是不認輸不行了呢。但果然,自己的內心深處還是抱有不少抵觸。真是的,為什麽這種反人類的項目會獲得許可。明明死了就一切結束了。啊啊太惡心了。一把年紀說著死而複生什麽的,大家都瘋了嗎?」


    「瘋沒瘋我不知道,但我認為這項研究本身並沒有什麽好值得奇怪的。」


    見我這麽說,他擺了擺手。


    「不,您誤會了。我並沒有否定您的存在。請別介意。」


    「哪有的事,如您所說,這項技術目前確實還有很多不健全之處。等到它正式完成的那一天,我們便可以不用再像現在這樣隱藏身份,堂堂正正走入到社會中去。」


    聽到這,他大笑起來。


    「您在開玩笑吧?這可是各大倫理機構明令禁止的項目。一旦公開,免不了引起輿論反對的浪潮。」


    「反對的聲音肯定會有,但我想更多帶來的是好處。」


    「也就是說您有什麽主意麽?」


    「當然。」


    我點了點頭,與此同時一旁的中野博士頓時皺起了眉。那副樣子仿佛在告誡我不要再另生枝節。然而我不想放棄這難得的機會。


    「首先,技術公開後,普通民眾同樣也能享受到與內閣大臣同樣的待遇。漫長人生中好不容易積攢的經驗和記憶就這麽伴隨肉體一道消散著實是一大損失。倘若能得以繼承,我想那將是整個社會的福音。反正一時半會無法降低成本,得到繼承的想必都是些資產雄厚的優秀人物。至於那些缺乏經濟實力卻具有特殊才華的人,可以給予補助金獎勵。通過展現能力從而獲得延續生命的資格,這會不會成為新時代人們的夢想?」


    「這還真是有夠新奇的呢。如此大膽的提案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像是感到很有趣似的,他再次露出了笑容。


    「然而,就現階段而言,距離計劃實現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抵達終點前勢必會遭致大量的反對。」


    「當然,說到底這也不過是情緒上的一時抵觸,嚐到甜頭後很快便會消失得一幹二淨。期望自己的人格延續至未來,以及摯愛之人重返身邊的家夥在這個世界上絕對不占少數。究其根本政府特地將這份企劃重啟的原因不正是因為無法抵擋住它的魅力嗎?一小部分群體悄悄據為己有什麽的,真是吃相難看呢。」


    「土師君,夠了。」


    中野博士出言打斷了我的話,


    「沒關係,想說什麽盡管說。很久沒聽過這麽有趣的意見了。」


    對此,政客摸著下巴開口說道,看起來心情很不錯。


    「您所主張的這些我個人覺得都不賴。老實講,比起想盡方法隱瞞我也認為其更應該公諸於世。雖然這次還不行,但有朝一日肯定會向外界正式告知它的存在。啊啊對了,剛剛您說到的那些能整理成文字資料發給我嗎?姑且想回去再仔細考慮下。」


    對這意料之外的回答,在場所有人無一不麵露驚色。


    「謝…謝謝,到時候務必拜托了!」


    由於情緒激動,我差點大叫了出來,手心滿是汗。


    「真是嚇了一跳呢。」


    眼見政客隨兩位博士出了房間,川越醫生不禁喃喃道。


    「話說你可是認真的嗎?」


    「當然。醫生你也會支持我的吧?」


    「為什麽是我……」


    「你我所追求的目標,本質上並沒有多大區別。還記得曾經說過的evas嗎?當克隆人的出生變得理所當然後,那些孩子也將可以順利融入這個社會。這不正是您所一直以來期盼的麽? 並不是對技術的否定,隻是不願意見到由它導致的各種慘劇,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


    「誠然,對於這其中的理想部分我可是舉雙手讚成喔!打心底表示同意。隻不過呢,它並非那麽簡單就能做到。富田老師他們的事忘了嗎?再這麽繼續下去又會有多少相關人員因此喪命。」


    「這種程度的覺悟我早就有了。技術公開後的一切風險由我來背負。打比方說,如果公開過程中需要提交研究者名字的話,把我的寫上去就好。即使遇害,隻要事先準備好替代品,意誌便能長久延續下去。回想起來當時老師也是一樣,無論如何都想要進行再生。」


    「雖然很欣賞你的這份覺悟,可未免也太過於極端了吧。」


    川越醫生歎了口氣。


    「是嗎?優裏也常這麽說,但我始終認為克隆人的存在並不是什麽壞事。完全體會不到世間所說的悲傷。早在變成這副樣子之前我就這麽想了,事實上真正身處這一立場後,想法依然沒有改變。醫生你一定也能懂吧?所以我才不會像優裏他們那樣做出隱瞞身份這等無聊事,相反,我想要製造出能讓克隆人們挺起胸膛迎接的未來。這一點也不奇怪。為了獲取相應的權利現如今隻能這麽做。川越


    醫生,為此我需要你的協助。你會幫我的吧?」


    他聳了聳肩,


    「怎麽說好呢,evas中也有許多和你抱有同樣想法的人,類似的話我已經聽過了無數次。然而,無論何時我總能察覺出其中的幾分急躁。就連我,某種意義上也好幾次受其影響差點被憤怒所吞噬。改變是必須的,但現階段將技術公開恐怕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試想一下,當克隆浪潮來臨時,麵對驟然增加的克隆人數量我們該怎麽做。想必將難以應付吧。當然,會這麽想或許是因為我並非克隆人的緣故。南雲小姐你怎麽看?單純以一個研究者的立場。」


    「單純的研究者麽……」


    自始至終在一旁扮演聽眾的南雲,若有所思皺起了眉。


    「我覺得不壞,就這樣。」


    像是期待落空一般。川越醫生一臉意外瞪大了雙眼,隨後長長歎了口氣。


    「我先回去工作了。關於這個話題下次再聊。那麽,請多保重。」


    帶著一聲聲歎息,醫生快步離開了房間。諾大的房間內就隻留下了我和南雲。她低著頭,仔細盯著自己搭在桌上的雙手。和川越醫生一樣,對於這個人會讚成我的提議感到十分意外。心想著是否該說點什麽,然而一時又找不到話題隻好呆站在原地。四周充斥著寂靜。


    不久後,南雲率先打破了沉默。


    「很久以前,您好像提到過自己過去曾和克隆人交往過的事。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您高中時期的戀人吧?」


    「誒,啊啊,沒錯。」


    「當時趁著連休期間一起去了趟東京,在那裏吵了一架,然後她就這麽人間蒸發了……」


    奇怪,南雲她為什麽會知道這些。就在我陷入疑惑的同時,她眨了眨眼,像是下定決心一般開口說道。


    「那個女孩,其實是我。」


    「咦?」


    「或許你無法相信,但這是事實。對不起一直瞞著你。」


    「等…等等。再怎麽說,外貌也變化太多了吧。」


    「因為我做了整形手術。那張臉實在是太受矚目了,每當照鏡子時,都會不由自主覺得自己是別人的克隆體。」


    「就因為這個才點了雀斑上去?嘛,倒也不是現在就不好看了。而且是不是連聲音也變了。」


    「改變聲音是為了克服之前的自卑情緒。隻不過,光靠外表改變還遠遠不夠。所以我下定決心投身到生物學的研究當中去。最開始其實是想站在你這邊的,隻可惜事與願違。」


    南雲聳了聳肩。


    「能夠參加這項實驗恐怕也是得益於我的克隆人身份。富田老師從克隆受害者的名單中,一眼看中了從事研究工作的我,向我發出了邀請。起先是打算拒絕的,但又很想了解受驗者的心情,於是答應了下來。」


    「不不不,等等。也就是說,南雲你的真實身份,其實是那個一提到幽靈就害怕到不行的美咲?是這樣嗎?」


    「嗯。我就是美咲。最後自顧自發了那麽多短信給你真的很對不起,小悠。」


    說到這,南雲害羞地笑了笑。和她共事這麽久,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的笑臉。然後,那份略顯僵硬的微笑方式,確實和記憶中的某位少女重合到了一起。


    「這可真是嚇了我一跳啊……」


    我久久沉浸在剛剛那番話帶來的衝擊中。麵對預想之外的告白,我想要取回冷靜,但發現根本做不到。


    「難怪富田老師也曾經說過這項實驗對於南雲你有特別的含義,隻不過結果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簡直就是晴天霹靂。世上真有可能發生這種事嗎?」


    我注視著南雲,期待從她的嘴裏聽到剛剛的一切不過是玩笑,然而她神情嚴肅,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


    「真是的,或許這是我打從出生起最震驚的一次了。不對,比起被告知慧時日無多時還是好上那麽一點,算是第二吧。偶爾,我也會想象那孩子現如今過得怎麽樣。沒想到竟然一直就在我的身邊工作!」


    我仔細端詳著眼前這張臉,似乎是感到害羞她把頭低了下去。


    「對了,知道這件事的還有其他人嗎?」


    「過去隻有富田老師一位,現在還要再加上大島博士和中野博士。那麽,請讓我以克隆人的身份,而非一名研究員重新回答關於你剛才那段設想的看法。」


    這麽說著,她抬起了頭。


    「怎麽樣?」


    我緊張地問道。


    「請務必讓它實現。」


    她的語氣中充滿了堅定。


    「剛剛你所主張的那些,是我在痛苦的少女時代最想聽到的話。從克隆中降生沒有任何過錯。不管是真心的也好還是說謊也好,當時如果有人能在公共場合上提出來的話,多少我也可以獲得救贖吧。僅憑這點,迎接我的就將是完全不同的人生。畢竟是我自己親手把它糟蹋的。」


    「我所說的句句當真,絕無半點假話。」


    聽到我這麽說,她點了點頭。


    「我已經決定調到另外的項目去了。雖然幫不上忙,但還是祝你一切順利。」


    「沒關係,有這份心就足夠了。」


    「那麽我先失陪了。」


    她站起身,輕輕推開門後離開了房間。整個會議室隻剩下了我一個人,望著此情此景我深深歎了口氣。


    早上醒來後頭一直很痛。呼吸中夾雜著難聞的酒臭味。


    田島大臣的再生不出意外順利成功了,攜帶著之前的記憶迎來了自己的第二次生命。坐在病床上和家人們相擁而泣的場景著實令不少人感動。隨著工作告一段落,棚井他們也即將正式離開研究所。


    由於項目取得了初次成功,昨晚舉辦了他們的送別會兼慶功宴,受氣氛所影響,我喝了個爛醉。


    為什麽要喝下這種身體排斥的東西。究竟從何時開始我也成為了隨波逐流的一員。這種說不清的自我厭惡感被人們稱作宿醉。看來不管多無聊的狀態,都有著它們所對應的名字,真是令人欽佩。


    爬出被窩,心想著就算已經冷了優裏她有沒有給我買點什麽吃的,然而找遍了整個屋子都沒有看到。


    回想起來,她之前似乎有說過要回娘家做新婚準備。沒記錯的話,母親把自己年輕時所穿的婚禮服進行了重新裁剪,她穿上後十分高興。盡管我從未主動問過,但她卻一次又一次和我提起這件事。就算被當成親女兒來對待也實在是寵溺過頭了。說不定直到現在她依然對父母抱有愧疚。


    如此值得紀念的日子,卻因為我的工作一再推遲,真心覺得對他們不住。


    窗外的劣質擴音器內傳來了尖銳的男聲。用他那粗俗的語調咒罵著稅金上漲,透過窗簾的縫隙向外望去,能看到圍牆對麵緩慢經過的黑色宣傳車車頂。在住宅街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光景,其中應該包含著某種特殊意圖。最近世界上到處充滿了火藥味,要是他們能把將來用來反對我的精力在這裏花完倒也不錯。


    我從冰箱裏取出礦泉水一飲而盡,感覺稍微好了點。隨後來到一樓誇張點可以說是書房,其實主要用於辦公的小房間,開始準備向政府提交的書麵材料。


    數又增添了幾位。據說內閣組以外的議員中也有不少對此寄予了熱望。在病院接受康複訓練的田島大臣對實驗成果相當滿意,待他重返政界的那一天,肯定會更加認識到這項的實驗有用之處。


    隻要繼續保持著這個勢頭下去,我也不必再幹如此枯燥的書麵工作,甚至能暢想克隆技術走進每一位普通百姓的生活之中。可是,誰也無法保證這一切隻需要等待,到頭來我還是該做好我必須做的事。


    不管怎麽說,擁有目標使人活著更有意義。和當時找不到工作,懷抱著對未來的曖昧希望,整天在家一邊看著電視一邊跟慧爭吵的自己相比,現在心情舒爽的我簡直判若兩人。不,實際上已經算其他人了吧,隻不過從我們的關係上來看會這麽想倒也無可厚非。


    考慮到接下來活動的危險性,我在研究所的地下室準備好了自己和優裏的複製品。拋開這點不談,原本和克隆扯上關係的工作就有一定的風險,雖然我也勸過其他研究員這麽做,但根本沒幾個人願意。果然是躺在睡眠艙中那副死氣沉沉模樣看著不好受嗎?那麽擺出更加安心的表情就好了吧。不對,這麽做豈不是和以前為了讓優裏打起精神把牆刷成粉紅色如出一轍。看來我過於重視外表的習慣無意間給其他人添了不少麻煩。這可不太好。


    總而言之,通過這些備用品,我的記憶能延展至更為遙遠的未來。總有一天當我死去,作為繼承者的他們順利蘇醒時,一定也能像現在的我一樣記得這些事。如此一來,名為土師悠司,具備著相同個性以及經曆的存在將無限連續下去,直至永恒。無數個體共享著一切。一想到這顆心,這份思考並非我獨自占據,便絲毫不敢鬆懈。


    總有一天,當克隆技術得到普及,人們認識到意識並非自己的私有之物,從而更加嚴於律己,世界是否會更好?或許到達那一天並不容易,但這確實是我的夙願。日以繼夜的工作,倘若能為這個世界增添幾分明亮,多少我也會感到欣慰。它的價值毋庸置疑。為什麽要製造克隆人,因為我的夢想是世界和平。可以的話我也想挺起胸膛這麽回答。


    坐在顯示器前腦袋一低一抬,迷迷糊糊之中白天結束了。宿醉帶來的頭痛差不多已從身體離去,剩下的隻有食欲強調著自己的存在。


    來到起居室,我端詳起外賣店的宣傳單,就在這時門鈴響了。今天沒有預定來客,難道是上門銷售,還是說有東西需要簽收,帶著疑問我看向對講機的屏幕,那裏低頭站著個夾克上盡是褶皺的家夥。


    如此打扮的人印象中並沒有見到過。世界上奇奇怪怪的家夥本來就有很多,若看到開門的是像我這樣的少年,說不定會做出什麽圖謀不軌的行為。於是我決定當作沒聽到離開了對講機,與此同時門鈴再一次響了起來。


    雖然不知道目的是什麽但還真是個煩人的家夥。我再次回到屏幕前,這次他把頭抬了起來。看到那張臉我吃了一驚。


    站在那的,是我。貨真價實的土師悠司。那副使用了三十年的軀體,此刻正站在我和優裏生活的新家門口。


    「真是間氣派的房子啊。」


    走進起居室,他吹著口哨如此說道。


    「剛才我在這附近逛了逛,一路上看孩子們有說有笑玩得可開心了。沒想到這年頭還能目睹到如此平和的光景。真是片不錯的住宅區呢。肯定很貴吧。哪怕都是用的貸款估計也得花上不少。」


    說罷,他順手扯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全身上下到處沾著灰,我對他就這麽直接觸碰到剛買來的家具有些不爽,但並沒說出口。


    他托起胡子拉碴的下巴四處打量著。滿臉疙瘩,太陽穴附近長著色斑,眼角布滿細細的皺紋。印象中自己有這麽邋遢嗎?當時的我對於這些缺點抱有著某種特殊的自豪感,如今看來心情卻截然不同。或許是在照鏡子的期間已經習慣了這張長時間與外界隔離,年輕白淨的新麵孔。他看起來十分蒼老。與此同時我這邊也是五味雜陳。直白來說,這個又髒又醜的大叔真的是曾經的我嗎?


    「為什麽知道我住在這?」


    我努力掩飾著內心的動搖,開口詢問道。


    「好久沒聯係,是棚井那家夥從電話裏告訴我的。聽說你就要和她結婚了?恭喜恭喜。上一次來關東都不記得是什麽時候了,變化可真大呀。」


    他咧嘴笑了,從懷裏取出一小瓶礦泉水,大口喝了起來。


    「你看上去還挺精神的。今後有什麽打算嗎?」


    「完全沒有哦。這不是廢話嘛。我隻是一頭享有名譽的實驗動物而已。被給予了最低限度的生存保障。這些你都知道的吧?隻要實驗沒失敗的話,我腦子裏的所有信息應該分毫不差都轉移到了你那。還是說,你已經忘掉了?垃圾記憶太多腦子堵短路了嗎?」


    他挑撥似的說道,說話間口水滴到了桌麵上。我裝作若無其事地拿來抹布將其擦去。


    「並沒有,我記得很清楚。畢竟實驗可是大獲成功呢。甚至連更為的細小事也能回想起。那啥,要不我們來說說丸子的事吧?小學時飼養的那隻貓。還記得嗎?」


    「竟然連這都知道。別開玩笑了我這邊才是正貨。比起這種事我還記得……啊啊,畜生!一進這間屋子腦袋就痛得不行!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粗暴地搖著頭。


    「要來點暈車藥嗎?」


    「不,不需要!這才不是暈車。最近常犯的毛病罷了。隨便動幾下就會頭暈。說不定是營養不足的原因。但營養什麽的,一點都不想要。雖然你肯定無法理解就是了。」


    這麽說著他又搖起了頭,隨後瞪大雙眼仔細盯著自己的手掌。盡管看上去已經恢複了不少,但始終沒有開口。他究竟想做什麽?雖然很想現在就把他趕出門,但就在即將這麽做的時候又打消了念頭。畢竟就算現如今我們再怎麽不同,他依舊是我。


    「不過話說回來,這種感覺真奇妙呐。」


    我為了緩解氣氛開口說道。


    「像這樣和上了年紀的自己麵對麵什麽的,心情真是難以形容。感覺就像遇到了二重身一樣。啊啊對了,說起來以前一直有傳言說遇見二重身是死期臨近的證明呢。你應該不是二重身吧?是好好的人類吧?」


    麵對我的質問,他用指尖揉搓著眉心,


    「好不好不知道,但姑且還算的上是人類。至少我自己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歸根到底,真正的二重身是否能意識到自己身為二重身這點誰也不知道。即便真意識到了,我想也很難開口吧。」


    說到這,他自嘲般地笑了。


    「不過講實在的,這家真不錯呢。在那邊水槽箱裏遊來遊去的是熱帶魚吧?顏色可真夠鮮豔的。」


    氣的換成了我。


    「你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他誇張地皺起了眉,


    「不不不,剛剛的隻是玩笑啦。用不著這麽生氣吧。」


    他再次搖起頭,嘴裏哎呀哎呀地念叨著。


    「我呀,單純隻是想來看你一眼。畢竟你可以稱得上是我的理想體,因此想要把這夢幻般的生活光景烙印在視網膜裏。看到這一切我很滿意。你和我所期待的一樣,每件事都完成的非常出色。既然問題已經解決,差不多也該回去了,隻是機會難得,想和你再稍微聊上幾句。怎麽樣?這麽說你能接受嗎?」


    「什麽玩意?在此之上請不要再有奇怪的廢話了。我對你已經徹底失望了。」


    「失望!這話可真有意思。你倒是說說究竟我哪讓你失望了?當初我是帶著怎樣的心態,厚著臉向南雲尋求的幫助,你該不會都已經忘了吧?還是說你被他們改造成了一心沉溺在幸福現狀中的存在。那還真是殘酷呐。」


    他放聲大笑起來,笑完之後認真說道。


    「剛剛你把我的事用二重身打了比方,對此我不這麽認為。怎麽說好呢,老實講,我現在並沒有把你當成是自己的分身哦。即便再怎麽相似,你和我也是完全不同的人類。當然,我不否認來之前我也曾把你視作分身看待,但真正像這樣麵對麵的交談過後,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麽回事。果然,你隻是我造出來的東西吧?從你身上看不到我的半點影子。慧也是如此,縱使我一廂情願,終究落得和皮格馬利翁同樣的下場。對我來說,真正的慧隻有已經死去的那位。你的戀人批評得很對,我不過是一個固執著不想承認戀人死亡,隻會哭喊的小孩罷了。這點也請你好好記住。你遠非你所想象的那般誠實。」(注:皮格馬利翁——希臘神話中的塞浦路斯國王,善雕刻。愛上了自己所雕刻出的少女。)


    他又一次笑了,端起礦泉水喝了一口。


    「啊啊果然,你們兩個無論怎麽看都像是在玩過家家的人偶。然後這裏就是玩偶之家。真漂亮呐。……對了,聽說你打算將克隆技術公之於眾?很有趣的想法呢。當人們通過記憶移植,不再畏懼死亡,整個世界將化作一個巨大的玩具箱。就像這個家一樣。順利的話,人人都可以在這片土地上永遠生活下去。你正是看到這點,所以才得出了人類已經克服死亡的結論。就連我都沒想到那一步。曾幾何時,我也胸懷理想。然而在日常生活的消磨下,不知不覺中視野日益狹小,事到如今才注意到。」


    說到這,他深深歎了口氣。


    「嘛,看來接下來也將一切繼續順利下去。畢竟距離用儀器填滿你腦袋的那天也不遠了。你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審視自己,活在完美無缺的人生中吧!反觀我的意識和心靈都會伴隨著這具肉體一並消逝,那些錯誤的想法也好,行動也好,全都給我見鬼去吧!這並沒有什麽好嫉妒的不是嗎?畢竟你在死去時也將會是孤獨一人。縱使藏身於玩具箱中,躲避了形式上的死亡,但唯有這點不會變。無論再怎麽想成為人偶,你始終是一名人類。」


    他麵目猙獰,開心地大笑著,這時我醒了過來。


    由於睡著時臉壓在了鍵盤上,文章內插入了許多支離破碎的文字列。不僅如此,似乎還有被刪去的部分。


    我打算重新開始工作,但頭依然很痛。再次走進廚房,喝上幾口水,順便去了趟廁所,坐回電腦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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