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已將夏日,白日漸長,人也極倦,木香花遙遙送些香氣過來,擾得賈赦睜不開眼。賈琮放了學又去大江胡同那邊蹴鞠,回來直往他爹書房裏來。


    賈赦正費力氣睜眼睛琢磨怎麽轉換物理名詞呢,見他滿頭大汗忙喊人拿帕子來,口裏罵道:“也不換身衣服,看風吹了染上風寒才好頑呢。”


    賈琮撲過來拽了他爹急道:“爹,受人恩惠要湧泉相報對不對?”


    賈赦道:“不一定。那人若是個壞人,他給你一滴水你還他一滴水。若是半好半壞的人,他給你一小滴水你還他一大滴水。若是好人,便可湧泉相報。若是性情尤其相投的,你就跟他交個朋友,然後不用念著報答他,今後他的事就是你的事。”


    賈琮連連點頭:“就跟爹和齊叔父、薑二叔一般。爹,我跟彭哥哥是朋友罷?”


    賈赦一皺眉:“彭楷小少年?他怎麽了?”


    賈琮道:“彭哥哥今天可不高興了,被薑二叔罵了一頓,蹴鞠的時候老踢飛球。我聽薑二叔跟他說話,像是說他‘想不出招來就別去找人家麻煩’之類的。”說罷睜著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爹。


    賈赦揉了揉他的小腦袋瓜子:“薑武還說了什麽?”


    賈琮抓著他爹的手蹦了起來:“薑二叔說,等你有了賈恩侯那一肚子壞水再去整人!”


    賈赦好懸沒噴茶:“好個薑浩之!居然在小少年麵前敗壞我英明神武的形象!”


    賈琮忙搖他的胳膊:“爹,你幫幫彭哥哥想個聰明點子可好?”


    賈赦撇了他一眼:“你知道什麽事兒麽就來鬧你爹?”


    賈琮“啊”了一聲,喪氣道:“我沒套出來。”


    賈赦順手就給了他一下子:“那你來找我幹嘛。”


    賈琮灰溜溜跑了。


    誰料不等賈琮探聽,次日賈赦正抱著小葉子在書房裏合力搭積木,一座小樓尚未封頂,就聽外頭有人來報:薑武來了。


    賈赦隨口吩咐:“今後這家夥來了隻管領進來。”乃讓人送小孫女回去,臨走答應了她許多好多吃的頑的。


    不多時,薑武匆匆而入。“恩侯,幫個忙,想個餿主意!”


    賈赦撇了他一眼:“去去,你哥的餿主意比我多。”


    “我哥近日沒空,還不是你家賈斯汀那編程司司,近日要挪去禮部。”薑武自顧自的找到茶壺倒了杯茶。“況我哥的主意沒你餿。也是報答人家救了你兒子。”


    “哈?”賈赦一愣,“彭姑奶奶?”


    薑武點頭。“本來跟她早沒關係了,偏那一家子又惹到她頭上來,聽著讓人惱怒。弄得彭將軍日日臉陰的跟鍋底似的,看著就煩。”


    薑武連喝了四五杯茶,嫌煩了,問道:“沒有大盞子麽?”


    賈赦揉了揉胳膊:“橫豎屋裏就倆人,斯文什麽,拿壺嘴倒不完了?”


    薑武縱是武將,好歹人家從書香門第出來的,如何肯?還是老老實實一杯杯倒,直喝光了一壺,才慢慢道來。


    原來彭潤前夫欲扶他從前的通房丫鬟為妻,因族裏不答應,無奈編派了許多話出來,說彭潤從前種種不好,多虧了這位丫鬟,又孝順婆母又保護庶子雲雲。


    賈赦問:“他們族裏難道不查麽?”


    薑武哼道:“誰有那閑工夫。”


    賈赦想了想,問:“那丫鬟什麽來曆?”


    薑武道:“彭楷那小子偷聽他母親與姑姑嫂子說話,似是徐老太婆從前心腹丫鬟的女兒,與那徐家子一般大,自幼在他房裏。”


    “噗!”賈赦一口茶噴出來,咳嗽了老半天。“該不會是偷龍轉鳳吧!徐老太婆生了個女兒?換了貼身丫鬟的兒子?”


    薑武呆了半日:“不能吧,能有這等事?”


    賈赦忙道:“不好說,不如尋人去查查。”這可是最常見的狗血劇情的說。


    薑武果然找人查去了,不多日有消息回來:那徐家子滿月的時候丫鬟還沒生呢。


    乃悶悶的來同賈赦道:“就說你異想天開呢。”


    賈赦笑道:“不是又如何,誰會細細查去?既然他們胡言,彭家亦可亂語。不就是瞎編麽?瞎編誰不會?我哪回糊弄我家老祖宗不是瞎編的。要不那徐家子是外頭找來的?徐老太婆的女兒悄悄養在丫鬟家裏,丫鬟裝懷孕,待到那女兒過了一歲才抱出來,誰看得出來?”


    薑武搖頭道:“你編的倒是不錯,偏人都說徐家子長得與他父親有六七分相似。”


    賈赦道:“他父親去世多年,見過的多半記不得了,縱然記得又何妨?能有幾個?記得的又有幾個能聽了謠言去抱打不平四處澄清?左不過家裏歎兩聲罷了。謠言麽,傳謠信謠者多半不稀罕謠言真假,隻要謠言有趣即可,幾個會去查實呢?”遂得意洋洋道,“這就叫: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薑武一想,也是這個理。問他:“這聯好的很,細品極有滋味。是你哪裏聽來的?”


    “夢裏神仙說的!”賈赦瀟灑轉了轉掌中的扇子,“找幾個落魄書生、寫一出戲來,名字悉數帶隱射。比如他們家姓徐,那戲中的人家便姓餘;那丫鬟若叫梅香,戲中丫鬟便叫蘭香;彭姑奶奶姓彭,戲中先夫人便姓佟。這戲最終不可讓此事大白於天下,要讓他們得逞,讓看戲的心生不滿。還有,讓彭家哪個細心的侄媳婦去套套彭姑奶奶的話,看那個丫鬟臉上手上有沒有痣啊疤啊什麽的。最好是臉上有。再依照樣子搬到戲中去。”又道,“讓彭將軍去尋雋之幫些忙如何?也可離聖人近些。”


    薑武聽了細細想了一回,這個主意倒是不錯的。笑道:“我就知道你一肚子餿主意。”


    賈赦哼道:“還不是你多事。說罷,這麽上心為了什麽?訛詐人家彭楷小少年什麽了?”


    薑武笑道:“還不是你的主意,要弄什麽特種兵。他如今已領著一哨人馬了,偏天生懼水,死活不肯學遊泳!”


    賈赦嘴角抽了抽:“我家小葉子早會遊泳了!”又瞧了瞧他,“沒這麽便宜吧,定然還有。”


    薑武眨眼道:“彭將軍與我頂幾日班,我多歇幾日。”


    “隻怕還不止。你這廝才一計,四處賺人家好處,還是我之計。”賈赦伸出手掌來,“果然愈發像我了!”


    薑武嘿嘿一笑,與他擊掌,徑自離去,回頭將此計送予彭潼。


    彭潼聞言忍俊不禁,連道:“好!也讓他們嚐嚐被人冤枉的滋味!”


    因他本是武將,做這個不甚趁手,果然去求了薑文幫忙。


    薑文自然也願意幫著聖人拉攏他,轉頭尋了個空子隨口做笑談說與聖人。


    聖人聽了笑道:“難為他想的出來。”如此算是準了。又歎道,“賈恩侯看世人已是看透了。”


    薑文點頭道:“故此他不欲功名。”


    後隨手點了馮紫英去做此事。馮紫英接了差事笑也不是惱也不是,偏薑文將之作為正經差事派給他,無奈隻得安排人手寫戲去。


    彭潼得知聖人竟特使了人來辦,委實感恩許久。回去與自家妹子說如此這般,彭潤目瞪口呆!


    彭潼笑道:“榮國公委實有許多主意。”


    彭潤哼道:“盡是些陰損主意……”一語未了,倒是笑了。


    彭潼大笑:“橫豎是向著旁人陰損。”因問她那丫鬟臉上可以標記。


    彭潤想了想,道是右臉頰有個梨漩,左手背上有兩顆紅痣。


    故此後戲名便換做“胭脂痣”,戲特有一幕喚作“執手”,乃是餘母摩挲著親女之手的一段內心剖白,寫得很是絕妙。


    半月後該戲於各處戲班子傳唱,又有各色謠言傳來,不多日京中人人皆以為那徐老婆子偷龍轉鳳,誰管她兒子長得像不像老子?實實應了那句“有苦說不出”,那丫鬟終於也未曾扶正。此為後話。


    不多時賈璉在外頭也聽了次戲,笑回來說與他老子:“有趣的很!咱們家也請個戲班子來演上一回如何?”


    賈赦道:“要玩要看戲你們隨便,我是聽不得的,聽他們唱我憋得慌。”


    賈璉果然請了一班小戲來府裏唱與眾人聽。待散了戲,鳳姐兒仍是抱怨那戲編的不可心,竟使他們成了,如此應告知族裏拆穿了才對。


    賈璉笑道:“拆穿了如何有這般好?你可不是怒上了?”因悄聲一五一十與她說了。


    鳳姐兒呆了半日,乍舌道:“竟然如此!老爺好計。”


    賈璉歎道:“往常竟不知老爺這般有趣。”


    鳳姐兒自此愈發老實了。


    不多日賈赦便知道薑武為何那般上心替彭家使力氣了。


    原來聖人密令從他們原先的營中調出精幹來,另從他處取了些人手,湊成五百人特種營,交與薑武執掌,營中有彭氏之四子與六子。


    賈赦聽了笑罵薑浩之狡猾,搶了人家的位、得了人家的人,還落下人家的好。


    遂想到了一事。他一直不曾提過後世軍中用於思想管理的“政委”,乃是因為他不願將士兵都教成隻忠於天子之軍,萬一後世出個昏君就不好玩了。然既然薑武如今獨掌人馬,不如稍作變化,將他們引向作隻忠於團隊之軍。“不拋棄不放棄”什麽的,隻管拿來。


    細細斟酌了一番後,便使人去請薑武了。


    薑武還以為他有什麽麻煩,倒來得頗速,笑問他:“可又招惹什麽人了?”


    賈赦因讓他坐下,說道:“你那特種營裏頭有多少讀書識字的?”


    薑武聽了一愣:“極少。”


    賈赦便道:“不如每個小隊選一人,你親自教他們識字讀書,再由他們教全隊認字,平日與本隊之人講些兵法、日常相處之道,兄弟們情感自然深些。”


    薑武聞言深深看了他不動彈。


    賈赦無事人般道:“這些人都是精選的寶貝,以一敵百的,不可隨意犧牲了。戰場上須得互助互救方好。”又講了許多團隊建設之道。


    良久,薑武長歎道:“幸而你不欲造反。”


    賈赦嗤笑:“如今我有錢有權,還有你們護著,每日睡睡懶覺逗逗孫女,造反個甚?昏君當道民不聊生才造反呢。你見過誰日子舒坦得很還跑去造反的?”


    薑武聞言不語,回家整夜不曾合眼。


    作者有話要說:勉強趕完了,從沒趕得這麽急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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