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坐著小車從鋪子裏回來已過了晚飯點兒,頗有幾分倦意。望著幾個重新溫熱的菜,問鶯姨娘道:“大姐兒依然不肯認錯?”鶯姨娘搖了搖頭,歎道:“也怨不得大姐兒,如今四鄰八坊的孩子都愛看那些。”薛寶釵皺眉,望著丟在案頭的那幾冊話本,最頂上那冊叫做《星雲鏖戰錄》,封皮上明明白白印著“絳珠仙子著”五個字。前陣子聽人說,這個“絳珠仙子”就是薑閣老府上的大奶奶,也就是林黛玉。她做夢也沒想過林妹妹竟會寫話本,且寫的竟是這種光怪陸離的話本。鶯姨娘又道:“漫說她們這些孩子,連我聽了幾段都覺得極有趣呢。”寶釵瞥了她一眼,慢條斯理道:“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些雜書最易移人性情,一旦落進去就不可救了。”遂不再言語,低頭吃飯。鶯姨娘乃垂頭伺立,伺候她用飯。過了會子,見屋裏也沒有旁人,她悄聲道:“太太,有件事我竟不知當說不當說。”寶釵笑道:“你打小跟著我,這麽些年風風雨雨下來,還有什麽不好說的?”鶯姨娘又支支吾吾了半晌,方道:“前兒我去外頭買東西,聽街後開針線作坊的吳大娘說,咱們家爺……仿佛與一個女師的女學生有了首尾。”寶釵大驚,險些落了手中的竹筷。半晌,笑道:“哪有這等事,那個吳大娘是何人,隻愛滿口胡唚,豈能當真?休要再與她來往了。”鶯姨娘道:“不真自是最好了。”乃不再多言。這麽些年她也不曾懷上一男半女的,唯依著對太太赤膽忠心才過得好些。寶釵口裏不再提此事,心中暗自盤算了一把,近日丈夫委實尋自己要錢次數多了些。這些年她早已對夫妻情分死了心,不過因著公婆之死自己須擔幾分責任方縱著他罷了。次日她悄悄使人跟著丈夫,果真查到他與一女子私會,隻是不知那女子為誰。寶釵默默閉了半日眼,忽然睜開,換了身衣裳,乘著小車往女師來。她早聽說副校長是賈探春了,早年她二人倒是極好的。探春可巧這日有了幾分空閑,聽助理說施家二太太,想了半日,終於想起寶姐姐來,忙讓人請進來。寶釵依然穿著半舊衣裳進來,見探春數年不見如換了個人似的,倒是一愣,笑道:“三妹妹這模樣,都不敢認了。四五年前舅舅做壽那會子竟都不如這般精神。”探春笑道:“都是忙的。”因請寶釵坐下喝茶。寶釵猶豫了會子道:“三妹妹,姐姐有個不情之請,我也委實是無法了。”乃將她男人與女學生有了首尾一事悄聲說了。探春皺眉道:“姐姐篤定那是我們學校的麽?”寶釵道:“倒是不曾查清楚。”探春正色道:“我們雖也叫女子師範學院,其實與隔壁的男校截然不同,不過是掛著個師範的牌子罷了。男校那頭的學生多半是欲往外洋去教書的平民子弟,士族少爺偶也有來趕個新鮮的,隻人數不多。然我們女校多數為大家閨秀,公主郡主好幾個,公侯小姐更比比皆是,小戶人家的女孩兒本來極少。且每年招生人數有限,很不好考進來的。故此,我們學校的學生怕是看不是你家二爺的。姐姐且細細查查。”寶釵早聽出她一番咄咄逼人來,心下暗生鬱氣,臉上半分不露,隻笑道:“既這麽著,想是他們弄錯了,我再細查查。”探春這會子也發覺自己方才有幾分過了,忙問:“聽聞這些年你們府裏都是姐姐在操持的?”寶釵歎道:“不過捱日子罷了。”眉宇間有了幾分灰敗。探春惋惜道:“姐姐本不是懦弱之人,既然他吃的穿你的用你的,連小老婆都是你的丫鬟,還有什麽可抱怨的?當年那事,若他父親自己不答應,你還能逼他不成?不過是野心作祟罷了;事敗了倒是悉數推給你。若非舅老爺立下大功,他們滿門都沒命了,哪裏還留下的兒女來。”寶釵苦笑道:“這都是我的命。”探春道:“從前我也是信命的,如今已不信了。”乃笑指著書架上那一溜“絳珠仙子”所著的話本,“姐姐可讀過那些,所謂我命由我不由天。”寶釵遲疑了會子,有低聲道:“聽聞這個‘絳珠仙子’便是林妹妹?”探春笑道:“可不是?如今她比她們家大爺還有名望些。”寶釵忙拉了拉她,擺手道:“我也瞧過一兩本。不論說的西洋故事或什麽科幻故事,皆有反意!妹妹可快些藏起來,莫再這般明晃晃的擺出來了。”探春聞言又笑:“姐姐多慮了,不過是故事,哪裏有反意了?有反意的朝廷豈不是要列作禁\書?”寶釵道:“想來朝廷還不曾關注過這些。”探春笑道:“非也,朝廷大員家裏都有呢,他們都愛這個。一來是委實好看,誰見了都愛;二來麽,姐姐想想內閣中都是哪幾位、並太子是誰,便不難想明白了。”寶釵深吸了一口氣:是了,數年盤桓市井,她已不再有機會關注朝堂,然有些事總能從娘家或是別處聽來。例如如今的閣臣之首恰是林妹妹的公爹、璉二哥也早入閣多年、齊周大人當年乃是榮國府的賬房、盡人皆知太子必為十一皇子。兼之聖人長年養病,林妹妹這幾冊話本又算的了什麽呢?榮國府要造反隻怕也使得,怨不得這般有恃無恐的。不由得萬分後悔,當年就那麽莽撞的搬出來了。不然,自己又何至於嫁到施家這麽一個小小的末流官宦人家?她強笑了一笑,乃問:“三妹妹氣色倒是好的很。隻是你日日在這女學裏忙著,家中竟是肯的?”探春笑道:“自然肯的。”寶釵道:“隻怕你家爺口裏肯,心裏未必舒坦呢。”探春雙眸閃了一閃:“我委實太忙了些,他心裏舒坦不舒坦也顧不上了。總不能因為他不舒坦,我便回家去關在庭院裏不成?”寶釵皺眉,乃勸道:“妹妹,恕姐姐多言了。我們女子總以貞靜為主,男人才是天呢。不如……”探春啞然失笑,打斷道:“姐姐,恕妹妹失禮了。大伯道,女人能頂半邊天呢。男人是天,也不過是一半的天罷了。我娘家權勢高過他、嫁妝富庶、連我做的這番事業也強過他,他拿什麽做我的天?我是他的天都說得過去的。”乃意味深長道,“寶姐姐,世事並非一成不變。貞靜為主的女子、如二姐姐那般的、遇上靠得住的男人,自然不錯的。隻是你瞧林姐姐並薑家大姑奶奶,雖不貞靜卻聰慧能幹,各自大放異彩蓋過男人,過得何等自在!彭大元帥竟是不用提了,開疆拓土、青史留名。姐姐也是聰明人,你竟甘心麽?”寶釵豈能甘心?不過是見她們過得好,有幾分不平罷了。隻得搖頭道:“自古以來男主外女主內,牝雞司晨終不得長久罷了。”探春立時回道:“今時不同往日。姐姐,王家舅老爺可從外洋運了不少金子回來,你不去湊一份子麽?”寶釵聞言一愣,半晌,道:“我哥哥已隨著舅舅去南美打仗了。”探春乃端起茶盞來:“既這麽著,待戰事徹底平了,想來薛大哥哥會來接姐姐去瞧瞧熱鬧的。去了外洋,姐姐便可知道這世道究竟變了沒有。”寶釵苦笑,乃告辭而去。回到家中,將探春今日的話翻來覆去掂量許久。望著案頭從女兒處搜來的話本凝視半日,終究伸手取了來,就湊在燈下翻看起來。絳珠仙子那“科幻係列”的話本委實精彩。文筆措辭無一不佳,故事新奇有趣,使人將書拿到手便放不下。寶釵雖心裏知道這等文章不妥,仍是一氣兒看完了,且很想再看下一冊。望著天際已發白,寶釵長歎一聲,揉了揉眼角,預備往鋪子裏去了。臨行吩咐放大姐兒出來。這日忙罷,她便回了一趟娘家。因薛蟠這兩年打仗得了許多戰利品,薛家早已恢複元氣,薛姨媽如今七八個丫鬟婆子圍著,頗有幾分老太太的架勢。見女兒回來忙拉了她的手上炕坐,問她這些日子如何。寶釵笑道:“不過那樣罷了。”又問她母親身子可好。薛蟠媳婦這會子也過來了,笑道:“可巧要同妹妹商議呢。你哥哥送信來,道是過了年想接我們過去。”薛姨媽道:“我不想過去,在京中慣了。”薛蟠媳婦道:“因那邊地方極大、產業便宜,大爺又得了許多好東西。前些日子朝廷頒了“跑馬圈地令”,我雖不大明白,卻知道外洋那邊的地極易得來。大爺這會子已使人建了大宅子,比京裏大了十來倍。”薛姨媽道:“再大又如何?總歸是外洋罷了。”薛蟠媳婦勸道:“老太太,您且去碼頭瞧瞧,一船一船的移民往那兒去呢。咱們本國的奴才過去都變成主子了,唯有那黑如墨碳的洋奴做活。”寶釵仰臉道:“想來便是唐人隨筆中的昆侖奴?”薛蟠媳婦笑道:“妹妹又笑話我沒念過書呢。”遂不再多勸,出去張羅晚飯了。眼見跟前沒人了,薛姨媽又悄悄塞給寶釵一卷銀票子。寶釵推了兩推,薛姨媽抹淚道:“我的兒,我知道你苦。你且拿著,日子好過些。瞧你累的,你嫂子看著比你年輕了十歲。”寶釵隻垂淚不語。晚上家去了,施家二爺倒是回來了,又尋寶釵要銀子。寶釵乃道:“卻不知二爺要銀子有何用?”施二爺道:“你莫管,隻拿來便是。”寶釵歎道:“如今家裏人又多了起來,嚼用大,賬麵上極為艱難。又得預備日後孩子的嫁妝聘禮,竟然不得鬆快的。”施二爺道:“你舅舅不是從外洋得了許多金子麽?滿京城都知道了,一船船運回來的。你哥哥也去打仗了,他們都是直往人家外洋皇宮裏強奪的金銀,想來你哥哥也沒少得。”寶釵道:“哥哥尚在外洋不曾回來,嫂子也不曾提起。”施二爺急道:“必定是她匿了。”寶釵道:“這個我卻是不知道了。”施二爺立逼著她去娘家尋她嫂子鬧,寶釵隻不應,二人鬧了個不歡而散。自這日後,寶釵再不肯給施二爺銀錢,他要飲酒便在家中飲,要吃什麽也是廚房做。那施二爺本是一書生,雖鬧了幾回,寶釵不給他終也無奈。他在外頭雖尋了個相好,他心裏明白,不過圖他那幾個錢罷了。既然錢沒了,那相好自然找旁人去了。因常年鬱結於心,終是病倒了。寶釵隻得忙裏忙外的,又是照看鋪子、又是照看相公,不過兩三個月的功夫便瘦了一圈兒。偏施家大爺大太太又無故上門來鬧,說她慢待了他們家兄弟,鬧得四鄰不安的。寶釵細細思忖了許久,終向她丈夫道:“如今咱們兩個這般日子,委實過不得了。我因想著,外洋如今諸事新鮮,產業便宜、土地竟是可以跑馬圈的。兼之我哥哥舅父恰在南美呢。不若咱們去外洋投靠他們,二爺看著可好?”施二爺哼道:“你舅舅哥哥有心幫你,他們早奪回來那許多金銀,直送來與你便是,何須讓你跋山涉水的過去?”寶釵道:“隻是如今既然我嫂子在,諸多不便。”施二爺乃不言語,口裏隻道“生是京城人、死是京城鬼。”寶釵聞言默然半日,輕笑了會子,道:“既這麽著,請二爺與奴和離便是。”施二爺大驚:“什麽?”寶釵道:“咱們在這兒的日子已是過不好了,既二爺不肯往外洋去,不若和離,我領著孩子們去外洋。”施二爺斷然道:“我的兒女自然跟著我。”寶釵道:“隻是爺拿什麽來養活他們呢?”施二爺啞然。終於施二爺並未與寶釵和離,次年隨著薛蟠來接家小的船一道去了南美。寶釵靠著舅舅兄長母親送的金銀買了許多昆侖奴並東瀛奴,先是建了一個大甘蔗種植園,後又做了大蔗糖作坊,終成一方女傑。施二爺因常年酗酒,四十出頭便病故了。薛蟠在南美之戰結束後便卸甲歸田,回家孝敬母親照看兒女,後因富庶一方而被選為一任市長。早年引得他們家離開榮國府的馬房張才一家早因跟著薛蟠到了南美而自然獲得自由,雖錢財不多,也因跑馬圈地得了許多好處,做了戶尋常的土財主。作者有話要說:金子覺得,寶釵這樣的女人一旦得到東風,自然而然就能飛起來。她以前隻是搞錯了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