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身體雖算不上有多暖和,但身後一下子貼上來一具柔軟身體,陳儼還是僵了一僵,但他動也沒動,閉眼繼續睡覺。


    常台笙伸手環住他之後也沒有其他動作,額頭挨著他背閉上眼睡了。這時辰已是後半夜,其實也睡不了多久,但曆經沉船之難,緊繃神經鬆下來,人真是很累了。常台笙迷糊中還能察覺到手臂傷處傳來隱約痛意,但很她就睡著了。


    過了很久,陳儼悄悄挪開她環自己身上手,隨後小心翼翼地翻個身,麵朝著她,確定她已經睡著,才鬆一口氣,偷偷地將她圈進自己懷裏。他動作很輕,也不敢碰到她手臂上傷處,涼涼唇輕輕蹭過她額,心頭漫過一絲酸酸情緒。


    黑暗中一切都是黑暗,分辨不清無有邊界,他知道這一點並領悟到了。


    多年前母親鎖門離開時,是帶著哭腔地跟黑暗裏他說“你會拖累我,求你就這樣消失掉,跟著我你也隻能吃苦頭,人生太苦了,出身不好你一輩子都隻能這樣……”,那時不過是稚童自己,就已經成了別人眼中負累,就算跟母親求情說“沒有關係我隻吃一點點,一天不吃也不會餓死”也毫無建樹,終她還是沒有帶他走。


    因為他是個拖累。礙手礙腳,隻會給別人帶來麻煩,一無是處。


    過去二十幾個年頭飛地腦子裏過了一遍,黑暗中世界因為腦海裏豐富故事而變得不那麽乏味起來。


    原來他也這樣活了二十幾年,努力地做過一些事,可那又怎樣,他到頭來還是會擔心自己再次成為拖累。


    再次閉上眼,母親話不停地耳畔回蕩,像個醒不來夢。


    ——*——*——*——*——


    早上常台笙醒來時發現自己好好地睡窄小鋪上,身上則裹緊了被子。她坐起來揉揉太陽穴,差點以為自己剛從昨晚夢裏醒來。發生過什麽?她瞥見小案上放著一冊潮濕書,才徹底地回過神。


    書船沉了,多少書冊全部泡了湯,這陣子忙碌全打了水漂。


    這就是全部事實?當然不是。


    她掀開被子,看看架子上搭了一身粗布棉衣,應是給她穿。她套上棉衣,剛打算出去時,陳儼推門走進來,端了碗薑湯給她,自己則啃一隻饅頭。


    “夥房裏還有麵食,但不知你喜不喜歡吃。”神情看起來沒什麽異常。


    常台笙將碗接過來一飲而。還有大把事情要處理,這個時候她不能病。她偏頭問:“還要多久到蘇州碼頭?”


    “一個時辰。”陳儼吃掉後一口饅頭,“從碼頭到蘇曄那裏要半個時辰,碼頭有車可雇,餘下銀子恰好夠。”他說著又補充了一句:“我想你找人算賬之前應該想將自己整理一番。”


    他很了解她。


    常台笙洗了個臉束好頭發往外走,胳膊上傷口還很疼,但她沒吭聲。


    陳儼跟了上去,常台笙道:“我隻蘇州待一天,今晚必須回杭州,書市就月底,屆時連書都不夠就成笑話了。”


    “那些沉了書要你賠麽?”陳儼忽悶悶問了一句,他擔心她負擔不起。


    常台笙眼底疲意明顯,但眸光涼涼,聲音是啞:“我雖然賠得起,但誰搞花樣誰就得結賬,不是麽?”


    陳儼陡然想起常台笙偷偷收抽屜裏那份名單,打叉叉黑名單。


    看起來睚眥必報並且心狠手辣樣子,可外界也從未有過常台笙手段毒辣害過誰說法。


    真是個謎。


    ——*——*——*——*——


    等客船抵了岸,陳儼雇車去了趟蘇府。蘇曄不家,顧月遙出來見他們,常台笙草草講了事情大概,末了借了些銀兩,換了身衣裳。正要走時,顧月遙喊住她:“台笙,諸事不要急,都會有辦法。”


    “我知道,多謝了。”常台笙轉身出了門,步子匆匆地走了。從早上到現,常台笙連口飯也沒吃,眉頭壓著心事重重,陳儼見她趕時間,便很有先見之明地從蘇府拿了一盒點心帶著。這會兒坐回車裏,他便將點心盒遞了過去:“考慮考慮點心感受,不被吃掉它們就會餿。”


    台笙沒笑得出來,打開來吃一口幹巴巴酥餅,沒說話。馬車抵達黃為安居安堂,陳儼就打算下來時,常台笙及時阻止了他:“這件事你不要插手,不用下來,閉會兒眼。”她語速很,非常敏銳地看到了陳儼眼眸中血絲,希望他能車裏小憩會兒。


    她素來不喜歡麻煩別人,因為怕產生依賴,可沒料卻一次又一次地麻煩他,她心有歉疚同時,內裏用來掩蓋弱點那層硬殼,也越發薄,似乎隨時都會被戳碎。


    她進居安堂時,黃為安正逗一隻瘸腿小狗,他手裏拎著根線,線上綁了根帶肉骨頭,那隻狗一跳一跳,想夠到那根骨頭,可卻因為腿被打瘸了,怎麽也跳不高。


    黃為安瞧她進來了,眉毛一抬:“常堂主不是送書回杭州了嘛,怎麽,還惦記著哥哥一頓飯呢?沒事,等書市結束了,來蘇州玩,哥哥請你吃遍蘇州。”


    常台笙靜靜看了一眼那隻不斷往上跳狗,麵上是說不出清冷,但語氣卻是無奈:“船昨晚沉了,百來箱書全祭了河神,故而特意來請教黃堂主,若這般情形,還能怎麽挽回?晚輩是當真沒轍了。”


    黃為安先是震驚,再然後鬆口氣,繼而又跳起來:“這書船是建文堂借你吧,你趕緊把楊友心那小子抓回來,讓他賠啊!私船出了事,那自然是找這私船主人解決問題,我這人爽直,不愛那些虛情假意,但事情都得按理來不是?”


    “是這個理。但賠不賠事還後頭,眼下書市之期將近,解決備書不夠問題才是迫眉睫事,若書市辦砸了,丟恐怕不是晚輩一人臉,黃堂主看這份上,能否幫一把?”


    “幫!自然幫!哥哥這就讓底下人加急印書,保準十天內給你十箱運到杭州去,妥妥當當,放心好了!”


    黃為安說得極爽氣,常台笙目光卻依然那隻狗身上。她啞著聲音道了謝,隨後又補了一句:“黃堂主小心手,瘸狗餓瘋了撲得比好狗還厲害。”


    她說完轉身就走了,黃為安稍稍愣神,隨即就按著手哎喲一聲叫了出來:“你個蠢狗,讓你咬!”


    常台笙回到門口,剛要上馬車,車夫卻跟她道:“方才與您一道來那公子讓小轉告您,他去衙門了,讓您忙完了順帶去衙門捎他回碼頭。”


    去衙門?難不成他打算報官撈沉船?


    常台笙獨自上了車,又去了趟沈晉橋那兒,大約講事情說了,讓他重備些書,賬則等到書市結束後一起結算。沈晉橋對她多少有些好感,遂應得很大方,末了還讓她多注意身體,別累壞了。


    常台笙客套地道了謝,正要走時,沈晉橋這裏卻忽然來了客。小廝稟了名號,沈晉橋卻道:“打發他走,他一廂情願刻出來那些板子,我不想買。”


    看來不是一回兩回到訪了。常台笙於是隨口問了一句:“什麽板子?”


    “有個破落書商,孤注一擲買了部將死之人書稿,還請人雕了版,那部書二十冊,光板子就刻了好久,結果書也賣得不怎麽樣。”


    “二十冊?”常台笙對這個數字敏感極了,“叫什麽?”


    “學塾記。”


    “賣得不好麽?”


    “誰買啊?一個破落書商印出來書冊,且還那麽貴,怎麽可能有人買。這會窮得飯都吃不上了,一堆債,就指望著把板子賣給別人補缺口呢。”


    怎會這樣?前陣子她一個友人還跟她說這是近來蘇州賣得很好一部書,她起初不信,那友人還特意翻出書來讓她帶走看看,說看看就知道是好書了。


    原來那家夥騙她讀書麽?可她沒讀,倒是丟給陳儼去看了。


    那小廝出去打發人走,常台笙也作別沈晉橋出了門,隻見一佝僂中年人背著書箱站那兒,被小廝推搡地往後退了幾步。


    常台笙走過去跟他打了招呼,遂問了問板子事。那中年人一臉頹唐,麵色蠟黃,歎氣道:“哎,賣不出去了,可全家當都壓這千塊板子上了。”


    他搖搖頭正要走時,常台笙卻喊住他,自報了家門,並說對他板子有些興趣,順便問了價錢。


    那人回說:“不按板子,按字數。每百字是五分銀子,不能再便宜了。”


    八十二萬字,四百多兩。芥堂付給刻工酬金百字也按照四分銀子算,他這板子真是賤賣了。若當真如她那位好友說,這是千年難得一遇好故事,常台笙很想買下來。


    何況她眼下缺能刷印板子,她那日翻看過成書質量,雕工不錯,可以直接以崇園名義刷印這部“大書”。


    但她隨即又問:“您這部書眼下賣出去多少?”


    那人又是一陣搖頭歎氣:“老實說,真正也就賣出去一套,給城西郭公子了。”


    “郭公子?可是郭四?”就是她這好友誆她說這書賣得極好。


    “正是他。”那人又歎口氣,“還有蘇大公子好心,一口氣買了我幾十套,算是可憐我。但蘇公子家裏又不是做這行當,又不好賣板子給他。”


    蘇曄買了幾十套?難怪那天早上陳儼可以輕而易舉找到那冊子不全部分。


    很好,這也就意味著市麵上幾乎沒人知道這部書已經被印過了。就算被傳開,也能落個“好心幫人”說法。


    可就算這樣,常台笙心裏尚有些不確定。畢竟她沒有看過這部書,若擱往常,什麽稿子她都必須看過才知道才有底。


    她為什麽當時不看看呢?


    那人見似乎又沒什麽戲,已打算走了,可常台笙卻喊住他:“我打算買,但您要給我幾個時辰考慮,今晚之前我若去找你,便是決定買了。您現回家,先不要去別處賣了,行嗎?”


    那人想想,覺得也好,便給常台笙留了地址,先回去了。


    常台笙趕緊往衙門去,車子急急忙忙趕到時,陳儼已是外等著了。時值下午,常台笙撩開車窗簾子,陽光照進來,她看看站衙門外陳儼,可他竟一點反應沒有,直到她喊了他一聲,陳儼才驀地抬了頭。


    也許是錯覺,常台笙竟從他神情裏捕捉到一絲茫然,那是她從來沒他臉上看到過表情。


    陳儼低頭揉了揉額頭,小聲抱怨了一句:“我等好久了啊。”


    他這才又抬起頭來,朝馬車走過去。


    “黃為安讓你找楊友心算賬了麽,賊喊捉賊?”陳儼邊說著邊拖過一旁毯子,他聲音清清淡淡,情緒似乎不是很好。


    “是。”這時候日頭好,也沒風,常台笙看他冷,索性將車窗簾子綁起來,讓陽光照進來,又道:“楊友心雖看著奸詐,但沉一艘船成本太高,他不至於做這種事。黃為安跟他是一座山裏虎,暗鬥免不了,隻是這次順便整整我而已。你還當真報官了?”


    “蘇州任知府是我學生,小孩子意氣風發,一聽不得了,非說這是謀殺未遂,要撈船好好查,我可什麽都沒有說。”


    “……”


    常台笙沒說話,看看他臉,輕歎出聲:“你不累麽?”


    “現覺得累合上眼話,我認為將來我可能會後悔。”他輕描淡寫地說著,又岔開話題問:“書呢?來得及湊到那麽多麽?”


    “哦對——”常台笙陡然想到那部書,“學塾記那本書看完了麽?”


    “好書,值得印。”簡潔明了。


    常台笙難得聽他稱讚一句,誰料他又輕勾勾唇角,道:“雖然寫法鋪張,但取之事喻諷世態,結局是神妙。之前沒看過能將精魅寫得與人一樣世故,總之很妙,寫此文者心裏定有大智慧,但聽說已經過世了,且書稿被一落魄書商買了刻成板子,因為賣得極其糟糕如今那書商已經四處兜售板子了。如果你眼下缺板子要印大部頭書填空缺,我建議你買,你信我麽?”


    他說著,一雙漂亮眼睛淺淺眯起來,這冬日暖陽裏,好看到令人走神。


    常台笙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了手。


    作者有話要說:小白:愚蠢主人@陳儼 常老板已經很喜歡你了 你理想就要實現了


    ps:蘇土豪我們做朋友好嗎


    和蘇老板做不成土豪就抱緊土豪們地雷


    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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