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八月了。


    我們仍然維持著透明的來往關係。透明的意思便是指一如往常。而所謂一如往常,換言之就是直到七月為止的我們所有一切。


    飯山偶爾會出其不意地偷親我。明明說什麽沒接過吻,卻簡直像是對時機和手法瞭如指掌一般,一整個習以為常的樣子。就連舌燦蓮花的我,也唯有這件事無法好好地反擊她。那種時候,飯山便會在極近的距離之下望著我的雙眼,咧嘴而笑。


    「居然一臉誇耀勝利的表情。」


    我回敬了一次那張得意的模樣後,如此說道。


    「內內呀,僅有這種時候臉龐才會紅冬冬的呢。」


    飯山仍在竊笑著。


    「囉嗦耶,你自己還不是很紅。」


    「很紅呀,因為人家在害羞嘛──」


    實際上一點也不紅,飯山總是一臉蒼白。


    我們並沒有天天見麵。反倒是飯山她會因為和片柳她們碰頭,或是和父母親出門,還有其他各種事情而忙碌。我半傻眼地跟她說,真虧她有辦法在可能發病的狀況下──知情的父母和我姑且不論──和片柳她們出去,得到的回應是飯山基本上都選擇八成不會定期發作的日子外出。她說自己很重視友情,經常把我晾在一旁。沒和飯山見麵的時候我閑來無事,偶爾會自己單獨出去看電影。可是不論如何,我腦中依然淨是在想她的事情。早上醒來後,第一個想起的就是她。


    自從我倆旅行的那天之後,至少飯山沒有在我麵前發病了。旅途中她交給我保管的藥我原封不動地留著,隻要和她出門必定會隨身攜帶。值得慶幸的是,喂她吃藥的機會並未到來。


    *


    進入八月後的第一個雨天,我因為開放校園股長這件都快遺忘掉的差事被叫到學校來。這是為了接受說明,了解自己在不久的八月中旬那個活動裏,實際上要在什麽地方從事何種工作。我久違地穿製服到學校來,發現飯山也睽違已久地紮起了馬尾。然而,她並沒有穿著白色開襟衫。這令我莫名地感到開心。


    說明會本身大約一個小時左右便告終,於是我們決定一道回去。回程的路上依然在下雨,我依舊撐著透明的塑膠傘。飯山則是拿出了小把的水藍色摺疊傘,俐落地將它撐開來。


    「哎呀,和國中生碰麵感覺會緊張呢。明明我自己在數年前也同樣是國中生呀。我有辦法做好接待的工作嗎?」


    排給我們的班,是在迎賓櫃台分發手冊及會場導覽。時間是上午約兩個鍾頭。


    「嗯,沒問題吧。因為你的外在條件很好啊。」


    「這什麽意思呀?我的內在也很棒好嗎?」


    「夢話就去跟周公說吧。」


    至少我不會想讀一所由二度意圖尋死的人擔任接待人員的高中。


    「內村同學你才是,你的外在條件不太優,不要緊嗎?」


    「如果強顏歡笑無妨的話,兩小時左右還過得去啦。」


    「可是就算你掛著笑容,眼神也是了無生氣呀。」


    「那是天生的,我無能為力。」


    天空中的雨勢愈來愈強了。來的時候原本隻是普通的水泥窟窿之處,已經積成了一灘水窪。波紋陸陸續續地在泛著黑色的水麵上產生又消失。注意到我停下腳步後,飯山也蹲在水窪前麵。


    「我去查過潮土油了。」


    飯山像是回想起來似地說。


    「那你知道意思了嗎?」


    「嗯。」


    下雨後,由地麵嫋嫋升起的奇妙氣味。這個詞原本是出自希臘語的樣子。petra是岩石的意思,而ichor則是流竄在神祉體內的物質。應該要翻成「石神的血腥味」嗎?聽來好像很誇張,這個比喻卻相當貼切。


    並非雨神之淚的味道,而是石神的血腥味。潮土油的氣味確實有這種感覺。


    「總覺得你的血也會有那種味道耶。」


    「我又不是神明。」


    「你很像石頭呀,內村同學。」


    見到飯山咯咯發笑而感到憤慨的我,將臉別到其他地方去。


    有隻貓敏捷地穿過馬路。由大馬路那邊緩緩轉彎過來的卡車,輕輕濺起了水窪裏的水。有潮土油的味道飄上來。總覺得好像有鋼琴聲,是蕭邦的《小狗圓舞曲》。


    八月的世界很和平,既平穩又安然無事。我身旁有個企圖自殺的少女,簡直就像是騙人的一樣。我以為,有個大腦即將毀損的少女這件事根本是個謊言。


    我在平時的習慣下將手插進口袋裏,而後小小地「啊」了一聲。麵對歪頭不解的飯山,我直搖頭表示「沒事」。其實事情可大了。我把隨身碟和藥錠給忘了。


    「咦,是內村嘛。」


    我才想說是認識的聲音,結果發現是撐著洋傘的片柳和橫田站在那兒。隻見她們穿著便服,看來並非有事到學校來吧。


    「你在幹嘛……呃,怎麽,是開放校園股長呀。」


    片柳發現我後頭的飯山,便徑自釋疑了。飯山注意到片柳後,望向我這邊說:


    「『是你的朋友嗎』?」


    《小狗圓舞曲》戛然而止。


    隻有我在一瞬間理解了狀況。片柳眯起眼睛,問了句:「小直?」飯山則是一臉傷腦筋的模樣再次看向我。唯有我清楚現在的情形。


    就算我身上帶著藥,若要問我是否能讓她當場吃下並蒙騙過片柳,我想八成辦不到吧。盡管如此,並未攜帶藥品一事,仍令我比平時失去了幾分冷靜。


    「抱歉,片柳同學。下次再說。」


    我抓住飯山的手腕試圖邁步疾奔,可是片柳卻抓住了她另一隻手。


    「等等,那是什麽意思?小直,你怎麽了?」


    我到這時才曉得,片柳對飯山而言是個比想像中還好許多的朋友。這是因為,片柳並非先對飯山彷佛不認識自己的舉止感到生氣或困惑,而是關心著說出這段奇妙發言的她。飯山之所以沒對片柳坦承自己的秘密,或許正是因為她們的交情如此要好之故──然而……


    「放開我!」


    聽聞飯山格外尖銳的嗓音,嚇一跳的片柳鬆開了手。我趁著這個空檔拔腿而出。即使我沒有牽著手,飯山依然跟了上來。我們倆在被雨淋濕的柏油路上死命狂奔,試圖甩開由後頭追上來的片柳及橫田她們的呼喚聲。


    事情不妙了。


    居然偏偏被片柳目睹病發的狀況。


    我的心髒仍猛烈跳個不停。


    不,迄今沒有東窗事發,反倒該說真是個奇跡。飯山說過近來發作的頻率變高了,真虧她能夠隱瞞到現在。


    「飯山同學,你有帶著藥嗎?」


    聽我這麽問,氣喘籲籲的飯山便望向我這裏。


    「……剛才那些女孩是我的朋友?」


    「對,是同班的片柳和橫田同學。」


    飯山狠瞪著我。


    「你幹嘛要逃呢?害我以為是不是危險人物,跟著你一塊兒逃跑了。」


    她似乎很生氣,於是我開口抗辯。


    「她們不是什麽危險人物,是和你交情很好的女生。可是,她們不曉得你腦部的事情。所以我想說,總比被她們知道要來得好。」


    「……一旦逃跑還不是一樣。」


    下次見到她們的時候該怎麽辦好──飯山低聲呢喃道。我有些無法釋懷,但總之當前的首要任務是抑製飯山發病。


    「飯山同學,總而言之你先吃藥吧。」


    飯山再次死瞪著我瞧。


    「內村同學,你為什麽沒有帶藥來呢?」


    「……今天我忘記了。」


    我老實地招供了。飯山凝望著我的雙眼好一陣子。


    「……忘記了。這樣。」


    飯山從包包裏拿出自己的藥,再由ptp泡殼包裝裏擠出。一顆、兩顆、三顆、四顆……


    「你要吃這麽多嗎?」


    「不吃這麽多,就沒有效果呀。」


    她神色自若地說完,結果用了將近半份包裝的藥錠,在掌心裏堆成了一座小山。她不像旅行那時有顧慮到我的餘力,感覺也是因為她的內心有所動搖。


    飯山和著水把藥錠大口吞了進去,我便察覺到她原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更慘白了一些。不曉得是因為難吃,還是副作用立刻就產生了。無論如何,我的心中就隻有不安。


    「要找個地方休息嗎?不知道喝咖啡要不要緊?」


    「咖啡因不行,會讓我更難受。」


    不過,我想先找個地方坐坐。


    飯山一臉痛苦地如此告知,於是我開始在腦中搜尋附近的咖啡廳所在位置。


    車站周遭的咖啡廳很有可能會再度撞見片柳或同一所高中的學生,坦白說我並不願意,可是也不能帶著臉色鐵青的飯山繞太遠。最重要的是,雨勢變強了。我們在前往車站的同時,走進最先發現的一家小小咖啡廳。我點了咖啡,而她則是牛奶。飯山雙手捧著熱牛奶的杯子,在原本就沒什麽血色的嘴唇變得更蒼白的情況下,像是貓兒般小口小口舔舐著。


    我們倆很罕見地沒有對話。飯山的身體狀況當真很差,我對此感到內心動搖。所謂的藥劑多半都是這種東西。為了抑製或驅動某物,連多餘不相幹的地方也會影響到,很難隻針對一個地方產生恢複效果。畢竟醫學並不是魔法。飯山的病狀是以相當強烈的藥錠抑製發作,其副作用似乎不是一般的藥劑可以比擬的。飯山最後甚至停下了一如字麵所述以舌頭舔著牛奶的動作,很難受似地趴在桌上。


    「你好像……很不舒服。」


    飯山將額頭按在桌上,搖了搖頭。


    她曾經說過,自己先前都是吃藥度過校園生活。就連我也曉得,青春年華的女孩子往往會有身體不適的時候。飯山也不例外地偶爾會休息不上體育課或是到保健室去,但我不覺得有特別頻繁。她便是如此隱瞞到現在的吧。她從未在別人麵前,表現出如此煎熬的模樣。


    「總覺得……對你很抱歉。」


    飯山稍稍抬起頭來看向我。雖然不發一語,不過我曉得她在問「抱歉什麽」。


    「呃……我是在想說,我真的沒能為你做任何事。」


    飯山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


    為什麽會是我被安慰呢?忘記帶藥,讓片柳她們起疑心,隻能眼睜睜看著飯山在眼前受苦的我,為何會受她安慰?


    我握起了飯山變得冰冷又蒼白的手,她又再度趴到桌子上去了。我那杯未曾動過的咖啡逐漸涼掉。


    過了五分鍾左右,飯山說要去洗手間便離開了位子。雖然她走路搖搖晃晃的,不過有好好打開女廁的門,進到裏頭去了。


    我終於拿起了徹底涼掉的杯子,緩緩地將微溫的咖啡灌進胃裏。我根本喝不出味道來。反正隻是要價數百圓的常見烘焙咖啡。


    明明我應該早就知道了。


    飯山直佳並不尋常。她抱有缺陷,並不是普通人。今後她的症狀會漸趨嚴重。是我開口告訴她「即使如此,你也要活下去」的。是我對她提出了殘酷的要求,要她「就算腦部受損,也要繼續走下去」的。然而──我卻忘了藥錠?自己的愚蠢真是令我錯愕到無以複加的地步。你究竟是何時開始變成一個這麽悠哉的家夥了啊,內村秀?旅行時在飯山的顧慮下,讓我失去了危機意識。那天她不讓我看到自己飽受折磨的樣子,所以我才不用親眼目睹。這個我知道。可是,我總覺得自己後知後覺地理解到,那真正的意義和價值所在。我明白,她的貼心超乎我想像的重要。


    我腦中某處認為,她的狀況並沒有那麽糟糕。隻不過是在幽靈教室見到的那一幕過於慘烈,平時更加輕微。旅行的時候也是,我心中某個角落覺得她的症狀沒那麽嚴重。可是,事實並非如此。那是飯山的標準狀態。然而,我卻──


    我以和飯山相異的理由趴在桌上。


    ──偽善者!


    我的腦中響起怒罵聲。


    我該不會是陶醉於救不了她的自己吧?我是不是自以為悲劇主角啊?我當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家夥。我好想死掉。這不是一句可以輕易說出口的話語。明明三番兩次要飯山活下去,我又有什麽臉說自己想死呢?盡管如此,我依然萌生了一死的念頭。我好恨、厭惡、討厭自己。討厭到骨子裏。乾脆就讓我的腦袋壞掉不是很好嗎?


    「……唉。」


    大大地歎了口氣的我,抬起頭來。


    我含住一口咖啡,緩緩吞下肚之後做了個深呼吸。


    總之,今後我得更振作一點才行。不能忘記帶藥和隨身碟,還要想辦法處理片柳她們的事情。之後,我要盡量多多陪伴她。這應該是內村秀唯一做得到的事才對。


    我凝視著空空如也的咖啡杯,而後望向對麵的位子。幾乎沒有減少的熱牛奶,已不再冒著蒸騰的熱氣。飯山她還沒有回來。當我想說「她去得還真久」而窺視洗手間的方向時,店員便大聲呼喊著。


    「客人,您沒事吧!」


    我反射性地站了起來。


    聲音是從洗手間的方向傳來的。


    明明我起身很迅速,前往洗手間的腳步卻是遲緩到驚人。那兒有少許人在圍觀,我看不太清楚。我撥開人群前進,而後看向現場。


    飯山她吐了。


    「飯山!」


    我像是掙脫了束縛似地飛奔而去,抱起飯山的身子。臉色鐵青的飯山在我一抱之下又吐了,將嘔吐物灑得我整片胸口都是,傳來一股酸味。我毫不介意地搖晃著飯山。


    「飯山!飯山!」


    「請冷靜一點,您是她的朋友嗎?我剛才已經叫救護車了,就暫且讓她安靜地休息吧。最好不要太過劇烈地晃動她。」


    這名女店員雖然年輕,語調卻很沉穩。我便像是被潑了一頭冷水般噤口不語。


    飯山沒有體溫。她的身體好冷,簡直像是冰塊一樣。我很難將這個冰涼又柔嫩的物體認為是飯山。照理說應該纖細且輕盈的身軀,如今變得沉重不已。飯山又再度嘔吐,穢物沿著我的手臂流淌而下。她幾乎把胃裏頭的東西都吐光了,嘔出來的隻有胃液。或許她在洗手間也有吐。


    遠處鳴響著警笛聲,讓我知道是救護車接近而來了。店門開啟後,救護員們便匆匆過來,並和店員交談了兩三句。他們向我臂彎裏的飯山說了些什麽,還有向我做了某些確認,可是腦袋打結的我根本無法做出像樣的回應。每當對方提問,都是由店員小姐代替我說明。


    不久後,救護員試圖從我懷裏帶走飯山,我便反射性地加以抗拒。他們對我說了些話,按住我的手臂。飯山要離開了,要跑到某個遙遠的地方去了……這時,飯山忽地抬起頭,以朦朧的雙眼看著我。


    我確確實實地聽見了她喃喃說著:「沒有『啊──』。」


    *


    飯山就這麽被送到了醫院去。那裏的人聯絡她的監護人並告知她的狀態後,飯山就被轉送到平時就診的那間醫院去了。我是在很後來才知道這件事。那天我隻能追趕到第一間醫院,其後就失去了她的下落。無可奈何的我,隻好踩著沮喪的腳步回家了。


    我有試著撥打飯山的手機好幾次,可是都沒有回應。我不曉得她的電子郵件信箱。早知道事情會這樣,就該先問過她的。明明電腦也可以傳送郵件,我卻認為「反正不會寄」而不曾詢問。平常我們幾乎沒有互相聯係。我也不喜歡她打到家裏來由父母接聽,因此基本上我隻


    有在住家附近的公共電話打給她。我從那座電話亭走了出來,之後便搖搖晃晃地打道回府。聽到母親當真擔心地說「你的臉色好像很差」,我便逃也似地躲到房間裏。


    藥物的副作用。


    即使我明白,但那根本已經是病了。就像是為了抑製發病的藥劑,又引發了別的病症一樣。


    她抱著那樣子的缺陷,究竟是如何度過校園生活的呢?就旁人的眼光來看,她似乎很樂在其中。可是在那張燦爛的笑容背後,她到底承受了多少痛苦?懷疑自己的記憶,並避開別人的耳目,吞下效果十足卻有強烈副作用的藥錠。將這份苦楚隱藏在肚裏的她,是以什麽樣的心情麵對同學的呢?


    我要自殺尋死。


    我活得好累。


    這個答案,就是那份遺書嗎?


    對一切感到筋疲力盡,不曉得自己是不是還活著,所以才會想拋棄生命嗎?縱使活下去,她的時間也所剩無幾,僅有絕望無比的未來在等著她。我從來沒有問過她想自殺的理由,她也不曾提過。然而,我覺得現在它再清楚也不過地攤在自己眼前。


    這便是那顆隨身碟的真相。


    她曾想尋死的理由。搞不好現在仍想一死的理由。


    倘若要受到這樣的折磨,或許一死百了還比較好。


    往後的人生,她腦中的一角鐵定會一直帶著此種念頭吧。她將會和這樣的想法及痛楚奮戰下去,隻身一人反抗著。受我唆使、被我奪去隨身碟、以我這條命作為人質,善良的她接受了偽善者的要求。她在僅能袖手旁觀的我麵前,不斷被惡魔侵蝕著身軀,最後什麽也想不起來,和腐壞的大腦一同枯朽。這樣的她,究竟會被什麽所拯救呢?


    最起碼,那不會是我──一思及此的瞬間,我再也無法撥電話給飯山了。


    我總覺得,自己沒有那種資格。


    *


    我醒來後,發現外頭久違地下著雨。我慢條斯理地爬出被褥,打開了窗戶。潮濕的空氣裏混雜著潮土油的氣味。雨似乎才剛開始下,柏油路上的黑色斑點逐漸暈染開來。


    我拿著傘,在不被母親發現的狀況下出了門。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三天。我都沒有見到飯山,也不曉得她現在怎麽樣了。即使仰望著塑膠傘而行,我的心情也絲毫不感到雀躍。雨水彷佛嘲笑著悶悶不樂的我,在透明薄膜上頭彈跳後汩汩滾落。


    我離開家中,沿著最近的河川朝上遊緩步而去。我很喜歡在河邊散步。下雨天的河川,感覺能強烈感受到潮土油,有股水的濃烈氣味。


    我覺得自己能夠溯溪而上,走到天涯海角。


    然而,我平時總會掉頭折返。我一直認為,那樣總有一天會再也回不來,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今天我卻覺得就算無法回頭也無妨。我想不斷往上遊走,走向河川源頭之處的另一頭去,乾脆跑到遙不可及的地方好了。


    「內村?」


    有人出聲呼喚著我。透過雨傘昂首望著天空走路的我,緩慢地把視線拉回前方。身上穿著索然無味的茶色與白色服裝的少女,乍看之下我認不出來。平常總是身穿酒紅色開襟衫的片柳,便服的她出乎意料地樸素。我直愣愣地凝視著這樣的她。


    「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麽呀?」


    我環顧四周,發現是陌生的住宅區。這裏是哪裏啊?我是一直沿著河川走,不過這麽說來,我不太清楚路會接到哪兒去。


    「……散步。」


    「你從哪裏走來的呀?」


    「家裏。」


    「你家在哪兒來著?」


    我告訴片柳我家那邊的車站名稱後,她便杏眼圓睜。


    「你以為從那兒到這裏有幾公裏遠呀!有七站的距離耶!」


    我不曉得片柳家在哪裏,不過知道她是搭乘電車通學。先前我聽她聊過月票的事。


    比起自己走了七站遠的距離,同一條河川流經我們倆的家一事,令我莫名地感慨萬千。我也知道飯山家的位置。她和我住在同一個鎮上,離我家頗近。在她家旁邊也有著相同的河川。


    「沒什麽大不了的啦,我很擅長散步。」


    我隨口答道。一旦有所自覺,便發現雙腳好痛,人也很疲倦。然而,這些一點都不重要。


    「話是這麽說,可是你的臉色很蒼白耶。應該說,什麽叫擅長散步呀?沒有人不擅長吧?」


    片柳歎了口氣後,手扠著腰。我沒料到會有令她感到錯愕的一天來臨。不過,現在的我或許確實無能到讓人傻眼的地步。


    「過了這座橋之後直直走就是車站了,你回去就搭電車吧。」


    「多謝你的親切。」


    「還有,已經沒下雨嘍。」


    片柳指著我所撐的傘說道。


    是真的。雨不知何時停歇了,我隻是隔著傘在仰望深灰色的天空。是什麽時候停下來的呢?原來我如此恍神,都沒發現到不再有下雨的跡象了嗎?


    「……沒關係,感覺馬上又要下了。」


    我撐著傘對她說「再見」。片柳一副有話想說的模樣,可是卻聳了聳肩,把路讓了出來。


    ……我覺得很奇妙,她為什麽沒問我前陣子的事情。照理說,片柳應該也很在意那個雨天,我和飯山一塊兒逃亡的事。


    她八成不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不過片柳在逃也似地邁步而出的我背後,一副很刻意地喃喃說著:「對了。」


    「昨天我見到小直了。」


    我倏地回頭看向她。


    小直。她會那麽稱呼的同學,就僅有一個人。


    小直。直佳。飯山直佳。


    片柳的朋友。同學。我最清楚的女孩子。


    我的表情大概極度好懂吧,隻見片柳的神情像是帶著「得逞了」的感覺,同時又莫名苦澀。


    「瞧你的臉,你果然知道些什麽嘛。」


    原來內村也會露出這種表情呢──片柳撇下眉梢,以意外溫柔的臉龐笑了。


    她們並非一開始就約好,隻是片柳到學校附近,偶然碰上飯山罷了。飯山似乎是一個人的樣子。她踩著好似漫步在雲端上的虛浮腳步,走在大馬路上。


    「飯山同學的狀況怎麽樣?」


    「還好,大致一如往常。要說她原本就飄忽不定,倒也是啦。」


    我直盯著片柳的雙眼,試圖從她的眼眸深處找出弦外之音。


    「我並沒有說謊啦。」


    片柳不悅地揮著手,遮蔽我的視線。


    「我問了她前陣子的事,結果她說『隻是稍微胡鬧一下』,那怎麽可能對吧?」


    隻是稍微胡鬧一下。飯山把事情當成是那樣嗎?這的確有些太胡來了,任誰都清楚明白那是個謊言。如果隻是飯山的反應,可能還蒙混得過去。考慮到她平時的行為舉止,這個理由還勉強說得通。然而,那時我也在場。我內心動搖到旁人都一目了然。我的個性並不會讓人把它當成惡作劇就算了。


    「可是呀,既然小直撒了謊,就表示不想被人問起吧。」


    片柳似乎並未深入追問。她們站著聊了五分鍾左右,隨即分開了。飯山依然漫無目的地不曉得晃到哪裏去了。


    「她的樣子有點怪怪的。」


    片柳說。


    「怪怪的?」


    「該怎麽說……我不會具體地形容啦。開放校園活動馬上就要到了吧。你看就知道了。」


    她的說法還真是不乾不脆。然而,我認為片柳確實沒有說謊。我不是從眼神,而是聽出了她的語氣帶著些微緊張。


    最起碼我知道,飯山平安到可以四處走動。可是,她當真不要緊嗎?假如隻是一時的副作用,那麽照道理來說的確不會搞到需要住院,


    但實際見到她痛苦打滾的模樣,我實在不認為她會是個身體健康的人。


    暫且確認她平安無事,明明我應該鬆了口氣,然而鬱悶不安的情緒卻糾纏著我的心。她為何會在外頭飄忽不定地亂晃呢?她現在心裏在想什麽?又是在做什麽呢?我該和她聯絡嗎?理論上她的手機裏留有來電紀錄才對。雖然公共電話不會顯示號碼,但追根究柢會這樣打去的人頂多隻有我,她應該曉得才是。


    「噯,內村。」


    片柳的聲音闖進了我千頭萬緒亂成一團的腦袋裏。


    「小直她不要緊對吧?」


    天空再次滴滴答答地下起了雨。片柳並沒有帶傘。


    「你拿去用吧。」


    我硬是將塑膠傘塞給她,而後朝著河川上遊拔腿就跑。


    「等一下!內村!」


    我並未回頭。


    就僅是專心致誌地前往上遊,沿著有強烈潮土油氣味的河川,以全力奔馳。


    我記不太清楚那天是怎麽回到家的。


    *


    開放校園活動第一天是個大晴天,彷佛像是在歡迎國中生到來似的。換句話說,就是不歡迎我。即使如此,這也是工作──事實上,我隻是為了見飯山才到學校的。我抵達的時候滿身大汗,被汗水濡濕的襯衫緊貼在背上。


    飯山已經先到了。她在這種高溫之下,一臉泰然自若地身披白色開襟衫。那就像是排斥的象徵,一堵不讓我靠近的純白高牆。


    飯山見到我,道了聲「早安」。她的笑容似乎和至今有所不同,令我僵住了。


    看似陌生人的微笑。


    那比白色開襟衫還要更加擾動我的心。


    我無法向她攀談。


    老師很快地就過來,於是我們為了進行接待工作,往迎賓用的玄關移動。我們擺了一張長桌,將學校手冊和開放校園資料堆得像山一樣高。負責接待的人並非隻有我們,還有一位老師同席。這個狀況沒辦法講悄悄話。


    到了九點左右,國中生零零星星地前來了。飯山親切地分發手冊,並進行資料的說明。她那副典型的好學生模樣,令國中生及監護人皆展現出心感佩服的樣子。他們壓根兒沒料到,她會是個期盼自殺的人。


    然而,那隻是假麵具罷了。


    她頭蓋骨當中,那顆漂浮在腦脊液裏的頭腦早已開始毀損了。她的內心一定也在逐漸崩壞。等待著她的僅有黯淡未來,讓人覺得她現在還笑得出來很不可思議。她怎麽有辦法在這種情形下,對前程似錦的國中生投以微笑呢?


    那張笑容說不定是在諷刺。


    抑或是詛咒。


    我整個人心不在焉的。明明得將手冊和資料各遞交一份出去,結果不是給了兩本手冊就是忘了給資料,讓對方一臉疑惑。我還被老師提醒了。飯山則是一次也沒有看向我這邊。


    大概過了兩個鍾頭,換班的學生來了之後,我們終於受到解放。


    我們倆不發一語地回到教室拿東西。雖然我心想「必須說點什麽才行」,可是卻想不到藉口。然而,我知道其實根本用不著什麽藉口。隻要開口說一句──呼喚她的名字就好了。但是在此時,我不曉得該怎麽稱呼她才好。


    「內村同學。」


    我倏地抬起頭來,隻見飯山看著窗外。


    「真是討厭的天氣呢。」


    外頭是個大晴天。夏日湛藍的天空一望無際,天氣非常棒。但是,對我們而言並非如此。我們喜歡雨天──靜靜飄落的無聲細雨。如此晴朗的天空,不是個好天氣。


    她是那個喜歡雨水的飯山直佳一事,令我莫名地感到放心。


    「飯山同學。」


    我終於叫了她的名字。


    「嗯?」


    「你的身體還好嗎?」


    「嗯,完全不打緊。抱歉喔,害你擔心了。」


    飯山看似一如往常,鐵定是我想太多了。


    「不,我才該說抱歉。都沒有聯絡你。」


    「你有打我的手機吧?好像有未顯示號碼打來。」


    「嗯,對。可是,結果也才打了一次。」


    「一次我也很開心了,謝謝你。」


    飯山麵露微笑。總覺得她的笑容要比平時來得柔和許多。


    我們兩個一道離開教室,並肩走在處於開放校園活動中,氣氛和往常略有不同的校舍裏。我們偶爾會和國中生擦身而過。他們不是攜家帶眷,就是和朋友在一起。感覺女生比較多的樣子。的確,男生對這種活動應該不怎麽感興趣。


    來到出入口後,飯山說:


    「啊,我忘了東西。」


    換穿了鞋子的我停下腳步。


    「我等你,你去拿吧。」


    「不了,你先回去吧。與其說東西,我是忘了要跟老師談談。」


    「永井?」


    「對對對,永井老師。」


    永井今天確實也有來學校。此時此刻,他或許正在開放校園活動的某處,被人狠狠使喚著。明明都放暑假了,還真是辛苦。


    「會很花時間嗎?」


    「唔──不曉得。所以你就先回去無妨。」


    飯山笑容滿麵地說道。


    我隱隱約約覺得,今天的她果然異於往常。不,外表看起來沒兩樣,可是卻有某些不同。我說不上來是什麽地方,硬要說的話就是笑得太燦爛了。飯山很常笑,但不會整張臉盈滿笑容。她笑的方式會稍稍含蓄點,略微揚起嘴角那樣。今天的她,表情特別見外。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聽我這麽說,她便點點頭,回了一句「再見」。


    我認為這句話看似非常司空見慣,可是卻很少用。感覺這個語氣裏,包含著「我們不會再見麵」這樣的意思。「下次見」要來得好太多了。「明天見」更是優秀。在這片夏季藍天之下,說出「再見」的少女身上包覆的氛圍實在太過憂傷,令我難以忍受。最起碼在這種時候,我希望女孩子講出來的話是「改天見」。


    「『再見』是什麽意思啊?」


    我笑著對她說……我是否有笑出來呢?


    「一般不是都說『下次見』之類的嗎?」


    「嗯,可是……」


    飯山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我總覺得很快就會跟你再見麵,但心情上還是想說『再見』。」


    ──所以,再見了,內村同學。


    果然有某種突兀的感覺。


    但是在此時,我沒能察覺它的真正麵貌。


    回到家之後,我睽違已久地播放了月崎加戀的cd。那是她推出的唯一一張專輯。裏頭有幾首包含了《透明》的獨創曲,還有一些知名古典樂。


    聽著聽著,我便回憶起她那張許久未曾想起的右臉。


    鋼琴這種樂器,演奏者須坐在聽眾的左手邊。這是因為,鋼琴上方的頂蓋是在左側設置鉸煉,從右側開啟。既然如此,就表示聲音會由那兒清楚地傳遞出來,所以擺放鋼琴的時候才會將右邊朝向聽眾,鋼琴家必然地淨是會以右臉示人。我也不例外地總是從旁望著月崎加戀的臉。


    不過,我也認得她的左臉。像是在教室、彈電子琴、正常聊天,或是走路的時候都看過。她的左半邊不像熟悉的右半邊那樣俏麗成熟,同時帶有與年紀相仿的稚嫩,以及難以言喻的灰暗印象。盡管如此,她卻笑口常開。


    直到最後,我都無從得知她抱有什麽煩惱,內心有何種想法。


    曲子中斷後,我坐起了身子。我不經意地望向桌子,見到上頭擺著我回家之後便拿出口袋的「suicaide memory」。


    隨身碟反射著日光燈的光芒,燦爛生輝。


    正好在此時開始播放了下一首樂曲──是《透明》。我以前經常聽發不出a音的電子琴演奏出這首……我就這麽茫茫然地凝視著標簽,後知後覺地注意到一件事。


    上頭的字拚錯了。正確應該是「suicide memory」,多了一個a。


    我忽地回想起來。


    ──沒有「啊──」。


    在咖啡廳倒下那天她如此發著牢騷。假如那時──我撲到電腦前打開電源,插進隨身碟。


    之後啟動檔案總管,開啟隨身碟。


    我點擊「七月的端粒」這個資料夾,並輸入這樣的密碼:


    「cdefgh」。


    直接照字麵上解釋「啊──」,就會搞不懂她的意思。然而,若是將它替換成a的話,意義就會相差許多。


    在日本,音階會標記成doremifastido,或者是hanihohetoiroha這樣的伊呂波順序。寫成英文會是cdefgab,德文則是cdefgah。英文的念法是字麵上的發音,但德文為t?se?、de?、e?、?f、ge?、?a?、ha?,a發音成「啊──」。


    ──我隻依稀記得似乎和音階有關就是。


    以前她這麽說過。確實,感覺這個最適合當作她給資料夾設定的密碼。


    我以震顫的手指按下enter鍵。


    結果資料夾打了開來,裏頭顯示出兩個檔案。


    是一個pdf檔和音訊檔。我毫不猶豫地點擊音訊檔,焦急地等待播送著月崎加戀cd的媒體播放器切換過去。


    不久之後,電腦揚聲器開始播出了小小的聲音。這是用什麽錄音的呢?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並不是在有模有樣的錄音室裏灌錄的。


    那是鋼琴的聲音。


    並非知名樂曲,反倒是個人創作的曲子。我碰巧知道那是什麽音樂,所以才驚訝。


    一開始是不斷重複彈奏著一段漫長的旋律,之後每一小節由兩端刪去曲調再反覆演奏。變得愈來愈短的旋律,會在某個地方戛然而止。唐突到會令人心想:「咦?已經結束了?」


    我聽著音樂的同時打開的pdf檔則是樂譜。最上頭小小地寫著《七月的端粒》。


    換句話說,這首音樂就是七月的端粒。原來這是曲名。


    這個瞬間,我察覺了今天在飯山身上感受到的突兀,其真麵目為何。


    叩叩叩──我的房門忽然被敲響了。這種事鮮少發生。現在家裏隻有母親在而已。


    因此極其理所當然地,開門的人是她。母親露出了相當困惑的表情說:


    「有個叫片柳的女孩子打來找你。」


    『由美說,她在傍晚時分見到了小直。』


    片柳劈頭就如此說道。由美指的是橫川同學。她看到飯山的地方,是在學校和我們當地車站之間中央的站點。據說飯山獨自一人愣愣地杵在月台邊緣。由於橫川隻是在電車裏看見她,並未向飯山搭話,不過她的模樣似乎有點奇怪,感覺隨時會跳到鐵軌上似的──結果她就這麽坐上反方向的電車離開了。


    『她的表情好像很想不開。我也有打電話和傳郵件給她,可是完全沒有回應。』


    我看向時鍾,發現已經過了十點。她該不會還沒有回家吧?飯山並不是個會去夜遊的人。


    「片柳同學,為什麽你會──」


    『現在這個年頭,隻要認真想調查,根本沒有不知道的事啦。查到你們家的電話號碼這點小事,簡直輕而易舉。』


    還真是驚人的謬論。不過,我想問的並不是那個。


    「你為什麽告訴我這件事?」


    『為什麽?』


    感覺片柳的語氣裏帶著錯愕。


    『內村,你不是在擔心小直嗎?』


    擔心。


    確實如此。但是,片柳她搞錯了前提。


    「……我不曉得自己有沒有資格擔心她。」


    『啥,那什麽意思?』


    這次她清楚明白地表現出了錯愕之情。


    『擔心人家哪需要什麽資格呀。你是白癡不成?』


    片柳暢快地罵了我一頓。看來她的腦袋中,有某種東西和我根本不相容。


    「我對她做了非常過分的事。」


    『什麽事?我絕對不會原諒你,不過先說來聽聽。』


    我都已經很難以啟齒了,片柳卻毫不留情。我交雜著歎息,把話說了下去。


    「我知道她會難受,還強迫她做了某件事。因為我認為那是對的。然而,當她真的因此感到痛苦不堪的時候,明明是我強迫她的,卻無法為她做任何事。我極度地無力且愚蠢。」


    我並不是想設法處理她腦部的問題,或是盼望魔法、奇跡之類的事物出現。隻是我自以為──能夠為她做更多事。可是,當我一旦目睹她的問題時,便體會到自己有多麽愚昧,又有多麽無能。這件事深深重挫著我的內心。


    『我說──』


    片柳在電話另一頭,三度發出了錯愕的聲音。


    『我們還隻是十六歲的孩子,當然是既無力又愚蠢呀。哪有可能辦到那種了不起的事。再說,世上也沒有超人,能夠在人家難受的時候正巧拯救對方嘛。雖然我們不能為對方做些什麽,還是應該待在對方身邊才對吧?無論我們如何掙紮,除了自己以外的統統都是別人。因為我們搞不懂別人的狀況,所以要從旁聆聽,進行各種思索及討論後,或許才有辦法幫上些什麽忙──事情是這樣才對吧?在行動之前就因為束手無策而什麽也不做,這樣跟打從一開始就不擔心對方沒兩樣呀。』


    真虧她能口若懸河地說出一堆大道理,我由衷地感到佩服。飯山姑且不論,我還真是作夢也沒想到,會有被片柳駁倒的一天來臨。


    『但我覺得你應該不是那種人啦。你喜歡小直嗎?』


    「……和喜歡有點不太一樣,不過可能很相似。」


    我認為飯山直佳非常透明,我對她抱有類似麵對雨水的情感。


    因此,我才會不禁和她扯上關係。不論何時、不論如何、不論我怎麽掙紮都一樣。


    「謝謝你,片柳同學。」


    目前的她會去的地方,我心裏有個底。我放下電話後,便邁步疾奔。


    *


    我就讀的國中早已廢校而禁止進入。校舍已經開始動工拆除,不久便會成為空地,之後在上頭蓋新的公寓大廈。知道此處發生過學生自殺未遂一事的人,頂多隻有當時的在校生而已。


    這所國中會廢校,和那名學生跳樓沒有關係。隻是,確定廢校那年她從屋頂一躍而下,讓學校的落幕充滿戲劇性,這是鐵錚錚的事實。


    那位跳樓的學生,名叫飯山直佳。


    她並沒有死去。她的頭部和雙腳在劇烈撞擊下,皆受到了重創。也有傳聞說她失憶了。雖然自國中順利畢業,不過晚了一年才上高中。她和基於其他理由有了一年空窗期的我一樣,會選擇沒有其他當地學生,而且離家很遠的那所高中就讀並非偶然。打從一開始,我就無法逃離她。


    我無視於禁止進入的警告標誌,悄悄溜進了學校用地內。校舍已從邊角開始拆除,四處堆滿了混凝土和瓦礫累積而成的小山。下著雨的操場裏,留有其他入侵者的蹤跡。那道腳印顯得稍微小巧,八成是女孩子的。


    我由中央出入口進到裏頭,再爬西邊的樓梯上四樓去。我的腳步就像那天一樣迅如疾馳。我討厭樓梯。這是因為上頭鐵定會有討厭的事情在等著我。盡管如此,今天我非到那裏不可。


    *


    她從屋頂上一躍而下的那天,世界被雨水所籠罩著。那場雨在我閉門不出的期


    間糾纏不休地下了好久。我抱膝坐在窗戶前悶悶不樂地眺望著雨勢,久久不曾厭膩。


    當我望著雨的時候,就什麽也不用去思考。光是以眼睛追尋沿著玻璃窗流淌而下的雨水,時間就很奇妙地過去了。如果雨勢下得太過火,就什麽也看不清了,所以小雨是最恰好的。雨水絕對沒有硬是安慰我,僅是存在於那裏。我並非期盼人家來關心或是對我好,那時我隻希望別人不要來管我。唯有雨水願意這麽做。它毫不介意我,就隻是筆直地下個不停。


    雨勢停歇時,光芒照了進來。我被那道光線所吸引,到了陽台去。簡直像是一道白光,刺進我長久以來習慣了灰暗天空的雙眼似的。


    城鎮閃耀著白色的光輝。


    雖然僅是須臾之間的事,可是光之城那時確實存在著。被雨淋濕的混凝土、外牆,以及電線上的每一顆水珠都在反射著光線,彷佛這世界整個被光芒所包覆著一般,耀眼生輝。


    從那次之後,我就隻有雨天會外出了。盡管沒有去上學,不過慢慢會離開房間。


    是雨水帶我破殼而出的。它就隻是待在我身邊,若無其事地推了我一把,並未強逼於我。


    ──如今這點肯定也一樣。


    *


    天空下著小雨。


    通往屋頂的門扉敞開著。


    雨滴在廢棄校舍冰冷頹圮的混凝土上頭彈跳著。屋頂上的圍欄早已撤除,一如字麵所述毫無遮蔽物。有一名少女站在邊緣處。她撐著透明的塑膠傘,在雨珠之下散發著璀璨光芒。她有著一頭栗子色的長發,身穿白色開襟衫,身影纖細。她這道背影,是我曾經在七月時所見過的。


    「飯山同學?」


    即使我出聲叫喚,少女也沒有回頭。她一定不是沒聽到吧。


    我舔了舔下唇,再次呼喚她。


    「……『加戀』?」


    她的發絲輕盈地飄逸著。


    明明應該被雨淋濕了才是,卻有如空氣般輕快。


    回過頭來的臉龐,無庸置疑是飯山直佳。然而,那張掛著和煦微笑的表情,卻和她至今展現給我看的任何神情都不同。


    「好久不見了,秀。我就想說你會來。」


    少女的聲音既是我的高中同學,也是國中同窗。就是這道嗓音說我有透明、有藍色的感覺。聲音的主人確切無疑是飯山直佳。同時也是兩年前,彈奏著發不出a音的電子琴,並叫我「秀」的少女。


    那是月崎加戀的聲音。


    「自從我走過一趟鬼門關以來,已經兩年不見了吧?」


    月崎淺淺一笑,性感地以手指抵住下顎。這動作和飯山不搭,不過卻非常適合她。


    「可是,我們一直都有在見麵和聊天,說『好久不見』好像也怪怪的?畢竟就算我想起了過去的事,也不代表換了一個人。」


    我煞費苦心,才撬開差點被名為苦水的接著劑封起來的嘴巴。


    「即使如此,氛圍還是略有差異。」


    「是嗎?秀,你喜歡哪個我呢?」


    月崎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她一副絲毫不介意自己站在屋頂邊緣的模樣,左右搖晃著身軀。


    「沒有分別啦。對我而言,飯山直佳和月崎加戀都是同一個女孩。」


    「說得也是。對我來說也一樣。」


    月崎當場坐了下來,向我招著手。我慎重地接近她,踩在屋頂邊緣上。底下一片漆黑,看不見東西。街景被雨水所模糊,散發著微弱的光芒。我不合時宜地心想:還真是漂亮呢。


    「你是什麽時候想起來的?」


    我站在原地,開口問月崎。


    「倒在咖啡廳那天,人在醫院時。」


    月崎浮現有些自嘲的微笑答道。


    「我全都想起來了。」


    這次她的口氣則是感覺很不屑。


    「不論是你或月崎加戀的事,統統都是。明明我最討厭月崎加戀,記不起來才好,卻全數恢複了。」


    「……是我害的嗎?」


    「怎麽可能。是藥劑和一點陰錯陽差的關係,導致塵封的記憶在副作用的衝擊之下想得起來了。大概就是如此。」


    月崎雲淡風輕地說道。對她而言,回憶起來這件事本身才是問題,無論契機為何她都不怎麽關心吧。她從以前就把事情分得太過清楚了。月崎是個非常善於割舍的人。


    「──反倒是我該道歉吧?」


    語畢,月崎抬頭仰望我,於是我也俯視著她。明明她的身材應該和飯山相同,看起來卻很奇妙地比飯山嬌小。


    「月崎加戀這個不像話的東西沒有死成,變成了普通的飯山直佳。她一臉渾然未覺地活在你麵前。然而,你卻在飯山直佳企圖尋死的時候救了她。我不但忘了內村秀的事情,最後終有一天還是會再度想不起來呀。就在不久之後的將來,我又會再次記不得一切了。」


    真是個糟糕的家夥呢──她一臉置身事外似地笑道。


    「回想不起來,就等同於忘記了。我必定會遺忘幫了我這麽多的人呀。」


    「……那種事情一點都不重要。」


    我注意到自己的語氣顫抖著。這份情感是憤怒。我多久沒有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怒氣了呢──喔,對了。


    「如果我在生氣,就是氣你又想著自殺這種不良意圖啦。」


    上一次我的情緒如此亢奮,是飯山爽約沒來看電影那時。


    「我和你約好,當飯山意圖自殺時,我也會一起死。」


    發誓不再和她有所牽扯的我,打破禁忌再次和她深交時,知道了她的腦功能障礙。見到她在幽靈教室痛苦打滾的模樣,是我這輩子最害怕的事情。從前果斷地跳樓自殺未遂的少女,如今則是因為侵蝕腦髓的苦楚期盼死亡──可是我卻無能為力、無計可施。


    盡管如此,我依然無法置若罔聞。我果然還是沒辦法默默看著她死去。沒有月崎加戀記憶的飯山直佳,對我來說像是其他人,卻又徹頭徹尾地是月崎。


    和她一同造訪的白神山地,既是和飯山,也是跟月崎的旅行。辛苦的程度和喜悅不相上下。少女定睛注視著自己未來的死亡,無論怎麽樣都會和月崎重疊起來。若她和過去自己未能拯救的女孩是同一個人,那心情根本穩定不下來。飯山大概不曉得我為何會露出那種表情吧。這是因為,明明我是在她麵前述說她的故事,她卻不明所以。即使如此,聽了月崎的事情後,她依然願意開口說「我要活下去」。對我來說,這個約定比什麽都還重要。


    「飯山和我約好了不會尋死。是你和我這麽約定的吧。」


    月崎靜靜地仰望著我。被雨水濡濕的眼瞳,看似並未浮現任何情感。她從以前就是這樣子。這名少女的雙眸沒有溫度,眼中不會映出別人。


    「……你並沒有問過飯山直佳為什麽想一死了之呢。」


    她喃喃地如是說。


    「我看過遺書了。」


    活得好累──她是這麽表明的。剛開始我不明白意思。飯山直佳的高中生活看起來過得極為順利。如果這是失去了月崎加戀的記憶所導致的,我也願意接受。縱使就結果而言,她忘掉了我這個人的存在──然而,她所背負的缺陷卻比我料想的還重大。


    受到「今後的記憶必定也會全數失去」一事所束縛的她,對被封閉的未來感到絕望無比。得靠藥物苟活,不斷懷疑著自身記憶的人生也讓她精疲力竭了。


    考量到她隱瞞一切度過校園生活的心情,會想一死百了或許也是無可厚非的。縱然活下去,所剩的時間也不多,僅有萬念俱灰的未來在等著自己。無論是誰都會對生存失去希望。


    「飯山直佳期盼從痛苦當中解放,自殺徹徹底底是為了自己


    。所以,她沒有辦法將其他人卷入其中。」


    她並不希望我一起尋短。她無法隻是為了讓自己解脫,就連別人的性命也一起拖下水。由於我以自己的命當作人質,她不得已才選擇活下去。


    「那便是飯山直佳的抉擇。」


    月崎雖未頷首,卻也沒有否定。「嗯,大概就是那種感覺。」她回以肯定的方式相當模棱兩可。她毫無疑問地是飯山直佳,也可能並不是,所以才會問「那種事情」。


    「那你知道月崎加戀又是怎麽會想輕生嗎?」


    月崎從我身上別開了目光。


    她的雙眼凝望著底下的黑暗。方才我看過,下麵堆積著鋼筋。從這個高度掉到那上頭,即使是過去沒死成的她,也必定會殞命吧。一起跳下去的我也必死無疑。縱使眨眼間便會命喪九泉,劇烈撞擊鋼筋的那一刻,鐵定會痛得難以言喻。兩年前,由於沒有死去的關係,想必她飽嚐了那份照理說一眨眼就會結束的痛楚。


    月崎加戀不惜嚐到如此痛苦,也要尋死的理由。


    兩年前,我應該隱隱約約地發現了。就在電子琴發不出聲音的a音琴鍵上。


    她把自己比喻為那顆琴鍵。


    「……你那時認為,自己為周遭帶來了不幸。」


    「並非過去式,我現在也這麽覺得。」


    月崎清楚明白地表示。就像是老師上課點名一般,一字一句細說分明。


    「剛才我也說過,我最討厭月崎加戀了,所以我好想讓她的存在消失得無影無蹤。為此,我才會企圖輕生。那時有個傳聞說,我是不是手刃了自己的雙親。雖然不是我直接下手,但肯定是那樣沒錯。他們就像是被我害死的一樣。我讓他們遭逢不幸。是我殺死他們的。」


    我一定是被詛咒了──月崎以疲憊不堪的表情笑道。


    兩年前,月崎為什麽想尋死呢?


    她表示,是因為無法原諒自己這個人。


    隻要有我在,周遭的人們就會陷入不幸。不論父親或母親都是因此而身故的。我知道有好幾位鋼琴家被我害得丟了工作。聽了我演奏的人,根本不會萌生幸福的感覺。我的演奏隨時都洋溢著悲愴感。你也因為我的關係而受苦。我折磨得你好慘。


    我──月崎加戀想必不該出生。打從一開始,我就是個不應該存在的人。


    「因此,我要抹滅自己。」


    就像那架電子琴的a鍵如此期盼一般。


    「我決定將自己的存在化為烏有。」


    如此一來,就不再有人會遇上不幸了──月崎說。


    我發出極度不悅的聲音。


    「那根本不是人會有的想法,你瘋了。」


    「沒錯,我是瘋了。今後我會瘋得更嚴重,給更多人添麻煩,讓他們陷入不幸。既然如此,我還是在這時消失會比較好。對吧?難道不是嗎?」


    「你死去,我會變得不幸。」


    月崎的表情初次扭曲了起來。


    「……這是最後一次了,希望你原諒。」


    她撇下眉梢,柔和地笑了。兩年前她從屋頂摔落時,最後展露的也是這種表情。


    月崎無論何時都是如此,跟她的曲子一樣。悲愴感常伴她左右。她不會主張自我,會包容一切。她會悉數接受自身的障礙和處境,不進行反抗。就連此等不幸的結局,她也全都能接納──月崎帶有這樣的缺陷。


    和腦部無關,她已經不正常了。正因如此,她才能做到異於旁人之事。那時,我八成是被她這點所吸引了。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不行,我不準。」


    這次我斬釘截鐵地說道。彷佛好學生以一聲「有」回答老師的呼喚般,一字一句細說分明。


    「當你一度死去時,我體會到了自己的無力,所以我決定不要再和飯山直佳扯上關係。倘若你能夠在記不起自己是月崎加戀的狀況下平穩過活,那麽就算忘掉我也無妨。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和飯山直佳有所往來。我原本打算,哪怕是你再度尋短,我也不會采取任何行動。」


    假如牽扯進去也改變不了任何事,那麽從一開始就置身事外比較好。那樣子就不會傷到自己了。我帶著這種想法,試圖和你保持距離。既冷酷又任性妄為。我連「改變無能為力的自己」這個念頭都未曾有過。


    「但我依然和你深深扯上關係了。」


    我實在是非常矛盾。口口聲聲說不想有所往來,一旦被搭話卻聊得停不下來。受到邀約也會接受。這是因為,我本人和嘴上說的相反,內心某處想和她有所聯係──而今依舊。


    ──假如無計可施,那麽最好不要有任何瓜葛。


    到頭來,我隻是在對自己辯解。我無法直視無力的自己。大言不慚地說什麽明白自己束手無策,其實根本不曉得。我是因為害怕知道自己的無力,才會當作一籌莫展。


    幫不上忙就沒意義了。


    我帶著如此傲慢的想法,擅自對自己感到失望。簡直像是想說「如果有能力,我就能夠幫她了」似的。


    ──我們還隻是十六歲的孩子,當然是既無力又愚蠢呀。


    片柳不曉得她腦部的事情。然而,即使知道算不上任何救贖,片柳也會待在她身邊直至最後一刻吧。她不會否定這種枝微末節,且極為無力又愚昧的行徑。


    我也想要比照辦理。


    「因此,今後我也會繼續和你聯係下去。不管你之後讓我多麽不幸都無妨。不過,我可是一丁點被你陷於不幸的打算都沒有。」


    月崎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我發現到,她的眼中映照著細如鉤的明月。明明還在下著雨,夜空卻稍微放晴了。


    「那樣不行啦。我──」


    月崎別開了眼神。她的眼眸蒙上陰影,先前映出的月亮消失了。


    「……反正我總有一天也會記不得你這番話的。」


    「那麽,無論幾次我都會讓你回想起來。」


    我說。


    「月崎加戀,你要活下去。今後也要持續度過這段十分痛苦,不曉得生存意義的人生。就算我被你害得不幸也沒關係,可是我無法為你背負痛楚。我沒辦法代替你腦部受損,或是吃藥吃到吐出來。我束手無策。因此,我隻會在你身旁告訴你『活下去』。我會一直講下去。每當你意圖尋短或是記不起來的時候,我就會這麽說。之後你哪天當真撒手人寰時,我會說一句『你盡力了』而不再要你『活下去』。不過,在那一刻到來之前,你都要繼續活著。你要活下去,直到端粒耗盡那天為止,不斷聽著我的聲音。」


    月崎並未抬起頭來,僅是搖了搖頭。


    雨勢減緩了些,或許會就這麽止歇。我漠然地心想,希望雨現在不要停。我想再稍微被夏夜灑落的微溫雨珠擊打一下。


    「對了,我聽了那首曲子喔。」


    聽見我這麽說,月崎的身子猛烈一顫。


    七月的端粒──沉眠在隨身碟裏頭的樂曲,確切無疑是月崎在國三的夏天所譜的。音訊檔裏收錄了鋼琴演奏版,而我曉得那確實是月崎所彈奏的。


    「你作曲的時候是用那架發不出a音的電子琴,可是實際上卻是用發得出a音的鋼琴彈奏,對吧。」


    「當然呀,因為樂譜就是那麽寫的。」


    「的確,如果是沒必要的聲音,無須寫進譜裏。但我覺得,這是一首應該要在樂譜裏有a音的狀況下,以沒有a音的電子琴彈奏的曲子。」


    月崎以一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表情抬頭看我。


    她不明白嗎?


    抑或是明明知道,卻佯裝沒有察覺呢?


    無論是怎樣都好。


    我將手伸進口袋,拿出一


    把陳舊的口琴。這是一把和那架電子琴相同,發不出a音的缺陷品。見到月崎一臉驚訝地凝視著口琴,我露出苦笑。


    「因為加戀和飯山同學都跟我說過想聽聽看啊。」


    她的樂譜裏,有個透明的聲音。我認為她應該有一聽的必要。


    《七月的端粒》在譜上是個僅有二十小節的曲子。


    最初兩次是標示著漸強符號,重複完全相同的二十小節。第三次是各省略開頭和結尾的一個小節,重複一次。第四次則是略去頭尾各兩小節來演奏,之後再反覆六次同樣的動作──這首曲子的構成便是如此。最後剩下來的,隻有短短的四小節。


    其基本旋律極為單純,以口琴吹奏也綽綽有餘。略顯哀傷的節奏,令人想到七月的黃昏時分。讓我回憶起今年及兩年前的七月所發生的事。這點月崎多半也一樣。


    對學生來說,七月是個忙碌的季節。在正逢梅雨之時迎接它的到來,再從雨季轉移到盛夏,可謂瞬息萬變。此時還有考試和暑假,在手忙腳亂之際進入八月後,三十一天的濃密記憶便會覆蓋過這個季節,令它轉眼間被遺忘掉。


    我認為大部分的學生都喜歡八月勝過七月。因為八月有暑假和活動,沒有考試也不會下雨。但是月崎卻喜愛七月。她愛著這個會下雨、有夏天的氣息、剎那間便將時間消磨殆盡,令人眼花撩亂的季節。她愛著直到七月的端粒耗盡為止的這段短暫光陰。


    她的曲子總是散發著悲愴感。然而摒除a音後,《七月的端粒》聽起來卻也很奇妙地像是首愉快的樂曲。彷佛象徵著下個沒完的雨勢似的,不時會不自然地缺少音色。可是,那八成不是沒有聲音的意思。


    確實有音調在那裏。


    無聲的音色。


    不能光是不彈出來。


    沒有a音的琴鍵是不可或缺的。


    它的音色,其實並非沒有發出來。


    那是透明的聲音。


    盡管聽不見,卻無疑存在著。


    由於太過透明澄澈,所以聽不到的a音。明明如此,我們卻曉得它像是夏日小雨。我們知道它的音色極其悅耳,既透明又細如絲,有如我們所喜愛的雨水。


    這是因為,我們聽得見。


    我和月崎聽得到這個音色。


    它會替我們運送時間來。


    在幽靈教室碰麵一事。


    兩人一起去看電影一事。


    眺望沿著玻璃窗流下的雨水,同時喝著咖啡一事。


    白神山地和青池,於七月到秋田旅行的事。


    還有──快要壞掉的電子琴、擁有透明音色的a鍵、傍晚時的屋頂、七月的湛藍晴空,以及好似梅雨遺物般的冰冷雨勢。


    我們在七月留下了許多的回憶,刻劃了鮮明強烈的記憶。我們每天都依依不舍地過活,像是細數著邁向尾聲的七月還剩下多少日子似的。這一切我都記得。縱使想不起來,你一定也記得。


    會發出透明音色的a鍵,才不會給周遭帶來不幸。


    絕對沒有那種事情。


    片柳和我像這樣子擔心你,不可能是不幸的。


    因為,音色是如此幸福地帶著透明的色彩。


    我緩緩放下口琴說:


    「如果你也和這個a音一樣,那麽你就有活下去的意義啊,加戀。」


    我伸出手摟住月崎,她並未逃開。我們倆在屋頂邊緣靜靜相擁著。


    月崎好長一陣子都一動也不動,久到讓我想說她是不是睡著了。


    「……我要你說。」


    她以沙啞的嗓音說了些什麽。


    「……我要你說『給我活下去』。」


    我俯視臂彎裏的月崎,她沒有抬起頭。


    「給我活下去。」


    聽我說完,她的頭又在我懷裏動了動。


    「……再說一次。」


    「給我活下去。」


    「……說更多次。」


    「給我活下去──給我活下去、給我活下去、給我活下去、給我活下去、給我活下去、給我活下去、給我活下去、給我活下去。」


    ──你要不要和我殉情?


    那時我應該對她說的話,一定隻有這樣就好。


    ──給我活下去,月崎加戀。


    要我說幾次都行。


    無論多少次都可以。


    我可是個極度任性妄為又我行我素的人啊。


    「給我活下去,飯山直佳。」


    你沒有辦法獲得幸福,或是變得輕鬆。即使如此,我也隻希望你活下去。


    我隻要強迫月崎加戀做這件事。我僅期盼著如此──盼望一名少女活在人世。


    我討厭飯山死去,所以禁止她尋短。可是,我也希望月崎活著。這兩件事情貌同實異。我希望月崎以飯山直佳的身分繼續活下去。


    有如七月的端粒一般,我內心僅僅帶著這個強烈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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