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暑假後,飯山說想要去旅行。


    「我從來沒有在學校活動的時候到外頭去過。」


    她這麽說。


    我們倆一如往常地坐鎮在站前咖啡廳的窗邊,啜飲著不加砂糖與牛奶的黑咖啡,待了將近兩個小時。就店家的角度來看,我們想必是煩人的顧客,於是我瞪視著空空如也的咖啡杯,思索要不要點第二杯的同時回答她:


    「因為你怕發病嗎?」


    學校這邊知道飯山的情形,不過在她的請托之下,向其他學生保密。確實在這種狀況下,校方難以容許讓她在教育旅行之類的活動自由行動,而她本人也很害怕吧。這麽說來,我的確沒有在校外活動看過她的印象。


    「嗯。萬一半途失憶,不曉得我會捅出什麽婁子來嘛。所以我也沒和朋友一塊兒去旅行過。」


    「和朋友一起去應該無妨吧?像是和片柳同學單獨旅行。」


    「才不要,那樣一來我就得把隱情告訴她了呀。」


    「你們明明是朋友,你卻瞞著她啊。」


    「說好不提這個了。」


    飯山輕輕賞了我的腦袋一記手刀。


    「你沒有跟片柳同學她們開誠布公的意思嗎?」


    「你覺得有嗎?」


    「嗯,如果是我的話就會絕口不提呢。」


    「就是這麽回事。開襟衫組和你是屬於不同層麵的朋友。」


    飯山泰然自若地說道。我曉得她是個工於心計的人,看來她的人際關係果然經過了縝密的計算。


    「──那麽,回到旅行的話題。你有想上哪兒去嗎?」


    飯山把話題拉了回來,於是我眯細了雙眼。


    「已經確定要去了嗎?」


    「確定。假如你不願意跟我一起來,我可能會在旅途中自殺。」


    「那樣我會很傷腦筋,我就去吧。要到哪裏都行喔。」


    「你要是不提出一個地點,我可能會自殺。」


    「我說,你可以不要濫用那件事,搞得像擋箭牌一樣嗎?」


    飯山露出奸笑。她這種地方的個性微妙地差勁。雖然我也沒資格說別人就是。


    「我才要問你,你沒有想去的地方嗎?既然沒有旅行過的人是你,那到你想去的地方就行了。」


    「嗯──坦白說目的地哪兒都好。和朋友旅行這個活動才重要。」


    「是想體驗氣氛的意思是吧。那麽,你想搭飛機還是坐新幹線?」


    「我想搭飛機看看!」


    飯山像個小學生一樣露出燦爛的目光,於是我苦笑了出來。


    「如果是這樣,感覺就會是一趟遠行呢。我很怕熱,就去北方吧……」


    我腦中浮現了幾個候選縣市。我從各地名勝聯想她可能會中意的地方。


    「像是八嶽啦。」


    「喔喔。」


    「或是輕井澤。」


    「嗯嗯嗯。」


    「……還有白神山地之類的。」


    「喔,這個選項感覺不賴,可是你選擇的理由是什麽?」


    由於飯山感到不解,我便解釋給她聽。


    「白神山地是日本山毛櫸的原始森林,這種樹木最為人所知的特徵是會大量蓄水。據說把耳朵緊貼在樹幹上,就聽得見它吸水的聲音。」


    飯山的眼睛一亮,似乎是心裏有底了。


    「感覺好像會發出雨聲呢。」


    「嗯,我也這麽想。」


    喜歡雨水的我倆,八九不離十也會喜歡山毛櫸吧。即使無法聽見那道聲音,可是吸飽了雨水而成長茁壯的原始森林,想必很像身在雨中。


    「那就決定去白神山地吧。內村同學,你有錢嗎?」


    「還過得去。因為我平常沒在花嘛。」


    「我也是。那麽就不用擔心旅費,可以盡情揮霍了呢。」


    飯山賊賊地一笑。


    「你想什麽時候去?我姑且先問問,原則上閑來無事的你,有什麽計畫嗎?」


    「你也太多嘴啦。嗯,我隨時都行。」


    「嗯──我的預定計畫是……」


    感覺聊起來會很久──內心如是想的我,舉起手暫且打斷飯山,而後拿著自己的空咖啡杯站了起來。


    「我去點第二杯,你要不要?」


    「那我要咖啡拿鐵。」


    「熱的可以嗎?」


    「嗯──我想喝冰的耶。」


    飯山望向窗外說道。外頭的陽光變強了。雖然早上天氣陰陰的,不過看來這下子會成為很有夏季風格的一天了。


    「了解。」


    那我也來點冰咖啡好了──我帶著這樣的念頭離開位子,前往櫃台。


    *


    當我說自己要和朋友一道去旅行,母親便露出了彷佛見到妖魔鬼怪的表情。


    「我才想說你最近常常出門呢……那位朋友是學校的孩子嗎?」


    「嗯,同班同學。」


    「……這樣。對方是個好孩子嗎?」


    「不曉得,她和我有點像。」


    「什麽意思?」


    「感覺很擅長和人家進行表麵上的來往。」


    「喔……」


    了然於心的母親,應該大致掌握到了我過著什麽樣的高中生活。我幾乎不會和母親談到學校的事情,而她也不會過問。然而,我們畢竟是母子。正所謂有其子必有其母。母親和我有九成像,因此即使隻字未提,大部分的狀況她也會察覺到。


    話雖如此,她應該也沒料到那位「朋友」是女孩子──也就是飯山直佳吧。無論是我或飯山都很清楚,社會大眾會以什麽樣的目光看待單獨出遊的年輕男女。


    「如果不是奇怪的孩子就好……出門要小心喔。」


    「我已經是高中生了,不要緊。」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曾經有過一段極度不悅的回──」


    「沒事的。」


    為了打斷母親說到一半的話,我的口氣略微強硬了些。


    「……這樣。那就好,總之要注意喔。以一個男人來說,你總令人覺得不可靠。」


    旅伴是女孩子一事,似乎也快被她識破了。母親說完這番話後便不再開口,可是當我回房的時候,感覺到背後傳來她的視線。這八成不是我多心了。


    母親很了解我。正因她瞭如指掌,才不會太過深入地幹涉我。然而,當我一想到她依然在為我擔心時,我的內心深處便有某種情緒互相衝突著。


    *


    時間來到七月的尾聲。我們決定從秋田車站搭乘resort白神號,在海岸線進行一場列車之旅。到秋田機場的路,則是搭飛機過去。因為我們打算在白神山地附近走走,所以我和飯山都穿著輕便服飾。我們預計玩個兩天一夜,因此也不怎麽需要替換衣物。那天飯山很罕見地並非綁馬尾,也不是穿白色開襟衫。這麽說來,自從放暑假之後,我好像就沒看過飯山做那副打扮了。大概是長久以來看慣了馬尾和白衣,這令人有種難以言喻的突兀感。


    從羽田機場搭機到秋田機場,大約要花一個鍾頭左右。東京的天氣是晴天。根據氣象預報,秋田機場應該也晴朗才是。我們約在羽田機場碰麵,而後搭上九點五十分起飛的班機。


    「好期待喔。」


    上飛機前就靜不下來的飯山一如字麵所述,就像個正在參加教育旅行的國中生那樣坐立不安。


    「我八成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搭飛機。不曉得感覺如何呢?」


    盡管起飛前的滑行和離地瞬間會稍微震一下,不過一旦飛上天後便幾乎不會搖晃,是種寧靜又安全的交通工具。因此對體驗過的我而言,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感慨。結果


    飛機離開地麵時,飯山也不怎麽躁動。


    「那個呀,我先跟你說,如果你覺得我怪怪的,就讓我吃下這個喔。」


    在安全帶指示燈熄滅後,飯山遞了某樣東西給我。


    是那個白色藥錠。


    「這是和我旅行的規矩。我和家人出遊時,也必定會請他們帶著。別擔心,你隨便下藥在茶水裏就行了。」


    「說什麽下藥……」


    我感到猶豫,可是飯山卻硬是塞給我,讓我握住藥錠。


    「求求你,我隻能拜托知道內情的人了。」


    飯山的手在微微發抖。我回她一句「好」,再將藥錠和隨身碟收在同一個口袋裏。


    空中的旅途相當平穩。飯山很想聽聽我以前的故事,而我也問了她的過去。我揭露了自己曾經有在吹口琴的事,飯山則是透露她從前認為的飛機飛行方式。


    「咦,你會吹口琴呀?」


    「嗯,一點點。」


    我有段時期配合母親的興趣吹過口琴。雖然比起彈鋼琴我更喜歡口琴,但近來已經完全不碰了。


    「我好想聽喔。」


    「往後有機會的話。」


    那樣子的機會恐怕永遠不會到來吧。我所持有的口琴壞掉了,吹不出某個聲音。


    「我呀,小時候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不曉得飛機是如何翱翔天際的。」


    「那你以為呢?」


    「我以為,飛機是藉由在半空中拚命拍打翅膀飛的。」


    我想像著飛機這個粗獷的鐵塊,拚了老命揮動那對堅固機翼的模樣而感到逗趣。這個想法真的非常有她的風格。


    「真像是你會想到的事耶。如今你確實了解到它是怎麽飛的了嗎?」


    「大致明白,是依靠升力和推力對吧。內村同學呢?你小時候是個怎樣的孩子?」


    「還少了重力和阻力喔。但那先暫且不論──」


    我回顧起過往。已經很久沒這麽做了。


    「──我喜歡樓梯。家裏附近的所有樓梯我都爬上爬下過。」


    「樓梯?」


    「沒錯。另外也很喜歡坡道和彎道。」


    「感覺好像又有什麽別扭的理由耶。」


    我露出苦笑。其實並非基於什麽奇怪的理由,我反倒覺得還算可愛。


    「樓梯、坡道、彎道這些地方,會看見原本看不到的東西,反之亦然。」


    「什麽,是恐怖故事嗎?」


    「不,是物理層麵的故事。爬上樓梯後,就看得到樓梯底下所看不見的事物。而走下樓梯,也就可以看到上頭無從得見的東西。坡道及彎道也是相同道理。筆直的道路無論走多遠皆是同樣的景色,可是彎道就不會曉得前麵有些什麽。正是因為這樣,才會想到前麵一探究竟。」


    「喔……原來如此。」


    飯山接受了。


    「不過,我當初並沒有想得如此深入就是了。我那時僅是單純地覺得景物變換很有意思罷了。」


    爬上坡道後,會有怎樣的景致呢?


    走上樓梯後,會看到什麽呢?


    那個轉角的前方,有著什麽樣的事物呢?


    孩提時代,我的內心對這些瑣事感到雀躍,連天涯海角都走了過去。我也曾有過這麽可愛的時候呢。


    如今我會覺得,樓梯前方有著討厭的事物。忍不住就會這麽想。那個逐漸遠去、伸手不及的背影。頭下腳上墜落的纖細身軀,以及掠過我所伸出去的指尖,那頭長發的觸感。我走上樓梯時,腳步總是會不禁加快。但我卻會低下頭,避免往上瞧。


    「是過去式對吧?」


    飯山很敏銳地注意到了。


    「……對。過去我很喜歡,最近倒未必。」


    「為什麽?」


    我無法直視飯山的眼睛。


    「不曉得,會是因為長高的關係嗎?即使爬上樓梯,風景也沒那麽大的變化了。」


    並不是這樣。


    然而,我認為雖不中亦不遠矣。


    就算爬到高處,眼中的事物也不再改變了。無論是由上麵或下麵來看,世界都黯淡無光。唯有雨天會衝刷掉灰蒙蒙的世界,在須臾之間讓我看到世界的真正麵貌。因此我才會喜歡上雨天。因為討厭起樓梯,才會鍾情雨水。


    「你最好有所自覺喔。」


    飯山發出了正經的嗓音,於是我不禁望向她的臉龐。


    「什麽?怎麽這麽突然?」


    「內村同學你呀,很不會說謊。」


    我倏地從飯山身上別開了目光。她這番話說對了。


    從七月的蒼穹灑落的陽光,照得跑道耀眼無比。


    緊鄰航廈窗戶的秋田機場,和羽田相比感覺綠意盎然。一條長達兩千五百公尺的筆直跑道早已在好幾年前就決定要加到三千公尺,如今卻依然維持著原本的長度貫穿東西方。望見機身帶有藍色線條的飛機被天空的另一端給吸了進去,會令人忍不住覺得鐵塊飛在天上是件相當容易的事。飯山緊貼在玻璃窗上,凝望著跑道頗長一陣子。


    東京天氣很熱,可是來到這兒後便涼爽了許多。走到外頭一看,盡管日照確切無疑是夏天之物,卻感覺得到肺部因這股和東京相異的澄澈空氣而喜悅。飯山用力地伸展著身子,還像貓咪一樣小小地打了個嗬欠。


    「你從剛才就一直看得很熱衷耶。」


    飯山「唔」一聲,帶著昏昏欲睡的眼神轉頭看向機場。


    「看飛機?嗯,我還是第一次到機場來嘛。而且在羽田的時候慌慌張張的,根本沒辦法看。」


    「飛機並沒有拍動翅膀對吧。」


    「就說那個我知道啦。」


    飯山啪啪啪地拍打著我的背。


    我們預計移動到秋田車站,再從那裏搭乘resort白神號。那是一輛連接著秋田到青森的觀光列車,沿著海岸線行經日本海和白神山地之間。由於我想去看看青池,所以打算在半途下車,以十二湖區域為中心四處走走。當我提議在上車前先去買火車便當之後,飯山的雙眼又閃閃發亮了起來。在學校不曾看過她這個表情耶──我內心如是想,同時迅速地撇開眼神。


    她愈是幸福的時候,我愈想別開臉。不知為何,比起她哭泣的模樣,笑容更會令我回想起她所背負的重擔。她的腦部將會逐漸崩毀、龜裂、溶解。知曉此事的我,最近時不時地泫然欲泣。而這種時候,飯山都會露出彷佛看穿了一切的笑容。


    要她活下去的人是我,所以我潸然淚下也太奇怪了。明明想哭的人是她啊。


    「內村同學,你要買哪一款?」


    麵對這個物色著便當的嬌小背影,我不想再讓她繼續背負起什麽,因此我若無其事地拿起了飯山放在地上的背包。


    「最出名的果然還是雞肉便當吧?」


    「喔,感覺很好吃。啊──好難選耶。」


    「我們還得注意電車時間,猶豫也要適可而止喔。我就決定是雞肉便當了。」


    resort白神號的班次並沒有那麽多。


    「咦,那我買不一樣的好了。」


    說完這句話的飯山,感覺還會再煩惱一陣子。我便拿著她的背包,搖搖晃晃地離開人群裏。


    我將手伸進口袋裏,於是跑出了潔白無瑕的usb隨身碟和藥錠。


    ──……你可別把隨身碟弄丟嘍。


    ──求求你,我隻能拜托知道內情的人了。


    我遠遠眺望著忙著東挑西選的飯山,同時在手中把玩著那兩樣「白色」的事物。


    ──秀。


    我吃了一驚,轉頭望去。隻見外國觀光客正舉起照相機拍攝著火車便當,拖著行李箱的女子從旁


    經過,以及一對高齡夫婦開心地邊走邊聊。


    我將隨身碟及藥錠放回口袋後,把飯山的背包抱在胸口蹲了下去,將臉埋了起來。


    總覺得撐不住。


    今天格外地難以控製。


    人總是會有情感特別脆弱的日子。


    和飯山待在一塊兒的時候我就已經很容易激動了,在這趟旅途中我們還要二十四小時形影不離。我好像快窒息了。是我開口要她繼續活著,並選擇為了她而持有隨身碟。我是自己做出「和她密切往來」這個抉擇的。我打從一開始就清楚這有多麽沉重,並非事到如今才畏懼於她所散發的濃密死神氣息。


    隻不過,一旦承認後,情感便會具體呈現出來。


    承認寂寞,就會掉淚。


    承認憤怒,就會揮拳。


    承認喜悅,就會歡笑。


    那麽,我承認自己無法對她「置身事外」後,會因此讓什麽情感湧現出來呢?這股憂鬱、令人窒息、肝腸寸斷、依然鬱悶,像是以刺鐵絲緊緊勒住胸口的情感名稱,我不曉得叫什麽來著。


    「啊,真是的,果然在你手上。我沒有錢包,根本沒辦法買便當嘛!」


    聽聞飯山的聲音,我茫茫然地抬起了頭。原本鼓著臉頰的她,一下子就變回了正經的神色。


    「……怎麽了嗎?你的表情好奇怪。」


    我埋在背包裏的臉,應該沒有哭才對。


    「沒事。」


    「我剛才也說了,你很不會撒謊啦。」


    飯山似乎洞悉一切了。不曉得是正如她所說的我很好懂,抑或單純隻是她很敏銳。


    「……有事。」


    「很好。假如你不希望人家問,那我就不會過問,所以你不需要說謊喔。」


    語畢,飯山拍了拍我的頭。


    這份觸感真是奇妙。我不記得有人對我這麽做過。我撫著頭,摸過被飯山拍打的地方。她見狀笑了。


    「我沒有抹任何東西上去啦。」


    「……上頭沾到了溫柔菌。」


    我自己也覺得「這是在說什麽東西啊」,飯山則是嘻嘻笑道:


    「那是什麽可愛的細菌呀?我的手上沒有那種東西。」


    「有,總覺得在蠕動。」


    「那是住在你頭上的虱子啦。」


    我感到憤慨。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愛乾淨也愛洗澡的。


    「……我收回前言,根本沒有什麽溫柔菌。」


    我不是就這麽說了嗎──飯山如此咯咯笑道,我又再次忽地從她身上別開目光。


    我們搭上resort白神號從秋田車站出發後,車窗外頭隨即出現了與鐵路平行的日本海。不久後右側應該可以看到白神山地才是。因為飯山堅持要坐窗邊不肯退讓,雖然我也想坐,但還是不情不願地讓給她了。resort白神號雖然也有麵對窗戶,像是橫向設置的吧台一樣的車廂,可是那邊早已座無虛席了。展望室也擠滿了攜家帶眷的旅客,因此我們倆乖乖地坐在麵對行進方向的普通對號座上。由於是左手邊的位子,大海能看得一清二楚。


    「好舒服喔!」


    飯山喧鬧著。很可惜窗戶打不開,不過海風確實很舒暢的樣子。當我眺望著茫茫無際的日本海時,盡管是陳腔濫調,卻體認到了自己有多麽渺小。那片湛藍相當深邃。與其說是水藍色,我認為是大海的顏色。


    「有活著的感覺呢。」


    飯山大概是不經意地說道,不過我卻心頭一顫。


    「你是還活著啊。」


    「喔,對耶。我還活著。」


    「別說什麽『還』啦。」


    我發出了略顯尖銳的聲音。


    「縱使腦袋不會受損,我也不再有自殺的念頭,但人終歸一死嘛。」


    飯山微笑道。


    「是這樣沒錯啦。」


    為什麽她會在此時微笑呢?


    「我有帶著隨身碟喔。」


    為何我會想主張這種事情呢?


    「我知道啦。怎麽,你還真愛操心耶,內村同學。」


    飯山從頭到尾都是一副超然的模樣。她八成一如往常吧,奇怪的人是我。


    吃完便當後,列車正好開到了十二湖車站,於是我們手忙腳亂地暫且向resort白神號告別。我們搭上巴士移動了一陣子,而後徒步進入白神山地。


    我們是在下午一點左右抵達青池的。我們來的時間應該很不錯。


    「好藍喔。」


    「好藍喔。」


    這座湖泊一如其名,是以藍色為人所知,不過實際上湖水極度趨近於透明。據說它正是因為透明的關係,所以會吸收藍色以外的可見光,看起來才會藍藍的,不過確切的理由並未分曉。


    但真要說起來,奪走我們目光的,是湖水的透明程度。


    「好美。」


    湖水澄澈得隱約可見湖底。盡管湛藍,透明度卻極高,宛如青金石一般的群青色。


    「接近無限透明的藍。」


    我脫口說出腦中無意間浮現的句子。


    「……是村上春樹嗎?」飯山問。


    「很遺憾,是村上龍。」


    那是作家村上龍的出道作。這部超有名的文學作品,是以活生生血淋淋的人物描寫為人所知,不像它那在日本文學史上屈指可數的知名標題。


    「感覺好像你一樣喔。」


    飯山言下之意,並不是指小說的內容。


    「這樣呀。透明或許就是指這種顏色呢。」


    與其說藍色,更接近深藍的湖泊。飯山映著它的雙眼中,看似也帶了點藍色。比起七月蒼穹更深邃的碧藍眼眸。


    「內村同學,你也有藍色的感覺喔。」


    ──秀,你有藍色的感覺呢。


    今天的我,莫名經常回想起往事。我是藍色的嗎?抑或是透明的呢?我自認兩者皆非。我的顏色更加混濁,並不像這座湖泊一樣帶有夢幻般的色彩。


    「是這樣嗎?」


    我喃喃地出言否定。


    「就是這樣呀。」


    飯山出奇地自信滿滿,深深點了個頭。


    之後,我倆漫步在山毛櫸樹林裏。


    山毛櫸樹林所交織而成的獨特景致,我認為果然是來自於樹皮的特徵。灰褐色樹皮上頭附著了黑黑的苔蘚,打造出特有的斑紋。或許是拜偏白的樹幹之賜──應該也和葉子的生長方式及輕薄的程度有所相關──樹林裏光線充足,明明是在樹蔭下卻令人感到明亮。透過綠葉灑落的陽光,在白色樹幹上留下了光芒和陰影。這種樹雖給人纖細的印象,可是生命力卻極其強勁,據說它所生長的區域裏,幾乎不會長出其他樹木。雖然它在山林開發的影響下遭到采伐,原始森林殘留的地區極為稀少,但以落葉闊葉林來說,它的模樣似乎其實並不怎麽稀奇。


    「──即使是如此堅強的樹木,也贏不過人類呢。」


    飯山昂首望向山毛櫸樹,輕聲說道。


    就生命力這層意義來說,人類並非多麽強悍的種族。倘若加進食物鏈裏,反倒算是弱小的類型吧。然而,事實上日本列島蔓延著日本人,而山毛櫸頂多隻有白神山地存在著原始森林。真是難以言喻的諷刺現實。


    我們看著樹木間幾座澄澈的湖泊,同時走在森林裏。聽說十二湖的周遭,有著三十三座湖。


    「明明就叫十二湖,卻有這麽多?」


    「對,大概是有什麽理由吧。」


    隻要去查應該就曉得了,但我現在總覺得提不起勁。感覺不知道也無妨。隻要將目前的景色和情感確確實實地銘刻在記憶裏就好了。


    「噯,話說回來──」


    飯山開口說道,並指著附近的山毛櫸樹木。


    「它會發出雨聲嗎?」


    「對耶……」


    她所說的是山毛櫸吸水的聲音。飯山將耳朵緊貼在樹幹上,一臉正經地閉上雙眼。


    「有聲音嗎?」


    「等等,安靜點……」


    飯山溫柔地抱著樹幹。她就這麽把耳朵抵在上頭一動也不動,彷佛自己也成了樹木似的。


    風兒沙沙地吹拂著她的發絲。我若無其事地伸出手,碰了她的頭發。飯山並沒有察覺。那份觸感很柔軟,好像在摸某種動物一樣。一種體毛蓬軟的小型草食動物。


    「我聽得見。」


    飯山喃喃說道。


    「真的?」


    我收回了手,飯山便睜開眼睛。


    「有水聲。」


    我從飯山的反方向,將耳朵抵在同一棵樹上。


    剛開始我隻覺得有風聲和鳥叫──不過似乎有某種聲音傳來。


    那聽起來並不像水聲,感覺像某種律動。會是樹木的脈動嗎,或是如同飯山所言,是山毛櫸的水聲呢?又或許──是人在另一頭緊貼著耳朵的飯山,她的心跳聲。


    那一點都不像是雨聲。


    並非白噪音。


    而是更加強勁,同時稍縱即逝,令人聯想到仙女棒──


    卻很奇妙地讓人放鬆的聲音。我的心靈逐漸變得風平浪靜。感覺好像風兒吹過了體內一樣。我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像蟬殼般,緊緊黏在山毛櫸樹上頭。


    *


    飯店我們是訂了兩間相鄰的房間,而晚餐則是在餐廳一塊兒享用。飯山是一口一口細嚼慢咽地吃著。我則不曉得是否因為疲憊的關係,很隨便地附和著偶爾開口的她,味同嚼蠟地動著嘴巴。


    「──所以呀,真奈她就說了。絕對要看看《水族館戰爭》比較好,不然人生就虧大了。」


    水族館戰爭是少女漫畫的書名。它是以人氣作家的小說為原作,我也曾經看過小說版。在冷硬派的發展之下演變的戀愛情事,的確感覺會很受女生歡迎。小說本身雖擁有不分年齡層的廣泛讀者群,不過我個人可以接受漫畫版刊載在少女漫畫雜誌上。


    「然後呀,由美就說沒看過小說版的家夥,沒有資格聊這部作品,她們倆就起了一場小說和漫畫版的大爭論。我兩個版本都喜歡,所以兩邊都想支持,可是真奈她不看小說嘛。我想隻要她去看,鐵定會喜歡上的呢。畢竟是一樣的故事,這也理所當然啦。」


    由於詳情我並不清楚,隻能點點頭或是出聲附和,飯山卻是絲毫未見介意的模樣,繼續說了下去。


    我心想:女生很愛說話這件事搞不好是真的。飯山在學校和開襟衫組在一起時,也相當健談並笑口常開。她一個人就有這麽多話要說了,女生又是會成群結黨談天說地的生物,因此我實在無從料想,她們究竟是如何估算彼此談話的節奏。方才話題中所提到的片柳真奈及橫川由美,從我的角度來看是多話到驚人的地步。倘若飯山加入其中,對話的主導權到底會握在誰手中呢?光是想像那陣噪音,我就感到頭痛了。


    把水喝光的飯山眺望著玻璃杯,眼神變得像是在茫茫然看著遠方。


    「……剛剛聊到哪裏了?對了對了,是在講真奈她呀,說絕對應該要看看《水族館戰爭》。」


    我不禁抬起頭來。


    「然後呀,由美就說沒看過小說版的家夥──」


    ──沒看過小說版的家夥,沒有資格聊這部作品。


    ──真奈和由美起了一場大爭論。


    ──我兩個版本都喜歡。


    ──真奈她不看小說。可是我想她隻要去看,鐵定會喜歡上的。


    ──畢竟內容相同,這也理所當然啦。


    飯山所聊的事情和數分鍾前一模一樣,她的口吻卻簡直像是初次提及。


    我慢了一拍才想到,這有可能是症狀發作了。


    我將手伸進口袋,於是摸到了藥錠的觸感。


    ──別擔心,你隨便下藥在茶水裏就行了。


    雖然她之前這麽說,可是用不著刻意做出這種可疑的事,隻要提醒飯山「你可能發病了」,她就會吃藥吧。萬一飯山想不起「自己或許會發病」這個狀況就不妙了,但我認為可能性很低。隻不過,最困難的點在於,我們倆都無法確定這是否當真為病況。那種藥會伴隨著強烈的副作用。可以的話,我不希望讓她在難得的旅途中,而且還是在享用美味的晚餐時,留下這種痛苦的回憶。飯山肯定也是這麽想的。然而,假使就這麽置之不理而症狀並未舒緩,導致回想不起更重要的記憶──比方像是自己為何在這裏,或是有誰同行──就無法保證她不會做出衝動的事。若這裏是老家倒還好,可是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我最想避免的就是讓她貿然行事。


    把各種事物放在天秤上衡量後,我選擇讓飯山吃藥。接下來就是看要如何開口了。飯山依然滿心歡喜地繼續聊著。我必須打斷她,將殘酷的可能性攤在她麵前。飯山一定會堆起笑容乖乖吃藥吧。然後可能會找個煞有其事的藉口躲在廁所,等四下無人的時候再開始嘔吐。我討厭她這樣子顧慮別人,也不喜歡讓她這麽煞費苦心。正是因為我很清楚她會那麽做,所以才更難受──盡管如此……


    「……飯山同學。」


    飯山果然掛著笑容,凝視著我從口袋裏拿出的藥錠。


    「咦,難不成我出狀況了?」


    她的亢奮情緒絲毫未減,維持著似乎因喜悅而略顯嫣紅的臉蛋,歪頭問道。


    「不曉得,我不確定。但是,你把不久前講過的話原原本本地重複了一遍。所以,我在想搞不好──」


    「不會吧!我完全不知道,對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啦。我也不清楚這樣是否需要吃藥,但萬一……」


    在我將整句話說完前,飯山從我手裏一把搶過了藥。


    「啊,沒水了。你可以去幫我倒一杯嗎?」


    她在把藥錠按壓出來的同時這麽說。


    我依照飯山的請求,拿著她的杯子離開座位,去要了一杯冷水。回來之後飯山便默默伸出了手,將我遞給她的水含在口中,咕嘟一聲喝掉了。看來她已經先把藥錠放在嘴裏了。或許是不想被我看到劑量。取出藥錠後的包裝也不見蹤影,她大概是收進了自己的口袋裏吧。


    「唉,偏偏是現在發作呀。」


    飯山依依不舍地緊盯著桌上剩下的菜肴,說了句「我去一下洗手間」之後便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我可能會晚點才回來,你吃完飯就先回房沒關係。反正我們住不同房間嘛。之後我再到你那邊去。」


    她笑著揮揮手,而後離開了餐廳。或許我應該對她說點什麽才是。然而,正因為我察覺得到她目前的身心狀態,我才隻有頷首回覆這個選擇。


    如同飯山所預告的,她超過半小時都還沒回來。我無精打采地回房後,有種許久未曾獨處的感覺,整個人疲憊不堪地趴在床上。


    和別人在一起會勞心傷神。更別說對方不但是女生,還是原本意圖自殺的惡棍,帶著即將毀損的腦袋竭力生存著的人。這麽一來,我要操的心就更多了。不僅如此,還有什麽病發啦、藥劑之類的……她顧慮著我,不讓自己受苦的模樣呈現在我眼前。見到她此等背影,我卻未能對她說出隻字片語,這樣的自己令我感到焦躁。若是平常,我根本不會在意這種事情。假如對方不是飯山的話,說不定我甚至會認為隨便怎樣都好──可是……


    「我是在搞什麽啊?」


    我對著枕頭呢喃的話語,原封不動地被它彈了回來。你是在搞什麽啊,內村秀?你很奇怪喔。今天的你絕對有問題。


    「我知道啦。」


    我很清楚。在和枕頭對話的這個時間點,就已經很有毛病了。


    隨身碟確切無疑地收在我口袋裏。那麽,那個約定應該還有效力才是。飯山她不會自殺。


    可是,飯山的腦部也不會因此而治好。


    ──縱使腦袋不會受損,我也不再有自殺的念頭,但人終歸一死嘛。


    就是這麽回事。飯山是對的。這個條件對我、對全人類都適用。今天一整天,飯山一直都是正確的。錯的人肯定是我。


    可是,縱然如此,那也實在太空虛了。


    她有天會逐漸遺忘,一切都回想不起來。不論是今天所看到的耀眼跑道、澄澈的夏日藍天、山毛櫸森林的水聲,以及透明的青池──飯山在這些有朝一日將會遺失的回憶中,時時刻刻都掛著笑容。感覺是打從心底感到開心。然而,一想到她是為了終將失去的事物而笑,我的內心便令人生厭地衝突、扭曲著,似乎都要消磨殆盡了。


    ──秀。


    唯有今天我會回想起那段時光,這是為什麽呢?


    我的腦袋裏響起電子琴的聲音。滿布塵埃的空氣、搖曳的窗簾、七月的熱氣。隻有在彈琴時會紮起頭發的少女,汗水從她的白皙後頸滑落。白蒙蒙的黑板上頭畫著五線譜和八分音符。圓形的日光燈。我的腦中正在進行搜尋。明明是很久沒有搜尋過的事情,它卻找出了正確的結果。飯山說過,「想得起來」就是這麽回事。我仍然記得起來。


    記得起月崎加戀的事情。


    過了二十分鍾左右,外頭傳來了叩叩叩的敲門聲。


    「請進。」


    我開口回應。門扉並沒有上鎖,因為她有說之後會再過來。


    「嗨嗨。」


    飯山一開門便毫無顧忌地走了進來,並無所顧慮地坐在我的床上。而後,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看說:


    「感覺你的表情又怪怪的了。」


    如是說的飯山雖然一臉若無其事,不過臉色依然有些鐵青。我便是注意到了這點,才會反射性地皺起臉來。


    「對了對了,你平常老是會擺出那種嚴峻的表情嘛。要是反常地露出鬆懈的呆愣表情,感覺就不像你了。」


    「我的個性才沒那麽難搞啦。」


    「你居然自己說喔?順帶一提,你覺得自己是什麽樣的個性呢?」


    「既隨和又好相處,還很親切。」


    「夢話就去跟周公說啦。」


    飯山一臉正經八百地如此表示。


    我有隨便帶了一些點心來──語畢,飯山將我平常不會吃的廉價點心撒在床上。感覺片柳她們會很喜歡,但我不是很愛吃甜食。


    「我有想到你會那麽說,所以也有辣的喔。來吃卡樂比薯條杯吧。」


    我一臉凝重地瞪視著飯山所遞出來的點心。


    「剛剛我們才吃過晚餐對吧?」


    「甜點是放在另一個胃喔。」


    「薯條並不甜吧?」


    「薯條也在另一個胃喔。」


    飯山隨口回答著,同時接二連三地把點心的包裝撕開,結果全都打開了。


    「等你開完才問雖然有點那個,但你幹嘛全開呢?」


    「我想說全部打開的話,是不是就得統統吃掉了。」


    「我從來沒見過熱量這麽高的背水陣。」


    「畢竟時間有限呀。」


    飯山應該是不經意地這麽說,但這個遣詞用字讓我難以釋懷。我抬起頭,小小聲地對她說:


    「我希望你別說這種話。」


    飯山望向我,看似在問「為什麽」。


    「因為我會心生動搖。」


    「動搖?」


    沒錯,我的內心會產生動搖。她這個像是自己來日不多的說法,會令我感到不悅。倘若不曉得她的隱情,這個語氣聽來也像是單純想珍惜快樂的時光。然而,我知道她的秘密。正因如此,才不會聽成那個意思。


    「你又露出那種表情了。」


    飯山戳了戳我的額頭。她的手指十分冰冷。明明有著生命流動,卻簡直像是冰塊一樣。或許單單隻是手腳冰冷也說不定,不過也可能和她的大腦有某種關係。我會忍不住去思考、去想像,害怕著腦中所產生出來的虛幻恐懼。而就是這種時候,我會回想起月崎。


    我極其厭惡明明束手無策,卻又和對方扯上關係的自己。


    「噯,內村同學。」


    飯山說。


    「你要不要試著告訴我,過去那件有一千顆小番茄分量的討厭事情?」


    我望向飯山的雙眸。


    上頭映照著駝著背的我。然而,我在飯山眼中的雙目,卻並未映著她。那兒有著一名和她極為相似的少女,但她們並非同一人。


    「你無論如何都不希望人家過問嗎?可是呀,我覺得你應該很想找個人傾訴吧。」


    我稍稍從「她」的影子別開目光,看向飯山直佳。


    飯山的眼中沒有好奇心。


    僅是非常單純地看著她眼前的我。


    我心想:和你說這些盡管極其諷刺,不過或許是必然呢。


    「……我的朋友,她從屋頂跳了下來。」


    *


    月崎加戀是個天才。


    她是一名鋼琴家。對譜麵的獨特詮釋,以及將之乘載在音樂上的那份精致且豐富的表現力,在同齡者當中也是鶴立雞群。她稚齡十三歲之時,便已達到了能與年長十幾二十歲的演奏者並駕齊驅的領域。隻不過,我認為她單純隻是早熟罷了。月崎這個人以國二少女來說,實在太過老成了。她超然的程度甚至可稱為異常。與其說是一名少女,更像是個成熟女性。


    我有聽說這個學生的家庭狀況很複雜。之所以隻聽過傳言,是因為她不會在我麵前聊家裏的事情。或許應該說,我沒有了解的意思比較正確。這個少女相當懂事,無論對誰都麵帶笑容,不太會主張自我。八成因為我也是同樣的人,所以僅有我察覺到那是一張掛在她臉上的假麵具。


    據說月崎加戀的成長期間有受到虐待。對方是她的親生父親,母親則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拿她當擋箭牌。當時的她是個尚未讀國中的孩子,實在柔弱到無從抵抗。因此比起抗拒,她先學會的事情是:總之別觸怒父親,還有別不小心刺激到母親──簡單說就是不要得罪別人。我覺得,這就是她那張淡淡笑容的真麵目。


    對她而言值得慶幸的是,那個不像話的父親很早就歸西了。雖然有傳聞說他是被殺的,但我不清楚真相。從那陣子起,她便能夠利用原本就有在學的鋼琴,彈奏出獨一無二的音樂了。而今我可以明白,那股散發著悲愴感的強烈表現力,是來自於她親身體驗的痛楚。


    當父親在世時,她無法好好地練鋼琴,父親過世後,她表現的枷鎖便解開了。迄今為止不斷受到壓抑、無處可去的自我主張,這道急流悉數湧進了鋼琴裏。她所演奏出來的音調帶有感情。她的演奏功力極其強勁、驚心動魄、情感飽滿。轉眼間她就出名了。


    企圖徹底利用這點的母親,表示她和父親一樣,到頭來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吧。


    她被赤裸裸地攤在台麵上。電視節目、雜誌、演奏會──母親管理著接踵而來的工作,而且恐怕讓她全部接受。月崎沒有拒絕的權利。因為她隻學會了通盤接受,不曉得要進行抵抗。


    眨眼間,月崎就變成了一具空殼。她的演奏開始會出現明顯的失誤了。當初那些情感,也從她的演奏裏消失無蹤。責怪著她的母親,彷佛像是被父親的怨念所附身似的,對月崎暴力相向。


    然而,這也並未持續太久。應該算得上走運吧。


    月崎升上國中那一年,


    她的母親辭世了。不曉得該說死去還是被殺,總之她被車子輾死了。


    據說無論是她父親或母親往生時,都流傳著一個煞有介事的傳聞。


    內容是:會不會是月崎加戀為了報複父母親的虐待,而手刃了他們呢?


    我是在國中三年級的四月見到她的。她以轉學生的身分來到我們學校,正好在我們升級的時間點編入了三年三班。


    從鎂光燈之下銷聲匿跡一年多,即使在原本就受眾有限的古典鋼琴界赫赫有名,從一般世人的角度來看,她隻是個十四歲的少女。除了我之外,班上沒有人曉得月崎加戀的名字。


    我覺得她是個透明的少女。她的膚色蒼白,茶色的頭發似乎是天生的,而眼眸的顏色也莫名地淡。這名少女整體而言屬於淺色係,感覺像是在光線照耀下會顯得透明的幽靈一樣。當有人攀談時,她便會經常露出笑容,被問到yes或no的時候也幾乎會給予肯定的答覆。她不會使用否定的話語。


    由於她就坐在我前麵的位子,我能夠仔細觀察她的模樣。我隨即察覺到,她和我是很像的人。她的笑容裏沒有溫度,隻是在做表麵工夫。


    盡管如此,國中時的我還算是會跟人家打交道。我擁有稱得上朋友的人,而麵對他們,我認為自己應該有展露出真心的笑容。


    我這個人隻是單純不擅長釋放情感,並不是有什麽特別灰暗的過去。硬要說的話,我的父母也一樣。因為我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所以不曉得該怎麽好好地表露情感。


    小時候,母親教育我學習鋼琴和口琴,不過那時我已經和他們倆疏遠了。我也並未參加任何社團活動,隻是固定會在放學後待在校內的某個地點。學校裏有間堆積了各式廢品,幾乎像是倉庫般的教室,裏頭擺了一架陳舊的電子琴。雖然它確實還能彈,不過有顆琴鍵壞了,發不出聲音。比方說,彈奏《踩到貓兒》的時候,曲調便會像是踩到愛麗絲夢遊仙境裏的柴郡貓那般奇妙。它就是這樣的琴。


    我並非特別鍾愛鋼琴,不過就是喜歡音樂。因此我知道月崎加戀的事情,應該說瞭如指掌。我很中意她的曲子。她會以一臉泰然自若的表情,演奏出悲愴感十足的激昂曲調。我並不是在趕流行,隻是單純喜歡她這個演奏者。簡單說,我就是她的樂迷。


    我知道幾首由她操刀的曲子。她有作曲的天分,推出的cd裏有幾首獨創曲,其中一首叫作《透明》。那陣子我經常在堆積了各式雜物的教室,彈奏這首我已經聽到即使不看樂譜也會彈的曲子。


    這間教室照理說不會有任何人造訪。我是在五月黃金周過後的某一天,聽見有人敲門的聲音。我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而停下演奏,但敲門聲卻像是等待著這個時機似地再次傳了過來,於是我回了一句「請進」。就算是位置如此偏僻的教室,隻要稍微發出聲響便立刻會有人知道。我想說「是不是要被老師警告了」而稍加提防,結果開啟教室門扉的,卻是一個更為嬌小的人物。


    來者是月崎加戀。她似乎注意到自己曾看過我的長相了。


    「啊,對不起,打擾你演奏了……呃……這裏是……」


    「名為第二視聽教室的置物空間。我並沒有在演奏,你用不著道歉。」


    我從電子琴那兒站了起來。月崎緩緩走進教室,看見我所彈奏的樂器後,臉上便稍微綻放了笑容。


    「內村同學,你有在彈電子琴呀。」


    「我所學的是鋼琴啦,月崎同學。」


    我如此稱呼,於是月崎的表情便僵住了。


    「原來你曉得呀。」


    「我想,班上應該隻有我知情。」


    「這樣……那架電子琴,沒有發出a的音呢。」


    「它壞掉了。」


    「但你卻彈得很高興的樣子耶。」


    「是嗎?」


    「你的音調都在舞動喔。」


    「……從前我吹過口琴。而那把口琴壞了,發不出a的音階。因此,當我初次見到這架電子琴的時候,就湧現了些許親近感。」


    「嗯哼,你還會吹口琴呀……好想聽聽看喔。」


    「往後有機會的話。」


    「你喜歡這首《透明》嗎?」


    在本人麵前,讓她聽見了拙劣且跳過a音的冒牌曲子,實在令我尷尬又害臊,於是我別開目光回答她。


    「這是你所創作的曲子當中最棒的。我認為它呈現出了月崎加戀最真實的樣貌。」


    由於月崎默不回應,我便將視線轉回她身上,結果發現她望向我的眼神,像是在看著什麽奇妙的事物。


    「你為什麽會這麽想呢?」


    我隨即理解到,這個問題的含意並不是在問「為什麽最喜歡《透明》」,而是針對我後半段的話語。


    「這隻是我擅自解讀……因為我感覺,你的本性還挺差勁的。」


    我正經八百地說完這段話後──月崎愣了愣,以響徹教室的大嗓門笑了出來。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會如此嚴肅地說這種話嘛。


    事後,月崎這麽對我說。


    「內村同學,你這個人真有意思。」


    「哪方麵?」


    「遣詞用字吧?」


    月崎露出微笑。那和她在班上顯露的親切笑容不同,雖然隱藏著難以言喻的卑微態度,感覺卻不像是在做表麵工夫。


    「沒錯,《透明》是個性很惡劣的曲子。」


    《透明》呈現出了十來歲少女眼中的純粹世界──社會大眾是如此解釋並接受。這首樂曲收錄在她銷聲匿跡前推出的唯一一張cd裏,輕快的旋律間摻雜了哀愁。這個女生小小年紀卻已捕捉到了世間的黑暗麵,而不僅僅是光明麵──聽眾是如此對它讚譽有加,但我可不這麽覺得。


    我認為,那是一首整體都在表述月崎加戀本身的曲子。


    這個四月實際見到她之後,我更是確定了。長調旋律占了大部分的《透明》,僅有幾處轉為短調。那並不是在表達世界的黑暗麵。我感覺月崎加戀就是「身處」在那裏,剩下的全都是戴著麵具的她。空虛的旋律呈現著好似不存在的少女,有沒有她都一樣。然而,正是因為有那段漫長、冗長且陳腐的旋律,才能凸顯轉調之處。


    「我呀,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那首曲子會受歡迎了。就連會有什麽樣的評價也是。」


    明明我沒有開口請求,月崎卻取代我坐在電子琴前,開始彈起了《透明》來。我倒抽了一口氣。那無疑是我經常在cd裏聽見的正牌曲調。樂器是發不出a音的電子琴著實令人遺憾萬千,好想聽她以鋼琴演奏。我好希望聽她以貨真價實並確實調音過的平台式鋼琴來彈。


    來到轉調的段落後,音調就轉變到讓人寒毛直豎的地步。長調的部分刻意彈得毫無起伏,令聽眾意興闌珊,再一鼓作氣地吸引住他們。她以柔軟的運指,彈奏出強勁得驚人且豐沛的音色。所謂的表現力並不是指技術。她果然是個無庸置疑的天才。


    彈奏完畢的她對我露出了一個若有深意的微笑後,便再次將手指擱在琴鍵上。


    「我是為了迎合大眾才這樣彈的。可是呀,這首曲子其實應該是這麽演奏。」


    現在的曲調,和方才完全相反。


    月崎投入感情彈奏長調段落,短調則是彈得極其平坦。因此那首曲子相當凡庸且乏味,甚至讓人不會察覺到有轉調的事實。可是,我毫無疑問地在此望見了月崎加戀這名少女的心。


    「……真是透明。」


    聽聞我低聲呢喃,月崎便微笑道:


    「沒錯,這樣彈就會變得透明。剛才的彈法感覺就是群青色吧。」


    她溫柔地撫摸著發不出a音的琴鍵。


    之後我和月崎聊了一下。


    她在班上的表現,果然有很大一部分是在裝乖。據她所言,那並沒有特別的意義,就隻是「習慣」。月崎還說,她身為鋼琴家的事,希望我盡量保密。她想要單純以國中生的身分過活,而不是鋼琴家──月崎提出了這個意外平凡的願望。


    「你為什麽不再彈鋼琴了呢?」


    麵對我的提問,月崎的神色顯現出露骨的不悅。


    「這個問題我已經聽膩了。」


    「……我換個問法。既然你那麽想,為何至今都在扮演一個眾人會感到高興,個性端莊又楚楚可憐的天才──月崎加戀呢?」


    月崎露出開心的表情。


    「內村同學,你很內行呢。」


    「謝了。」


    「這個嘛,我的確是在演戲沒錯。因為我媽媽如此期望。」


    月崎輕聲說道。


    「可是,媽媽她往生了。我確實是為了回應眾人的期待而扮演神童月崎加戀,但到頭來我覺得是為了媽媽才這麽做。因此當她不在後,也就失去了理由。我沒必要繼續當個天才了。」


    「你居然自己說呢。」


    「因為是事實呀。」


    她的口氣若無其事,不過那確切無疑是事實。


    「而且,從媽媽還在世的時候,我的才能就開始枯竭了。結果我隻是個無以為繼的一片樂手。演奏技術比我精湛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像什麽詮釋或作曲之類,也僅是因為我年輕才備受矚目罷了。我本身是個再平凡也不過的鋼琴家了。所以──」


    「沒有那回事。」


    我忍不住插了嘴。


    「月崎加戀是特別的人。」


    月崎露出了意外開心的表情。


    「是嗎?」


    「對。至少《透明》裏頭,確實存在著隻有你才彈得出來的音色。」


    「我隻是在壓榨自己罷了。這種做法無法持續太久。」


    月崎一派輕鬆地說。


    「不過,不久之後我說不定又會重拾鋼琴吧。」


    「咦?」


    我吃了一驚。她這番話聽起來像是要再次以鋼琴家月崎加戀的身分,重新開始活動。


    「我的父母都亡故了,憑我一個人活不下去吧?所以我需要錢。」


    月崎表示,自己要為了錢重操舊業。


    「幸好還有人願意請我彈琴。」


    「等等,你是一個人獨居嗎?」


    「怎麽可能,我又沒有辦法租房子。我是寄宿在親戚家。可是,平白接受其他人的善意,違反我個人的主義。」


    其他人。


    她說有血緣關係的親戚是「其他人」。


    她的心態要比我所想的還扭曲。從她的音調裏流露出來的悲愴感,感覺像是要把樂譜染成一片漆黑。她一直都在壓榨著自己。平凡的我,實在無從想像那兒有著什麽樣的過去。


    「──噯,內村同學。」


    臨別之際,月崎如此稱呼我,隨後這麽說道:


    「我可以叫你『秀』嗎?」


    秀。


    我不太喜歡自己的名字。我壓根兒不是什麽優秀的人物。然而,那並不是名字的錯,而是我自己的問題。


    「那我可以叫你加戀嗎?」


    她感到有些吃驚。


    「為什麽?」


    「那樣比較適合。」


    不論如何,我都已經以「月崎」稱呼她了。


    她思索了好一會兒。


    「可以呀,但不要在別人麵前叫喔。」


    這點彼此彼此。要是月崎在教室裏叫我名字,周遭的目光會令我很介意。


    「好,那我們就隻有在這個地方如此相稱。」


    嗬嗬──月崎淺淺一笑。


    「那就再見嘍,秀。」


    被她以莫名甜膩的嗓音喊著名字,使我背脊一顫。


    從那之後到夏天為止的一段時間,我們都待在那間滿布塵埃且堆滿了破銅爛鐵的小教室裏,交互坐在發不出a音的電子琴前麵,度過了這個季節。她大概是第一個能夠讓我坦誠以對的人。因為相似,所以用不著客套。在教室裏,我們彼此都微妙地扮演著不同人物,笑吟吟地陪著笑臉。然而,隻有我們倆才曉得那是假麵具。一旦放學後到了那個地方去,我就會變成「秀」,而她則是「加戀」。「白天那是怎樣?」「我才要問,你那張笑容是怎麽回事呢。」我們會卸下自己的麵具展現給對方看,而後開懷大笑。月崎這個少女在毫不掩飾地發笑時,會是「唔嘻嘻嘻」這種低俗的聲音。


    六月時,月崎參加了演奏會。


    她並不是主要演奏者,而是被一場小型演奏會邀請去當特別來賓。她也送了我一張票,於是我便去聽了。


    舞台上的她果然還是戴著假麵具。她以一副笑臉迎人、楚楚可憐、閃閃動人、熟門熟路的模樣亮麗地演出著。她除了替小提琴家伴奏,還上演和其他鋼琴家的四手聯彈。她的演奏在專業人士身旁依舊光彩奪目,這似乎令觀眾體認到她毫無疑問也是個專家的事實。懷疑這名在各方引發話題的年輕鋼琴家其實力的人,也逐漸被她的演奏所吸引,整個會場都成了她的俘虜。


    唯有一首曲子,是她單獨演奏自己的獨創曲。


    雖然並非《透明》,卻也是知名樂曲。


    她的演奏滿溢著情感。月崎果然很厲害。盡管她謙虛地表示自己已江郎才盡,不過她仍處於全盛時期,其才能充滿了光輝。


    然而,她的表演卻也充斥著痛苦。疼痛、沉重、苦楚。這甚至讓我覺得,月崎隻在我麵前表現出來的模樣,說不定也並非她的本性。也許還是隻有在演奏中,她才能毫無保留地展現自己。我不是很會表露情感,感覺她有些地方更笨拙。假如鋼琴是她失去了方向的情感出口,那麽月崎的演奏的確會時時伴隨著不穩定的要素。以一個專業人士來說,這是一副壓倒性的武器,同時也有可能是致命缺點。


    隔周我所見到的她,神情憔悴不堪。


    「還好嗎?你的臉色很差喔。」


    「沒有啦,隻是久違的演奏比想像中還累人。而且我也沒能騰出什麽練習時間。」


    「你的演出很精彩,獨奏很棒喔。」


    「隻有那首我有拿出真本事,之後就放空了。」


    月崎邊以電子琴彈奏《踩到貓兒》邊說。她的臉色果然不太好。


    「……噯,秀。」


    月崎說。


    「你覺得『死亡』是什麽意思呢?」


    她的語氣非常平板。


    我稍作思考,慎重地回應她。


    「我覺得是生命走到了終點。」


    「我認為不對。」


    月崎這麽說。


    「所謂的死亡,不論是病死、老死、自殺,結果都相等。可是,生命走到終點和放棄活下去卻不同。因此你的定義並不正確。」


    的確,月崎是對的。


    「……是存活狀態告終了。」


    「是呀,我覺得是如此。」


    之後,月崎按下了電子琴的a鍵。她按著不會發出任何聲響的琴鍵,轉頭望向我。


    「你覺得,這顆琴鍵活著嗎?」


    月崎偶爾會問些奇妙的事情。


    「它原本就沒有生命啊。」


    「我並不期待這種無趣的答案。」


    月崎冷漠地說。


    「……所謂存活狀態的定義是指?」


    首先要從這兒厘清。月崎點了點頭。


    「這個嘛,如果死去便是存活狀態結束,那麽活著又是指什麽呢?」


    「存在於這個世上?」


    「原來如此。琴鍵就


    存在於此。倘若你的定義無誤,那它就是活著的了。」


    發不出聲音的琴鍵。物品無法完成它身為樂器的功能,就等同於不存在。明明存在於這個世界,卻又不存在。所謂的死亡,是容許蘊含此種矛盾的概念嗎?


    若要舉例解釋我的意思,那麽就是處於腦死狀態的人還活著這樣的主張。這件事仍然沒有答案,而且依照看法不同,要視之為死亡或存活都可以。


    我無法完全摸清月崎所要表達的意思,竭力動腦思索著。


    「假設樂器的靈魂是聲音好了。發不出聲響的琴鍵已死去了,可是它依然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像幽靈一樣?」


    「沒錯,就是那樣。」


    月崎頷首說道:「那便是死亡的定義。」


    「這樣。所以那顆琴鍵已經死了。」我回答。


    「我想這個答案,應該極度趨近於正確解答。」


    但我也不曉得正確答案啦──月崎露出了惡作劇般的微笑。


    「失去聲音的琴鍵,會給周遭的琴鍵、演奏者,以及聽眾帶來不幸。因為它害得音樂無法完成,不論其他琴鍵如何努力都是徒勞無功,也糟蹋了演奏者的演出。而聽眾則會對抱有缺陷的演奏感到失望。」


    我不發一語地聽她說。月崎會唐突地說些奇妙的話,這也不是現在才開始的。


    「這顆琴鍵想必也有自覺到,自己害得大家陷入不幸。如此一來,它會想消失無蹤肯定也是極其自然的事情。」


    我心想「她今天所說的話格外奇妙耶」,同時開口詢問:


    「你想表達什麽呢?」


    「你不明白嗎?我還以為你會理解。」


    月崎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她的眼眸真是透明,無論何時皆是如此。而她的眼瞳中不會映出任何事物。月崎的眼中沒有我、沒有這個世界,也沒有她自己。


    「……我不懂。」


    我逃也似地別開了目光。


    「秀,你有藍色的感覺。」


    月崎這麽說。


    我曉得她所留下的最後一首樂曲,此事沒有別人知情。


    那首曲子從未問世。這是因為,她是在那間小小的教室裏完成,直到最後都隻有我一個人聽過。


    它沒有曲名。聽過好幾次的我,認為它八成不是一首悲傷的樂曲。它雖是以短調構成,音色卻很美。最後則是結束得非常突然,唯有這點很不自然。也因此,這首奇妙的曲子帶有毛骨悚然的感覺。


    「雖然是我自己創作的,可是這首曲子我彈不來。」


    她掛著悲傷的微笑如此述說。我聽不太懂她的意思,心想「除了她之外還有誰可以彈呢」。


    就在數天後。


    電子琴的a鍵從世上永遠地銷聲匿跡了。事情發生在那年七月的尾聲。


    *


    ──噯,秀。


    我衝上階梯打開門,七月的蒼穹便出現在那兒。背對著那片湛藍美景,站在屋頂邊緣的她,以如同蜂蜜般的甜美嗓音開口說道。


    ──你要不要和我殉情?


    那時候,我應該怎麽回答她才是呢?我該和她一塊兒跳下去嗎?還是說,有什麽話語可以對她述說呢?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換言之,這表示我束手無策。我什麽也沒能為她做。我自以為了解她的本性,但我果然對她一無所知。


    我無從施予任何救贖,也不能夠使她回心轉意。我連阻止的空檔都沒有,她便掉到屋頂的另一頭去了。


    我伸出去的手劃過空中,她的發梢掠過了我的指尖,隨後消失而去。


    我聽見了某種東西摔爛的聲音。


    那道聲響,就像是咬爛了嘴裏的小番茄一樣。彷佛一千顆小番茄同時爛掉──我覺得自己確切無疑地聽見了少女的每一顆細胞嘎吱作響、扭曲、變形,而後破碎的所有聲音。


    那年,我鬱鬱寡歡地足不出戶。盡管勉強從國中畢業,卻未能報名考試。我花了一年的時間,好不容易才脫離家裏蹲的狀態,進入現在這所高中。


    「……我什麽也沒能為她做。」


    有許多事,我是事後才得知。比方她的家庭狀況,還有她身上的負麵傳聞。然而,即使不曉得那些事,我也發現到了她心中的黑暗。隻要聽了演奏,便知道她正在受苦。為何事所苦並不是問題,明明隻要明白她感到痛苦就綽綽有餘了。


    ──你不明白嗎?我還以為你會理解。


    我明白,你就是那顆發不出聲音的琴鍵。


    盡管如此,我依然繼續裝作聽得到它的聲音。換言之,這便是我無法挽救的罪孽。


    我知道自己徹頭徹尾地束手無策。


    之後我心想,既然自己什麽也辦不到,那麽至少到一個無法對任何人伸出援手的地方去。沒有人能對我出手相助,相對的我也不用挺身而出。於是,我就變成了現在的自己。不交朋友、在這個時代還沒有手機,一個深深孤立的高中生。這是為了不再和任何人扯上關係。


    ──可是我……


    卻對你伸出了援手。


    「但我很害怕,會不會到最後又無法給予你任何協助。」


    「沒那回事啦。」


    飯山立刻否定了。


    我慢吞吞地抬起頭,見到她的眼中映照著我。而我在飯山眼瞳裏的雙眸,則映著她的身影。我們倆確切無疑地凝望著彼此。


    「你確實阻止了我嘛。」


    「我有成功嗎?」


    我沒有信心。


    「有喔。」


    飯山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不會尋死啦。隻要你還拿著隨身碟,我就不會去自殺。」


    「但是,你的腦部並不會因此而痊愈。你的端粒一定比別人還要短許多。」


    我忍不住說出口。


    沒錯。縱使我能夠阻止你自戕,也不代表你的端粒不再以極其驚人的速度減少。到頭來,這樣和袖手旁觀沒有兩樣──我是這麽認為的。


    「喔……你果然是在介意那個嗎?」


    飯山輕輕地把手擱在我頭上。


    「剛才你也讓我吃藥啦,多虧如此才抑製住病發。抱歉喔,我當真講了兩次一樣的事情呢。」


    「那種事情一點都不重要!」


    我大聲呼喊。


    「我聽了兩次一樣的事情,和你因為副作用而受苦,還顧慮著不令我察覺,兩件事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啊!」


    「你是認真的嗎?」


    這次吃了一記手刀的我眨了眨眼。飯山果然還是掛著笑容。你為什麽──能夠總是那樣笑臉迎人呢?


    「我是做好了活不久的心理準備,但也不是二十歲就會辭世。我可能會有哪裏變得怪怪的,不過不會自己尋短啦。我也有覺悟要和副作用徹底抗戰喔。那就是我的決心。因為有你在,我才能決意背負起來。所以拜托你不要露出太過沉痛的表情。總覺得每當我掛著笑容,你就會一臉痛苦,讓我很難笑。」


    飯山帶著泫然欲泣的神情笑道。


    我凝視著那張笑容,並未左顧右盼。


    我的視野無法控製地模糊了起來。


    啊──


    你的笑容真的很美。


    因為會有種受到原諒的感覺,所以我才不想看。我不希望被諒解。我不願寬恕無法拯救你性命的自己。


    然而,看了這張表情後──


    「……抱歉。」


    我擠出聲音說道。我的語氣顫抖著,聽來極度沒出息。


    「抱歉,我沒辦法拯救你。即使能阻止你尋短,我也無法處理你大腦的問題。」


    「好的,我原諒你。所以抬起頭來


    吧。」


    飯山笑道:你是傻瓜嗎?我明明就沒有那樣子的期待呀。


    這時我才忽然發現到,我對飯山所抱持的,那股既複雜又難堪且無可奈何的情感,和我對雨水帶有的感覺相似。月崎跳樓後,我躲在房裏那時,下了好長一陣子的夏季小雨。之後,我見到了受到雨水洗淨,閃耀著潔白光輝的城鎮。那股透明的……心境。


    語畢,飯山這才像是雨水一般笑了。


    「總覺得,這番話比聽到人家表明愛慕之意還更驚人。」


    飯山靠了過來。


    「噯,內內。」


    「……這哪門子的稱呼?」


    「不然……阿秀?」


    「什麽事啊,小直?」


    「哇,好尷尬!別了別了。」


    「明明就是你自己先起頭的。」


    飯山有如在遮羞似地左右甩甩頭,而後再次看向我的臉龐。


    「我想接吻。」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不曉得該怎麽回答她才好。


    飯山鼓著臉頰,狠狠瞪著僵掉的我。


    「……你不是說,我並非你中意的類型嗎?」


    我竭盡全力如此回應,於是飯山的臉頰愈鼓愈凶了。這次或許是在遮羞也說不定。


    「先聲明,這可不是帶有戀愛情感的吻喔。」


    「那不然是什麽?」


    「是透明的心情。我也對你抱持著極度透明的心意。」


    透明的心意。


    這份感覺,肯定就像月崎第二次彈的《透明》那樣。穿過所有光線,有如泛著深藍色光輝的青金石那般的美麗情感。


    「……我從來沒接過吻。」


    飯山又害臊地笑了。


    「我也沒有呀。哇,心兒怦怦跳耶。」


    我悄悄地將臉靠近飯山。


    「……噯,等等。」


    在我倆幾乎要彼此碰觸到額頭的距離,飯山低聲說:


    「我希望你做得像是親吻雨水一樣。」


    親吻雨水。


    明明聽不懂,我卻覺得好像可以理解。


    即使如此,在我將臉靠過去後,依然足足苦惱了好幾分鍾。最後在飯山嘻笑之下,我才終於下定了決心,輕輕將自己的嘴唇重疊在她的唇瓣上。


    有雨水的味道。


    和透明的滋味。


    我感覺到了飯山的心跳。


    強烈感受到她活著的事實。


    當我把耳朵抵在山毛櫸樹上所聽見的,或許果然是她的心跳聲。飯山的心髒,確實猛烈且強勁地在那兒宣揚著生命的存在。


    飯山活著。


    我也是。


    所以,我們總有一天會逝世。直到名為「生命」的端粒耗盡那時,都會不顧一切地活著,然後死去。


    我緩緩挪開嘴唇,在極近距離和飯山四目相望。她閉上雙眼,將唇瓣給按了過來。有如漫長、寧靜、溫柔地不斷落下的小雨。


    ──這股憂鬱、令人窒息、肝腸寸斷、依然鬱悶,像是以刺鐵絲緊緊勒住胸口的情感名稱。


    「透明」。


    我們是如此稱呼它的。


    這絕非戀愛情感,而是非常模糊且迂回的心情。


    然而,那天晚上我倆的內心,確實就像是青池一般澄澈透明。無止境的透明澄淨,散發著湛藍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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